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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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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怨氣撞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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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49:51 |只看該作者
130 大結局 第二章

廣西這邊善後的差不多之後,毛哥陪著岳峰回了家,他對光頭說:「我得陪著峰子一段時間,怕他心裡擰,想不開。」

毛哥在岳峰家裡住了大概一個月,岳峰家裡沒別人,也虧得有他在,裡裡外外忙進忙出的,公安上門過幾次,在這期間,他們找到了另外一些佐證:那個在季棠棠失聰時給她看過病的耳科大夫,很是篤定地表示這個姑娘不但耳朵聽不見,精神也很有問題。

而岳峰這裡,也依毛哥勸的,避重就輕,他承認和季棠棠的情侶關係,但對她的家世,以及和秦守業之間的瓜葛,一概不知,事實上,他也是受害者啊,他不明不白的,就被秦守業帶人打折了一條腿。

不知道警方後來的判斷是什麼,也不知道秦家做了怎樣的活動,總之到後來,用毛哥的話說,峰子的嫌疑,應該算是洗清了。

一個月之後,毛哥離開了,上車前,他告訴岳峰,這趟回去其實是做轉手去的,他已經決定結束尕奈的生意,後續把店開到古城去。

岳峰當時沒說話,車開了之後,毛哥接到岳峰的電話,他在那頭沉默了一會,說:「毛子,我現在覺得,棠棠真跟一場夢似的,一點預兆也沒有的,就成了夢裡的人了,再然後一聲招呼都不打的,就從夢裡消失了。你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棠棠的地方,現在也要轉手了……我有時候想想,汗毛都豎起來,總覺得像有只看不見的手一樣,從我的世界裡,一點一點把她的痕跡都抹掉了,會不會有一天,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她存在過,只是我夢出來的一個女孩兒。」

毛哥歎了口氣說:「峰子,你想太多了。」

岳峰苦澀地笑笑:「不是的,毛子,說出來你都不信,我連她一張照片都沒有。」

毛哥不說話了,車子上了土路,很顛,道旁的樹一棵棵地往後飛掠,後來也不知道是誰先掛的電話,毛哥的心冰冰涼的,空落地想:還能怎麼樣,就這樣唄,人生嘛,還不就是這麼操蛋。

兩個月之後,岳峰參加了潔瑜的婚禮,原本真不想去,但潔瑜是孤兒,他算是潔瑜娘家人了,不給這個妹子充充場子說不過去,算起來,這是參加完苗苗婚禮之後的第二場,每一場他都格外失意,跟喜氣洋洋的氣氛格格不入。

事先司儀也沒跟他講,酒到一半時,忽然對著話筒大聲宣佈讓大舅子上來講幾句,下頭轟然鼓掌,潔瑜知道不合適,著急的真想一瓶酒澆司儀頭上去,岳峰衝她笑笑,儘管當時腿腳還不方便,還是一步一步捱上了台去。

大喜的日子,總要叫潔瑜高興才好。

場子裡有瞬間的安靜,岳峰舉了舉酒杯,滿目的百合、玫瑰、飄紗、紅酒,他說:「我不怎麼會講話……」

下頭笑,有人起哄說:「大舅子太客氣了……」

岳峰看潔瑜,潔瑜今天特別漂亮,白紗拂在細瓷樣的臉頰邊,夢一樣美好,岳峰覺著特別欣慰,他眼眶有點發熱,頓了頓說了句:「祝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吧。」

說完了舉杯先干,不是什麼烈酒,卻火燒一樣下肚,激的眼淚都出來了,潔瑜提著婚紗下擺小跑著迎上來扶他,問:「哥你沒事吧。」

岳峰搖頭說:「沒事,心裡高興。」

方程式也過來扶他,岳峰搭著他胳膊那麼死力一攥,方程式臉都痛歪了,岳峰說:「記著對我妹子好啊,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方程式笑得合不攏嘴:「那是,那是。」

又說:「哥,不好意思啊,搶在你前頭了。」

岳峰抬手肩窩裡給了他一拳,奪了他手裡的紅酒瓶子過來給自己的空杯斟上,琥珀色的酒液傾斜入杯,在現場的打光下居然暈出彩色的炫光來了,岳峰忽然有點恍惚,他想起在八萬大山時,曾經有過的那一剎那的夢想。

那時候,他想著能跟潔瑜一起擺酒來著。

第五個月,生活漸漸流於平靜,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越是平靜的日子越是嗖嗖嗖過的翻書一樣快,早上想著中午吃什麼,中午想著晚上吃什麼,晚上想著明早吃什麼,衣食住行,週而復始,驚覺間一回頭,原來已經這麼久了。

岳峰回了一趟八萬大山。

他在那間村委會簡陋的會客廳裡等,那間屋裡還有別人,翻著報紙,聊著新聞,嘴裡罵罵咧咧的,罵搶小孩的人販子、罵造假的不良商販、罵仗勢欺人的富二代,岳峰靜靜聽著,那種鋪天蓋地的不真實感又來了:這到底是盛家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小村子,盛家真的存在嗎?

當然是存在的,下一個抬頭,他看見了氣喘吁吁趕過來的石嘉信。

不知道為什麼,再見到石嘉信,沒有太多的憤怒和過激情緒,平靜的像是老友見面,石嘉信應該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知道季棠棠真實存在和真實身世的人,岳峰笑笑說:「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回來看看,找你聊聊。」

石嘉信帶著岳峰在山上繞了一圈,密簇簇的林子,枝葉透著夏日才有的翠綠繁茂,微風吹過,在頭頂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從石嘉信口中,岳峰知道了一些後來發生的事。

調查秦家案子的警察居然也來過八萬大山,當然他們只是例行查問,因為目擊者曾看到秦家一行人走這條路,警察想不明白為什麼秦守業要進這樣荒僻的大山,他們幾乎調查了沿線所能找到的所有住戶去鎖定秦守業當時的動向。

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山下村的幾個「村幹部」積極配合詢問,當然警察是什麼都問不出來的,據說當時盛錦如也在,她蹲在角落的小馬扎上抽水煙袋,聽警察說起北邊發生的那個案子,死者叫秦守業,炸死他的叫季棠棠,但是奇怪的,那個女孩兒的身份是假的。

盛錦如一直沒挪窩兒,警察走的時候,她低著頭磕水煙袋,鳥爪一樣的手死死攥住水煙的把手,神經質一樣往地上敲,砸了一個凹窩兒,又一個凹窩兒。

當天晚上,七十多歲的盛錦如突發腦血栓,從此右半邊身子如常,左半邊身子致癱,左邊的嘴一直歪著,口水從嘴角滴滴拉拉落下來,她嘴裡常年念叨的什麼話,但是從來沒有人聽懂。

石嘉信把岳峰領進一片林子的中央地帶,這裡密的有點陰,枝葉的背面總像是泅著水,空地上有個墳頭,沒立碑,墳前擺著三個空碗,裡頭積著帶泥的雨水。

岳峰狐疑地看石嘉信。

石嘉信說:「我想著,這裡該帶你來看看的。」

「盛夏走的時候,托我照顧她的姨媽,她說她這個姨媽長了兩個頭。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盛家有這麼一個人物。但是盛錦如病發之後一兩天,洞裡抬出一具棉被包裹的屍首來,讓我們處理,說是自殺死的。」

「你也知道,但凡盛家女人死了,是有一定喪葬規矩的,不會如此草率,我也是好奇,偷掀開棉被看了,她長了兩個頭。」

「我想,這就是盛夏口中的那個姨媽了。小夏既然托我照顧她,想必她對小夏是不錯的,所以也領你來看看。」

季棠棠在溶洞裡居然還有個讓她記掛的姨媽,這是岳峰始料未及的,他在墳前下跪,額頭觸地磕了三下,低聲說:「姨,這次來的匆忙,不知道您要什麼,也沒準備,下次來了,我多燒紙錢,給補上。」

「不知道姨在下頭有沒有見著棠棠,棠棠沒有墳,連個棲身之處都沒有,姨好好照顧她。」

說完了心裡頭翻江倒海一樣難受,半天才手撐著地站起來,頭頂的林葉上有只叫不出名字的鳥驚掠而過,留下一長串讓人毛骨悚然的輒輒聲。

岳峰頭昏沉沉的,對石嘉信說了句:「走吧。」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才走了兩步,身後撲通一聲,石嘉信給他跪下了。

岳峰沒扶他,這一瞬間,他的心境疲憊地對任何事都沒有好奇,也不想觸及,他就那麼站著,看石嘉信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石嘉信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著,說:「岳峰,我求你了,你把思思帶走吧。」

於是岳峰完整的知道了尤思的故事,以及之後發生的一切。

故事的前半段,石嘉信說的很模糊,岳峰已經無從知曉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重新清醒過來的尤思的各種歇斯底里和以死抗爭,在知道自己懷孕的那一刻,全盤潰散化為烏有。

石嘉信抱著木然的尤思說:「思思,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一定補償你,我一定十倍百倍的補償你。」

尤思沉默了很久,沒人知道那個時候她究竟想了些什麼,然後她抬起頭,唇角掠過一絲近乎詭異的笑,說了句:「好。」

她的笑容讓石嘉信脊背一涼,但他旋即安慰自己是自己多心了,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接下來的日子,尤思像極了多年前的盛澤惠,她好像突然就接受了發生的一切,不再斥罵也不再瘋狂,對石嘉信也肯輕聲細語的說話了,有的時候,她會突然向他微笑,溫柔的眼波,一如當初兩人剛剛戀愛的日子。

這段突如其來的日子,石嘉信真是幸福到惶恐,有時候睡夢裡都會驚醒,看到一旁安睡的尤思才定下心來,安慰自己一切都過去了。

思思又是以前的思思了,石嘉信覺得,生活的這趟列車,又重新回到軌道上來了,嗚哇嗚哇的冒著白煙,在鮮花盛開的田野裡穿梭。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下一刻,這趟列車呼嘯著飛離原定的軌道,跌落萬丈深淵。

那一天,吃完晚飯,思思先進房間,輪到他的時候,裡頭反鎖了,怎麼擰都擰不開。

石嘉信焦急地拍門:「思思,思思,開門哪。」

尤思在屋裡咯咯地笑,瘋狂而又暢快,石嘉信一顆心都揪起來了,想也不想,一腳踹開了門。

屋裡沒開大燈,只壁燈暗暗的光籠在大床上,尤思就低著頭坐在那束幽暗的光亮之中,長髮蓋住了整張臉,然後,她抬起頭,臉上帶著詭異的笑,雙手從兩腿之間慢慢舉了起來,鮮血順著十個指頭緩緩滑落。

往下看,她的下身浸在一攤血泊之中……

像是什麼高分貝的聲音鑽擊大腦,石嘉信無法控制地駭叫起來,尤思盯著他笑,說:「我死也不會生個怪物出來的,想讓我給你生孩子嗎?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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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50:06 |只看該作者
131 大結局 第三章

岳峰問石嘉信:「你怎麼還敢跟她生孩子?」

石嘉信不敢抬頭看他:「我也不想的……可是化屍鈴要傳代,我不做的話,也會把她配給別人……我想著,那還不如……」

岳峰真想罵他兩句,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想想一來自己沒立場,二來……石嘉信也未嘗不是個可憐人。

他沉默了一下,說:「帶我去看看思思吧。」

尤思這一極其慘烈的舉動,帶來的直接後果是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而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外姓女人,對盛家來講實在是比條狗還不如的再也沒有人給她提供溶血,她身體裡的血已經有了失去活性的跡象,而盛錦如重病之後,整個盛家在傳承的交接混亂之下,也鮮有人再來關注她,偶爾看向她的目光,都像在看一個多日後的死人。

八萬大山上下,也只有石嘉信還對她好了,他已經後悔沒有聽從季棠棠最後的勸誡,他有了把她送走的念頭。

有一次,他跟尤思提過,說:「思思,如果你想回家的話,我可以把你送回父母身邊。」

尤思盯著他直直的看,不說話,石嘉信讓她看的後背發涼,正想解釋幾句,尤思咯咯笑起來了。

她說:「你把我送回去幹什麼?折磨他們嗎?石頭,一日夫妻百日恩,將來你真見到我父母,就跟他們說我是走路不小心,讓車子給撞死了,當場死了,一點罪都沒受。千萬別真告訴他們我發生什麼事了,我謝謝你大恩大德了。」

她笑著說的,說到最後痛哭不止,石嘉信也哭了,他在尤思身前跪下來,問她:「那我怎麼辦,思思,你說啊,說了我死也給你辦到。」

尤思不看他,抬頭盯著天花板,幽幽說了句:「我這樣的還能去哪啊,我只能死在這了。」

石嘉信都快絕望了,直到忽然知道岳峰來了八萬大山。

見到岳峰的那一刻,他開始相信這世上的事,冥冥中都是注定的,就像他和盛夏,原本應該是結親的,雖然沒了這層緣分,但他在盛夏最絕望的時候陪了她最後一程,現在是他瀕臨絕望的時候,岳峰又來拉了他一把。

岳峰帶走了尤思。

尤思沒什麼行李,但石嘉信還是忙前忙後拾掇了很久,他對岳峰說:「思思用的錢算我的,生活費什麼的,我給你打過去,不夠你再問我拿。」

出八萬大山,照例要走一段機耕道,拖拉機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嘎拉嘎拉地顛簸,石嘉信坐在一側,岳峰帶著尤思坐在另一側,尤思偎依在岳峰懷裡,出發時天還是陰的,走了半程之後,雲層後的陽光突然照射下來,尤思驚怔了一下,像是剛醒,忽然問岳峰:「棠棠呢,在家嗎?」

岳峰說:「棠棠死了。」

尤思看著他不說話,岳峰把頭偏開,沉默著沒再作聲,過了會,尤思小聲的哭起來。

岳峰的車子停在第一次來時那個小鎮的飯館後面,下拖拉機時,飯館門口有幾隻雞,撲騰著翅膀爭食,掐的臉紅脖子粗的,岳峰當場就愣了,他想起第一次來,季棠棠還神智不清,非蹲在那看老母雞啄食,什麼叫物是人非,這就是物是人非了吧。

他不想再多停留,把尤思的行李拿到車上放好,讓尤思坐副駕駛,幫她把安全帶扣上,然後拉開車門,正想上駕駛座,石嘉信在後面叫他:「岳峰,你過來一下。」

岳峰還以為他有關於尤思的話要交代,示意尤思等會,誰知道石嘉信一直帶著他往房子後頭走,走了會停下來,說了句:「以前這都是鋪石板的,還有棵樹,現在砍了,都糊水泥了。」

岳峰奇怪地看他,石嘉信又走了兩步,似乎是在找方位,末了不是很確定的停下來,指著正前方說:「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當時我帶小夏先到的這裡,她借了手機給她爸爸打電話,她就站那,然後跪下來給她爸磕頭,讓她爸爸一定要救你,我拉都拉不住……」

岳峰當時就收不住了,進八萬大山這一路,他一直覺得還好,沒失態,或許真的是過的久了,再痛苦也淡了,現在才知道是痂沒被翻起來,真戳到痛處,血還是止都止不住。

他腿一軟,坐在地上就起不來了,身邊的水泥地糊的平整,幾次想伸手去觸,總像被烙到一樣又顫抖著縮回來,石嘉信說:「岳峰,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岳峰沒想哭,但是眼淚不知道怎麼的還是下來了,他眼前就那麼模糊著,跟石嘉信說了很多,語無倫次的,自己都不記得說什麼了,但是有一段他記得,他記得自己說:「毛哥總給我打電話,說都這麼久了,得過去,得往前看,得忘掉,你叫我怎麼忘啊,啊?怎麼忘?我這輩子都找不到第二個肯為我下跪肯為我去死的人了,我記著她有錯嗎?」

……

末了,是尤思過來了,她在車裡等了很久,自己下車來找,她在岳峰身邊站了一會,伸手輕輕搭住他的肩膀,說:「岳峰,我們回去吧。」

前前後後,尤思在岳峰身邊捱了不到四個月。

尤思死後,岳峰依照她的遺願,沒有通知她家裡,火化之後就近買了塊墓地葬掉,石嘉信也真的沒有去祭拜,岳峰忙活的那幾天,他只在邊上幫襯著,岳峰進墓園燒紙的時候,他就在墓園大門外站著,呆呆看著園子裡遠處裊裊升起的那線紙煙。

喪事過後幾天,石嘉信就回了八萬大山,相繼走了尤思和石嘉信,屋子裡簡直冷清的可怕,一天無意間看日曆,岳峰忽然就怔愣了一下。

日子過的這麼快,居然又到年底了。

又過了兩天,有好消息傳來,潔瑜懷孕了。

女人懷孕了之後,就不好那麼勞累,方程式找到岳峰,吞吞吐吐地表示不想讓潔瑜再打理酒吧的生意,岳峰也爽快,短時間內聯繫了兩個買家,兩個酒吧全轉手了。

這一舉動讓九條大為光火,黑皮給岳峰發短信說:你這不是打九哥的臉嗎,前段日子公安查你,九哥沒好提讓你幫忙的事,現在你倒好,底都起了,你悠著點,九哥肯定不得讓你好過。

收到短信,岳峰連回都懶得回,冷笑了一聲,心說:老子這些日子就沒好過過,還能不好過到哪去。

除夕前一天,岳峰去母嬰店轉了一圈,買了不少東西送潔瑜,連嬰兒床嬰兒車都齊備了,潔瑜跺著腳埋怨他:「肚子還沒大起來呢,你這不瞎花錢麼。」

頓了頓又說:「哥,明兒過來吃飯唄,這兒人多,熱鬧。」

估計是因為潔瑜懷孕的緣故,方程式老家的父母和妹妹都過來一起住了,潔瑜說這話的時候,老人家正在面板旁邊忙活著搓湯圓,長滿褶子的老臉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很是客氣的招呼岳峰:「是啊是啊,一起過來吃吧,也就加雙筷子。」

也就加雙筷子,到底還是外人的筷子,大團圓的,何必呢,格格不入的,岳峰笑笑說:「不了,我明兒要……看我媽去。」

這話說出來,純粹是當托辭說的,但是一出口,主意忽然就堅定下來,岳峰突然覺得,再怎麼樣,金梅鳳到底也是生他養他的親媽。

就像秦守成,千不是萬不是,到底還是棠棠的爸爸。

往年都是晚上才過去,這一次他特意提早,置辦了年貨下午就開車過去了,路況挺好,到的時候才剛到晚飯的點,趙姨給他開門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會之後喜出望外:「峰子快進來,才剛要吃飯。」

金梅鳳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對岳峰的突然到來也很有點手足無措,她穿普普通通的黑色羊毛衣,絳紫色呢褲,保暖鞋,頭髮攏在耳後,絲絲的花白,往常那個出現在他面前緊繃著的,打扮的花枝招展不倫不類尖酸刻薄的金梅鳳,好像只是另一個人。

又或許是,時間沒到,她還沒來得及換裝登場。

岳峰也有點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幫著趙姨把年貨拎進屋裡,趙姨把他讓在沙發上坐下,又去端了餃子上來,金梅鳳很不自在地往邊上挪了挪,招呼趙姨坐下來一起吃。

三個人各吃各的,全程只有筷子磕碗和電視裡的聲音,吃到一半時,金梅鳳說了句:「醋沒味道。」

趙姨趕緊站起來:「曉得你愛吃辣的,冰箱裡有剛買的辣醬,還沒開呢。」

她去冰箱裡拿了辣醬過來遞給金梅鳳,金梅鳳撕了塑料覆膜,伸手去擰瓶蓋,蓋子卡的緊,兩次都沒擰開,岳峰看在眼裡,忽然說了句:「媽,我來吧。」

這一聲「媽」,震的金梅鳳整個人都傻了,岳峰也沒看她,伸手把瓶子拿過來,使了個力擰開了,遞過去時,金梅鳳還怔著,沒接,又過了兩秒鐘,突然把面前的碗一推,回房去了。

岳峰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才放下去,趙姨趕緊打圓場:「峰子,你媽就是這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這還算好的了,往年都摔鍋摔碗的……」

岳峰笑笑說:「知道。」

說完了,低頭吃餃子,味同嚼蠟,覺得自己怪沒勁的,又覺得自己活該:找了全世界想找到個溫暖的地方,很顯然是自作多情了,自己怎麼能幼稚成這樣,這麼多年風刀霜劍的對抗著,你現在想緩和,叫一聲媽,就春暖花開了?

他掏紅包給趙姨:「姨,你多幫襯著,我走了。」

趙姨很意外:「剛來這是……不守夜了?」

「不了,潔瑜……喊我過去吃飯,我先頭應下了。」

趙姨沒辦法,千叮嚀萬囑咐地送他出去了,回屋了之後趕緊去裡屋看金梅鳳,金梅鳳坐在地上,趴在床沿上發呆,趙姨趕緊過去扶她:「姐,這大冬天的地上冷不冷啊。」

金梅鳳沒起來,哆嗦著抓住她的手,一開口就帶了哭音:「小趙,峰子喊我媽呢,你聽見沒?」

趙姨讓她這一句說的,眼角都濕了:「聽到了姐,我早跟你說吧,別跟峰子強,怎麼著都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不是?峰子大了,懂事了,就不像過去那麼扭了。」

金梅鳳眼淚慢慢流過被火燒過的坑坑窪窪的臉:「我知道峰子恨我,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他恨著我呢,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當時是慌了,我做那麼不要臉的事,我心裡怕,我就別了門,我真不知道會失火,那也是我男人不是,我得多黑心才會要把他燒死?我真是不知道,我後來也拼了命想去救他,火太大了,我救不了,還把臉給燒了,小趙我真不是故意的,峰子恨我呢,我都不知道怎麼給孩子說……」

她說著說著就說不出連貫的話了,喉嚨裡哽咽著嗆著,肩膀聳的厲害,趙姨蹲下身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勸她:「沒事兒,峰子歷的事多了,慢慢兒的會明白的,你看今年不就挺好嗎,會好起來的啊姐,咱慢慢來啊……」

這個點,不上不下的,街上僅有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往家裡趕,岳峰忽然很羨慕他們:至少他們這個晚上,都有要趕回去的方向,只有他,方向盤左擰右擰的去哪都成反正他那個所謂的「家」,也只不過是間只住了他一個人的磚頭水泥房子。

正漫無目的地沿路開著,手機突然響了,看清來電顯之後,岳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是九條,多日不聯繫,那頭的聲音怎麼聽怎麼覺得陌生和怪異:「峰子,年底了,兄弟們聚聚,金碧輝煌KTV,三樓301,給做哥哥的個面子,你會來吧?」

「你會來吧」四個字,拖著長長的尾音,意味深長的話裡有話。

「好,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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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大結局 第四章

金碧輝煌KTV,301。

郊縣趕回市裡需要兩個多小時,儘管緊趕慢趕,到的時候也已經趕不上開場了,推開門,光怪陸離的彩色燈光混著烏煙瘴氣,酒瓶子開了一桌,兩個臉熟的兄弟正勾肩搭背地握著話筒吼周華健的《朋友》,九條摟著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人窩在沙發裡調笑,蔣蓉坐在邊上修剪指甲,黑皮和另幾個在邊台上吆五喝六地擲骰子,都沒注意到岳峰已經來了。

這樣的場合併不陌生,但不知為什麼,很不適應,岳峰走到九條身邊,叫了聲:「九哥。」

九條應該是聽見了,但裝著沒聽見,還是一個勁地給那個女人勸酒,岳峰站了一會,又叫了兩聲,黑皮先注意到了,趕緊用眼色示意旁邊的人安靜下來,過了會唱歌的人也不吼了,蔣蓉抬頭看了看岳峰,沒吭聲,包房裡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九條帶著酒氣的聲音:「喝,我知道你女中豪傑,海量……」

岳峰又叫了一聲:「九哥。」

這一回終於是聽到了,九條抬起頭瞇著眼睛打量他,忽然大驚小怪起來:「呦,這誰啊,這不峰子嘛,大駕光臨啊,姍姍來遲啊,蓬蓽生輝啊,還以為請不到你呢,太給你九哥長臉啦,受寵若驚啊。」

這詞兒,說的一套一套的,看來都是事先備好了來膈應他的,岳峰笑笑:「不好意思啊九哥,剛趕回來,下午給我媽送年貨去了。」

九條先沒反應過來:「媽?」

反應過來之後,笑的陰陽怪氣的:「你還認你那個媽啊峰子。」

「真孝子啊,不過也對,自己是從哪個肚子裡鑽出來的總知道的,不過爹是哪個,就難說了。」

岳峰的臉色很難看,忍了又忍,說了句:「九哥,我一直叫你哥,這話過了啊。」

讓他這麼一提點,九條也有點後悔,一直以來,到底也是把岳峰當兄弟看的,雖然這陣子對他惱火,出口氣也就算了,還真沒必要鬧到兄弟反目岳峰的家世,一直是不能碰的禁忌,今兒個真是酒喝多了,怎麼腦子一熱,就盡揀狠的說呢?

但是做大哥的,話出去了,又不好吞回來,九條冷著臉有點僵,黑皮幾個面面相覷,礙於立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片死寂之中,蔣蓉忽然開口了。

「岳峰,也不賴你九哥說你,你說早幾年你是什麼啊,什麼也不是,全靠九哥帶你起家。你現在有點底子了,就不情不願的,求你點小事三推四推,比請神都難,說句難聽的,這叫給臉不要臉。你尋思著翅膀硬了,現在能單飛了,結果怎麼著,落了個什麼啊?跟秦苗掰了不算,搞得家沒家人沒人的,被公安抄了底的查,大過年的,沒去處才會看你那個媽吧,落到你這份上,跟條狗似的……」

話沒完呢,九條一酒瓶子就砸過去了:「臭婊子,還真當自己是棵蔥了。」

一酒瓶子下去,蔣蓉額頭上立馬見血了,她捂著額頭不做聲,指縫裡直往外冒血,九條又過來跟岳峰客套:「別跟這種女人一般見識,媽的,兄弟感情都讓這些破鞋給糟爛了。」

岳峰笑了笑,蔣蓉平時怕九條怕的要死,沒個授意,哪裡敢在這種檯面上亂說?說到底,做了出戲給他看,穩了九條的面子,又打了他的臉,幫九條出了氣不說,殺雞給猴看,也叫在場還跟著的人心裡有數,別起什麼活絡的心思。

他說:「九哥,沒什麼事我先走了。大過節的,我不在這給你們找不痛快,以後有事,吭一聲,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幫不上的,也別怪我太廢。」

九條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那哪能呢。」

岳峰也笑,道了別就離開了,到樓下時接到蔣蓉的電話,哭著低聲給他道歉:「岳峰對不起啊,我也不想的,我現在跟九哥吃飯,得幫九哥下台的。」

岳峰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

頓了頓又問她:「你沒事吧?」

蔣蓉哭聲小了些:「沒事,九哥誇我會做事,還塞了錢給我。岳峰你放心吧,九哥就是想出口氣,他憋悶的很。他不會對你做絕的,黑皮他們都看著呢,他要真對你下手,也寒了黑皮他們的心了,你忍過這次,也就沒事了。」

岳峰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蔣蓉,你身上也該存了點錢了,見好就收,能離開就離開吧,九哥不是靠得住的人,今晚上他拿酒瓶子砸你,改天他手邊不是酒瓶子是刀子,他也能順手拿刀子捅了你了,你別真把將來都托九哥身上,早點為自己謀出路,別把自個兒賠進去了。」

蔣蓉輕聲說:「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只能這樣了。」

沉默中,岳峰先掛了電話。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這話,他隱約記得季棠棠說過,尤思也說過,現在,再從蔣蓉口中聽到,他實在無從安慰。

離開金碧輝煌已經十點多了,手機裡的祝福短信一撥撥的進來,遠處近處都是辟里啪啦的鞭炮聲,岳峰在車裡坐了一會,還是打方向盤回家,過街時,看到街口有家還沒關的小賣店,下車買了盒泡麵,想了想又要了一包煙和兩瓶啤酒。

正付錢呢,又有短信進來,毛哥發的,彩信,打開一看岳峰就笑噴了,神棍穿一套喜氣洋洋的大紅唐裝,抱一桶肯德基笑的巨矜持含蓄。

岳峰回了條:丫太坑了,給神棍穿這身,他怎麼肯的?

毛哥回的很快:肯德基啊,有全家桶什麼都干。

岳峰心說虧了,既然這樣讓他穿什麼唐裝啊,直接上旗袍旗頭唄,正想這麼回過去,毛哥電話進來了,問他:「我那張和神棍那張,哪張更喜氣?」

感情毛哥先前也發了一張,岳峰估摸著是夾雜在一堆祝福短信裡自己漏看了:「你等會,我翻翻看。」

不難找,就在前幾條,毛哥是一大家子,也是穿的唐裝,毛嫂斜拉一副春聯,毛哥拎個燈籠,毛嫂的孩子手裡捧著個大金元寶,一個個眉開眼笑的,岳峰說:「專門拍的藝術照啊,能上掛歷了,甩神棍幾條街。」

毛哥嘿嘿笑,末了問他:「你哪呢?不是一個人吧,有地兒吃飯沒有?」

岳峰遲疑了一下,說:「我在潔瑜這呢,挺熱鬧的。」

毛哥哦了一聲,想了想還是提醒他:「別待太久了,那畢竟是人家。」

岳峰讓他說的心裡有點不舒服,不耐煩地回了句:「關你什麼事啊。」

毛哥解釋:「不是,我怕你沒分寸,潔瑜現在畢竟結婚了,不能像以前那樣陪著你,不合適。」

岳峰止不住火:「我怎麼就不懂分寸了?我沒腦子嗎,我會賴在人家不走嗎?就你有分寸!」

毛哥讓他吼的有點懵:「不是,峰子,我就提醒你一下,你怎麼還上火了呢,我也是怕你沒地方去,所以就問問……」

岳峰氣的太陽穴都突突跳的:「老子怎麼就沒地方去了?老子可去的地方多著呢!」

毛哥還想說什麼,那頭已經掛電話了,毛哥捧著手機發呆,撥也不是不撥也不是,半晌懊惱地說一句:「早知道不打了,大過年的,把峰子撩撥的不痛快了。」

毛嫂在邊上擀餃子皮兒,聞言白了他一眼:「早讓你別打了,他情況你還不知道嗎,這不刺激人家嗎。」

毛哥悶悶的:「我也是怕他年紀輕,不懂人情世故,好心提醒了句,早知道該把峰子叫來古城過年的,他跟家裡不和,先走了棠棠,思思前些日子又沒了,肯定難捱的。」

毛嫂抖羅沾在手上的面:「行了,別多想了,會沒事兒的。」

岳峰悶頭開了一陣子停下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哪了,搖下車窗看了一陣子,突然就打了個寒噤。

這是秦守業家的小區。

秦守業家被炸之後,岳峰來過一次看現場,還是在公安的陪同之下來的,秦家幾乎是被夷為平地,一樓地面有一塊都凹了進去,周邊牆攔腰截斷,牆體中的鋼筋突兀地支楞著,偶爾可見燒的焦融的家用電器,當時受到爆炸波及的臨近的房屋已經在修繕中了,但是秦家的始終沒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產權的關係。

這裡,來了一次之後,岳峰一直不願來第二次,因為陪同的公安隱約提到,爆炸現場太過慘烈,幾乎算是屍骨無存,僅有的幾片小的骨碴飛片,還是在距離爆炸中心很遠的地方找到的。

今天晚上,鬼使神差的,怎麼就開到這裡來了?

岳峰的週身泛起冷意,兩隻胳膊都起了些微的顫慄,但只是片刻之間,他就做出了決定。

他把車子停在小區外頭,帶上煙和酒,在小區外圍走了大半圈,翻過一處不高的柵欄,循著以往來過的記憶,向著秦守業家所在的位置走了過去。

不難找,秦家始終沒有再建,臨近的幾家出於忌諱,很多都已經搬離了,高檔的燈火通透的小區,在這一塊顯得極其不協調,鋼筋、水泥塊、融掉的電器、積年的雨水、潮濕、青苔、野草,錯落地雜靠,像個巨大的墳堆,岳峰的胸口堵的厲害,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磕磕絆絆地爬上破碎的水泥塊堆坐下。

已經過了很久,早已沒有了第一次來時隱隱的焦火味,天上的雲很厚,月亮的周圍糙糙的,像是長了一圈毛,岳峰把另一瓶酒打開,放在面前腳下,又拿起先前的那瓶,瓶頸子互相輕輕碰了碰,說了句:「棠棠,我來看你了。」

說完一句就哽住了,岳峰把頭埋在膝蓋裡,沉默了很久很久,有風吹過,耳邊呼呼的,這個晚上,他找來找去,想找個屬於自己的地方,找了一圈才發現,只有這個地方,才是他最該來的。

「棠棠,你在嗎?」

沒有回答,風吹落水泥塊上的小沙粒,細小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岳峰說:「我從來不信鬼的,棠棠,可是你要是真變了鬼的話,你出來跟我說會兒話吧,我挺想你的。」

岳峰一邊說一邊仰頭喝酒,啤酒是不辣的,但那麼一線順著喉嚨澆下去,辣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他緩了好一陣子,才又說話。

「我其實還好,就是有些時候提不起勁兒,覺得沒什麼可在乎的,日子就這麼過,沒什麼奔頭。」

「毛子總讓我向前看,其實我也不想做大的改變,有時候我覺得,就這麼有吃有喝的,心裡有個可想的人,挺好的。你真讓我再去愛別人,我也想像不出該怎麼跟人家相處……」

「棠棠你是女孩兒,少喝點……」

「今天九哥給我顏色看,蔣蓉指著鼻子罵我,我真覺得她罵的挺對的,棠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挺失敗的,到頭來一無所有,想想是挺像條狗的……」

「思思也走了,在下頭遇到了,你們要互相照應,思思也是可憐人……」

……

岳峰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迷迷糊糊的,覺得暈,又覺得不是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頭痛的像要裂開,有人搖著他的肩膀大聲跟他說話:「怎麼睡這呢,你怎麼進來的?」

岳峰都聽懂了,卻不知道怎麼回答,看著他只是笑,又伸手推他,那個保安沒辦法,轉頭嚷另一個:「翻他手機通訊錄,打電話找家屬……」

說完了架著岳峰下土堆,岳峰踉踉蹌蹌搭著他走,走了兩步之後回頭,全身的血一下子都衝到了頭頂上!

他看到季棠棠站在土坡頂上,低著頭,雙手慢慢轉著一個煤氣罐的閥門。

岳峰一顆心跳的幾乎就要蹦出來了,大叫:「棠棠你等一等,你停一停,你聽我說。」

岳峰搡開了那個保安就往土坡上衝,腳下被支出的鋼筋一絆就倒了,他緊張地後背直流汗,胳膊撐著地拚命往上爬,那兩個保安也被他嚇住了,一人一邊過來往下拖他,岳峰急的都要瘋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是爬不過去,他抬頭看到季棠棠還是不管不顧地去轉閥門,聲音都不正常了,顫抖著大叫:「棠棠你等一等啊,你聽我……」

話還沒完,眼前忽然大亮,橘黃色的明亮火焰自煤氣罐中央爆出,團團湧向四周,岳峰眼睜睜看著季棠棠的身體在這瞬間的光亮中四分五裂,感覺自己的身體裡面也有什麼東西剎那間崩裂了,眼前忽然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兩個保安先費了死力拖也拖不動,忽然間又拖動了,其中一個力收不住,直接前載,痛的大叫:「媽的喝喝喝,撒酒瘋,過年都不叫人安穩!」

巡邏保安很憤怒,對著方程式唾沫星子亂噴:「什麼行為這是,啊,大半夜的翻牆進來,有什麼不軌意圖?我們可以報警的你曉得不,這是危害小區住戶的安全!」

方程式點頭哈腰的:「是是,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哥這是喝多了……」

潔瑜站在水泥塊堆上,臉色很難看:「從打電話到現在,你們就讓我哥躺這是嗎?這麼冷的天,凍出病來怎麼辦?」

方程式直朝她使眼色,心說姑奶奶你少說兩句,我這正給人賠不是呢。

潔瑜是不怕的,她打理了那麼久的酒吧,見多了各路牛鬼蛇神,見招拆招的,兩個小保安還是不在話下的:「你們幹什麼吃的,我哥是喝了酒才迷迷糊糊進來的,你們要是工作盡職,我哥會進來嘛啊?玩忽職守還報警,住戶知道了第一個開掉你們,指望你們保安,東西偷光了都不知道,我告訴你我哥這是沒出事,要是進來你們小區磕著撞著絆著了,我跟你們沒完!」

保安也來氣了,威脅似的朝她走了兩步:「哎你這個女人怎麼不講理呢?」

潔瑜冷笑:「怎麼著,想打人啊,我告訴你我肚子裡還有一個,嚇著我沒關係,把他嚇出個好歹,你全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得,有橫的就有更橫的,保安也不想惹事,只好罵罵咧咧過來抬岳峰下去,見他們過來了,潔瑜扶著鋼筋從另一邊退著下,方程式看的心驚肉跳的,生怕她有個閃失,怕什麼來什麼,潔瑜那頭突然哎呦一聲,嚇得方程式魂兒都飛了:「又怎麼了啊?」

「陷了,過來幫我拔下。」

方程式一溜小跑著過去,潔瑜走的這頭都是當時頂上橫樑石板水泥砸著搭一起的,可以從板上走,也可以腳踩實在空隙露出的地上,潔瑜因為懷孕,怕走石板踩空,所以一步步盡量落地,也不知道走到第幾處時,踩下去不是實地,直接下陷了。

方程式小心翼翼地幫她把腿拔出,潔瑜穿的平底靴子,從靴沿到靴筒全是爛泥,她沒好氣地掏紙巾擦,然後推方程式:「下頭怎麼回事啊?」

方程式把手機上的手電模式打開,探著身子瞇著眼睛往裡照,突然咦了一聲,說:「有個洞。」

潔瑜奇怪:「什麼洞?下水道洞?」

方程式腦袋都快鑽到水泥板下面了:「不是,怪了,有個洞,以前是蓋起來了,正好讓你踩空了……有積水,往邊上拐的。呦,現在的狗啊貓的也挺厲害,哪都能打洞……」

潔瑜不耐煩:「走了走了,有完沒完,跟貓兒狗的還較上勁了。」

方程式悻悻的縮頭,心說懷孕的女人還真是神神叨叨的,還不是你問是什麼洞的,你不問我看個什麼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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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50:33 |只看該作者
133 大結局 第五章

一覺醒來,是在自家的沙發上,岳峰頭疼的厲害,抽著氣起身,在旁邊的檯子上看到潔瑜留的字條,說是這兩天要走親戚,初三晚上得空,讓他到時候去家裡吃飯。

岳峰也沒多想,字條揉了揉扔垃圾桶裡,起身去冰箱裡找吃的,冷藏三層冷凍三層,讓他翻出袋速凍餃子來,想死了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買的,翻來覆去找不到保質期,索性也不講究了,下餃子的時候也不知跟誰發狠:不信就吃死老子了。

水沸了之後,正涼水點湯,旁邊的手機響了,岳峰這頭撂不下,索性腦袋一偏,把手機架在耳朵和肩膀之間接電話:「哪位?」

那頭凶神惡煞的:「孫子,你知道我誰嗎?」

聲音聽著耳熟,但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兩隻手都有活,又沒法拿下來看來電顯:「誰啊?」

那頭大慟:「你妹的啊岳峰,你不要這麼絕情好不好?我跟你睡過的啊……」

岳峰一嗆,肩膀沒夾穩,手機險些掉餃子鍋裡去,他關了煤氣的火,騰出手來拿電話,咬牙切齒吼那一頭:「陳二胖,說人話!」

陳二胖在另一頭比他還氣:「該,換號不告訴老子,老子費了多少周折才又找到你個龜兒孫子!」

這被罵的,還真不虧,當時帶著季棠棠離開古城之後,岳峰怕沿用原先的手機號會被秦家設法定位,倉促間換號,只留了毛哥、光頭和潔瑜幾個的號碼,後來出了太多的事情,身心俱疲,也就再也沒想著把起先的號給用回來,反正那些要跟他聯繫的,周周轉轉也都聯繫上了,可聯繫可不聯繫的,失了聯絡也不痛不癢。

陳二胖這種,還真屬於漏網之魚,岳峰也不怎麼給他面子:「也沒怎麼費心找我吧,不然也不至於等到今天。」

陳二胖有點尷尬,嘿嘿乾笑幾聲:「後來秀兒不是生了嗎,當爹的人了,精力有限,嘿嘿,精力有限。」

岳峰離開敦煌之後,陳二胖和他聯繫過一次,知道沒起什麼波折也就心安了,後來關秀生孩子,迎來角色大轉換,這奶爸當的真是飆血三升,洗衣服做飯換尿布,睡覺滿鼻子裡都是奶腥味,很多親近的朋友都聯繫的少了,何況是岳峰這樣離得遠的?再後來慢慢騰出空來,給岳峰發過幾次短信,總不見回,打了兩次電話也提示關機,還以為他是忘了充電了,直到這次有事篤定了要找他,左找不到右找不到,朋友托朋友的一問,鼻子都快氣歪了,感情是換了號了。

岳峰在沙發上坐下來:「也怪我這段時間太忙,當初離開的時候嫂子就快生了,該打個電話問問的。男的女的?」

陳二胖聲音裡透著幾分得意:「帶把兒的,一生下來足八斤,塊頭忒嚇人。」

岳峰笑起來,陳二胖興致勃勃問他:「你呢,峰子,進展怎麼樣了?跟當時那姑娘,是分了還是更進一步了?」

岳峰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才含糊說了句沒在一起了,陳二胖也沒多想,還給他打氣:「那得加油了峰子,你看我都升級了,你連婚還沒結呢,忒落後了這也。」

岳峰笑笑,強打起精神問他:「找我什麼事啊?」

陳二胖激動的很,嘰裡呱啦說開了沒完沒了:「我告訴你啊峰子,這一年可把我給憋死啦,純家庭婦男啊,洗衣服做飯換尿布,TMD那天在家裡熨衣服,鏡子裡一瞅,我蘭花指都翹起來了峰子,再不做點爺們的事,我就徹頭徹尾成娘麼了,我跟秀兒說了,這一年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的,也該放我出去透個氣了。」

岳峰嗯一聲:「怎麼說?」

「我和幾個有車的朋友一合計,尋思著出去自駕一把,你也知道,自駕游東頭沒意思,都是往西邊去。我這趟得有個二十來天,從新疆跑到西藏沒問題。秀兒擔心呢,說那邊路不好走,我就想到你了,怎麼樣,有興趣麼,包吃包住,你給當個嚮導領隊什麼的,帶我們這些個菜鳥出去跑一把?」

闔著是為這事找他,岳峰回的乾脆:「沒興趣。」

陳二胖始料未及,失望之至:「怎麼了啊,我尋思著你肯定沒問題,你是自己幹,又不需要請假什麼的,再說了,你不是挺喜歡在路上跑的麼,峰子,你可得賣兄弟個面子,秀兒可是聽說有了你才鬆口的,不然她又要嘀嘀咕咕不讓我去了……」

岳峰打斷他:「沒事兒,你們到了地兒可以請當地的司機作嚮導,價錢也不貴,新藏線沒川藏險,注意點開就行。我……最近真忙,抽不開身。」

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好強人所難,陳二胖做最後的爭取:「那……峰子,我把路線發給你看看,哪些地方要注意的,你給提個醒。這路線真不錯,景美,沒準你看了就變主意了。」

接完電話,鍋裡的餃子也成湯糊糊了,看了真心沒食慾,岳峰索性出門覓食,再加上被陳二胖的電話提醒,他決定去一趟移動營業廳銷號。

營業廳裡人滿為患,正趕上過節促銷,都是充話費送手機送金龍油什麼的,岳峰這樣過來銷號的還的確是寥寥無幾,幫岳峰領號的工作人員極力向他推薦:「銷什麼號呢,有兩個號方便啊,一個工作用一個生活用,分的清楚啊。現在話費又不貴,你看看這過年優惠,充滿6個月話費就送一部智能手機,合算!」

岳峰隨口問了一句:「送什麼機子啊?」

悔就悔在多問了這麼一句,那個工作人員拽著岳峰就不放了,以極其高亢的熱情給他把這款山寨版智能手機介紹了個通透,從墊板到卡到充電器到抗摔外殼,從功能到軟件到升級到通訊,什麼只充一點點電都能□個兩三天,總之這就是一款絕世手機,喬布斯早知道有這款手機都能掄把錘子把蘋果給砸了。

從頭這麼聽下來,岳峰倒是沒怎麼心動,但他不好意思說那個「不」字了,不然也太對不起這人滔滔不絕唾沫星子四濺的推銷熱情了。

反正……6個月的話費,也就是小幾百塊錢的事兒。

回到家,岳峰開電腦,順手把新手機用USB線充電開機,陳二胖的郵件已經進來了,攻略做的似模似樣的,但是路線不那麼合適,按照他們的安排,從烏魯木齊到南疆喀什,經葉城、大紅柳灘到獅泉河之後,居然往革吉、鹽湖,經382道班往雙湖方向走了,這裡大片的藏北無人區,尤其雙湖,前兩年還發生過自駕陷車無救援死亡事件,陳二胖他們屬於自駕的半吊子,最好還是不要走這樣的線路。

岳峰給回了郵件,建議獅泉河之後,他們一直往南,過薩嘎、拉孜,去喜馬拉雅看珠峰,畢竟世界最高峰,看一趟也算不虛此行了。

回完郵件,新手機忽然震了兩下,拿起來一看,是移動來電提醒,都是陳二胖的,可見前兩天陳二胖找他找的厲害,往原號碼打了不少電話剛在營業廳時岳峰問過,這種來電提醒,最多保留48小時,也就是說就算岳峰的原號碼一直沒有欠費停機,他也無從知曉過去到底有誰撥了他的電話。

岳峰把老的通訊錄打開,一頁頁翻著看當時聯繫的人,翻著翻著,忽然頓了一下。

他看到了季棠棠的號碼。

那還是在尕奈的時候,兩人互換過一次手機號,但是季棠棠離開尕奈時,SIM卡都扔垃圾桶了,全然是個廢號,當時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沒刪號。

岳峰看了很久,撳下了撥號鍵。

撳下的一剎那,他突然特別緊張,明知道不該有期待,還是幻想著,會不會突然間,那頭就接聽了。

「您好,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核對後再撥……」

岳峰笑起來,笑著笑著,心裡頭湧上一股酸澀,他拔下USB線,抽開電腦旁邊的抽屜,把手機扔到了最裡頭,然後狠狠關上。

初三晚上在潔瑜家的用餐極其不愉快,岳峰開車過去的,車上就接到方程式的電話:「哥,你擔待點兒,潔瑜要做了什麼惹你不高興的事,你別往心裡去,她孕婦。」

岳峰當時還笑來著:「那是我妹子,你擔待點才是。出什麼事兒了?」

方程式支支吾吾的不願講,只是說到了就知道了。

一進潔瑜家的客廳,岳峰就大致猜到發生什麼事了,潔瑜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正坐沙發上聊天,看到岳峰進來,那個女孩兒有點臉紅,倒是潔瑜落落大方的介紹:「這是我哥,哥,這是我好姐妹,喬萌。」

岳峰臉上笑著,心裡頭那個堵啊,還給他留字條說初三吃飯,闔著除夕晚上就策劃這事兒了。

幾個人圍桌坐下後,他掏手機給潔瑜發短信:「你有病啊。」

潔瑜坐桌子另一邊,神色自若地拿起手機看了看,也不說給他回,沒事人一樣又把手機蓋回去了。

方程式在廚房掌勺,潔瑜張羅岳峰和喬萌吃飯,吃到一半時,方程式借口咖喱蝦的火候問題,又把潔瑜給叫進去了,算是給兩人留場子。

既然沒別人,喬萌也直入主題,她說:「你別怪我問的直接啊,我是覺得吧,有些東西先問明白了比較踏實,省得後面一點點知道了麻煩,相親嘛,也就是一項項的做比較,是吧。」

岳峰克制住想把潔瑜捏死的衝動:「嗯。」

「潔瑜說你有套別墅,是全款還是按揭啊,尾款付清了嗎?」

「別墅啊?借的,借親戚的住的。」

喬萌愣了一下:「不是說是你的嗎?」

岳峰很是無所謂地笑笑:「還不就好面子嘛,逢人就吹是自己的。你說了要直接,那我也就坦白,人要誠實嘛,對吧。」

喬萌的臉色有點不好看,頓了頓又問他:「聽說你媽不和你一起住?」

岳峰壞笑:「暫時是這樣,不過我這人孝順,過去不把我媽接來是因為我忙,又沒有媳婦兒照顧我媽,不方便。如果以後結婚了,我媽是一定要跟我一塊住的,所以我未來的老婆一定要跟我一樣孝順,端茶倒水洗衣捶背什麼的,那都得親力親為。」

喬萌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開始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菜,頓了頓又跟他客氣:「我覺著……你條件不錯啊,怎麼會沒女朋友呢?」

岳峰歎了口氣:「分手了。」

喬萌好奇:「因為什麼分手啊?」

岳峰想了想:「其實沒什麼大事,我跟她感情挺好的,她就是……愛財,買了個金戒指吧,還要金項鏈,不買就不讓,我一氣之下打了她,其實打的也不重,就腫了個眼圈,她家裡面不依不饒的,非叫她跟我分……」

……

潔瑜送走了臉陰的能滴下水來的喬萌,回來對著岳峰就忍不住了:「哥,你就作死吧,你就一輩子念著個死人出不來吧,把人家對你的好當成屁都不是吧。」

岳峰讓她說的冒火:「我念著誰是我自己的事,沒妨著你礙著你,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的!」

兩人這裡開火,把方程式急的汗流浹背,大舅子和老婆,都是開罪不得的角色,他慌得恨不得兩頭下跪了:「都消消氣,消消氣行麼?」

潔瑜痛哭:「我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你好,那天晚上接到保安電話過去找你,看到你那樣躺地上,我眼淚當時就收不住了。我不想你再這樣,就想你能走出來,找個好女孩兒重新開始,我是事先沒跟你講,講了你會來嘛,啊?」

「我是為我自己嗎,找到女朋友還不是你的,我又不會多塊肉!」

「喬萌也是我朋友,你跟她那樣胡說八道一氣,你考慮過我的面子沒有?人家還以為我介紹多不靠譜的人給她呢,我以後還要跟人家見面的!」

潔瑜一哭,岳峰就沒轍了,想想又覺得潔瑜說的也在理,自己這麼一胡鬧,她是挺難下台的,方程式過去安慰潔瑜,一邊低聲安慰她一邊拚命向岳峰揮手使眼色,那意思是:走吧,你趕緊走吧。

岳峰不知道是怎麼把車子開回家的,路上,他給潔瑜發了道歉的短信,潔瑜一直沒回,回到家裡之後,岳峰胡亂擦了把臉,一頭栽倒在床上。

他一直盯著天花板看,眼角不知不覺就濕了,想著短短幾天不到,在金梅鳳那裡碰壁,跟九條翻臉,朝毛哥發怒,現在,居然連潔瑜這裡都讓他給攪和了。

真正的孤家寡人,死在這空洞洞的房子裡,估計都沒人知道。

岳峰笑出聲來,笑著笑著,他把整條被子都拉過來,死死抱進懷裡去。

棠棠為什麼那麼喜歡抱被子,他那時候不十分明白,現在終於明白了。

有一種痛苦,讓人覺得骨頭和骨頭之間,臟器和臟器之間都是空的,迫不及待地想找東西去填,填進去了,即便虛假,也有虛假的充實和溫暖。

岳峰做了一個荒誕的夢。

他夢見自己和喬萌結婚了,還很快有了孩子,他像陳二胖一樣,每天忙得團團轉,洗衣服煮飯換尿布,然後場景忽然變換,喬萌在前頭高傲而悠閒地遛狗,他穿著保姆的圍兜,抱著孩子在後頭一溜小跑的跟著。

跑著跑著,忽然就看到季棠棠的,她站在路邊,腳邊放著大包,死死地盯著他看,眼淚幾乎都要出來了。

岳峰覺得自己要瘋了,他大聲跟她解釋:「棠棠,我沒結婚,我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棠棠,我真沒結婚,我不知道我怎麼結婚的!」

他歇斯底里的大聲解釋,汗流浹背,然後驚醒。

醒來的那一刻,岳峰長長舒了一口氣,真是噩夢,即便這麼難得夢見了棠棠,也是徹頭徹尾的噩夢。

他下床起夜,路過樓梯口的時候,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一線微弱的音樂響鈴聲。

極其微弱,如果不是正好醒了,如果不是正好經過這裡,一定聽不到。

岳峰有點納悶,他循著響鈴聲不確定地下樓,鈴聲很飄忽,悶悶的,他走到電腦桌前時都還很奇怪,然後突然反應過來,彎下身子抽開靠下的抽屜。

那個充話費贈來的山寨手機,果然如同工作人員吹噓的一樣超強待電,當時只充了那麼一小會,居然兩三天了還沒關機屏幕上是個很生僻的座機號,與此同時,電量告罄的紅色警示格一跳一跳的。

說不清為什麼,岳峰沒有立刻去接手機,好像屏了一口氣,想看看那頭打電話的人能堅持多久,夜半兩點多了,接近一年沒有使用的手機號碼,到底是誰,在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甚至不因為長時間的無人接聽而放棄?推銷電話?騷擾電話?或者僅僅是個……撥錯了的電話?

紅色警示格跳的更厲害了,岳峰拿起手機,撳下了接聽鍵。

信號不好,沙沙的聲音,很大的風,像是曠野裡席天幕地著捲過,劇烈的喘息聲,然後是顫抖著的沙啞問話。

「岳峰?」

轟的一聲,岳峰覺得有什麼東西把他的大腦轟的粉碎,有那麼一瞬間,他完全不能思考,身體一寸寸的發燙髮熱,四周的一切突然都不存在了,傢俱、房子、乃至城市,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雲團翻滾的荒野之上,狂風肆虐著呼嘯,但是卷不走他耳畔那一線極其熟悉的魂牽夢繞的聲音。

「棠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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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50:46 |只看該作者
134 大結局 第六章

一大早起來,冷風呼茬呼茬往脖子裡灌,頭晚入住的家庭帳篷旅館被吹的東倒西歪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地而起,陳二胖哆哆嗦嗦醞釀了半天,眼見是不能再拖了,大吼一聲「衝啊」,頭一個拎包頂風奔向停在不遠處的車子。

受陳二胖的精神鼓動,縮帳篷裡的車友也都一個個往外奔了,喊什麼口號的都有。

「衝啊,一鼓作氣,戰四百里!」

「死人溝裡睡過覺,界山達阪撒泡尿,班公湖裡洗過澡,一樣都不能落!今兒要在死人溝睡覺!」

「gogogo,今兒加把勁就進藏啦,呀拉索,這就是青藏高原……」

……

不到一百米的距離,一個個跑的跟穿越火線似的,終於上了車,車門一關,裡頭暖和的讓人流淚,後座的李文海媳婦給陳二胖遞囊:「來,掰點,抵餓。」

陳二胖接過乾巴的能在石頭上寫字的囊,熱淚差點就汩汩而下了:「今兒囊,明兒囊,尼瑪過了喀什頓頓都是囊,自駕不好玩,老子要回家吃蔥油餅,加三蛋,煎蛋!」

李文海媳婦咯咯笑:「岳峰不是說了嗎,今兒要能趕到獅泉河,那可就吃香的喝辣的了,想洗腳按摩都有地方。二胖,咱這車指著你了,得給力啊!」

陳二胖悻悻的,只好就著保溫壺裡的水干吞囊,車載對講機開著,後頭幾輛車上也是嘰裡呱啦鼓噪個不停。

「火腿腸,給根火腿腸。」

「老子不吃囊,給個牛肉乾,茶雞蛋還有嗎?你豬啊都吃光了。」

「水不熱。鬼地方,連包子都麼得!」

……

「15分鐘之後上路,補給不多了,肉乾什麼的省著點吃。每趟車都把氧氣罐備好,路上少說話,少興奮,一輛咬一輛,不准超車,都跟在我車屁股後面,身體不適的馬上吭聲。」

岳峰的聲音,對講機裡有那麼一瞬間安靜下來,只餘窸窸窣窣整理塑料袋的雜聲,陳二胖貼著窗玻璃往遠處看,岳峰的豐田4500停在高坡上,車門半開著,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岳峰倚著駕駛座,架著墨鏡,單腿支地上,正拿著對講機跟他們說話。

李文海媳婦湊過來,小聲說了句:「呦,還挺酷。」

又跟陳二胖嘀咕:「你這朋友結婚了沒?那幾輛車上有小姑娘跟我打聽呢。」

陳二胖嫉妒的不行:「酷個屁,車門開著能不冷啊,都尼瑪裝的。」

他湊向對講機大聲問岳峰:「峰子,今天能到獅泉河嗎?」

「到不了。」

對講機裡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有人哀號:「那今天還要吃囊?」

還有人提議:「那加大油門,加快速度,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就不信到不了!」

岳峰回了句:「省省吧,今天的路程,海拔一路飆高的。」

那人不服氣:「我還好啊,三十里營不是號稱海拔3100米嗎,還不是輕鬆拿下,能吃能睡的。」

岳峰冷笑:「海拔過三千,一百米一個樣,待會過大紅柳灘,升到4100,一路翻5000米的山口就有5個,當地藏人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紅柳灘到多瑪,300公里的路,走十幾個小時都可能,今兒不准多歇,不准多停,不准動不動停下拍照,最後一條,絕不在死人溝過夜。」

話說的很不客氣,半晌有個嬌滴滴的女孩子聲音:「哎呀岳峰,不要說的這麼嚇人嘛,我們又不是嚇大的。」

「死人溝海拔5100,氧氣含量只有海平面的60%,當年解放阿里,一個連的先頭部隊在那宿營過了一夜,第二天集體罹難,一個都沒醒過來,要麼叫死人溝了?前兩年過死人溝高反猝死的遊客,都是司機掘個坑草草埋了,埋的淺的,手都露在坑外頭看得見。一路凍死的病死的翻車的不計其數,晚上過,道兩邊都是磷火,愛在那過夜你自己過,老子車不等人。」

「還有,海拔攀高的時候,真有反應的,馬上掉頭回新疆,一輛車有反應一輛車回,全有反應的全回,不准再往阿里開,阿里的海拔全是四五千,開進去就沒活路了。」

這話說的,幾輛車的人都毛骨悚然,陳二胖臉色都變了,上車了之後,偷偷給岳峰撥電話:「峰子,真這麼玄乎啊?我不跟你打馬虎眼,你說的時候我差點尿了。」

岳峰在那一頭哈哈大笑:「也沒那麼玄,我說誇張了,你這趟帶的一水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鳥,指東打西自說自話,我要不說重話,一個個都能上房揭瓦。」

陳二胖訕笑,確實也怪他自己,為了人多點熱鬧,跑到旅遊門戶網上發帖找人,結果湊了一堆沒經驗的,別說岳峰了,他自己都覺著不靠譜。

岳峰先頭叮囑車上的人要少興奮,其實不用他叮囑,真上了路,所有人都興奮不起來了,新藏線號稱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也稱219國道,但實際上連條縣級公路的水準都達不到,全是搓板路,車子一跑起來,車屁股後頭騰的都是土煙,路上一個坑接著一個坑,顛的一車的人面無人色,有時候遇到被洪水沖垮的路,還得走河床和鵝卵石堆。

岳峰的車是越野車,跑這些路還能應付,其它的都是私家車,跑跑泊油路怪拉風的,一挨這種道苦不堪言,一路上狀況不斷,油箱翼子板震斷的、排氣管螺絲震斷的,最離譜的是有輛車離合震斷了,好在沒有沙地翻車。

下午過界山達阪,也是真正意義上新疆和西藏的區界,所有人都興奮的下車,擺出各種姿勢和界碑拍照,岳峰一個人倚著車子抽煙,冷眼看一群人鬧騰,中途的時候,突然煙頭一掐大踏步上來,拽出一個黑呢子大衣裹羊毛圍巾的四十歲左右男人,問他:「你是不是高反?」

他這麼突兀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這才注意到那個男人的臉色蒼白,口唇發紫,精神也有點萎靡,陳二胖是活動召集人,記得這人叫老趙,是什麼事業單位的書記員,趕緊擠過來問他:「是不是高反了啊老趙,怎麼樣啊?適應不適應啊?」

老趙勉強笑了笑:「沒事,有點氣悶,前一晚沒睡好,失眠。」

他這麼一說,大傢伙都放了心,只有岳峰不讓:「你返車,回新疆。」

這一路上沒怎麼遇到別的車,老趙又不是司機,返車意味著有輛車要跟他回走,車上另外的人可能也得跟返,所以其它人倒還了了,同車的人都急了。

「哪能說返車就返車,都到界山達阪了。」

「沒那麼嚴重啊岳峰,這是最高點了,待會海拔就降下來了。」

「都捱到這了,臨門一腳了,走一步就是西藏了,現在返車太沒人性了。」

……

老趙也強打起精神給岳峰保證:「真沒事,這一路太顛了,有點暈車,誰還沒個不舒服什麼的。」

岳峰遲疑了一下,高反這東西還真因人而異,有些人到了高原如履平地,有些人就寸步難行,症狀也表現不一,有些你覺得蔫巴蔫巴要掛了的吧反而全程扛下來了,有些虎背熊腰的反而咯崩一下就倒了,這老趙看起來的確也不是太嚴重,真讓他立馬返車確實有點不近人情。

猶豫再三,他還是鬆了口:「行,那你跟車走,路上有什麼立刻說知道嗎,途中經過兵站,我能盡量想辦法。」

因著這個突然的小插曲,大家都失去了玩鬧的興致,想想後頭要趕的路還長,也就陸續回車,老趙那車上除了司機,還有另外兩個年輕姑娘,心裡頭都怪彆扭的,上了車就說他:「大叔你忍著點,都走到這兒了,要是因為你咱們一車都返,太坑了。」

司機也說他:「人小姑娘都沒事,大老爺們的,有什麼挺不過的,趙哥,我說句不中聽的,岳峰要真讓你返,你看看有什麼順路的車把你往回帶吧,我是不想回的,我好不容易跑了這麼遠,又讓我回去,下次來不知道哪輩子呢,請假哪那麼好請啊。」

老趙人老實,讓他們說的罪孽感油然而生,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連累了一車人,尷尬地笑著陪小心:「還好還好,沒那麼嚴重。」

這一天行車足有17個小時,夜半時分才到達日土,幾輛車的人都疲憊不堪,陳二胖敲開一家簡陋小旅館的門,十來號人一擁而入,泡麵的泡麵洗漱的洗漱,架勢真跟鬼子進村似的,還有人四仰八叉往藏床上一躺,賭咒發誓明兒再也不走了,喧鬧聲中唯獨不見岳峰,陳二胖屋裡張望了一回,打著手電出門去找。

岳峰還在停車的地方,倚著車身撥電話,撥完了湊到耳邊聽一會,又拿下來,陳二胖招呼他:「半夜了都,給誰打呢?」

岳峰沒吭聲,沉默著點著了一支煙,陳二胖厚著臉皮過去:「峰子,你這一路也多跟大夥兒交流交流,老悶頭不作聲的,不像你啊。」

頓了頓,見岳峰不理他,只好繼續腆著臉自說自話:「這趟不是不來嗎,怎麼改的這麼突然,咱認識這麼多年了,你倒是給我說道說道啊,憋在心裡不悶哪?跟哥們傾訴傾訴唄,咱都是睡過一條被子的人……」

岳峰笑起來,煙盒裡彈了支煙給他,又幫他打火:「我來找棠棠。」

陳二胖莫名其妙:「棠棠誰啊?」

岳峰瞪了他足有一分鐘,陳二胖才反應過來:「哦哦哦,她呀,不是分了嗎?」

「她打了個電話給我。」

陳二胖匪夷所思:「然後呢?約你在……青藏高原見面復合?我擦這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怎麼著也約個長城啊西湖啊海南三亞什麼的。」

岳峰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再可著勁YY吧你就。

陳二胖嘿嘿笑,拿胳膊肘搗搗他:「她說什麼呢?」

「沒說什麼。」

陳二胖不相信:「怎麼可能沒說什麼。」

「手機剛接通就沒電了。」

「那有來電顯沒有?充了電打回去啊。」

岳峰悶頭抽煙,頓了頓說了句:「打了,沒人接。我每天都撥幾次,始終沒人接。查了區號,知道是藏北,我就來了。」

陳二胖目瞪口呆。

岳峰吐出一口煙氣,然後看陳二胖:「講完了,你倒是評論點什麼啊,不是要我跟你傾訴嗎,傾訴完了,你倒是放個屁啊。」

陳二胖磕磕巴巴地評論:「我們秀兒跟我吵架,頂多離家出走到隔壁小區,你家妹子太有個性了,跑這麼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給你玩一出不接電話。」

岳峰哈哈大笑,就著車身彈掉煙頭積著的灰,有風吹過,煙灰在微光裡四散開,像是細小的舞蹈。

過了會陳二胖問他:「是她嗎?是不是別人給你鬧的惡作劇啊。」

「我老打不通,自己也挺灰心的,有時候懷疑自己是做夢,懷疑根本沒接過這通電話,要不是通訊記錄裡有這麼一條……」

岳峰一邊說一邊把通訊記錄翻開給陳二胖看,陳二胖看到,在一水的外撥記錄的最下方,有一通接入電話,生僻的區號,座機,接入時間顯示是凌晨2點44分。

一陣冷風掠過,陳二胖突然打了個寒噤,脫口說了句:「峰子,這不是鬼來電吧……」

岳峰渾身都顫了一下。

臨睡前,岳峰一直在想陳二胖的話,想的週身發冷,他仔細回憶那天晚上接通電話時的所有細節,他記得風特別大,鋪天蓋地的,夾雜著劇烈的喘息聲,然後是飄渺遙遠的像是從天邊傳來的聲音。

「岳峰?」

陳二胖說的話,毒蛇一樣往腦子裡鑽,岳峰的心頭逐漸膨脹起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真是是棠棠在另一個世界裡打給他的?

輾轉反側,太陽穴生痛,高原冰涼的空氣在夜間更顯稀薄,到了凌晨三四點才略微有了些睡意,正迷迷糊糊間,有人砸門:「岳峰,岳峰,出事了,起來!」

岳峰驚坐而起。

老趙高反了。

他的症狀特別嚴重,岳峰趕到之前,已經吐過一次,呼吸頻次很高,兩隻手呈雞爪樣抽搐,同屋的人已經在給他吸氧了,但是看起來沒什麼起色,嘴角邊都已經溢出細小的白沫了。

同行的人都驚起來了,站了一屋子,七嘴八舌,支什麼招的都有,老趙那車的司機也知道怕了,小心翼翼地提議說要麼他帶著老趙,再開回新疆去?新疆不是海拔低嗎,去了低海拔就沒事了。

回新疆?簡直扯淡,把老趙往高海拔送,嫌他死的不夠快是不是?

岳峰當機立斷,所有氧氣瓶都收上來,陳二胖隨車照顧老趙幫忙吸氧,他要連夜開快車去獅泉河,獅泉河是阿里的首府,也是藏北重鎮,那裡的醫療資源充足,搶救老趙應該沒問題。

所有人都幫忙拾掇,抬的抬理的理,其中一輛車的司機自告奮勇隨車,說是岳峰也開了一天車了,路上累的話兩個人可以換手,岳峰一句話就把他頂回去了:「這條線,夜路、快車,你敢不敢開?」

到底不是城市柏油路,不敢。

上車前,岳峰吊了桶井水撲臉,地下水冰冷刺骨,激得他登時就精神了,帶著一身的寒氣上車,陳二胖扶著老趙坐後座,還想提醒他慢點呢,話沒出口,身子一仰,車子像脫韁的野馬似的出去了。

一路上,幾乎沒有走夜道的車,山脈的輪廓線在近處起伏,越野車的引擎聲在夜色裡傳出去很遠很遠,陳二胖扶著老趙,既照顧他,又擔心岳峰:「峰子,你行嗎,悠著點。」

岳峰抿著嘴唇,雙手握方向盤,眼睛一直盯著正前方,陳二胖也就不再說話引他分心,老實說,上路之後,老趙的情況似乎好些了,呼吸頻次也降下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陳二胖有點犯盹,腦袋一點一點的跟雞啄米似的,忽然間身子一個前衝,驚得趕緊坐起來。

天已經濛濛亮了,往外看,周圍大片大片的紅柳灘,陳二胖揉了揉眼睛問岳峰:「怎麼停了?」

岳峰搖下車窗:「好像有人要搭車。」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倒車,過了會又停下。

陳二胖愣愣看走近的人,居然是個喇嘛,或者說,更類似於苦行朝聖的喇嘛,身上的紅色露半肩袈裟已經很舊,僧鞋兩邊都磨穿了,沒磨破的地方也發白泛毛,看年紀應該有四十多,很是謙遜,眉目間一派安詳寧和,會說漢話,很有禮貌地問岳峰能不能搭他的車到獅泉河。

上了車之後再問,才知道居然也是要到獅泉河鎮醫院去的,名叫桑珠,岳峰不知道哪裡不對勁,總覺得這個人氣度很不一樣,不像是一般的喇嘛,言語間也就多了些謹慎,沒有過多問什麼,至於陳二胖,壓根對藏文化一竅不通,生怕自己一個多嘴犯了藏地的忌諱,索性悶頭不吭聲,倒是桑珠上車時看見老趙,問了句:「是高反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他從氆氌的胸前袋子裡取出個藥囊遞給陳二胖,做了個掩在鼻子前的動作,陳二胖看懂了,很是感激的接過來,雙手合十致謝。

約莫半個小時之後車進的鎮醫院,門診大廳門口站了幾個藏人和僧袍喇嘛,桑珠一下車,幾個人就迎上來,岳峰無意間聽到一句「仁波切」,心裡咯登一聲,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桑珠。

陳二胖看出不對了,問他:「怎麼了?」

岳峰低聲回了句:「藏族人把活佛稱作『仁波切』,怪不得我一路上都覺得他挺不一樣的,原來是桑珠活佛。」

陳二胖嚇了一跳:「活……活佛?他是□還是□?」

岳峰哭笑不得:「藏地的活佛很多的,成百上千,有時候一個小廟也有活佛。你說的那是至尊活佛,別搞混了行麼。」

不知道是不是桑珠活佛給的藥囊奏效,進急救室的時候,老趙的情況已經有穩定的跡象了,岳峰長長舒一口氣,這才覺得頭痛的厲害,他留陳二胖在急救室外頭守著,自己下樓去透個氣。

下到二樓的時候,又看到桑珠活佛,正在跟一個舉著片子的大夫說話,旁邊立著兩個紅衣喇嘛,遠些的是那幾個藏族人,估計聽不懂漢話,半張著嘴在邊上面面相覷的。

岳峰走近了些,聽到那個大夫指著片子給桑珠解釋:「藏族人的心肺都大一些,那是適應高原缺氧的環境的,漢地援藏的幹部每年的假期都很長,就是為了回到平原療養恢復。你看這裡,心肺已經出現變化了,這是環境加重了心臟負擔,身體本來就不好,又是阿里這麼高海拔的地方,我建議馬上回到平原……」

說話間,桑珠活佛也看見岳峰了,禮貌地朝他笑了一下,岳峰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像在窺聽人家的私事,他尷尬地朝桑珠活佛點了點頭,順著樓梯原路下去了。

桑珠活佛謝過大夫,捲了片子向走廊盡頭處的病室走,其它人都跟在後面,桑珠活佛問其中一個喇嘛:「拉姆現在怎麼樣?」

「跟之前發作的時候一樣,忽然什麼都不記得了,也不說話,送進來兩天了,一直沒有起色,央宗每晚都給她念度母咒。」

桑珠活佛歎氣:「我記得拉姆提過,說以前頭部受過傷,受到刺激會失常,但她很久不這樣了,這次出事之前,有什麼異常沒有?」

那個喇嘛想了想:「央宗說,拉姆當時在打電話。」

桑珠活佛奇怪:「打給誰?」

「不知道,央宗說,拉姆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她說,這個號碼,從來都打不通的,為什麼今天晚上就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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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51:07 |只看該作者
135 大結局 第七章

推開病室的門,央宗正坐在靠床邊的椅子上垂著眼簾唸經,手裡的轉經筒搖個不停,這是個年輕的小喇嘛,臉龐還都透著幾分稚氣,拉姆坐在床上,藏袍的兩個袖子都拿下了搭在腰間,結很長的髮辮,髮辮上飾林林總總的綠松石、蜜蠟、紅珊瑚,她皮膚比一般藏族姑娘白很多,被這些花花綠綠的髮飾襯著,分外好看。

拉姆原本是抱著膝蓋看央宗唸經的,到底是不專心,先看到桑珠活佛進來,伸手去推央宗,央宗愣了一下,他是桑珠的弟子,看見師傅,趕緊畢恭畢敬上去行禮,桑珠活佛回禮之後,見拉姆一副戒備的樣子,忍不住笑著對央宗說了句:「拉姆又不認識我了。」

在師傅面前,央宗總是莫名的侷促和緊張,桑珠活佛的口氣明明和緩,他也不敢造次去開玩笑:「拉姆開始也不認識我,這兩天好一點。跟以前一樣,她會慢慢想起來的。就是大夫說,她的身體不好了,應該回漢地去休養。」

桑珠活佛點了點頭,上前在床邊坐下,拉姆警惕地往後挪了一挪,央宗上前小聲用漢話跟她說話:「拉姆,這是師傅,你見過的。」

桑珠活佛先不著急跟拉姆說話,問央宗:「怎麼我才剛走,就出事了?」

「多瑪那頭的人年前兩天送拉姆來寺裡,拉姆說到了她們漢人的新歷年,要為死去的親人供養百盞酥油燈,頭三天她要自己守,所以我們留拉姆在寺裡住下,讓多瑪的人三天後來接。前面都沒事,到最後一天,半夜之後,拉姆跟我說想打個電話。」

「師傅你也知道,多瑪的人現在還沒有安居,一直在藏北遊牧,每隔幾個月才會來寺裡一次,平時在草原上,沒有電也不通郵,我想,拉姆或許是在漢地有朋友要聯繫,時間太晚,沒法去鎮子上借電話,我就讓她用了師傅房間裡的電話。」

「接通電話之後,拉姆就不對勁了,她說這個電話她以前一直撥的,從來都是關機,這一次忽然就通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人接,我勸她掛掉,她不答應,堅持要聽那邊接電話,還說,可能這個號被收回,給新用戶用了。」

「後來電話通了,很短的時間,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忽然就甩了電話說頭疼,後來越來越厲害,我就慌了,叫醒兩位師兄,依著以前的法子給拉姆唸經,誰知道到天亮時,她情況也不見好,多瑪的人到了之後,我們就送拉姆到鎮醫院,醫院的人說看不了,要送到大的醫院,多瑪的人不懂漢話,加上師傅你正好在這附近,我們就隨著一起來了,桑扎寺先關掉了,我們知道師傅接下來要去布達拉朝聖,如果需要人,我們都可以跟著。」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很小聲,藏地的人,畢生都以能瞻仰一次布達拉為榮,央宗內心裡,實在是很想去的,師兄們一定也一樣,不然為什麼都趕到這裡來了呢,但是桑珠活佛既然不說,他也不敢太過提起,只是含蓄的說如果需要都可以跟著。

桑珠活佛微笑:「既然已經來了,都是佛祖的意願,那就跟我一起走吧。除了布達拉,我還要去色拉寺見教友,色拉寺的辯經聞名藏地,你們多多學習。」

央宗大喜過望,邊上的兩個僧袍喇嘛是師兄,表現的不像他那麼明顯,但已然也是喜上眉梢了,那幾個多瑪藏人面露艷羨之色,過了會各自合掌,都念叨了句扎西德勒。

桑珠活佛和央宗對話時,說的都是藏語,等到跟拉姆說時,又轉成漢話,問她:「拉姆,在漢地還有朋友嗎?」

拉姆沒說話,直到央宗拿眼神不住示意她,她才說了句:「沒有。」

「拉姆,你生病了,你不能再回多瑪。」

拉姆的態度很堅決:「我住在多瑪,我要回多瑪。」

桑珠活佛的口氣很溫和:「拉姆,你是漢人,你不想念家鄉的人嗎?你可以回去看看他們,休息一陣子,真的想念多瑪,再回來。」

拉姆的眼圈漸漸紅了,頓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了句:「我一個人,家裡沒有人,我不想回去,不想見漢人。」

說完了,她不再理桑珠活佛,一個人退到床頭,把邊上的被子一點點往懷裡扯,扯著扯著就抽搭抽搭哭起來,央宗說:「拉姆想不起來,但她就是不想回去。師傅,你不是說每個人都有隱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就不希望我們追問。她可能在漢地真的沒有朋友了。」

桑珠活佛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第一次見拉姆,約莫在一年以前,當時有輛內地援建阿里的物資車經過桑扎鎮,把她從車上放下來,她沒什麼行李,精神很差,在幾乎沒有漢人居住的桑扎分外醒目,她向當地人打聽事情,藏人聽不懂,讓她去寺裡找會漢話的喇嘛去問,她當時見到的是央宗,問的第一句話是:「我聽說藏北是無人區,常年沒有人的,是不是還要從桑扎往西走?」

央宗問她:「你是遊客嗎?」

她說:「不是,我要住下來。」

央宗覺得她很奇怪,只好來找師傅,桑珠活佛看人是能看到許多常人看不出的東西的,他跟拉姆談了很久,問她:「為什麼要去沒人的地方?」

「不想見到人,人多了,我很難受。」

桑珠說:「無人區的環境很惡劣,你一個人,會死在那裡的。」

她居然回答:「我知道啊。」

桑珠活佛留她在寺裡住了幾天,他對央宗說:「拉姆不是普通的漢人姑娘,她身上有一些我說不清的能力,有死氣圍裹著的怨氣,也有導引人成魔的惡障,拉姆經過桑扎是佛的意願,佛祖要我們做一些事情。」

央宗靜靜聽著,在這裡,一切都是佛的意願,乾旱或者雨露,爭吵或者寧靜,一片葉子的落下或是一顆果實的長成,既然這樣,拉姆的到來,也一定是佛的意願。

幾天之後,多瑪部落的人來寺裡祈願,桑珠徵求拉姆的意思,他說:「多瑪部落是藏北草原最淳樸的一群人,他們人數很少,遠離城鎮,逐水草而居,長年累月都見不到外人,你和他們一起,不會覺得人多難受,又能得到照顧。」

拉姆沒有反對,至於多瑪藏人,既然拉姆是活佛的客人,那同樣也就是他們的貴客。

多瑪藏人偶爾會來桑扎寺,帶來一些消息,拉姆的孤僻遠遠超過桑珠的想像,她的帳篷永遠距離大家很遠很遠,頭人憂心忡忡,生怕她出事惹得活佛發怒,找過她幾次,比劃著告訴她這樣太危險了,藏北有棕熊,還有狼。

拉姆已經學會了簡單的藏語,她說:「沒關係啊。」

她會幫多瑪藏人照看犛牛,熬製酥油茶,做糌粑,但她喜歡一個人,很少跟人講話,她經常爬到結著經幡的高坡上,一站就是很久,她會向半空撒五顏六色的風馬旗,有時候莫名其妙會流淚,她的帳篷裡有三盞不滅的酥油燈,無數個夜裡,她就守著酥油燈轉轉經筒,每當酥油燈的光暗下來,她就停下往燈裡添酥油。

有一次連日暴風雪,凌晨時分就近有狼嚎,頭人悚然心驚,叫醒幾個獵手操起傢伙往她的帳篷趕,晨曦中看到拉姆在帳篷外頭站著,身周斑斑血跡,奔到近前,幾個人倒吸一口涼氣。

三頭狼,開膛破肚,腸子破了一地,拉姆笑了笑,說了句:「送你們皮子,做衣裳。」

為了這件事情,桑珠活佛帶著央宗特地去了一趟多瑪,帶消息給他的藏人說,有兩頭狼的頸骨都被捏碎了,他們很害怕,詢問活佛是否高原上枉死的邪靈上了拉姆的身,要不然她為什麼要避開眾人?要不然狼為什麼會死在她的帳篷外面?

那一次桑珠活佛追問了很多,為什麼孤身一人來荒原,父母在哪裡,朋友在哪裡,為什麼有讓人懼怕的能力,就是那次把拉姆追問的突然發病,她抱著頭就跪在地上,尖叫,大哭,瞬間什麼都忘記了,唯一記得的是衝回帳篷裡,把床鋪下藏著的東西緊緊抱進懷裡。

善良的多瑪藏人馬上就把懼怕扔到了腦後,轉而同情這個生病的姑娘,他們在帳篷外大聲祈禱,狠狠把石子砸向黑暗裡看不見的亡魂,桑珠和央宗為了安撫她,徹夜為她念綠度母咒,拉姆睡著之後,桑珠活佛從她手中抽出那個物件看。

是一個空空的破舊的錢包,打開了,透明的塑料膜後面有一朵干花,破碎的頹敗顏色,使的力稍微不勻就會從中裂開,桑珠活佛後悔自己追問的太多,他對央宗說:每個人都有隱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一定不希望我們追問,拉姆來到這裡,自有她的道理,雪域高原既然接納她,那麼就讓她在這裡安定下來吧。

只是,萬事總有時限,既然她的身體已經示警,顯然是離開的時候,再開口時,桑珠活佛已經打定了主意。

他決定帶拉姆一起去拉薩,那裡教友眾多,有不少漢族的供養居士,可以尋找可靠的漢人幫拉姆在漢地找合適的療養院,或者哪怕只是在漢地找個住所都可以,拉姆需要離開高原休養一段時間。

他把這個意思先向多瑪藏人講了,他們都有些錯愕,畢竟長時間的相處,早已把拉姆當成了其中一員但他們沒有習慣違背活佛的意思,第一反應就是行禮,遵從。

桑珠又和她商量:「拉姆,你身體不好,我們暫時離開多瑪,去別處一段時間。」

拉姆搖頭:「我要回桑扎寺。」

「桑扎寺已經關了,現在沒有人。」

拉姆愣了一下,說:「那我也要回去。」

桑珠活佛失笑:「為什麼呢?」

「有重要的事情。」

「什麼重要的事?」

拉姆茫然,末了小聲說了句:「不記得了。」

桑珠活佛又笑起來,那幾個多瑪藏人互相看了看,推選出一個人過來向桑珠活佛祈願,他們每次見活佛,總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指引,既然拉姆需要休息,桑珠活佛就帶了央宗跟那幾個藏人出去一一解決他們的問題,讓那兩個僧袍喇嘛留下來照顧拉姆。

可以朝聖布達拉宮,看色拉寺辯經,那兩個喇嘛快活極了,一直在爭辯布達拉宮到底有多高,聽說是藏王松贊干布建的,聽說建在山上,還有拉薩,聽說拉薩的地形是個仰臥的魔女,為了鎮住魔女,文成公主把大昭寺建在了魔女的心臟部位……

拉姆一邊拿袖管擦眼淚一邊聽他們說話,忽然插嘴問了句:「我不去拉薩,我要回桑扎寺。」

其中一個喇嘛無可奈何地勸她:「拉姆,你不要太固執了,師傅不會回桑扎寺的,師傅要從這裡開始,去布達拉宮朝聖的。」

拉姆很堅持:「那我自己回。」

「你回不去的,要坐很久的車,你不認識路,又生病了。跟我們去拉薩吧拉姆,能看到布拉達宮,全世界最美最偉大的宮殿。」

拉姆不說話了,她躺回床上,把被子蒙到頭上,偶爾難過的抽噎兩下。

那兩個喇嘛沒有把她的情緒放在心上,有哪一種快樂,能比得過去到聖城拉薩呢?

中午時分,其它的幾輛車也陸續到獅泉河鎮醫院了,大夫的說法是老趙必須留院觀察,情況太不穩定了,不敢冒險讓他出院。

原本一團散沙似的十來號人,這時候反而團結了,估計是被老趙這一趟生死之間走個過場給嚇的,紛紛表示說既然是一道出來的,那就得一道回去,觀察就觀察,等兩天就兩天,無所謂。

當然,不排除某些人是因為獅泉河是大北線上最大的城鎮勉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也算奢侈休整了。

只有岳峰不同意,他對陳二胖說:「你們可以留下來,我得趕路,我要去桑扎鎮。」

陳二胖想留他,其它人反而幫岳峰說話了,就讓他去唄,上午沒他帶路,我們也這麼平安開過來了,新藏線最險的地方已經過去了,就讓岳峰忙自個的去吧,別耽誤人家的事不是?

說的人多了,陳二胖也就不好多講,說了句:「那峰子,你忙完自己的事,要時間寬裕,還來找我們一起玩唄,人多熱鬧點。」

岳峰笑著答應了,陳二胖陪他去停車場開車,岳峰剛把車倒出來又停下,抬頭看了看二樓的病室,說了句:「我去跟桑珠活佛說一聲,認識一場,人家又是活佛,走了不說一聲顯得沒禮貌。」

陳二胖點頭:「行,那你去,也不用鎖車了,我幫你看著。」

等了約莫五分鐘,岳峰匆匆忙忙下來了,吩咐他:「胖子,把咱們的人召集一下,就近轉一圈幫忙找人,桑珠活佛他們那邊有個藏族姑娘叫拉姆,說是神智有點不清醒,剛轉臉的功夫偷偷跑了,他們一個個急壞了,說是應該剛出醫院,就在這附近,趕緊幫忙找,長頭髮,結辮子,皮膚白,會說漢話,應該好認。我先去外頭看看,你去跟咱們的人說。」

陳二胖應了一聲就往樓上跑,他這頭的人都在老趙門口候著,陳二胖大概把情況說了說就往外趕人:「快快快,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都幫忙找找。」

把人趕完了,留自己一個杵老趙病室門口,怎麼尋思怎麼覺得漏了什麼事,半晌想起來,一巴掌拍大腿上:媽的幫峰子看車呢,車鑰匙都擱車門上沒拔,可別叫人給開跑了!

剛跑到樓下,心裡頭突然咯登一下子。

岳峰車子前頭,站了個長頭髮結辮子的藏族姑娘。

她站在車子前頭,愣愣地看著,偶爾遲疑地伸手去摸車前蓋,然後圍著車子走了半圈,伸手擦擦車玻璃,腦袋抵著車窗向裡張望。

陳二胖大老遠就朝她招手:「哎,哎,你是不是就是那個什麼……拉姆?」

她聽到聲音,猛的一驚,迅速回頭看了陳二胖一眼,接下來,她做了一件叫陳二胖傻眼的事情。

她拔了車鑰匙,車門一開,整個人鑽進去了。

陳二胖愣了足有五秒鐘,什麼拉姆不拉姆,他再也管不著了,氣急敗壞地大叫:「哎,你不要亂動峰子的車啊!」

他衝到岳峰的車子前面想開車門,這姑娘似乎對這車子不陌生,居然趕在他前頭把門給鎖上了,隔著茶色玻璃,又看不到她長的樣子,陳二胖急得汗都出來了,藏族姑娘哪會開車呢,萬一她在裡頭亂摸亂動,把車撞牆上,岳峰這種寶貝車跟寶貝命似的,可不得把他皮都給揭了?

他握著拳頭砰砰砰砸窗子,然後又趴到車前蓋上砰砰砸前視窗,邊砸邊叫:「你倒是出來啊你,哎你這個人講不講道理啊你!」

鎮醫院挺小的,陳二胖這裡敲鑼打鼓,很是惹人注意,很快周圍就站了一圈人,有幾個在醫院裡幫忙找人的車友也被吸引過來了:「胖子,你趴車蓋上幹嘛呢?」

陳二胖氣壞了:「這女的,跑人車子裡算怎麼回事呢?」

任憑他這兒怎麼發飆,裡頭的姑娘就是不挪窩,可把陳二胖給氣糊塗了,過了會那幾個喇嘛和藏族人也過來了,央宗先認出來:「是拉姆,拉姆在這兒!」

後頭的桑珠活佛鬆了一口氣,央宗和那兩個喇嘛也過來敲窗戶:「拉姆,開門,不送你去拉薩了,送你回桑扎,好不好?」

拉姆抱著膝蓋坐副駕駛上,就是不吭氣,後頭的車友給陳二胖支招:「打電話給岳峰啊,讓他帶車鑰匙來開門啊。」

陳二胖吐血的心都有了:「鑰匙讓她拔了!帶在車裡頭呢!」

說完了,氣的又是一通敲窗。

不知道是不是幾個人敲窗的聲音太吵,把拉姆給氣著了,她突然在副駕駛的座上跪起身子,刷刷幾下子把車窗搖下來,對著陳二胖惡狠狠吼了句:「我的車!」

陳二胖也賊精的,一見車窗搖下來了,迅速伸手進去開車門,拉姆沒想到車門就這麼被他開開了,眼淚差點都出來了,陳二胖滿心沒好氣的:「下來下來。」

拉姆拚命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往主駕駛座上縮,陳二胖慌了,那邊都是方向盤把手變速桿什麼的,讓她這麼亂動一氣給帶起來了還得了?他趕緊探身過來拉她,剛拽住她胳膊,她就不行了,歇斯底里的大叫:「我的車!岳峰的車!」

陳二胖先還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整個人都傻了,說:「你說什麼?誰的車?」

他盯著這個姑娘看,忽然覺得,這姑娘的眉目挺熟悉的,似乎在哪見過。

僵持中,身後傳來岳峰的聲音:「胖子,你讓開。」

作者有話要說:在此我想感慨一句,棠棠的臉皮也真厚,還沒結婚呢就把人家的財產佔為己有了。小峰峰,你家總總正告你一句,如果將來準備結婚的話,簽個婚前財產協議吧,你媳婦兒多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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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51:19 |只看該作者
136 大結局 第八章

陳二胖沒挪窩兒,直覺就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想起來了:「哎,峰子,她不就是那個……那個……」

話沒說完,被岳峰揪住後領口狠狠搡到一邊去了。

岳峰盯著拉姆看,拉姆在那被陳二胖氣的直哭,低頭拿手背抹眼淚,抹了一陣子抬頭看岳峰,目光相觸的剎那,岳峰突然就站不住了:「棠棠?」

拉姆跪起身子盯著他看,過了會,估計是覺得這個比陳二胖好欺負,惡狠狠強調了句:「我的車!」

岳峰下意識說了句:「是,你的車。」

拉姆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人好欺負到這份上,原本是攢足了勁要吵架的,現在也沒對手了,末了只好狠狠瞪他一眼,砰一聲,又把車門給撞上了。

岳峰原地站著不動,過了會扶著車身慢慢蹲了下去,陳二胖有點慌,也蹲下了問他:「峰子,怎麼了?」

岳峰低聲說了句:「沒事,你讓我緩一緩。」

陳二胖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周邊無關的人眼見沒熱鬧可看,也就議論著四下散去了,一道來的車友三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那幾個多瑪藏人面面相覷的,小聲用藏語跟央宗幾個詢問著什麼。

一群人中,只有桑珠活佛輕輕笑出聲來。

沒人能把季棠棠拽得下那輛車子,央宗怎麼跟她許諾送她回桑扎都不行,她慢吞吞地說:「不用你們送了,岳峰會開車送我的。」

同樣的,也沒人能上得了那輛車子,岳峰試圖跟她說過話:「棠棠,我是岳峰。」

「岳峰穿的不是你這衣服。」

隱藏的台詞是:你這個騙子!

岳峰沒辦法,又小心翼翼徵詢她的意見:「那我能上車坐會嗎?」

回答的斬釘截鐵:「不行,岳峰的車子!」

岳峰老老實實哦了一聲,走到不遠處的草坪水泥階台上坐下,陳二胖氣不過,隔著窗戶凶她:「你的車啊?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一群人中,只有陳二胖對她最不客氣,季棠棠有點怕他,沒敢吭聲,直到他走了才小聲嘀咕了一句:「就是我的車。」

陳二胖本來就胖,這心頭一躁,就更熱了,手扇著風一屁股坐到岳峰邊上:「這怎麼整啊,就讓她待車裡啊?」

岳峰似乎根本沒覺得這是個問題:「人在老子車裡,還怕她跑了啊。」

陳二胖抬頭看車子裡的季棠棠,剛才他們已經跟桑珠活佛有過一番基本信息瞭解了,但依然忍不住恨的牙癢癢:「論理她生病,我不該跟她計較,可是峰子你沒見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樣,欺軟怕硬的主這是。你看我說她她就不敢吭氣,你一開口她就吼你,對這種腦子不清楚的,你就得凶點,不然還不得騎到你頭上來。」

岳峰也抬起頭,看著季棠棠只是笑,半晌說了句讓陳二胖差點飆血的話:「老子喜歡,關你屁事。」

陳二胖氣的騰一下跳起來,一腳踹岳峰肩上,同時暗暗做好準備,預計著會像以前在部隊似的,被岳峰追三圈揍一頓,誰知道岳峰身子晃了晃又坐正了,同時慢條斯理拿手撣了撣被踹的地方:「爺今兒心情好,不跟你計較,踹一次還免費送一次,來來,再踹!」

陳二胖看鬼一樣看他:「你有病吧?」

岳峰哈哈大笑,往後一仰就躺到草坪上,雙手枕在腦袋後面看天:「就是有病,怎麼著,咬我啊?」

陳二胖啐了他一口,氣哼哼地轉身就走。

獅泉河的天真藍,一絲雜質都沒有,岳峰瞇著眼睛看天,不知是不是被太陽給曬的,眼角酸酸的有點澀,但是心裡頭滿滿噹噹的都是踏實的感覺。

有人走過來,紅色的袈裟下擺,起了毛的僧鞋,岳峰忽然反應過來這是桑珠活佛,趕緊撐了手臂站起來,活佛面前,還是不敢造次的。

桑珠活佛雙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禮,問他:「和拉姆是不是早就認識?」

岳峰覺得不該隱瞞也不想隱瞞:「是。」

「我聽說幾天前,拉姆給人打過電話,是不是打給你?」

「是。」

桑珠活佛點頭,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頓了頓又問:「拉姆現在這樣,你不擔心嗎?」

岳峰不明白:「擔心什麼?」

「她不記得你,像個不經事的小孩子。」

從再次見到季棠棠到現在,岳峰幾乎沒去想過這個問題,也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他想了想,很誠懇地回答桑珠活佛。

「桑珠上師,能夠再見到拉姆,我已經很滿足了,對我來說,這是老天格外照顧,不敢要求更多,我怕要的太多,貪心不足,連眼前的都守不住,我真的滿足了,真的。」

說到最後,忽然想起上次,光頭問他同樣的問題,他還曾經遲疑,這一次答,真真真正是發自肺腑。

或許是因為,在這期間,他徹頭徹尾的失去過,所以,但凡能有一絲一毫的彌補找回,都覺得格外珍惜,治不好也沒有關係,平平安安在身邊就好,日子糊塗一天快樂一天辛苦一天頹廢一天都是這麼過,既然這樣,他就慢慢照顧她好了,兩個人總是在一起的。

桑珠活佛笑起來:「有時候,人不貪心,不伸手去討要,佛祖反而會給你更多。你放心吧,拉姆會好起來的,事實上,她已經好起來了。」

岳峰不明白,桑珠活佛示意了一下車子那邊:「你看她。」

岳峰轉頭看車子裡的季棠棠,沒人跟她爭搶,她倒是挺自娛自樂的,一會鼓著腮幫子吹吹岳峰車子裡掛的平安符,一會自己幫自己扣上安全帶,還有一次,扯了張紙巾在車窗邊上擦來擦去的。

桑珠活佛說:「我和拉姆認識這麼久以來,她有時哭,大部分時候都是那麼待著,沒什麼表情。一個正常人不該是這樣的,正常人應該有七情六慾,會哭會笑會發脾氣。拉姆的心打不開,感官也就打不開,多瑪人豪爽善良淳樸熱情,她生活其中,卻從來沒有被感染,藏北的風光那麼美,她也從來看不見這一年,她在藏北,跟她在其它任何一個角落都沒什麼兩樣,她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的感官屏蔽掉很多正面而美好的東西,只接收自己的情緒和回憶,把自己的痛苦無限放大,人的肌體,需要餵食很多養料,看見的,看不見的,物質的,精神的,好的要吸收,不好的要吸取教訓改過,拉姆給自己供的養料太單一,太消耗元氣,所以她身體不好,精神也每況愈下,突如其來的打擊就會讓她全面紊亂。世間萬事萬物,都因內在的平衡而平和長久,山沒有平衡會崩,海沒有平衡會起海難,我們的腳下,大地腹內,沒有平衡會有地火地震,人也是一樣的,包括拉姆,也包括……你。」

岳峰一直靜靜聽著,聽到桑珠活佛忽然提到自己,不覺愣住了。

「我看到了你見到拉姆的反應,拉姆對你一定很重要,過去這麼久的時間,這個重要的人不在,你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情愛失衡,環環相扣,必然影響到生活其它方面,友情親情即便如故,在你眼裡也會改換顏色,覺得處處悲苦。我搭你車時,並不覺得你太過異樣,或許是你表面做的很好,應付得當,內裡才失衡的厲害。」

「但是,你們都已經好起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拉姆這麼不講理的發脾氣,她已經會發脾氣,或許接下來就知道該怎麼去笑了,各種情緒一一回來,感官也會依次打開。找回彼此,佛祖會保佑你們。」

桑珠活佛伸出左手,岳峰忽然省悟這是桑珠要給他摩頂,下意識跪下來。

「你有什麼願望?」

岳峰雙目闔起,低聲回答:「頂禮上師,我希望和棠棠相親相愛,長長久久,像以前那樣……吵吵鬧鬧,就這樣過一輩子。」

桑珠活佛哈哈大笑:「漢地居士,祈願常希望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吵吵鬧鬧很少聽說,但終得有吵鬧居中置衡,誰會為不相干之人吵鬧置氣,無非源於一個愛字。扎西德勒。」

桑珠活佛帶著央宗和多瑪藏人先回了病室,岳峰站起身來,慢慢走到車邊,季棠棠眼角餘光瞥到又有人走近,大為緊張,趕緊伸手扒住了車門不讓開。

岳峰站在打開的車窗前看她,頓了頓忍不住伸手摩挲她的頭髮,季棠棠莫名其妙的,一時間不知道是護住車門重要還是把他手擋開重要,岳峰手心緩緩觸到她柔軟面頰,一時情動,低頭就吻住了她的嘴唇。

季棠棠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晚上,因為桑珠活佛他們明日就要啟程,岳峰陪著桑珠活佛他們在病室裡草草就餐,陳二胖原本是要跟那群車友一道出去饕餮的,臨時改變主意,也死乞白賴的跟來了,說是要提升個人境界,近距離感受活佛的個人熏陶。

幾個人圍著小桌子坐著,央宗坐在床邊照顧季棠棠,她一點點掰著饃往嘴裡送,愁容滿面無精打采的樣子,桑珠活佛笑了笑,對岳峰說:「看,拉姆會發愁了。」

央宗也問她:「拉姆,你怎麼了?」

季棠棠指著岳峰問他:「我是不是喜歡他啊?」

「喜歡」這樣的話題,對央宗這樣年輕的小喇嘛來說,似乎是有點不合適,央宗有點尷尬,說:「這要問你自己,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季棠棠歎了一口氣說:「他在那裡親了我了。」

可憐央宗的臉紅的的猴屁股似的,岳峰正吃著飯,冷不防聽到她這麼說,想到桑珠活佛就在對面,窘的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只有陳二胖樂壞了,捧著泡沫餐盒嘿嘿嘿嘿偷笑個不停。

季棠棠滿懷期待地看央宗,等著他說話,央宗沒辦法,含含糊糊「哦」了一聲。

季棠棠憂愁極了:「怎麼辦?岳峰會把我打死的!」

岳峰心裡那個氣啊,心說老子有那麼凶麼?陳二胖在邊上實在忍不住了,噗一聲,一口飯全噴了。

臨睡前,央宗照例給季棠棠念度母咒,桑珠活佛給了岳峰一本抄本,是色達五明佛學院版,有梵文和漢話對照的,吩咐他每天晚上也給季棠棠念一念,又帶他找了大夫,大夫把許多注意事項重複了一遍,岳峰問的很仔細,一天睡滿幾個小時,吃什麼,忌口什麼,通通用手機提示記了下來,桑珠活佛笑著說:「等拉姆身體養好了,你可以帶她回來看看我們,那個時候的拉姆應該會很不一樣的。」

回到病室,季棠棠已經睡了,岳峰執意留下來守夜,換央宗他們回去休息,燈熄了,病室裡卻不是很暗,岳峰握著季棠棠的手,趴在床邊上看她,覺得這一天經歷的事情,真跟做夢似的。

花了一天才略微平復下去鋪天蓋地的喜悅,居然又重新抬頭,把整個人圍的團團的,他居然一點都不累,精神好的要命,真想把季棠棠叫醒了狠狠抱著狠狠親一通狠狠傾訴一翻,到底捨不得,掏出手機調了靜音,給潔瑜和毛哥各發了一條短信。

「老子要結婚了,準備紅包吧。現在接電話不方便,有事短信回。」

兩個人回的都巨快無比,而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也在回復的短信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潔瑜先回。

「哥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知道我找喬萌跟你相親是我不對,但是哥你冷靜一點,結婚是一輩子的事,這才幾天啊你就結婚了,你瞭解人家嗎,你們有基礎嗎,你」

一條短信的限制字數到了,又轉下一條。

「不能因為氣我們就隨便找個人過啊,哥你想要紅包我給你包幾個都行,結婚必須緩一緩,這事咱回來再談,別衝動啊哥,衝動是魔鬼。」

岳峰被潔瑜那句「你想要紅包我給你包幾個都行」給逗樂了,心說從前怎麼沒發現潔瑜這丫頭這麼有想像力的。

毛哥的短信只有言簡意賅的一個字和言有盡意無窮的一個感歎號。

「啊!」

岳峰準備給毛哥回一個。

「別啊了,我意已決……」

正編輯著呢,毛哥的第二條短信進來了。

「神棍說他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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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大結局 第九章

果然如桑珠活佛所說,季棠棠恢復的很快,第二天送桑珠活佛他們走時,她的表現已經跟常人沒什麼兩樣了,牽著央宗的衣角說:「央宗,你們要早一點回來,桑扎寺沒有人就不好玩了。」

央宗有點難過,他是知道季棠棠要回到漢地去了,雖然師傅說她養好了身體之後「也許」會回來,但是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準呢?他自小在桑扎寺長大,接觸的除了師傅師兄就是前來祈願跪拜的信民,季棠棠可算是唯一的朋友了。

他看著季棠棠上了岳峰的車子,忍不住問桑珠活佛:「師傅,就這樣把她交給別人,真的沒問題嗎?拉姆是我們的朋友。」

桑珠說:「她的朋友來找她了,拉姆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央宗忍不住爭辯了句:「但是拉姆不認識他。」

桑珠活佛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醫院外頭的大街:「你看到什麼了?」

時候正是上午,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央宗睜大眼睛看了半天,很是遲疑地答了一句:「很多人。」

「這麼多人,為什麼拉姆只跟他走了呢?央宗,很多時候不要受耳眼口鼻的蒙蔽,內觀其心,聽聽發自本心的聲音。拉姆的本心已經認出他了,我們就不用再為她擔心了。」

岳峰決定進大北線,一來是照應到陳二胖他們,二來北線的確景色獨到,他想讓季棠棠散散心,依桑珠活佛所說,「感官一一打開」,三來也是因為多瑪在大北線上,他想去看看棠棠生活了這麼久的地方。

但他很快就和陳二胖他們拉開距離了,原因是他老停車,季棠棠經常指著窗外「咦」一聲,「咦」了他就停車,那種堆起來的草垛子,脖子上圍了個大紅圈就說是藏獒的獒犬,背上蓋著彩色毛氈子的拍照犛牛,她都好奇的很,岳峰就牽著她近前看個究竟,陳二胖在前頭等的滿心納悶,有一次忍不住開車掉頭回來找,找到了差點吐血:「峰子,這一路上都是這個,有什麼好看的啊,啊?再說了,她不都在這一年了嗎,不是天天都看嗎?」

岳峰不理他,就坐在草地上等季棠棠,當陳二胖是空氣,過了會季棠棠看夠了,過來拉岳峰,岳峰很麻利地跳起來:「走。」

季棠棠咯咯笑起來,對陳二胖說了句:「我喜歡他。」

陳二胖沒好氣:「為什麼啊?」

「他乖乖的聽話。」

陳二胖凶她:「那我要乖乖的聽話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啊?」

「不喜歡。」

「為什麼?」

季棠棠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了句特傷陳二胖自尊的話。

「你胖!」

岳峰在一旁捂著肚子狂笑,陳二胖淚牛滿面:「老子不跟你們一路了!」

陳二胖的車屁股後面騰起一股子土煙絕塵而去,接下來就沒等過岳峰,只是每隔一段時間短信報一下到哪站了,反正根據岳峰停的頻率,兩邊的距離是越拉越大就對了,最後一次報的時候,陳二胖已經徹底不指望他了,給他發短信說:你倆慢慢談戀愛吧,我們要去「一措再措」了。

藏語裡把「湖」稱為「措」,譬如西藏三大聖湖納木措、羊卓雍措、瑪旁雍錯。大北線以「措」多而聞名,所以大北線的旅行一般被稱為「一措再措」,而大北線行近終點的色林措,更被一些人稱為比聖湖還要美,但是當地人秉承不宣揚、不開發的理念。

「一旦開發,你們漢人就來啦,太多遊客啦,哦呀,不要不要。」

不能第一時間「一措再措」,並不影響岳峰和季棠棠的好運氣,車過茶卡鹽湖時,他們看到了藏野驢。

還是季棠棠先發現的,她沒「咦」,代之以驚訝的「哇」,岳峰車子剛停下來,她就迫不及待地搖下車窗,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

岳峰從後面抱住她:「棠棠坐下,別摔著。」

季棠棠很不情願的坐下來,很有些著急,但車子又不能開的太近,一旦聽到車子的引擎聲,藏野驢就會受驚逃散,岳峰從後座的包裡把望遠鏡拿出來,調了遠近之後給她:「拿著看。」

季棠棠高興壞了,眼睛貼在望遠鏡上,看的目不轉睛的。

已經是傍晚,天有些陰,茶卡鹽湖好像蒙了一層淡淡的霧,遠處的湖、近處的黃土和奔跑著的藏野驢,美的像是一幅油畫。

沒過多久,藏野驢就跑的無影無蹤了,天上開始飄下細細的牛毛樣的小雨,視野裡只剩下碧藍色的鹽湖,還有湖邊堆集著的雪一樣的鹽晶。

季棠棠惆悵似地歎了口氣,岳峰從背後擁住她,親親她面頰:「走嗎?」

「不走。」

不走就不走吧,岳峰就這麼靜靜陪她待著,這裡離鎮子還有段距離,周圍靜悄悄的,偶爾有黃鴨忽然從湖面掠起,過了一會天就黑下來了,星星從鹽湖四周升起來,密密麻麻,有些臨在湖邊,有些又像掉在湖裡。

藏區的天氣,一入夜溫度就掉的特厲害,岳峰把車窗稍稍搖起了些,取了自己的圍巾把她大半張臉都圍起來,又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幫她取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季棠棠把臉埋進他胸膛,含糊說了句:「困了。」

「走嗎?」

「不走。」

岳峰把車窗搖上,車內空調打到最大,車燈全熄,沒有光的時候,夜顯得特別黑,星星也就特別亮,有時候,半空中光跡一閃,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就下去了,岳峰從後座拽了條毯子來把她給裹上:「棠棠,乖,好好睡覺。」

季棠棠提醒他:「你沒給我念度母贊。」

岳峰暗罵自己疏忽,趕緊又把頂燈開開,從車前屜裡摸出桑珠活佛給的那本書,原本以為照著漢話音譯念就好,誰知道裡頭用字生僻,音譯又沒什麼邏輯可循,開頭就是「嗡頂禮至尊聖度母,頂禮奮迅救度母」,岳峰一字一頓,壓根不知道怎麼斷句,讀的磕磕絆絆,直覺電影電視裡和尚唸經伊伊呀呀搖頭晃腦就這麼完了,輪到自己,念了半段,汗都出來了。

季棠棠開始還瞪著眼睛仔細去聽,後來就笑的不行,她是聽慣了的,換了旁人聽,只覺得是念得不順,但她知道哪裡錯的離譜,所以在岳峰懷裡笑的前仰後合的。

「岳峰,你念的沒有央宗好聽。」

岳峰正想回她一句「我又不是專業唸經的」,忽然反應過來,一顆心跳的幾乎快蹦出來:「棠棠,你剛叫我什麼?」

季棠棠也看他,眼睛明澈極了:「岳峰啊,你不是叫岳峰嗎,你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了嗎?」

岳峰眼眶一熱,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末了嘴唇翕動了一下,低聲說了句:「是,我念的沒有央宗好聽。」

季棠棠說:「我念給你聽吧。」

她伸手就把頂燈關掉了,岳峰摟了摟她,輕聲問:「不要燈嗎?」

「不要,我都記下了。」

岳峰奇怪:「你能背下來?」

「桑珠活佛要我記的,他說,難過的時候,常讚頌度母,得諸佛大加持力,就能從種種災難恐懼中解脫。」

她往岳峰懷裡縮了縮,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凝神想了一下,輕聲開始哼唱。

季棠棠是聽熟念熟的,這麼低聲哼唱出來,分外熨帖流暢,佛教咒誦,原本就有安撫人心的力量,這樣寂靜夜裡,低低的聲音裊裊娜娜,似乎要傳到無窮遠處,但細細聽卻總在耳畔縈繞,岳峰輕輕擁著她,忽然就晃神了。

他想起被燒死的父親,反目成仇的母親,苗苗,潔瑜,雁子姐,九條,毛哥,蔣蓉,生命中兜兜轉轉進進出出的這些人,或讓他覺得世事炎涼,或讓他倍感溫暖慰藉,有些他曾經想努力抓住的,最終漸行漸遠,甚至反目成仇,有些當時不過爾爾的,居然閒閒淡淡,陪他走過經年,時至今日,仍是好友至交;有些以為明日可以再見的,一轉身竟成永別……

生活就是在你意料之外發生的事,命運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如同一隻翻雲覆雨手,輕輕把你一掃一撥,你的世界就顛覆的片瓦不存,但是何其慶幸,最終的最終,繁華的末了,懷裡的這個人,是他最想留住的那個。

一滴滾燙的熱淚滴在臉上,季棠棠愣了一下,輕輕伸手撫上岳峰的臉龐,低聲問他:「你哭了嗎岳峰?」

岳峰輕輕握住她的手:「棠棠,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去尕奈,讓我遇到你。謝謝你喜歡我,一直喜歡我,謝謝你打這個電話,讓我知道你還在……謝謝……你還在……」

岳峰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季棠棠有些明白,更多的是茫然,她輕聲說:「岳峰,你不要難過了,我會陪著你的。」

岳峰低下頭,輕輕吻她眼瞼:「好。」

他還有一句沒有說完,他想跟她說:「謝謝你給我一個家。」

少年起從那個支離破碎的家走出來,他就再也沒有過家了,曾經也做過努力和嘗試,時也命也,機緣不合,最終化為泡影。

但是這一次,他覺得不一樣了,從前擋玻璃看出去,漫天的星模糊著閃耀,像是一盞又一盞歸家的燈火。

此心安處即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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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52:03 |只看該作者
138 大結局 第十章 大結局

第三天下午,終於來到多瑪。

季棠棠漸漸恢復,言談之間,和一個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偌大拼圖還缺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塊,她不記得盛家秦家,也不記得這一生最慘最痛的經歷。

或許人的潛意識天生有自我保護機制,會自動屏蔽那些痛苦的記憶,岳峰也說不清是希望她記得還是不希望她記得,聽天由命吧,老天怎麼安排,自然有道理的。

多瑪很小,只有十來頂氈帳,錯落地間在山腳下,沒有看到犛牛,因為來的前一日剛降了大雪,外頭太冷,都被牽進氈帳裡去了,倒是有只藏狗被兩三個半大的小孩追的在氈帳間亂串,小孩兒大聲嚷嚷著,季棠棠聽了會,告訴岳峰說他們在雪地上看到了銀狐,想帶著藏狗去追。

引擎聲很大,小孩兒不再揪弄藏狗,好奇而又忐忑地朝這裡張望,陸續有氈帳的簾子掀開,幾個藏族女人疑惑地交換著質詢的眼神,直到季棠棠從車上下來,她們才舒了一口氣。

「哦呀,拉姆。」

男人們都不在,頭人的老婆邊巴白瑪比劃著跟季棠棠說了很久,進帳篷的時候,季棠棠向岳峰解釋,鄰近的部落曲扎昨晚上有小孩被熊咬死了,曲扎的人一早上就找過來,男人們都帶上傢伙幫曲扎人去攆了。

邊巴白瑪把他們讓進氈帳裡,給岳峰倒酥油茶,奶黃色的茶面上浮著細細小小的茶渣,入口有些澀,岳峰謝過之後,捧著茶碗仔細打量四周,這裡的氈帳跟一般旅遊區的藏民帳篷不能同日而語,簡陋的一無是處,裡頭一遭用草泥塊混著土胚壘成矮牆,牆上堆放著青稞、酥油袋和牛糞,地上鋪著羊皮子,皮子鋪不到的地方,露著裸地。

邊巴白瑪看著兩個人只是笑,不一會兒有個藏族女人捧著盛了犛牛肉的盆子進來,盆子邊上擱了把木頭柄子的小藏刀,白瑪接了盆子放到桌上,一直熱情地朝岳峰面前推,岳峰拿小刀切下來一條,剛送到嘴邊就聞著一股腥膻味,離得近了能看到肉條上乾巴巴暗紅色的一道道血絲,這是生肉灑了一些鹽巴暴曬風乾成的,岳峰硬著頭皮咬了一口,感覺像是嚼柴,又帶著一股子滑膩的腥臭味,胃裡面翻江倒海,差點就吐出來,季棠棠擔心地看著他,乘著白瑪轉身的當兒,忽然從他手裡頭拿過來,卷折了塞進嘴裡,三兩下嚼了,喝了口酥油茶給硬吞下去了。

岳峰心裡難受的很,去季棠棠氈帳的路上,他突然就在雪地裡坐下來不走了,季棠棠俯下身子拉他:「地上冷不冷啊。」

岳峰拉住她的手,硬把她也拉的蹲下:「棠棠,就過這種日子嗎?」

季棠棠奇怪:「大家都這樣啊。」

「你以前不這樣的。」

「我以前什麼樣啊?」

岳峰沒吭聲,她還是不記得,他也不想去擾亂她,她現在這種看似平衡的狀態是經不起多想和推敲的,萬一引的她敏感,想起些什麼導致思維混亂,又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但岳峰還是難受,這種難受從一到多瑪就開始了,季棠棠的生活比他設想的還要單調許多倍,多瑪的人太少,天空太灰暗,景色也太單調,她以前那麼挑食,這不吃那不吃,現在幫他吃那麼難於下嚥的東西,還覺得理所當然。

「棠棠,女孩子嬌氣一點才好。」

季棠棠奇怪地看他,不明白他怎麼會提出這麼個沒頭沒腦的要求來。

岳峰也搞不明白自己,她漸漸恢復了,那個熟悉的棠棠漸漸回來了,自己怎麼反而越來越難過了呢?

細細回想,他居然發現自己很喜歡她失去神智的時候,雖然讓人好笑好氣哭笑不得,但是那時候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應該是最坦然開心的,也是最接近盛夏的時候而被稱作盛夏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母親嬌著,父親寵著,還有葉連成陪在身邊,怕是連痛苦兩個字長什麼輪廓都不知道。

但是慢慢的,太多的經歷打擊和痛苦,她整個人就開始收斂、隱忍、謹慎、小心翼翼,變成了那個安靜的棠棠,不管出了什麼事,問她時總是笑笑,說「沒什麼」,再嚴重些,偷偷背著包就走掉,天大的事情一個人的肩膀就扛走了,不想連累任何一個人。

恃寵而驕,是驕傲還是嬌氣呢?如果是嬌氣的話,有人寵著才會也才敢嬌氣吧,全世界都是冷眼暗算落井下石,跌倒了還有人來踩一腳,你會嬌氣嗎?你只會磨礪的越來越堅強,習慣笑一笑,對別人也對自己說一聲「沒什麼」。

岳峰捏捏季棠棠的下巴:「棠棠,以後在我面前,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季棠棠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想打也打嗎?」

岳峰拽著她狠狠摟進懷裡,貼著她耳邊說了句:「想打就打!」

季棠棠驚訝極了,她掙脫出來,瞪大了眼睛看岳峰,岳峰很淡定地補充了一句:「大不了打完了,我再打你一頓,打回來唄。」

季棠棠險些笑岔氣了,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岳峰摟著她幫她拍背,她說:「岳峰你也太壞了,這叫想打就打啊,我打你一頓,你再打我一頓,我哪有你勁大啊,還不是我吃虧嗎。」

岳峰笑著不說話,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真的是打過她的。

那時候,為了十三雁的死,誤會叢生,氣急攻心之下,抬手就抽了一記出去。

這麼好的棠棠,自己怎麼會捨得打她呢?

岳峰忽然就好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他摟緊季棠棠,輕聲說了句:「棠棠,我一定對你好的,一輩子對你好的。」

季棠棠下巴擱在岳峰肩膀上,瞇著眼睛看遠處天邊飄著的一絲兒雲,慢悠悠下結論:「這兩天說了這麼多讓人感動的話,一會謝謝我一會賭咒發誓的,肯定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了,嗯,肯定的。」

掀開簾子跨進季棠棠氈帳的那一刻,岳峰的胸口堵了一下,倒不是因為環境的簡陋,頭人的氈帳都只是那副樣子,她的能好到哪裡去?

同樣的黑犛牛毛編織的氈帳,邊巴白瑪的帳篷裡至少還是亮堂有光的,季棠棠的卻沒有,一掀開就是滿眼的黑,角落處卻又飄忽著三點橘黃色的酥油燈火,有一種潮霉的死氣一直往鼻子裡鑽。

季棠棠也恍惚了一下,在簾子邊站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跨了進去,簾子一放下,像是被人關進了個找不到出口的黑洞,岳峰問她:「棠棠,你住這嗎?」

「好像……是吧。」

「怎麼這麼黑呢?」

「可能是因為……我不喜歡光吧。」

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開頭遲疑,但落音時又突然篤定,這裡畢竟是她熟悉的地方,岳峰有些擔心,他眼看著她在外頭時還言笑晏晏,進來之後,突然就像是被絲絲死氣纏繞,漸漸流露出消沉避世和得過且過。

岳峰拉住她的手:「棠棠,我們出去走走吧。」

季棠棠反常的掙脫了,她盯著那三盞酥油燈看了很久,說了句:「還沒有滅,白瑪一直在幫我添酥油。」

她一邊說著一邊過去,到近前時兩腳疊起,順勢盤腿坐下,雙手合十上舉,掌根先抵額,然後貼唇,最後止於心口,雙唇翕動,念出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

岳峰也走過去,輕輕蹲下身子,問她:「棠棠,給誰點的酥油燈?」

季棠棠茫然,過了一會,低聲說了句:「忘記了,重要……的人吧。」

她一邊說一邊自然而然把手探向邊上的一盞酥油燈後,拿起來一個造相精緻的手搖轉經筒,手柄有些油漬發黑,顯然是藏族人流傳下來的老物件,季棠棠沒有再看岳峰,眼簾低低垂下,慢慢搖起手中的轉經筒來。

藏族人把經書放在轉經筒裡,每轉動一次就相當於念誦經文一次,四處張結的經幡也是同樣道理,經幡結在野外,常年累月被風吹動,吹動一次也等同念誦經文一次,自此藏地不分年月不論晝夜,經聲長誦經文流轉,也算是功德無量。

手動的轉經筒如此小巧,裡頭當然是藏不了經書的,轉軸似乎有些卡了,每轉幾圈,就會發出極細微的吱呀聲,岳峰在羊皮氈子上坐下來,愣愣盯著她看,酥油燈的光很暗,她整個人有一半都浸在陰影裡,眼睛閉著,睫毛一直在顫,有幾次,岳峰發現她轉動木柄的手一直不受控制的小幅度痙攣,很久才又恢復回來。

一個下午的漫長時光,就這樣在有節律的轉經筒木柄卡軸聲中過去了,直到從曲扎回來的頭人格列掀開氈帳的簾子,岳峰才發現外頭已經跟裡頭一樣黑了。

季棠棠沒有動,好像對週遭的一切充耳不聞,岳峰起身去到帳篷外面跟格列說話,格列大概是多瑪部落裡唯一會說漢話的人,雖然發音不準,他驕傲地對岳峰說自己去過西藏第二大的城市日喀則,又熱情地邀請岳峰去自己氈帳裡喝酒。

岳峰不去,比比劃劃地對格列說拉姆一個人在這,他得陪著,等拉姆念完了,帶她一起過去。

格列哈哈大笑,說,拉姆麼,一直那麼奇怪的。

她念不完的,她開始念的時候,你抬頭可以看到天上的尼瑪(太陽),再抬頭,都看到達瓦(月亮)了,她還是沒有念完呢。

不唸經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去山坡上看雲,早上給犛牛擠奶,哦呀,她站在那,太陽落山了,編牛毛的時候,她還在,不餓也不累,可是你嚇不倒她的,還沒有走到她身後,她就說是你啊格列。

她不回頭就能知道來的是誰,哦呀,拉姆的眼睛是長在後腦勺上的。

格列可能在曲扎那裡喝過酒了,說著說著就嗨的不行,一邊大笑一邊大力捶著岳峰的背,後來自己也說忘記了,對著岳峰嘰裡咕嚕只是說藏語,似乎是在接連問他要不要去喝酒,末了兩手一攤,一隻空袍袖子往肩膀上一搭就回去了,走了沒幾步,忽然左右腿跨開,自顧自地唱起歌來。

唱的是藏語,岳峰聽不懂,嗓音沙啞粗獷,拖著長長的調子,這樣的環境裡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岳峰突然就喜歡上多瑪人了。

這樣的快樂,心無城府,坦蕩熱情而又善良寬容,日子和環境再怎麼艱苦也妨礙不了他們去大笑,去歌唱。

岳峰想起桑珠活佛的話。

多瑪人豪爽善良淳樸熱情,她生活其中,卻從來沒有被感染。

岳峰為季棠棠感到慶幸,多瑪人是用一顆怎樣善良的心收留和包容了這個素不相識的漢族女孩兒啊,他們不瞭解她,納悶於她的孤僻和面無表情,甚至懼怕她身上一些無法解釋的能力,但還是接納她,關心她,在他不及趕來的時候,力所能及地照顧她。

有時候,在世界盡頭最荒涼的地方,摒除那些蒙蔽雙目的虛幻繁華,反而能收穫最淳樸的大愛,藏北一年,於季棠棠而言,不啻於一次修行,修身也修心,慢慢找回丟失了許久的寧靜,還有桑珠活佛口中的,平衡。

晚上,岳峰陪季棠棠睡在氈帳裡,格列另外拿了羊毛氈子和兩床被子過來讓岳峰打地鋪,一入夜,藏北的風就突突的,風聲像是悶在喉嚨裡的暗吼,下一刻就要把氈帳扯沒了頂去,岳峰怕季棠棠冷,睡了一會心裡不踏實,又爬起來挪了一床給她蓋,掖被角時她突然就睜開眼睛了,岳峰笑笑,摸了摸她頭髮,又低下頭親親她眼瞼,說:「乖,好好睡。」

季棠棠有些恍惚,輕聲問了句:「你在嗎?」

岳峰指了指地上的被子:「在呢棠棠,我就在邊上,你伸伸手,我就握住你的手啦。」

安頓好她,岳峰才踏實下來睡覺,三盞酥油燈的光一直在角落裡晃啊晃啊,岳峰翻來覆去很久才約莫有了些睡意,卻又睡的不實,做各色各樣的夢,最荒唐的一次,他居然夢見了季棠棠和葉連成,兩個人都只四五歲年紀,蹲在一起拿小鍋鏟挖沙子壘城堡,季棠棠對葉連成說:「我是公主,我被妖怪抓走了,你來救我吧。」

岳峰又看到自己,也只有四五歲的樣子,蹲在兩個人邊上羨慕的看,然後可憐巴巴的說:「棠棠你也跟我玩一下唄!」

季棠棠凶巴巴地舉著鏟子威脅他:「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打你了。」

說完一鏟子就抽在他腿上。

鑽心的痛,岳峰冷汗涔涔地醒過來,被打折過的那條腿痙攣著,好像連骨髓都在一抽一抽,他到底忽略了這裡是藏北,地表下翻滾的不是熔岩熱浪,而是年復一年積累下的雪域高寒,即便隔了兩層羊毛氈子,寒氣還是輕而易舉透過,毒蛇樣探頭,狠狠咬了他一口。

岳峰咬牙撐著手臂慢慢坐起來,伸手幫著把那條腿屈近身體,整個膝蓋以下木木涼涼的沒有知覺,幾乎不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岳峰拽過脫在一邊的衣服在腿上裹了兩層,又隔著衣服搓了幾下,感覺還是沒什麼好轉,想起車裡行李有暖寶寶,先尋思著出去拿,但腿上不得勁站不起來,又怕吵著了季棠棠,只好屈著身子拿手臂抱住小腿,藉著懷裡的溫度想讓小腿能盡量暖和些。

屏著氣強忍著坐了一會,自覺痛的沒那麼厲害了,身子往下挪了挪,正想重新躺回去,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季棠棠已經坐起來了,就那麼看著他。

「棠棠,我吵醒你了嗎?」

「你的,媽媽的,還有阿成的。」

岳峰先還沒反應過來,過了約莫五秒鐘,腦子裡突然一炸。

終於,她還是都想起來了。

岳峰不知道該說什麼:「棠棠……」

「岳峰,我打了你很多電話……」

季棠棠只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她有些恍惚,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岳峰伸手給她:「棠棠你過來。」

季棠棠伸手過去,岳峰握住,她的手冰涼,手臂在抖,一直擔心這一刻的到來,但是真的來了,岳峰反而平靜了。

他示意季棠棠下來,季棠棠欠身時,岳峰另一隻手環住她腰,把她從床上抱下來,輕聲說了句:「棠棠,要想哭的話,就狠狠哭一場吧。」

季棠棠沒說話,她的眼淚收不住,但始終沒有哭聲,岳峰摟緊她,又扯了被子把她包住,哭出來才好,這麼久的鬱結,她是需要一次歇斯底里的發洩的。

「棠棠,想哭就大聲哭,沒人會笑話你的。」

季棠棠哭不出聲音來,她能說話,也有眼淚,但就是哭不出聲,忽然清醒之後,腦子裡瞬間湧進無數的信息量,情緒的大起大落,接連而至的種種問題,現實和幻想的交疊,是夢和非夢的惶恐,她開口時,原本想問:「岳峰,我打了你很多電話,怎麼從來不接呢?」

但是開口的一剎那,忽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岳峰,你回來了。

回來就好。

想像中的抱頭痛哭並沒有出現,這一刻真的降臨,兩個人都異乎尋常的安靜,外頭的風依然很大,有時候會呼啦一下子把什麼東西掀翻,隱隱的,不知道是哪個氈帳裡的犛牛煩躁,仔細聽的話能聽到沉悶的哼聲。

岳峰低下頭看季棠棠,在她的眼睛裡清楚看到自己的樣子,他伸手撫上她的臉,淚還半干,臉頰濡濕著,岳峰以前總覺得,再見到季棠棠的時候,會有一千一萬句話跟她講,真見到了,居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再多的話都抵不過這樣安靜的擁抱。

「棠棠,都過去了。」

青藏高原被稱為世界屋脊,阿里又被譽為屋脊的屋脊,這樣的寂靜夜裡,離天最近的地方,過往種種,恍惚隔世。

那些永遠倒在來路的人,盛澤惠,盛清屏,葉連成,雙姨,秦守成,還有秦守業,那麼長的糾葛,那麼深的怨恨,大幕拉下,風吹白骨,浪打黃沙。

黎明之前,季棠棠在岳峰懷裡醒過來,她悄悄鑽出被子,幫著岳峰掖好被角,岳峰這些日子是太累了,沉睡之下,居然沒有察覺,季棠棠低頭看了他很久,披上藏袍,輕手輕腳出了氈帳。

一片清晨的寧謐安靜,黑幕中已經滲進絲絲晨曦的光,遠處山尖上籠著肉眼幾乎分辨不出的淡金色光弧。

季棠棠不停的走,直到攀上最高的土坡,高處的經幡獵獵而動,細細的拉幡繩上結著白雪,稍有風過,就淅淅簌簌掉落一些,迷迷濛濛地像霧。

上一次這麼認真的守候日出,還是在……爬出秦守業家地下的時候。

事後,季棠棠也曾無數次的想過,一個死志已萌的人,為什麼突然之間又改變主意了呢?

只是因為秦守業不易察覺的那一笑。

她費盡全身的力氣打開所有的煤氣閥門之後,忽然雙腿一軟倚著個煤氣罐滑坐下來,垂著頭看地上,神經質一樣大哭,哭完咯咯笑一陣,她是真的覺得好笑,每個人都好笑,忙忙碌碌緊緊張張,最後怎麼樣,誰有好下場了?

說不清是不是鬼使神差,她忽然就抬起頭看了秦守業一眼,也正是因為這一眼,她萬幸地沒有錯過秦守業唇角邊那抹冷笑。

這個人至死都沒有悔意,至死也不覺得抱歉,這抹冷笑像最腥的餌,勾出了她心裡最毒的惡念。

憑什麼啊,自己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阿成,失去了岳峰,到頭來還要陪上性命,但是秦守業呢?

他受到什麼折磨了?沒有,她甚至一時心軟還放走了苗苗。

秦守業應該千刀萬剮,秦家應該家破人亡。

季棠棠的笑聲由失控轉作森冷,秦守業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同,愕然抬頭,對上她冰錐一樣的雙眸。

察覺到她的用意之後,秦守業很快就從最初的驚惶中鎮定下來:「你跑不掉的,警察都在外面,前後都有人守著,殺不殺我,你都完了。」

「我跑的掉。」

秦守業哈哈大笑:「跑得掉?你以為警察都是死的嗎,除非你會飛天,又或者你像地鼠一樣打個洞……」

他忽然不說話了,臉色剎那間暗如死灰。

季棠棠舉起來的右手五個指尖幽碧發亮,她說:「謝謝你們秦家送我一條活路,老老少少,我一個都不會漏掉!」

秦守業駭極,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瘋狂扭動著身體朝她爬過來,季棠棠大笑,胸腔裡湧動著惡毒的報復的快意,這一刻,什麼岳峰,什麼葉連成,她通通拋到腦後去了,沒有什麼比讓秦守業來的痛徹心扉更叫她暢快的了。

秦守業家的地磚在鬼爪面前碎如齏粉,她知道爆炸的威力會很大,所以一直往下挖,覺得足夠深了之後又在壁上開偏洞,地基鋼筋攀折如同竹條,地底深處的濕泥腥潮味撲面而來。

估摸著差不多了,她回頭爬了幾步,等來了洞口呼哧呼哧劇烈喘息的聲音,還有那張這輩子她都不想再看到的臉。

她對著他微笑,用口型輕輕對他說了一句:「再見。」

鬼爪的力量彈出了那個剛剛打著火的火機,火焰擦過秦守業的臉,映亮他黑洞洞的眼眸,她看到秦守業愕然抬頭,視線追隨著那個被鬼爪彈的很高的打火機。

一切都好像電影裡的慢動作,伴隨著繼之而來的一聲巨響。

熾熱的氣浪迫進了地洞,沉悶、黑暗和阻滯迎頭罩過來,季棠棠幾乎是在瞬間就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黑的看不見五指,爆炸在地面上硬生生開出個深坑,而強大的氣浪又把偏洞的洞口給堵上了,季棠棠靜靜地躺著,她覺得奇怪:底下一點空氣都沒有,她怎麼沒死呢?

下一刻她就想明白了:敦煌之後,她是可以在地下呼吸的,老天的安排多麼巧妙,秦家的鬼爪和她險些喪失性命換來的異能,在最後的關卡聯手把她推向活命的曙光。

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那一次有岳峰救她出來,這一次,那個人被埋在比她更深更黑的地下,永不甦醒。

季棠棠的眼淚慢慢順著眼角滑落,靜下來的時候,居然能聽到地面透過土地傳來的人聲,上面一定很多人,警察嗎?是不是像電視裡那樣帶著白手套,忙著給犯罪現場拉警戒線?

她昏昏沉沉地想著,迷迷糊糊地再次睡過去,再次醒來是給餓的,人在餓昏了頭的時候,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反應,她再一次啟用了鬼爪。

總不能啃地下的泥土充飢,她想要吃的。

她挖了很久很久,挖到了叢生的植物長長伸入地下的根須,她記得小區最外圍是有綠化帶的,這樣很合適,總比在大馬路中央突然探出頭來收斂和低調。

實際情況比她想的還要好一些,確實是在綠化帶,但是更遠,距離那個小區差不多有一條街,天色濛濛黑,路面上沒有人,她艱難的從洞裡爬出來,又拔拉了邊上的土塊把洞口堵住,理了理散亂的頭髮,抖羅了一下身上的泥,茫然的往路的另一頭走。

走近了,漸漸有人聲,原來這是商舖一條街,很多早起賣早點的攤販陸續出攤了,季棠棠等在一個攤煎餅的推車前頭,出攤的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一邊攤一邊跟她拉話:「開張生意,這個月最早的一次了。」

季棠棠沒說話,煎餅攤好了疊起切段塞油紙袋裡,油膩膩的,但是很香,她拿了坐到街邊的台階上,一口一口地咬,咬一口嚼很久,眼淚順著臉頰滑進嘴裡,下一刻抬頭,忽然就看見了日出。

在遠處的樓頂上,露出了橘紅色的一角。

小時候寫作文,她寫「太陽公公露出了半邊臉,慈祥的對我微笑」,中學的時候上英文課,老師說:「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任何時候都要充滿希望去擁抱明天。」

她新生了不是嗎,秦家附骨入髓的追蹤,盛家揮之不去的陰霾,糾葛,殺害,對親人的連累,伴隨著秦家那一聲巨響,俱成飛灰,他們會以為她死了,而她又悄無聲息的復活在這裡,從此過正常人的生活,這不正是她這麼久以來夢寐以求的事嗎?

但是她的失去呢?她失去了那麼多,那些她愛的人都是代價嗎?何其荒唐,她可以拒絕嗎?只要換他們平安。

在秦守業面前,她放過狠話要「一個都不放過」,但是現在,突然間心如死灰。

那塊煎餅,到底沒有吃完,她攥緊那個油紙袋,在街邊失聲痛哭到不能自已。

有個小姑娘好奇地在邊上看她,忽然就指著她大叫:「媽媽媽媽,這個姐姐在哭。」

季棠棠抬起頭,小姑娘的母親有點慌,低聲訓斥女兒:「囡囡,不要亂說話。」

小姑娘有點委屈,胖乎乎的手指含在嘴裡,一手攥著媽媽的褲腳往她背後縮,季棠棠衝著她微笑了一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她信步沿著街道一直走,走過市中心,走過人氣漸消的市郊,走到出城的柏油道,地面微微顫動,身後來了輛貨車重卡,季棠棠停下腳步,下意識揚手。

車子在她前頭十來米處停下來,司機探出頭來,操著一口四川口音:「妹兒,你去哪塞?」

這是跑長途去新疆的貨車,季棠棠踩著腳蹬爬進駕駛室裡,當著司機的面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幾張大額的,剩下的都是毛票子,她把錢往司機面前一推,說:「我也去。」

司機覺得她很奇怪,還想問她什麼,她脫下外套蓋到身上,說:「師傅你慢慢開,我要睡覺了。」

貨車開的很慢,沿途在各個點停,卸貨,又補貨,司機是個老粗,每次看簽收單都抓耳撓腮,季棠棠會接過來幫他看,幫他算每筆貨該卸多少,還剩多少,司機大為感激,漸漸熟絡,也願意幫她行方便,知道她沒身份證,遇到檢查時會讓她藏進貨倉,或者提前下車,抄小路到前頭的站點等,車到的時候再接上她。

也會勸她:「妹兒,跟家裡認個錯塞。」

季棠棠說:「我爸讓我滾的,他說我不要臉,一分錢都不讓帶,身份證都讓他撅了折了。」

她把十三雁的故事給套到自己身上了,主動說出不堪的事會輕而易舉贏得信任和同情,跑長途的司機見多了黑的灰的,唏噓之下,反而為她擔心多些:「妹兒,你一個人在外頭不是辦法塞。」

「我在新疆有朋友,到了就好了。」

司機歎氣,估計是覺得她也挺可憐的,後來尋了個機會把錢又還給她了。

有一次半夜行車,凌晨三點多停在個夜值的便利店門口,司機進去買煙,出來的時候看到季棠棠在外頭的玻璃電話亭裡打電話,他在駕駛室等著,她上車的時候,司機問她:「給家裡打啊?」

季棠棠有點恍惚:「給朋友打。」

「說啥子?你爸媽找他打聽你了沒?」

季棠棠沒說話,車子開動的時候,她低聲說了句:「沒人接,可能睡著了。」

車子一直開到喀什,季棠棠在那裡待了幾天,搭了一輛內地援建阿里的車進藏,司機一路都在跟她擺忽高原的可怕,高反、嚴寒、惡劣的天氣、物資的匱乏,還有人口稀少。

季棠棠靜靜聽著。

這不就是她想找的地方嗎,安安靜靜的待著,不要那麼吵,不要那麼多人,苦一點沒所謂,身體上受的苦多了,心裡也會好受些。

車子在桑扎放下她,司機說:「車子要直接去工地上,後面就沒大的鎮子了,你就在這下吧。」

桑扎很小,但總有過路的車在這裡中轉,她覺得應該還有更安靜的地方,她向當地人打聽,藏民聽不懂漢話,只好引著她去桑扎寺。

接待她的是個臉龐圓圓的年輕小喇嘛,叫央宗,她第一句話就問:「我聽說藏北是無人區,常年沒有人的,是不是還要從桑扎往西走?」

央宗嚇了一跳,他頭一次看到一個孤身的姑娘要去無人區的,他問她:「你是遊客嗎?」

「不是,我要住下來。」

住下來,住到無人區裡去嗎?那怎麼活的下來?

央宗傻眼了,領著她去見桑珠活佛。

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太陽漸漸升起來了,季棠棠蹲下身子,撿了塊石頭去挖拉幡繩腳下的泥地。

桑珠活佛來多瑪看過她,問她:「拉姆,帳子裡太黑,為什麼不留進光的地方呢?」

她說:「氈帳太厚了,光進不來。」

「拉姆,氈帳就像你的心,不把心打開,光是永遠進不來的。」

「我習慣了。」

桑珠活佛笑起來。

他說:「我曾經去過青海和四川遊學,交過很多漢人朋友。你們漢人常把光比作是希望,有誰會習慣沒有希望的日子呢?拉姆,你心裡沒有希望嗎?」

「沒有。」

「真的沒有?」

「不可能實現的。」

「那就是有。」

有,沒有,沒有,有,文字遊戲嗎?

「不可能實現的希望,也叫希望嗎?」

「也叫希望。佛祖會知道。」

「但是佛祖不會幫我達成希望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呢?你覺得實現不了的事情,佛祖未必實現不了,我們都是凡人,他才是佛祖啊。」

臨走之前,桑珠活佛帶著季棠棠在拉幡繩下埋了一袋風馬旗。

「拉姆,你要相信佛祖對每個人都有安排。」

「我不信佛,佛祖也會對我有安排嗎?」

桑珠活佛又笑了:「會,佛祖對每一個善良的人都有安排。拉姆,希望實現的時候,回到這裡來,揚風馬旗,感謝佛祖的保佑。」

「那我一輩子都用不到這些風馬旗了。」

桑珠活佛忽然就眨了眨眼睛:「你怎麼知道不會呢?」

你怎麼知道不會呢?

季棠棠拋下手中的石頭,拿出被塑料袋綁的扎扎實實的一包風馬旗,五顏六色的一沓沓,印的圖案都是馱著佛法僧三寶的矯健寶馬,四角是金翅鳥、龍、老虎和獅子。

風大起來,季棠棠默念六字真言,然後揚起風馬,迎風灑向高空。

風馬旗很薄很輕,藉著風勢,飄飄揚揚飛出去,又緩緩落下,半面皚皚雪坡,頃刻間就點綴上無數色彩紋絡。

你怎麼知道不會呢?

扎西德勒。

季棠棠原路返回,她低頭看地上的風馬,小心地不去踩踏,無意間一抬頭,忽然就愣了。

岳峰就站在離她十多米遠的地方,看著她微笑。

也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了。

見她不動,岳峰叫她:「棠棠,走過來啊。」

走過來?

季棠棠看地上,那裡只有一行腳印,是她上山的腳印,小小深深的雪窩子,她沿著那行腳印慢慢向岳峰走過去,周圍安靜極了,腳下的雪發出沙沙的踩實聲,她像是走獨木橋,小心翼翼又搖搖晃晃,近前時,岳峰握住她一隻手幫她站穩,季棠棠咯咯笑起來。

岳峰捏捏她下巴:「傻不傻啊?」

說完了,單腿緩緩屈膝下跪,然後抬頭看她。

「棠棠,你知道我要幹什麼嗎?」

季棠棠不說話,她有點慌,被岳峰托住的手微微發顫發燙,這熱度慢慢就傳到了臉頰上。

她避開岳峰的目光,囁嚅著低聲說了一句:「你要是不說,誰知道你想幹什麼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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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22 16:52:17 |只看該作者
139 古城後記 第一章

    下午陰天沒太陽,院子裡不曬,毛哥叮叮噹當揮錘子砸釘子,計劃給院子裡豎個鞦韆架。

    這是客人們建議的,她們說毛哥,這是古城啊,這麼有調調的地方,客棧裡怎麼能沒有玻璃屋頂房子呢,怎麼能不種滿花花草草呢,怎麼能不養兩條汪星人和喵星人呢,怎麼能木有鞦韆架呢?

    毛哥當時誠懇地說好的好的,感謝感謝,一定採納。

    轉過身,兩眼珠子翻的,用毛嫂的話說,都翻成貞子了。

    好吧,毛哥是了解這些客人的,大老遠地來這,還不就是追求那什麼……感覺,就是喜歡細雨霏霏的時候拍個打死也叫不出名字的花兒,或者自拍一張文藝矜持托腮沉思的照片,然後發微博上,順便更新一條:“我在XX,人生就是條看不到盡頭的河,何去何從……”

    那調調,膈應地毛哥牙疼,要是在尕奈,他才不理這些七七八八的,但是現在略不同,到古城來就是安穩過日子做生意來的,加上當時一個人現在拖家帶口,有養家壓力了,就得把消費者的意見略當回事了。

    略一權衡,玻璃屋頂就算了,那玩意兒死貴還不結實,狗啊貓的也靠邊站,老子都這麼大歲數了,沒事抱個寵物,那不整一大太監麼,鞦韆架倒是可以的,晃晃悠悠的,愜意。

    正嘭嘭嘭敲著,神棍踢踏踢踏從屋裡出來了,頂個鳥窩頭,照例的雙目無光面帶菜色,毛哥正準備跟他打招呼,人家目不斜視的,踢踏踢踏就走出去了。

    毛哥嘀咕一句:“​​德性!”

    繼續叮叮噹當了沒兩分鐘,神棍抱著個包裹又回來了:“小毛毛,你在淘寶上買東西了?”

    等了好幾天的東西終於來了,毛哥錘子一扔趕緊接過來,三兩下撕開塑膠袋,正要打開,一瞥眼看到神棍還擱邊上站著,立馬停了手:“幹嘛呢你?”

    神棍腦袋伸的跟長頸鹿似的:“買啥了啊,看看唄?”

    買啥了,蕾絲緞面吊帶裙。

    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給毛嫂買的,前幾天是兩人住到一起整半年的日子,毛哥粗枝大葉的,不記得,看到毛嫂辛苦拾掇了一大桌菜,心里奇怪,追問之下毛嫂才吞吞吐吐說了。

    毛哥挺過意不去的,雖然兩人都不年輕了,但浪漫還是得追求的啊,必須補過個親親熱熱甜甜蜜蜜的夜晚!

    這種事兒,哪能讓神棍知道呢,毛哥敷衍他:“沒什麼,買了點吃的。”

    神棍臉皮真厚:“那也分我點吃唄……”

    真不客氣,一邊說一邊上手來翻了,慌的毛哥趕緊把包裹護到身後去:“邊兒去,你不是寫書麼你,趕緊回去寫去!”

    這一說,神棍就憂鬱了,末了垂頭喪氣說了句:“我卡文了。”

    卡文這詞兒是神棍前幾天普及給毛哥的,他說為了尋找資料,他現在老上網,積極了解文壇最新信息,一了解之下可不得了,原來現在說法都變了,寫書不叫寫書,叫碼字,寫不出來不叫寫不出來,叫卡文。

    神棍大概是覺得這兩個名詞特別高端洋氣,逮住了就拼命用,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飯還跟毛嫂顯擺來著:“弟妹,你忙,我碼字去了。”

    可憐毛嫂聽的一頭霧水,還跟毛哥打聽:“神棍是要幫咱家後院碼磚嗎?”

    闔著又卡了,這兩天卡文的頻率偏高啊,毛哥慶幸神棍終於不鬧著翻他的包裹了:“寫到哪了啊,咋還卡個沒完了呢?”

    神棍很傷感:“還不是寫到動情的地方了,下筆如千斤啊。”

    毛哥恍然大悟:“寫到盛家奶奶了啊。”

    神棍氣的鼻子都歪了:“人家叫盛澤惠!風華正茂的,什麼盛家奶奶!”

    毛哥壞起來,也真是能把人氣瘋的:“不就那個民國老太婆嗎,咋了啊,活到現在,可不得叫她奶奶啊。”

    簡直叔可忍嬸嬸不可忍,神棍氣的掉頭就走,毛哥不理他,自顧自整治鞦韆架,神棍走到自個兒房門口,忽然就飆了一嗓子。

    “你打量我傻啊?快遞沒單子的啊,你家從千姿百態內衣坊買吃的啊?

    毛哥嚇的一激靈,一錘子砸大拇指上去了。

    ————————————————————

    神棍自知理虧,晚飯也不好意思去吃,毛嫂喊他吃飯的時候哼哼唧唧說在專心創作,毛嫂走了之後沒多久,神棍聽見毛哥在那嚷嚷:“不吃拉倒,敢來的話老子剁他十個手指頭!”

    嘴上嚷嚷的兇,很有點就此恩斷義絕的意味,誰曉得晚飯過後,毛哥主動來找他了,一邊接著手機一邊推門進來,大拇指上包著的白紗布分外顯眼,他對著手機嗯了兩聲,然後遞過來:“峰子電話。”

    神棍先是一喜,手伸到一半忽然又警惕地縮了回去:“小峰峰有沒有說不和那個藏族女人結婚?”

    毛哥翻白眼:“沒說。”

    “不接!”神棍惡狠狠的,還湊到手機前頭大叫,“你跟小峰峰說,我堅決不同意他和那個藏族女人結婚!”

    毛哥無語,半晌撳了手機的外放:“峰子,你聽見沒?”

    那頭響起岳峰懶洋洋的聲音:“嗯,聽見了。”

    那頭好像也是外放,除了岳峰,隱約聽到有個女的在低聲笑。

    毛哥心說壞了,感情那個拉姆在邊上聽著呢,這可太不利於以後的和諧相處了,他趕緊拉神棍,壓低聲音兇他:“人在邊上聽著呢。”

    聽都聽到了,還怕什麼,神棍傷心了:“我不喜歡拉姆,我喜歡棠棠。”

    越說越沒邊了,毛哥趕緊把手機撳回來,走到門外去說圓場話:“那個……拉姆,峰子肯定跟你說了,神棍有點不正常,他說話你就當放……放氣,我跟你說他下午還掄個錘子把我手給砸了,總之就不正常……”

    拉姆低聲笑,也沒說話,倒是岳峰說了句:“那掛了,我大概還有四五天能到,見面了細說。”

    掛了電話,毛哥長吁一口氣,又想到神棍嘴沒把邊的,心裡有氣,回頭正想罵他兩句,目光所及,嚇的一個激靈。

    神棍站在門口,極其哀怨地看著他,也不知道這麼看多久了。

    “小毛毛,你怎麼冤枉好人呢?你那手是我砸的嗎?啊?”

    ————————————————————

    岳峰的車擱金沙江大拐彎邊停著,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遠近前後高山矗立,輪廓線壓著天邊,看上去都像蹲伏著的遠古巨獸,下頭就是繞流金沙江,圍著山體形成了個Ω型,水的顏色比山淺,晚上看不出流動,倒是透出幾分安靜來。

    只有車裡亮著燈,暈黃色的燈光,僅照亮車周方圓兩三米的地方,山里安靜的很,有時候能看到對面環山道上的夜車,車燈閃啊閃的,跟螢火蟲似的,幾下就轉了個向消失在黑魆魆的山里了。

    岳峰掛了電話,看邊上的季棠棠,她開了袋薯片,吃的咯蹦咯蹦脆的。

    岳峰斜了她一眼:“心里挺得意是吧。”

    “那是,神棍對我多好啊,一心一意的。”

    還真是大言不慚,岳峰真想在她腮幫子上擰兩下子。

    季棠棠忽然想起了什麼:“真不告訴毛哥啊?”

    岳峰沒吭聲,季棠棠也就不再問了,其實這話題兩人之前聊過,都覺得大家把她當成跟季棠棠長的相似的藏族女子拉姆會更為合適,畢竟回到漢地,太多事情不可預期了。

    一想到這個,季棠棠的興致就一落千丈,她低著頭隔著包裝袋把手裡的薯片捏的嘎嘎響的,悶悶坐了會之後,忽然說了句:“車裡太悶了,下去透透氣。”

    說完了就開車門下去,岳峰想攔沒攔住,等他從另一邊下車,季棠棠已經在坡邊上坐下來了,下巴擱膝蓋上,低頭拿手指撥弄地上的小石子兒。

    岳峰迴車上拿了個墊子下來,過去示意她欠個身:“起來,地上涼。”

    說著順便挨著她坐下來:“棠棠,怎麼了啊?”

    “沒事兒。”

    “藏北一年,演技倒退不少啊,一臉的事,還好意思說沒事。”

    季棠棠的頭垂的更低了,她吸吸鼻子,低聲說了句:“是沒事兒。”

    岳峰低頭努力想去看她的臉:“哭了啊?”

    季棠棠把臉偏向另一邊:“沒。”

    岳峰長長嘆了一口氣,兩手往腦袋後面一疊,慢慢朝後平躺了下去,季棠棠愣了一下,見他好久沒起來的意思,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別躺地上啊,冷不冷啊?”

    岳峰拽著她胳膊往下拉進懷裡,順勢就環住了腰不讓起來,季棠棠還沒反應過來,岳峰貼了貼她的臉:“都濕了,還說沒哭呢。”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岳峰,我想回藏北去。”

    “為什麼?”

    “藏不住的岳峰,我跟你回去,就是跟秦家人生活在一個城市,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見他們,我只要跟你一起生活,消息就瞞不住,苗苗一定會知道的。我炸死了她爸爸,你覺得她會相信我只是跟她的殺父仇人長的像而已?如果警方介入,如果消息再傳回盛家……”

    岳峰撐著手臂從地上坐起來,伸手揉揉她頭髮:“所以這幾天腦子裡都在盤著這個?”

    “嗯。”

    “怎麼不告訴我?”

    “不想讓你煩。”

    “想出法子來沒有?”

    “想出來了,我不願意。”

    “想出來了?”岳峰好奇心被勾起來了,“你想出了個什麼法子?”

    “整容。”

    岳峰啼笑皆非,不過靜下心想想,的確不失為一條出路:頂著全新的名字和全新的面孔,有誰會懷疑她會是那個死在爆炸裡的季棠棠呢?

    “不想整是嗎?”

    季棠棠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嘴唇囁嚅了一下沒說話,私心裡,她有點慚愧:其實這個法子真的是最省心的,改頭換面,一了百了,可以給岳峰省掉很多麻煩,但她就是過不了心裡頭那道坎……

    岳峰摟緊她,低下頭親親她額頭:“咱不整啊,又不歪鼻子斜眼的,整什麼,我不同意的,你要整的話,不要你了。”

    季棠棠含著眼淚笑起來,過了會問他:“那怎麼辦啊?”

    岳峰捏捏她下巴,臉色突然就沉下來:“棠棠,你太瞧不起人了啊。”

    季棠棠有點懵:“啊?”

    “闔著你覺得這些我都沒想過是嗎?我討個媳婦兒,討來就完了,就不去想她後面該怎麼過,不去為她安排嗎?我明知道苗苗會和我的生活有交集,還把你帶回去在她眼前晃,讓她來找你麻煩是嗎?棠棠,你對自己挑的男人也忒不自信了吧?”

    季棠棠愣了半天:“你也想了啊?”

    岳峰沒好氣:“不然呢,我傻啊?”

    季棠棠怪不好意思的:“那你早點告訴我唄,我和你一起想。”

    “你現在要養身體,我拿這些傷神的事兒煩你幹嘛?誰知道你偷偷拿你的榆木腦袋瞎琢磨?”

    季棠棠翻他白眼:“那想出來沒?”

    “還記不記得桑珠活佛說的,佛祖對我們都有安排?”

    岳峰忽然轉了話題,季棠棠有點意外,她點點頭,忽然又有點悵然:“既然有安排,這麼多沒解決掉的事兒又怎麼說?”

    “棠棠,人不能太貪心,你不能往床上一躺,等著老天把路給掃平整了讓你走,他把你帶回來給我了,我知足了,後面隨他怎麼為難,我都接受,人家把山都幫你平了,你後頭掃掃碎石子兒還不願意嗎?”

    季棠棠看著岳峰,想說什麼,到底沒吭​​聲。

    “其實細想想,情況遠遠沒那麼糟糕。棠棠,你也知道盛家是不主動去找出逃的女兒的,加上盛錦如身體已經不行了,換了新管事的,那頭幾乎已經沒有惦記著你的人了。”

    “至於秦家,秦家人本來就不多,見過你的更少,你是得多背,正好就被那幾個人給看見了?而且就算真撞上,秦守業都沒了,咱還怕下頭幾個小蝦小蟹?”

    “唯一可能不依不饒的是苗苗,其它人都可能相信你只是長的​​像棠棠,她會追根究底,也只有她會把公安再攪進來,所以棠棠,我考慮去別的地方安家。”

    季棠棠驚訝地看岳峰,岳峰兩手一攤:“奇怪嗎?現在通訊和交通都那麼發達,我要是想潔瑜她們,一個電話就過去了,再不行飛過去見面唄,一定要住一個城市嗎? ”

    她之前想了又想發愁的睡不著覺的事情,到了岳峰這裡,居然完全不成其為問題,季棠棠百感交集,忽然覺得對比岳峰的付出,自己實在是受大於施。

    季棠棠看著岳峰,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岳峰斜了她一眼:“感動了是嗎,感動了就過來親一個,不要盡整點眉目傳情的,不實際。”

    季棠棠噗的就笑出來,頓了頓說了句:“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的確也沒那麼糟糕。”

    岳峰瞪她:“當然沒那麼糟糕,而且咱現在是有身份證的人了,想坐飛機坐飛機,想坐火車坐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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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份證是來自格列的禮物。

    離開多瑪前一天,女人們幫著季棠棠收拾東西,其實她自己的東西不多,多的是她們送的,手腕上抹下來的藏銀鐲子,手指上摘下來的綠松石戒指,新做的腰帶,冬天保暖的皮帽子,格列陪著岳峰在一邊喝酒聊天,聊後頭的行程,岳峰說起會開車帶拉姆去雲南看朋友,格列說:“不能坐火車嗎,火車上能睡覺,不用你開,有司機的,哦呀,哢嗒哢嗒哢嗒……”

    他一邊說一邊拿手比劃著火車穿峽過谷,末了遺憾地說了句:“我還沒坐過火車呢,我去日喀則的時候,那裡還沒有火車。你們幫我坐一坐。”

    藏族人的思維真是奇怪,火車還能幫坐的,岳峰笑了笑說:“拉姆沒有身份證。”

    “身份證?就是片片兒嗎?政府給辦,哦呀,追著我們辦,我們好久好久才去辦一次。”

    “拉姆辦不了。”

    “政府不給拉姆辦嗎?辦了也用不到,我的好久好久不用。”

    “我們不一樣,漢人沒有身份證很麻煩。”

    格列若有所思​​的點頭:“這樣……麻煩的,哦呀,拉姆不能坐火車了,麻煩的。”

    第二天,臨開車前,格列興高采烈地又過來找岳峰,遞了四五張身份證過來:“給拉姆用。”

    頭一次見到有送身份證的,還這麼大手筆一拿就是四五張,岳峰直接傻眼了。

    他試圖向格列說明身份證的重要性。

    格列奇怪地看著他:“我們多瑪女人,一輩子不離開這片草原,我阿媽到死都沒有去過天邊的那個山頭,這個片片兒,放著也是放著,拉姆要用,就讓拉姆用好了,拉姆是好朋友,她沒有片片兒麻煩的,我們沒關係,放牛睡覺吃飯都用不到的!哦呀,不是給你的,給拉姆的,借給拉姆用,不用了再還回來。”

    ……

    藉著身後射過來的微弱的車光,岳峰舉起那張片片兒。

    藏族人的身份證都是藏漢兩種語言,姓名的位置先是一行藏文,底下是四個漢字。

    次仁拉姆。

    季棠棠微笑起來,藏語裡,次仁代表長壽,拉姆等同仙女,從盛夏到季棠棠再到次仁拉姆,或許,真的是佛祖在安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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