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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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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3:15 |只看該作者
第109片 翩翩其晗

  「楊夫人待你好麼?」雖然一頓飯吃下來,只見楊夫人的和顏悅色,但夏蘇仍是問了一聲。

  不日日生活在一起,不能了解真正的品性。

  「好。」趙九娘笑了笑,突然臉紅,「你說得一點不錯,楊家適合我。」

  夏蘇眼裡盡是促狹,「楊家適不適合你,我不知道,我知道楊琮煜肯定很不錯,不然嫁過來才幾日,滋養得你珠圓玉潤。」

  來杭州最高興的事,莫過於再見到趙九娘了,兩人的友情開始得雖遲,莫逆這種關係倒不是靠時日長短來定義的。

  趙九娘作勢掐過去,臉更是熟透蘋果般得紅,「去你的,竟說我胖了。」

  她亦不是不會開玩笑的悶性子,而是沒遇到能開玩笑的人罷。

  趙九娘打心底感激夏蘇,不但因夏蘇救她於危難,而且在好些人明裡暗裡譏諷這樁婚事時,夏蘇對楊家中肯的評價,令她堅持了下來,所以母親向她確認兩回,她都是點頭。

  當然,她很清楚,新婚的甜蜜不可能維持一輩子,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但這個良好的開端,讓她有信心過好接下來的日子。

  「你夫君昨日一看到我,就給我看臉色呢。」夏蘇還會告狀。

  趙九娘已知前因,「還不是因為他有眼不識你的本事,大伯父覺得他毛躁,讓他在織綢作坊裡從底做起。」

  夏蘇讚個好字,緩然說道,「楊琮煜人品是不錯,富家公子的習氣卻也不少,楊老爺練他,對你有好處,會成為更有擔當的丈夫。」

  到底是新嫁娘,趙九娘的臉持續一層薄紅,美得耀眼,「說話老氣橫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比我嫁得早,說不定已是孩兒他娘了。」

  夏蘇笑不出來,總不能說自己是逃婚出戶,原本婚期要比九娘早三年。

  只不過,孩兒他娘?

  跟太監能生得出孩子麼?

  娘死後,夏蘇漸漸了解自己的處境和家裡那攤烏七八糟的事。她裝聾作啞,忍氣吞聲,用自己的能力換取每一線生機。這種生機,不是指食物,不是身體好壞,是一定會逃出那個家的希望。

  她不願像姐姐妹妹們,只圖眼前安逸富貴,活如傀儡玩物,而她曾毫無計劃地逃過一回,讓劉徹言從此警惕,不但對她嚴密監視,還日日逼她喝酒,令她染上酒癮。

  諷刺的是,她那利欲燻心的爹居然成了唯一的平安符,不管是昏聵極致之下的最後一絲清明,還是稱霸稱王的本能,這個爹不像爹,丈夫不像丈夫的男人,與他的義子突然方方面面較勁,不甘願將他一生積蓄的財富雙手奉上。

  雖然劉徹言優勢明顯,無論才智體力,還有後台,但劉瑋幾十年的經營,一旦惹麻煩,絕不那麼容易解決。

  把夏蘇嫁給劉公公,就是劉徹言鞏固後台的策略之一,定下婚期的時候,他因礦山鬧事而離開京師,她則決定放手一搏。

  那回,她成功了。

  劉徹言以為她只會拿畫筆,迫使她與其他姐妹們一起學習如何勾人,如何獻媚,從波斯舞姬的娘親那兒繼承了出色舞技,卻不知她咬牙苦練十年,已身輕如燕,只為一朝,飛出樊籠。

  「蘇娘?」趙九娘見夏蘇神色黯然,擔心自己說笑過了頭。

  夏蘇立刻回神,微綻笑顏,「說不定你已是孩兒他娘了呢。」

  趙九娘的臉白不了了,來撕夏蘇的嘴,「還說!還說!」

  夏蘇立起來躲,往後跳著,難得活潑歡脫,「呀,楊少奶奶,別驚著肚裡小娃娃睡覺——」

  啊,腳下踩到了什麼,背部撞到了什麼。

  有男子聲音微沉,似心情不佳,「請小心走路。」

  夏蘇回頭一瞧,脫口而出,「吳二爺。」

  翩翩公子,俊面若玉,一襲芙蓉白的水墨春湖衫,黑髮束唐髻,以一支竹色銅簪穿了,銅簪頭上盤青鳥,雙翅預振,而腰帶上掛一隻無繡無紋的荷袋,荷袋雖素,掛線卻由五彩寶珠串起,搖曳生輝。

  吳其晗,走出江南,就是人傑地靈最好的明證。

  「怎會是你?」再出聲,他音色輕揚,雙目頓然清亮。

  夏蘇悠然退身施禮,「我與義兄昨日到的杭州,今日同楊夫人和楊少奶奶出來賞玩,打算過幾日就給二爺遞名帖拜訪。方才一時笑鬧,撞了二爺,二爺見諒。」

  吳其晗還了禮。眼裡的女子越發明美,即便適才的莽撞也轉化成一種活潑可愛,哪能不見諒。

  他笑意深深,「原以為夏姑娘清明之後才到,我還讓人清理別館,準備邀你們來住。如今卻在何處下榻?」

  「有些急事要辦,就提早了行程。」想到身後趙九娘,夏蘇又道,「這位是趙家九姑娘,新嫁楊府公子,因我們與九娘的妹妹一道來的,都住在楊府裡。」

  趙九娘也與吳其晗見了禮。

  「杭州說大不大,趙楊結親也算一件盛事,何況我還喝到楊大公子親手斟得一杯喜酒。」趙氏名門的姑娘總不可能嫁給無名楊氏,而杭州誰不知道絲綢業的大儒商楊汝可呢?

  要說趙家難得做一件像南人的事,楊家大地主的底子,卻代代無官,如今又以經商聞名,實在說不上門當戶對,然而江南風氣不似北方拘束,名門巨賈攀親蔚然成風,趙府老太爺迂腐,不喜歡子孫經營鋪子買賣這些事,這回趙家與楊家結了親家,暗示著趙府的某種變化。

  吳其晗作為一名商人,嗅到了賺錢的機會,但他這時想著不貪趙府名門這塊牌子,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早同趙家人合作了。趙青河是趙峰之子,此事尚未傳出趙府,他縱然熟悉蘇杭兩地,也聽不到一星半點。

  三人在門口說話,引起那頭楊夫人的注目。

  她同丈夫一樣,喜交朋友,而女兒們也十四五了,該給她們慢慢看起丈夫的人選,像吳其晗這般玉中貴品的年輕人,立時就有好感。正想著,見門外又進來幾人,這回居然是相識的,倒也不用再湊什麼時機,直接上前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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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3:26 |只看該作者
第110片 祖孫暗戰

  「吳老夫人,吳大太太,真巧。」楊夫人笑道。

  吳老夫人銀髮一盤,保養得宜,臉上不見老,目光湛湛,與福敦敦的趙府老太太相比,更有一種說一不二的盛氣威儀。

  夏蘇後來才知吳老太爺過世早,吳府就靠老夫人當家,書香門第名望不落,同時還富甲一方,成為江南實至名歸的一大望族。

  吳老太太生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做官,女兒做官太太,三個兒媳輪流來江南陪她,女兒們也極孝,但老太太並不偏心當官的子孫,反倒因吳其晗自幼在她身邊長大,得她親自教養,最重視他。

  在吳老夫人的強大氣質下,吳大太太顯得黯淡些,兒媳的身份,竟比趙九娘這個新媳婦還要清晰,跟在老夫人身後,小心伺候之感。

  「秀芝啊。」看似威嚴的老夫人一開口,全無盛氣凌人,聲音爽朗明快,「你這是當了婆婆心裡得意,一定要顯擺顯擺,所以出來掏銀子買小輩一聲好?」

  楊夫人笑得雲髻搖,禮數卻做足,鞠彎了腰,才回道,「老夫人火眼楮楮,我這點小心思瞞不過您,就怕銀子砸下去不見水花,如今的孩子刁著哪。」轉頭衝自家姑娘們招手,「且別挑了,快來給吳老夫人見禮。」

  岑雪敏早跟著楊夫人過來了,最先作福禮,甜柔柔喊人。

  吳老夫人淡然點頭,吳大太太卻瞧著岑雪敏很是喜歡,問楊夫人這是她大女兒否。原來吳大太太京裡杭州兩頭跑,平時又多與官太太打交道,不熟楊家,也不識楊夫人。

  夏蘇分明見吳老夫人眉頭輕蹙而過,顯然對大兒媳這麼問法覺得不滿。

  楊夫人涵養卻極好,簡單又不失親切,為吳老夫人和吳大太太一一介紹過去,最後說到夏蘇,「夏姑娘同她義兄也居趙府之內,她又與九娘十分知心,這回同來探望九娘。」

  夏蘇頓然發現自己被盯,吳大太太的眼神幾乎生吞活剝了她,而吳老夫人的目光說不上嚴苛,也相當縝密,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令她心裡不由起毛。

  兩人神情變化得厲害,引起楊夫人側目,即便最遲鈍的人,都能感覺出氣氛僵滯,剎那冷場的莫名所以。惟有「罪魁禍首」吳其晗,含笑不語,立在夏甦身旁,半寸不移。

  「夏姑娘哪裡人——」吳大太太尖銳的音調雖打破了沉寂,卻只讓所有或好奇或疑竇的矛頭都明明白白指向夏蘇而已。

  吳老夫人打斷兒媳的尖銳,將目光從夏蘇身上調開,與吳其晗的視線踫到又撞離,轉瞬神情波瀾不驚,對楊夫人笑道,「瞧瞧你,一群漂亮女兒圍繞,挑個首飾都能說笑半晌,好不熱鬧。不似我,孫女離得遠,只得這個臭小子在身邊,逛綢緞莊子成衣鋪子首飾店,不到片刻就抱怨腳酸,煩得我趕人,簡直正中他下懷,溜得飛快。」

  楊夫人終知吳其晗身份,心思還在他和夏蘇之間打轉,說話卻端穩了。

  「這就是您的二孫兒吧?吳府二公子,聞名遐邇,我更聽老爺提起過多次,每回都對他贊不絕口。您說他不愛逛這些鋪子,我瞧著卻比我家的耐心得多,這就陪著您不止片刻了。」

  吳大太太忍不住,「他哪裡是陪著我們——」

  吳老夫人再度打斷,看長媳的眼神包含嚴厲,語氣如常,「當著人面,好歹要做個孝順的樣子。今日遇到楊夫人正好,你才挑過聘禮,幫我過過眼。如今時興什麼樣式,小姑娘們又喜歡什麼樣式,你大概要比我知道得多。」

  吳大太太臉色鐵青,「婆婆,您還當真順著他……」讓吳老夫人一眼削去尾話,但她脾性還挺大,「媳婦有些不舒服,容媳婦先回車上。」

  吳老夫人點頭,吳大太太狠狠瞪過兒子,扭身走出店去。

  楊夫人都看在眼裡,神情仍溫良,順著剛才吳老夫人的話,問道,「老夫人要選聘禮給孫媳婦吧?我記得吳府去年為六公子辦過喜事,那這回是——?」

  吳老夫人坦然指一旁的吳其晗,「此子。」答完又覺得太簡潔引人誤會,「算不得聘禮,難得是他拉著我來,可我要是最後就不送出去,他也只好眼巴巴乾看著。婚姻大事,爹娘做主,他爹忙做官,他娘已經不理他了,那就該由我這個祖母做主。秀芝,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楊夫人一聽,大概是吳其晗看上的姑娘,長輩看不上,才來這麼一齣,但別人的家事,她不擅自加上主張,只當個勸好不勸惡的。

  「那是自然,而且咱們江南水暖人暖,對待兒女的終身大事多開明,當初我家琮煜也同九娘相看過後才定婚約。要是嚴謹一點的大戶人家,成親當日新郎新娘方能見面,喜歡不喜歡都得過一輩子。」

  「聽見沒?」吳老夫人朝吳其晗擲去這問。

  吳其晗一直笑著,任他娘甩袖都神情自若,對祖母始終顯出尊重,「聽見了,別人我可不敢說,祖母您老人家卻是最開明最睿智的了。」

  吳老夫人不再理孫子,拉著楊夫人到前頭去。大掌櫃這回親自出來接待,將一干人迎入裡間。

  夏蘇沒動。吳其晗沒動。

  趙九娘想動,最後考慮到好姐妹的名聲,毅然留了下來,哪怕完全被忽略也盡心。

  「那間書畫鋪子是新開的。」從他娘問夏蘇是哪裡人氏起,吳其晗就察覺夏蘇走神了,她一直瞧著對面,然後他毫不詫異,順著她的目光,找到一間書畫店。

  這姑娘,說話慢,走路慢,與其說呆板,不如說不上心,什麼都不上心,唯獨對畫成痴。

  他,無聲嘆息。

  「好像很熱鬧。」夏蘇不自覺微掂了腳,似乎這樣就能看得更清楚。

  「我帶你過去瞧瞧?」盡管江南女子少拘謹,一個兩個在外行走還是不太好的,有男子陪伴則無妨。

  「有勞。」夏蘇的語氣,雀躍的。

  趙九娘卻好笑,人家是君子客氣,夏蘇卻是老大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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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3:37 |只看該作者
第111片 論珍珠粉

  當趙九娘回想到剛才吳家三代的尷尬氣氛和隱隱衝突,腦中靈光乍現,暗道原來如此,見二人郎才女貌,就不禁存了瞧好的心思。只是,待他們走起來,她接著往下聽兩人說話,不過寥寥幾句,令她啼笑皆非。

  吳二問,「夏姑娘可還喜歡吳某的年禮?」

  夏蘇表情白白的,當人不知道她腦袋空白似得,無比慢,「啊……喜歡的。」

  趙九娘想,若她是吳二,就不繼續問了。

  偏偏傳聞中很聰明的吳二,此刻腦筋也打了死結,「那些珍珠不大,好在圓,綴上各種首飾髮飾都不錯,夏姑娘要是沒有相熟的制寶匠,我可介紹給你,價錢公道,手藝一流。」

  夏蘇半晌沒說話,讓趙九娘暗暗點頭,沒錯沒錯,不好說實話時,最好還是轉移話題……

  「吃了。」夏蘇開口。

  趙九娘繼續點著頭,說吃的話題好啊,民以食為天,江南更是美食遍地。

  吳二居然重復問一遍,「吃了?」

  趙九娘心想,吳二好似也沒有傳言中那麼善解人意,蘇娘開了頭,他直接聊西湖醋魚就好,何須多問呢?

  但夏蘇下一句,立刻叫趙九娘傻眼。

  「珍珠磨成粉,養顏美白……」夏蘇慎撿合適的表述,「滋味……也不是太差。」

  「珍珠磨成粉……」這回趙九娘重復著。

  她雖然沒見過那份年禮,吳二這等出身的富家公子所準備的,又能加工成體面首飾,想來不會是便宜珠子。

  磨成粉?

  磨成粉了?!

  吳二的回應卻真正讓她見識了什麼叫君子名不虛傳。

  吳二笑,「也對,是吳某考慮不周,夏姑娘手頭不寬裕,哪有閒錢打首飾呢?再者,轉賣了珠子卻又辜負送禮人的心意。至少珍珠磨了粉,夏姑娘受用得到。」

  夏蘇一點不心虛,「正是如此。」

  吳二接著笑,「那些珍珠粉如今吃完了否?」

  離書畫鋪子幾步之遙,夏蘇自然心不在焉,「早吃完了。」

  「吃完了就好。磨珍珠粉挺費工夫和力氣吧?」

  趙九娘聽到吳二這麼說,不知怎麼,頭皮陣陣發麻。

  「趙青河磨的。」夏蘇漏出。

  吳其晗瞇了眼——

  原來如此啊。

  出了珠寶鋪子,吳老夫人與孫兒一起往馬車走去,突然覺出他情緒不佳。

  今日巧遇那位夏姑娘,這小子連首飾都不挑,就跟蜜蜂看到了最愛那朵花一樣,光顧繞來繞去,這會兒應該抓緊磨著她,幫他求親才對。怎麼反倒打蔫兒的葉子,耷拉了呢?

  「那姑娘並非窮出身。」既然如此,就由她先來論一論吧,「她的一套禮數刻意做淺了,但看得出家中非富則貴,朝中必有靠山,所以恰如其分的舉手投足,進退分明卻不突兀,面上清冷,實則講規矩始然,是經過嚴格教導的。虧你自幼跟我經商,這點眼力也沒有,說什麼小門戶的姑娘。」

  吳其晗並未被打蔫兒,只是兀自沉思,這時聽到祖母的話,自然一怔,「可她和她義兄家境確實不好,為謀生計才拋頭露面……」

  見祖母似笑非笑,他頓悟,「她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姑娘的品性顯然不錯,默然其實屬於智慧,一雙眼洞若觀火,非時下喜爭風頭愛出挑,自作聰明的女子。而物以類聚,我看得出她與趙九娘友情真摯,楊夫人又誇趙九娘穩重,可見她也是沉穩人。我自希望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卻也並非地位上家世上,高配高,矮配矮,而是男女之間一碗水端得平,誰也不比誰差了多少,並非一時貪圖美色家世而腦熱昏目,還能靠互相尊重互相欣賞,過長久日子。能讓你自己開口求娶,想來真心不假,我亦不是你娘,恨不得你娶個公主光耀門楣,卻不知公主可不是咱們伺候得了的,我唯恐那姑娘身世糾葛難纏,將來招不盡的禍事。你若執意認定了她,那就得查清她的來歷身份,不要稀里糊涂,影響你父叔兄弟們的官途,還有整個吳家的興衰。」

  吳老夫人語重心長,客觀,也主觀,句句在理。

  吳其晗有點吃驚,雖說祖母教他很多不一般的道理,也知祖母自身很不一般,「本以為祖母同我娘一樣,只看夏姑娘出身就反對,想不到祖母十分公允。反倒是我自己眼界不開,但覺夏姑娘與眾不同,興許家道中落,卻完全不曾深想,只是見她就欣喜,才生娶她之念。」
 
  「誰說你絕對不能娶她了麼?我老婆子發話,你爹娘反對不了。我只讓你娶之前,不要對她一無所知。若只是尋常苦衷,而我們吳家能解決的,也能幫忙她,最好不過;若她的麻煩天大,要奉上吳家所有人的命,你就得帶她私奔去了。」吳老夫人不是說笑。

  吳其晗苦笑,「您老人家開明,我卻已無自信,既不能給您娶到這個好孫媳,也勸不動她心甘情願與您孫兒私奔。」

  吳老夫人何等厲害,「我看得出來,你雖見她欣喜,她見你卻無別樣情意。但凡正經好姑娘,就該有這等端莊的品德,既便天下最好的郎君在她跟前,也不心搖眼漾。喜歡一個人,並不意味輕浮,而她此時未對你動心,未必今後不會。所以,我猜你如此意興闌珊,不是因為她待你一般,而是因為有情敵,且你自認爭不過他。」

  吳其晗可不是因兒女情就沒了出息的男子,笑呵呵親昵捉扶老人家的肩,「好祖母,您要是年輕個幾十歲,也不是我祖母,我非你不娶。天下間的女子,能有哪一個,比得你大性情大智慧,通達明曉,又知情知趣。」

  吳老夫人道聲少來,臉上卻笑,讓她最喜愛的孫子哄得開心,「別給我來這套,我還瞧不得你不戰而退的鬥敗公雞相。你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論人品論才智,足以讓我自誇自得。再說,好姑娘自然有人爭。乏人問津的姑娘,你稀罕,我還不稀罕。你呀,就認真去打一仗,輸贏不論,千萬不可丟臉。」

  吳其晗正經作揖,「孫兒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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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3:49 |只看該作者
第112片 較勁珍珠

  第二日,楊府門房給夏蘇送進禮盒一隻,紅紙寫明吳其晗所贈,整整齊齊六格珍珠粉。

  雖說楊家也是大戶人家,管教下人甚嚴,但口舌是非最難禁,尤其收禮的夏蘇只是客人,送禮的吳其晗與楊府男主人們往來不多,下人們當成新鮮事來聊,一下子就在府裡傳開了。

  趙九娘歇了午覺起來,正梳頭,見楊琮煜笑得古怪走進來,當然要問,「今日這麼早回來?」

  「等會兒要同大伯會客,才進府門就聽到與你好友有關的一則笑話,搶在丫頭多嘴前,先來告訴你。」新婚半個月,楊琮煜喜愛他嫻靜體貼的妻,光看著便覺得心美。

  大伯父說,娶妻之後若還能安然做自己,那就是娶對人了。

  如今成了親,楊琮煜除了多一肩養家的責任,沒有感覺到別的不自在,九娘甚至支持他棄文經商,並非盲從,而是與他長談之後才這麼做。

  趙九娘笑他,「都說好男不跟女鬥,蘇娘不曾說過你的笑話,你反而不肯罷休。」

  楊琮煜一聽,轉足要走,「我看來是笑話,你看來興許是好事,不過你不想聽,那我就不說罷。」

  趙九娘拉住他的衣袖,見他仍眉開眼笑,不為她那句好男不跟女鬥而惱,心中一放。

  「哪有這樣的?特意轉回來,不說豈非憋悶?」她也嫁了個能讓她十分自在的好丈夫。

  楊琮煜本就是裝的,一讓自家娘子拽住,哪裡還邁得動步子,轉回來與她擠坐一張凳子。

  「今日一早有人給你好姐妹送禮,你猜猜是誰?」

  趙九娘還真猜著了,「莫非是吳府二公子?」

  不待楊琮煜問,她又道,「昨日逛珠寶鋪時巧遇吳家,不及說與你知道。吳二公子與蘇娘和三哥似熟識,原本他們四月來杭,吳二公子還準備張羅住處,可見交情不淺。既然如此,送禮有何大驚小怪。」

  「吳二公子與趙青河也相熟,為何只送了夏姑娘禮物?」不用狗鼻子就聞得出曖昧。

  「你又知只送她一人?禮盒上寫明了?」趙九娘純粹捍衛好姐妹,至於捍衛什麼,她也一筆糊涂。

  「不但寫明夏姑娘敬納,就算不寫,難道趙青河還能用珍珠粉養顏?」

  「珍……珍珠粉?!」趙九娘手裡的梳子掉到地上,暗道果然,昨日頭皮發麻是先知先覺。

  她卻仍有點不死心,想將吳其晗歸為謙謙君子,「禮盒都是包好的,怎看得出裡頭是什麼?哪個不懂規矩的僕人擅自拆禮?我要請婆婆查處。」

  「要查處,就得找送禮的那位,居然拿薄如羽翼的綾絹當紙,盒子裡每一小格上都清楚寫了珍珠粉,生怕別人不明白他良苦用心。」楊琮煜笑聲又起,「不過吳其晗最周到之處,在於珍珠粉可敷可食,用完就不留念想,不同私相授受。」

  趙九娘嗔丈夫一眼,珍珠粉自有淵源,但她不饒舌,只道,「授得光明,受得磊落,有何不可?再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娘子說得在理,所以我嘴上雖說是笑話,其實卻是一則好消息。說不定,夏姑娘會嫁來杭州,你與她就可常常走動。」

  丫頭道外園隨從在請,楊琮煜這才起身走了。

  趙九娘梳頭的心思也沒有,隨意綰了一朵雲髻,就往旁園偏廂去。

  那裡原本是給十一娘準備的住處,地方不大,勝在離她住得園子近,但十一娘非要同岑雪敏住荷塘客樓,就同夏蘇換了。

  如今看來,住得近確實好,走動方便。

  只不過,夏蘇與吳其晗?

  趙九娘暗嘆,不是撲朔迷離,卻是琴鳴瑟不鳴,而且看昨日吳老夫人和大太太的樣子,也不是小輩兩廂情願就能成的事,不然蘇娘嫁吳其晗,她覺得好極了呢。

  偏廂的兩個丫環在廳屋打掃,見了女主人,忙來行禮。

  趙九娘看桌上果然擺著一只綾絹禮盒,裡頭貼著吳家生藥鋪子特有的菱花紙,清清楚楚寫了六遍珍珠粉,感覺跟誰較勁。

  「夏姑娘呢?」禮盒未拆,這裡又四處冷清,她就以為夏蘇不在。

  丫環道,「夏姑娘好像還沒起。」

  趙九娘一怔,此時已過晌午,蘇娘居然還沒起身?

  她不知夏蘇的作息習慣,只覺異常,問那丫頭,「什麼叫好像?」

  丫環期期艾艾,「昨夜敲過三更,夏姑娘還沒歇,反讓婢子們先睡,說她一向睡得晚,也不習慣旁人在。但婢子們今日一大早就起了,夏姑娘的房門卻一直關著,所以才想夏姑娘仍在睡。」

  她們來伺候客人的,卻比客人早睡,怕主母訓責。

  趙九娘見丫環不似偷懶遮掩,也不多說,只怕她們疏忽,人一早出門都不知,便走到夏蘇房門前,正待敲問——

  「九娘莫擾人好夢。」朗聲輕落,神清氣爽。

  趙九娘回頭,看到趙青河一身松墨廣袖衫大步而來。

  那麼單調平樸的衣式,經他肩寬體闊高大身材一撐,加之一副稜角分明的堅毅相貌,衣價頓增百倍。連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都會為有如此出色的兄長不禁驕傲。然而奇怪的是,四哥就不會給她這種感覺。

  「三哥,這裡是內園。」驕傲歸驕傲,規矩歸規矩,趙青河作為男客,住在外園客居,進內園需經僕婢稟報,趙九娘看他駕輕就熟的,真不知這位是來過幾回了。

  「我找自家妹妹,難道還要經過一層層通報?」趙青河眼角一拐夏蘇的屋,並未停留,徑直走入廳堂,「九娘來坐。」

  倒像她是客。

  趙九娘跟進去,遣開兩個丫頭,只留自己娘家的大丫環,「我知你是自家兄長,別人卻不知。三哥以護送十一娘和岑姑娘的名義來楊家,這麼大剌剌跑入內園,實在不妥。」

  趙青河雙手捧著禮盒,歪來斜去地盤玩,「九娘,你能叫我一聲三哥,認我這個半吊子的兄長,我其實——呃——感懷於心。」這麼說,不會用詞不當吧?「不過,我剛說的自家妹妹,並非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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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4:00 |只看該作者
第113片 恁地心窄

  趙九娘半張著口,好一會兒,哦了一聲,滿面尷尬薄紅,「你找蘇娘……」

  對於打擊到自己親妹妹這件事,趙青河似無所覺,還強調,「對,我找的是蘇娘。九娘若也找她,就請稍坐,她應該快起了。」

  趙九娘乖順坐了,猛然想到——不對啊!他跟自己可是親兄妹,隨人怎麼搬弄,不怕閒話,但他和蘇娘,管什麼自家不自家,單單「義兄妹」三個字就足夠讓人浮想聯翩,還這般毫無顧忌直來直往,一旦傳出不好聽的話,蘇娘還要不要嫁人?

  「找蘇娘才更不對。」趙九娘坐直。

  趙青河刀眼微彎,笑,卻也淡漠,語調慵散,「哦?為何不對?難道只因為沒有血緣?」

  趙九娘秉著為大家好的剛正信念,「三哥與蘇娘兄妹情好,且坐得直,行得正,無懼惡言搬弄,只是眾口鑠金,女子名節貴無價,一旦有損,一輩子難清白。三哥身正不怕影斜,卻要為蘇娘的將來多考慮些。蘇娘早過成婚年齡,母親曾同我提起,著急她的終身大事,應會幫她相看夫家。你二人即便在趙府,也該分開住,見面也需注重禮……」

  趙青河笑聲呵然,打斷趙九娘,「九娘錯看了。」

  趙九娘反應不過來,「錯看什麼?」

  「我影子固然斜,身也沒坐直,行也不端正,蘇娘的將來同我的將來,那是已經綁了死結,加了死鎖,誰也解不開。這盒珍珠粉的舊主不能,你更不能。」盒子一落,啪一聲,那張稜得很俊很酷的臉,冷傲至不近人情,然而他眼裡洶湧的,是一腔柔腸。

  趙九娘驚得站了起來,死死瞪住趙青河。

  三哥對蘇娘的好,她曾羨慕過,卻隱隱覺得不同尋常,一旦三哥把話挑明,震驚之下,心底又出乎意料得平靜。

  撇開蘇娘與她同城而居的那一點點私心,她其實更喜而樂見這一對。

  吳其晗不是不好,只是三哥更好。

  「三哥你……這樣的心思,蘇娘知道麼?」

  這兩人——怎麼說呢?

  不在一起,勝在一起;一人行動,如雙人行。

  趙九娘雖有這樣的感覺,又覺夏蘇的心尚不明顯。

  趙青河不答,眉眼淡漠,並非答不出,而是不必答。他的心思是單向,暗地,還是怎樣,不必別人關心。他亦無過剩的情感,應付七姑八婆一大堆親戚,包括眼前這個一半血緣的親妹子。

  「知道他什麼心思?」夏蘇出現在廳堂外,春光剪出她纖細的身段,肌膚映光如盈雪,背著光的五官透出深刻明美。

  趙九娘有點看呆,不曾見過夏蘇這般雋艷的一面。

  趙青河卻點著禮盒,語氣揚出紈褲的調調,「妹妹有禮收,哥哥羨慕要命的心思。」

  夏蘇進來一瞧,再遲鈍也知是昨日自己招惹來的,但道,「這吳二爺恁地心窄,我說上回的年禮珍珠磨粉吃了,他今日就送來一大盒。」

  趙青河合臂伏桌,擱著下巴,要笑不笑,全然心領神會的表情。

  趙九娘只能自己問,「吳二公子知你珍珠粉用完了,特意再送來,怎會心窄?」

  「若非心窄,怎會沒完沒了?他並不因我愛用珍珠粉,而是將珍珠磨了粉,才有今日這齣的。」夏蘇的遲慢,不是愚鈍,而是謹微,恰恰心思敏銳,「趙青河,都是因為你。」

  趙青河咧開嘴,「所以一聽到消息,我就趕緊來給妹妹出氣啊。」

  夏蘇哼了哼,對趙九娘道,「怕吳二爺誤會更深,我沒盡說實話,讓你三哥磨成的粉我一點都沒用,全給家裡嬸嬸了。我實在不愛吃不愛敷,這盒還請妹妹幫我消受了吧。」

  趙九娘忙道不好。

  趙青河幫腔,「有什麼不好?蘇娘皮膚夠白了,再用珍珠粉,豈不是跟死人臉有一拼?九娘不用客氣,我們這回來得倉促,不曾有禮送你,厚著臉皮借花獻佛,你再轉送也無妨,總比讓我扔了好。」

  話都說到這份上,趙九娘只好點頭。

  趙青河眼望夏蘇,見她神色淡然,對「死人臉」一說毫不糾纏,又笑言,「妹妹也別怪吳二爺,壞心思肯定是不存的,更不可能針對你。」

  「那是當然。」

  那串砸珍珠的哢哢哢嚓擦擦,迄今餘音蕩耳,罪魁禍首不是她,她仍不認為吳其晗今日之舉有君子之度,只覺送出手的禮,說句沒心眼的話,扔進茅坑也不是送禮人能記仇的事。

  「妹妹餓了吧?」趙青河問完,轉眼瞧著趙九娘。

  趙九娘學乖了,知道這聲妹妹不是叫自己,喚丫頭們擺下午飯,又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蘇娘何故睡那麼晚?」

  夏蘇不說自己作息不同常人,只道繪畫太專心,忘了時辰,故而晚起。

  趙九娘就說回昨日,「蘇娘以為那家書畫鋪子真會出萬兩收購他們目錄上的古畫麼?」

  趙青河抬眉,無聲詢問夏蘇。

  夏蘇不會故意賣關子,「昨日見一家書畫鋪子人聲喧鬧,就過去瞧了,原來是伙計賣目錄冊子,冊裡每幅畫都明碼標價,百兩起購,總價超過萬兩,所以才引那麼多人爭相買冊。但我只覺噱頭,一冊一兩銀子,今後不用賣畫,直接賣冊子就賺夠了。」

  趙九娘有異議,「也不是只寫著畫名和價碼的簡單冊子,還有每幅畫的粗摹和一些故事,好比經過了哪些人的手,最後一任主人是誰,流失前所在的地域。因為記載詳盡,若有心尋訪,比只聞其名的古畫要好找得多。」

  「冊子拿來瞧瞧。」趙青河相當感興趣。

  「沒買。」夏蘇有些嗤之以鼻,「那冊子上好些畫,我從不曾聽聞,也不知是否杜撰的,實不可信。」

  趙九娘搖頭,只覺不對,「哪有人杜撰假畫,自己再高價收購?嫌錢多麼?」

  夏蘇則精通此道,「沈周之《石泉圖》,就是杜撰,根本憑空仿造,但說得人多了,便成為名畫,一位位鑒藏大家認可之下,已不容後人顛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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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片 富春山居

  趙九娘知此畫之名,聽聞夏蘇言它杜撰,大吃一驚,「可……可你怎知《石泉圖》是憑空杜撰?」

  夏蘇默默吃起飯來。

  趙青河抬眼朗笑,「九娘,古字畫裡的那些事,你當趣聞軼典聽聽便罷,不用想得太深。連蘇娘這般天賦異稟,都只能摸摸鼻子認了,你還要替沈大師喊冤麼?」

  趙九娘訕然,「那倒不是,只是從前聞所未聞,今日才算長了見識。我一直以為古董字畫這等死物,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想不到竟也這麼曲折復雜。」

  「死物,卻也是人造之物,自不會簡單。」趙青河話裡有深意,「甦娘,吃罷飯,你我出去逛逛。」

  夏蘇點了頭,又問趙青河,「九娘能一道去麼?」

  趙青河聳聳肩,「我們要去的昭慶寺,雖是杭府名勝,九娘卻未必好出門。」

  趙九娘看看天色,日光已偏過午後,「我正跟大伯母學習掌理府中膳食,這時報備要出門,實在太遲。你們也別去了,昭慶寺來回費時,此刻出門,天黑也回不來,還是改至明日。」

  趙青河用完飯,洗過手,等夏蘇起身,全無改日的念頭,「九娘好好學習,要當大家主母,確實不能隨便偷懶玩耍。但我與妹妹,逛得就是良辰美景,不夜不美。日光下白燦燦一片,哪有妙趣可言。」

  夏蘇歉然拉了趙九娘的手,「若能得楊夫人許可,叫上你夫君,改日同我們夜裡逛去,別有一番不同滋味。」

  兩人走了,趙九娘呆怔半晌,想到自己逢年過節也逛夜市,只覺他們說得妙趣和滋味,與自己的經歷截然不同。但她實在缺乏想像,恍神要走,大丫頭問那盒珍珠粉帶不帶,剎那又腦瓜子乾疼起來。

  三哥和蘇娘?吳二和蘇娘?為何感覺怎麼配,都讓她提心吊膽呢?

  可憐趙九娘思前想後,憂左慮右,趙青河和夏蘇卻是毫無包袱,傍晚到了昭慶寺,悠哉閒逛。

  昭慶寺,最鼎盛的不是香火,而是古玩書畫的交易市場,只要眼光夠銳,銀子夠多,絕不會讓人空手而回。

  韶春之季,無日夜之分,佛像腳下,眾生不庸碌,來尋一片傳今的古心。

  夏蘇同趙青河逛了近一個時辰,才走進昭慶寺大觀閣,在臨時增設的茶鋪小憩。

  閣上幾乎滿座,倚闌可見半邊夜市,而閣裡有人展示他今晚購入的春秋周鼎,不但讓大家湊近觀賞,還邀有眼力的人再斷真假。

  這是一方自由天地,高談闊論,低語輕談,論真論假,說古說今,隨便來。同意者,道是;附和者,喝彩;反駁者,爭喧。但有自信,就可發言。

  這也是江南獨有的景,令人鐘愛。

  買周鼎之人,上前觀者十來位,斷真者滿十,那人好不滿意,多付半兩茶水錢,興沖沖走了。然後,再上一位老爺,讓管事展開一卷畫,道是唐寅真跡,請諸君欣賞鑒論。

  「妹妹不上去瞧瞧?」趙青河看得津津有味。

  多妙,聞唐寅,人人翹首,但沒有擁擠上前的蠻象,自第一排往後,三三兩兩,等前頭的人回桌,才離桌去看,自發自覺,秩序井然。

  夏蘇瞥去一眼,聽不少人直道此作狂狷,非唐寅之筆莫屬,但笑,「真假已定,不用我再湊熱鬧。」

  「我以為妹妹很喜歡湊熱鬧,逢假畫必指正。」趙青河有點出乎意料。

  「隔得這麼遠,怎看得出真假?」夏蘇托著腮幫,「我更非逢假必指正,除非有人問我。至於不系園那回,皆因保證幅幅真品的緣故,眼裡一時不容沙子。」

  「妹妹原來還有這條原則。」趙青河發覺又了解她一分。

  「不然,一看到別人把假畫說成真,我就要上前爭辯麼?世間本來就是真跡少仿作多,人們投千金拋萬金,十投卻有九空。既然已經損失了大筆銀子,何必再讓人心裡不痛快。買畫,最珍貴是那份心頭好,摧之殘忍。」

  要她說實話,昭慶寺這晚的集市中,十畫裡一真畫的比例都沒有。

  不過,本朝名師才士的畫作倒是精品不少,值得收藏,就是沒銀子。

  至於這家伙——

  夏蘇眼梢尾角擠出一絲冷光。

  「妹妹這是鄙視我麼?」

  但她忘了,某人雖然鑒賞力差極,觀察力卻出色。

  「沒,只是想起你賣了乾娘那箱子畫的事。」已經那麼遙遠了啊,隨即輕悄一句,「今後別再賣那只箱......」

  「諸位且看。」一聲清脆,蓋過閣上登來一位女子,頭戴面紗笠帽,身穿布裙荊釵,手中展開一幅畫,「誰若出過一千五百兩,我便賣與誰。」

  這麼沒頭沒腦,擱在別處,會被人當病,或起賊心,但在昭慶寺,「老王賣瓜」是最不稀奇的情形了,還都是貴死人的瓜。

  畫上山水靈秀逼人,有人卻問這是誰人誰作。

  茶座中頓有笑聲,「連《富春山居圖》都不知道,尊駕還是免開口罷。」

  趙青河眼楮冒光,「難得來一幅我聽過的畫。」

  夏蘇哼笑,「不得了。」

  「妹妹別笑,《富春山居圖》這名字太耳熟。」

  撲哧笑出了聲,夏蘇作勢拍手,「能讓你聽過,此畫要再傳個百世千年。」

  趙青河絲毫不臉紅,拱手謝無聲,「好說,好說,只不知這畫又是真是假了。」

  昭慶寺鑒藏能人多,不用夏蘇這雙好眼。

  又有人道,「這幅《富春山居圖》是何人摹作呢?」

  議論很少,不是很明白的人,就是裝明白的人。

  女子雖穿戴簡樸,並不顯得無知,「諸位還未近賞,已言這幅畫非黃公望之作,是看我一介婦人,想壓畫價,抑或不信婦人能擁有真跡,卻可見這昭慶寺名過其實,在座實無君子。」

  婦人正欲轉身而下,離得她最近的數張桌子,有幾人紛紛立起,直道且慢。

  趙青河道,「果真是想壓價,看人要走又起急,可見東西不錯。」

  夏蘇微微傾身,好似那樣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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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4:22 |只看該作者
第115片 老家的人

  夏蘇道,「但那婦人所言也不確實。黃公望為此畫揣摩觀察三四年之久,年近八旬方始畫,《富春山居圖》是他一生最大成就。一千五百兩,頂多買到名家摹本。」

  如同應和夏蘇的話,有人這般說道,「若為沈周摹作,我願出一千六百兩。」

  夏蘇點頭,「正是,沈師曾得到過《富春山居圖》,他的仿本是幾十版裡較為接近真跡的,哪怕是失去真跡之後背摹。」

  「聽妹妹十分熟悉此畫典故,莫非你瞧過真跡?」即便知道了夏蘇的身世,趙青河仍覺得她神秘,劉家神秘。

  「嗯。」夏蘇的回答真不讓趙青河失望,「不但瞧過,還摹過。」

  她爹豐富的藏品,以及來往皇宮大內的便利,如今想來,是一種別人羨慕不了的機緣。

  趙青河開玩笑,「說不準,那婦人手上正是你的摹本。」

  「怎麼可能?」不再關注鑒別《富春山居圖》版本的人們,夏蘇望向夜市,眼裡燈火朦朧,「我的摹本已讓我爹燒了。」

  趙青河見她不再絕口不提從前,不由替她輕鬆,「好吧,不管哪種版本,橫豎咱們也買不起,茶喝完了,要不要下去再逛逛?」

  但經過那婦人時,夏蘇腳步一滯,神情萬分詫異。

  趙青河正要問怎麼了,她卻又重新走起來,直到離開大觀閣,才聽她冷冷且慢慢道——

  「趙青河,被你說中了,這張《富春山居圖》,還真是我畫的。」

  趙青河一把拉住夏蘇,「什麼?」

  「那時覺自己摹得不錯,如今再看,皴筆稚幼,臨模顯著,難及黃公三分靈氣。只是我那位了不起的父親,造假的本事實在厲害,擅自加了黃公望的題款,還有大鑒藏家們的題跋。」

  她的好眼,自她父親那裡承繼,她的造假技藝亦如此。不用挖空心思,每日從其師,為之打下手,自然耳渲目染,經年之後融會貫通。

  閣台那裡叫價,已過兩千。

  趙青河沉眸,「你可認得那婦人?」或者,「她會認得你麼?」

  「我看不出婦人的樣貌,而她若認得我,剛才從她身旁經過,她又怎會毫無反應?」夏蘇回道。

  但趙青河招近喬生,對他耳語兩句。喬生轉回閣台,往階底牆邊一靠,竟是要盯梢的架勢。

  「並非不信妹妹的感覺,只是人心難測,會唱戲的人比看戲的人多,防著些好。」燈裡亂飄起細茸,趙青河打起油傘,朝夏蘇微傾,「既然來了名地,不如買幅畫回去?我今日帶了不少銀子,百兩以內,妹妹隨便花。」

  細茸轉瞬成細絲,方才還人山人海的寺裡,頓少去一半客之感。沒有頂篷的書畫攤忙著收起,有篷的臨搭鋪子也擔心雨勢不止,難免有再做一樁生意就好的心思,紛喊價錢好談。只有那把傘,那對人,在一片匆匆的夜色中,悠閒無比,如魚游水歡暢。

  夜市結束,兩人意猶未盡,正商量再去哪兒逛,喬生卻趕了回來。

  「那婦人就住昭慶寺的香客居,獨身一人,聽小僧人稱她閔娘。那畫賣了兩千三百兩銀子,當場成交,只是小的跟在後面時,發現還有別人跟著她,樣貌凶惡,恐怕不是什麼好東西。」

  「閔娘?」夏蘇眼底微微浮光,「這姓倒是耳熟,我大姐乳母姓閔,年約四十五六,大姐出嫁時,她也跟了去。」

  「同一人?」趙青河認為有相當的可能性。

  夏蘇不這麼猜,「大姐嫁在北方,閔氏又待她萬分忠心,怎會一人到江南來?」

  「看看不就知道了。」趙青河躍身上牆瓦,伸手作了邀請勢,「妹妹,與我再比一回腳力?」

  夏蘇沒理他,往旁邊走兩步,就重回昭慶寺中,回頭看牆頭趙青河,似笑非笑。

  她對喬生道,「你要是練成了飛檐走壁,切莫學他,天一黑就蠢蠢欲動,有好路不走,非得學小賊爬牆上頂,怕別人不知道他偷雞摸狗似的。」

  喬生咧笑,「姑娘別罵,我挺想跟少爺一樣,學會攀檐踩瓦,月亮照千里,在高處乘風。」

  趙青河翻下,衝夏蘇眨眼,「聽見沒?妹妹一身卓絕輕功,能讓人人眼紅,卻非要藏著捂著,大夜下都不施展,實在浪費。」

  「等人射你一個萬箭穿心,你就知道何謂高處不勝寒了。」輕功可不是上屋頂賽跑的,夏蘇往寺後走去,腳步不慢,轉眼數丈開外。

  「高處寒歸寒,景色好啊,妹妹可以穿厚實些。」趙青河笑著跟上。

  只苦了腳下功夫最普通的喬生,使出吃奶的力氣跑,卻始終與前方兩人差著一大段距離。好不容易追上,也是因為夏蘇和趙青河等他指路。

  喬生氣喘夯夯,指著不遠處一間點燈的屋子。

  夏蘇的輕功比趙青河好,但才要奔出去,就讓趙青河拽住了衣袖。

  「跑得快可沒用。」

  趙青河說歸說,拽歸拽,只是不讓夏蘇超前,自身速度並不慢。到了門前,忽聞裡頭有人呻吟,就一腳踹開屋門,見裡頭一名大漢翻箱倒櫃,婦人捧著肚子滾地不起。

  「佛門清靜地,竟敢逞凶行歹!」趙青河沉喝。

  漢子看著五大三粗,膽子卻似不大,跳了窗就走,哪知正踫上喬生的一記拳頭衝來。

  趙青河抱臂靠著門框,一邊盯喬生同漢子的戰況,一邊盯夏蘇與那婦人,隨時準備出手幫形勢不妙的。

  「你可要緊?」夏蘇的防心卻也不輕,看婦人蜷曲身子背對著自己,並沒有同情心泛濫,站離幾尺遠。

  婦人翻轉了身,豆汗滿額,眼淚縱面,擠瞇雙目,努力望清了夏蘇,突然驚眼瞪圓。

  「四……四姑娘……」

  趙青河一聽,這婦人恐怕就是夏甦說得閔氏了。他即刻警惕,雖不會做出殺人滅口之事,但在有能力護住夏蘇周全之前,囚禁此婦並不涉及他的良心和道德。

  夏蘇反而神色冷清,「真是你。」

  她一眼看清大漢翻過的箱子,很顯然,閔氏已將最好的行頭穿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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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4:34 |只看該作者
第116片 風水輪流

  人生際遇,風水輪流,閔氏仗著劉莉兒跋扈囂張的記憶,剎那褪盡顏色。

  而在閔氏眼裡,那位灰撲撲,任太太姨娘姐妹們欺負,總是不吭不響的四小姐,這時容顏靜美,明光難掩,幾乎成了另一個人。再想到大小姐,她心頭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咬緊牙關,匍匐上來磕頭。

  「四姑娘救命。」

  夏蘇雙目閃寒星,她不記仇,可也不蠢善,「這話怎麼說?你不是還在喘氣,哪兒需要我來救你?」

  劉府是個自顧自,人吃人,強者生存,弱者受辱的地方。

  劉莉兒長夏蘇六歲,因親娘是正室,以嫡大小姐的身份為所欲為,性子刁蠻之極,還野心十足,居然勾引劉徹言,意圖招婿掌家,結果劉徹言反設圈套,被劉峰捉她傷風敗俗,慌忙把最寵的大女兒嫁了出去。

  閔氏身子一縮,「不是……不是救奴婢,而是……大小姐她……」

  閔氏縱然借主子的勢,當初對這位四姑娘沒少難堪,並不代表她沒臉沒皮,更何況江山易主,青山不綠。

  「求四姑娘幫我把銀票追回來,不然大小姐要賣身了啊。」

  夏蘇側過頭去,與趙青河看個正好。

  趙青河姿勢不變,但朝屋外喊一聲,「喬生,給我把那傢伙的衣服扒光,貌似他身上值錢東西不少,一件也別漏。」隨即轉了臉來笑道,「妹妹可以安心,一文錢咱都不放過,回去再分。」

  搞得她跟強盜頭子一樣,夏蘇忍不住好笑。

  閔氏也聽出不還的意思來,連忙爬來捉夏蘇的腳,卻被夏蘇躲開。

  她只好哭喊,「四姑娘,我知道當年大小姐待你不好,但你們畢竟是同父的姐妹,大小姐新寡,那殺千刀的歹毒正室就將她賣入青樓,三個月內要是湊不出五千兩銀子贖身,她就……就……這輩子完了啊!四姑娘,瞧你如今這般好,定知好人有好報,求你將銀票還我。」

  夏蘇沒好氣斜趙青河一眼,「你裝什麼強盜,連帶我都成打劫的了。」

  趙青河聳聳肩,「不是我裝,是什麼心想什麼事,這位自己心思不正,就把別人都當成惡毒。區區幾千兩銀子,是她的救命草,卻還入不了我的眼呢。」

  叫喬生拿來,他手裡就多了幾張銀票,「妹妹數數,小心惡狗反咬一口,把兩千多說成五千。」

  夏蘇接過去,數也沒數,直接放在閔氏眼皮底下,冷眼削利,「你敢反咬我麼?」

  閔氏連連搖頭,眼淚鼻涕一起流,十幾聲不敢。她怎麼看,門邊這位漫不經心的英武男子氣勢可怕,四姑娘如今既有這等靠山,她哪裡還能挾怨呢。

  「妹妹敘舊完沒?該輪到我來問話了吧。」趙青河踏進屋。

  夏蘇奇怪,「你要問什麼?」

  趙青河拉來一張太師椅,討好般語氣,「妹妹坐著聽,免得酸了腳。」

  閔氏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別提什麼滋味了。想她效忠的那位主子,論貌論智皆上等,如今卻要淪為青樓女娘,而眼前這位,當年多孤伶的卑微姑娘,成了他人掌中明珠。所以,凡事真不能做絕,大小姐過狠,才落得這般無人施救的田地

  「你主子嫁在北方,你為何來南方賣畫?」趙青河這一問,本是夏蘇最先提及。

  閔氏老老實實答道,「大小姐被賣到了揚州。」

  揚州,離蘇州不遠。夏蘇想著,卻因身旁的趙青河,心跳安穩。

  趙青河道,「你可向劉家求助。」

  閔氏抬起頭,目中滿是憤恨,「當我們不曾求助麼?早在姑爺過身時,大小姐就每日送出家書,望娘家接回她,卻如泥牛沉海,直至我離開大小姐來湊銀兩,尚無半點音訊。」

  夏蘇信閔氏這些話。她逃家時,劉徹言大權在握,爹說話已不怎麼中用。劉徹言一直忌憚劉莉兒野心,確實不太可能把她接回去。

  「今日你賣出的《富春山居圖》從何而來?」很多信息看似無用,彼此不關聯,但到了適當的時候,會有出人意表的結果。

  而趙青河此時,只是隨便問問,解開心裡的問號,並無特別意圖。

  「那畫是老爺給大小姐的嫁妝,卻想不到並非真品。」閔氏嘆氣,「四姑娘,別人不知,你卻該知,其實大小姐對你那般也是迫不得已,若想在府裡過得好,是絕不能示弱的。」

  夏蘇知道,卻做不到,以欺侮家人換自己活好。她只能選擇最沒出息的做法,忍辱負重,積蓄逃跑的力氣,等待逃跑的機會。

  她不想同閔氏多費唇舌,因為再論過去誰是誰非,已毫無意義。她亦不問閔氏有無湊足五千兩,湊足自無需她關心,湊不足她也沒能力幫,那位總是動著腦子轉著心思的厲害大姐,定有法子脫困。

  「可認識劫你的漢子?」趙青河又問。

  閔氏下意識捉緊銀票,神情驚惶,「之前從不曾見過,想是我一路兜畫,落了賊人眼。」

  這時外頭的動靜引來了僧人,聽說有賊入室搶銀,趕緊去報官府。

  官差們來後,自然認得趙青河和喬生,熱絡打招呼的樣子盡落閔氏的眼,心中自又一番唏噓。

  而那賊漢,承認暗中跟了閔氏數日,見她獨自一人兜賣古畫,故而起了賊心,今日成交大筆銀兩,才最終動手。

  只是他運氣十足差,不但閔氏頑強,還遇到趙青河和夏蘇。

  過兩日,趙青河同夏蘇說起那案子結了,閔氏已趕往揚州替劉莉兒贖身。他又道閔氏臨走前,感激他們相助,因此發誓不對劉莉兒提及半點杭州事。

  夏蘇淡然之極,「閔氏待我大姐如親女,你覺得她會幫我不幫大姐麼?這世上,親人都不可靠,還是別指望不相干的人了。」

  趙青河但笑,「我也不過幫她轉達。你大姐若是有腦子的,就該知道元氣大傷之後,要找個好地方養著,否則尋人晦氣,就是尋自己晦氣,只會更倒楣而已。」

  「隨她吧。」夏蘇自覺沒那個腦力預測劉莉兒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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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4:44 |只看該作者
第117片 溪山數珍

  「你這兩日都跑衙門,可是那樁沉船案有了進展?」夏蘇覺得,比起陳年舊事,不如聽些新鮮的。

  趙青河也顯得起勁些,「不錯。杭府仵作確有些本事,拼屍結果證實少一人,死者皆被毒劍刺中要害,毒為七步倒。而林總捕沿岸部署也有發現,有人在年夜那晚目擊到了貨船,當時船上有燈光無人影,不遠處卻有一條搖櫓,往蘇州城的方向去。」

  「你猜得都對了。」夏蘇但嘆,「只是竟還有比窮凶極惡之徒更狠的人,你今後……」

  頓時消音,暗道差點。

  趙青河的眉毛又囂抬起來,「多謝妹妹記掛,我今後會更加小心的。」

  夏蘇撇撇嘴,這人皮厚,她也不是第一天見識,最好別理,越理越起勁。

  「但我覺得這主謀之人似乎無意再殺我滅口,至少是不心急了。那馮保是自己吃不得虧,想拿你尋我晦氣,而鬍子是自作主張,自找死路。怎麼看,都是他們自己人殺自己人,且毫不容情。我就奇怪一件事,幹這無本買賣的主謀到底手下多少兵,能讓他這麼辣手懲戒,一殺一船。」

  夏蘇想都不想,信口胡說,「許是錢賺夠了,打算金盆洗手,過往的功臣反而礙手礙腳……」一路說到開國皇帝去。

  趙青河一怔,漸漸得,神情認真,來回踱起步子,一個人喃喃著,也不知說什麼,末了拍手一喝,「妹妹好聰明。」

  「呃?」夏蘇反愣,不知道他怎麼得出這個結論。

  「先讓我窺見一斑,滅口不成,又因妹妹一雙好眼,破了他的障眼法,再來桃花樓命案,馮保敗露,引得官府介入,案子不但結不了,反而越查越深。這時本該萬分小心,偏偏蠢手下做蠢事,又主動把賊船奉到我們跟前,逼得他下定決心自斷手腳。妹妹一語中的,恐怕那人真要收手了。試想,一伙窮凶極惡之徒難找,一伙訓練有素的偷盜團伙更需要精心培養,就拿魯七夫婦來說,兩人蟄伏趙府多年,連他們都成了無用的棋子,再不全盤棄局,那人的真面目絕對藏不了多久。」趙青河說得好不激動,「妹妹真是太聰明了。」

  雖然被連誇兩回聰明,夏蘇自知,這個聰明人可不是她。

  「接下來麻煩了啊。」趙青河無意識地自言自語,「他一旦收手,如同死無對證,哪怕今後面對面,也難知他罪惡累累,就算知道,亦沒有證據。妹妹說,如何是好?」

  「……」夏蘇覺得,她最聰明的做法,還是閉嘴。

  「妹妹……」

  夏蘇又不好罵他把妹妹這個詞念成了咒,弄得她腦瓜子都要裂開了,就從書架上拾起新買的那本冊子,往桌上一放,同時攤開手心。

  「一兩銀子。拿來。」

  她不聰明,不過忍耐了很多年後的現今,她決定,吃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吃虧,尤其面對——

  好欺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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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這日,黃昏近晚,柳梢倒是長齊全了,月卻好似一片新葉,柔弱垂在枝頭。

  西湖畔的涵畫館已下了門板,三月春好的後館,花兒吐芳葉紛綠,平日人來人往,這時只有約客,正好一男一女。

  應得一時好景,應不了詩中真意,二人正說一樁交易。

  女子面貌清秀,談吐頗有大家風範,只是裝束樸素,甚至看得出家境困窘。

  「家祖生平無他好,傾盡家財收藏古畫,前些日子他過世,我才繼承了開箱鑰匙,一經整理,竟發現他將《溪山先生說墨笈》裡江南卷中所提到的八幅畫都集全了。溪山先生是北方鑒藏大家,見識廣博,他用十年走遍大江南北,將遺落在民間的珍畫記載了下來。因其中多數作品不為人知,此書一出版,就遭到了同行不少質疑,然,事實勝於明辨,好幾幅說墨笈中的畫作現世之後,經鑒藏大家和名畫家們的認定,確為滄海遺珠。故而,越來越多人認可了此書。」

  男子四五十,黑髯一把,幾分文氣,雙目炯神,「卞姑娘說得極是,溪山先生這本說墨笈中的幾幅畫還被收入了皇宮,深受皇上喜愛,且高價徵著上頭的畫作。若卞姑娘的祖父真收齊了江南卷,那可了不得,價值難估啊。」

  女子叫卞茗珍,是祖籍淮西的書香世家之後。同很多書香門第的命運相似,卞家已沒落,再無有才氣的子孫,更因祖父揮霍而失了財源,為一日兩餐就要犯愁。

  「誰說不是呢。」卞茗珍這麼道,卻眉頭舒展,神情悄愉,「本以為祖父散盡千金,父母又早亡,我要如何養活家中幼弟幼妹,不料老天有眼,祖父並未花光全部身家,還給子孫留著活路。」

  「幸之,幸之。」男子姓方,涵畫館掌櫃。

  卞茗珍從竹管中倒出一卷畫,輕輕鋪展,「這是其中一幅,請方掌櫃驗看。」

  方掌櫃不但主理涵畫館的買賣來往,自少年起,就在書畫鋪子裡當學徒,幾十年浸潤,看古畫的眼光怎能不老辣。

  眼前這幅《天山樵夫遇仙圖》,落著李思訓的章款,筆法細緻秀勁,山水活潑躍動,唐風濃郁華麗,山中一角仙宮神秘典雅,樓閣,平欄,彎廊,長階,松鶴,人物,無一不細,生動入神。

  他可以一眼斷定這是上好古畫,卻神色不動,目光絲毫不離畫絹,足足看了兩刻工夫。

  溪山先生說墨笈中的每幅畫都有小模圖,方掌櫃早已記得滾瓜爛熟。那些畫多為私家藏品,除了溪山先生,無人知其下落,別說瞧不見真品,仿片也難造。今日,他頭回見此畫,卻越瞧越篤定,確信是李思訓無疑。

  書畫大家之作,能聞名天下,能流傳後世,自然是因獨到之處。

  李思訓父子為唐風表率,二人的筆法風格為後來者不斷揣摩研深,幹鑒師多年的方掌櫃亦十分熟悉。

  此畫不聞於世,然而每筆中都可見李思訓,甚至包括微不足道的那一點點小缺陷,也能辨認出李思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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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24:56 |只看該作者
第118片 深鋪二東

  從起先的老謀深算,到這時的心濤洶湧,方掌櫃臉上全然不動聲色。

  見貨心喜不眼喜,方能談價。

  他抬起頭來,仍是客客氣氣的表情,「卞姑娘,這畫是古風,絹黃裱舊,乍眼瞧著,年代久遠這點似乎是不錯了。不過,到底是不是李思訓之作,經我一人一雙眼,還真不敢說。溪山先生是肯定見過真跡的,可咱也不可能千山萬水請到他來鑒定。」

  「我祖父不會收藏假畫。」卞茗珍一調整坐姿,就顯出局促不安了。

  方掌櫃瞧在眼裡,心中卻分明,窮得連下頓飯都不知在哪兒的賣家,最耗不起時間,也不可能拿到好價錢。

  他不著急,等對方低聲下氣。

  「卞姑娘可知甦州有多少造仿片的作坊嗎?雖然良莠不齊,也有了不得的畫匠,可與真品仿得一般無二。而溪山先生說墨笈上的畫,一來無真跡流傳市面,可憑空偽造,二來傳世名家的作品較多,容易被人揣摩得透。你祖父說真,不算。我說真,也不算。實在難鑒得很。這麼吧,我可當做質量上乘的古畫收購,八幅畫一一驗看之後,給你紋銀一千兩。」

  卞茗珍將畫緩緩卷起,神情由局促轉而倔強,「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擾了。杭州書畫鋪子也不止涵畫館一家,若非你們目錄冊子上明價公道,我不會先考慮你們。」

  這姑娘還有一股窮志氣。

  方掌櫃暗道失策,但架子還得繼續端,不然變成他理虧了,「多謝卞姑娘先想到了涵畫館。你如此誠意,我也不好讓你失望而回,不如姑娘多給我幾日,容我稟報東家之後,再由東家決定,如何?」

  卞茗珍略為難,「得等幾日才有回音?我家中揭不開鍋了呢。」

  方掌櫃當即掏出一錠二兩銀,「卞姑娘,就當是涵畫館買了你這則消息,聽到咱們回音前,請你別找其他畫商。短則三日,長則五日,五日之後不找你,銀子歸你,畫賣給誰都自便。」

  卞茗珍高興道,「果然找你們沒錯,方掌櫃做買賣還重人情,解我燃眉之急,感激萬分。若你東家想購我家的畫,只要價錢還公道,比市面上叫價便宜一些,我也願意賣給你們。」

  方掌櫃聽了微汗,想這卞茗珍不傻,打聽清楚才來的,而且恐怕不也能一直在畫的真假上作文章,杭州書畫商多呢。

  想到這兒,他客氣連連,將卞茗珍送出了後園的門。

  等人走得瞧不見影,方掌櫃關上門,當步走過花園長廊,進了一間寬敞的屋子,喊聲二東家。

  簾子一動,內裡走出一人。

  蓮花步,扭腰肢,金縷錦繡的小靴,水漾芙蓉羅的百褶裙,收高了腰身,珠串寶石墜的腰帶流蘇,短春綠的合衫,燈籠袖,白襟染了芙蓉花瓣。

  金枝牡丹壓繁沉雲髻,婦人容貌姣美,眼氣輕佻,一張灩光薄唇,一抹嫵媚笑天生,氣質妖嬈。

  此婦,剛死丈夫,暫保留夫家姓,人稱魯七娘子,不過她這身裝束,已看不出半點未亡人的樣子了。

  「何事?」她往主座一坐,翹腳喝茶,姿勢撩人。

  方掌櫃眼不斜心不歪,將卞茗珍來賣畫的事說了。

  他知這婦人雖水性楊花,做正經事卻從不耽誤,心狠手辣,殺夫都不眨眼。

  「那本什麼書裡說到的畫很值錢?」

  不管是古畫還是古董,魯七娘子只知道貨要夠稀罕才賣得出價錢。再說,無本生意做了這麼些年,一般好貨還看不上眼。

  「溪山先生說墨笈上的畫,都有明市基價。以卞姑娘今日拿來的那幅為例,明市起價為三千五百兩,專為人收購的私商價碼更高。書畫本來也不按一套套賣,說墨笈卻不同,皇宮一直高價在征。江南一卷八幅,曾喊過六萬兩。」方掌櫃這時說來,行市在心,滔滔不絕。

  「六萬兩?!」魯七娘子先怔,再瞇了眼,嘴角噙著冷笑,「墨汁莫非是金汁?畫絹莫非是金鏤?不過畫些山山水水,有名無名,瞧著都差不多,怎能值了萬兩銀?」

  方掌櫃不試圖同牛講牡丹為何價值千金的道理,只道,「請二東家與大東家商量一下,看這件事要怎麼辦?若是有意購入——」

  魯七娘子一擺手,「不用商量,從來只有我們賺錢的份,哪有倒貼銀子的事?」

  她眼神一瞬犀利,聲色厲茬,「不如——照老規矩辦。」

  方掌櫃眉眼不抬,「大東家已決心做正經買賣,不再用過去的規矩辦事,二東家盡早習慣得好。要是二東家忙,我去稟了大東家也一樣。」

  她是二東家,他是掌櫃,看似主從,其實地位齊平,一個管武事,一個管文事,大東家離了哪個都不行,故而他對她,能客氣,也能不客氣。

  魯七娘子自然清楚,嬌聲道,「哎呀你這老古板,我隨口說說都不行,沒有大東家發話,什麼規矩我也不敢用啊。不過心疼咱們的血汗錢,換個樓啊地的,好歹實在,換幾幅破畫,光看不能用,萬一轉不了手,那麼多銀子打水漂了。」

  方掌櫃面皮不動,只動嘴,「大東家若想買入,我自會鑒定明白,同時將價錢壓到最低,一萬兩摸到天了。而我幹了這麼些年,你何曾見過一件賣不出去的貨?」

  「這倒是。」魯七娘子站起身,妖嬈走到方掌櫃身旁,伸手摩挲著他的肩頭,整個人靠了上去,「方正,我又成寡婦了,這回嫁你可好?」

  方掌櫃腰板筆挺,什麼話都沒有,只是掃了她一眼,很輕,很淡。

  魯七娘子立刻擰身走開,羞惱罵道,「殺千刀的臭男人,肚裡有點墨水就敢瞧不起我,不想想自己也只是條看門狗罷了。老娘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不過我這會兒還不惜得要你了。仔細一瞧,當年好看的斯文郎,已成了乾癟老東西,不但不中看,也不中用了吧。」

  方掌櫃任她謾罵,垂著眼皮子如老僧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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