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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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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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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6:27 |只看該作者
第79片 嫡嫡親親

  這麼個長子長孫。

  夏蘇定定看著趙青河。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的他,彷彿老太爺在說別人的事,那麼冷漠,那麼孤傲,不知為何,令她心裡很不好受。

  換作別人,是天大的喜訊,有爹,多兄弟,一大家子至親,而不是同姓不同族,寄人籬下的無名小卒。

  更何況,趙氏本家,名門望族。

  議論之聲並未低去,接受的表情漸漸取代或驚訝或不可置信的臉,一家之主趙老太爺對趙青河的認可,將所有可能質疑的聲音壓下。

  畢竟,老爺子做事穩重又穩重,不能認了假孫子吧。

  女眷中,二太太的反應最快,給大太太道喜,「大房有一個了不得的文狀元四郎,如今多一個了不得的武狀元三郎,可喜可賀。不過,我當真沒想到大太太是以平妻嫁進家裡來的。我們這幾房誰不羨慕大伯大嫂相敬如賓,從不曾紅過臉,也沒那些內宅裡的糟心事,原來是大伯心裡虧欠,大嫂還得憂著外頭的那個突然回來。」

  大太太尚未沉臉,老太太立時呵斥,「這是家裡的大喜事,你不賀也由得你,說什麼晦話連篇。平時你一向好做人,那就接著好好做。我老太婆一日沒去,這個家還是要分清大小。你大嫂也是你能說得的麼?」

  二太太讓老太太當眾臊了臉子,不敢吭氣。

  眾女眷則以此為風向標,有趙家兩位老人撐腰,趙青河的身份已不容任何人說三道四。

  但這件事也不單純是喜事,其中的意味可太多了。

  趙子朔原本是最有望的家主,然而他若官場亨通,也未必能有餘力打理家業,而大房十二郎還小,以至於二房六郎也有可能接掌。

  現在大房多個嫡子趙青河,家主之位就沒什麼意外了。

  不過,虎視眈眈已久的二房也不是吃乾飯的。

  恐怕,趙青河這嫡子一說,還會引起後續爭議。

  人們想得都是趙氏一族多個人搶權,卻完全沒想過這個人對此是根本不屑的。

  趙青河往旁邊跨了一步,讓老太爺的手落空,才道,「承蒙老太爺厚愛,只怕要讓您失望,這門親戚,青河可不會認。」

  全場從鬧到靜,不過一瞬。

  老太爺驚訝,沉臉,正要開口。

  「蘇娘,走了。」趙青河卻看都不看老太爺一眼,已經大步往堂外走去,還對夏蘇高聲召喚。

  夏蘇起身,沒聽到大太太讓她留下的話,小步緩緩,穿過眾人交織的奇異目光,在廊下與趙青河會合。

  「飽了麼?」孤冷的氣魄遇她則化,他還笑,「我仍覺著餓,壓根沒吃到像樣東西,跟陪酒女娘似得,一直看人臉色。」

  「我請你喝酒。」她與他走下階去,任三道門裡的燈火和目光燒著後背。

  她沒空關心別人怎麼想,只聽他應了好,心裡又懊惱起來。雖說今天這樣的日子百年難遇,她是不該小氣的,而她本來也不那麼小氣,但是這人敗家的本事一流,會不會吃垮她那點積蓄?

  家宴散了,老太爺把大兒子喊進屋裡,劈頭一句,「行了,都說清楚了,不是我們不認他,是他不認我們。你也死心吧,又不是沒兒子,別說子朔那麼有出息,六郎都比他強。而那個臭小子,跟他娘一個樣,骨子裡清高,半點不謙遜。」

  「父親,您既然已答應讓青河認祖歸宗,不用您操心,我自會說服他。」趙峰也四五十歲的人了,這回不願再向父親妥協。

  失去了一生心愛,甚至不知他和宛秀有個兒子,宛秀信上雖請他照顧青河,卻直言不要相認,但青河死訊傳來時,他對人世竟再無留戀。

  他一直為不知生活在何處的宛秀而活著,等來的是她的死訊和一紙遺書,可她留給了他青河。

  對那個孩子,他發誓,會捨命相護,再不辜負。

  老太爺哼了哼。

  大兒跟他說青河是他親孫子的時候,他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滋味。

  大兒當年背著家裡成親,他就對那個孤女很不滿意,直接寫信讓兒子休妻,結果兒子乾脆不回蘇州了,在京師附近安家落戶。

  後來經老太太相勸,他們夫妻倆北上,私下見過兒媳,嚴辭冷令讓她離開,又以銀子相誘,甚至威脅要告官,使婚姻無效。

  當時未能拆散兩人,他便斷絕兒子所有銀錢支持,兩人卻能自給自足,日子過得平靜。

  直到半年後,兒子得了重病,那女子修書一封請他救命,不聲不響離去,這才令兒子心死歸家來,並在病癒之後,娶了他親自選的女子為妻。

  老太爺以為從此往事塵封,誰知安定二十多年後,大兒子再一回不孝,仍與那女子有關。

  兩年前來投奔大兒子的年輕人趙青河,居然是大兒子的親骨肉,也是他的親孫子。

  當年為了讓大兒子心甘情願娶新婦,不得不承認常宛秀趙家長媳的身份,而知情後的荀氏不但願嫁,並為平妻,這一點令老太爺十分欣慰,故而總對這個兒媳婦要偏心些。

  「你也一大把年紀的人,在外為人師表,在家有賢妻孝兒,別因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小子毀了。」老太爺道。

  「青河是我兒子。」趙峰一字一頓,「父親欠我和宛秀的,我不會再怨半分,只要您接納青河。」

  老太爺再哼了哼。

  這麼多年過去,要說老太爺半點不內疚,那是自欺欺人,尤其看到大兒子與荀氏的客客氣氣,年紀近半百仍獨居。說趙青河不知從哪兒來,也只是自己跟自己嘔氣,照夫人的說法,趙青河的長相不像大兒子,反而更像他。

  不管老太爺對常宛秀有多少不滿,她品性高潔,確實不是那種滿口撒謊心思歹毒的人。大兒子那場病,花費甚巨,治了整整一年,若非常宛秀當機立斷,大兒絕無生機。

  趙青河是趙家子孫,老太爺內心毫不懷疑。

  只是,這個親孫兒和他恐怕很難生得出親近。因為他,趙青河才沒有父親;因為他,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世道還因此更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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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6:39 |只看該作者
第80片 酒肉無價

  趙老太爺都明白,而到了他這個年紀,也不可能哄孫子,只能硬踫硬,端著大家長的架子。

  趙峰怎能不清楚父親的脾氣,看似自己贏了,也是父親讓他贏的,如此已是很好。如今他只要讓青河回心轉意,承認他這個親爹,給他機會補償這些年的缺席。

  「他跟他的義妹是怎麼回事?」對於兄妹倆旁若無人走了的這件事,老太爺也有很大意見,「你確定他喜歡岑家女娘麼?」

  趙峰身形微頓,「我已打聽得很清楚,早先青河擔當護院之時,就對岑姑娘十分用心,如今暫時記不起從前事,才有些生分。兩人要是能多多相處,青河應該還是會喜歡的,今後恢復記憶就更不必說了。至於他同夏姑娘,只是兄妹之情,不過兩人身旁無長輩,自不把規矩放在眼裡,我同內人商量過,夏姑娘就由她幫忙教著些。」

  「罷了,你的兒子由你操心,他要是惹出大麻煩,我照樣揍他。」老太爺終於緩和了臉色。

  趙峰雖求得老爺子認孫,直到今日聽父親宣布青河的身世,方才定下心來,便是父親發發牢騷,也全不在意,走出父親的屋,心情頗好。

  荀氏在屋外等,看丈夫的神情就知他心情,也安了心,靜靜跟在他身後。

  兩人這樣一前一後,要走到一同老去,有愛無愛都是伴。

  而此時,蘇州城郊某處宅子的後樹林中,趙青河正在刨土,一邊認命一邊哀怨,「妹妹說請我喝酒,我還很感動,想妹妹兜財手裡掉銀子,一定銘記一輩子。可你改主意就改吧,怎生讓我刨土?」更鬱悶的是,他不知自己是這麼好的哥哥,對妹妹的話言聽計從。

  夏蘇側頭歪想,說得仍慢,「殺人滅口,自掘墳墓。」

  趙青河哈笑,「妹妹下次威脅誰,要麼語速快一些,要麼語調狠一些,如此慢條斯理,什麼惡意都發散掉了,等同說笑。」

  ——小鏟子敲到一樣硬物,他雙手掃去土塵,愕然見一只大壇瓦蓋。

  「差不多了,你把蓋子打開。」夏蘇走到馬車上,拎來兩個酒壇。

  酒香撲鼻。

  大壇子裡全是酒!

  趙青河反應過來了,怪不得放鏟子的包袱裡酒斗竹勺一應俱全。

  「你埋的?」為什麼?怕她嗜酒的毛病暴露?但她從來都不怕他,在家也正大光明取酒飲。

  趙青河覺得這姑娘很神奇,明明看她膽小可憐,時不時就顯足冒險精神。

  夏蘇往樹林外的宅牆瞥一眼,「那家老爺埋的。他雖開著酒莊,他夫人小氣,不讓他隨意取莊裡的貴酒喝,他就半夜趁他夫人睡著,拿了鑰匙,溜到櫃台換酒。」

  「換酒?」密辛啊密辛。

  「就是把當天開了壇的好酒取些出來,兌了普通酒進去,再把好酒倒進這只大壇子裡。那位老爺就愛喝一種酒,非最好的竹葉青不偷。」夜裡的見聞,是平常人無法體會的,似見不得光,卻精彩紛呈。

  「你怎麼發現的?」太有趣。

  「酒莊大堂裡有巨幅駿馬圖,筆法十分拙劣,我有空暇時會來補一補,而那位老爺半夜起來得挺勤快,三回踫上兩回。」相比之下,她的夜生活屬於「循規蹈矩,安於本份」。

  「補畫?」她這是技癢,還是搗亂?

  「嗯。」夜很長,要找點事情做。

  「他家給錢你?」大年夜裡,他挖掘出她的新趣味,為何感覺熱血沸騰?難道是因為發現她越來越和自己志趣相投?

  「沒有,就是看不過眼。」畫爛到心裡一直惦記,忍不住提筆。

  「不是因為有好酒可偷?」他很懷疑動機不純粹。

  「後來會帶一葫蘆走,算不得偷,總不能白給他家改畫。」她想了想,覺得最好說得更清白,「我十分節制,且又不常來,上回已是半年前了。」

  趙青河大笑無聲,她是做壞事不知錯的純良姑娘,他很願意當她的同夥。

  舀滿兩壇子酒,將土填回去,踩實,蓋上樹葉,再把鏟子等等放進原本的樹洞裡,跳上車,趙青河問夏蘇去哪兒。

  「弄些下酒菜。」夏蘇指了個方向。

  趙青河已知夏蘇的兜財模式,「又不用花錢?」

  「真正的好東西,花多少錢都買不到。」心意,是無可估價的。

  如那位員外藏酒的心意,如大小畫匠傾注於筆尖的心意,讀得懂,珍之惜之,真正的價值才有可能實現。

  冬夜漫寒,老馬拉老車,悠哉行上荒道,趙青河已不意外周遭的偏寂。

  夜行走劍偏鋒去,習慣出沒黑暗的人,當然越荒越靜越好。

  漸漸,被沉雲蓋去星輝的夜空下,飄搖微弱一點亮延描出一座小廟輪廓。

  「把馬車藏好,將褡袋背著。」離小廟還有好一段路,夏蘇卻道。

  今晚本該是他最大,無奈淪落為小弟兼車夫,趙青河一切照好妹妹的吩咐,然後隨她悄聲無息奔至廟前。

  不是廟,是祠。

  「狐仙祠?」他不意外荒涼,卻意外這塊破門匾,不由低聲道,「弄酒的地方好歹是酒莊,那妹妹打算請狐仙給咱們做下酒菜?」

  小祠很破,正屋一半沒了頂,另一半沒前牆,但祠堂裡僅有的一盞油燈卻半滿,一張磚頭掂起來的木板矮案前豎著塊石碑,上刻「千尾狐真上仙大人坐升石」。旁邊有一間更小的木屋,比趙府柴房還小,板門緊閉。

  夏蘇豎起一根手指,示意趙青河噤聲,又將他推到石碑後面的陰影裡,自己卻捲長一塊破布,在祠堂裡甩出動靜,隨後走到趙青河身旁,與他一起隱在暗處。

  趙青河覺得自己引以為傲的腦力今晚全然不夠用,不知夏蘇搞什麼名堂。

  不一會兒,正屋外卻跑進一個小姑娘,約摸十三四歲,裹一身補丁長襖,眼楮轉得滴溜溜的,神情又敬又畏,一手放一隻木盆在板案上。一盆炒花生,一盆乾脯肉。接著,她跪得撲通響,連磕仨頭,一串咕噥讓趙青河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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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7:03 |只看該作者
第81片 狐真小仙

  「狐真大人,我以為您明天來哪,還好我把供品都準備好了,您慢用,用過之後就不要再跟我打招呼啦,我明天一早還要擺攤子,睡不好就眼圈黑,別人以為我一臉晦氣,不會找我算命啊。」小姑娘拜了拜,不敢多看的樣子,哧溜跑出去,又探頭進來,「狐真大人,今晚或明晚要下大雪,您回去時小心雲滑啊。」

  趙青河聽到闔門的聲音,原來小姑娘住隔壁那間小屋子。再看夏蘇,她慢條斯理,不知從哪兒變出兩隻布袋子,將案上的供品倒進去。

  夏蘇見他盯著她眼皮子不眨,自覺解釋,「炒花生,乾脯肉,這個小姑娘的手藝一絕。」

  下酒菜就是這麼來的。

  以為是扮狐仙裝大神騙吃的,趙青河卻見夏蘇將他搬來的鼓鼓褡袋挪到板案前。他心裡微動,是了,她不曾平白無故取用他人的東西,一直以她的價值觀衡量公平。

  「是什麼?」他很好奇。

  「米和肉。」她將油燈熄去,縱身而出,與黑暗化為一。

  趙青河緊隨出祠,回頭看見一點燭火從門口浮往正堂,看來夏蘇料準那小姑娘不會真睡覺去,笑道,「小姑娘敢騙狐仙大人,比你膽子大。她爹娘呢?」

  「她是孤兒,叫禾心。」夏蘇並不回頭,身體輕若煙,裊裊卻奇快。

  趙青河一怔,「她獨自住這裡?」

  「我沒看到其他人。」夏蘇答得淡然,很快到了馬車前,才回轉身來,瞧著步履慢下,神情有些沉甸甸的趙青河。

  「你擔心她還是孩子,不能獨自生活,那可大錯特錯了。她平時在城裡擺算命攤子,晚上就幫這一帶的人守狐仙祠,各家每月湊二三十文錢給她。不過,我竟不知你還會同情別人?」

  趙青河步子跨大了,很不自在,「並非同情她,只有些詫異而已。倒是你,與其裝神弄鬼暗中資助,還不如乾脆帶回家照顧。老嬸不是念叨要請個麻利的小丫頭?」

  「何必幹伺候人的活?自由自在多好。」夏蘇踩上車,坐進去,嘴角翹尖了,不知怎麼,帶著好幾分頑惡,「你別小瞧她,她是個非常厲害的小騙子,曾接蘇州片來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賣傳家寶。就此一招,卻是百用百靈,好在只有吃不飽時才這麼幹,不然蘇州片更惡名昭彰了。」

  蘇州片,不懂它們的人,多以偽造之名一棒子打死,行家則知分優劣。

  江南人杰地靈,確實生就很多才氣縱橫的畫匠,有能力制造出的精品仿片。以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為例,其聲勢幾乎超過張擇端版,民間只知仇英版的百姓也大有人在。

  而仇英當蘇州片畫工時的仿作,也有知情人及其後代專門收集,鑒賞家題跋力證之後,市面上立刻百金千銀的追捧。

  「你總因畫與人結緣,妙得很。」趙青河笑著趕起車,「酒菜都有了,現在妹妹跟我走。」

  夏蘇無所謂,但回他前半句,「不盡是妙緣,也有惡心人的。某家主人與僕妻偷情,某家丈夫鬼混還打妻兒,數不勝數。至於半夜搭梯會情郎這等,算是風月雅事了。還曾見過一家人,急為幼子治病,尋賣祖上傳下的古畫,卻遇一幫騙子用灌鉛的銀子買去,五百兩的價連十兩真銀都不足。」

  趙青河今晚聽了好些事,好奇心越來越重,「妹妹幫了這家沒有?」

  「夜裡無明光,多鬼魅橫行,這是常理。如此仍決意走夜路者,就該準備遇險。那家人擇夜交易,似乎得畫的手段亦不甚磊落,而我只是過客,恰見他們哭天搶地,聽到事情經過,所做實在有限。」

  「怎麼做的?」這姑娘不是菩薩,可有軟肋,趙青河心中澈明。

  「為何要告訴你?」夏蘇卻不願多說。

  好,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他不可八卦,「就跟我說個結果。」

  「孩子病好了。」

  那時剛來蘇州半年,她夜裡閒逛遇上這事,看小孩子可憐,才因此制出她的第一幅蘇州片,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回的偽品交易,明知是假畫,卻當真畫去賣。

  幫她賣畫的人,正是禾心,只不過她女扮男裝,掛了個大鬍子,沒露出真面目。

  趙青河從不覺得自己愛管閒事,聽到孩子病好卻輕鬆下來,不再多言。

  多數人回家過年的這晚,一般市集早早關了,卻還有終年不歇的旅店酒樓,幫旅途中的人守歲守望。趙青河把馬車交給碼頭客棧的店小二,租一條本地船,讓船家往西北方向出城去。今日大節,水陸城門開了東西兩邊,尤其船隻往來熱鬧,或往寒山寺,或往虎丘山,載著守歲的人們穿行於這座水之城。

  一家四口,以船為家,夫妻二人撐篙搖櫓,一雙五六歲的男娃娃離爹娘不遠,趴在船櫞看岸上的煙花,又時不時頑皮跑近船頭,偷瞧偷嗅。到底是什麼?那麼香!

  夏蘇對小孩子顯然很沒轍,讓這對娃娃瞧了好幾回,最終招手讓他們上前來,各給一把花生肉脯,身後才少了緊迫盯人。

  趙青河光看光笑,不評論,只倒酒,在嘎吱嘎吱的晃蕩中,雙手穩穩奉給夏蘇,但酒壇子由他嚴管。

  夏蘇裝作不知道,一顆顆往嘴裡扔花生米,嚼得脆香。酒,端在手裡,似乎不急著踫,可是船稍顛簸,她就會立刻飲乾,不讓一滴酒濺出去。

  竹葉青,清新起口,後勁輾轉而來,慢慢辣,回味無窮。

  「這酒,像妹妹的性子。」

  船兒搖進白堤,居然有熱鬧的集市。

  燈火點成第二條河流,煙花添彩,一不留神,還以為堤岸的桃樹開了花,不是隆冬,是春來。人們往河上放蓮燈許心願,雙雙對對尤其多,歡聲笑語,夜裡尤其無懼。

  看在他帶她逛美景的份上,夏蘇決定不跟趙青河頂嘴,狠狠撕咬一口肉脯條,用力磨牙。

  趙青河聽在耳裡,呵笑連連,伸手拉她的髮梢,已成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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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7:13 |只看該作者
第82片 花生蜜糖

  在船家夫妻眼裡,這一對,和其他雙雙對對並無不同,很歡樂,很默契。

  「不知道有沒有放生烏龜的,給妹妹撈一隻回去養著玩。」

  聽到趙青河沒完沒了,夏蘇忍無可忍,朝他丟出一粒花生。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真得一點想法也沒有,毫無目的,純粹反射行為。

  趙青河的脖子一升一縮,竟將那粒花生接到自己嘴巴裡去了,還故意擺出一張很滿足相,跟夏蘇眨單眼。

  「妹妹餵我的,才是真香。接著來,哥哥保證能跟妹妹喝酒一樣,一粒不漏。」

  自己那點貪酒的毛病早讓他看穿了,夏蘇淺淺嘟嘴,「我給你一腳,河裡就多一隻放生龜,只不知哥哥讓不讓我踹呢?」

  趙青河本來在笑,看著她,聽著她,眼底靜悄深幽。

  夏蘇正對著白堤,燈河鋪在她淡褐的眸中,緩緩流動,但倒映入趙青河的眼,就成一簇金火跳躍,熱沸一把經絡,一直燒到心裡,只覺得她譏諷的表情嬌甜可愛,難得的那聲哥哥酥了他每根骨頭。

  雙手捉緊船櫞,他能以安穩的長呼吸遏制心跳過速,目光卻總是落到她微嘟的唇上。

  唇色不紅,卻粉澈澈,珍珠般瑩潤,看起來就是可口。

  趙青河打算無視心裡的某種狂躁,練一練望梅止渴的本事,夏蘇卻伸出手作勢來推。

  他本能捉高那隻手,掌心的觸感彷彿握了一卷絲綢,清涼柔滑。再稍稍一施力,將本來並肩而坐的姑娘拉轉半身,與他之間不過一指寬縫。

  她烏髮中的梅花讓煙火映得繽紛,冷香撲懷,令他體內的無名燥火終於找到出口,好不舒暢。

  夏蘇只覺趙青河霸道,一時忽略縈繞周身的曖昧,不甘示弱瞪他,「不敢下水就直說!」

  趙青河這會兒腦子壓根不帶轉的,眼楮一瞬不瞬,就盯著兩片桃粉的唇輕啟輕合,無意識地抬起他的另一隻手,大掌托住夏蘇的半張臉,拇指從她唇上抹過去,再抹過來,由重到輕,由用力到摩挲。

  夏蘇的臉轟然火燙,說出來的字全部結凍,「放……開……你……熊……掌!」

  趙青河幽黑的眼底忽然浮起燦光,「妹妹要記住,熊是不能隨便餵的,除非你備足食物——」

  他一度以為燥火找到了出口,誰知隨著她的臉燙,他的心裡驟升高溫,唯她身上的梅香清冽。

  而她的唇,泛出艷麗的紅,更加飽滿,引他無聲深吸氣,竹葉青的酒香沁人心脾。

  他自然垂頭,他的唇替代拇指的位置,雙手捧住她的臉,貼了密實。

  天下美味,天下好酒,怎及她?

  夏蘇徹底懵傻,張著大眼,心跳如鹿,全身動彈不得。他的體溫透入她的皮膚,他的氣息滲入她的呼吸,一種奇妙的香氣,混合著無法言喻的情緒,如天高的海浪,捲得她暈頭轉向。等到魂魄歸位,才慌忙去推他。

  趙青河的腦子也重新開轉了,雙手一分,放開夏蘇的臉,任她推開自己,用調侃的語氣遮掩瘋馬一般的心速,忽略懷中的空落,把剛才那句話說完全——

  「否則熊只能吃你。」

  白堤的喧鬧如在天邊,河上不息的船似隔了山,只有搖櫓劃出的水聲,以及船頭砸浪的激響,反復回旋。兩個娃娃已被娘親帶回船尾,船太小,船上的動靜逃不過一家四口八隻眼楮,唯能幫忙制造靜默。

  小船這時搖過了白堤,進入山塘街。

  山塘近虎丘,商家看中名勝美景的帶動力,在這裡開出了一條街的商鋪樓店,其中版畫業欣欣向榮,為全國之先。

  這片興盛繁光裡,蘇州片是山塘的密影,工坊深深,流水操作,熟工巧匠,展現江南的才氣靈氣秀氣,與桃花塢和專諸巷齊名。

  山塘有夏蘇最喜愛的夜間畫市,可觀賞各種版本的仿畫,印刷精美的畫冊,以及手工技藝絕倫的雕制版畫。

  今夜,她沒有看街景,而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無言瞧著漆黑河面。

  她太驚了,驚趙青河親她的駭然舉止,更驚自己對他的抗拒無力。

  因她從前最恨的,就是這種近身曖昧的無恥冒犯。

  那個家裡,由她為老不尊的爹帶頭,夫人姨娘個個偷吃,姐姐妹妹房裡不靜,得寵的男僕們放肆無比,可以比得半個主子。

  而她有雙技傍身,那時她爹說話還有用,加之劉徹言也有拿她換權力的大打算,誰也不敢踫她半片衣角。

  只是,劉徹言自身行為放浪,越到後來,常做出一些親昵的動作嚇唬她,明言她的清白掌握在他的手裡。

  對此,她從不妥協,一旦對方動手,就窮凶極惡撕咬回去,哪怕拼個兩敗俱傷,也絕不讓他得逞。

  她記憶中,自己要是折骨割傷,她也一定不會讓劉徹言好過,那些激烈的衝突不是一次兩次就數完的。

  然而,面對趙青河突如其來的親密,她竟是一個巴掌都沒能煽過去。

  她,惱他,氣他,火他,但就是沒有那種再排斥不過的厭惡感。

  她的臉仍在燒,還有遺落了很多年,卻立刻喚醒了,被人無比珍視的心動。

  夏蘇分辨不清自身的心態,只覺迷惘迷惑,乾脆撇過頭去,在眼不見為淨中,以為生趙青河的氣,其實,更是生自己的悶氣。

  氣得滿耳聽不到周圍的喧鬧,沉浸自己的世界發呆,趙青河的聲音卻清晰而來,引她轉頭看去。

  「我得更正。」趙青河不懊惱,不自責,漆眸點點星火,眉關微鎖。

  不看趙青河的臉還好,看到了,夏蘇的氣就衝著他去了,冷霜白面,音色有些兵器相接的錚錚,「難道你還想重新投胎做人?」

  趙青河覺得這姑娘說笑時很認真,認真時卻像說笑,但這會兒他要漏出笑聲,她會哭吧,於是正經神色。

  「我娘給你的信物從今以後別作數了,我給你的才算。」

  「你給我的?」什麼東西?

  趙青河伸進懷裡摸到一個帕包,剛要拿出來——

  船身忽然劇烈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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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7:40 |只看該作者
第83片 賊船歹勢

  夏蘇和趙青河同時看去,就見船旁多出一個打橫的船頭,又高又尖。

  撞船了!

  船尾的孩子亂叫,船夫急忙將船往旁邊搖,高聲喝問,「這是直流道,前後無碼頭,怎地打橫行船?」

  趙青河暗嘆,空手伸出來,身形微動,就換到了夏蘇的身前,雙眼沉冷。

  這條明知直流還轉橫的船,怎麼看都不像是偶然撞上來的!

  對方的船頭站上來一個男子,他背著光。

  夏蘇他們的船又光線不足,看不出男子面貌。

  「對不住啊,你們的船太小,沒瞧見。會不會撞漏水了?我讓人下來幫你們看看?」男子向後一揮手。

  夏蘇的眼亦尖,見那船櫞裡光影亂搖,拽一下趙青河的袖子,語氣未驚,低聲道句可疑。本來就是一隻青蛙跳水都會縮腳的小膽子,草木皆兵,何況鬼影。

  趙青河輕笑,「我真是喜歡極了妹妹,妹妹說可怎麼辦哪?」

  這個姑娘,一日比一日,離不得了啊。

  夏蘇掐他手臂一把,竟是硬邦邦掐不下去,只能乾瞪著他鐵打的肩膀忿忿,「前頭的賬罷了,但你別又來惹我。你這麼厚皮耍賴,連岑家小姐都哄不了,就更哄不了我了。」

  趙青河冷眼看著船頭聚起五六名漢子,「妹妹莫冤枉我,不過此事押後再論。」

  他隨後笑聲朗朗,衝那男子道,「不勞大駕,船小卻勝在靈巧,並未撞壞。」

  那男子回笑,「那就好,不過我這邊有錯在先,總要賠個不是,請二位賞光,上來喝杯水酒,讓我略表歉意。」

  趙青河自然說不必客氣。

  那男子又道,「趙三郎好氣量,但我這人卻是疙瘩,想要做什麼,一定要做成。你們不來,只好讓我的人下去請,萬一小船禁不起份量沉了,可怪不得我。」

  趙青河忽然垂眼,對夏蘇低道快走,自己大步蹬起,單手攀船尖木櫞,眨眼落在對方船頭,笑聲朗朗,「我來了,閣下滿意否?」

  男子卻不依不饒,「我請了兩位,只上來一位,怎能滿意?」

  夏蘇看看船尾緊緊靠在一起的一家人,慢走至對方船下,「你不放繩梯,我怎麼上得來?主人設想不周,莫怨客人不領情。」

  趙青河對一左一右似要夾擊自己的兩名大漢毫不上心,但嘆一口氣。他判斷也不算失誤,只不過希望她聽他一回,自私一回,還抱著對方只針對他一個的僥倖心理。

  男子笑得有些陰涼,「不,並非我不周到,而是以為請夏姑娘不易,需要讓人帶你上來,故而完全沒想到梯子。」

  夏蘇敲敲船板,也不同他廢話,語氣淡然,「放梯。」

  繩梯滾下,夏蘇爬上去,動作像極一隻小龜,就差背殼而已。與她的慢速成對比,小船快速撐開,已經離開數丈,對方飛下來也不能著船的安全距離。

  眼看夏蘇終於露出腦袋來,男子吩咐旁邊的漢子去幫夏姑娘一把,誰知趙青河一步當先,把人頂開,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拉夏蘇上了船。

  光下顯出男子的真面目,滿面鬍子,大鼻子大嘴,粗放凶相,見趙青河這般,語調賊兮,「趙三郎真是護妹心切,一點也不願讓她吃虧啊。」

  趙青河看夏蘇站穩,這才放開手,面對男子神情十分坦蕩,「要是王公貴族的俊哥兒,我就不伸手了,趁勢給蘇娘找個好郎君,只是閣下這船人——呵呵,我無意冒犯,卻是委實配不起我妹妹的。」再往船上瞧去,肚大艙小,看著高寬,卻是一艘小小貨船,船面上幾名勁裝大漢,不知船肚子裡是否還有,「閣下要在哪裡擺酒?我兄妹二人今夜守歲,還要趕往虎丘山寺燒頭香,不能耽擱。」

  他催人趕緊進入正題。

  鬍子男搓搓大鼻子,目光閃爍,「趙三郎何必耍滑頭?你我舊賬未清新賬又欠,候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今晚能撞上,自然要算算清楚。至於你家妹子,放心,我們從不對值錢的貨物亂來。」

  貨船一拐,進入一條靜謐的水巷,偏開山塘街上的熱鬧。水巷要比主水道窄得多,少燈,鬍子面色有些猙獰。

  趙青河瞧在眼裡,背著的那隻手輕拽夏蘇的襖袖,感覺被她回拉了一下,才回道,「舊賬新賬?我怎麼聽不明白?閣下認識我麼?」

  夏蘇知道,趙青河一直對他自己滾落滑坡的意外存疑,今夜或許是了解真相的契機。她盡力鎮定,同時,對鬍子拿貨物形容自己另生疑慮。

  鬍子一撇頭,漢子們將夏蘇和趙青河逼走到船中央,團團圍住。

  「你真不記得,還是裝不記得?」鬍子瞇狹了眼,「你在常州多管閒事,同我照過面,差點壞了我的好買賣。我以為弄死了你,想不到你命大,竟還撐著一口氣,只是緩過來也學不乖,蘇州地界的生意見了光,損失大筆銀兩且不論,我兄弟馮保死在你手上。趙青河,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今夜就是你的死期,我要替我兄弟報仇。」

  雖知對方惡意,當惡意變成殺意,夏蘇仍覺心驚肉跳。

  趙青河的聲音卻無所畏懼,笑意絕不含糊,「我居然猜錯了?還以為馮保只是聽人辦差的小嘍囉,想不到有閣下這樣的兄弟替他出頭,不惜年夜報仇雪恨。或者,閣下也是小嘍囉,替老大跑腿來的?」

  鬍子稍怔,反應算得快,「別管我們是嘍囉還是老大,你們這等良民絕對惹不得。既然敢做無本買賣,腦袋提在褲腰上,怕什麼都不怕死,你小子眼瞎了,敢跟我們作對。本來嘛,我們偷東西也好,換東西也好,關你鳥事!」

  夏蘇一聲輕笑。

  鬍子吹鬍子,「你笑什麼?」

  夏蘇反問,「不知趙青河如何同你們作對了,你們要殺他滅口?」

  鬍子瞪眼珠,「誰讓他看到了老大真——」

  頭子雖要失誤,手下卻不盡是蠢才,立刻有人咳兩聲。

  鬍子頓覺自己差點說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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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7:53 |只看該作者
第84片 無底買賣

  鬍子鏘啷拔出刀來,「廢話少說,這回斬了腦袋,看你還活不活得回來!」

  趙青河張臂,帶著夏蘇往旁邊一閃,避過了刀鋒。

  只是,對付一把刀容易,對付八九把刀呢?

  「夏蘇。」趙青河從不覺得這姑娘會成為累贅,但不代表他不用操心。

  「我自己會照顧自己。」夏蘇能上得船來,當然有自保的把握,一說完,身形朝包圍圈的間隙晃去。

  鬍子冷狠下令,「這姑娘知道太多,滅口!」

  他才說完,兩名漢子就揮刀向夏蘇砍去。

  刀落,人沒亡,消失了。

  不僅那兩個大漢面面相覷,鬍子也愣住。

  鬍子看見了夏蘇的動作,用他識字不多的認知來描繪,不過就是幾個搖身扭腰展臂的舞姿,便躲開了刀光,走出了包圍圈,立在了桅桿下。

  他罵手下,「蠢貨,連個娘們都對付不了。就你倆,要是殺不了她,給老子跳江!」

  兩漢立刻提刀追去。

  鬍子對趙青河惡狠狠撇笑,「你不用擔心你妹子,我會送你倆一起上路,好有人結伴說話。」

  趙青河哈一聲,「我不擔心她。」忽然壓低音量,「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妹妹別的本事沒有,逃跑的本事天下數一數二。要擔心的是你兩個手下,恐怕跳定了江。」

  鬍子才要哼,眼角餘光瞥見桅桿頂上有個人影,待到看清了,竟是夏蘇。

  她雙手背捉,雙腳反蹬,大袖收風,儒裙似旗,如坐雲霄,冷然俯瞰。

  鬍子反應不算慢,大喝,「砍斷桅桿!」

  趙青河嘖嘖兩聲,「這主意有點蠢——」要拆船嗎?

  鬍子不待他說完,一抖大刀,鏘啷啷向他劈去。

  趙青河轉身就跑。

  鬍子大樂,喊人截住趙青河,又驕橫道,「跑得了一回,跑不了兩回。上回我沒處理乾淨,今夜非砍斷你脖子根,絕不可能回魂。」

  趙青河當然不是逃跑,而是迎著來截他的一名漢子,側身避開大刀,抬腿踹對方的小腿骨,同時捉了手腕,以手肘頂手肘。喀喀兩聲,對方的刀就脫了手,正好落進他手裡。他回身一甩,刀飛出,正中另一撲來的大漢心口,頓時斃命。

  那名被打斷骨頭的漢子慘叫著,倒地亂滾。

  鬍子的大笑凝固,「你他娘這什麼邪門功夫?」

  「無師自通,力氣大。」趙青河雙手攤在身旁,「閣下不是處理過我?難道沒同我交過手?」連鬍子和砍桅桿的漢子在內,還有六人。

  「……對付蠢貨何須硬踫硬。」鬍子大鼻子哼得輕蔑。

  趙青河點點頭,「是啊,撬幾塊滑動的石頭就行了。不過,你能確定我如今還蠢嗎?」

  呸呸,他從前也不蠢,只不過什麼都不在意,裝蠢。

  鬍子不確定,但知今夜一定要取對方性命,當下沉喊,「這小子扎手,都別藏了,統統給我出來!」

  夏蘇在上面看得清楚,只見底艙板掀起,從船肚裡又躍上七八名勁裝漢子,個個手掠明刀,神情彪悍。她全無攻擊力,趙青河一個,要對付十幾個,看不到勝算。

  難道真要死在這條船上?!

  夏蘇正焦灼無比,卻忽然對上趙青河的視線,看他嘴唇動了動。

  她與他的作息如今相同,夜裡常踫面,聊天也是前所未有的頻繁,一眼就能讀出他說什麼。

  她眨了眨眼。

  他立刻呼喝一聲,絲毫不懼衝上來的凶徒們,身體靈活得躲開這一波亂砍,反而幾招將措手不及的砍桅桿漢子踢下水,頭也不回往船尾跑去。

  鬍子氣瘋,以為趙青河要跑,惡狠催促著快追,一時忘了桅桿頂上的夏蘇。這回的報仇之中,本不包括這個女子,他也沒有太上心。

  所以,包括他在內,沒人注意到,桅桿底無人,桅桿頂也無人了。

  人聲呼喝,兵器鏗鏘,夏蘇聽著這些不甚清晰的嘈雜,盡力不去想趙青河能否應付,手裡提一把大刀,在昏暗混濁的底艙中尋找合適的鑿船位。

  鑿船——趙青河只給夏蘇兩個字。

  夏蘇卻沒有慌亂到瞎鑿一氣,迅速判斷之後,往底艙尾部走。

  沉船或許是對付這麼多人的好辦法,卻更要考慮自己和趙青河脫險的可能性,同歸於盡就傻了。

  底艙是一大片挖空,沒有分艙,只用網和油布隔出幾段,堆放乾糧雜物,睡覺的草墊爛絮,還有打牌玩耍的隔間。到處充斥著刺烈的酒味,汗味和最好不要分辨的臭味。

  夏蘇捂鼻走到最後,拉開擋路的一大片油布,看清眼前,不禁愣在當場。

  一隻大鐵籠子,裡面蜷著女人和小孩,個個污面爛衣,瑟瑟發抖,唯有眼珠子黑白分明,充滿膽怯恐懼,也有憤怒茫然悲苦的。

  「……」夏蘇不知自己該問什麼。

  從偷竊到人販,這些人做買賣的範圍真廣啊,什麼賺錢做什麼?怪不得還把她也當貨物。

  她轉身要走,想了又想,卻再轉回來,掄起刀砸開鐵籠子的鎖。

  眼楮們幾乎同一刻閃現喜色,幾條影子往門口靠來。

  夏蘇表情平淡,語氣疏冷,「我和我義兄也被困在船上,本要鑿船脫險,想不到船艙還有人。我雖幫你們砸了鎖,卻救不得你們,不過這條船此時還在水巷中,會泅水的人有一線生機,也可抱木浮水,各位自求多福。」

  她娘說過,自身無能就最忌心軟,救不得自己,救不得別人。

  夏蘇說完,卻瞥見鐵籠旁堆著厚密的梗垛。

  不是床鋪,也不是乾糧,扎得一捆捆的梗垛裡顯然藏物。

  她心念一動,走過去撥開探,手指觸感冰涼,再抽去草梗,露出半隻古瓶。

  贓物。

  回頭看著鐵籠裡一張張畏縮愁苦的臉,牢籠沒了鎖,這些人的腳步仍邁不開,皆知逃生等同赴死,夏蘇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鑿不了船底,鑿那伙人的要的貨物或可行得通。

  船尾,趙青河正拖延時間,刀劍無眼,身上難免有些擦傷。

  對方也沒討到多大便宜,十來人讓趙青河撂倒五六個,還剩鬍子為首的七八名硬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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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8:05 |只看該作者
第85片 破釜沉舟

  趙青河聽到水聲變大,就知又要拐進河道,一旦水面寬闊,對這夥人更有利。

  他讓夏蘇鑿船,半晌沒弄出動靜,這姑娘不會動作太慢,腳還沒踩到船底?又該不會底艙有看守,把她細脖子砍斷了?

  趙青河被這幫混球的車輪戰攪得疲累,心裡難免煩躁些,越想越縮了膽,怕夏蘇出意外,頓時騰身又往船頭跑去。

  眼睜睜瞧著幾把刀落空,鬍子心驚。

  常州那會兒上方指示,趙青河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如今真動起手來,才發現他不但功夫好,腦子也十分活絡。

  哪怕此刻人數上仍佔優,趙青河還能跳出包圍圈,動作毫不拖滯,令鬍子不禁有點後悔自己輕率。

  馮保的死訊傳來時,鬍子正要北上交貨。

  一邊是主家命令,一邊是兄弟交情,他毫不猶豫選擇後者,向上面虛報了行程,繞道蘇州來查馮保死因。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殺了馮保的人竟是趙青河。

  當初他奉命挖山泥設陷阱,親眼目睹這人滑下陡坡摔沒了魂,誰知趙青河命大,撐著最後一口氣,竟然緩過來了。

  幹他們這行,最忌諱這等邪門事,活兒沒做乾淨,就必須再收拾一回,又牽涉他兄弟的大仇。

  他潛在蘇州好幾日,派人一直盯著趙府,這才找準今夜對方坐船出城的時機。

  也就是說,這回行動是他擅自主張,若幹掉了趙青河還好說,若幹不掉——

  鬍子打個寒顫,目光森冷,提刀緊緊追上。

  他已沒有回頭路,不是趙青河死,就是他死。

  鬍子喝,「你往哪裡跑?」

  趙青河不說話,飛身上了矮艙頂,足似點水,自頂緣敏捷空翻,竟是直接要落入底艙中。

  不料,底艙突然鑽出來一個人。

  小小人,污皮黑臉瘦骨架子,抱著一隻比小小人的個頭小不了多少的花瓶,上到船板就往船櫞直縮。

  趙青河張開雙臂,如蝙蝠飛行,改變落姿,一撐底艙門兩邊,靈活翻過了門。

  但等他一抬頭,又見下面鑽上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才暗道搞什麼,聽鬍子氣急敗壞。

  「小兔崽子們怎麼竄上來了?哪個蠢家伙在看——」鬍子厲聲,卻沒問完。

  趙青河大感好笑,「這位老大,你不會數數?帶了多少人上船,剛才跑出來多少人,減一減就知道誰在下面。莫非等於零?」

  可不就是等於零!

  鬍子就此把夏蘇想起來了,抬頭見桅桿上飄得只是一件空襖,便知她下到底艙裡去了,急忙喊手下,「堵艙門,別讓兔崽子們出——」

  聽手下們喊老大,鬍子不耐煩轉頭,正要罵娘,看到那根掛襖的桅桿朝自己倒來,要不是兩手下拉著他往後退,他就被砸死了。

  「姓趙的!」鬍子怒咆。

  就有這種人,自己做什麼都行,別人做什麼都不行。

  「鎭!」趙青河敷衍應聲,淡眼瞧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影鑽出,只不過由小孩子變成女子。

  他也瞧明白了,這群窮凶極惡的家伙還是人販子。

  撿起地上的刀,不再如玩具一般拎著,到這時他尚未開殺戒,對方才能像打不死的蟑螂。

  「這位老大怎麼稱呼?無本的買賣都讓你一家包了,我佩服得緊,向你正式討教。留個名號,跟你好兄弟馮保一樣,我好記著。」

  刀芒畢現,無需再手下留情。

  鬍子全然不察趙青河的變化,哼哼唧唧,「可別想我上你的當,你套出我的名號來,回頭知會官府,滿地通緝我。」

  趙青河眼中無緒,如同單調流淌的水,「身為老大,說到做不到,見勢不妙就打退堂鼓,不太好。今後底下人怎能對你有信心?」

  鬍子心裡是在打鼓。料錯趙青河的實力,料錯夏蘇的身手,以至於他雖然人多,也沒討得多少好處,而人口買賣又讓對方揭了出來,令他開始頭皮麻。

  「把船靠邊。」柔美的女聲劃開這兩人的兩種情緒,「不然——」

  飄搖的風中燈,映照著艙門邊的夏蘇,雙眸沉靜了冷冬的河,神情似笑非笑,她的手一放,展開一卷長幅。

  這個動作彷彿就是號令,拿卷軸的人皆展,拿瓷器的人作出摔勢,拿金銅器的人作出拋勢。

  對方的刀,可以取他們的性命,也同時毀去這些東西,一件不留。

  趙青河斂眸,從不知道,破釜沉舟的氣勢是可以被如此營造出來的。而他料不到她這面應付危急的本事,本已準備大開殺戒,如今,不需要了。

  水聲嘩嘩,紙聲嘩嘩,一切卻彷彿靜待著夏蘇的聲音。

  「趙千里的《暮江漁父圖》。」笑聲捎鈴,難得一絲自信的俏皮,「了不得,誰能想到,此畫竟在一群盜賊手中?要是讓京裡大人物知道,豈止滿地通緝,要滿天撒網了呢。」

  鬍子眼珠子凸出,讓她罵怒了,「你懂個屁……這是假貨。」

  「是嗎?」夏甦蘇身旁一個女子點點頭。

  啷!那女子手裡的一鼎青銅爐摔到船板上,滾出兩圈。

  鬍子眼楮翻上,簡直氣昏,那一下砸沒多少白花花的銀子!

  夏蘇卻覺不夠,又示意離她最近的小男孩,「把瓷瓶砸了。」

  鬍子是專管盜貨偷貨運貨的人,但偷得多了也有記性,看出那是大明宮裡皇帝愛的名瓶,價值千金,眼楮立刻急綠,忙喊住手。

  同時,他肚裡罵翻了天,暗道怎麼最好的寶貝都讓她給帶上來了?

  「靠岸。」夏蘇沒有廢話。

  鬍子賊心不死,「老子認栽,不過只能放你二人上岸。」不放女人和孩子。

  趙青河笑撇著嘴,「妹妹撕畫,有人不見棺材不掉淚。」

  夏蘇從善如流,將畫卷橫捏,一手撕狀。

  這幅《暮江漁父圖》已有買家下定,萬一出什麼差池,不知上方會如何懲戒自己。到了這份上,鬍子清楚意識到他對付不了這對兄妹,唯今之計只有暫時妥協。

  人跑了,還能再捉,古董書畫損壞,他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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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8:17 |只看該作者
第86片 心誠頭香

  「靠岸!」鬍子恨恨吩咐下去。

  船往河邊靠去,行緩撐停,放下舢板。女人和孩子們往舢板那邊走,直至上岸,才將手裡的東西放在地上,一個個跑往明亮的山塘街,方向也一致。

  趙青河走到夏蘇身旁,「妹妹教導有方,不過不怕對方這會兒一擁而上?」

  夏蘇對上鬍子陰森森的目光,「整船的貨恐怕都沒有我手上這幅畫值錢,尤其這畫還是某位高官買定了的寶貝。」與畫一起附著約書,寫明送交的地點。

  「這樣——」趙青河也看鬍子,語氣傲慢得令人憋氣,「閣下,你篤定手到擒來不費工夫,開著貨船就來殺人,不知此時是否悔得腸子都青?」

  鬍子牙齒磨得嘎嘎響,「既然知道這是給大人物的寶貝,若有半點損壞,難道你們跑得了麼?不是我撂狠話,你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敢攪和我們的買賣,遲早死于非命。」

  「反正今晚是死不了了。」趙青河並不欠缺「得過且過」的紈褲風格,一手拿過畫去,一手橫起刀,「妹妹下船等我罷。」

  夏蘇瞇眯眼稍頓,放開畫,神情閒淡,「別磨蹭,若想燒大吉大利的頭香,要趕在日出之前。」

  趙青河笑得無聲,看夏蘇下了船,這才收斂笑意,眼底深如夜海,對鬍子冷然道,「不知你們上方是誰,但有句老話,夜路走多要小心。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記得,你們非要苦苦相逼,為了活命,就只有拼命了。今晚的賬,你清,我就清,老死不相見,我也不會想念你。這位老大行慣江湖,懂我的意思?」

  鬍子表情猙獰,出口卻無奈發軟,「懂!就是橋歸橋路歸路的意思唄。行,今後你不找我,我就不找你。」

  趙青河硬扎子,報仇事小,保命事大,他也不可能再罔顧上方,擅自行動,栽了就栽了,此時最好靜悄悄平息這場輸局,不驚動他人。

  「你比馮保懂事。他若直接遠走高飛,不想著找我妹妹晦氣,就不至於丟了性命。他有殺意,我怎能等殺?」趙青河一步步退上舢板,突然將畫往空中一拋,引得鬍子等人手忙腳亂。

  待鬍子接過畫,察看有無破損之後,再望小巷,哪裡還有那對兄妹的身影。他跳腳直罵粗話,卻也莫可奈何,只能讓人將那些古董書畫重新搬上船,灰溜溜離去。

  到了江上整頓,他自己沒傷,但他的十一二名手下都掛了彩,且比趙青河的皮外傷嚴重得多,真要硬拼也未必佔得到好,不禁暗暗慶幸自己當機立斷,跑得及時。當下,安排值夜,還盤算著從北上的哪幾個點弄些女人孩子上來,他一頭倒下去睡大覺。

  再說夏蘇和趙青河,先將那些逃出來的人交給巡夜的兵員,這才到了虎丘山寺。

  夏蘇倒是有誠心想上頭香。

  此時子夜過了,第一批守歲的香客也過了,灰雲霧海的天空緩緩升輕,氣氛稍冷的廟宇正待第二批來趕黎明的人,影子三三兩兩,恰好靜時。

  豈料趙青河拽著她,腳趾都沒觸到大殿台階,待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立於雲岩塔頂層,寒風刮臉,吸入冰嗖嗖的氣流,呼氣時連眼眶也冒出絲涼。

  與夏蘇凍僵的姿勢相反,趙青河單腳著地,氣定神閒坐上東窗稜,「總算清靜,只可惜了妹妹請我的一頓好酒好菜。」

  夏蘇瞧他,冬衫讓刀劃破好幾處,還染了血,帽冠髮簪全不見,頭髮亂糟糟披著,不過看他說話中氣十足,似無需擔心傷勢,語調就淡些,「你用這披頭散髮的邋遢樣子開一年的光景,全家大概要跟你討飯去。」

  「心誠則靈。」趙青河卻不在乎。

  夏蘇拆下髮間一根紅木簪,放進趙青河手裡,「你心誠不誠,我不知道,就知道礙我的眼。」

  趙青河抬了抬眉,腦袋往夏蘇那兒一偏,「妹妹幫我弄。」

  夏蘇欲當他耍無賴,不想搭理,卻睨見他衣袖下的袍子血跡斑斑,轉而默然無言,以十指梳攏他的散髮,簡單轉髻上了簪。

  她與他從前一點親近感也無,現在卻是怎麼了呢?

  他莫名親她,她心慌,但不厭。

  她給他扎髻,不情願,但還是不厭。

  指尖微麻,夏蘇無意識搓起指腹,悄退了幾步。

  可以的話,離他遠一點得好。

  「你真不認趙大老爺麼?」這夜波瀾平定,原本沒時間想的事,此刻來襲。

  他鎖住墨眉,「妹妹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抱臂倚住另一扇窗,水漾的淡眸望天邊幾縷紅雲,居高遠眺,份外美麗清晰,頓時有些明白他為何堅持上塔來。

  「只要自己不願意,沒人逼得了什麼什麼的。這話好像是你說的。你不肯認祖歸宗,又萬般犯難,之前勸我,原是哄我安心。不過,隨你怎麼為自己打算,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當趙家姑娘的。」

  他失笑,「妹妹說的是。勸人容易,勸自己難,身世這麼錯綜復雜,就很難理得清是與非。我雖說得堅定,這些日子心裡也不是不反復。」

  這些日子?

  「你早知道了麼?」她確實遲鈍啊。

  「也不算知道,只是猜測而已。」比她猜的女婿多出一樣。

  說實話,趙大老爺對他的好,遠遠超出一個女婿的待遇,再加上同姓,青河向南,母親的信,種種跡象其實明朗。

  他猜的,總比她準,她自是服氣。

  「我聽二太太話裡,大老爺與大太太雖互敬互尊,反倒是惦記著乾娘的緣故。府裡皆知這些年兩人分院子住,興許真得……」

  「逝者已矣。」他道。

  是的,人死不能復生,趙大老爺情再長,對乾娘也已無可彌補。

  夏蘇輕嘆,這事,自己插不上嘴。

  兩人沉默之時,東方忽然大放一線明光,將金紅的浮雲絲絲拉進,不管它們是否甘心,不顧它們奮力拼亮。

  趙青河動了,立上窗台,對夏蘇伸了手,「還好沒讓禾心那個小丫頭說中,下什麼雪的。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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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8:28 |只看該作者
第87片 挑燈看蟹

  坐船,遊河,出城,所為不過這一刻。

  夏蘇捉住趙青河的手。

  事到如今,若還非要對這個人保持防備,簡直自欺欺人。她已丟殼卸殼,就算是被騙,掉下塔去,她也沒什麼不甘,咎由自取罷了。

  兩人輕功卓絕,眨眼就飛上塔尖,齊望東方。金光沉在天際,如濤海滾滾,下一刻萬道光芒掙出,一輪圓日蒸升。新年日出,那麼朝氣蓬勃,令人心神振奮。

  「今年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

  晨風東來,將趙青河的話語吹到夏蘇耳裡,似乎那不是願望,而是允諾。

  她輕道一聲很好,瞇眼朝陽,接下黎明。

  舊年,忽遠。

  正月十五,慶年近尾聲,卻仍熱鬧。

  說服了老太太,趙大太太包下華夫人的太湖飯莊,領著府裡的女眷出來,吃看燈蟹聽大戲。

  江南人傑地靈,山水錦繡,江南的女子就比北方女子少了一點點拘謹,尤其是這樣的大節下,大戶人家的女兒媳婦隨同長輩們出府逛上一日,並不鮮見。

  當然,事前趙府和飯莊都作了充足準備,將上席設菜的伙計一律換成婢女,撈蟹撈魚皆少年,戲班必須嚴格使用專門通道和出入口,全莊有趙府的護院負責,進來出去一定要看牌子。

  說到底,包了莊子,也是弄得像趙府別園一樣,唯太湖風光特別,從莊裡可看湖上,還很方便坐畫舫,到附近的湖面賞玩。

  這日一起出行的,不僅僅是女眷,還有幾個年少的趙家兒郎,以及趙青河。

  自從趙青河身世揭曉,府裡的議論就沒消停過,各房面上尊重老太爺的決定,私下並不樂見其成。

  趙青河可不是一般的私生子入戶,將以大老爺第一任嫡妻的嫡子身份記族譜,不但分家佔大優,還成為僅次於大老爺的家主候選,這讓他們很難接受。

  畢竟,這個侄子冒出得太突然,他們無法用血濃於水來親近他,表面客氣著,更多得是猜忌疑慮。

  如今才過去半個月,趙青河刻意躲著他爹,年夜飯桌上直接撂話不認親,讓人看來也並非隨口說說,故而各房能暫觀望。

  受大太太鄭重托付,趙青河來幫忙保護女眷們安全。

  他可以說不,夏蘇卻在邀請之列,他這個兄長當然要隨行。

  大年初一他連累她再遇凶險,而且吃花生吃到她嘴上去了,雖然一起愉快看過新年日出,半個月來卻覺得她有些冷漠。

  夏蘇甚至不惜改變晝伏夜出的作息來避他,身旁總有別人,讓他頭一回埋怨家裡人多。

  他實在不太喜歡這般相處,又不懂如何哄回,只擅長跟著賴著,慢慢陪磨。

  正午開席,長屋長案,女子一大間,男子一小間。

  今日飯莊裡,除了夏蘇,就是一屋子趙家兒女,沒有別家,所以不放簾子,兩邊的綿紙格門皆拉開,一邊戲台一邊花池,愛聽熱鬧戲的,愛看捉湖鮮的,任君挑選。

  趙大太太看菜上得差不多,使人喊來巡莊的趙青河,「累你忙了半日,辛苦了,快去你弟弟們那桌吃酒。」

  夏蘇悄然抬眼,就和那雙冷鋒的眼楮對上,視線一顫,又落他唇上,心頭狂跳。

  她慌地耷拉下眼皮,暗念石頭臉不俊不俊,揀菜吃,無滋味,只是胡亂想著——弟弟們?趙大太太對大老爺的夫妻情不淺,事事齊心,這回顯然幫忙在父子之間穿針引線。

  趙青河看過去,一桌半大不小的兒郎,也有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十二。因為都歲數不大,沒有趙府其他人想得復雜,瞧他的目光多好奇,也有些翹盼。

  就他所知,四郎六郎忙著讀書大考,又過了二十,與十來歲的弟弟們平時玩不到一處。這是突然多出了一個大兄,不知厲害關係的少年們,大概以為他能帶他們玩耍?

  無論如何,不能當這些少年的面駁回趙大太太的話,趙青河不多言,走到隔壁那間,落座。

  二太太睨著,嘴角刻薄抿住,一轉眼對大太太笑開了花,「聽說三郎不願認大伯,我們還擔心你們不好受,如今看來到底是骨肉親情。」

  老太太不在,大太太就是最大,可她沒擺架子,哪怕二太太打著笑臉揣著酸溜溜的心,仍態度晴好。

  「如二太太所言,不管三郎認不認,骨肉血親不可否,父子就是父子。」

  夏蘇一旁聽了,心裡嘆氣,出身果然難改,自己再不願,也是徒然。

  她,和他,都一樣,逃得一時,最後卻一定被過往追上。

  這麼想著,她心情不由沉,吃酒都少了貪杯的興致,聽九娘說著備嫁的瑣事,看花池那裡開甕挑蟹,冷冷淡淡瞧桌上撤去席。

  但望趙青河,見他帶著趙家小兒郎們捉蟹釣蝦,時而爽朗得像個大孩子,時而又很穩重,將每個弟弟照顧周到。

  她想,這人原來就有兄長氣質麼?

  大概看少年郎們玩得歡,十七娘就抱怨起詩社散了,又不愛聽戲猜燈,怪沒意思。

  趙二太太總對別人挑剔,自己親女兒是掌上明珠,想法子讓女兒開心,「要不咱上畫舫,難得出來一趟,怎能不遊太湖?」

  大太太道,「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不過要等等華夫人,我讓她準備著呢。」

  華夫人來得很快,「大太太,都布置好了,不知何時上船?」

  「就這會兒。」大太太站起來,拉著華夫人的手往外走,與她笑言,「已經開始跟我抱怨無聊了,一台子好戲也沒人認真聽,勞煩你讓班主他們吃飯去罷。」

  華夫人吩咐了掌事的去辦,一手攬著大太太,另一手攬著二太太,「趙府裡就養著伶官,今日老太太又沒來,姑娘公子們自然無心聽戲。湖上風光好,我還打聽過,正巧今日不系園遊來太湖,在湖正中開集,有文人墨客當場作字畫競賣,也有名倌吟詩助歌舞,還有名書古畫鑒賞。姑娘公子們即便上不得船,也能就近看熱鬧。

  不系園是杭州聞名遐邇的大畫舫,文人才子聚會之所,不時還辦書畫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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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8:18:38 |只看該作者
第88片 不系出日

  一聽不系園,除了大房裡的九娘和十一娘,其他趙家姑娘們立時雀躍。她們能起詩社,自然對書畫也知道幾分,更何況不系園名聲響亮,難得到蘇州來,機會珍貴。

  大太太與幾位太太商量一下,對華夫人囑咐,「不能上不系園,但可駛到近處看一會兒。」

  華夫人笑應了,關照船娘們去湖心。

  夏蘇站得稍遠,卻聽得隻字不漏,不知不系園,也知有畫展可瞧,神情較之前大振。

  「妹妹之面色變化,委實昭然。」趙青河是船上唯一成年男子,夏蘇是船上唯一待字親戚,他全仗著義兄妹的名頭,毫不避嫌,與她袖踫著袖。

  所幸夏蘇也不敏感這種事,「我又非偷雞摸狗,昭然如何?」九娘之外,她只得趙青河一個說話人。

  九娘正回頭找夏蘇,見趙青河與夏蘇並立,直覺竟是好俊的一對人物。她性子溫和偏靜,趙青河身世揭曉後,還未曾與他照面,此刻正好,上前盈盈施禮,誠意道聲三哥。

  趙青河一怔,大太太有心刻意,他可不理會,只是趙九娘發自真心,卻令他不好敷衍,淡然哦了一聲。

  夏蘇聞畫心情舒暢,慢騰騰道,「九娘,你三哥應了這聲,你可問他要份大一點的賀禮。」

  趙青河忍不住笑出,「九娘莫上蘇娘當,這賀禮就得問她要,她管著家裡的銀子,三哥我從她那兒支銀子,十足可憐。」

  夏蘇冷白一眼,「你歸你送,我歸我送。」扯。她何曾掌過他手裡的銀子,頂多摳過分過。

  「這樣好,一份變兩份。」趙青河繼續閒扯,「九娘得跟我說聲謝。」

  九娘真張口。

  夏蘇拉著趙九娘卻走,「就算要謝,等拿到禮再謝,誰知是不是空口白話。」

  趙青河一向不急於洗白自己,且在這點上,他萬分贊同夏蘇。事實勝於雄辯。

  他只道,「別忙著走,妹妹莫非不想和我上不系園?」

  夏蘇剎住身形轉回頭,以烏龜的速度來說,簡直成精了,「你有何辦法?」

  「泅水過去?」趙青河抬眉,好看的眼,好看的笑。他今日既非來當大眾保鏢,也非來當孩子王,只來湊某位妹妹的熱乎。她之心願,就是他之挑戰,越難越有意思。

  夏蘇瞥開眼,對心跳全然放棄,「滿出來了。」

  猜妹妹的字謎,也是一大樂趣,但趙青河也放棄得極快,「什麼滿出來了?」

  「自信。」夏蘇咬字。

  「謝妹妹誇獎。」稀奇了,居然沒來「兜財手」那招?

  夏蘇哼笑,「誰誇你?自信滿出來就是自大自狂自我毀滅。」

  趙青河無語,瞪了她半晌,按著太陽穴呵呵笑,「烏龜妹妹有尖牙。」

  九娘看兩人鬥嘴,不覺得不妥,只覺得羨慕,即使是在大家族出生長大,兄弟姐妹那麼多,她也不曾經歷過這般輕鬆卻親近的相處。撇開兩人其中難言的感情,實實在在是彼此信任的。

  「不系園!」十七娘歡呼。

  煙波浩瀚的雲水湖面,水光籠罩著一艘大舫。它彷彿第二輪金日,拉近四面八方的船隻,吸引,聚攏,又散開,卻停得不遠,呈明月之下星羅棋布。而日光月光,都掩蓋不住船身三個剛勁大字,不系園。

  這番景象,連幾位太太都望入了迷,任船娘們駛得很近,忽聽不系園上有人喊趙青河之名。

  那男子滿頭灰白髮,身旁有位笑容可親的婦人,似一對夫妻。

  夏蘇並不認識,但也不稀奇,趙青河這幾個月一直在畫市裡探路,人脈開拓。

  倒是大太太二太太顯得驚訝,又同聲招呼那對人物,態度十分尊敬,稱其董先生董夫人。

  這位董先生三言兩語,道明兩點,不系園不隨便放人上船,不系園是觀學識慧的好地方。董夫人也想請歲數較長的姑娘陪同。

  於是,大太太二太太就允了適時提出請求的趙青河,讓趙家兒郎,九娘和夏蘇,登上不系園。

  乍看起來,趙青河並未想到特別上船的法子,只是運氣好而已。夏蘇如是想,卻聽到趙青河與董先生的對話,當下愕然。

  趙青河道,「多謝先生幫忙。」

  董先生道,「不必客氣,前頭那位就是喜愛丹青的義妹麼?」

  趙青河答是,「不系園僅停留太湖一日,而長輩之請不可推辭,才勞駕先生特意跑這一趟。」

  董先生道,「無妨,不過舉手之勞。若只因女兒身就受到拘束,豈非可惜?令妹能作一手好畫,難能可貴啊。」

  趙青河謙言,「算不得多好,卻真用心。她尚未許人,我這當兄長的,自然想多寵著她些,待她嫁入夫家,未必能有這麼自在了。」

  董先生嘆,「的確如此。就說這趙府,大戶廣宅規矩多,要不是教著四郎六郎,老夫恐怕也幫不到令妹……」

  原來,董先生是趙四趙六的夫子。

  趙青河請來這對夫妻,就是要讓趙府夫人們變點頭啞巴,看似一場偶遇,看似十分運氣,全是他一手謀就,從接下大太太的邀請開始執行,最終一定會讓夏蘇登上不系園。

  除了許人嫁人那句多餘,夏蘇無甚怨言,也自嘆不如。

  董夫人如面相一般親切,發現夏蘇落後,就笑等著她趕上,「我家先生十分喜愛夏姑娘的畫,讓我今日找機會跟你再購一幅,不知可否?」

  夏蘇即便不如趙青河長袖善舞,也懂得人情世故,只是她性子不愛兜不喜繞,直接就問畫的事了,「不知先生喜歡誰的畫?」

  夏蘇的話直,卻正對董夫人的脾氣,遂也不費舌客套,「我家先生已有一幅你仿的李公麟人物白描,這回想購你的畫。」

  她的畫?夏蘇一怔,兀自低頭想了片刻,才道,「董夫人,只怕我畫不好,您還是說一位董先生喜愛的大家吧。」

  趙九娘不知夏蘇擅畫,更不知她擅長摹畫,連董先生都求她的畫,心裡正佩服,聽到這兒就糊塗了。

  九娘問,「仿李公麟的白描難道不是蘇娘所畫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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