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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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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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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8:53 |只看該作者
第89片 又見暮江

  董夫人代夏蘇答,「是夏姑娘畫的,卻不是夏姑娘的畫。」

  趙九娘豁然開朗,隨即又奇,「蘇娘仿李公麟的白描可獲董先生贊,想來畫功不同一般,為何說畫不好呢?」

  夏蘇對上董夫人明朗的目光,答趙九娘問,「摹仿與自繪是兩種境界,我並無自繪的天賦。」

  董夫人溫和笑著,「畫來看看就是,你不是我家先生的學生,不必怕他苛責,頂多當心他不付銀子。」

  這是董夫人說笑,夏蘇盡管慢一拍,還能跟上趙九娘,一同笑,「我盡力一試。」答應了。

  董夫人趁九娘和夏蘇說話,回頭對丈夫眨眨眼。

  董先生開口,「夏姑娘既然應了,可容老夫指定題目?」

  夏蘇轉身行禮,她自幼從畫師多位,十分尊重師者,「先生請說。」

  「冬去春到,夏姑娘就畫一幅春暖花開的小青綠吧。」

  「是。何時交畫呢?」董先生一句話,別人聽不出名堂,夏蘇就理解了。主題︰春暖花開。設色︰青綠。內容︰小寫意。

  「夏姑娘自覺水到渠成之時。」董先生道。

  「先生也教畫麼?」夏蘇沉思半晌,突然問道。

  董先生搖頭,捋過黑中滲銀絲的鬍髯,「老夫喜賞,畫無才,勉強習得一手不難看的書法,也是為了擺教書先生的門面。不過,老夫以為,讀書與畫畫相通,急智驚才者,細水長流者,資質各不同。」

  然而,教她的人,恨不得她一夕學會天下大成,丹青筆不可離一日手,稍有退步就挨訓罰挨戒尺,如此復復年年,練出上乘摹技,夏蘇卻反而不會自畫了。

  董夫人這時喚董先生過去,似看到熟識,而趙九娘自覺走到前頭帶弟弟們,留夏蘇和趙青河在最後。

  「聽說今日雅集的字畫是不系園主人親自相請,由蘇州各位收藏大家出借,雖只有四十六幅,皆為珍貴藏品,平時無緣得見,其中不僅有你最喜愛的唐寅書畫,最古可追溯至南北朝王羲之的字。不系園還邀請到蘇杭一帶的畫家和名鑒,要在頂艙舉行評畫茶會,當場開價競購,也能以物易物。妹妹若有看中的,不妨告訴我。」趙青河放慢腳步。

  「告訴你又當如何?」夏蘇嘴角輕勾,一抹「你買啊」的笑。

  趙青河也笑,「我自會想辦法讓妹妹高興的。」

  夏蘇靜靜走了一會兒,「能上這條船已是足夠……」想謝他,卻壓在舌尖說不出口,這人欠她的舊債太多。

  前頭少年們開始出現方向分歧,九娘明顯無力,夏蘇趕緊推趙青河一把,「別說空話,不如管好他們,讓我把所有的畫好好看完。」

  「得令。」趙青河邁著大步去了。

  他人高馬大,往少年中一站,鶴立雞群,立刻就顯威勢,隻隻乖啄點頭,說往哪兒就往哪兒。

  九娘退到夏蘇身旁,微笑道,「想不到三哥竟治得住十二弟。十二弟倔起來,親四哥的話都不聽,母親也頭疼。」

  「都怕趙青河的拳頭吧。」進入一層的大艙中,夏蘇眼瞇了,心醉了。

  九娘駭笑,「怎麼會?倒是三哥待蘇娘真好,令我羨慕。我從前瞧四哥和七娘客客氣氣的,以為兄妹雖有血緣,畢竟男女之別在先,等我瞧了你們,還是覺得這樣才好……」

  夏蘇沒聽見。

  她眼裡只有一幅幅紅木桿掛起來的畫,想著果然比自己夜裡隨意逛找的佳作傑出,有些迫不及待,抱著無比的尊敬和崇拜,全神貫注地欣賞起來,渾然忘我。

  從南北朝到當世今朝,從水墨到青綠的復古和循回,從山水到花鳥的大小寫意,她曾那麼熟悉,又陌生了,今日重溫傳世大家們,他們的畫筆,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風骨,再來感動她。

  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人物動物,真物虛物,或黑白,或青綠,或淡彩,或明彩,真正的傑作必定觸得到心裡某個柔軟的點,能停留記憶長長久久。

  她有多久沒看到這麼多名家真跡?

  上一回,還是在父親的畫庫裡,肆無忌憚地觀賞,無需抱持懷疑,無需時刻警惕,無需在大量的偽片中艱難找出一片真,這種暢快的,單純的感覺,她幾乎要遺忘了。

  這般暢快中,對圓滿結束觀賞的期待合情合理積蓄到最高,卻忽然一腳踩空,如同從萬丈深淵墜落,不但驚嚇之極,還失望憤怒,令夏蘇忘了身處何地,不自覺喝出一聲——

  「此畫系偽作!」

  盡管這層艙裡的人不多,卻在書畫界大小有些聲名,而今日展出都是珍貴藏品,聽聞有人道偽作,個個抖擻精神,涌過來瞧好,一來看看自己的眼力如何,二來看看他人的眼力如何。

  只是瞧清夏蘇為女子時,已有大半人質疑她的話。

  一時之間,眾人紛紜,大談趙伯駒。

  從趙伯駒字千里開始,接力似的,贊他藝林昆侖,擅長精工細筆,又有水墨山水的畫風,較唐人濃郁,更清潤明麗。

  此畫一如他的風格,山水採用青綠,取實景,同時大膽賦予想像,山石勾勒,皴筆細密,布局大氣且周致,更不說此畫卷有多位名家題跋,若是偽作,也是千里還魂,等等等等。

  夏蘇聽得這番背書,但覺滑稽,只是小膽不願惹事,正打算灰溜溜裝不相干——

  「妹妹,這不是——」

  趙青河沉穩的聲音入耳,夏蘇的心頭突然大定,抬眼發現人就站在自己身旁,不由露出笑容,「不錯,正是《暮江漁父圖》。」

  趙青河緊鎖眉頭,目光冷斂。

  大年夜,夏蘇以一幅畫化解性命攸關的危機,準備要手撕的,不是《暮江漁父圖》,又是什麼?

  就他和那群盜賊團伙幾回交手下來,對方若那般著緊的畫卷,不太可能是偽作。

  如果那幅是真的,眼前這幅當然就是假的。

  「這位姑娘為何說此畫系偽?」音若鐘,直擊在場每個人的耳鼓,幾乎同時循聲望去。

  艙門外走進兩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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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9:05 |只看該作者
第90片 拙雅不違

  均四十左右的年齡,一胖一瘦,胖者福相氣和,瘦者清面濯眼。兩人面相迥異,卻都有一種奇異的氣度,令人們不敢造次。

  趙青河見夏蘇咬唇,知她心思,而自己也另有想法,代答道,「我妹妹自小習畫,常被人讚有些天賦,難免心高氣傲,一時妄語,望各位君子莫同我們計較。」緊接著,他向胖者行禮,「雲卿先生,晚輩趙青河,久仰先生之名,幸會。」

  雲卿表字,此人姓張,為今日不系園主。

  不系園的擁有者是誰,無人清楚,它的園主則為包船舉辦展市或集會的人。

  趙青河事先打聽得十分詳盡。

  「你很面生,卻一眼就知我是誰,看來這句久仰並非客套之辭。」張雲卿哈哈笑道。

  趙青河坦蕩道聲不敢,再施禮。

  夏蘇沒在意兩人的對話,只是聽過張雲卿的聲音後,立刻看住他身後的瘦者。

  剛向她提問的,是此人。

  不過,這時其他人已輕易接受趙青河的解釋,將注意力集中到張雲卿身上,都圍過去找他說話。

  趙青河輕輕拽了下夏蘇的衣袖,示意她跟著。

  夏蘇走出第一層,發現董先生夫婦和九娘他們不見了,問過趙青河才知,她竟看了一個多時辰的畫。

  大家等不了那麼久,董先生帶著趙家兒郎們直接到頂艙茶室坐,董夫人和九娘回華夫人的畫舫,與趙府太太和姑娘們說話吃點心。

  「才一個多時辰而已。」她覺得那是眨眼的工夫。

  湖上北風偏東,清冽澈寒,讓強烈的水光蒸出微暖,趙青河瞇狹了冷刀的雙眼,揶揄某人大腳,「也不是誰都有妹妹這般大的腳力。」

  「不是我不纏,是家裡不讓我纏,也算歪打正著。」夏蘇淡然提過,語氣一轉,「對那卷畫,你有何打算?」

  他明白她,她何嘗不明白他?他又一回「踩扁」她,轉移眾人視線,無非不想引起軒然大波,卻絕不是撂手不管。

  「妹妹確信是偽作?」趙青河問。

  夏蘇點頭,眸光似水,「自然。該卷的畫匠功力一流,無論是工畫還是沿自李思訓父子的筆法,研究深透,與趙伯駒的風格和布局極像,但細部過於追求仿真,反而失了神髓,有呆板滯感,偏於極致工筆。你大概也不知,這卷《暮江漁父圖》是否為趙伯駒的畫作,前人曾有過一場爭議。因為南宋流傳下來的名畫冊錄中沒有提及,全憑畫卷上的千里印章和題跋,再經當時精通趙伯駒畫作的鑒賞大家賞定,才添到趙伯駒的畫作之中。那幾位大家一致認定的,正是趙伯駒畫裡的士氣。無論如何,這卷畫以這樣的神秘感獨具一格,令收藏家們趨之若鶩。我在船上所見的那卷,要比此卷出色得多,應該是真作不假。」

  「若非聽到姑娘這番言談,公就相信你兄長之前所說,以為姑娘信口開河。」鐘音沉沉,那位矍鑠的中年人竟然跟來了,只是這回他身後有兩位隨從,張雲卿卻不在。

  趙青河全不驚訝,似乎早知有人聽他們說話,對長者恭敬行禮,「敢問這位先生是何人?」

  「公也姓張,江陵人氏,就叫張江陵,與雲卿是遠堂親。」對先生那聲稱,張江陵很受得起的樣子,「剛才姑娘說到趙伯駒畫裡士氣,容公請教。」

  夏甦習慣以畫結交,全然自我自信,淡道,「畫宜拙,與雅不相違。此畫不拙,僅雅,非趙師之筆。」

  張江陵笑聲比說話聲明爽,「說得好,我但覺那幅畫違和,卻說不上來哪裡,原來是一個拙字。」公,變成了我,親切七分,「不知趙姑娘與蘇州趙府是否有淵源?」

  趙青河插言,「晚輩與蘇娘為義兄妹,我姓趙,蘇娘卻姓夏,先生問得巧,我二人正棲身於趙府。」

  「兩位恕我直言。」張江陵沉思後再開口,「聽說趙府大老爺乃江浙一帶鼎鼎大名的鑒賞家收藏家,如今由他借出來的古畫,卻讓他家兩位小輩識為偽作,不知是欣慰長江後浪推前浪,還是惱自己鑒錯真偽呢?」

  欸?!夏蘇和趙青河頓看彼此,神情皆愕。

  「先生的意思,《暮江漁父圖》是趙大老爺的收藏?」對上心的事,趙青河習慣多問兩遍。

  「正是。」張江陵點了點頭。

  夏蘇還在發怔,趙青河卻已有所思有所動,「先生有所不知,此畫這時雖是偽作,卻未必是趙大老爺當初鑒錯了。」

  張江陵聽他話裡埋伏筆,興致大起,問道,「此話怎講?」

  「說來話長。我兄妹二人這會兒正要上樓吃茶聽畫,先生若不介意,可同我們一桌坐,我慢慢說與先生聽。」趙青河相邀。

  張江陵對這兩個小輩亦有好感,十分乾脆應了。

  到了頂艙茶室,夏蘇自覺與董先生換了座位,和少年郎們坐成一桌。

  兩桌雖然不相鄰,她能見趙青河侃侃而談,而兩位先生的神情時不時驚訝,疑惑,了然,贊同,張江陵更是伸手拍了拍趙青河的肩,顯然欣賞他得很。

  她猜趙青河在說那樁以假換真的案子,盡管蘇州府已結案,但不管是本地的董先生,還是外地的張先生,很難再遇到像趙青河這麼了解內情的「說書人」了,必然喜歡這個懸疑重重的故事。

  「你說咱們畫什麼好?」十二郎卻不讓夏蘇繼續神游別桌,對著本桌唯一的「大人」,力排「眾議」,認為應該征詢一下她的主張。

  夏蘇垂眼,見桌上一大張宣紙,還有好墨好筆。

  不用她問,十二郎充大人,搖頭晃腦說道,「每桌出一幅字畫,必須與別桌交換,且以一回為限。」

  趙青河一上船,也反復強調物物交換,夏蘇並不明白其中意義,「你們隨便塗兩筆就是。」

  兒戲罷了,她又不是半大不小的孩子,還跟著湊熱鬧。

  十二郎卻不依,「三哥說你擅畫,比我們幾個都畫得好。」

  夏蘇看著這些面色期盼的少年,神情更淡,「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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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9:15 |只看該作者
第91片 貓也不從

  十二郎撇撇嘴,內心很懷疑趙青河對夏蘇的推舉,因他怎麼看,眼前只有一位話悶還不得要領的呆大姐。

  「你難道不知座上好些蘇杭名師,平日求他們一幅畫就需奉上不少銀兩,今日卻可能不費一錢。字畫由不系園統一收上,分為上中下三等,各桌照等別再行抽號,等別越高,抽號越前,就越早選畫。」

  夏蘇識畫不識人,除了自己這桌和趙青河那桌,還有不系園主張雲卿,就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得。不過,十二郎囉哩囉嗦一長串,總算讓她聽明白了。明白是明白,還是沒有動筆的念頭。

  十二郎見說她不動,那點世家公子的精神就來了,「再說了,我爹是江南一帶的名鑒大家,我們趙氏是上百年的士族名門,從這張桌上出去的字畫,拔不得頭籌,也絕不能墊底,否則被他人恥笑,我等顏面無光,還令家族蒙羞……」來一長串任重而道遠。

  夏蘇一聲不吭聽全了,看少年們的腦袋點如搗蒜,就想趙氏子孫還是有出息的,小小年紀已自願發揚家族榮光。

  她卻慢悠悠回應,「那就更不能由我畫了,我又不姓趙,交上去豈非成了你們作弊?」

  她以為,這句話足夠噎住十二郎,想不到那小子伶俐得很。

  「你雖不姓趙,卻是我三哥的妹妹。自古有雲,女子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君——」瞄見夏蘇眼神利煞,十二郎不讓自己退縮,「你無父無母無夫君,自然要從三哥。顛來倒去,你不還是我們趙家的人嗎?」

  從!從!從!從他小鬼!

  夏蘇冷哼,「你那位三哥還沒認祖歸宗呢。」

  就算趙青河認了,她也從不到那麼大一家子裡去。

  十二郎分寸不讓地哼回,「遲早的事。」

  夏蘇不跟少年嘔氣,只是沉默不理,橫豎這種事,誰先急誰先輸。

  但見其他桌開始運墨,好勝的十二郎果然著急起來,想到趙青河出的那個主意,不用還真不行,示弱卻明顯討好似得。

  「夏姐姐說得也不錯,只是我們平時讀書都來不及,畫藝根本拿不出手,而今日的機會又太難得,我願試一試。夏姐姐,由我來布局打底,請你幫忙充色,這樣可好?」

  誰告訴這小子了?她吃軟不吃硬。

  夏蘇看一眼正為某公磨墨的趙青河,調回視線,輕點頭,「若你不抬出一族興亡榮辱,我心裡就不至於如此犯難,怎麼也拿不起這支筆。」

  十二郎張著嘴,半晌,乖乖把嘴閉上。

  三哥說,最好是一開始就示弱,不要多話,誠心誠意請她幫忙就是,但如果耍小聰明招她討厭了,便要發揮不怕出醜的捨己精神,主動貢獻爛畫技,這樣她應該不會拒絕幫忙,不過她多半要譏諷一句半句的,千萬別頂嘴。

  十二郎已失先機,不能再壞了中途修好。

  三哥說了,要是能拿到張雲卿那桌的畫,就幫他達成拜董先生門下的願望。

  夏蘇哪知這少年被趙青河拐帶的輾轉心思,說到畫,就想畫的事,「你打算畫什麼?」

  「……」十二郎抓耳撓腮,「我真沒撒謊,畫技平平,只會簡單工筆。」

  趙家兒郎只問功名,興趣愛好屬於浪費精力,唯四哥游刃有餘,詩詞歌賦也出色。

  夏蘇並不因此心軟,要她毫無借照物地作畫,也真頭疼,「那就構一幅工筆花鳥吧。」

  別讓她布局,別讓她想花形鳥形,勾線和充色則是仿畫的技巧,她如魚得水的領域。

  十二郎構出大廓,本以為要布置得更細,夏蘇卻接過筆去,作起畫來。一邊作,一邊問,鳥是靜態還是動態,花是蕾還是盛開,有風或無風,山石怪調或柔調。她問得極其詳細,連畫風都要十二郎決定,簡直到了囉嗦的地步,與之前的悶聲慢語天壤之別。

  而讓十二郎乖答的原因,是隨著一問一答,紙上筆下繪出的一幅美妙丹青。

  花伴風舞,鸚哥拍晃著竹架子,水濺了,灑一地鳥食,奇怪嶙峋的山石上落幾根羽毛。

  布局是十二郎的,賦予神韻的,卻是夏蘇。明明他和她都用同一支筆,她卻能繪出無數種墨色,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細緻到無比逼真,又那般狂放不拘。

  此畫題名︰貓來也。

  驚起,鳥一群,落羽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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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園門,眼前景致尚新,但還來不及感覺陌生,大驢的笑聲傳至,似不容她有任何消極。夏蘇不由自主彎起嘴角,到家了。

  「到家了。」趙青河伸展一雙長臂,「今日真是累死,夾在大人小人之間,也得夾著尾巴做人,還偏偏沒有半點好處。這活兒,一年做一回也罷了。」

  夏蘇難免要潑冷水,「只怕你認了這門親,日日要做這活兒的。」

  趙青河嗤笑一聲,「未必。你道我為何非得拿到張雲卿的字?」

  夏蘇與十二郎合作的畫,評為一等末,卻運氣極好抽到第二號,十二郎選摘張雲卿的字,但他本來有更好的選擇。夏蘇看出來其中有名堂,只一向做好自己的事,對趙青河和十二郎的眼神交流全沒在意。

  「張雲卿是杭州小有名氣的書法家,也是蘇杭一帶最大的中間商。與吳其晗的書畫生意不同,張雲卿專為富賈巨商買畫,一年能牽成上百樁的交易,他從中抽成。這人在不系園上常行交換字畫之事,卻有奇妙門道,他寫的字如敲門磚,得者可與他攀談一回,哪怕是陌生人,但要由對方主動開口。剛才我已與他談妥,二月他會交我三單,若令他滿意,專用我們的話,這年接他的單子就夠咱們花用了,還沒算上散單。」

  夏蘇偏頭看趙青河,「男子與女子真是不同,總有雄心壯志,永遠不會知足。只可惜我幫不到你,畫不了那麼快,一個月三幅,就是十日一幅,形同刷版印書,還有何樂趣可言。」

  別看她只摹畫,但也真愛畫,不求大富大貴,心中喜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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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9:27 |只看該作者
第92片 水墨成卷

  「男女確實不同,卻各有優勢,不以強弱論。在我看來,獨自撫養我的娘更有志氣,想要撐起這個家的妹妹更具雄心。」趙青河如是想,如是說。

  夏蘇靜了片刻,目光審視,「從前的事,你真一點不記得了?」

  趙青河讓她瞪得心虛,道聲當然,「妹妹真是,壞話好話你都不愛聽,哥哥我總不能當啞巴。我接多單,自然是有盤算的,想要租個院子開工坊,名叫蘇州片。這門生意雖然已有不少人做,山塘街,專諸巷,桃花塢的工坊更是擠得滿當當的,但蘇州片天下聞名,供不應求,仍有我們能賺得份。」

  「你之前不是想做正經書畫商?」夏蘇以為。

  「那個充門面還可以,免得官府找麻煩,賺利是遠不如仿片的。古畫是什麼價?當今最好的畫師之作不過千金可買,唐寅的仕女圖買都買不到,萬兩亦有人爭。吳其晗的墨古齋不過圖經商的好聽名聲,賺錢還要靠吳家別的生意,而他自己還兜假畫賣呢。我也不弄暗騙,就是明騙,願者上鉤。」趙青河在外跑了這些日子,已有十分明確的目標,「當然,妹妹是咱工坊的招牌,慢工出細活也無妨。」

  趙青河說得面面俱到,夏蘇自覺插不上嘴,「若你已決定,可找周叔梓叔幫忙,他們認識的人多些。」

  「已同他們商量過,周叔推薦幾名畫工和裝裱匠給我,印章題跋的匠人尚缺,梓叔就說暫幫我一段時日。」還好,倚仗夏蘇這邊深藏不露的高手,讓他開端就有大好之勢,「張雲卿的三單,妹妹接一單即可。前半年若開工順利,過了夏天咱們就能搬出趙府。」

  夏蘇剎那明白,趙青河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離府,比她當初動不動要搬出去的想法,他是行動堅決,一步步努力推行,毫不遲疑。反倒是身為旁人的她,還替他認不認親猶豫躊躇。

  她突覺好笑,這就是庸人自擾啊。

  「三公子回來啦!」大驢這聲三公子,喊得無比響亮。

  撇開趙青河和夏蘇各自的復雜心情不提,這個家裡的人,為趙青河嶄新的身份而興奮雀躍。

  沒有對錯,沒有功利,就是人之常情。

  沒爹沒娘沒家族倚靠,到底艱難,更何況他們都嘗過寄人籬下的辛酸,因主人低微的地位,連帶著這一小家受盡蔑視,還要為了生活忍氣吞聲。然而,作為趙大老爺的長子,趙氏本家三公子,趙青河成了這個府的主人之一。

  他們怎能不挺起胸膛,揚眉吐氣?

  「去!」趙青河卻作勢踹腳,「還不如喊我三爺。」公子這樣的稱呼,最適合四郎那類書生,文質彬彬,斯儒諳雅。

  「府裡自有一套規矩,不是跑江湖趟子,也不是行商走貨。」大驢有說法。

  泰伯把大驢拉到一邊去,向趙青河稟報,「少爺,大老爺又差人來請你了,說今晚大房設席,老太爺老太太也過去。」

  「請遲了。」大年夜沒能吃上團圓飯,趙青河就訂下廣和樓,今晚大伙一起去樓裡吃好的。

  泰伯面色為難,「少爺……您還是去一趟吧,那邊都請好幾回了,又是年尾。」

  泰嬸也來勸,「哪怕是去拜見大老爺一下,酒樓又不長腳,咱哪怕先過去,等你來了再上菜。」

  「我同蘇娘剛和府裡各位太太,姑娘,小兒郎們吃完螃蟹猜過燈謎,白玩了大半日,若再跑去蹭晚飯,咱們豈不是成叫花子了?不是我不想去,實在不合適。」趙青河訴說理由。

  夏蘇撲哧一笑,也不怕趙青河睨來的眼白,對老夫妻道,「你們不必勸他。乾娘含辛茹苦帶大他,孤兒寡母,恐怕受到不少委屈。他小時候還因此在學堂遭遇不公,非要棄文從武,才長成這副虎背熊腰的模樣。如今好不容易都熬過來了,自然不願讓大老爺撿現成爹來當。我亦覺得,乾娘縱讓我們投奔趙大老爺,卻同時對我們隱瞞實情,雖有讓大老爺照顧親兒之意,卻無讓兒認親爹之心,這份堅持,我們應該幫著守久一些。」

  趙青河望著夏蘇,天光在他眼底折成長長短短,令那對漆黑的眸子灼灼生輝。她總是在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時候,讓他怦然心動。

  深吸氣,緩吐氣,語調卻藏不住一份親昵,「妹妹又知道我小時候的事了?」

  他的記憶又恢復不少,漸漸也明白自己為什麼變成了別人眼裡只講蠻力的混棒子。

  少年時的遭遇,令他憎惡那些自以為是的讀書郎,連同讀書好的自己一並嫌棄,發了狠願不再動那無用的腦,專心練功夫,做人也不費神,想乾什麼就幹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用拳頭解決了事,反而省心得很。

  但那些終究不是他的本性,只是裝得久了,不裝下去也不行。

  結果,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趙青河也懶得裝了。

  「乾娘說你原先很用功,有一日突然不肯去學堂,也不喜歡讀書,她就去問學堂先生,結果先生說你頑劣難管,與其他同學相處不洽,乾娘便猜到你受了欺負。不然你以為,變賣字畫都要供你讀書的乾娘,怎會任你棄文從武。」夏蘇也是剛剛想起,因為乾娘說到這事時,她正對這位沒腦子的義兄十分不耐煩,邊聽邊打盹。

  兩人聯手,空隙不留,誰還能多說一個字。

  喬連大步跨進裡園,穩穩當當稟報,「少爺,大老爺正往這兒來,我讓阿生攔著,只怕他攔不住。」

  喬連喬生,跟著趙青河這樣的人,走路的步子也好,說話的節奏也好,都相當明快爽氣,一股子不向他人低頭的倔強勁。

  喬連才說完,趙大老爺的聲音就傳來了,「這府裡還有我去不得的地方麼?趙青河,你找得都是什麼僕人,半點不分尊卑,統統給我換了!」

  趙青河神情冷下,囑咐泰伯他們先出發。

  夏蘇也要走。

  「妹妹留步,萬一我跟趙大老爺打起來,你好歹能勸個架。」趙青河抬手一捉夏蘇的細胳膊,剛才還冷然的神情,這時有點耍賴。

  夏蘇自然知道他胡扯,淡淡掙脫了胳膊,往旁邊一站,面無表情,寶石眼卻悄瞇彎,似笑非笑,也不怕某老爺隨時殺到,語氣微揚,「我等著看你怎麼打你爹。」

  撇開認祖歸宗,父子血緣已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趙青河聳肩,眨單眼,「我也等著看你怎麼勸架。」

  趙大老爺進了園子,情緒未平,對趙青河噴火,「除了你當初帶來的三個,其他人都打發掉,我會找懂規矩的人來。」一眼瞥見夏蘇,語氣略頓,「你我換個地方說話。」

  趙青河不動如山,「懂大老爺的規矩,卻不見得懂我的規矩。我找人,能幹不能幹另說,忠餘我和蘇娘卻是重中之重。大老爺找的人,怎麼都不合這一點。也不用換地方說話,這家裡我與蘇娘共同作主,認祖歸宗這件事,就算我願意了,蘇娘不願意,也成不了。」

  夏蘇的黛眉跳兩下,哪裡是等著看,他是要跟她打架吧?

  趙大老爺瞧夏蘇的目光就有些沉,同趙青河道,「我與夫人商量過,讓蘇娘搬到她園子裡住。你們雖是兄妹之情,始終不是血親,又都談婚論嫁的歲數了,住在一個園子裡徒惹閒話。等開了年,你同岑家女娘成親……」

  夏蘇眼眸晶亮,瞬間,對上趙青河的驚目,又瞬間,挪開。

  趙青河要和岑雪敏成親?!

  趙青河雙手張開,彷彿擋住洶湧大浪,一臉傲冷神色,「慢,慢,慢,趙大老爺的話倒是夠精簡,內容卻好不豐富,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但也精簡答你——沒商量。父親該做的,您還一樣沒為我做,當爹的派頭卻比天大,上來就命令我做這做那。我只奇怪,您到底想認我這個兒子,還是想徹底斷絕父子關係?若是後者,我樂於從命。」

  他吧,從前一踫上那位叫夏蘇的姑娘,就會想著法兒惹她跳惹她惱,怎麼吵贏她是他每日一睜開眼就盤算的事,自打他發現岑家女娘特別能吊起夏蘇的一根跳筋,他簡直樂此不疲。銀子古董字畫這些的,都是死物,散了還能聚,他有的是賺錢的本事,但讓夏蘇從龜殼裡探出頭來張牙舞爪,卻是極其珍罕的。

  趙大老爺的眼珠子直往外凸,喉頭打雷般滾動,「你」了半天——

  「老爺,不好啦——」齊管事撒丫子奔來,「庫房的魯管事上吊死了!」

  夏蘇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到趙青河的聲音。

  「我辦趙府差事時遭遇滅口,如今趙府死了個管事,繞來繞去,竟然又繞回來,真是有意思得很。」

  夏蘇吃了一驚,抬頭看趙青河。

  他伸一根手指過來,頂著她的腦袋瓜往園子外轉,「妹妹,咱們一日中最精彩的時候,快到了。」

  日暮西沉,將天空染得五彩繽紛,尚瞧不出夜色伺機待動,將取代所有的晝光。水墨的晝,單調繪完。青綠的夜,魅彩無邊,隨著穿行江南的每一條水流,筆筆上色。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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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青綠卷

第93片 二子泛舟

  下夜。

  長街寂,銷魂無聲。

  擾攘如沸水的京師某處教坊中,酒香,脂粉更香。鶯燕之聲吹春風,百花齊放,任君挑選。美人們訓練有素,又各展千秋,惹得處處都是風流不羈的男人笑聲。

  天子腳下,最不缺貴客,但今夜媽媽緊張得很,包下最好房間的客人還未到,她便早早送上坊裡最討人喜歡的姑娘。

  這群客,看似無官無權,卻與朝廷最有權力的一群高官息息相關,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裙帶,就那麼幾大家族,滲透天下每個最能賺錢的領域,富可敵國,比皇帝說不定還有錢。

  有人叫他們皇商,有人叫他們官商,出了京師,下了民間,稱他們巨賈。他們從本質上與普通的商戶區分,自然不屬於士農工商的地位分類。

  崔岩到時,見那個討厭的傢伙由教坊最出眾的兩大美姬伺候著,還裝一副興致索然的清高相。他即刻冷笑,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神色,主動跟人打招呼。

  「劉大公子來得早啊。」崔岩坐進對席,聲調抹油,語氣輕佻,「坊裡的姑娘自比不得劉府美人多妖嬈,不過,既然是來做客,哪怕裝作享受,也是好的。你這副模樣,實在像極了討債。」

  劉徹言掀掀眼皮,無聲抿酒,不想理會。

  「別這樣嘛,難得我二人有獨處的機會。」崔岩拋來「媚眼」,逗笑左右美人,卻逗不笑劉徹言的冷臉。

  崔岩不以為意,知道劉徹言的性子壓根不懂什麼叫樂趣,繼續說道,「崔劉二家雖在生意上常交手,父輩們鬥得你死我活,連帶著我們這輩也互看不順眼,但仔細一想,與其兩家鬥,讓別人拾得便宜,不如兩家聯手,叫別人插不進足,三百六十行,咱平分了它。」

  劉徹言見崔岩越說越像回事,不禁撇出一抹冷笑,「九公子好大的野心,可惜比貴府崔大晚生十年,不然你我說不定真能聯手,各做一百八十行生意。而且,我聽說仙玉閣去年生意不太好,你爹就叫你到鄉下收租,學怎麼催帳。」

  崔岩臉色一沉,諷刺他不是長子,做不得主麼?他手一揮,將美人斥退,不再嬉皮笑臉。

  「劉徹言,別人看你,肯定說是運道太好,天生不足,後天補足,母雞群裡唯一隻少壯公雞,人財兩得。不過,有些東西啊,就得靠天生的命數。我即便排到十九二十九,那也是我爹的親兒子,讓我收租,卻真想我好。你義父如今不頂事了,但他到底還活著,劉家諾大家業會歸誰,還不一定吧。」

  這是劉徹言最不愛聽的話,底氣稍洩,以陰鶩填補,「劉家家業不管歸誰,總不會給了外姓人。」

  崔岩呵笑,「是,跟我家一樣,都有這規矩。可是劉家女兒多,招個女婿,生個姓劉的小公子,我就好奇了,誰才是真正劉家人。」又抬手,阻止劉徹言打岔,「我知道,你本事大,把你那些妹妹們飛快嫁出去了,最小那個最風光,猶記得正月十六滿城紅紙飛若春花。是給湖州鹽商續弦吧?厲害,厲害啊!老頭子兩腿蹬不動幾年了,他家又只有庶子,你小妹若一舉得男,湖州最大的鹽業買賣就會姓劉。別的不說,劉徹言,你這一肚子盤算功夫,實在了得,自己即可獨大,何須分他人一杯羹。只是,你那些妹妹要都嫁出去才行吧。」

  劉徹言瞇了眼,「你究竟想說什麼?」

  崔岩收起笑容。論外表,他不如劉徹言俊好,論心計,他不如劉徹言狠毒,論地位,他只是家中能幹的兒子之一,而劉徹言已儼然一家之主。他可以攻擊劉徹言的,原本只有天生的出身,如今,又多一樣——

  「你家四妹妹幾年前得了重病,送到哪兒去養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劉家恆寶堂一直比仙玉閣生意好,除卻劉老爺一雙識寶的好眼,還有恆寶堂裡一位從不露面的鑒畫師,眼力與劉老爺不相上下。他祖父曾懷疑是劉家女兒中的一位,但父親叔叔他們卻不信女子有那麼大的本事,想不到還真是。

  劉蘇兒,劉家庶出的四小姐,生母波斯姬,三年前因抵抗婚約而出逃,迄今未歸。不像劉府其他女眷出門隨意,她甚少露面。聽說,她的舞姿美若飛仙,攝人三魂;聽說,她的身段柔媚若無骨,勾人六魄。

  僅有一回,崔岩與她擦肩而過。

  何時何地早模糊不清,三魂六魄好好留著,只對那張白玉面容上清邃的寶石眼楮記得深刻。

  而今,那張面容,那雙眼楮,在蘇州又現。

  「那位妹妹當初是定與你伯父為妾吧?」崔岩嘖嘖兩聲,神情卻無比厭惡,「劉公公深受皇上器重,特允宮中有妻宮外有妾。而你妹妹本該為第四位,可惜病得不是時候,太沒福氣。」

  只有劉徹言這種陰暗自卑的男人,才會將自家妹妹嫁給太監。

  崔岩自覺處事雖也不擇手段,卻怎麼都不至於失了這點人性。

  劉徹言臉色越發黑冷,「姓崔的,想罵我,盡管直言。」

  「沒啊,我羨慕你一家人齊心協力……其實卻是這樣——」崔岩語氣稍頓,「我最近偶然瞧見一姑娘,跟你四妹妹長得九分相像,所以才想起來問你她在何處養病。說不準,真是同一人。」

  「在哪兒見到的?」劉徹言陰冷表情洩漏一絲熱烈,又立即懊惱,頓時狼狽。

  崔岩看在眼裡,心中自明,「難得見劉大公子這般緊張,莫非我瞧見的,真是你家四妹妹?」

  劉徹言坐起身,薄唇抿苛線,寒氣層層塗白了臉皮。

  這時,請客的主人與多數客人一起進來,見崔劉二人已到,紛笑著來打招呼。劉徹言僵直的坐姿放緩,立身淡笑,同他人作禮說話。崔岩的笑卻要大咧得多,他知道,剛才那事還沒完。

  群宴近子夜才散,多數客人留宿美人居,平時十分風流的崔岩卻出乎意料規矩起來,居然要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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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9:57 |只看該作者
第94片 萬金換她

  馬車才出教坊,崔岩就聽有人喊留步,他勾起得意的笑,眼楮卻瞇得十分尖厲。

  車簾外,那人遞進一個信封,恭謹說道,「小的劉府管事戚明,替我家大公子送信。九公子慢慢讀,小的等您回復。」

  崔岩拆信看了,冷笑一聲,「好個重金酬謝,只是我不信這套空話,你還是把你家少主請來得好。」

  戚明的腳步聲跑遠,一刻不到的工夫,換來劉徹言的冷冷話音。

  「難道還怕我賴你銀子不成?」

  「我知道劉家最不缺的就是銀子,不過你若以為我要的是銀子,已然瞧扁了我。劉家有錢,崔家沒錢麼?」崔岩隔著紗簾,盯瞧那道挺拔的身影。不肯彎腰,不肯低頭,是不是?

  他瞥開視線,對外頭車夫輕飄飄一句走了。

  「你要什麼?」劉徹言脫口而出。

  崔岩掀簾。

  窗上的直影,隨簾子撩上,迅速縮矮下去。

  「今年宮裡和內城官署茶葉絲絹的採買,轉給我做。」

  劉徹言眉關攏陰霾,哼道,「好大的胃口,只怕你吞不下。」

  「怎麼會?我嘴大肚子大,仙玉閣不夠塞我牙縫。也不是誰都像你那麼好命的,只要擔心四妹招婿生個劉姓小外甥,我上頭兄長好幾個,將來分家真不知夠不夠我一口飯,當然要未雨綢繆自找財路。」崔岩打個呵欠,「你不用急著答復,事關幾十萬兩銀子,我等得起。」等不起的,是這位劉大公子。

  劉徹言甩袖轉身要走,面容似怒,卻並未說不行。

  崔岩已穩操勝券,追加一句,「所謂轉做,仍以你的名義向宮裡朝廷交貨,卻由我負責採買,銀子進我的口袋。」

  劉徹言沒回頭。

  當對方提出這樣的條件時,他就明白對方圖什麼。

  劉家一直為宮中和內城官署指定採買,並不是他想要給誰就給誰,從提名到認定,一道比一道更高的坎。唯一可行,且又快又直接的方法,就是打著劉家的名義。

  崔岩不是從他手裡討活做的第一人,但要他無償提供名頭的,獨崔岩一個。獅子大開口,風險他來頂,姓崔的穩賺錢,仗得不過是一則消息。

  劉徹言很憤怒,不是心疼要白給崔岩幾十萬兩進帳,而是自己一定會為這則消息妥協的挫敗感。

  過了幾日,崔岩收到一份劉徹言按印的密契,附加條件是他的消息一經證實確鑿,契約中的內容就生效。而崔岩自有一套,不直接告訴劉徹言某人的下落,而是派了自己的親信管事,領著劉家到蘇州某府去,以確保劉徹言不耍花樣反悔。

  從北到南,路途遙遠,一去一返將花數月。

  盡管北方寒流仍不間斷,南方卻是春江水暖,猶綠猶紅,好風光美不勝數。這年暖得還特別快,人們已開始踏青早春,凡是勝景地,比年節還要熱鬧,欣欣向榮。

  即將進入四月的名門趙府,歷經正月裡管事自盡的凶事,二月裡全府盤查的驚駭,彷彿更麻煩的事還在後頭,卻因九姑娘的出嫁,中斷了這片人心惶惶,讓大家好不容易平靜度過了大半個月。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

  雨季跟著今年的春,也來得早了。

  從趙九娘院子裡「借」來幾本書,夏蘇一身黑衣,飄忽若影,閃過幽夜深深的園林,聽雨絲打著嫩青的芭蕉葉,行進卻慢。

  春雨如油,落在她的髮間,讓偶爾掛在廊檐的燈照得忽然晶亮。

  趙青河的身世水落石出,她這個義妹的身份也水漲船高,可以大大方方行走府中,但卻過於習慣黑夜披黑色,即便多了一季新衣,仍初衷不改。

  大太太堅持夏蘇和岑雪敏一個待遇,而岑雪敏和趙府姑娘們一個待遇,以此類推,不僅給她做了春衣,還為她添了不少佩戴的花飾,顏色亮麗,款式也新。她晚上雖穿不著,至少每回讓大太太請去時,泰嬸和喬大媳婦不會犯愁沒體面的衣裝了。

  夏蘇沒有搬到大太太的住處,甚至都不用常過去,皆因魯管事自盡一事引起趙府軒然大波,大太太也好,大老爺也好,連趙青河認祖歸宗都往後押,更沒精力管她搬不搬這樣的小事了。

  說起這個吊死的魯管事,一直在庫房做事,雖非主副總管,也待了多年,平時的口碑就是兢兢業業,很老實很仔細的一個人。

  然而,在他上吊的房裡,留有一封遺書,說他外頭欠了錢,不得已才對《暮江漁父圖》動歪腦筋,以蘇州片替代,將真跡賣掉還債,如今東窗事發,無面目見主家,只求一死免去生前罪責。

  人死得乾脆,活人們卻不能滿足死人所願,事情非但沒有就此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凡是魯管事經手的東西,再徹底驗查一遍。庫房之中,但凡跟魯管事要好的人,遭到反復盤問,檢驗他們經手之事物。全府範圍內,同魯管事交情不錯的人,都被搜過了住處。從而,追查魯管事是否有同謀同夥。

  二月那一輪搜屋大掃蕩下來,沒掃出魯管事的同謀同夥,卻拎出好幾個手腳不乾淨的僕婢,都是主母能力稍遜,三房四房五房裡的。因此,連累三位老爺和太太,讓老太爺老太太狠狠訓了一番,叫他們嚴加管教下人。

  而一向能幹的二老爺二太太,卻是最早挨老太爺罵的兩個。

  魯管事居然早先是二房的人,而大老爺不喜爭權,多年研究學問,任二老爺二太太明裡暗裡往庫房安插勢力,皆因魯管事這一吊,一下子就暴露在老太爺面前。

  老太爺罵二房夫妻居心不良,命大兒子接手,要將庫房大大整頓一番。老太太卻是敢罵兒媳婦的大脾氣,一句「你們還想殺父母弒兄嫂不成」,暗示魯管事之死與二房有關,讓二太太當場哭暈了過去,二老爺趴地上苦苦喊冤。

  時機若不對,長年累月的蓄謀也無用,瞬間能毀於一旦。用趙青河的話說,二房接下來就只好想著分家怎麼多撈點,家主之望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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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0:08 |只看該作者
第95片 幽火引彩

  同趙青河的想法一致,夏蘇認為,趙府各房明爭暗鬥從不休,各打各的小算盤,但總體不傷根本。

  百年士族樹大枝多,一代代要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方能長存。

  趙府或者財政緊縮,家族名望一如從前,名貴非常,要做到這一點,子孫至少對外爭氣。

  再看魯管事換畫,照遺書上的說法,屬於個人行為,手法卻與馮保鬍子一夥更接近,而非受二房指使。

  說實話,為了銀子就讓管事偷畫賣,而且還是偷大老爺的畫,如同棄庫房的多年經營不顧,二老爺二太太那麼會盤算,不可能短視至此,反而最不可能是這件事的主謀。

  正因為與之前的換畫案相似,董霖也十分重視,甚至請仵作驗屍,結果卻差強人意,屍體沒有異樣,遺書也為親筆,那位辦事一向心急的蘇州知府很快判定自殺。董霖氣得跳腳,但沒有任何可疑的證據,只好無可奈何結了案。

  趙青河沒跳腳。不但不跳,也不像從前那樣幫著大老爺盡心辦事,好似與他無半點關係,不是悠哉出門結新友會舊友,就是窩在家裡看書,與夏蘇調侃逗趣,聊些書畫界的人和事。

  要不是夏蘇已有些了解他說一不二的性子,會同董霖一樣,以為他放棄尋找兇手了。

  雨絲漸密,夏蘇從紛亂的思緒中回神,輕身縱到廊下,貼牆而走。忽見,一點亮,幽火般飛快,不斷閃過樹,花,石,十分鬼祟。

  黑夜獨有的青彩,在夏蘇的淡褐眸裡,暈染開來。她細眉愉快一挑,身形剎那動起,比幽火還快,上廊檐,踩屋瓦,準確追著那點火。一如所有的夜間動物,黑暗對她施與最強大的保護,被追之人毫無所覺,出了趙府,經過一片擁擠的小院,進入一戶人家。

  有趣的是,夏蘇無比熟悉這一片,就在半年前,還是她的安居之區域,趙家安置親戚和管事家眷的外家院落。她卻沒時間懷舊,落在幽火消失的屋子上方,悄悄揭瓦。

  屋裡一男一女,男的站著,女的坐著。

  「不是讓你別來了麼?」女人保養得宜,看得出風韻,卻看不出年齡,模樣標致,眼氣兒尖利,「萬一讓府裡人知道你我有來往,保不準就懷疑到你身上了。」

  男人五十出頭,兩鬢斑白,卻眉清目朗,正臉方耳,長相十足正氣,行為卻全歪,將女人一把拉起,對準她的嘴吧吧香了兩口,笑得有色,「托你死鬼丈夫的福,府裡如今入夜後沒有人敢亂走,我出府輕而易舉。」

  女人曾在大太太那裡悲悲切切哭丈夫,是魯管事的未亡人。

  夏蘇也記得那男人。正月十五那夜,大老爺率眾管事開庫房,她在屋頂上瞧熱鬧,見過這人站得遠,是庫房的人,但不是那些掌著大柄鑰匙的主管。

  男人不規矩,女人卻也不甘寂寞,回勾對方的脖子,艷唇吐氣,嬌嗲迷人,「托死鬼福的,又豈止這一樁?要不是他的死為咱們爭取時間,把那些字畫古董及時換回去,這事可就鬧大了。誰想得到,那幅《暮江漁父圖》偏偏讓大老爺送上不系園,又偏偏被人看出假來。當初老鬼就差拍胸脯保證,說這畫造得跟真的一樣,就算是大老爺,也分辨不出呢。」

  男人的豬手稍緩,好奇道,「那老鬼到底什麼人?」

  女人全身瑟縮一下,聲音好不畏懼,「勸你最好別問,否則,一旦你做事出紕漏,就和魯七一樣的下場。老鬼說過,失敗即死,絕不容情。更何況,老鬼戴著面具,魯七和我都不曾見過他真容。」

  「我就不明白,你們為何那麼聽他的話?他給你們的報酬說多不算多。」男人問。

  「因為魯七曾殺人越貨,入山為匪,老鬼是山寨大頭目。山寨雖散,過去的事卻不會就此作罷,官府仍在通緝魯七,如果不幫老鬼做事,老鬼就會密告官府,到時死罪難逃。而我嫁魯七前,曾騙婚毒夫……」

  「欸?!那我該離你遠點。」男人說歸說,卻將女人打橫抱起,直接按在桌台上,用他偉岸的身體壓住,一手從她裙下探進。

  女人輕呼,又嬌笑,昏黃的燈光交織她面上情潮,無比放浪的姿態,還故作矜持,捏拳打著男人的肩背,「來不及了,你已經上了這條賊船,老鬼自有辦法收你。」

  男人呼吸粗重,呼嚕呼嚕,不知在拱什麼的聲音,「不用老鬼收,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就為你豁出去啦。」

  女人的臉上忽然浮出一抹得色,推開男人,自發寬衣解帶……

  夏蘇看得目不轉楮,眼前卻忽然換成一隻大掌,隔開底下無限春光。她扭頭瞪,見一黑衣蒙面人蹲在身旁。那雙刀目既然凝不了冷,她當然更不可能感覺驚慌,反而看他裝模作樣豎起食指示意噤聲,令她翻個白眼,回頭慢騰騰將瓦片推回去,無聲立直了,點瓦速行。

  黑衣人始終跟在後面,直到同夏蘇一道落入那座「趙三公子」的園裡,才摘掉面巾,笑開了口,「妹妹夜裡要是盡看那些偷雞摸狗的東西,哥哥今後可要設門禁了。」

  夏蘇瞇起眼,沒好氣,「怎麼到哪兒都有你?你偷偷跟著我?」

  趙青河一副要某人簽賣國約的狡詐神情,「妹妹莫扯遠話題,今晚這事需要好好表明你的態度。」

  到底誰要扯遠話題?夏蘇往樹下的石桌一坐,「你弄壇酒,炒倆下酒菜,我再聽你說話。」

  趙青河呵然,這姑娘對自家人和外頭人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但抬頭看看天色,「天都快亮了,睡去吧。」

  他肯放人,她還不應了,「你剛才在屋頂上聽到多少?」

  「慚愧,只聽到不堪入耳,一室男盜女娼。」他其實亦知,她不會無緣無故趴人屋頂湊此等熱鬧。

  那就是沒聽見。

  夏蘇不瞞,「魯七之妻恐涉換畫案,那名姦……魯妻雖然新寡,畢竟已沒了丈夫,能說姦夫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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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0:19 |只看該作者
第96片 秘辛好聽

  趙青河哈笑,「那便說情人罷,總不能教妹妹難受。」

  又嘲笑她?夏蘇哼他。

  夏蘇繼續說正事,「魯妻的情人是庫房管事,五十出頭,太陽內那有顆黑痣,耳垂後也有黑痣兩粒。他幫魯七夫婦換回真畫,那幅《暮江漁父圖》是沒趕得及。魯七夫婦聽命於一個叫老鬼的人,魯七本是殺人越貨的通緝犯,加入山寨當強盜,魯七的妻子騙婚毒夫。兩人因此受老鬼要挾,不得不幫其辦事。老鬼戴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知道那麼多密辛,妹妹會否午夜夢回睡不著覺?」趙青河語氣調侃,腦中卻已迅速吸收這些消息,「如此看來,魯七夫婦與馮保那些人極可能是同一夥。馮保拳腳蠻橫,招招奪命,是豁出命的打法,而船上鬍子那一幫,同樣彪悍之極,他們都似盜賊響馬。這對董霖來說,可是大好消息,他能從歷年通緝的人犯名單著手,也許是這些案子唯一的突破口。」

  夏蘇不評論,起身,推屋門進去,準備睡覺。

  「九娘嫁了,想來妹妹突覺寂寞,夜裡越逛越似孤魂野鬼,好像沒了落腳之處。這種感覺,哥哥明白得很,但你要記得哥哥我一直在你身旁,有煩心的事,一定跟哥哥說,哥哥幫你找樂——」一隻茶壺,從夏蘇的屋子裡狠狠飛出,趙青河接個正好,哈哈笑,「妹妹這手勁,還得多練。」

  嘭!屋門緊閉。

  趙青河淡淡收了笑臉,回書房,倒茶入壺,抽出那本《溪山先生說墨笈》,又將各種關於古字畫的書冊攤了一地,一會兒翻這本,一會兒翻那本。

  他看得無比認真,直到天亮時,熱爐變冷,眼皮子累耷拉了,才想到回屋歇息。

  砰砰砰!砰砰砰!

  有人拼命拍打著外門,連內園的他都聽得見。

  他一個箭步跨出屋,看天色就知太早,只有他能開門去。

  他走得並不慢,但那門越發大聲,哐啷哐啷又要報廢的動靜,讓他不由來火,開門就衝敲門人低吼,「誰啊,大清早報喪?」

  董霖兩道眉毛發紅,狐狸眼全無風流倜儻,頭髮還散一捋蓬一簇的,袍襟都沒攏好,「趙青河……趙青河……」

  他雙手往趙青河肩上要放。

  趙青河一閃,任董霖踉蹌進門裡,倚著門板冷峭瞧他,「大老爺們,有話就說,要命就拼,別動手動腳千呼萬喚的,爺我不搞斷袖。你可拍壞我家一扇門了,怎麼,還拍出念頭來了?」

  董霖罵,「滾你媽蛋!你想斷袖,我還不肯呢!襲擊你和蘇娘的那隻船,估計找到了!」

  趙青河原本盹意的雙目一凜,「在哪兒?上面的人……」

  董霖也正經了顏色,「通往杭州的主河支流,淺灘上擱了一條漏底的貨船,一艙的死人,文書描述與你報得案相合,我已經跟知府大人報備,今日就出發,你跟我認船去!」

  趙青河大步往內園走,「等我一刻……」

  夏蘇站在拱門那邊,晨風輕吹披肩烏髮,容顏似雪,又帶桃花的粉澈。

  她道,「我也去。」

  董霖眼楮亮亮讚夏蘇,「白光之下,妹妹更好看啊。」邊說邊偷瞥趙青河,見他身形不頓,暗嘆自己勾嫉妒失敗,「但我和青河去看凶船和死人,不是遊山玩水——」要拒絕。

  「跟去可以,路上卻不會因你是姑娘家就特別照顧,更不能拖慢我們的行程。」趙青河打斷董霖,對他道,「蘇娘當日也在船上,或可幫忙。」

  夏蘇立刻轉身,碎步子,人卻去得飛快,好似一方風吹起的白帕。

  董霖即便見過夏蘇的輕功,仍會為之驚艷,正想開口再讚幾句,卻讓趙青河一記冷眼瞧閉了嘴。原來不是他勾不到嫉妒,而是有人當著夏蘇的面,堅持「大方」形象。

  等兩人都走了,董霖才想起自己急著來報消息,家裡行李也沒收拾,實在不用糾結「一刻後就出發」這點。

  他猶豫要不要進園,又怕趙青河吼他大清早擾人清夢,這麼過了好一會兒,忽聽身後門響,轉臉一看,喝,皓雪肌膚明眸善,櫻花紛落如雲來,真能讓大雁掉下來的大美人。

  大美人微蹙眉,輕斜流雲般的烏髮,似因他的陌生困擾,「你是……何人?」

  那聲音,似鶯聲出谷;那模樣,似夏湖之蓮;聽之心動,入眼欲摘。

  「敢問小姐芳名啊?」董霖自覺有點精神恍惚。

  「放肆,我家姑娘之名是隨便說與你聽得麼?」大美人身旁一小美人,卻是丫環的裝束,眼楮精明打量著董霖,「你不是青園的人,卻為何在此?」

  「你家小姐不說,我自然也不說。」美人養眼,君子小人皆愛看,看著悅目,又不用繳錢。

  大美人氣質出眾,非狹隘丫頭可比,落落大方行淺禮,「小女子姓岑,與三哥比鄰而居,適才聽聞撞門聲,特來看一看。」

  大美人,小美人,還有幾個手腳粗壯的僕婦在後,好似真來助陣一般。

  董霖聽到岑姓時,心裡一點迷蒙恍惚也沒了,眼底剎那沉靜,嬉笑浮於表面,「原來是岑姑娘,久仰了,青河從前常提起你。」

  呃,這姑娘的臉皮這麼薄?說紅就紅?

  「在下董霖,青河好友,粗人一個,拍門也沒想到驚擾鄰居,下回一定留意,岑姑娘走好。」

  當年趙青河迷岑雪敏之時,他只聽,不表達意見,卻覺岑雪敏的姨母固然愛貪小便宜,但叫著三哥,對趙青河一直溫和的這位,也有不對之處。不喜歡,就不要黏黏糊糊。況且,她姨母收了趙青河那麼多好處,她難道真一無所知?

  總之,董霖對岑雪敏的好感度極低。

  岑雪敏卻似沒聽出趕她之意,「你們要去杭州?」

  董霖心裡又疙瘩起來,語氣明顯譏嘲,「岑姑娘耳聰目明,瞞不過你。」別人家的事,她管得是否太多?

  岑雪敏仍是白白的一張臉,表情天真美好,「董公子莫怪我多管閒事,若非聽僕人提到你們要去杭州,我也不來這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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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1:00 |只看該作者
第97片 美人難拒

  岑雪敏的聲音這才有稍稍委屈,「昨日大太太才答應請三哥陪十一娘和我去杭州楊家,一來看看九娘,二來還能逛西湖…...」

  明明岑雪敏的語調挺自然,董霖卻汗毛直凜,暗呼吃不消這種嬌弱,一連往後退了幾步,擺著手道,「岑姑娘不必跟我嘮家事,我管不著。你要找的人在裡頭整行李,我也不進去了,你幫我傳個話,告訴他不急著出發,今晚酉時的船,我準點在北城碼頭候著。」

  說罷,他就跑出大門,上馬急催,等馳遠了才自言自語,「趙青河,不是我不夠義氣,俗話說得好,好事要多磨,今後才長久,你會感激我的……」

  趙青河聽岑雪敏傳話的時候,心裡卻沒有半點感激之情,恨不得立刻去暴揍某人一頓。

  「……三哥,這樣行不行?」岑雪敏杏眼清澈,向對面的人們友好微笑著。

  趙青河一見岑雪敏的時候,就把園子裡的人叫起來了,也不讓她和她的丫環進屋,就在園裡,站得遠遠的,說話。

  所以,這會兒岑雪敏面對著泰氏夫婦,喬氏一家,還有大驢。

  「什麼行不行?」趙青河光想著揍人,沒仔細聽岑雪敏中間那段話。

  大驢湊過來,想在少爺耳邊提醒,卻被少爺推直了,只好大聲道,「岑姑娘問少爺,能否帶她和十一娘一道去,她保證不耽誤咱們上船。」

  趙青河本想說不能,心思轉了又轉,出口卻是,「能,只要大太太同意,今晚酉時一刻出發,自己到碼頭去,我過時不候。」

  「謝謝三哥。」岑雪敏笑得很甜,喚上丫環走了。

  趙青河不看岑雪敏的背影一眼,將大驢,喬生,喬連叫進正屋,半晌沒出來。

  倒是夏蘇換過衣服整好行李,一出屋就讓泰嬸和喬大媳婦拉著,嘮叨這事。

  「不知打什麼主意,非要跟你們一道去杭州。」喬大媳婦來的日子尚短,大宅子裡的那些事仍處於摸索。

  「我看哪,保不齊已知大老爺和大太太的心思。」泰嬸的懷疑顯然不輸給那些老謀深算的,「少爺要是認了趙家,就是長子長孫,大老爺當初給四公子說得娃娃親,就順理成章說給少爺的了。這麼著,少爺娶有錢家的小姐,四公子娶有地位的小姐,富貴全齊,雙喜臨門。」

  正月十五那日,趙大老爺來園子裡提起這件事,泰嬸已經去了廣和樓,卻仍能猜得八九不離十,果真,家有老,如有寶。

  夏蘇再想到自己的遲鈍,過了那麼久才明白,大太太與岑雪敏說對不住,與趙四郎婚事不成,還把自己也叫上的那回吃飯,其實大有暗示自己本份的意味,尤其最後趙家長子長孫的婚事「勢必要門當戶對,就算高攀,也得是趙家高攀」這句話,如同為她量身定做。

  趙青河若成了趙三公子,乾娘與她說過的事就可以不作數了吧。夏蘇笑了笑,沒有沉心之感。

  「我在屋裡聽到了岑姑娘的話,也未必是打什麼壞主意。她和大太太確實提過去杭州的事,加上十一娘和九姑娘是親姐妹,想去看看姐姐嫁得好不好,而我們本就打算四月到杭州訪友,大太太便想著湊到一起出發,人多好照應。可如今我們突然要提前走,岑姑娘來議,實屬情理之中。」

  其實,一顆心早已沉底,她認得清自己的命運,只求今生遠離惡魔,平靜度日。

  婚事且隨緣吧,實在做不到積極進取,單從這一點來說,她還是挺佩服岑雪敏的果斷。

  不知是岑雪敏口才好,還是大老爺大太太想藉此機會將娃娃親坐實,決定這般倉促,卻也沒有半句反對。這兩位長輩將趙青河和夏蘇叫去,分別囑托一番。

  夏蘇不知趙大老爺吩咐些什麼,自己則承載著大太太的千叮萬囑,因她年齡最大,要她當個長姐,出門在外,多多照顧妹妹們,一切以名節禮數為重。好在她個性偏私,看很多事情都淡然,一耳出一耳進,將大太太那些讓趙青河和岑雪敏有機會多處的暗示,直接當作沒明白。她對自己的婚事沒打算,卻也無意當別人的紅娘。

  夏蘇和趙青河到碼頭時,趙十一娘和岑雪敏居然還比他倆還早,已在船下等著搬行李了,而正同董霖說話的人竟是趙子朔,令他倆皆吃了一驚。

  趙青河低咒,「兩個嬌滴滴的千金還不夠麻煩,再來一位公子哥兒,不信我,就別讓我帶著。」

  夏蘇自覺理解趙青河這話指趙大老爺,就說句公道話,「趙子朔跟船其實是好事。你這個尚未正名的趙家公子,加上董霖是外人,照顧兩位待字閨中的大家姑娘,有點事都說不清楚。」

  趙青河垂眼睨了笑意,「妹妹別落下自己。」兩位?

  「我是小門戶裡的。」夏蘇慢搖兩下頭,引用趙青河早前的說法,「大戶人家的規矩放不到我身上來。」

  「可在我眼裡,妹妹比哪家名門姑娘都貴重。」趙青河眼底的認真讓笑意遮掩,看著只是說好聽話。

  他的口無遮攔由來已久,從明化暗,從暗化明,夏蘇都適應了,不會再輕易臉紅,白他一眼,「那是。我這會兒若抽身,別說工坊和搬家,你得回去求大老爺給你一份差事做,從此抬不起頭,要一直當孝子。」

  趙青河想掐她臉,最終改從她身後拉髮梢,不落對面那些人的眼,沉聲笑道,「嘖嘖,這牙又尖了,只是妹妹別忘記,我可早把你當成搖錢樹供著呢。」

  他的這些小動作,她都習慣了不掙扎,橫豎對方皮太厚,釘子敲不進的地步,夏蘇轉而問道,「你打算帶他們看沉船死人?」

  「我傻麼?」趙青河笑侃的神色忽然斂沉,「到時找個碼頭停靠,咱們跟董霖辦事去。趙子朔當真來得好,在家帶孩子吧。」

  夏蘇看著那位謙謙公子,不由說道,「這都快開考了,聽說趙六過年後沒回過家,趙子朔卻還悠哉,真是人一聰明就省好多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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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1:10 |只看該作者
第98片 擱淺死船

  趙青河眼瞳幽深,看不出他所想。

  後來趙子朔的說法,算給夏蘇解了惑。

  原來並非天才倦怠,而是王爺舅父來函讓趙子朔早些到京師。

  趙大老爺說,十一娘要到杭州,讓他索性一道坐船,再從杭州入京,一來順路照應,二來可以和趙青河培養一下兄弟感情。

  當然,後頭這話,趙子朔沒有透露。

  不說京師有趙氏的老宅老僕,王府也隨時歡迎外甥住,趙子朔無需帶太多行李,除了隨身帶些書看,也就一路上的換洗衣物,且早做好出門的準備,箱子一抬便能走。

  窮家背家當,富家輕裝行,正應此情此景,卻讓夏蘇想起當年一件破衣服捨不得丟,大包小包投奔趙府的情形來。

  雖然多了不請自來的人,一公子二小姐,以及旅途照料他們的僕婢隨從十二三人,搬行李,安排住艙,鬧哄哄好一陣,船最終沒有耽誤太久,子夜前就駛入大河,往杭州行去。

  那時,夏蘇的心思還很簡單,認船認屍找線索,再到杭州看趙九娘,遊一遊西湖。

  蘇杭水路暢通,快行也就一日餘,只是今年雨季早來的緣故,急流增多,尤其夜間多險,故而趙子朔提出只在晝間行船。

  趙青河看過地圖,那條支流就在趙子朔提到的碼頭附近,心想正好,怎能不同意?

  於是,出發的第二晚,船入一個挺大的河鎮歇晚,趙子朔帶了十一娘和岑雪敏上岸用膳,趙青河說晚些時候就與他們會合,卻同董霖,夏蘇和喬生,換乘小船,上支流找淺灘去了。

  董霖笑趙青河騙死人不償命。

  趙青河卻道,「騙又如何?我已告訴船大,最遲明日下午,一定回轉。想那趙子朔又不傻,不可能一直等到天亮,只要回船便知。我就煩他問得仔細,說來話長四個字打發不了。」

  趙青河這回急著出來,也沒對趙峰夫婦交待清楚,理由幾乎敷衍,說什麼難得知府大人肯出借官船,過了這村沒這店。

  趙子朔卻不知從哪兒聽說董霖有官務在身,上船後就問起了,也不被糊弄,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堅持。

  如此一看,在倔強的這點上,趙峰,趙青河和趙子朔的血緣關係就凸顯了。

  「要說煩,哪有你煩?蘇州那幾樁小偷案,都是你煩得我受不了,才重新翻出來的。」董霖憶及尚不算舊事的往事,扭頭跟夏蘇抱怨,「這位老兄總說有疑點,這不對,那不妥,讓知府大人起先恨得牙癢,偏偏每回結案後還有後續,搞得如今離了他都不行,大人真是……」

  怎麼說呢?

  「對我又愛又恨。」趙青河一針見血。

  董霖一拍大腿,喊道沒錯,然後就搓起手臂,渾身抖兩抖,「你噁心自己就行了。」

  夏蘇看兩人說話堪比雜耍,撲哧一笑。

  「到了。」喬生卻從船頭傳聲。

  夏蘇慢慢走上去,這夜運氣不錯,只是輕雨,因此火把不散,擺得出一條長龍,照亮淺灘上那隻歪歪斜斜的破船。

  她一下子認出,正是那夥賊人的貨船。

  上了岸,兩漢過來,皆穿捕衣,其中一矮敦漢說話老大不客氣,卻透露和董霖熟識,「你小子再不來,我可就收隊了。」

  「算了吧,老鄭昨日一早就跟我報了信,雖是你們杭州府地界,但此地離我們蘇州更近。我便是耽擱了一會兒,你也沒比我早到多久,收個鳥隊。」董霖嬉哈拉來趙青河,「林總捕,認個臉,他就是趙青河。」又招呼那個老鄭。

  林總捕是杭州府總捕頭,老鄭是管轄這片的縣衙捕頭。趙青河抱拳,該講禮時,從不含糊。

  「你就是趙青河?讓蘇州知府大人給咱們大人發函,要求巡船和碼頭嚴加搜索,料定賊人走這條水路。聽說,蘇州的行竊凶命案也是你破的。」林總捕回抱拳,滿目欣賞意,「久聞不如見面,當真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到我杭州府來,我讓你當副總捕,怎麼樣?」

  董霖連忙擠進,衝林總捕喊,「想都別想,趙青河是我們蘇州府的!」

  夏蘇雖知趙青河挺受歡迎,卻不知這麼受歡迎,偷眼瞧他。

  趙青河沒有半點得意,只問老鄭,「鄭捕頭,死人不在船上了吧?」

  老鄭點頭,示意他們跟自己走,「這片本來船就少,先前還是凍住的,前些日子融了冰,才有船只走動,前夜裡有船夫來報案。船底漏水嚴重,要不是水密隔艙,再加上老天幫忙,雨期水流變得快,讓船擱淺,沉下去還找個鬼!屍體,呸,也不是屍體了,多數爛剩了骨頭。」

  趙青河忽然停住腳步,對夏蘇道,「妹妹別跟著了,原本還想你認屍,爛都爛了,應是沒什麼可看。若有需要,再喚你。」

  林總捕和老鄭這才發現趙青河身後居然有個姑娘,一齊驚訝。

  林總捕脾氣稍急,「嘿,稀奇啊,我經辦那麼些凶案,少見姑娘家往前湊的。這誰啊?」

  董霖見縫插針搗亂,「青河他媳……」

  腦後突然被輕扇一記,左右轉,卻沒見「兇手」,只有夏蘇靜立在側。

  董霖見識過夏蘇的快,一吐舌頭,嘿嘿改口,「青河的義妹夏姑娘,那日也被劫持到船上去了,所以帶她來認一認船。」

  身為經驗豐富的捕頭老大,自然不會漏過前頭四個字,衝趙青河也笑得嘿嘿聲起,「義妹啊,和你這個義兄般配,有江湖女兒的果敢無畏,能跟爺們上刀山下火海,比起會煮飯就囂起來的我家那口子,真是天地之差。」

  趙青河隨林總捕調侃,只是笑,不承認卻也不否認。

  夏蘇要給自己正名,四個男人倒似有志一同,步子一下子拉開了。

  只有喬生留下。

  「你不去?」夏蘇的負面情緒來得快去得快,總不能因這些人的玩笑話,和自己生悶氣。

  「少爺說了,不能讓姑娘一人沒有保護,你留,我留。」喬生是趙青河的好幫手,和喬連一樣,拳腳功夫與日增進的同時,腦袋也好使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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