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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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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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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發表於 2016-11-16 18:14:30 |只看該作者
第69片 約婚之諾

  「蘇娘。」趙青河忽然以很認真的語氣喊她。

  夏蘇正要離桌,垂眼瞧去,難猜他眼中深測,「怎麼?」

  「哪怕別人不信我,你總要信我,我如今對那位姑娘真是半點意思也沒有。」他就覺得很冤。

  夏蘇挑起眉來,看他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模樣,往日那些因他迷戀而遭受的困頓記憶就化成了霧氣,遇陽光而蒸騰,全然清晰。

  「不需誰信或不信,等你將來娶妻,新娘子不是岑姑娘,大家自然就知你的心意。非要說清楚告明白,就是越描越黑,心裡有鬼。」

  趙青河直直望入那雙像寶石一樣深嵌在星夜的眼楮。

  和岑雪敏截然相反,夏蘇是個非常不喜歡利用自己美貌的姑娘,所以人們會先了解她的性情,好似很鈍慢,好似膽子小,卻往往做得出大膽包天的舉動,還有與眾不同的天賦,即便沉入「蘇州片」之名,仍難掩光華。

  這樣的姑娘,當然會令人漸漸心折,而隨著這份心折,還產生一種非常自私的癮念。

  他看得出吳其 因此癮而不自覺抵抗,但等這個男人想明白,勢必不會怯懦,那時他的癮念當如何解呢?

  「我娘臨終前,讓我倆跪在床前發了誓,你是否還記得?」此時此刻,心癮發作。

  夏蘇一怔,咬住唇角,臉上紅潮起了又退,僵著神情,「我自然記得,不過你卻記不得了。」

  抬步要走,卻被他突然擋在面前的高大身形幾乎驚跳,更讓他撐住桌面的長臂封去左右的路,她頓時又惱紅了臉,全身有點燒。

  「趙……趙青河,你……你滾遠點。」

  她俏麗惱火的模樣,他已看出心得,那是越近越可愛,一點凶勢也沒有。

  趙青河微微前傾身,耍賴的本事無敵,「我有話說,說完就滾。」

  夏蘇拼命後傾身,左右已無空間讓她閃避。

  趙青河撐在她身側的雙臂收狹了,逼她的雙手只能撐著腰後的桌沿,而兩人之間梗著長凳,他甚至將凳子頂近了桌沿,令她的腿絕無可能像上回那樣靈活。

  身體那麼貼近,柔和剛的氣息相混,一張紅成柿子的美玉顏,一雙只閃一顆星的漆夜眸,但心跳同速同促。

  「泰伯說,你答應過我娘,若我願娶,你就願嫁,否則就一直以兄妹相稱,可以彼此照應。」這個家裡人人心照不宣的認知,而他才剛剛知道。

  夏蘇深吸氣,忽略這般親密帶來的心裡別扭,但奇異的是,她能分辨得清楚,這並非從前那種力量懸殊的挫敗恐懼感。

  他的動作霸道,卻無惡意;他的氣魄強大,卻不具殺傷。

  「可惜泰伯只聽到一半,而你卻什麼都不知道了。」所以,她仍能力爭。

  「我若想得起來,當如何?」他看似好整以暇,卻讓心臟狠狠砸著胸膛,有什麼要呼之欲出,卻以為本能,直覺該抓住這個姑娘。兄妹鎖不了一世,婚約卻可以,而婚姻本無期待,如果是她,他覺得至少會愉快些。

  一根蔥白纖指點在他心口,一聲輕笑。他的眼從她未染色的指甲尖往上描去,直至她微翹的嘴角,還有褪到耳垂的那點霞紅。

  他也笑,猜她篤定著某件事,以至於他的話聽起來又讓她覺得蠢極。

  「想起來以後,當然就看你怎麼打算了。」

  就在手指推開他一寸時,夏蘇右手往桌上一拍,雙腳騰離地面,從凳子和桌子之間折起來,單手撐起全身的重量,如一朵漂亮的花球,輕巧從趙青河的懷裡翻了出去,無聲落在桌對面。

  「妹妹莫頑皮,別忘了身上還有傷。」趙青河並非沒阻止,只是她的動作比他的還快而已,雖不是頭一回瞧她施展,還會驚艷。

  夏蘇沒有用到左手,她懂得自己照顧自己,如同她能自己作主婚事一樣。

  「趙青河,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妨把話挑明。當初我與乾娘說定,你若求親,我便嫁你,但以三年為限,如今快過兩年。還有,你別以為求親就是口頭上說說,找個媒婆來就行了。約婚,自然要交換信物,乾娘給我的東西我保存得很好,只不知我給你的信物你還找不找得到?」

  果然不是裝想起來就行的,竟還有信物!

  趙青河問道,「我娘以何為信物?」

  「這你不用管。」夏蘇知趙青河的本事,嘴角勾一抹嘲意,「你拿出你的,我就兌諾,絕不反悔。不過,我還得提醒你,你腦袋沒開竅那會兒,把乾娘整個首飾盒都掏空,換錢買新頭面送了——」

  往門口走去,慢慢伸手向前一點,笑難抑。

  趙青河沒跟上,坐回飯桌,開始吃剩下的半碗飯。飯早涼了,他也不在意,大口嚼咽,神情中無半點擔心焦慮。

  那姑娘怎鬥得過他?

  東西若不在家裡,他一提起婚事她就變了臉?

  東西若不在家裡,她需要聲東擊西,誤導他以為他送了人?

  他想不起來,不要緊,因為他恰恰很會找東西。

  「妹妹。」還有一件事要說說清楚。

  夏蘇停在門外,回頭等趙青河說下去。

  「婚約還有一年期,如果有誰來求娶你,哥哥只好讓他們過完明年再來了,妹妹別怨我耽誤你。」如此,讓他有時間觀察一下自己。

  夏蘇好笑,「隨你。」

  她要是還圖嫁人,根本不會答應乾娘的三年約。

  三年,女子最美好的尋找良人的時光,她無所謂放棄。

  「今晚出門麼?」趙青河的對話轉而平常。

  「不,我還是有點惦記楊老爺的四百兩,想看看是否有手感手氣,如果順利,沒準還是賺得到的。」她養傷數日,不曾踫過畫筆,右手很癢。

  「那麼,哥哥明晚就得拿到楊大少爺的致歉信才行。」

  碗空了,進廚房盛第二碗,再出來,夏蘇已不在門外,趙青河坐下,接著吃飯,這回卻一點菜都沒搭,單吃白飯。

  女人改主意,如貓出走,男人只需為她們找好理由,留一扇永不上鎖的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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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發表於 2016-11-16 18:14:43 |只看該作者
第70片 往事如今

  只是岑雪敏病倒的事,並未如彭氏所願,幾乎立刻傳到了趙大太太的耳中。

  住得地方再大再好,也是寄人籬下,作為主家,這等雞飛狗跳的事當然不會不知情。

  趙大太太當即去找了丈夫。

  趙大老爺和趙大太太一直分住兩個院子,趙府已無人見怪。雖不能問取功名,但趙大老爺喜歡研究學問,十分愛清靜,如今很少在妻妾房裡過夜。

  這並不影響夫妻感情,大老爺與大太太相敬如賓,任何事都有商有量,比起鬧哄哄的五個弟弟家裡,長房以這種平靜和諧的姿態,獲得了趙老太爺和老太太的最重視最信任。

  其他五房不管心裡怎麼不滿,也必須服氣。

  「雪敏幾日滴水不進,睡得不省人事,彭氏請了青河家的老嬸,硬灌下了藥汁,總算緩過一口氣來。」大太太嘆問,「老爺,這麼下去,萬一彭氏說出娃娃親的事來,如何是好?」

  趙大老爺本來正為翰林院的大辭典作校對,聽到這事就煩,怕影響精準,乾脆合了書,語氣有些不耐,「讓她說。彭氏要是能讓老太爺鬆口同意親事,我倒不用煩了。」

  娃娃親是他一時興起許下的,他有責任,但老太爺不肯點頭,他也無奈遺憾。

  他與夫人寫信向岑家夫婦告罪,又請夫人婉轉對岑雪敏勸說,後來聽聞那孩子心結難散,他和夫人又親自去探望,甚至作出了長輩給小輩道歉的低頭勢,誰知那位姑娘還要鬧騰。

  「老太爺已經鐵了心要給四郎娶京中名門,除非四郎落榜,否則誰也不能讓他鬆口。」趙大太太知道丈夫說的是氣話,「我知老爺為何不高興。您覺著咱們盡力了,但雪敏不覺著,岑家也不會覺著。她自小當自己是趙家長孫媳長大的,辛苦學習那麼多東西,就為了將來嫁過來不給咱們丟人。如今咱們說句對不住,誠意再足,能彌補她這些年麼?情緒強烈才說明這姑娘的心眼多實在,其實挺可貴的,可惜四郎沒這福氣。」

  趙大老爺嘆口氣,「只是她再鬧也無用,平白弄壞她自己的名聲。老二家的六郎不好麼?不是長孫媳,還不用擔那麼大的責任。瞧瞧你就知道,長媳多辛勞。為了子朔那點事,母親還把你訓斥了一頓,當著弟媳們的面。因為你是長媳,一點小錯都要立標。」

  趙大太太溫婉笑了笑,「她還年輕嘛,又是認準了就不改心思的脾氣。」

  「那我們該拿這姑娘怎麼辦呢?四郎肯定不行,六郎她又不要。」趙大老爺自覺無從可想,「總不能不管,任她當了老姑娘。」

  「老爺,容我造次一回。」趙大太太的臉上突然出現不安的神色,「我知你不喜歡我提宛秀姐姐的事。」

  趙大老爺的眉頭立刻皺得死緊,板起了臉,卻是沉痛,「知道還提,想來你有理由。」

  趙大太太心裡縮一縮,真怕自己的提議適得其反,毀了好不容易才建起來的這份互相尊重的夫妻感情,但最終還是有些自信的。

  「老爺先別惱,我只覺得這或許是個補償宛姐姐的好機會,讓她能重上族譜,被老太爺承認。」

  趙大老爺一聽,神情有些激動,「怎麼說?」

  趙大太太眼裡剎那黯了黯,任憑她這些年做得再好,在她丈夫心裡,仍比不得常宛秀一個名字的重量。

  她未出嫁前,看父親三妻四妾,看母親與姨娘們各自作法,只為多得父親的一分掛心,再看兄長們個個美妻玉妾,坐享齊人之福,因此對未來的夫君亦無盼望,只想生得兒子穩坐正室大妻之位就好。

  誰知,她的夫君與別的男子不同,他心中有一個愛得極深的女子,幾十年都不曾淡去。從他和她成親那日起,他就說得很清楚,他與她同房,只為後代,以此向父母盡孝。

  而他本不肯納她的丫環,是她在酒裡下了藥,才犯下糊塗事。

  為此,他與她冷處長達兩年。

  她並不嫉恨丈夫的心上人,只是羨慕那樣的感情,而她一輩子都得不到。

  她以為她總有一日會與那位女子見面,因為她丈夫那麼執著的等待,甚至有著隨時拋家棄子的決心,她相信那個女子會感動的。

  她將所有的心思放在孝敬老人和內宅的操持上,也隨時準備著丈夫離家之後,她的主母地位不倒。

  然而,等來的,只是那女子的死別。

  她由羨慕轉而欽佩,怎樣的女子,活得那麼堅持,說今生不見就真不見。

  那女子還是深愛趙峰的吧,所以送來絕望的同時,還送來了希望。

  在以為那份希望絕滅的時候,趙峰倒了下去,那時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堅決的死願。

  趙峰說,他也要為宛秀堅持一回,他這一生負她,最後連她和他的孩子都守護不了,只有以死相陪,至少在黃泉下還能一家團聚,哪怕短暫。

  如今,希望回來了,趙峰的心病也好了,彷彿那個希望才是他的命源。

  想到這兒,趙大太太再輕柔地笑了笑,對丈夫說出她的打算,然後看丈夫滿臉的贊同和喜色,她就知道自己做對了。

  她沒有和常宛秀爭丈夫的心思,因她很清楚,比起愛丈夫,她更愛自己的孩子,比起妻子,她更願意擔當母親。

  沒有人,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她的孩子,一樁娃娃親更不能毀了她最大的希望。

  她的子朔,是她的榮光。

  這麼做,對大家都好,沒有一方有損,而她絕無惡意。

  過了幾日,趙府出了一件大事。

  趙大老讓老太爺罰跪在院子裡,整整一晚。

  離臘月一個月的天氣,還是初冬落小雪,跪一夜可不得了。

  老太太苦腫了眼求情,五位老爺一齊陪跪,太太們急得亂轉,趙家男孫們紛紛磕見祖父,也求寬容,老太爺竟然毫不心軟。

  到底什麼事,老太爺和大老爺卻都咬緊了牙,就不開口。

  好不容易熬過一夜,大老爺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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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發表於 2016-11-16 18:14:56 |只看該作者
第71片 年來無禮

  誰知還沒太平,大老爺又到老太爺那兒去說話,再被罰跪府裡祠堂。把老太太驚得暈厥,眾人簡直丈二摸不著頭腦。主子們忐忑胡猜的心情下難免拿僕人們撒氣,今日打誰一頓家法板子,明日趕了沒規矩的誰出府。

  全府雞飛狗跳,人人自危。

  這麼鬧了四回,到臘月中旬,父子之戰方歇,大老爺終於直著腰板從老潭院裡走出來,面帶笑容。

  府裡消停下來,但眾親戚仍被禁入府走動。

  眾說紛紜,猜測著事情的起由時,各家就收到趙府年夜飯的請帖。

  人們才驚覺,該準備年禮了。

  「送什麼好呢?」泰嬸表示頭疼,看看絲毫沒有一點關心神情的趙青河,轉而問夏蘇。

  這時夕陽西下,兩人正在等天黑,好出門。

  「不去就不用送了。」夏蘇回答。

  趙青河起勁了,「說得對。前些日子老太爺和大老爺鬧得那麼僵,以為今年不辦年宴了,這會兒再送帖子,哪來得及備禮?送得不好,還讓人說白吃一頓,不如不去。」

  「人多過年才熱鬧哪,而且連咱們也招待,酒菜不差。」大驢貪吃。

  趙青河不以為然,「何必吃別人家的?咱們到外面整桌好酒好菜,比看人眼色夾菜好,也不分主僕,都是自家人。」

  「不好。」泰嬸一錘子砸下,不允許反對,「大老爺大太太對咱們恩重如山,尤其這年還請了蘇娘,你該帶她在長輩們面前露露臉,讓府裡都認一認,蘇娘是咱家的姑娘,不能再當成丫環那般隨便對待。咱們自家吃飯,年初一也行的。好了,年禮我看著辦,不用你倆操心了。」

  「隨便弄弄就好。」趙青河扯起夏蘇的袖子。

  「老嬸,我會幫著想想,你別心煩。」夏蘇被拉著走了。

  喬大媳婦一旁笑著,「蘇娘真是貼心的姑娘。」

  泰嬸也笑,「就是有人眼神不好使。」

  趙青河卻對夏蘇道,「兜財的手說什麼漏銀子的話?借住趙府的親戚裡,還有誰比咱們更窮,有送年禮的銀子,不如自家出去吃一頓。」

  擱在年初,這絕不是敗家子會說的話,夏蘇覺著自己反而有點大手大腳起來了。

  「大老爺大太太對咱們確實不錯,如今手上也有些閒錢,打點一份年禮也應該。去年家裡真窮的時候,你送大老爺一個唐代鼻煙壺,彩繪的山水,一百兩出去,眼楮不眨。」

  「說好不提我從前的事。」趙青河趕起車。

  「我可沒答應過。過去的事,不會因為你想不起來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說者無心,聽者也無意,不就好了?」兩個月來,趙青河沒再說婚約之事,夏蘇也能以平常心面對他,「你說大老爺到底為何惹得老太爺那般動怒?」

  「誰知道。」趙青河的語氣突然飄忽,有些冷然,但很快笑起,「說不定是為了招我當女婿的事。」

  夏蘇知道他在搶白她早先的猜測,淡淡撇嘴,「誰叫楊琮煜出身富裕呢?趙九娘與他定親,就是趙家和楊家的結盟,趙老太爺不喜歡經商,但趙大老爺卻要考慮趙家的今後,看中的正是楊家會做生意。不過,還有十一娘。」

  「說話奶聲奶氣的丫頭片子,給我當女兒?」趙青河喝駕。

  「若不是為了招婿,又是為什麼對你好。難道真得純粹當你親佷侄子來看?」夏甦卻不信無來由的好處。

  「看我年富力強,能幫忙為趙府賣命,不行麼?」趙青河回頭瞥夏蘇一眼,「就算他們有目的,也是衝著我,你瞎操什麼心?」

  「你我一條船,你沉我也沉,當然要操心。」夏蘇自覺遲鈍,可趙峰夫婦的善待十分不尋常,「昨日,大太太送來的幾匹料子你沒看見,是京師王爺送來的貢料,給你我做衣裳。你收得起,我卻怕還不起。」

  「夏蘇。」夜街燈明,趙青河的側面輪廓分明,俊冷無比,「咱過完年就搬家吧。」

  「呃?」夏蘇愣住,半晌才道,「……怎麼突然……」

  「也不突然。楊琮煜道了歉,多賺四百兩。前些日子我到處走動,你的小畫引得不少人問,其中有兩位富商再約我談訂單,我估摸至少是二中一,過完年後你就有得忙了。還有,仍是楊汝可,他看好你我的本事,有意與我合作做書畫買賣,這麼一來就不單單是賣片子,將來還有作書和版畫的可能。雖不似你的一幅畫那麼一本萬利,但有穩定收入。」

  不突然,趙青河只希望能趕在某個真相出來之前,帶夏蘇搬出去,過簡單的,晝伏夜出的,無拘無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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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

  一座美輪美奐的花廳,一老一少坐著,正賞一幅畫。畫上松竹梅,相映成輝。

  「傲香清骨,真讓人想狠狠折斷啊,是不是,言小子?」

  老者面上無鬍,聲音有些女腔,身著雲綢海錦,獺皮瓖襟寶石扣,頭戴員外帽,象牙箍了白玉,隱隱耀藍光,十指有三指戴著貓眼兒的戒飾,一身裝束千金難算。

  「伯父若有想折的東西,只需吩咐。」

  年輕人的裝束要素雅得多,但腰帶上僅有的那枚玉佩潤白晶瑩,瓖玉的鏤金絲竟有人物有閣樓,微畫之巧天下罕見。他長相也好,青眉靜目,五官儒雅,只是唇薄抿冷,偶有陰鶩之色流露,顯得十分寡情。

  老的叫劉錫,是宮中大總管,皇帝最器重的宦官之一。

  年輕人叫劉徹言,劉錫堂弟之子,被劉錫看中帶進京師,認大官商劉瑋為義父,如今已是家主。

  雖然同姓劉,劉瑋與劉錫並非親族,但劉瑋發跡多靠劉錫,家中又無嫡子,劉錫要他認劉徹言為義子,他怎敢說不,還得當作天大的恩惠。不過,因此坐穩了京師第一官商之位,為皇家專屬採買,撈天下的油水。

  劉錫尖細笑了一聲,「我是贊趙子固之畫功,筆力深透,勾物精魂。你這孩子,怎麼把我想得那麼壞,以為我借此又要整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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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5:07 |只看該作者
第72片 義兄非兄

  皇帝衰弱多病,黨爭也隨之熾熱化,權臣與權宦正展開殊死較量,這時因年關將近,波濤暫平。無論如何,過個好年才有一年的好景,連皇帝的病情都有所緩解,各方也趁機喘口氣,積蓄一下力量。

  劉徹言垂首,聲音卻不驚惶,「伯父考我。」

  劉錫眼裡也有了笑意,「你倒說說,我考你什麼?」

  「我在義父家住了十年,義父做生意並無技巧,橫豎只要有伯父在,金銀滾滾來,但他此生練就一雙好眼,鑒得天下寶物,伯父才欣賞他,送我到他膝下奉孝,也是想我學他的本事。如今他老眼昏花了,伯父考我學成沒有。」

  「你很聰明,不枉我將你帶出來,費心為你鋪路。既然已經清楚,就別跟我繞彎子了,我出宮一趟並不容易。」劉錫很滿意他的選擇。

  劉徹言起身近看《歲寒三友》,並不匆忙下結論,約莫一炷香才回座位,「伯父極愛趙子固的畫作,但恐怕要讓伯父失望,此為仿作。」

  劉錫哈哈大笑,道聲好眼,「看來這些年你沒有白待在劉家當孝子,此畫確為仿作,不過比趙子固之功力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幅值得收藏的佳作。你再猜猜,它從何處來?」

  劉徹言抬眼,恰到好處的謙遜神情,「侄兒不知,但伯父不生氣嗎?竟有人敢以假充真騙伯父。」

  「送畫之人早已言明是仿作,只是知我喜好收藏趙子固之作,以此作為年禮聊表心意。蘇州片以假亂真的名氣天下響亮,早些年我也見過幾幅,只覺誇大其詞,明明是粗制濫造之物,騙些土財暴商罷了,想不到如今能成氣候,假的還能比真的出色。聽說靠造蘇州片發家的人出了一批,儼然有頭有臉。自古往今,各朝各代都嚴抓假造古物之人,怎麼到了我朝,反而揚名宇內,發家致富,還能令人向往?果真因為山高皇帝遠,江南別不同啊。」

  劉徹言有些摸不準伯父話中的語氣,試探道,「伯父想小侄推把手麼?讓朝廷重新立威,嚴查偽造商家。」

  「不必不必,即便興師動眾,抓到的只是蝦米,大魚各有靠山,傷不及根本。再者,把偽造說成仿造,買賣自願,送禮體面,都狡猾得跟泥鰍一樣。我不過感嘆,江南出才子,這等筆力若有人欣賞,不說一代名家,也會小有名氣,在那裡卻只能是藉藉無名的小畫匠。」

  劉錫又說了一會兒話,臨走時留下畫,「好好處置,這可是趙子固的真跡。」

  劉徹言恭謹應了,一直送劉錫出府門,才問一句,「伯父,這畫是誰送您的?」

  「吳尚書。他的二兒子經營些自家的生意,其中有家鋪子叫……」劉錫想了想,「墨古齋。在京師自然比不得劉家的恆寶堂,在江南卻是數一數二的書畫鋪子。」

  「京師墨古齋的生意也興旺,恆寶堂全仗伯父看顧,才略勝一籌。」劉徹言不忘時刻提一提劉錫的功勞。

  劉錫笑笑,上了轎子。

  說是出宮不易,陣仗卻委實不小,還有兩列侍衛護送。

  劉徹言站立良久,直到劉錫的轎子轉過街角才回府中,對身旁的親信管事道,「封二百兩銀子給何公公送去。」

  管事去了。

  何公公是劉錫的親信,若非他事先通消息給劉徹言,劉徹言才看不出那畫是真還是假。他當然不笨,平時也不懶惰,只覺得沒必要學什麼鑒賞而已。

  「大哥,你伯伯走了麼?」一個穿得像朵花的姑娘跳進劉徹言懷裡,嘟著紅唇。

  她叫劉茉兒,是劉瑋的小女兒。

  劉徹言冷冷捏住她的下巴,用了力道,「怎麼,大白日的,就想同我耍了?」

  劉茉兒臉不紅,眼拋媚,「大白日怎麼了?昨個兒大白日,你還去平姨娘那裡同她耍了一個時辰呢。她可以,我就不可以麼?」

  花園裡有兩三個丫頭在清掃,劉茉兒的聲音毫不收斂,但她們沒有一個好奇或驚嚇,該做什麼做什麼。

  劉徹言看在眼裡,神情中的不屑更盛。

  這個府裡唯一乾淨的人,已經逃了。

  他俯下頭,攫住劉茉兒故意塗紅艷又嘟豐了的唇,毫不憐惜地吻吮她,直到她整個人癱軟在他的臂彎中,嬌嗔嚶嚀變成了討饒呼疼,小手握拳對他又捶又打,他才放開了人,冷眼看著被他咬出血來的嘴角。

  劉茉兒一摸去,見到鮮血,不慌卻火大,跺腳道,「哥哥心情不好,拿我撒什麼氣!」被這般懲罰,也成習慣了。

  「並非心情不好,而是警告你,下個月就要嫁人了,給我放明白點,別一嫁過去就跟不是夫君的男人耍,若那樣被打發回娘家,娘家可不收容。」

  劉府如同他的後宮,從劉瑋的續弦妾室到千金,從大丫頭到掃地丫頭,他高興就吃。

  但要說到劉府的混亂,並非自他開始,而是上梁不正。

  劉瑋自身的花名,以及將妻妾女兒當成待客的工具,導致妻養漢,妾偷人,男僕女僕隨便爬主子的床,到劉徹言只是照樣接管。

  劉茉兒吐個舌頭跑了。在這樣的家教中長大,她不知廉恥為何物,只圖一時痛快。此時不痛快,還能何時痛快?

  劉家的五個女兒,三個已為人妾,嫁得不是重臣,就是巨賈。

  劉茉兒也一樣,定下的夫君為湖州鹽商,來劉府做客時看上她,半百的年紀可以當爺爺。但又如何?十幾年好吃好住供養著,又沒別的本事,只能靠美色和年輕的身體,還可以為娘家出份力,反過來,作出貢獻,當然也能拿娘家當靠山。

  劉徹言回到花廳,盯著那幅《歲寒三友》看了好一會兒。

  他確實心情不好,伯父來這一趟,讓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逃離這個家的人來。

  三年了,派了多少人出去,杳無音訊。

  他曾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隻手遮天的力量,卻一而再,再而三,在同一個人身上感受到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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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5:18 |只看該作者
第73片 徹寒冷岩

  劉徹言甚至都不知那人是怎麼逃出去的,從那間只有氣窗的地牢中,還要經過那些護院的眼皮底下,竟然能夠悄聲無息。

  一幅勝過趙子固的《歲寒三友》?

  天下能有很多這樣的畫工麼?

  沒有名氣,為了糊口,為了度日,在充斥著古畫的繁盛地方,施展長才也不用擔心被認出來。

  他忽然心念一動,大叫來人。

  一個管事跑進來。

  「讓江南一帶分堂的掌櫃們開高價收精品蘇州片,若有生客,立查底細,尤其是畫匠的底細。」他不能再怠惰。

  管事心裡有數,「大公子覺得四小姐在江南嗎?若然如此,要不要多派點人暗訪,把握更大些。」

  劉徹言點點頭,聽著管事跑出去的腳步聲,伸手撫過《歲寒三友》,神情陰鬱著,眼裡卻閃興奮的寒光,慢慢道出三個字——

  「劉蘇兒。」

  廣和樓裡,夏蘇打了個冷顫,回頭看一眼窗,關得好好的。

  「冷麼?」本來正和董霖說話的趙青河,立刻偏頭來問。

  「好像一絲冷風吹脖子。」夏蘇說著,想這人腦門後面肯定還藏著一隻眼。

  趙青河起身,把合得很好的窗子打開再關上,問她,「這回應該關實了,還冷麼?」

  讓五個人十隻眼楮好奇或好玩地盯著,夏蘇有點尷尬,「不…...不冷了。」

  這晚來同趙青河的三個好友聚面,除了董霖還未娶妻,孤家寡人來的,另兩家是成雙成對,千斤堂的葛紹和妻子江玉竹,還有程晟與妻子茂欣。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下巴掉。呀,趙青河,你還是這麼關心妹妹的兄長啊?」程晟的性子和董霖一對,兩人一旦起哄搭腔,沒人說得過。

  董霖立刻搭來,「我跟你們說的時候,你們都不信,怎麼樣,眼見為實了吧。」

  葛紹是冷性子,但也有市井混棒名,絕不是不生事的,「以兄長之名,打什麼鬼主意,路人皆知。」

  趙青河氣笑,「滾你們的蛋,一個個都沒妹妹,眼紅就直說。」

  夏蘇不想聽他們扯,江玉竹瞧出來,就左手挽著她,右手挽著茂欣,去樓道那頭看燈聽戲。

  江玉竹是常州人,茂欣是揚州人,都剛嫁到蘇州不久,而且她們與各自的丈夫都是互相看對了眼才自主擇嫁的,性格各不一般。

  江玉竹出身書香門第,家道中落之後擔當大戶人家的女教席,養活一大家子弟弟妹妹,所以說話行事都像大姐一樣。

  茂欣娘家富裕,沒吃過苦,但心地善良,性子活潑。

  兩人對夏蘇不約而同得照顧周到,讓她頭一回嘗到有姐姐細心的滋味,十分溫暖。

  三人說著瑣碎話,磕著瓜子仁,有聽沒聽著戲,又拿混棒圈來笑,說如今只有董霖能繼續這個市井稱號,另外仨都算有家小的人了,應該「金盆洗手」,「退隱江湖」。

  正笑得好不高興,桌前來了兩人,與夏蘇打招呼。

  夏蘇一看,連忙站起身,輕巧福禮,「吳二爺回來了麼。」

  興哥兒搶話,「回來了,回來了,剛才二爺才提到夏姑娘,讓小的送帖子請你和青河少爺吃飯呢,這麼巧就踫上了,正好,不用小的多跑一趟。這些日子不見,夏姑娘好像瘦了一圈,西風一吹就飛得起來吧。」

  吳其晗冷瞥能幹的手下人一眼,示意他不要那麼囉嗦。

  夏蘇笑了笑,依禮數,給吳其晗介紹了江玉竹和茂欣。

  能上廣和樓來吃飯的女子,多是開明的人家,男女直直見面也不拘謹,心中各自遵禮。

  江玉竹幫夏蘇解釋,「蘇娘兩個月前遭遇凶險,受了挺重的傷,怎會不瘦。」

  吳其晗吃驚,連忙細問。

  蘇州城里近來也無大事,除了馮保盜換古董書畫,還出了命案這一大樁,江玉竹不覺得需要隱瞞,一一如實告知。茂欣拽住夏蘇的袖子,笑盈盈看著吳其晗皺眉擔憂的神色,發現這兩人之間要比戲台上更好看些。

  「想不到竟然會出這樣的事,萬幸夏姑娘痊愈了。」吳其晗聽夏蘇說她的傷已好透,臉色稍霽,「我在城裡有家生藥鋪子,明日讓興哥兒給夏姑娘送些補藥,不知你可有忌口的或不能服用的,叫興哥兒記下。」

  「吳二爺不用客氣。」夏蘇不是亂拿免費好處的人,慢吞吞推卻。

  吳其晗看似不強硬,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回頭讓那些人稍等,再對夏蘇道,「今日我也是來做客的,不能與夏姑娘多聊,明日再會。」

  夏蘇客氣回是。

  忽然,上來一人,拍住吳其晗肩膀,從他身後探頭來瞧,年歲不大,面色酒紅,似已喝得不少,「吳二哥讓哪家姑娘拌住了腳步?莫非是未來的嫂子?小弟特來見個禮。」

  吳其晗俊面生厭,目光十分不悅,「崔岩,你胡說什麼?」他才輕喝完,卻見夏蘇渾身一顫,面露驚惶,迅速低了頭。

  這姑娘行為謹慎到過度的地步,但她的膽子並不真小,應該不是被酒徒的胡言亂語驚嚇到。那麼,如此惶恐不安,卻是為何?

  「咦?嫂子這麼害羞,小弟完全看不到模樣呢。」崔岩噴著酒氣,嘻嘻笑道,「吳二哥,讓嫂子去給兄弟們一人敬一杯,如何?」說罷,竟然伸手去拉夏蘇的衣袖。

  夏蘇低頭低到脖子都快斷了,死死瞪著那隻伸在眼皮下的手,前有吳其晗,後有江玉竹和茂欣,她不想施展輕功逃開去,但又不想讓崔岩看到臉,剎那驚出一身冷汗,貼衣彷彿凍出一層薄冰,四肢發僵了。

  一道影子,遮去了刺眼眩暈的滿堂燈輝,也隔開差點要觸到她衣服的爪子,如一片屬於她的天空,她輕輕捉住影子的衣角,心中瞬間安定。

  趙青河的聲音,沉著,好聽,「二爺何時回來的?您這位兄弟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幫著扶一把?」

  吳其晗淡笑,他的手這時已抓住了崔岩的手肘,不動聲色將人拉到後面,卻也因趙青河的高大身材,看不到夏蘇的模樣,擔心她受驚,又沒法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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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發表於 2016-11-16 18:15:33 |只看該作者
第74片 姓劉姓崔

  吳其晗只能道,「青河老弟,我和這人不太熟,要不是他喝多,倒是能給你介紹一下。他是京中崔氏子弟,單名一個岩字,排行老九,到南方外公家過年,順便探視自家鋪子。說出來你一定知道,仙玉閣。」

  仙玉閣與恆寶堂,是京師最大的兩家名店,經營金銀玉器和古董字畫,幾乎將北方最好的珍品收盡,就連墨古齋也只能撿這兩家吃剩的,打不開北面市場。

  趙青河當然聽說過,抬眉哦了一聲,「可惜,只能看改日有沒有機會了。」語氣很冷漠,毫不在意。

  吳其晗偏生欣賞趙青河這種有底線的,不逢貴就圓,不逢權折腰的有理有節,而且眼光好銳,大概已看出崔岩的酒色品性。

  「剛才同夏姑娘說了,明日請你們兄妹二人賞光,上我的畫船吃飯。」

  「一定到。」趙青河大方應了。

  「夏姑娘,告辭。」

  吳其晗以為還能看夏蘇一眼,但等了好一會兒,只聽到她一聲再會,自始自終,嬌小的影子讓高大的影子遮得嚴嚴實實,再沒露出半分,讓他離開的腳步有些遲滯,有些無奈。

  這夜吃罷飯,趙青河與董霖他們散了,回到家中,只覺夏蘇的沉默十分異常。

  「你不是膽子那麼小吧?被一個酒鬼嚇到沒了魂。」他卻不願任她像以往一樣沉默到底。他追查自己的過去,讓她參與了進來,她也應該讓他參與她的那部分,是不是?「那個崔岩,你認識?」

  「……」夏蘇一顫,不禁抱住雙臂。

  「你現在不告訴我,等到你最不願意的事情發生,我就幫不了你。」他活回來三個月了,她也同意一條船了,「幫不了你,船因此沉了,我還得陪死。你不覺得,人這一輩子當一回冤鬼就已經夠了嗎?請你,別讓我再冤死。」

  夏蘇沒好氣,倒也不覺冷了,「崔岩,崔九,可不是好東西,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商戶豈止一家,你千萬別和他打交道,有什麼好主意也不能跟他合作,因他一定會偷了你的主意,自己賺獨利,讓你賠本倒楣。我不算認識他,他鼎鼎大名而已,但他也許見過我,所以我一點不想在他面前露臉。」

  京師有一雙「岩」公子,都是了不起的年輕才俊,兩人雖然不見得有多相熟,萬一崔岩漏出一點在蘇州見到她的事,她就死定了。

  「早猜妹妹是京中大戶人家的姑娘,原來是崔家?」趙青河比夏蘇的膽子大得多,亂猜不負責。

  「才不是。」夏蘇不知不覺任趙青河主導問話。

  「崔劉二家是書畫大商,上回聽聞但凡他們說是假的畫絕對真不了。妹妹既不是崔家女,卻有驚人天賦,那就是劉家了?」

  園子裡陡靜,西風從遠處傳來嘯聲,月落清輝,一地銀雪。

  夏蘇站得筆直,冷冷抿著唇,面色與月色一般潔白,卻無輝光,她的眼眸裡彷彿淡流銀溪,她的神情哀痛悲絕。

  她的殼裂了,碎了,讓這個叫趙青河的男子重擊毀去。

  她本名劉蘇兒,劉家第四個女兒,唯一還清白的女兒,自地獄逃出,今夜看到崔岩,就聽到那個惡魔的腳步聲,快追來了。

  她長吸,彷彿吸入的是月光,淡吐出銀氣,正想說出來——

  趙青河卻笑,一聲聲,那麼可惡,卻那麼有力,將她以為裂碎的殼整個套了回來。

  「你這姑娘真是夠傻的,你叫夏蘇,當然姓夏,哪怕崔劉兩家多需要像你這樣的高超畫匠,只要你不願意,逼不了你改姓。妹妹,記住了,就算嚴刑拷打,也絕不屈服,你姓夏,登在我家戶籍之上,和哥哥我坐一條船的,你改姓,我當如何?難道也要跟著改姓崔青河,或劉青河嗎?」

  夏蘇抿開嘴角,「還是趙青河不俗。」

  「當然,我娘書香門第出身,總不會取到處留情這種讓兒子沒臉出門的名字。」這姑娘本姓劉麼?看來得驅使一下董霖和程晟了,這兩人混過京師。

  夏蘇呵笑出聲,「其實乾娘給你取青河二字,大有江南河流的意境。北方的河多蒼茫,南方水暖山青,春綠連綿,但你在京師鄉郊出生,該取蒼河。」

  趙青河立時鄙夷,「趙蒼河,鶴髮雞皮,白鬍飄飄,一聽老人家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趙青河的名字說得好不熱鬧,西風已過,晨風東來,再冷的冬天,也有溫暖的時刻。

  第二天夜裡,夏蘇卻沒能和趙青河一同赴吳其晗的邀約,因她接到周叔之請,到他家吃早年夜飯。

  周叔的妻子連氏起先還好,拿了夏蘇的紅包高高興興,後來老梓來,毫不留情地挖苦她一番,連氏就發脾氣罵回一頓,不知跑哪裡去了。

  周叔仍是不管,不過少了嘮嘮叨叨總抱怨的連氏,夏蘇覺得這頓飯出乎意料得愉快。三個大人一個娃,兩男兩女,兩個長輩,兩個小輩,真是不多不少。

  「崔九在城裡亂逛,你別腦子犯蠢,還以為夜裡安全,隨處炫耀你那點功夫。」老梓是知道夏蘇真實身份的第二人。

  「昨日我就瞧見他了,不過他醉得厲害,我肯定他沒看清我的臉。」夏蘇老實說。

  對於寒山寺老梓叔出手那件事,她至今沒有問過一句。

  周旭將睡著的寶軸放回裡屋,出來也是一臉肅然,「別以為崔岩不認識你,你在劉府雖深居簡出,你年少時的仿畫就曾引起崔老太爺的好奇心,而崔家與劉家一直明爭暗鬥,早就注意到你也說不準。崔岩離開蘇州之前,你不要出門。」

  「等那小子滾了,老子會通知你。」倒不是老梓消息有多靈通,而是崔岩愛眠花宿柳,目前下榻桃花樓。

  夏蘇本還想趁著過年畫市興旺能開眼界,讓這倆叔叔的關懷弄泡湯了。

  寶軸忽然大哭起來,老梓自告奮勇去抱,周旭和夏蘇說些京師舊聞。

  誰也沒發現屋外有個人影。

  那人靜聽了好一會兒,躡手躡腳潛出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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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5:43 |只看該作者
第75片 二爺偏心

  趙青河與吳其晗的一頓飯,這時也差不多到了尾聲。

  盡管夏蘇不能來,吳其晗心裡有些失望,但他也因此有機會與趙青河暢談,越發覺得此人不可小覷,有勇有謀,見識亦不淺薄,不由以心交之,約了開年的杭州之行。

  再提到仿畫,吳其晗也不吝給最新的消息。

  「恆寶堂近來高價收質量上乘的唐宋仿畫,夏姑娘畫藝非凡,若能讓劉家看中,她或可在北方揚名,以女畫師的身份,而非一個蘇州片畫工。南方有你這個兄長為她著想,吳某也願出一臂之力,墨古齋會力捧她的畫作,打造為江南第一女名師亦有可能。」

  趙青河眼前出現一幅烏龜拼命逃走的畫面,笑著推辭,「二爺欣賞蘇娘的畫技,我代她謝過,只是蘇娘曾說她畫技受到摹仿的局限,並無名師大家之創才,她本人也似無野心,僅僅喜歡丹青為伴,修習天下名家的畫風。」

  吳其晗見趙青河以這等理由拒絕,語氣頗不以為然,「名家也從師學藝,無不自摹畫開始。夏姑娘天賦驚人,又十分勤勉,自然漸入佳境水到渠成,只需慧眼之人推她一把。」

  趙青河心想,要不是夏蘇的秘密多,吳其晗這麼不在意她的女兒身,如此惜才且願意力捧她的伯樂,實屬難能可貴。

  「承蒙二爺青眼,容我回去與蘇娘商量,這事主要還得看她的意願。」他就更不小看女子了。

  趙青河起身告辭,吳其晗從興哥手中接過兩個藍錦寶盒,「小小禮物不成敬意,給你和夏姑娘拜個早年。」

  趙青河也懂這套,讓大驢將自家準備的禮物拿來,親手送上,「愧受愧受,我這才是小小意思,來年還請二爺多多關照我們兄妹。」

  興哥兒看著趙青河走得不見人影了,轉身就很積極,「二爺,小的給您打開?」

  吳其晗倒沒有太大期待,「他家勉力支撐,你興哥兒的家財還比他富餘得多,有何讓你眼亮的?」

  興哥兒邊說邊掀了禮盒蓋,「要是別家,我也不這樣,他家不是有夏姑娘——」眼楮拐入,驚奇啊了一聲,又很高興,「畫裡有我。」

  那是一座四片兒玻璃小屏風,玻璃夾著灑金紙的小畫,四片拼一卷,畫得是雨湖堤岸的舫船和萬燈下的園林,舫是吳其晗的畫船,夜色園林則是墨古齋,細膩的工筆勾船和燈景,粗放的畫風只用來描繪雨和夜韻,由遠拉近,頓然身臨其境之感。

  船上立著幾人,其中一個穿雨簑戴斗笠,拎著一盞大燈。盡管畫小人更小,卻同興哥兒的動態有七八分像。怪不得興哥兒一眼認出。

  畫無落款,無印章,吳其晗看書賞畫的閱歷何其豐富,知道這畫定然是夏蘇親筆繪制。

  工筆最難說才氣,只要下苦功,必有收獲,而寥寥幾筆雨色夜氣卻是這畫卷的點楮之處。

  唐宋的畫風,江南的狂狷,夏蘇仿了文徵明的筆法,模出來的畫。

  趙青河沒說錯,夏蘇的才能受限於臨摹。

  「夏姑娘為何不落款?」興哥兒判斷為好畫。

  吳其晗不語。

  不論不落款的原因為何,畫是夏蘇所摹,屏風卻是趙青河的心思,兩人配合無間,一份小小意思勝過他用錢買來的貴重,且又一回證明趙青河對夏蘇的守護之情,而非輕視女子才華。

  「興哥兒,你說二爺我若求娶夏姑娘,可有勝算麼?」一腳踏上車轅,吳其晗突然打破沉默。

  興哥兒張大了嘴。

  吳其晗失笑,賞這小子一顆毛栗子,「我以為你最機靈,對爺的心思無所不知。」

  興哥兒揉著腦袋,「不是,二爺對夏姑娘用心,我當然早看出來啦。嚇煞我的是,一,您居然有娶她為妻的念頭,二,您居然還沒有把握。」

  吳其晗二十有三,少年起就經商,溫文儒雅的君子,不說到處留情,談得來的紅顏知己也有幾個。

  當然,那些都不是能當吳家二少奶奶的。

  「誰不知道二爺眼高於頂。這幾年太太給您看了多少好姑娘,您一個不要,夏姑娘嘛——」興哥兒嘿嘿笑兩聲,「我說實話您可別揍我,姑娘是好姑娘,但家世也太寒磣了,恐怕太太不肯點頭。」

  「照你的意思,只要我娘同意,這婚事定然能成?」吳其晗沒揍他,一時興起的念頭讓這些日子輾轉的心情有些沉澱。

  「那還用說?青河少爺很能幹,將來也可能有大出息,但如今家底家世擺在那兒,同您攀上親,就跟鯉魚跳了龍門差不多。」興哥兒持著公允的態度。

  吳其晗一本正經點了點頭,「就以你的話為準,若是我娘同意,我仍娶不成夏姑娘,你就跳到西湖裡去,撈一條能跳過龍門的鯉魚給我吧。」

  興哥兒再度張大嘴,不擔心自己跳西湖,而是他家二爺當真想娶夏姑娘!

  趙青河一回家,也讓大驢負責拆看年禮。

  他走到夏蘇屋外瞧一眼,不見亮光,心想她真是越夜越自在,竟比他還晚歸。

  踱回自己的屋,大驢就衝他咧嘴笑。

  「吳二爺偏心得很,送你一對沒大用處的瓷瓶,卻送蘇娘一串手珠,珍珠又圓又亮,一看就知道很貴。」

  趙青河看去,寫著夏蘇名的禮盒之中,果真嵌了十顆珍珠,不見得多大,勝在顆顆圓。

  而且吳其晗顯然考慮到送姑娘家的禮物要小心產生歧義,所以僅僅看似是手珠,其實卻沒有串線,就是一盒珍珠而已。

  「不過,真是太好了,蘇娘本來就沒幾件像樣首飾,有了這些珍珠,可做一副好頭面,去趙府裡吃年夜飯也不會讓人瞧不起。」大驢一下子高興起來。

  頭面?那不正中吳其晗的心思?送的是珠子,打成首飾,就見珠如見人,不上心都難。

  那可是萬萬不行的。

  趙青河瞇了瞇眼,忽然抬起眉梢,嘴角兩邊笑翹,「大驢,你到廚房把磨舂拿來。」

  「哪個磨舂?」大驢愣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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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發表於 2016-11-16 18:15:55 |只看該作者
第76片 珍珠粉好

  「老嬸用來磨香料,那個小石頭疙瘩。」趙青河夾起一顆珍珠在燈下照,又吹熄了燈。

  大驢本來已走到屋門口,因突如其來的黑暗好奇回頭,「少爺,燈怎麼熄了?」

  「我看看這珠子是不是夜明珠。」黑漆漆的屋,詭沉沉的笑。

  大驢完全不知自家少爺想什麼,還跟著笑哈哈,「吳二爺再大方,也不能送一盒夜明珠吧?那得值多少銀子。」

  「不是就好。」一二百兩的東西,趙青河自認還浪費得起。

  大驢將磨子放在桌上,看趙青河把手裡那顆珍珠丟進磨子,仍是丈二摸不著頭腦,然後眼睜睜見他拿起石舂用力攪下去,嘎嘣,嘎吱,哢哢哢——

  珍珠裂了,碎了,成粉末了。

  「我的娘!」大驢昂叫一聲,單腳跳到一邊,手臂抬高遮住眼,簡直嚇煞,目不忍睹。

  趙青河眉冷峭,眼瞇笑,「誰踩你尾巴了?」

  「少爺!」還不是他踩得嗎?

  大驢放下手臂,哭喪著臉,難以置信趙青河的行為,「這可是質地上乘的珍珠啊!」

  「你不知道了吧?珍珠磨成粉,對女子是最好的養顏護膚之物,再說,又是現成的,一文錢都不用多花。不像頭面首飾這些,還得另外付加工費和材料費。」

  趙青河大手靈活,一氣拾了四顆丟入,劈哩啪啦渾攪渾敲,圓潤的珠子變成了淒慘的粉狀,在用來攪食材的磨子裡,看上去和糯米粉一般無二。

  珍珠粉?

  珍珠粉!

  珍珠粉——

  大驢覺得自己要是女的,一定會被少爺活生生氣吐血。

  「蘇娘受傷之後臉色一直發黑,我正愁買不起貴重的補藥,吳二爺真是送來及時雨。」另一半珠子下磨,哢哢哢哢,完全不手抖,甚至可以說神情歡暢。

  還是消耗品好啊,用完就算,沒有心理壓力。

  「吳二爺送什麼了?」夏蘇出現在光裡,拾階而上,微微偏著頭,看到石舂,再看到趙青河舂衝的動作,「吃的東西?」

  她才問完,一顆珍珠撞出石磨,骨碌骨碌滾過來,在繡花鞋前停下。

  大驢心想,這是死不甘心,找正主救命去的。

  只是趙青河面不改色,「妹妹來得正好,你有乾淨的粉盒子麼?二爺送你十顆珠子,我幫你搗成了粉,給你養顏美白。」

  「……」夏蘇張了一半的嘴又合上,低頭看了片刻,彎腰拾起那顆珠子,折身走入邊廊。

  大驢以為夏蘇和自己的心情一樣,不由幸災樂禍,「哈,少爺,你惹蘇娘生氣了,上乘的圓珍珠用來磨粉,簡直敗家啊。」

  空空空——空空空——桌子直顫,粉末多到黏不住,落在磨底,慘白無光。

  夏蘇卻又來了,在桌上放兩只淺圓的瓷粉盒,對趙青河道,「分成兩份,我不用,給老嬸和喬嬸子。」

  纖指一鬆,那顆逃出生天的珍珠掉回去。

  趙青河眼明手快,對準一敲,嘎崩脆。

  十顆珍珠,只剩「骨灰」。

  大驢哀嚎,想不到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

  「蘇娘,你知不知道這些珍珠很貴啊?」家裡現在雖窮,夫人還活著的時候,也是有不少好東西的,「拿到當鋪都比珍珠粉值錢。」

  「吳二爺精心挑的禮,怎麼能送當鋪?」磨成粉還不算,要出精細上好的粉,趙青河繼續摧殘,挫骨還要揚灰。

  夏蘇道聲不錯,「珠子雖好,作成首飾要花錢,簡單串成手珠也不妥當,好似收人信物一般。磨成粉好,用了吃了就沒了,既尊重他人的心意,又很實在。」

  趙青河向大驢挑高了眉,夏蘇對珍珠的滿不在乎,令他的心情得意又愉快。

  大驢以前所未有的稀奇目光看著他們,暗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兩個打死也不能站一塊兒的冤家對頭,此時統一了心思,說話跟雙檔說書似得,他怎麼還說得過?腦袋一耷拉,回自己屋睡覺去。

  趙青河把珍珠粉分成兩份裝好,「劉家的恆寶堂近來高價收精仿的畫,我可否猜是衝著你?」

  昨晚才論過姓氏,對趙青河能猜到劉家已不驚訝,而且夏蘇居然發覺,心中的恐懼沒有早先那般劇烈,莫非她也染上了南人的安逸惰性?

  她道,「江南很大,放幾個鉤子是釣不到魚的。」

  「撒網都可能落空。」趙青河將盒子交給夏蘇,「不過小心使得萬年船,我會更謹慎些。」

  她知道他會的,所以她很放心,只淡淡提醒,「蘇州沒有恆寶堂,最近一家開在金陵,但我既然敢動筆,就不怕他們看到我的畫。」

  趙青河笑望著夏蘇,「哦?我以為你怕得很。」

  「我是很怕——面對他們。」夏蘇漸漸敞開心扉,「但我的畫何須怕?」

  「因你天賦驚人,仿筆如真筆,一旦入眼,很難不引人注意。」趙青河反而覺得她的畫比她的人好認。

  「天下高超的畫匠何其多,總不能憑精緻就認為是我。」夏蘇知道自己所長,但這個專長並非獨一無二,她有天賦,別人也有,「而你可知仿畫的高境是什麼?」

  「我在聽。」趙青河虛心。

  「無我。」兩個字。

  趙青河雖然剛接觸古畫,但一聽這兩個字,心中就很明了,「你的畫裡無你。」

  「自然,我仿仇英,畫裡只有仇英,我仿趙孟堅,畫裡只有趙孟堅,我自問雖還不到無我的至高境,仍是因人而異,但恆寶堂裡能分辨出我的,只有一人,而那人的眼楮如今同瞎子無異。」故而,她不怕畫對人眼。

  原來如此。趙青河也不問能分辨出她的人是誰,只覺受教了。

  第二日,泰嬸和喬大媳婦收到一盒珍珠粉,兩人喜出望外。大驢一旁想多嘴,卻被趙青河拉出門去,而以驢子的短記性,晚上回家時就忘乾淨了。

  珍珠粉後面的真相,從此埋葬無聲。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大年夜。

  這一日,夏甦接到崔岩離開蘇州的消息,心情大好,乖坐著任泰嬸打扮自己。

  她一出屋,大驢叫好看,喬連喬生眼珠子不轉,趙青河抱臂瞇眼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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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6:05 |只看該作者
第77片 明鬧暗爭

  夏蘇才不自在起來,想要回屋去重整,卻讓喬大媳婦推著出了門。

  趙青河看夏蘇在緊閉的門前磨磨蹭蹭,拉這兒拽那兒的,不由好笑,「穿一身新就這麼別扭嗎?」

  燈下的姑娘,繡海浪花的銀粉儒裙,短上腰的梅花襖褂,外披一件潔白翻銀紅裡的風雪袍。

  要說奢侈,不過就是領邊,襟邊和袍底邊縫了兔毛。

  她一直簡單打理的淡黑長髮,這晚梳了流雲髻,用一朵朵天然的梅花點綴其間,襯一根大梅花的金步搖,清新帶洌香氣,沒有珠光,卻出塵的美麗。

  她容貌本是出色的,雪膚剔透,五官深刻,舊衣能掩蓋幾分,但只要恰到好處的打扮,就難以掩藏那份出彩了。

  「你越不自然越招人看,又不是什麼富貴了不得的行頭,不會因此變成絕色美人,過年穿新圖個吉利罷了。」他違背本心,純屬不負責任的安慰。

  夏蘇卻被安慰了,少幾分不自在,想想這一身確實挺平凡,比從前的裝束不知正經了多少。

  趙府的年夜飯擺在離祠堂不遠的大正堂,一道珠簾分男女席,六房人加上十來家親戚,擺了十五六桌。左右偏堂還有管事和媳婦婆子席,真是少見的濟濟一堂。

  夏蘇之前不循「正道」進趙府,見這麼多席面,難免有點吃驚,「年年擺這麼大的年夜飯麼?」

  趙青河眼底有些沉冷,「誰記得。」

  「三哥。夏姐姐。」

  這麼叫趙青河的,全趙府就一人。岑雪敏。

  夏蘇和趙青河一起回身,看到岑雪敏原本不大的臉更小了。

  丫頭幫岑雪敏拿去狐裘的披風,衣裝卻仍十分精緻時興,金玉綴飾自頭到腳。

  岑雪敏一向很會打扮,從不顯俗富,總恰到好處,低調中的華麗貴雅,同世家出身的千金姑娘一般,令人贊嘆她的美好。今日的氣質,是大病初癒的我見猶憐。

  或許是因為連這種氣質都過於精緻,總有不切實之虛幻感,而夏蘇和趙青河偏生都發揮出了好眼力,相信直覺。夏蘇好歹回個禮,趙青河卻連回應都懶,對夏蘇說了一聲,就去趙大老爺那邊問安。

  岑雪敏幽幽嘆口氣,「三哥還在生我的氣麼?」

  夏蘇跟她實在沒話說,對方卻是自來熟。

  「夏姐姐,前些日子我給你們家添了很多麻煩,多謝。」岑雪敏又道。

  夏蘇蹙眉,想說客氣,出口卻是,「該謝我家老嬸。她給府裡的太太和姑娘們看病都拿得到診金,到了岑姑娘那裡反而要倒貼藥材費。岑姑娘若真有心,親自跟老嬸道謝得好,我並未做什麼。」

  岑雪敏的眼楮忽而睜圓,又忽而垂落,有些羞澀,「夏姐姐說得是,是我疏忽,應當付診金才顯得真心實意,空口白話惹你不悅了。」

  夏蘇一愣,她就事論事,何來不悅之說?

  「聽說青河少爺家有個厲害的妹妹,我一直都想見見,如今親耳聽到,才知果真精明。六太太,怪不得你收不到她家的房租了。」語氣傲慢,話裡不屑,來者是趙二太太。

  二太太一上來就親熱拉起岑雪敏的手,「我的兒,怎麼這些日子老是病,也不讓我探,本打算今晚要是再見不著你,明日我一定去瞧你呢。哎喲,可憐天見的,竟瘦了這許多。」眼角輕蔑一挑,扔給夏蘇一句,「你明日到我那兒領銀子,診金藥材有多少算多少,一文錢不短給你的。」

  身旁的六太太笑得開心。平時二房也看不起六房,難得替她出一回心頭氣。

  六太太道,「二太太知道我的不容易就好,家大業大親戚又多,什麼樣的人都有。最怕遇到貪得無厭的,受了咱們恩惠,還說我的不是,實在確非我苛刻小氣。」

  六太太的女兒十娘和二房的八娘咬耳朵,八娘瞅著夏蘇的眼神就有些冷淡。

  十七娘和夏蘇雖一起去過寒山寺,但沒說幾句話,這時的態度更直接,扭過頭去就同岑雪敏親熱說話。

  然而,夏蘇是慢性子。

  慢性子往往也是遲鈍性子,反應不過來。

  等反應過來,挑事的人們早就自覺無趣,走到她前頭去了,她一人落在後面,慢慢走,絲毫不受影響。

  這時有人上來挽住了她的手臂,「夏姐姐好心性,讓人這麼說,竟還能逍遙自在。」

  夏蘇慢慢瞧去,「九姑娘。」

  趙九娘感夏蘇之恩,且趙大太太平時就是和善人,她亦沒有小姐的架子,微微一笑,「只可惜我未能早與你相識。」

  「婚期定了麼?」夏蘇對真性情的姑娘不反感。

  「明年三月。」很快。

  「楊家回鄉祭祖,日子上有些趕呢。」夏蘇「恰好」熟悉楊家。

  趙九娘並未多心,輕輕嗯了一聲,悄紅著臉,「對了八字選日子,說上半年適合的日子只有三月,不然就得等到十一月。楊公子是長孫,長輩們似乎比較心急,故而選在三月。」

  「春天挺好的,十一月也太冷了。」夏蘇雖慢,心不冷,「四月清明之後,我和趙青河要去杭州訪友,到時可來看你。」

  趙九娘很高興,「夏姐姐一定要來。」目光看著前方一群說得熱鬧的人,神情掠過輕悵,「蘇杭雖不遠,也未必有人肯登我未來的夫家門。」

  夏蘇其實聽說了一些,很多人當著趙九娘的面說好姻緣,背地卻嘲笑她將為商家婦。

  「九姑娘應該慶幸才是,那些不肯登你門的人,從今往後也不用深交。楊家是好人家,楊公子是好郎君,真心與他們相交的好友並不少,其中也必定有與九姑娘投契的女子。」

  趙九娘挽緊了夏蘇的手臂,心中感激她,對未來的日子更加期盼起來。

  撤桌上點心的時候,和趙九娘坐一起的夏蘇心情還是很不錯的。

  無論是六太太有意無意明嘲暗諷,還是二太太假面好臉推波助瀾,看似針對她,實則針對大房,都有大太太主動對應。

  岑雪敏今日坐老太太那桌,好大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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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6:16 |只看該作者
第78片 金縷梅玉

  雖然夏蘇不覺得有多好,但顯然岑雪敏很受寵若驚,席間一直同老太太說話,逗得老人家很開心,自己也笑顏如花,好似已根治了心病。

  趙九娘與夏蘇說悄悄話,「二太太瞧岑姑娘的眼神,跟吃人似的,該不會這會兒就要跟老太太開口?」

  夏蘇雖不在意這事,看得還挺清楚,一口飲完一杯甜滋滋的果子酒,只覺淡無酒味,卻想聊勝於無,吸吸酒香也好。

  「不至於,岑姑娘是大房的客,又不是趙氏親族,她的婚事不由老太太作主,拿到席上來說,萬一岑姑娘不肯,豈不是沒了台階下。」

  趙九娘想想有理,「可二太太今晚說盡岑姑娘的好處,也顯得太急切了些。」

  夏蘇不置可否,搖搖空酒壺,向身後的丫頭換了一壺滿的。

  趙九娘笑道,「果子酒也會醉人,夏姐姐可別貪甜。」

  夏蘇回道,「我酒量尚可,飲甜酒如同飲水,不礙事。」

  趙九娘就由得她去。

  二太太突然抬了聲量,「今年我娘家給姑娘們送來年禮,本該明日給,可我明日一早要陪老太太去廟裡上香,老太太允我今日分了姑娘們,如何?」

  老太太看看大兒媳,後者始終神情溫和,便笑,「有禮拿,還分時候麼?讓我瞧瞧你娘家送來什麼好東西,你急來顯擺。」

  二太太招手,兩個丫頭各捧桃木盤上來,盤中放著一只只晶瑩玉透的鐲子。

  「我弟弟放了州官,那裡的玉質奇美,匠人精工巧技,就特制二十對鐲子,送來一半與我。價值自然比不得上等玉,玉質卻是比得的。我房裡的姑娘們一人一對,還有七對,我剛才數了數,正夠席上其他姑娘們一人一只。老太太,我偏心眼了,您可別說我小氣。」

  夏蘇聽著,二太太真會做人。

  趙九娘卻撇了撇嘴,「八娘和十五娘兩人湊得出一對都算好的。」

  夏甦順趙九娘的眼看去,見二房裡的兩位庶出姑娘垂著眼,面無表情,想趙九娘應該沒說錯。

  相比之下,大太太簡直就是菩薩了。

  丫頭們托著木盤,從老太太那桌開始轉。岑雪敏頭一個拿到,立刻給老太太瞧了。老太太讚玉質美,雖非名玉,卻絕不劣,而繞玉的金鏤梅花絲,當真細巧別致,工藝非凡。

  木盤轉到趙九娘這兒,原來不是隨便挑,鐲子下面寫了姑娘們的名。她那只卻非金鏤梅花,而是接了一段銀管,銀管上雕草,手藝不錯,卻不至於非凡。

  夏甦順便看了一眼盤中其他的鐲子,每只都有銀段,樣式各有別緻。

  她懂畫,不懂金玉,看過就算,不知玉鐲貴在磨圓完整,這種用金銀瓖接的工藝,多因玉斷,而斷玉的玉質再好,也不值錢。

  二太太送得出手,各房各家多收得喜氣洋洋,不是事先通過氣,就是猜得到這司馬昭之心。

  二太太要送岑雪敏好東西,不想人家不收,就藉人人有份的名目,同時暗示其他人,別壓過她的心思去。

  可惜,那位直腸子的六太太不明所以,看了她女兒十娘的那只,居然問哪有金鏤梅花。

  岑雪敏好像突然明白二太太偏心,臉上淡淡泛起紅暈。

  二太太卻惱六太太愚蠢,又不能說你家閨女是順便,眼珠子拐到連斷玉鐲子都沒份拿的夏蘇身上,決定轉移話題。

  「蘇娘啊,我不知今晚你也會來,故而漏了你的。不如這樣,我封個紅包,連同本來說好的診金藥費,你記得明晚去我那兒領。」

  老太太問什麼診金。

  二太太就說起泰嬸給岑雪敏看病,夏蘇要診金的事。老太太瞧夏蘇的眼神也不對了。

  夏蘇對二太太的添油加醋無動於衷,緩緩答道,「多謝二太太的紅包,我明晚一定來取。」

  她如此坦然直率,誰也不能怎麼樣,連老太太都啞然。

  倒是大太太笑說一句,「姑娘們,我沒有年禮,卻有紅包,明日一早就要派送,先到先得,發完為止。」

  眾人皆笑。

  氣氛重新好起來沒一會兒,老太爺那邊發話,問女眷們吃完點心了沒有,若是吃完,要攏簾子說件事。

  老太太說吃好了,丫環們就連忙把珠簾收到兩邊。

  三廳一片靜悄悄,人人好奇到底是什麼大事。

  趙老太爺起身,目光肅嚴,將全場收在眼中,聲音洪亮,「青河,站到我身邊來。」

  夏蘇愕然,迅速找起趙青河。

  隔著整個正堂,趙青河衝夏蘇微笑,還搖了搖頭一聳肩,示意無大事,才走到趙老太爺身旁。

  趙老太爺將手放在趙青河的肩上,是宣布,而不是說事,「這孩子是我長孫,峰兒長子,排在子朔之前,行三,大家當個見證吧,過些日子就會認祖歸宗上族譜。」

  全場頓時嘩然,還立刻站起好幾個長者,紛紛問道怎麼回事。女眷席驚嘆聲也不少,交頭接耳熱議,而夏蘇也嚇得坐直了。

  不驚不乍的,唯有已經知情且接受的人,如老太爺,老太太,大老爺,大太太。

  趙九娘茫然自語,「這……怎麼……怎麼會?」

  夏蘇卻淡定得很快,為何大房對他們那麼好的疑惑終解開。

  趙青河是大老爺的親兒,所以乾娘指名投奔,而大老爺也立刻接納。以為白髮送黑髮,自然會病倒。而趙青河的平安回來,讓大老爺下定決心認子。謀好差,請吃飯,換居所,一切皆是為了今日鋪墊。之前大老爺跪了又跪,與老太爺爭執數回,滿府雞飛狗跳,也是為了認回趙青河。

  今日之事在情理之中,她卻仍存疑問。

  能讓老太爺當眾宣布為長子長孫,當然不是庶子的意思,而趙青河絕非大太太所生,嫡出怎麼來的?!

  趙老太爺接下來的話為所有人解謎,「峰兒早年出去讀書,娶了一妻,育有青河。只是這之間發生一些變故,夫妻兩人因此分開。後來峰兒回鄉續娶,說為平妻,此事該知道的人都知道。兩年前青河生母過身,青河奉遺命來投奔父親,不知其中真相。但趙家珍貴的嫡親子孫豈能流落在外,今日向眾人宣告,認回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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