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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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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老千 -【拈花一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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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3:25 |只看該作者
[〇九]蟹黃肥

    九月,揚州樓府,樓西月帶我引見他爹。

     樓玉鳳豪邁地一掌拍在我肩上,震得我琵琶骨抖三抖,大笑道,“早就聽聞夏神醫容貌仙姿,今日得見,果然不虛。小犬能拜得藥王谷名下,大幸!夏神醫曾予我藥丹救我性命,此次一定盛情款待。”

     我拱手作揖,“樓大俠過譽,西月稟賦極佳,悟性甚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那麼樓玉鳳再揮一掌,“哈哈哈哈,說得好。”

     我,被樓西月他爹拍內傷了。

     樓西月面無表情地將他爹的掌抬起,放回去,然後搖著扇子悠然道,“爹,師傅久居谷中,西月領他在揚州城內逛逛。”

     樓玉鳳眯了眯眼,與樓西月使了個眼色,“明日裡沈風要來與我敘舊,他那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塊帶來。你小子正好能與她比劍談情,比肩花下,比翼同飛。”

     樓西月微微頷首,心領神會地笑了一笑。

     樓家富賈一方,抬首望見那赫赫生威的牌匾,我想這麼個威武的大戶人家,我和齊笑那時候肯定爬過他家的牆。

     事隔四年,揚州已經變了許多。我與齊笑窩身的那個草棚如今換成了一戶人家,紅瓦青磚。窗外有枝鬱鬱蔥蔥的揚柳,我還記得:只著白色中衣的安辰,身後柳條飄揚,他的笑容和煦,讓人如沐春風。

     酒樓歌女懷抱琵琶淺斟低唱,一曲《雨霖鈴》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在這樣淒婉的調子裡、在這樣流水飛花的畫面中,我臨湖而立,陷入了深深的惆悵之中。此時,正值夕陽西下,殘暈吐暖,漁舟唱晚。

     樓西月朝我溫潤一笑,啟口道,“賞菊食蟹,此時正值佳季。”

     他領我上了一條畫舫,點燈遊湖。

     舫中擺著一桌酒菜,上呈六隻金色大湖蟹和一套雕花白銀“蟹八件”。樓西月抿了口酒,挑挑眉,執起圓頭小剪逐一剪下兩隻大螯和八中蟹腳,接著用蟹錘在蟹殼四周輕輕敲打,以長柄小斧劈開肚臍,之後以釺、鑷或剔或夾,將金黃油亮的蟹黃取出,蘸了些小醋,文雅地吃起來。

     目睹了樓西月這樣風生水起、這樣柔腸百轉、這樣讓人抓心撓肺的吃法,我決定不惆悵了。當下拿了只蟹就了口酒啃起來。

     樓西月支腮看我,問道,“師傅是哪裡人?”

     我哼哼道,“祖籍可能是江南吧。”

     我正同蟹螯做垂死鬥爭,樓西月摘了只蟹腳,用釺子將肉勾出來,遞到我嘴邊,唇角帶笑。

     我搓了搓手,眯眯眼望向樓西月,“西月你既然這麼在行,不如將這蟹肉蟹黃全剔出來。為師近來牙齒不好,硬的東西都咬不動啊。”

    舫外傳來一陣聲響,有人掀簾而入,笑道,“西月兄,你回揚州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我探聲望去,此人淺碧華服,手執一長頸瓷壺,面若冠玉、一雙桃花眼眸光流轉。其後,另外一位墨袍公子,神色冷駿。

    樓西月起身,“子蘭,上官兄。我今日剛回揚州,本打算明日與你們小聚,不想在此遇上,你們也在遊湖賞夜?”

    那華服公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爾後玩味地笑道,“難怪你許久不去怡香苑看小蝶,嘖嘖,原來換了口味。”他走過來,挑了我的下巴,輕佻道,“好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倌,給本少笑一個。”

     我咧嘴朝他溫婉地笑了一笑,“大爺抬愛了,在下不才,是樓西月的師傅。”

    此人一怔,茫然地望向樓西月。

    樓西月輕咳了一聲,“這位是藥王谷谷主夏神醫,我師傅。”

    爾後,三人把酒言歡,從青樓頭牌談到揚州刺史新納的四姨娘,從京城花會談到江南比詩,從樓府門口的兩尊石獅子談到酒樓新添的一道佳餚。

    在我眼前笑談風雲、曉通乾坤的,便是熠熠生輝的揚州三少。

    古往今來,但凡有文采有抱負有素質的才子都喜歡抱團而生,比如初唐四傑、晚唐二聖、戰國四公子、昭陵六駿,末了,還有秦淮八大名妓。

   那麼揚州三少在離國風流人物中也起到了不可言喻的作用,增添了形式的多樣化。

    南陵王小世子,許子蘭,堪稱整個揚州乃至我國最具風情的人物。傳言許世子不僅能將各大青樓頭牌花魁的生辰八字記得一清二楚,更是能禮賢下士地為眾位鶯鶯燕燕譜曲寫詞,以此銘志,留下不少香詩豔詞流芳千古。

    剩下的這位乃上官鏢局三少爺,上官逸。據我猜測,他能夠入主揚州三少的原因有二:其一,他不善言談,舉手投足間皆呈淩厲之色,同另外兩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一次補充了形式的多樣化;其二,揚州沒有人才了。

    許子蘭與樓西月對酌一杯,“西月兄,怡香苑新來了個小娘子,身段婀娜,舞姿曼妙,挑個日子,你一定要去瞧瞧。”

    接著,他瞅了瞅我,眸中璀璨生光,“夏神醫也一同過來,江南女子才藝雙全,實乃我揚州一道風景。西月兄先前的相好,小蝶姑娘,歌喉婉轉,在比詩會上豔驚四座。”

    樓西月輕咳了一聲。

    許子蘭斟滿酒,“對了,你走了這許久,小蝶日日都唱你彼時送給她的那曲《花香蝶》。”

    我聞言掃了掃樓西月,他正偏頭看船外風景。

    我與許子蘭笑道,“在下常居藥王谷中,不曾有聞江南高樓紅袖之盛況。聽許世子這麼一說,實在是讓人心癢不已啊。”

    我湊過去,與樓西月打聽道,“我聽聞你娘有閉月羞花之容、沉魚落雁之貌。這個傳說中的小蝶,是否更甚一籌?”

    許子蘭笑道,“小蝶雖然皎如秋月,但與樓夫人比起來,還是稍遜半分。可是西月兄的那位小師妹才是清麗脫俗,非一般女子能及。”

    我興致盎然,望向許子蘭,“哦——?”

    他仰首沉思,好似回味,“本少記得,西月兄曾贈予那小師妹一枝碧蓮雲簪,將她襯得似玉生香,月貌花容啊。”

    我問許子蘭,“還有沒有?今日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許世子還知道什麼?但說無妨。”

    許子蘭正欲繼續旁徵博引。

    樓西月淡然道,“師傅,我們靠岸了。”

    接著,他與許子蘭笑道,“子蘭,上官兄,今日已晚,改日我們再聊。”

    夜市喧囂,酒樓歌館,坊巷市井,篝燈明燭,皎如白日。

    許子蘭意猶味盡,“西月,時辰還早,不如我們去怡香苑聽聽曲?”

    我贊同,“好啊好啊,為師也以為眼下正值良辰美景。”

    樓西月偏頭看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頷首道,“也好。”

    許子蘭闊氣道,“本少作東,今日將怡香苑包下,盡興笙歌。”

    我們一行人往怡香苑走去,忽然樓西月停住腳步,附在許子蘭耳邊低語了幾句,許子蘭朝右邊斜巷望去,接著神色大變,驟然回身告辭道,“各位,今日本少還有政務在身。撿個日子,本少再請眾位聽戲喝酒,就此告辭。”語畢,他慌不擇路地遠奔而去。

    許子蘭前腳剛走,那斜巷中出來一位黃衫姑娘,纖腰束素,向我們走來。她朗聲問樓西月,“我方才好像見著許子蘭了,他人呢?”

    樓西月展開扇子搖了搖,無辜道,“上官姑娘,子蘭正在府中宴請刺史大人。你方才是看錯了吧。”

    那姑娘柳眉倒豎,看向一邊的上官逸,“三哥,我已經數日尋不著他了。他是不是又去逛窯子了?”

    上官逸長歎一口氣,默不言語。

    她忿忿道,“好,你們都不告訴我。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此時聽得一陣喧嘩,人群四散開來,有輛馬車急騁而來。那姑娘被行人撞個正著,一個踉蹌便要跌倒。我趕忙伸手拉住她。

    爾後,樓西月與上官兄妹告別,相約他日再聚。

    回來的路上我問他,“那個上官姑娘和許世子有染吧?”

    樓西月笑道,“你又想打聽什麼?”

     我向他使了個眼色,“依我看,許世子萬花叢中過,這次肯定栽。”

     “你這麼肯定?”他挑眉看我。

     我掩口偷笑,“我方才拉了那姑娘一把,發現她有喜脈了。”

     樓西月一頓,有些愕然。

     我神氣了,“這下看來,事情的發展有兩個可能:第一,許世子拋棄花花紅塵,娶了那位姑娘;第二,南陵王與上官鏢局撕破臉皮,從此仇深似海,腥風血雨,江湖上再掀波瀾。”

    樓西月眯眼打量我,“你希望第二種?”

    我頷首,“亂世出英雄。我有生之年,若是能在江湖恩怨此起彼伏之際,帶領藥王谷脫穎而出,一大壯舉啊壯舉。”

    半晌,樓西月面無表情道,“師傅怕是有所不知,子蘭同上官姑娘已經成親了。”語畢,搖了搖扇子邁步向前。

    我愕然。

    “西月啊,你同小蝶姑娘這麼相好,為何不替她贖身?”我追上前去。

    “……”他不答。

    “可是因為小師妹的緣故?”我幡然醒悟,教導他道,“你千萬別做第二個賀庭之啊。”

    “……”

    次日晌午,我在樓府中散步。樓府佈置得很有江南亭院的味道,長廊闊柱、石徑蜲蛇。長亭當中,有二人相談甚歡,有位姑娘著一襲淺藍勁裝,眸若點翠,朱唇絳脂,明豔可人。

    我回屋拿了碟點心,打算尋個好位置坐下,遠觀樓西月同那少女詩情畫意。

    無奈我將將坐下,便聽到樓西月的聲音,“師傅,這是沈雲雙,青山閣閣主沈風之女。”

    我轉身,笑道,“啊,幸會幸會,這便是傳說中的小師妹吧?”

    沈雲雙掩口一笑,“小女子沈雲雙見過夏神醫。”

    我贊道,“你果然如西月所述,傾國傾城啊。”

    雲雙面有赧色,偷瞄了樓西月一眼,“七哥哥謬讚了。”

    我語重深長與她道,“你七哥哥即便在藥王谷學醫之時,依然每日心心念念著你。我這個做師傅的,看他實在相思難耐,此次才下江南,讓你倆小別勝新婚。”

    樓西月,“咳咳”。

    沈雲雙臉上紅霞紛飛,垂眸道,“夏神醫數日前將我大哥自流寇手中救回,雲雙在此多謝。”

    樓西月抬眸問道,“數日前?師傅救了你大哥?”

    沈雲雙笑道,“是的,大哥遇流寇突襲,遭至重傷。若不是夏神醫出手相救,後果不堪設想。只是大哥仍在閣中休養,今日不便前來,未能當面道謝,還請神醫見諒。”

    樓西月挑眉看我。

    我含糊道,“哈哈哈哈,看來真是人怕出名豬怕肥。居然有人假冒我,沈姑娘,你可知此人現在何處?”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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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3:44 |只看該作者
[一〇]梅沁雪(一)

     沈雲雙惑道,“哦?竟有此事?難道此人貪戀夏神醫聲譽,故而打著幌子在江湖上招搖撞騙?”

     她凝神思索,“下月十五,沐雪山莊設宴宴請群雄,大哥說那個夏神醫救下他之後,便前往山莊赴宴。

     我問道,“沐雪山莊設宴?”

    她頷首道,“沐雪山莊莊主沐煙雪廣發英雄帖,在莊內擺宴招親。沐煙雪彼時會一道呈上震莊之寶絳雪劍作為她的嫁妝。”

    我心中一提:這位沐莊主莫不是發了請帖給師傅,師傅難道是要去赴宴?以師傅這樣風度翩翩的氣度,力壓群雄、折得美人是多麼地易如反掌。

    思到這,我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我看向樓西月,“西月,為師對江湖各路豪傑仰慕已久,此次沐雪山莊宴會正好是次機會,既能廣交天下友,又能將這個冒充我名頭的人拿下。不如我們一併前往?”

    樓西月眼含探究,與我對視片刻,唇角彎出一抹笑,“也好。玉羅門也有收到英雄帖,容西月打點一下,明日啟程。”

    樓西月看向沈雲雙,“雲雙,你要一同過去麼?”

    沈雲雙向他輕巧一笑,“大哥也收到請帖。只是他身上並未痊癒,我與他一起晚些時候再去,到時候在沐雪山莊與你們相見。”

    我向沈雲雙使了個眼色,“沈姑娘是不是擔心西月被那位沐莊主看上了,留下來做壓寨夫君?”

     她垂眸笑道,“說起來,這位沐莊主可算是七哥哥的師姐呢。”

    樓西月看向我,“我幼時曾隨爹造訪沐雪山莊。當時前莊主沐華曾教過我一套心訣用以護體。沐煙雪是沐華的獨女,如此算來,確是我師姐。”

    我本來是想,若沐煙雪當真看上了師傅,我能使一招美人計,借著我徒兒浪跡風月場數餘載、修煉得爐火純青的顛倒眾生的技巧,將沐莊主迷住,我再打間隙中把師傅撈回來。可眼下聽了樓西月與她的一段年幼時懵懂相知的經歷之後,我知道,美人計這招不靈了。

    這日晚些時候,許子蘭來尋樓西月。

    他笑道,“西月兄,昨日聚散匆匆,不得盡興。今日我已經同怡香苑知會了一聲,小蝶想你想得都要望穿秋水了。走走走,我們一道去聽曲。”

    樓西月推託道,“子蘭,今日家中有故人造訪,怕有不便。不如改日?”

    我笑眯眯地望著許子蘭,“許世子,西月分身乏術。然,在下初來揚州,對這些小曲小詞很有興趣,若是能與世子聽曲對酌,實乃幸事。”
   
    許子蘭一喜,“如此甚好,本少正愁尋不到人呢。”

    我與許子蘭頓時,情同知己,相約共赴怡香苑品酒摘花。

    正欲邁步離開,樓西月上前笑道,“既然子蘭如此盛情,那麼一同前往吧。多日不聞小蝶歌喉,你這麼一提醒,我倒是有些想念。”

    怡香苑,顧名思義,是間胭脂俗粉與陽春白雪共存之地。我對青樓最初的認識,莫過於安辰進去之後便再也沒有出來。許多男人對此煙花之地都是有去無返、迷失心志;但我以為,安辰並非尋常男人,比較合理的解釋是:裡頭某位姑娘病了,他本著菩薩心腸、耗時七日七夜來醫治她。

     珠簾半掩之下,隱約能見一位妙齡女子,明眸皓齒,長指或撥或撚拂過琴面,樂音輕盈,婉若彩蝶繞花。她朱唇輕啟,低眉淺唱,眸中含情,想來便是樓西月送給她的那首《花香蝶》。

     我執杯與樓西月對酌,“西月,小蝶姑娘果然名不虛傳。你倆多久了?”

     他將杯盞置於掌中把玩,徐徐道,“很久了。”

     語畢,樓西月抬眸看我,鳳眼中流光溢彩。

     我湊近他,低聲道:“很久是多久啊?”

     心中突然起了興致,“對了西月,你情動的時候,幾歲?”

     他手中一滯,旋即扶額道,“記不得了……”

     果然,若是與尋常姑娘相比,我是早戀;但與樓西月這樣的人才相比,我那個“青春年少之時懵懂的悸動”便不足為提了。

     一曲唱罷,小蝶蓮步輕移,入了內廂見著樓西月,眸中欣喜之色昭然。她淺笑,唇邊綻開兩朵梨渦,“樓公子,小蝶方才獻醜了。”

     樓西月溫和一笑,“小蝶歌喉堪比天籟,怎可妄自菲薄。”

     我瞅了瞅窗外,夜色將濃。於是拉起許子蘭與樓西月告辭道,“西月,我看天色已晚。我與許世子也不便久留。良宵苦短,你與小蝶姑娘把酒話相思,莫要辜負了這樣的好時光啊。”

     許子蘭也會意道,“西月兄,小蝶就交給你了。”

     語畢,我倆出了廂房,掩上房門之際,我偷瞄了一眼,小蝶淺笑盈盈執起酒杯同樓西月說著些呢喃軟語。

     倘若沒有許世子,我十分地想戳破窗戶紙,在屋外陪伴他們二人直至天明。

     回到樓府,我就著月色在院中散步,坐於池邊想我的心上人。

     我經常在月圓之際,深更半夜之時,偷偷在師傅窗前走過來走過去。他的睡容靜靜地鋪呈在一片月色之中,宛若一眼清泉流入我的心田。

     實在看得情難自禁了,我便會進屋裡坐在師傅床邊,伸手輕拂他的面龐。他睡覺之時吐息均勻、柔和恬淡。拂過他的眉梢之時,他偶爾會輕蹙一下眉,再舒展開來。

     這樣的夜晚,總是讓我意猶未盡。

     “師傅,已經夜深,何不回房歇著?”我風花雪月的思緒被樓西月的聲音打斷。

     我惑道,“咦?西月,你們這麼快就完事了?”

     樓西月似笑非笑地玩著扇子,“師傅以為呢?”

     “我以為要抵死纏綿至天明……”

     樓西月眼微眯,湊近來在我耳畔低語道,“師傅尚不知曉纏綿之妙吧。”

     他嗓音有些低啞,氣息吐在我耳根處,圓月倒映在池中,影影綽綽。

     我一怔,忽而沒了言語。

     樓西月見狀,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搖了搖扇子,“往後師傅若是對此事有不解之處,西月願為師傅解惑。”

     他挑眉再瞧了瞧我,轉身回屋。

     我將他的話掂量了一番,立在原處,黯然銷魂。

     次日,我與樓西月駕馬前往沐雪山莊。

     沐雪山莊地處梅山山中,常年鵝毛雪飄,故而得名“沐雪”。山莊因絳雪軟劍和沐雪劍法揚名武林。有聞,數年前,《沐雪劍譜》忽然不翼而飛,江湖中一時軒然大/波,紛爭四起,皆是為了尋得此本劍譜。

    江湖人士尋尋覓覓了許久,其間出現了幾本讓人走火入魔的邪功密笈,例如《木雪劍譜》、《沐霜劍譜》、《沐雪刀譜之三步速成法》,云云。

    最後,不得不承認《沐雪劍譜》失傳了。

    我與樓西月打聽道,“這位沐煙雪,長得好看否?”

    樓西月含笑點頭。

    “武功高強否?”

    他正色點頭。

    “多大年紀?”

    “約莫二十二、三”

     我神傷不已,“她品性如何?”

     樓西月讚道,“沐莊主行事果斷、重情重義,沐雪山莊在江湖上享有盛譽。”

     我琢磨來琢磨去,咬牙問道,“沐煙雪,她會醫術嗎?”

     樓西月無奈笑道,“西月不知。”

     我失落了。原先我以為同許多姑娘比起來,我或者可以在容貌上,或者可以在年紀上,或者可以在個性上有所長,即便這些都落敗了,我還能以技巧取勝,因為我醫術不錯。但遇上沐煙雪,以上幾個條件我都墊底了,讓我一陣驚慌失措。

     我再問樓西月,“如果她當真如你所說,有才有貌又有料。那為何要廣發英雄帖,用這麼大排場來招親?”

     樓西月沉吟道,“沐莊主此舉確是出人意料。此前,我曾聽聞不少門派弟子前往沐雪山莊,願與她結下姻緣,沐莊主皆閉門拒客。這次卻大張旗鼓地盛請天下英雄,且以絳雪劍作餌,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我垂死前再掙紮一番,“她招親有條件麼?一般情況下都會有條件的吧。比如武功第一、家世第一,或者父母高堂健在?”

    樓西月搖頭,“沒有,基本上看對眼就行。”
   
    我長歎一聲,心中大雨滂沱。

    我與樓西月行經洛陽城,尋了處酒家歇腳。在我倆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之時,臨桌有二人談及沐雪山莊。

    我探頭過去:一人身形彪壯、手持一把帶環板斧;另一人眉眼清秀、手搖羽扇、面呈陰冷之色。

    樓西月在我耳旁低聲道,“這二人是‘鬼面雙煞’。瘦的那個是鬼煞,善用暗器,行事毒辣。壯的那個是面煞。”

    接著他十分地從容地夾了箸菜。

    我問道,“然後呢?”

    “什麼然後?”

    我瞄了臨桌一眼,“面煞的特長是什麼?”

    他喝了杯酒,漫不經心道,“都叫面煞了。必殺技自然就是面相。”

    那面煞好似察覺到我們在談論他,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就在我看到他的臉的剎那,心肺俱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江湖上行走之人果然都是名不虛傳。

    那面煞語帶期待地憧憬,“盼了這許多年,此次竟然有這等好事。沐雪山莊一行,我定要將沐美人與那絳雪劍一併拿下。”

    鬼煞嗤笑道,“就憑你?打那《沐雪劍譜》失傳之後,山莊聲譽驟減,這次不過是沐煙雪打了個幌子想再振沐華當年的雄風。就算那小娘們悶著了,想招個男人,也輪不上你。”

    面煞一掌拍在他的板斧之上,叱道,“鬼煞,你什麼意思?!”

    鬼煞冷哼一聲,起身出門。面煞抄起斧頭自後頭大力劈下去,鬼煞閃身避過,譏笑道,“不就是個娘們麼?”

    我與樓西月默默地低頭吃菜。

    我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看:眼前兩隻個性、容貌迥異的身懷絕技的男子,為了一位貌美女子,大打出手、血染客棧的淒美場景。

     “鬼面雙煞”走遠之後,我與樓西月討論道,“沐煙雪這是饑不擇食了麼?”

    樓西月不以為然,“你看人醜,但他有顆癡心。”

    我心中驚恐。驚的是,面煞滋生的與他面相不大匹配的幻想;恐的是,前往沐雪山莊求親的英雄俠士若都同面煞一般檔次,那最後一枝梨花壓海棠之人,必屬我師傅無疑。

    十月月初之時,我與樓西月到了梅山山腳。梅山甚高,在一片連綿山脈中孤峰突起。抬首望去,此山或隱或現匿於雲霧繚繞之間,巍巍峨峨,宛如仙境。

    山巔白雪皚皚,即便在山腳下,我也偶覺得有寒意襲來。

    我倆開始爬山,越往上走,寒氣愈重。並未帶上大氅禦寒,我不免打了個寒顫。

    樓西月停下腳步,偏頭看我。片刻之後,他捉住我的手。

    我一驚。

    他掌心溫熱,似有真氣自掌心遊遍四肢百骸,暖意漸漸鋪散開來。

    我驚訝,“原來你還有這樣的絕技。”

    他笑道,“我幼時隨我爹一併上沐雪山莊,前莊主見我凍得厲害,便將此‘朝陽心訣’授予我。”

    我欲抽手,“我覺得舒服許多了。”

    他卻捉住不放,反倒與我十指相扣。

    樓西月玩味一笑,緩緩道,“若是鬆手,你的心肺必定為寒氣所傷。”

    我笑眯眯望向他,“這樣太麻煩了,那我不得走哪都帶著你麼?不如你將這個護暖心訣教給我,這樣省事不少。”

    樓西月偏頭看我,無辜道,“此心訣只有習武之人方能煉成,且需要內力相佐。師傅一時半會怕是學不成。”

    我尷尬道,“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我們兩個男人手把手,這樣真的不大好。”

    樓西月湊近了些,輕佻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我運功將真氣輸入師傅體力……”他話語頓住,挑眉瞧了瞧我,繼續道,“只是,需得赤/裸相見。到了沐雪山莊,可以尋間屋子,我替師傅運功護暖。”

    我腳步一滯,“啊,西月你練武辛苦,運功大可不必。就這麼著吧,我們儘量避人耳目。”

    樓西月淺笑頷首。

    樓西月施展輕功,不過多時,我們便到了沐雪山莊。

    山莊位於山巔絕頂之處,枝椏交錯,積了數尺厚的白雪,勁風刮過,夾雜冰雪,吹得人生疼。

    我撿了條幽徑與樓西月入莊。

    他拉著我欲入前堂之中,我瞥見院中滿簇冬梅下,立著兩個人。

    細細一瞧,我便被定在原處,不得動彈。那二人,是師傅同一位女子。

    師傅著一襲白袍,衣袂翩然。山風吹過,絲絲烏髮拂面,劃過他的面龐。他長身玉立,面目隱隱含笑。身後一枝紅梅綻放,殷殷如血。

    那女子眉目如畫,容貌絹好,黑髮若墨,身穿白色貂裘,以紫釵插髻,腰束紫色煙玉帶;想來便是沐煙雪。

    他二人似在交談。偶有雪花揚落,悄無生息,沒入師傅的白衣之中。

     “師傅,我們先去前堂中同眾位英雄打個招呼?”直至樓西月低聲喚我,我才回過神來。

    我心不在焉應道,“也好。”

    入了前堂,遞上英雄帖。我向莊中小廝討了件大氅披上。樓西月與許多前來之人相識,熟絡地與他們攀談。我心中掛念師傅,複而再去院內,二人卻沒了蹤影,那枝梅花下,只餘了兩雙腳印,逐漸掩於飛雪之中。

    放眼過去,堂中之人,男人居多,偶有攜了丫鬟奔來求親的。上天入地四海八荒,我頭一次見著這麼多男的豪傑人士這樣整齊地出現在眼前。

    其中,還有少林方丈。

    樓西月問道,“師傅怎麼了?”

    我哀愁,歎道,“怎麼一個招親宴弄得跟武林大會一般?現在的江湖,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樓西月笑,“前莊主性情爽朗,同不少人士交情甚好。這裡頭,有許多是他的故友。”

     “沐煙雪她爹,死了麼?”

    樓西月惋惜道,“《沐雪劍譜》被盜之後,前莊主一病不起。”

    我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鬼煞,沐美人怎麼還不出來?”

    只見堂中對面紋花木椅中坐著“鬼面雙煞”。面煞眼望空空如也的莊主之位,似有立地化作望夫石之勢。

    我環顧四周,挨個打量一番,莫說比師傅更氣度非凡的、即便是能與他同日而語的男子,也寥寥無幾。

    眾人交頭接耳,互道寒暄。

    忽而周圍靜默,堂後走出一位煙玉佳人,嘴角含笑,風送淺香。她走到堂內椅中坐下,身旁兩位少女分置左右,手持長綾軟劍。

    沐煙雪顰笑中皆含莊主氣度,她爽朗道,“今日煙雪有幸,能請得諸位英雄來我沐雪山莊。我想眾位已有耳聞,我沐煙雪今日不為其他,只為能覓得一位如意夫君。若是哪位英雄能勝過我,煙雪甘願與其共坐沐雪山莊。爾後,我莊中的絳雪劍只為他所用。”

    語畢,眾人譁然。

    樓西月惑道,“本以為沐煙雪此次招親會設下難題,沒想到竟是這樣輕率。”

    我問道,“能打過她的人很多?”

    樓西月點頭道,“她雖然得前莊主真傳,但畢竟是後起之輩。江湖上臥虎藏龍,要勝她,並非難事。”

    我頓時舒心不已,如此看來,只要師傅不主動,沐煙雪即使再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沐煙雪眼波流轉,笑道,“既是煙雪選夫婿,那麼容我獻醜,也好讓眾位英雄瞧一瞧我沐雪山莊的絳雪劍。”

    話音剛落,便見著她盈足一點,飛身從左旁侍女手中抽出一把如雪軟劍。白衣勝雪,劍式輕靈飄逸,宛若翩鴻。

    爾後,沐煙雪手腕一轉,劍指一人。此人劍眉星目,靜立於眾人之中。

    我心一提,驚呼,“師傅!”

    旋即匆匆起身,將桌上的杯盞帶翻。

     “啪——”那酒杯落入地上,碎成萬千。

     “小香?”

     “師傅。”

    我聽到師傅和樓西月同時輕喚出聲。

    沐煙雪回身看著我,她眸中滿是驚訝,手中那把絳雪劍落地,清脆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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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3:58 |只看該作者
[一一]梅沁雪(二)

    沐煙雪似有片刻怔忡,眉梢間掩不住的訝異之色一點一點褪去,明亮的眸子,寂寂地暗下去。她俯身拾劍,倏地雙眸微眯,肅殺之氣襲卷而來。

    她執劍分毫不差地向我刺來,能見到她面上血色全無。

    有只杯盞飛來,遇上絳雪劍刃之時,一分為二。

    樓西月閃身移步將我拉至一旁避過那一劍,他手中扇子開合,不偏不倚夾出那柄軟劍,“沐莊主,難道我師傅曾經冒犯了沐雪山莊?”

    她蹙了雙眉,問道,“你師傅?”

    樓西月頷首道,“他是藥王谷谷主夏景南。”

    我趕緊瞅了瞅師傅,他依然靜立在對面,方才出手以茶碗擋劍,衣袖上沾染了茶漬。聞言,他看向我,淡淡一笑,眸中並無起伏。

    我肅穆地咳了兩聲,接下樓西月的話,“咳咳,在下是夏神醫的弟子,此次跟著我師傅來沐雪山莊。西月是我藥王谷第三代弟子。不知在下是否無意中冒犯了沐莊主?”

    語畢,我別開臉,不敢看樓西月。

    沐煙雪神色似是難以置信,低聲叱道,“你到底是不是林屹?”

    我惶惑,“沐莊主所說之人,在下並不認識。”

    她執劍的手,像在輕微顫抖。

    面煞似是等得心焦,按捺不住,大聲問道,“沐莊主,這親還招不招了?”

    堂中眾人或有竊竊私語、或有淡定圍觀、或有人贊同面煞。

    沐煙雪依舊望著我,一言不發。片刻之後,她執劍轉身,逕自出了客堂。空留下一干眾人不明就已。

    我聽到身後沈雲雙的聲音,“七哥哥,方才是什麼情況?夏神醫不是你師傅?”

    樓西月沒有答話。

    我倒抽一口氣,掉頭對樓西月笑道,“西月,今日我師傅也在。來,你隨為師見過師公吧。”

    樓西月面無表情。

    我往師傅的方向挪了挪,對師傅咧嘴笑,“師傅,他是樓家七公子,樓西月。被我收入谷中做弟子了。”

    師傅看向樓西月,唇角抹開淺笑,朝他輕微頷首。

    我當初騙樓西月入穀,也做好了終有一日會昭然若揭東窗事發的準備。我這個人行事素來滴水不漏,為了防範樓西月知道真相之後翻臉不認人這種情況的發生,在入穀之時,我便讓他行了三跪九拜之禮。並且,留下了白紙黑字以備不時之需。

    那日,我寫了篇《拜師表》,讓樓西月照著念了一遍,大體意思是:樓西月,願入藥王谷,師承師傅門下,自今日起,歃血為盟,立此為誓。爾後,我倆咬破手指頭,在上頭畫了押。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所以,即便我不是夏景南,我也是樓西月堂堂正正的親師傅。

    這份《拜師表》如今就在我懷裡揣著。

    樓西月與師傅對視,他手指扣在桃花扇骨上,神情依舊,我猜測不出他此時心中的波瀾壯闊,跌宕起伏。但我以為,經過了這麼多曆煉,樓西月若是原地炸毛,爾後群情激憤,仰天長嘯與我斷了師徒情義,那真的就太不淡定了,枉我以身作則地教了他這麼久。

     “啪——”扇柄敲在掌心中,樓西月挑眉看我,嘴角勾起一絲漫不經心的哂笑。他朝師傅拱手作揖,“西月見過夏谷主。”

    師傅淺笑,接著問我道,“小香,你怎麼出谷了?”

    我誠懇道,“西月他爹,樓大俠染了風寒,師傅你又在外不歸,我便隨他去了揚州替樓大俠醫治。”

    樓西月抖了一抖。

    師傅和煦道,“那怎麼來沐雪山莊了呢?”

    我再誠懇道,“西月有意與沐莊主結為連理,我便隨他過來,替他助陣搖旗。”

    樓西月再抖。

    終於把話題引到正點上了,我趁機問師傅,“師傅也對沐莊主有意?”

    師傅彎了彎嘴角,“我與她是舊識,此次順路帶些藥草替她護住心脈。”

    我看向樓西月,舒心地拍拍他的肩,“西月,你大可放心。師傅他對沐莊主並無他意,你不用介懷師徒情義,自由地將美人抱回來吧。”

    樓西月手中桃花扇上,那柄白玉如意扇綏驟然斷成兩截。

     “夏神醫,我們又遇上了。上次你的救命之恩,沈然還未答謝。”一位相貌清俊的青衣公子走至沈雲雙身旁。

    師傅淡淡笑道,“沈公子,你的傷勢恢復得如何?”

    沈然右臉頰上仍有道血痂,他謝道,“多虧神醫的配藥,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正在交談中,方才沐煙雪的侍女傳話道,“眾位英雄,此時正值莊中的骨紅垂枝梅盛放之際,我家莊主盛請各位賞梅踏雪。沐雪山莊備了些美人釀和酒菜,眾位今日可在莊中宿下。明日裡再擺宴招親。”

    即將入夜,沈然邀了師傅一併喝酒。沈雲雙邀了樓西月一併在後庭賞梅。

    我見著了師傅,心情大好,負著手在院中踱來踱去。

    雪中紅梅,冰枝斜椏,淩寒吐豔。沐雪山莊的骨紅垂枝梅又喚作“二度梅”,花開六瓣,冬末春初梅開二度,實為罕見。

    我想,待師傅與沈然酒盡之時,我再與他一並立於浮光素雪之中,仰首看枝頭的紅梅。山風盈袖,斜暉映霜,這是多麼地如詩如畫。

    我油然而生的花前月下的臆想,被沐煙雪抵在我喉間的絳雪劍打破了。

    她冷笑一聲,“林屹,我不知道你怎麼落得這般樣子,但你竊我劍譜之仇,豈可是你換了副裝束便可掩飾過去的!”

    她面容皎好,雪色映襯下,宛若輕雲蔽月。

    我解釋道,“沐莊主,你真的認錯了,我斷不是你口中的林屹。在下與他並不相識。”

    沐煙雪喝道,“閉嘴!我與你共承門下三年,朝夕相對,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我倏地明白了,她說的這個林屹應當是我臉上這層面皮的主人。

    思到這,我與她道,“沐莊主,這張臉其實不是我的。”

    她惑道,“你什麼意思?!”

    我正欲把面皮扯下來,聽到有人喚我。

     “小香”,師傅的聲音好似暖陽,讓人頓時安心下來。

    師傅走到我身旁,對沐煙雪道,“沐莊主,她是我的弟子齊香。你認錯人了。”

    沐煙雪沒有移開劍,言含深意道,“夏神醫,你這位弟子與我的一位故人長得一模一樣。”

    我欲解釋,“那是因為這面……”

    話被師傅打斷,他淡道,“天下相像之人很多。沐莊主仔細看看,齊香與你的故人當真一樣?”

    沐煙雪一滯,雙目將我深深凝視。片刻之後,手垂下,喃道,“不是……”

    她失了神采,落魄不已,自嘲一笑,“果然,他不會來。我這是在做什麼……他走了四年,要回來,早回來了……”

    她垂下雙眸,墨眉輕鎖,靜默了些時候,轉身離開。

    師傅站在梅枝下,目若清潭,容若愜月,笑靨稍展,化入風中。

    我問他,“師傅,你不想讓她知曉面皮一事,是怕她知道林屹已經死了麼?”

    師傅平和道,“小香,此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

    我偏頭看著師傅,幾縷髮絲鬆鬆掃過他的面頰,卻好似輕風吹入我心裡。

     “師傅”,我啟口喚他。

    他噙笑看我,溫言道,“怎麼了?”

    我望著他如玉容顏,失了言語。三兩片梅瓣落下,順著師傅的白衣沒入雪中,他一襲清雅堪比柳煙。

    與他分開許多日,總覺得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在此時,化作一陣心悸,和著紅梅輕微顫動。

     “師傅,我看沐莊主方才的架勢,與林屹好似有血海深仇。為何不告訴她林屹已死?這樣她也順心。”

    師傅將我髮上的雪花拂下,“小香,愛或恨,不過一念之差。”

    我抬首望著他不著煙塵的臉,問道,“那沐莊主其實對林屹是又愛又恨麼?我一直覺得林屹長得很瀟灑,若是活人,與沐莊主站在一起也算是蠻般配了。”

    師傅不置可否。

    涼風襲來,我不免打了個寒顫。

     “小香,晚些時候我配一方藥給你驅驅寒。”師傅留下這句話,邁步離開。

    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遠去。

    回身之際,見著樓西月立在屋簷下,我頓感大難臨頭,掉頭無視他,疾步前走。

    忽然一個身影閃過,我只覺得身旁似有風過,便見著樓西月執著扇子偏頭立在我前頭。

    我垂首笑道,“西月啊,這邊風景獨好,正適合同小師妹一起賞梅談情。”

    摹地,下巴被他挑起,樓西月靠近我,鳳眼微眯,徐徐道,“小香?事實上你叫小香?”

    我後退了兩步,陪笑道,“西月,我當日並不是有意要哄弄你。只是師傅恰巧出谷,你這樣的人才,若是錯失了緣份,那當真是我藥王谷一大憾事。我是想,先將你納入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哈哈哈哈。”

    樓西月挑眉,朝我逼近一步,玩味道,“哦?小香……像女人的名字。”

    我訕訕道,“我小時候生得清俊,我爹就給我取了個姑娘家的名字。”

    他扣著扇子,唇角帶開一抹冷笑,“你騙我。要怎麼來還?”

    我與他商量道,“我深得師傅真傳,醫術天下第二。其實,你跟了師傅,和跟了我,真的差不多。更何況,這些日子與我相處,你不覺得大有長進麼?最重要的,不是名聲,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你學到了多少?你領悟了多少?”

    我正色教導他,“若你抱著一顆浮躁之心來學醫,無論師傅是誰,都不能得精髓。”

    樓西月饒有興趣地聽我說完,聳肩道,“我樓西月從來不是清心寡欲的高人之輩。我就是以世俗之態來拜師,既然得不了精髓,那麼,我換一家。”

    說完,他拍拍袍子,將衣上的雪花抖落,轉身欲走。

    我趕忙伸手拉住他,“西月,你誤會為師的意思了。我是說你這些日子已經領悟了不少,深得我藥王谷之道。我倆曾經滴血畫押,你還在月下許了重誓,說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永不反悔。你都忘了麼?”

    樓西月聞言一抖,臉色陰沉,悶聲道,“我幾時立誓說過這話……”

    我從懷中摸了那張《拜師表》,抖開來,置於他眼前,沉痛道,“我有聞,樓家七公子是個一言九鼎、重情重義之人。白紙黑字,你難道要食言?”

    樓西月不答話。

    我走到院中一株冬梅下,和顏悅色道,“西月,沐雪山莊真乃仙境,這梅花開得好啊。為師知曉你擅長吟詩作對,不如道一首詩來詠梅吧。”

    樓西月長眉一展,眸中閃過一絲笑意,答應道,“好,有言‘佳人掩紅梅’。師傅你且站在這枝頭下,我以此景作首詩。”

    我非常風雅地半倚在這梅枝旁,朝樓西月笑了笑。

    樓西月眉眼低垂,好似在思索這詩句。

    接著他抬眸,展開扇子,右手送風推出,那把扇子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疾馳而來,正中我身後這枝梅樹枝幹。只聽得一聲悶鈍,那扇子好似中咒般再度回到樓西月手中。

     “嘩——”,一陣窸窣作響,枝頭上沉甸甸的積雪全部落了下來,披頭蓋臉將我砸個正著。

    我勉頭將眼前的雪撥開,顫抖道,“樓西月,你——”

    樓西月笑意更深,凝神吟道,“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我一面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面咬牙切齒恨道,“樓西月,你,你欺師滅祖!”

    他單手撐腮,徐徐道,“人面桃花相映紅。師傅,同這紅梅真是相映成趣。”語畢,他轉身邁步要走。

    走了兩步,樓西月回身喚我,“小香。”

    他突然叫我小香,我一時不能適應,抬首應道,“嗯?”

    樓西月髮絲輕揚,袍袂獵獵,笑容燦然。

    他手揚扇飛,那柄桃花扇再一次“呼啦——”地撞上枝幹。

    我仰天長嘯,“樓西月,你這個不肖之徒!”

    梅山中,回聲萬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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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4:08 |只看該作者
[一二]梅沁雪(三)

    黃昏,浩緲天際掛著一彎殘月。

    素雪浮光,將山莊襯得宛若白晝。

    一曲笛聲回轉,晚風送雪,夕陽山外山。

    我將衣上的雪花抖落,尋聲走入一方後院。沐煙雪手執一支竹笛,如雪貂裘,髮若鴉羽,灑脫靜立,與皓雪紅梅畫成一副水墨畫。

    鞋子軋過雪地的“窸窣”聲傳來,我閃身至一旁,躲在樹枝之後。

    沈然走至沐煙雪身後,遠遠地望著她裙袂飛揚。沐煙雪吹了多久,沈然便在她身後看了多久,直至入夜。

    沈然雖然比不上林屹面容端正,但他青衫褭褭,青山閣的當家少主,也是位清俊公子。

    沐煙雪一曲作罷,回身,眸中似有悵意。她見著沈然,旋即展顏一笑,客氣道,“沈公子,怎麼不與眾人一道品酒賞梅。我莊中的美人釀雖比不上那七步醉,但也是好酒。”

    沈然望著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壺,笑道,“我是來邀請沐莊主一併喝酒的。”

    沐煙雪垂眸推辭道,“煙雪今日身體不適,無心飲酒。”

    沈然眸帶失望,啞然歎道,“莊主昭告天下,不過是想讓一人知曉。如今他沒來,你真的打算以比試招親麼?”

    沐煙雪柳眉一緊,抬首看向沈然,“你怎麼知道?”

    沈然苦笑,輕歎一口氣,“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見沐煙雪神色愕然,柔聲道,“林公子已經絕跡江湖四年,你還想等他?”

    沐煙雪神色一凜,輕叱道,“胡說!誰說我要等他?他叛我沐雪山莊,絲毫不念及我爹與他的師徒之恩,棄我與他同門三年的兄妹情義于不顧,盜我劍譜。此仇不報,我何以對得起我爹在天之靈。”

    沈然失笑,“若不是為了等他,你何以還未嫁人?若不是為了讓他知道,你何以將招親一事昭然天下,盛請眾人?沐煙雪,你要自欺到何時?”

    沐煙雪似有微怒,冷聲道,“沈公子,你所言非實。此事乃我沐雪山莊莊內之事,你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插手?!”

    言畢,她轉身欲走。

    沈然伸手攔住她,堅決道,“我不想見你明日隨隨便便尋個男人嫁了。”

    沐煙雪眉梢間有決絕之色,豎眉道,“你,憑什麼?”

     “憑我沈然等了你四年”,沈然沉聲道,口吻不乏淒然。

    沐煙雪一驚,抬眸看向沈然,神情難以置信。

    沈然深深地凝視她,一字一頓道,“今日林屹並沒有來,你看清楚看明白。四年前他盜走了《沐雪劍譜》,此後一去不返。他與你的情誼,是真是假,你還分不出麼?”

    沐煙雪稍有動容,她的髮絲揚起,劃過脂玉的面龐,捎來幾分蕭瑟。

    沈然繼續道,“若是林屹當真將你放在心上,這許多年他何曾出現過。你爹病逝之時,你傷心欲絕的時候,他在哪?你執劍負傷的時候,他在哪?你隻身撐起沐雪山莊的時候,他又有分毫擔心你?”

    沐煙雪血色盡失,垂下雙眸,眼角帶淚。

    良久,她啟口道,語氣冰涼,“我不過想親自手刃仇人。”

    沈然望著她,眸底含著一泓溫柔,似要將沐煙雪強撐起來的盔甲穿透。

    他寥然,仰首喝下那壺美人釀,執袖抹去唇角的酒,似笑非笑,“沐煙雪,你記不記得我曾在洛陽城救過你?”

    他的聲音輕柔,像是要將雪融化,“彼時,我倆負傷潦魄。在山中二人共吃一碗水煮山筍,寡淡無味,卻也吃得別有味道。”

    沐煙雪沒有答話,別開臉背對著沈然。風起,雪飄,紅梅在枝頭搖曳,好似要落下來。

    沈然將壺中餘下的美人釀灑於雪中,看著沐煙雪,靜立無言。

    終於,在梅花垂下之際,他轉身離開,留下一句話,“明日,我不會放手。”

    我躲在樹後,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方才被樓西月澆了一身雪,不免瑟瑟發抖。

    沐煙雪輕聲道,“齊香,你出來吧。”

    我頓住,偷窺之時我半點沒動,即便雪花落到脖頸中,我也在徹骨寒風中屹立不倒紅旗依舊。難道這樣輕而易舉地就暴露了?

    思到這,我繼續在樹後呈石化狀。

    沐煙雪無奈道,“我方才就看到你了。”

    我輕咳了一聲,走出來,跺腳暖暖身子,呵了口氣在掌心,訕笑道,“沐莊主,在下方才無意偷聽。只是順道路過,被笛聲所引。恰巧碰上了沈公子也在這裡。”

    沐煙雪舒了口氣,對我和氣道,“沒事,我看你凍得厲害。你要不要來我殿中,內有煙霞暖玉能夠讓你暖和些。”

    我點頭應道,“那就多謝莊主了。”

    沐煙雪帶我入了後殿,遞給我一塊紫色透晶暖玉,我將它捂在掌心,便有暖流鋪散開來。她執起酒壺斟滿,“你喝下這酒,可暖心脾。”

    我道謝,接過酒杯仰首喝下。

    沐煙雪看著我,落魄一笑,“你同我師兄長得很像,他四年前便是你這副模樣。”

    我實是不忍心告訴她林屹已經香消玉隕了,但眼見著她樣對過去沉迷不悟,放著眼前大好青年不爭取,不提點提點她實在有失我藥王谷為人醫者的醫德。

    於是我與她推心置腹,“在下方才聽到沈公子與沐莊主的言談。與在下相像之人,便是致使《沐雪劍譜》失傳的罪魁禍首?”

    她沉吟片刻,不置可否,打量我道,“齊香,你有兄弟嗎?緣何你倆這樣相像?”

    我掩口打哈哈,“沒有,在下同這位林公子有緣吧。”

    我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在下方才見沈公子對沐莊主一往情深,莊主切莫要一步誤終身。在下隨我師傅一併行走江湖,許多癡男怨女都是在生離死別之後,方才知道失去的是什麼。”

    爾後,我振振有詞地將陸小月同賀庭之的例子說給她聽,我說:沐莊主,人不輕狂枉少年,但輕狂之後,又有幾個人立在原處等你。

    我還說:緣不待人,即便遲了一彈指時間,也可能錯過一輩子。

    她靜靜地聽我說完,眸中墨色漸濃,蹙眉。

    我以為,沐煙雪是被我點化了。她被我口中淒美的愛情橋段折服了,於是蹙眉興歎,與我一道細細體味“此情可待誠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哀傷。

    然,她疑惑地望著我,伸手輕觸我的面頰,旋即手上施力,竟然將面皮撕了下來。

    我大驚,抖了一抖。

    自打三年前入藥王谷之後,我便一直以男人形象示眾。且在我周遭環繞的都是男人,耳濡目染的薰陶下,我以為我裝男人裝得很好,這許多年來走南闖北偶爾出谷買個菜聽個戲,從未被人識破過,可是眼下被人這樣輕而易舉地剝了面皮,讓我產生了巨大的挫敗感。

    我誠懇地想同她切磋一番是如何將我的易容術識破的,以便我往後能夠精益求精再上層樓。

     “沐莊主,”我喚她。

    沐煙雪怔怔地看著手中的面皮,瞳仁中的光芒一點一點沉寂,她的眼睫微顫。失神了許久,她才涼涼地問了一句,“這是什麼?”

    若是說這是張面皮,且還是她前任師兄兼往昔情人的面皮,將是多麼地驚悚多麼地駭人聽聞。我只好低頭道,“這是一張假面皮,是我師傅巧奪天工的產物。藥王穀因為不收女弟子,我便以此易容。”

    這話說出來,天工都不信。

    沐煙雪抬首,眸中劃過一絲厲色,喝道,“說,這到底是什麼?”

    她咬唇,五指緊攥,臉色慘白,聲色輕顫,“林屹,死了麼?”

    我悶吭了聲,“恩……”

    沐煙雪一滯,眼中漸泛紅,墨發將她的容顏襯得毫無血色,好似懸崖邊枝頭上搖搖欲墜的冬梅。

     “沐莊主,深夜冒昧,不知道我弟子齊香在不在?”師傅溫潤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沐煙雪倏地起身,疾步向前拉開殿門,寒風席捲而入,吹散了她的發,吹亂了她的心。

    她將面皮置於師傅眼前,質問道,“夏神醫,這是什麼?!”

    師傅見著面皮,隨即抬眸越過沐煙雪看了看我,雖然眉眼前不掩訝異,但他的目光掃過來,卻是宛若暖風拂面,讓人心安。

    他稍緊眉心,不疾不徐道,“沐莊主,如你所見,是林公子之物。”

     “你殺了他?”沐煙雪終是得了答案,辯不出她是傷心還是忿恨,還是,得償所願。

    師傅從容地將她望瞭望,淡道,“人已死,莊主何須計較這些前因後果。”

    沐煙雪凝神思索,旋即冷聲質問,“當時我與林屹一併負傷中毒,我醒來之時便是在藥王谷中,他從此與《沐雪劍譜》一起銷聲匿跡。夏神醫,我問你,這其中你可有做手腳?!”

    師傅靜立不答。

    沐煙雪低聲好似自言自語,“我早知道,他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

    她怒叱一聲,“是你殺了他?!”她向前邁步,驟然出劍,朝師傅直刺過去。

    師傅側身,後退一步,那把軟劍將將擦著他的胸膛而過,白袍被劃開一道。

    師傅沉聲道,“沐莊主,我同林公子並無恩怨。”

    沐煙雪眸中寒意凜然,“若非如此,你怎麼會有他的面皮。夏景南,你這個道貌岸然之徒。”

    師傅或閃或退避過她的劍,眸中依然水波不興,“沐莊主,林公子是中毒而亡。他彼時與你一起身中剜心素,毒發身亡。”

    沐煙雪聞言稍有遲疑,卻在沉寂了片刻之後,恨道,“夏神醫說得好生荒唐!我彼時身中剜心素,怎的你就救活了?林屹他內力比我好,他卻毒發了?”

    我眼觀沐煙雪與師傅大戰,在一旁焦急萬分,差點要拔頭髮。我急道,“沐莊主,你想明白。若是我師傅有心要殺這個林屹奪你劍譜,他又為何要將你救活了?他更不會將此人的面皮留著,等著日後你上門報仇!更何況,剜心素是世上奇毒,你知不知道要解此毒……”

    我話並未說完,被師傅打斷。他淡道,“沐莊主,你莊內恩怨,夏某並無心插足。林公子一事,夏某無能為力,實為憾事。”

    沐煙雪頓住,“這四年裡,我與你相見數次,你從未告訴我林屹已死。你居心何在?!”

    師傅答道,“林公子與沐莊主同門情深,我以為,此事沐莊主不知更好。”接著他看向我,“小香,夜色已晚。我們不便在此叨擾,走吧。”

    我眼神切切地望著沐煙雪手中的面皮,想來,她定是不會將此物還給我,這樣一張好皮子,煞是惋惜。我正欲隨師傅離開,沐煙雪執劍將我攔住,問道,“齊香,你方才說要解剜心素要如何?”

    我來沐雪山莊不足一日,便被她兩回將劍架在脖子上,當真讓我心神蕩漾了一波緊接著一波。

    我老實答道,“剜心素毒發時,好似有刀割心口,爾後全身腐爛。毒性非常強,且中毒三日內毒發。唯有轉心蓮能夠解此毒,但轉心蓮花開一次便需數十年,且此花難尋。所以,此毒基本無解。”

    沐煙雪眸光一緊,她轉頭看向師傅,喑啞道,“你告訴我,林屹為何會死?”

    風漸收,雪驟停。

    抬頭,是沉沉陰鬱黑得無邊無際的夜幕;俯首,是一片片雪花拼接起的白晝。

    師傅輕歎了口氣,“彼時,轉心蓮只花開一朵。”

    我想,她已經猜到這個答案,如若不然,她不會這樣鎮定。

    沐煙雪手頹然垂下,絳雪劍落在雪地上,劍光凜凜,似要刺入人的心中。

    她輕輕舒了口氣,化作空中煙霧,唇邊漾開一抹淺笑,輕喃道,“原來是這樣啊……”。爾後,垂下雙眸,有淚順著眼角劃下,濡濕了她如雪面頰。

    我以為,沐煙雪這樣的女子同這雪景是相襯的,她的愛情同白雪一般澄澈,她愛林屹,無論恩怨情仇,也這樣日復一日,在這絕境之地,癡癡醉醉等了四年。

    從彼時的踏雪少女,等到如今名震一方的沐莊主。

    迎雪綻放的紅梅,開了又謝,一季一季。

    她終是什麼也沒等來。

    林屹定是瞭解她的心性,才會在死前仍不忘做個假像,假意盜了那劍譜,他可能是想:即便讓她恨他,也不要讓她愛著個已死之人。

    這樣一個在垂死之時仍能將後事交待得如此無微不至的人,卻是算錯了一件事。即便他當真偷了劍譜從此黃鶴西去,再不見返,她也沒能將他忘掉。

    師傅輕聲喚我,“小香,我們走吧。”

    我遠遠地看著沐煙雪,她像一枚血梅,在冰天雪地中盛開,只是不曉得花期有多久。

    我問師傅道,“師傅,基本上精髓我已經知道了,就是林屹與沐煙雪一起身中劇毒,然後解藥只有一個,完了林屹就大愛無疆地把它讓給了沐煙雪,還騙她讓她以為他拿了劍譜跑路了。可是,這些還是不能解釋,為何他的面皮在你那裡。”

    師傅平靜道,“面皮,是醫酬。”

    我抖了一抖,我從來知道師傅的醫酬是至珍之物,卻不知道他竟有收集面皮的癖好,“但林屹怎樣都會死,師傅你為何不在他死之後直接剝皮?如此,死前還能再順勢討個其它寶貝。”

    師傅看了看我,“他當時怎麼同三公說的,我並不知道。”

    我摩拳擦掌,“師傅,這樣說來,那個蓋世神功《沐雪劍譜》在我們藥王谷裡?”

    師傅唇角帶起一抹笑意,“那本劍譜彼時讓沐雪山莊身處紛爭之中,於是林屹死的時候,便一併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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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4:20 |只看該作者
[一三]梅沁雪(四)

    我尋了塊黑布,在眼睛的地方戳了兩個洞,罩在頭上。其實我是女人這件事,我無意瞞著樓西月。只是,昨日裡他剛剛知道我不是夏景南,今日我又將同樣的打擊再一次施於他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打算循序漸進地將真相一層一層剝開在樓西月面前,這樣他能夠比較平和地接受,不會再出現類似於以吟詩為由往他師傅身上噴雪的行徑。

    初曉,天邊已經漸有朝霞若緋煙。我想,先去尋師傅一起坐在懸崖旁看日出,爾後再找樓西月小談。沐雪山莊真是談情說愛的聖地,有風有花有雪有月,斷崖、朝陽、還有我這個有情人在天涯。

    我敲了敲師傅的門,他開門,神情柔和地望著我,“小香,你怎麼這副樣子?”

    我正色道,“這山頂上日頭太大,我怕曬黑。”

    師傅,“……”

    我在心中醞釀了一句詩,小鹿撞了許多下,終於鼓舞了勇氣對師傅道,“師傅,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我們一起去看日出麼?”

    師傅淺笑頷首。

    我心中再一次小鹿奔騰。

    但是當我倆走到觀日的最好位置的時候,我發現有一男一女已經先我們一步了。我挺懊悔,早知道這個地方這樣地搶手,我昨天晚上應該搬個凳子來佔座。

    這一男一女,是沐煙雪和沈然。沐煙雪坐在斷崖旁,沈然青衫翩然立在她身後看著她。一抹煙霞染紅天際雲海,在他倆眼前絢麗綻放。

    沈然在看她,沐煙雪怕是不知道,或許在他眼中,她比那漫天絢爛的紅霞還要奪目。

    我再尋了個地方,與師傅一並立在山巔處,看著太陽漸漸從東方升起,金色鋪呈開來,皚皚素雪泛著金光點點。我偏頭看師傅,他的側臉平靜美好,烏髮悉數以黑色帛帶束起,簡單清俊。

    這樣的一個人,靜靜地看著他,勝似東方璀璨。

    我望著他,低喃道,“師傅,日出真好看。”

    師傅輕抿唇角,沒有轉頭,淡淡與我道,“小香,日出日落,周而復始。你要是喜歡,谷中竹林西邊,很適合看日落。”

    我怔忡失神,“師傅,這次下了山我們回藥王谷嗎?”

    他和煦一笑,“小香不想在外面看看花花世界?”

    我其實是想的,外面的世界多麼地多姿多彩,有紅有綠。只是,不曉得師傅願不願意同我一道遊山玩水。

    我猶豫了片刻,答道,“師傅去哪,我就去哪。”

    抬眸,卻發現師傅已經不在,只有雪地中的腳印,告訴我他曾經在這裡和我一起看日出朝露。

    回屋之時,恰巧碰上樓西月。他蹙眉打量我,沉默了片刻,笑道,“你的臉怎麼了?”

    我決定與他好好談一談,為我將來的亮相作些鋪墊。

    我斟滿茶,與樓西月道,“西月,你拜師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今日我們憶往昔歲月,也算是對你現階段的表現做一個總結。”

    他喝了口茶,挑眉看我。

    我問道,“為師想問問你,對我這個師傅的有什麼不滿麼?”

    樓西月嘴角上揚,笑道,“沒有,師傅宅心仁厚。”

    我看向他,“西月啊,你第一次見我有什麼感覺?”

    樓西月狹長的眸子劃過一絲促狹,他定定地瞧住我,思索了一番,支腮抬眸,漫不經心道,“不男不女。”

    我愕然。

    昨日沐煙雪只同我交談幾句便識破我的易容術,我本以為她是女人,自是對女人有著不可言喻的熟悉感。眼下樓西月說在他與我初見之時,就有了詭異之感。讓我不得不認真地反思,我或許在氣質上還是做不到渾然天成。

    我不滿了,“但你彼時明明說我是一俊逸出塵翩翩公子,說我氣質風華絕代。”

    樓西月輕咳一聲,笑了,“那個時候,你坐著。”

    我開始喝茶,“西月,對女子擔重任有何看法?比如那種讓英雄豪傑神魂顛倒、為之赴湯蹈火連命也不要的那類。”

    他饒有興趣,“你說的是蘇妲己?”

    我說,“咳咳,我說的是祝英台。”

    他指尖敲在桌上,眉眼含笑,“祝英台女扮男裝,求學心切,實乃女子中的翹楚。”

我贊同他道,“對,為師與你,英雄所見略同。我以為,祝英台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敢於直面男尊女卑的社會,是個人才。”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她確實是個人才,扮了那麼久,梁山伯也沒看出來。”

    我放心了。如此這般,我是女人一事或許會讓樓西月對我的崇敬之感更加地油然而生。那麼,我只需要尋個合適的契機,與他道明此事。

    我與他笑道,“晚些時候近晌午,沐莊主便要再次比試招親。你要不要猜一猜,此次花落誰家?”

    樓西月展眉看我,“你以為呢?”

    我低聲道,“我和你賭一個銅板,沐煙雪最後要嫁給沈然。就是你的師姐會嫁給你小師妹的親哥哥,以後你們相親相愛一家人。”

    樓西月慢條斯理道,“那我兩個銅板,賭她不會嫁給沈然。”

    我本著與他公平競爭,資訊透明的原則,與他道,“你知道沈然同沐莊主有私交麼?”

    他點頭表示瞭解。

    我再進一步,“你知道沈公子與沐莊主已經相識多年了麼?”

    樓西月笑而不答。

    我笑,“嘿嘿嘿嘿,你知道沐莊主的心上人現在在哪麼?”

    他聳肩,“不知道。”

    我拍桌子,高聲道,“我再加一個銅板,他倆一定成。”

    樓西月笑意更深,朝我靠近了些,話聲帶著絲絲愜意,“我們賭個大的,怎樣?”他長眉挑起,偏頭瞧我,玩味十足。

    我托腮眯眼,與他對視,“好,再加兩個銅板!”

    樓西月伸手,順著我面上的黑布劃下來,指尖停在我下巴處,緩緩道,“你要是輸了,就在額上畫符三道,揚州集市上擺攤算命三天,怎樣?”

    我心一橫,“那你要是輸了,就在頭上插三支釵,在揚州怡香苑裡唱三天曲,怎樣?”

    樓西月低眉淺笑,“好。”

    午時將至,我與樓西月一併赴宴。他路過之時,順手折了枝梅花,置於指尖打著圈。我問他道,“沈然武功如何?他打得過沐煙雪麼?”

    樓西月隨意道,“沈然四年前為了救沐煙雪接了風無影一掌,經脈受損,功夫盡失。這些年雖有恢復,但比起先前的身手,怕是不及三分。”

    我頓住,“你怎麼早不說啊?”

    樓西月將那枝梅花置於鼻間聞了聞,“你連沐莊主與沈然多年交情都知道了,我以為你早就深諳於心。”

    他說完,好整以睱地瞅了瞅我,接著手執梅枝悠然邁步。

    我在原地,憂鬱了。

    我入前堂之時,見著面煞端坐在桌旁與鬼煞言談。鬼煞譏道,“你就是拼死了練也沒用,那小娘子見著個漂亮男人就跟沒魂了一樣,你以為打過她,她當真就委身於你?”

    我以為面煞真的很厚道,在沈然還在沐煙雪身後默默地將她望著的時候,面煞已經真刀真槍地操練了一整晚。雖然他現在面帶潮紅、額上滲汗,但他應當驕傲,不論結果如何,至少他曾經暗無天日地努力過。

    面煞沉住氣,冷哼了一聲,“哼”,拿起茶碗大喝了一口。

    我從他們面前踱過去,面煞瞥見我,瞪大眼睛,“噗——”茶水全噴出來。

    他看著我,不知不覺地開始雙目渙散,目瞪口呆。

    我不滿,若是面煞這麼容易就被我蒙了塊黑布的臉嚇著,那我懷疑他平日裡是不照鏡子的。於是我將獨獨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轉向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再繼續往前走。樓西月已經在桌旁坐好,搖著他的桃花扇,時不時同臨桌的小師妹低語。

    我鎮定地坐下,樓西月一把將我拉近,我措手不及仰倒在他懷中。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搖扇子。

    我說,“你這是幹什麼?”

    他淡定道,“用扇子遮住你,要不然嚇死一撥人。”

    我從他懷裡坐起來,“真的這麼嚇人?”

    他瞧了瞧我,“挺嚇人,暫時先擋一擋吧。”

    過了些時候,師傅也入座,我湊到他耳邊問,“師傅,你身上還有多餘的面皮嘛?”

    師傅淡笑,“沒有,屋裡沒太陽,你可以將蒙布撤下來了。”

    我猶豫了一會,決定先到樓西月的扇子後頭去避一避。

    眾人基本到場,我探頭看了看沈然。他神色平靜,凝神在思索。

    一陣環佩叮咚,沐煙雪左右侍女掀簾而入,爾後沐煙雪白裙紫釵,邁步進來。

    沈然看向她,眉眼舒展,英俊的面龐頓時柔和下來。

    沐煙雪爽朗一笑,明豔逼人,“感謝眾位英雄光臨沐雪山莊,昨日煙雪偶感風寒,故而將各位拖延了一日,實在是抱歉。”

    我蹭蹭樓西月,耳語道,“扯淡不能這麼扯,她天天在這裡呆著,要這麼容易感風寒,早病死了。”

    樓西月道,“你最會扯淡,你說應當怎麼說?”

    我低聲道,“要我,就說中暑了。”

    樓西月抬眼看了看我,用扇子將我掩得更嚴實了些。

    底下有男人表示關心,“莊主千萬保重身體。在下隨身帶了只骨山靈芝,能夠祛寒卻濕,沐莊主以它入藥,或許能恢復得快些。”

    我感慨,“男人啊男人……”

    沐煙雪含笑答謝,接著很有氣派地說,“招親一事因準備得倉促,故而昨日提出比試定親。但在座皆是江湖高手,我沐煙雪一介女流,尚不能夠與眾位相持。煙雪另想了個法子,還望各位海涵。”

    我一聽,有戲。沐煙雪知道沈然論武不行,怕是要給他開小灶,比文。

    我瞧了瞧沈然,他眉頭輕皺了一下,五指收緊,眉梢間愈來愈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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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4:44 |只看該作者
[一四]梅沁雪(五)

    堂內一片安靜,我看到沐煙雪眼波流轉,綻開笑顏,她好像望著眾人,卻又好像眸中空無一人,“我沐煙雪手上有一張面皮,堂下各位,若是有人願意戴著這面皮過一輩子,我就嫁給他。我在此許誓,今生今世,永不反悔。”

    她話聲不重,卻很篤定,讓人想起新人成親之夜拜於高堂下的誓言。

    眾人愕然。

    沈然靜靜地坐在桌邊,他將目光從沐煙雪身上收回來,伸手去拿茶碗,卻能看見他的指尖輕顫,還未觸到杯盞便收了回來。

    他沒說話,仍由身旁的人竊竊低語,只坐著,俊雅的側臉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只是眼瞼稍垂,薄唇緊抿,他凝神好似在思索什麼。

    有個男人道,“沐莊主,你此舉何意?既是誠心結親,又怎麼這樣刁難我等。將我們當猴耍,沐莊主居心何在?!”

    沐煙雪平靜答道,“只有戴著這面皮之人,才能做我的夫君。”

    場面開始混亂,有些人拂袖起身,忿然離去;有人不明就已,熱烈地與他人討論幕後緣由;自然,也有人靜觀其變,端坐著喝茶看戲。

    我,就是這個喝茶看戲之人。

    沈然曾經與沐煙雪一起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他為了救她甘願功夫盡失在所不惜,他在她站在大雪的山巔之上的時候,靜靜地在她身後看了她四年。

    我想,連命都不要了的沈然,又怎麼會在乎一張面皮呢?

    沈然依舊坐著,那襲青色長衫微微帶著褶皺。

    他好像在等什麼。

    很久,很久。

    堂中有一個聲音,“我願意為沐莊主戴上這面皮。”擲地有聲,砸進人心中卻是有點疼。

    說話的,是面煞,不是沈然。

    沐煙雪目光掃過堂中眾人,最後停在面煞身上,她唇角帶笑,柔聲道,“好,今日我們就成親。”

    她的眸光並沒有看向沈然,即便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也沒有。

    沐煙雪手執絳雪劍走到堂中,遞給面煞,“自現在起,絳雪劍是你的。”

    她與沈然擦身而過,裙袂拂過他的袍角,沈然鬢角劃下一縷髮絲,擦著他白皙面龐上的那道傷痕。

    我以為,在這麼個關鍵時刻,但凡男人都會挺身而出,一襲長衫儒雅灑脫,長身玉立,面目含笑,執子之手,與她深情道,“面皮什麼的,只要你喜歡就好。”

    然後與美人相攜老去,或許在某一日,美人會用手輕拂他的眉眼,將那面皮揭下,與他道,“其實只要是你,就好。”

    可是,沈然沒有挺身而出。我辨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沐煙雪將劍遞給面煞的那一刻,我忽然寂寞了:沈然,是不是從這一刻起,只是她懷念林屹這四年裡的一隻路人,轉身即忘。

    我問師傅,“師傅,林屹是個怎樣的人?死都死得這麼刻骨銘心。”

    師傅眸中清淡,沉吟道,“聽說林公子出手極快,且一招奪命,沐莊主的師兄,有名的劍客。”

    我歎氣,“難怪,長得這樣好看,武功還這麼高,這麼癡情,怎叫人不潸然淚下。”

    師傅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師傅唇線輕抿的那個表情,又讓我想起了安辰。不知道我是不是和沈然一樣,唱著江南古調的經年經月,燦然一笑的安辰,我只是他的路人,他只和我說了一句,“小香,過來”,然後,再沒有回來。

    沐煙雪輕揚柳眉,道,“眾位,今日煙雪與面煞的結親之日。在座的,是我沐雪山莊江湖上的朋友,還望賞臉留下喝杯喜酒。”

    面煞似是還未反應過來,立在原處怔忡地看著沐煙雪。

    她眸中有喜色,輕柔地看著面煞,卻又好似失神。

    沐煙雪轉身離開之際,我突然明白了,她眼中一直在看的是林屹,自始至終,只有這麼一個人。

    樓西月合上摺扇,敲了敲桌面,喚了我一聲,“小香。”

    我看向沈然,他脊背僵直,依舊坐在桌旁,指尖摩挲在茶碗邊緣,指節用力,那瓷白杯盞驟然碎在他掌中,血順著掌心染紅了碎邊。

    將目光收回,我與樓西月道,“沈公子怕是還愛得不深吧。不及面煞,不及面煞啊。”

    樓西月不置可否,“什麼意思?”

    我歎道,“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嫁給一個醜人,沈然分毫不動。不過是一張面皮,戴上又何妨。我經常聽到上古許多帝君,為了美人不要江山。比起萬千社稷,面皮實在一片鴻毛爾。”

    樓西月揚眉,“經常?哪些皇帝,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想了很久,沒想出來,“記不太清了,反正商紂王算一個吧。”

    我擺手表示不要糾結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總之,我以為沈然要是真的愛她,方才就應當站出來,這樣才叫有擔當。連面煞都願意獻身,怎麼他就做不到?我恨鐵不成鋼啊不成鋼。”

    樓西月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愛她?”

    我拿了塊點心,啃了一口,“只差一步,四年都等了,怎麼現在心急了。他既然是你小師妹的兄長,你去勸勸他,讓他回頭是岸,沐莊主還沒嫁,趕緊地搶回來。要不然,他肯定要後悔一輩子。”

    樓西月看著我,片刻之後他說,“你別轉移話題。”

    我手上一頓,茫然望向他。

    樓西月說,“你輸了,下山之後我幫你在揚州支個攤,算命去吧。”

    我再啃一口,“算就算,你真小氣。”

    入夜,沐雪山莊堂內燭火通明,將這片雪夜照著繁華。

    沐煙雪身著紅衣,喜服紋著百鳥朝鳳,倩笑盈盈;同面煞一併攜手相拜。

    我看著面煞戴著那面皮,好像也俊雅了不少。

    沈然走到她面前,自袖口取出一枝碧玉翠釵,逕自將沐煙雪髻上的紫釵換下。他唇角揚起,“送你的。”

    他的手掌,纏著白色紗布,滲著血痕。

    沐煙雪垂下眼眸,沒有看他。

    賓客喧囂,觥籌交措,掩去了他眼中的心疼。

    新人入洞房,沈然一手擒著酒杯,定定地看著沐煙雪的背影。直至她與面煞走遠,他兀自勾唇淡笑,旋即仰首將杯中酒飲盡。

    樓西月執了酒壺走向沈然,與他碰杯,道,“沈兄,我陪你喝。”

    沈然向他舉杯示意,“我們出去喝。”

    夜深人靜,殘月如鉤。

    酒席散去,我見到觀日出的斷崖邊,樓西月與沈然二人撩了袍角,坐著,對飲。
   
    樓西月視線落在我身上,向我使了個眼色,“過來一起吧。”

    我走近,見著沈然如玉的面頰上染了幾分淺緋,醉意闌珊。酒氣彌散,他撐腮揚飲,直至酒盡。

    一陣笛聲從沐煙雪的喜房中傳來,沈然停住手上動作,靜靜地直至那曲笛聲結束。沐煙雪房中的燈火被熄滅,山莊再陷入安靜中。

    沈然皺了一下眉,接著他在地上抓了把雪,用力扔向崖下。那雪球,還未來得及落入崖底已經碎開。

     “西月,我閣中還有事,今日和雲雙連夜下山,在此先告辭,後會有期。”他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我看到他青衫消失在夜色裡。

    我也抓了把雪在掌心玩,感歎,“情愛,總是傷人心。”

    樓西月喝酒,抬眼喚我,“小香。”

     “嗯?”

    他將我定定地瞧著,徐徐道,“你要不要說一下,那張面皮為何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我頓住,先前只忙著圍觀美女與野獸的終成眷屬,忙著圍觀儒雅少主黯然神傷,竟然忘了此事,這,真是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我乾乾一笑,“哈哈……其實吧,其實……”

    樓西月氣定神閑地偏頭打量我,接著他伸手將我臉上的黑布扯了下來。我趕忙用手捂臉,樓西月長眸輕眯,離我近了些,近到我能感覺他的氣息吐納,他輕佻笑道,“原來——你是女人。”

    他的黑眸燦然,淺淺的酒香氳氤。

    我肅穆道,“嗯,你師傅我,是女人。”

    樓西月慢條斯理道,“這也不算是太見不得人的事,你不用遮遮掩掩。”

    我見樓西月這次非常地從容不迫,不禁惑道,“你一點不驚訝?”

    他喝了口酒,長眉揚起,瞥了我一眼,平靜道,“我很驚訝。”

     “那你怎麼不表示驚訝?”

    樓西月看我,“你想我怎麼表示?”他指尖輕觸我的額頭,拖長了尾音低聲道,“嗯——?”

    我別開臉,一本正經與他道,“我覺得你以後還是叫我師傅好,小香是我師傅叫的。”

    樓西月沒有搭理我,問道,“那個面皮怎麼在你手上?”

    我於是將這個有些驚悚有些懸疑,聞者心酸,聽者落淚的故事告訴他。我問樓西月,“你覺得林屹是不是很偉大?”

    樓西月沉默片刻,緩緩道,“沈然救沐煙雪的時候,被風無影一掌正中胸口,他倆功力懸殊,也是必死無疑。”

    我問他,“那他怎麼活下來了?”

    樓西月搖頭,“我不知道,許是沐煙雪輸了內力給他。”

    我想起沈然昨日的話,他那時與沐煙雪二人,在樹影婆娑的山林中,共煮一碗山筍,相持治傷。只是,即便她願意為他運功療傷,願意與他山林相依,卻不願意與他言笑晏晏,與他束髮畫眉,直至垂垂老矣。

    我問樓西月,“沈然會後悔麼?”

    樓西月道,“不會吧。”

    我扼腕,“其實歸根結底,是他愛得不夠深。他還沒到那種為了心上人,什麼都不要了的境界。”

    樓西月拾了一小撮雪,擱在掌心裡,漸漸融化,化成冰晶。

    他歎息道,“沐莊主要什麼,沈然都會給。只怕是,她什麼也不要。”

    沈然願意為她遮風擋雨,為她命也不要,陪她一起從繁花盛開走到花枝凋零;卻獨獨,不願意為她戴上那層面皮。

    有風吹過,我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樓西月見狀,伸手蓋在我掌心裡,暖意絲絲滲入,他旋即施力在我掌心經脈處點了幾下,我頓時覺得心內似有火燃,非常暖和。

    過了些時候,我問他,“你那日裡不是說,要一直牽著才會暖和麼?但我現在覺得不冷了。”

    他戲謔笑道,“一直牽著不大好,男女授受不親。”

    我起身,拂平衣衫,“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樓西月說,“好。”

    他走了幾步,我叫住他,“西月,我們已經出谷多日,下了山便同師傅一起回藥王谷吧。這麼多天,可苦了南雁了。”

    樓西月頷首,“先去趟揚州。”

    我疑惑,“去揚州幹什麼?你要再會小蝶?”

    他面無表情道,“你去支攤算命。”接著,邁步走了。

    次日清晨,師傅、我和樓西月一道辭別沐煙雪,和眾位英雄人士一起下山。臨走前,沐煙雪與面煞出來與眾人相送。

    她淺笑,寬袖白裙,煙眉輕展,髮髻上插著沈然贈予她的那枝碧色玉釵。

    素雪泠泠,我回頭之際,暗香疏影,那枝如血紅梅沾雪怒放。

    梅開二度,冬末春初。

    不知道,沐雪山莊這枝骨紅垂枝梅,是開在春初,還是冬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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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南陽亂(一)

    去沐雪山莊之時,我和樓西月在這間酒家初遇鬼面雙煞。現如今,只剩鬼煞一人在臨桌喝酒,此情此景,實在是讓我覺得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真傷感情。

    我風生水起地吃一碗麵,聽到一聲刺耳的長鳴,黑影在眼前快速閃過。大風一身正氣玉樹臨風地立在桌子上。

    大風,可能最近一段時間迷上了水棲的禽類。每次降落的地方都和水沾點邊,這次也不例外,恰到好處地將一隻爪子拍到我的麵湯裡。

    大風眼珠子轉過來,將我望瞭望以示招呼。接著將喙中的信擱在師傅面前,再把爪子從我碗裡提出來,蹲在桌上。

    師傅將信抖開,片刻之後,他對我說,“小香,你寫信給我?”

     “啊?”我看向師傅。

    師傅將信攤在我跟前,溫言道,“你出谷的時候寫給我的?”

    我將這信掃了一遍,這封信的大體意思旨在向師傅表達,寫信人非常辛勤地將藥王谷打理得如日中天,最後的落款人寫著我的名字。

    在我意識到這封信其實就是我早些時候托大風傳給師傅的那封之前,樓西月已經大約地將信讀了一讀。

    我問師傅,“師傅你先前寫了封信告訴我‘不日當歸’,這個不是回信?”

    師傅淺笑,“不是。”

    爾後我再看向大風,他眼睛直直地盯著盤內的燒雞,有點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的味道,讓我實在是不忍將他剖腹以謝天下。

    樓西月面無表情地指著信上一行字,問我道,“你每日挑燈夜戰,抄寫醫書,還拔草?”

    我說,“咳咳,這封信是在你入穀前寫的,那個時候我還很用功。”

    樓西月挑眉,“哦,我入穀前,你‘因為解了一個疑難之症,又一次提升了藥王谷的名聲’?”

    我說,“嗯……”

    樓西月音調上揚,“而且你領悟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的真諦,把本來清掃不了的藥池清理乾淨了?”

    我說,“……”

    我別開臉去看師傅,他神情淡然。我再看了看大風,他默默地瞅著燒雞,好像很心碎。我朝掌櫃的揚了揚手,“給我上一壺花雕。”

    喝完這壺花雕酒,我再也不讓眼前這只雕送信了。

    我對師傅說,“師傅,回谷之前,我要去趟揚州。師傅和我一道嗎?”

    師傅笑道,“你和樓公子去吧。谷中的雲蘭已到了花期,若是晚些時候,便要謝了。”

    我不覺有些失落。我一直想與師傅共遊揚州,或許看到某枝煙柳、看到某灣清池,他會有片刻記起我。可惜,我總是沒有機會。

    藥王谷與揚州方向相悖,飯畢,我同樓西月話別師傅,我倆向西,師傅向東。師傅將大風留在我身邊,他淺笑,“若是遇到什麼事,便讓大風捎信回谷。”

    我想:以大風這樣的狀態,要是我真的碰到了殺人滅口的情況,等他揮著翅膀把信捎到藥王谷,我已經灰飛煙滅、與世長辭了。

    但我還是帶上了大風,我想若是把他留在師傅身邊,哪日裡師傅要是想我了,托他帶個口信,等他帶到之時,我都已經心如死灰了,那定會釀成雕界一樁慘案。

    我與樓西月在洛陽城中小憩。

    入夜之時,一聲哨響,飛來一隻信鴿,銜著一卷字條落於樓西月掌中。

    他將字條捋開,神色驟變。

    我眼見著大風對那只小信鴿有垂涎之狀,不禁提醒樓西月道,“西月,這鴿子送完信就讓它趕緊走吧,晚了就要失身了。”

    樓西月面色凝重,鄭重與我道,“小香,我師傅被人所傷,我們可否先去趟南陽,為他醫治?”

    我惑道,“你師傅不是我嗎?”

    樓西月說,“我還有其他的師傅。”

    我說,“你師傅真多,先前有個沐雪山莊前莊主,然後還有我,現在又多了一個。你不能專一點嗎?”

    樓西月起身,“我這個師傅是玉羅門門主,我三叔。他被人用暗器所傷,暗器上餵了毒。”

    我問他,“你難道說的是樓三劍?”

    樓西月頷首。

    我也跟著起身,“那還等什麼?這樣的人物,我們速速去把他救活了。”

    樓昭,樓家三少,是上一輩中聞名遐邇的劍客。既往開來,寫出神話的一般都是在某個領域非常有建樹的人。比如李白,文采很好。比如張飛,武功很好。但是,樓三劍不僅武也好,文也好,於是他就成了神一樣的存在。

    樓昭曾高中榜眼,入朝為官。爾後,供職於翰林院,經常很有見地的與聖上一起指點江山。聖上非常全面地使用了他的才能,在與薛國出兵之時,樓昭任軍師隨軍出征。在戰場上,他踩著百步生風,舞著樓家劍劈倒了無數敵人,十分地威武。

    但不知道是不是身居高位,壓力太大,之後他默默地消失了。

    再現江湖時,樓三劍已經是玉羅門門主。

    我問樓西月,“玉羅門聽上去很不一樣,事實上是做什麼的?”

    樓西月一邊趕路,一邊應道,“什麼都做。”

    我不解,“你舉個例子?”

    他抽了馬一鞭子,“殺人放火,姦淫擄掠。”

    耳邊的風“呼呼”作響,我驚得差點沒從馬背上掉下來,“你們原來是個邪教組織?”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還沒說完,殺人放火、姦淫擄掠不做之外,其他都做。”

    我撫撫心口,“我聽戲的時候聽到嶽飛都會很激動,他說‘正邪不兩立’的時候,威風凜凜,非常地拉風。”

    樓西月問道,“然後呢?”

    我說,“剛剛本來我也有個機會,可以義正言辭地和你說‘正邪不兩立’,可惜,沒了。”

    樓西月面無表情地拉了拉韁繩,歎了聲,“駕!”

    五日之後,我們到了南陽,樓西月領我進玉羅門。

    門中弟子對樓西月恭敬有佳,皆拱手作揖道,“七公子。”

    樓西月打著扇子,與一位長衫弟子交談。

    樓西月問道,“三叔眼下傷勢如何?”

    此人答道,“不妙,門主已經昏睡數日。”

    樓西月蹙眉,“知道是什麼人幹的嗎?”

    此人搖頭,附在樓西月耳旁低語了幾句。

    樓西月合起扇子,正色吩咐道,“自今日起,玉羅門的事交由我接管。三叔中毒一事先不要外傳。”

    此人應道,“是,七公子。”

    樓西月凝神思索,片刻之後,他與我道,“小香,我帶你去見我師傅。”

    我問他道,“我早有耳聞,樓三劍劍術非凡,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傷他的人將是多麼地不同凡響。”

    樓西月淡道,“三叔定是在沒有防範的時候被傷。”

    我湊近了看他,他側臉的線條清晰,逐漸堅毅起來,我安慰他道,“你且放心,天下之物,皆是相生相剋,既是中毒,定能尋到解毒之物。”

    樓西月看向我,眉眼稍稍舒展,“我是在想,什麼人能傷到三叔?”

    我說,“情殺。”

    他抬眸,“嗯?”

    我與他分析道,“你三叔不僅武功好,輕功也好。如果是正面刺來,他能擋回去。如果是後面刺來,他能聽出聲響。所以,只要他設有防人之心,就肯定打不倒。一般情況下,對付這種怎麼打也打不死的人,都會用美人計。”

    樓西月偏頭,“你說的有點道理,但三叔孑然一身很多年了。”

    我說,“心動哪是你能控制的,我們先見了他再說。”

    樓西月帶我入到一間屋內,榻上躺著一人。走近一看,此人雙眸緊瞌,額間泛黑,肩上纏著紗布。眉目如畫,形相俊雅,長髮披散在枕上,與樓西月確有幾分相像。

    我伸手探入樓三劍的衣襟,想將他的紗布解開。樓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你要幹什麼?”

    我說,“我想看看他的傷口。”

    樓西月輕咳一聲,“全身有三處傷口,右肩、前胸、還有右腿。”

    我說,“那把衣裳都脫光了看看。”

    樓西月皺了一下眉頭,“這樣不好吧。男女有別。”

    我問他,“你是覺得我會不好意思看你三叔,還是覺得你三叔會不好意思給我看?”

    樓西月勾了勾嘴角,“我覺得三叔有點虧。”

    我想拍桌子,但身旁沒有桌子,於是我跺腳道,“同樣都是師傅,你怎麼就這麼厚此薄彼。要不是看在你爹把你交給我的份上,我現在就拂袖走人。”

    樓西月動手將他三叔的裡衣剝下來,褲腳撩起來,與我道,“你看吧。”

    我細細觀察了樓三劍的傷口,傷口整齊細長且泛黑,似是被細針劃過,已經結了紫黑色的血痂。

    我問他,“他傷後,可有人替他解毒?”

    樓西月道,“門中弟子曾施內力替他將毒逼出,但並未逼出毒血。”

    我替樓三劍把了把脈,爾後看了看他的瞳仁和舌苔。

    樓西月問,“怎麼樣?”

    我撓了撓頭,“他脈象雖不穩,但內有中氣遊移,暫不會有性命之攸。但我把不出來這是什麼毒?”

    他身形一滯,“此毒無解?”

    我說,“也不是,你讓我翻一翻我師傅的手劄,琢磨一下。我想取半碗你三叔的血,這樣好試藥。”

    他點頭,我倆正欲動手給樓三劍放血,有人敲門進來,對樓西月道,“七公子,昨日派出去追查此事的弟子,全死在南陽城外。”

    聞聲,我仔細端詳來人,此人一襲黑色勁裝,俐落乾淨,額間一枚朱砂,眼角上翹,不掩妖嬈之色,竟是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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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5:04 |只看該作者
[一六]南陽亂(二)

    樓西月皺眉,“屍體在哪?”

    這姑娘答,“已帶回門內。”接著她揚眉瞧了瞧我,附到樓西月耳旁低聲說了句話。

    樓西月手中的扇子頓住,眼眸微眯,“此事先到此為止,一直到三叔醒來,我們先按兵不動。”

    那姑娘唇角勾起,豔麗一笑,俐落道,“七公子,你許久不來南陽,我想你了。”

    樓西月方才正扶著下巴在思索,聽她這麼一說,稍有愣神,旋即抬眸,與她對視,片刻之後他眼中隱有笑意,“紀九,眼下三叔負傷,門中在南陽能執事的人不多,你往後就跟在我身邊吧。”

    紀九笑,“是,七公子。”

    紀九走後,我問樓西月,“所以,這個又是你的一位紅顏知己?”

    樓西月笑吟吟道,“紀九身手不錯。”

    我說,“你身旁的狂蜂浪蝶一波一波的。

    他偏頭,饒有興致地看我。

    我不滿,“你別這麼看我,好像方才在這裡,當著你三叔的面和小姑娘眉來眼去的人是我一樣。”

    樓西月倏地湊近,用扇子挑起我的下巴,摹然俯首,鼻尖將將擦過我的額頭,拖長了尾音輕輕吭了一聲,“嗯——?”綿長輕柔的吐息拂過我的面頰。

    他定定地瞧住我,漆黑的眸子璀璨生花。

    我不明就已。

    樓西月抬手,指尖輕輕地在我額上畫了三道,調笑道,“看不到你支攤算命,挺可惜。”

    我低頭,輕咳一聲,“你當著你一個師傅的面,調戲完門中弟子,繼續調戲長輩。晚些時候你三叔沒准坐起來,吐血三升。”

    樓西月笑,依然離我不過三寸的距離,長眉一挑,低聲曖昧道,“方才見到紀九,突然很想看你穿女裝的樣子,我替你置一套?”

    我說,“不要吧。”

    他問道,“為何不要?”

    我後退一步,板著臉道,“樓西月,我是你師傅,我說不要就不要。你哪來那麼多花花腸子。”我再莊重地睥睨了他一眼,“救你三叔要緊,我們先放血吧。”

    樓西月低低地笑,他走近樓三劍,正欲用匕首在他手臂上劃開來一道。

    他手上動作停了一下,“小香。”

    我看向他,“嗯?”

    樓西月沒抬頭,劃開來一個口子,一面接血,一面道,“你方才害羞了吧。”

    我頓住,轉身,鄭重道,“怎麼會?我有什麼好害羞的。”

    身後有動靜,他輕佻地語調道,“哦——”

    半晌也沒聲響,我回身,見著樓西月操手斜倚在床邊,他看著我,扇子擱在指尖把玩,悠悠道,“你臉挺紅的。”

    我走到桌旁端過那碗血水往屋外邁步,“你才臉紅,你全家都臉紅。”

    從包袱裡將師傅的手劄拿出來,這裡頭詳詳細細地記著師傅這許多年來見過的一些症狀,和藥草的藥性。師傅的字跡豐潤自然,宛若勁竹。

    我師傅見多識廣,疑難頑症解了不少,這樣一樁一樁記下來,這本手劄也特別地厚。

    特別地厚,厚到我從來沒有翻到十頁之後去看過。

    我將它從藥王穀背到揚州到沐雪山莊再到南陽,是因為泛黃的書頁裡,有師傅的味道。翻開手劄的時候,我總能想到師傅靜坐在案旁,神情溫和地執筆寫字的樣子。

    我有時候會立在一旁替他研墨,淺淺的墨香遊移在鼻尖,師傅偶爾會停下來,執起茶碗抿一口,向我清淺一笑,柔和道,“小香,我教你怎麼用藥。”

    窗外那片鳳凰花豔若琉璃,輕風拂過,將書案上的手劄吹得“沙沙”作響。

    往日裡我抄寫醫書的時候,經常在袖口上沾染上點墨。可是師傅執筆很端正,那襲白衣從未沾上墨蹟。他寫好一頁之後便會用鎮石壓住,待墨水晾乾之後裝訂成冊。

    往往在豔陽甚好的日子,我便會將醫書抱出來,放在谷中的石塊上曬曬。師傅坐在一旁同三公下棋。

    他執棋子的姿勢和執筆的姿勢一樣,都很好看,恰到好處的好看。

    陽光正暖,歲月靜好。

    我對醫書的興趣遠不比戲本子的興趣來得大。這是因為醫書遠不如戲本子來得栩栩如生。

    如果醫書裡也畫些小人在廊亭撐傘,畫些公子小姐在閨房喝茶,我定會將裡頭的內容爛熟於心。

    我想,若是我也寫本手劄日後傳給樓西月,我定會在裡頭把人體圖畫得清清楚楚,以便他能夠耳熟能詳。

    沏了杯茶,我撐著腦袋開始看手劄的第十一頁。

    十一頁上記著紫莖草,師傅在旁寫道:紫莖草,性熱,醉人心志,慎用。

    只有這一行字。

    師傅記藥之時,會將曾經醫過之人的症狀寫在一旁,譬如此人抽搐、腫脹、面色呈青紫。

    可是獨獨紫莖草這一頁,除了這行小字,其餘一片空白。

    小字旁有一點墨蹟,我想師傅是不是曾經想在旁邊記些什麼,卻因為其他原因停了筆。

    我的這一頁,在師傅心中是空白麼?還是他也曾經下筆想寫些什麼,卻生生中斷了呢?

    天際漸漸暗了下來,風起。

    我喝了口茶,繼續翻頁。

    翻著翻著,我便伏在案上睡了過去。

    不知不覺,一睡便睡到入夜。

    腹中空空,起身去尋樓西月討些吃的。

    樓西月屋中亮著燭光,我敲門。

    裡有動靜,且動靜很大,但過了許久,也無人應門。

    我再敲。

    門“吱呀——”一聲開了,是紀九,她見著我,唇角冷冷一記笑,讓在一旁。

    樓西月,只著了中衣立在屋內,他髮絲稍有散亂,額角滲汗,聞聲看向我。

    樓西月雖然神情很鎮定,但方才從我敲門到開門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時間長到可以讓樓西月從床上坐起,穿衣服,再立在屋中;紀九從床上坐起,穿衣服,梳頭,再來開門。

    我頓時有負罪感,咳了一聲,萬般尷尬地立在原處。

    樓西月問道,“你怎麼了?”

    我咽了口口水道,“其實沒什麼事,你們繼續,我出來賞月無意中溜達過來。”

    爾後轉身欲走。

    樓西月笑意吟吟,拿了件外袍披上,“小香,我有些餓,一起去吃些東西吧。”

    我倆在南陽尋了處酒家。

    他問我道,“你有琢磨出來三叔中的是什麼毒?”

    我的思緒依然停留在方才迎面撞破樓西月和紀九的姦情中不可自拔,我說,“你方才怕是耗了不少體力,多吃點補補。”

    樓西月展眉,伸手在我額上敲了一記,“你在想什麼?”

    我被他敲個正著,捂著額頭忿道,“還沒。你三叔受傷那日有其他人見著嘛?可有什麼珠絲馬跡留下?”

    樓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對中原的毒熟悉,還是其他地方的也知道?”

     “你什麼意思?”

    樓西月說,“三叔年輕時候的事,無人知曉。我以為,此毒可能從薛國傳過來。”

    我問道,“樓三劍當年與薛國一戰中結下了樑子,然後這麼多年後,有人來尋仇了?”

    樓西月頷首。

    樓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對中原的毒熟悉,還是其他地方的也薛國在離國以東,兩國紛爭不斷,邊境戰事連連。

    樓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對中原的毒熟悉,還是其他地方的也我說,“那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師傅沒出過國,肯定沒醫過東土的人。”

    樓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對中原的毒熟悉,還是其他地方的也樓西月皺眉,“門中弟子皆被人一刀割喉所殺,玉羅門在江湖中聲譽還不錯,我實在想不出來是何人尋仇。”

    樓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對中原的毒熟悉,還是其他地方的也離國的江湖比較太平,這許多年來出的最轟動的一件事便是《沐雪劍譜》被盜了。太平了許久,江湖人士都非常地無聊,終於出現了這麼一件人神共憤的事情,於是群起而攻之,紛紛躍躍欲試地想把這本劍譜找出來。

    只是誰也沒想到,數年以前,師傅就已經在藥王谷裡把這本將江湖恩怨引向高潮的劍譜給燒了。

    樓西月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你是只對中原的毒熟悉,還是其他地方的也爾後樓西月大致與我講了講玉羅門的行徑。歸納而言:玉羅門是江湖上非常大的一個門派,勢力非常地廣闊,與少林寺旗鼓相當,唯一的區別在於,一個有頭髮一個沒頭髮。

    我聽後感觸頗深,這樣一個勢力錯綜複雜的門派,這樣地低調的存在著,真的讓人崇敬感油然而生。

    我看向樓西月,“你難道是玉羅門下一任門主嗎?”

    他吃菜,從容地點了點頭。

    我開心了,“我是你師傅,你能將我倆的關係廣而告之給天下人知道麼?我也沾點光。”

    樓西月說,“廣而告之不是玉羅門的作風,你實在想出名,可以去投奔少林寺。”

    我擱了筷子,“那要是樓三劍死了,你不就是最大的受益人了。你莫不是自導自演了一出篡位奪嫡的戲碼?”

    他長眸眯起,道,“三叔,是我樓西月最佩服的人。”

    我從未見過樓西月這樣認真地說話,他突然如此一本正經,我有些不大適應。

    樓西月將我誠懇地望瞭望,道,“小香,你能否盡力將我三叔醫好?”

    我說,“自然自然,你三叔就是我三哥。可是眼下這毒我我依舊辨不明白,只能先以百靈草試藥。要說離國的奇毒,不過幾十種,反反復複都沒變過,比如斷腸草比如剜心素,偶爾出來幾樣看上去很不一樣的,也就是把斷腸草混了點剜心素,或者剜心素摻了些斷腸草再加了點水。”

    我贊同他道,“所以你說此毒源於東土薛國,我覺得也不是沒有可能。”

    樓西月打著扇子,問我,“那我們去趟東土?”

    我扒了口飯,“去趟東土,完了再折回來。我怕你三叔扛不住啊。”

    樓西月淡定道,“我的意思是,我、你帶著三叔一起去東土。”

    我夾了只餃子,“再帶上大風,再拉上匹馬,你當是唐僧取經啊。”

    樓西月扶額,“……”

    我說,“我先在他身上試幾種藥,要是實在不行。我們再尋其他出路吧。我聽說東土和離國風俗很不一樣,而且我們打了人家這麼多年還是沒有拿下,你這麼一個未來的江湖新星,和我這麼一個,未來江湖新星的師傅跑過去,難免引起種族矛盾。”

    樓西月說,“我已經派人去請夏神醫了。”

    我皺眉,“你這是不相信我嗎?”

    他鄭重點頭,“嗯。”

    我拍案,我錘桌,我精神和嬌軀同時一震,“樓西月,你等著。要是不把你三叔醫好,我齊香以後改姓樓。”言畢,拂袖,大步邁出酒樓。

    這日夜裡,我挑燈夜戰,一路向北,終於讀到了手劄的二十五頁。上記一行字:東土狼毒葉,葉呈圓形,葉邊鋸齒狀,莖脈劇毒;中毒之人昏睡不醒,血色無異,毒侵腦,需布針運功佐以東海血石草、東土雪梅方可解。

    我一驚,此狼毒葉中毒之狀與樓三劍完全吻合,只是:師傅何以對東土之毒這樣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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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南陽亂(三)

    月上中天,銀色泄。

    尋到了解毒之法,我欣喜非常,當下攜了手劄去找樓西月。

    他開門,施施然打了個哈欠,只著了裡衣,敞了衣襟,胸膛半露,有些慵懶道,“怎麼了?”

    我徑直到他屋內,尋了把椅子坐下,“我找到解毒之法了,要解你三叔的毒,需要兩種藥引,一是東海血石草,另一件是雪梅,雪梅生於東土境內。”

    他皺眉,“藥引去哪找?”

     “自然是去東海和東土了。”

     “這一去一返耗時太長。”

    我說,“可以先布針在你三叔腦中,你找人運功壓住。百靈草和東海血石藥性相左,我用百靈草配一方藥暫且用著。”

    我問他道,“你不是說派人去請我師傅了麼?他身旁或許有現成的藥引。”

    樓西月搖頭,“夏神醫並未回藥王谷中,門中弟子沒找到他。”

    我奇道,“此時正值雲蘭花開,師傅按理應當在谷中煉藥,那我讓大風送信給他。我對你三叔所中的狼毒並不熟悉,能撐多久,一點譜沒有。我覺得你三叔內力非常,從脈象來看,毒深不至死。不過,師傅手劄中提到此毒攻腦,我怕一不小心……”

    他眸光一緊,“怎麼?”

    我小聲道,“腦殘。”

    樓西月眉頭一擰,神色沉了下來,“我讓紀九收拾一下,天亮我們就啟程。”

    爾後,我取了銀針替樓三劍布針,細觀樓三劍的面貌,鼻翼英挺,長眉入鬢,肌膚白皙,比樓西月少了幾分邪氣,多了幾分陰柔。觸及他的檀中穴時,樓三劍眉頭摹然收緊,嘴中喃道,“阿昭……”

    我手中一滯,停了動作,引導他道,“我在這裡。”

    他嘴唇翕合,從口形辨來,依舊是“阿昭”二字。

    我俯首在樓三劍耳畔輕聲道,“我是阿昭,三哥哥,你可是有話要同我講?”

    樓西月操手倚在床邊,看著我與他三叔溫言軟語,不語。

    樓三劍沒了反應。

    我想換個說法嘗試一下,於是細著嗓子,媚聲道,“三少爺,奴家是阿昭~~你方才叫奴家做什麼?”

    樓西月一抖。

    我時而溫婉時而嬌媚時而爽朗,各種都試了一遍,依然沒將樓三劍喚醒。長歎了口氣,正欲繼續布針,銀針檀中穴中穴深了幾分,忽然樓三劍眼眸睜開,眸色溫柔,他長臂一帶,兀自將我攬入懷中,瞌上眼,再喚了聲,“阿昭,對不起……”

    爾後,再沒了動靜。

    我方才被他一攬,臉緊貼在他胸膛上,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樓西月在身後輕咳了一聲。

    我正身坐起,理了理衣裳,淡定道,“你三叔和你真的是一個德性。”

    他將目光掃過來,“怎麼講?”

     “即便身負重傷、意志不清之時,還能夠旁若無人的,隨時隨地的,連物件都不搞清楚地進行調戲。”我鄭重地向他投去豔羨的一瞥。

    樓西月打開扇子,掩口低笑。

    我布好針,瞧了瞧樓三劍,他鼻息漸沉,不知是入睡還是昏過去了。

    我問樓西月,“阿昭是誰?”

    樓西月靜靜地將我望著,神色複雜,半晌,他啟口道,“我不知道。”

    我說,“我方才使了那麼多種法子你三叔也沒反應。你三叔叫樓昭,這個‘阿昭’不會是說他自己吧。”

    樓西月向我走近了些,指尖捏著我的下巴,蹙著眉頭仔仔細細地打量我,我能見著他漆黑的眸子裡倒映出來我的模樣,半晌,他鬆開手,狀似漫不經心問道,“小香,你的眼眸怎麼比尋常女人顏色淺?”

    我又莫明又疑惑,“有嘛?”

    他指尖拂過我的眉眼,停在眼角處,輕輕摩挲,淡道,“嗯。”

    樓西月深深地將我望著,過了許久,他揚手,眉眼舒展,“時辰不早了,趁著天亮前補個眠吧。”

    次日清晨,朝陽微露。

    樓西月將一疊衣裳置於案上,道,“我給你挑的,看看合不合適。”

    我瞧了瞧那衣裳,是套緞白色的裙衫,內有一角淺蘭色,便手將衣物抖開來,露出來一隻蘭色肚兜,上繡“鳳穿牡丹”,肚兜觸手細滑微涼,還有淺淺的蘭花香。

    我一抖,看向樓西月,他單手扶著下巴,笑眯眯地看我。

    屋內一片寂靜,有束陽光斜斜探入,順帶捎來幾片卷葉。

    樓西月慢條斯理地玩了玩扇綏,輕聲低笑,不疾不緩道,“小香,你又臉紅了。”

    我將肚兜連同衣裳一併扔到他懷裡,“我不要穿。”

    樓西月也不在意,將衣裳有條不紊地疊好,置於榻上,他將下巴抵在扇柄上,作思索狀,“哦,所以你不喜歡蘭色。”

    接著,他邁步走近我,攬著我的肩,和氣笑道,“那你喜歡什麼顏色的?”

    我恨道,“我遇人不淑。”

    樓西月點頭,“剛入藥王谷的時候,我和你有同感。不過——”他在我耳邊吹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現在我已經適應了。”

    我頓覺耳根處有些輕癢,渾身再抖,邁開一步,與他有段距離,正色道,“咳,樓西月,你不要用這種不正經的腔調和我說話。”

    樓西月聳肩,無辜道,“我一直都是這樣。”

    我說,“你流氓。”

    他懶懶地倚在椅子裡,淺笑,“我是你弟子,怎樣都是你教出來的。”

    我扶額,“將行李收拾收拾,我們趕緊上路吧。”

    樓西月搖著扇子,徐徐道,“我聽聞東土民風十分地開放,盛行男寵。”

    我看向他,“嗯?”

    他說,“但凡長得漂亮點的小倌人都會被大戶人家買了去,地位和青樓裡的姑娘差不多。”樓西月掃了我一眼,淡道,“你這副模樣,肯定會被不少人看中。”

    他緩緩道,“東土不比離國,不是我們的地盤。萬一你真被人擄了去,有理也說不清。”言畢,樓西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榻上的那疊衣裳。

    我說,“你出去,我換衣裳。”

    他一面起身,一面笑吟吟道,“蘭色先將就著穿吧。”

    樓西月挑的衣裳還算合身,我換好出門。

    他見著我,掩口輕咳了一聲,眸含笑意道,“你做女兒家打扮還能看。”

    我已經近三年不穿裙子,束腰窄肩的委實不大習慣,別開臉,“你看夠了我們就上路吧。”

    樓西月拍手,紀九忽然從天而降,對樓西月恭敬道,“七公子。”

    他對紀九溫和一笑,道,“紀九,你是女兒家,就在小香身旁護著吧。”

    紀九面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冷聲道,“是。”

    紀九這姑娘非常地神出鬼沒,我與樓西月駕馬趕路的時候,她蹤影全無。但凡在一些關鍵的節骨眼上,她就會一聲不吭地出現在我們身後。

    行至鹹陽城外,天色忽然暗了下來,滾過一計響雷,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我和樓西月疾馳至一處樹下,下了馬避避雨。

    我倆選的樹不大繁茂,間或有雨水落下來,且雨越下越大,雷越劈越響,天越來越暗,半盞茶的時間,便深感暗無天日。

    樓西月伸手將我額前的濕髮拂開,手扣在我掌心上,使了‘朝陽心訣’替我取暖。

    他握著我的手,笑道,“你衣裳濕了,要不要我替你烘乾了?”

    我這才發現樓西月一身錦袍,卻是半點沒沾濕,我惑道,“你怎麼沒淋濕?”

    樓西月指腹在我掌心打著圈,唇角勾起笑,“你這身衣裳挺薄……”接著,意猶味盡地低喃道,“我挑衣裳的眼光挺好。”

    我說,“你、你儘速地運功把我衣裳烘乾了。”

    樓西月“哦”了一聲,手掌向下貼在我腰上,施力收緊,將我攬在懷中。有暖意自腰間傳來,我覺得姿勢有些不妥,僵直了脊背不想倚在他胸膛上。

    身後聽到他低低的笑聲。

    對於樓西月屢次三番這樣地調戲師長、敗壞藥王谷名聲的行徑,我先前念及他生性奔放,本想作為他師傅我胸懷寬廣海納百川,不與他計較。

    但縱容儼然讓樓西月產生了錯覺,讓他以為我對他上下其手的行為抱著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

    這樣,對樓西月的思想健康真的不大好。

    我冷哼了一聲,“嗯吭。”

    樓西月一手握著我的肩,另一手掌移至我後背,輸力過來。

    待到衣裳被烘得差不多,他輕佻的調子道,“後面乾了,前面好像還沒怎麼乾。要我——幫你嗎……”

    我端著手,手肘朝後抵向樓西月小腹,卻被他以掌心接住,硬生生攔在中間。

    樓西月順勢雙手環抱過來,再笑,“小香,要不要我幫你啊?”

    他看似鬆鬆將我圈在臂膀裡,我卻如何掙脫不開,急了,抬高了音量,咬牙道,“不要,樓西月,你給我放手,別耍無賴。”

     “哦”,他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即鬆手。

    我轉過身,見著樓西月斜斜倚在樹幹上,若有所思。

    一串雨水從葉隙中滑落,恰好在我倆之間劃開。

    他偏頭看我,專注地望著我的眼睛,隨即燦然一笑,眼眸微眯,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這雨下得真是時候。”

    我不語,後退幾步。

    樓西月向我招招手,“你別離我那麼遠,都要站到雨裡去了。”

    我鄭重地與他談心道,“樓西月,我發現自打你知道我是女的之後,就失去了對長輩應有的尊重之態。這讓我很寒心。”

    樓西月抱著胳膊,笑道,“你看看你,又淋濕了。方才衣裳白烘了。”

    我說,“你別顧左右而言他。”

     “讓你來樹下,你不來”,樓西月話音剛落,我忽然覺得身子一輕,被他迎面撈起,將我扛到樹底下。

    我驚道,“你別動粗。”

    樓西月一手扼著我手腕,揚眉,“你浪費我方才替你烘衣裳的心血。”接著他的手掌順著腰一寸一寸往上移,即便衣衫有些濕涼,我依舊能感覺他掌心的暖意。

    他俯首靜靜地瞧著我,神情極其認真,卻在彈指之後,似笑非笑地低聲道,“那,我只能替你再烘一次了。”

    我皺眉,要推開他。

    聽得“咻”一聲,紀九從樹上落了下來。她黑著臉,冷聲道,“七公子,我尋了個山洞,生了火。要烘衣裳去山洞裡烘吧。”

    樓西月鬆手,笑吟吟地朝紀九點頭,“好,正好我也餓了,找點東西烤著吃。”

    他向我聳了聳肩,“方才逗你玩呢,小香,我烤點東西給你吃。”

    紀九打了幾隻鳥鵲,架在火上烤。

    有肉香飄來,紀九遞了一隻烤得焦黃的鴿子給樓西月,對他展顏一笑。

    樓西月接過鴿子,笑眯眯地走到我身邊,“生氣了?”

    我抱著胳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他手指用力,扯了一塊肉放在我唇邊,溫柔道,“別站在這裡,去火堆旁烘烘衣裳。”

    我咳了一聲,張口想去咬那肉,卻沒想樓西月倏地收手,自己咬了一口,含笑瞧著我。

    他轉身往火堆走,“嗯,真香。你快過來,別餓壞了。”

    外頭的雨依舊,樓西月撩了袍角,席地而坐,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棋盤,以石子代棋子,和紀九下起棋來。

    樓西月手中執著石子,凝神思索棋路之時,紀九怔忡地看著他,臉上難得有一絲柔和。

    樓西月把玩著扇子,溫和笑道,“啊呀,紀九,我又輸了。”

    紀九眉眼舒展,開心一笑,純淨如孩童,“七公子,你又讓我。”

    樓西月搖頭,單手撐著額頭,笑得更歡,“我沒讓你,打小你就聰明。我下棋從來沒贏過你。”

    言畢,他起身,打著哈哈道,“你棋藝太好,我下不過你,我去找個其他的姑娘。”

    他看向我,無辜狀,“小香,我們來下棋吧。”

    我先前在谷中經常旁觀師傅和三公下棋,二人經常幾個晝夜殺得寢食難寐、日月無光。這樣氣勢磅礡的棋局,通常都是以三公一掌自拍腦門,哀嚎一聲,“啊——我輸了”結局。

    唯一一次例外是三公一掌自拍腦門,長嘯了一句,“啊——”

    接著,沉寂了片刻,他再拍了一次,說,“啊——我又輸了。”

    師傅棋藝這樣地出神入化,他的第一代掌門弟子我,自然,也很懂,看棋。

    我笑,“好啊,誰輸了誰自拍三掌。”

    樓西月扶著下巴,猶豫了很久,“嗯。”

    我於是興沖沖地端坐在地上,打算殺他個片甲不留。

    這樣一個電閃雷鳴,狂風暴雨,諸事不宜的日子裡,我與樓西月短兵相接,大戰了一個回合。

    這局棋下得時間不長,卻讓我感慨世事多麼地無常——往往只能猜到開頭,卻猜不到辛酸的結局。

    樓西月拍手笑道,“小香,我已經很久沒贏棋了。”

    我不語。

    紀九在旁涼涼道,“輸的人要自拍三掌。”

    我裝死般低吟了一句,“方才被淋著了……狀態不好……我有點頭昏。”

    樓西月打著扇子,寬和地笑,“那就別拍了,你自拍,我捨不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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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6:03 |只看該作者
[一八]東海泱

    東海位於離、薛兩國交界之處,白雲蒼蒼,滄海泱泱,卷浪拍岸,波瀾澎湃。海邊磊磊奇石,巍然屹立於海天之間,笑傲驚濤駭浪,觀者咂舌,駐足流連。

    立於東海邊,感受眼前壯麗景象,別有一番滋味。

    樓西月著一襲淺紫繡亞字花紋錦袍,如墨長髮被海風吹得翻卷,他噙笑道,“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人都道崖州好比鬼門關,卻不想這裡風景獨好。

    崖州距京城極遠,此地蕭瑟淒涼,百姓多是受罪被流放萬裡,來到此處,打漁曬網,平淡終老。世人常道崖州終年冰天雪地,地勢兇險,荒蕪至極,被流放至此的“逆臣”多半路病死,即便能夠撐住,也難以在這裡長生。

    卻不想,崖州雖然人煙稀少,但浪淘風簸,雲煙夭夭,此景尋常人無緣欣賞。

    樓西月道,“崖州東海有個傳說。”

    我看向他,“你說來聽聽。”

     “相傳很久以前,天界陵水黎族太子,名喚黎北君。陵水黎族與東海陌族素來不和,就打了一仗。黎北君身負重傷落入人間,倒在東海岸旁。他當時現了原形,是一尾銀青小龍。漁村有個小丫頭赤著腳打他旁邊經過的時候,以為是條小蛇,便將他撿了回去。”

    我問樓西月,“這小丫頭多大歲數?”

    他想了想,說,“大約十二、三歲,就叫她小青好了。”

    我不解,“你不是說這是個傳說?既然是個傳說,裡面的女主角不應該有個約定俗成的名字嗎?小青這個名字總讓我想起蛇妖。”

    他看了我一眼,“這個傳說太長,我記不清她的名字。她那時候穿青色的衣衫,就叫小青。”

    樓西月連‘東海陌族’、‘陵水黎族’和‘黎北君’這樣複雜的名字都記住了,連女主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記住了,獨獨記不住她的名字,我為故事的女主人公感到莫明的憂愁。

    樓西月繼續說,“黎北君在癒傷,需要換皮,於是脫落了許多龍鱗。小青以為是小蛇要死了,她心疼他,於是用線把龍鱗穿了起來,做成蛇衣的樣子,披在黎北君身上。”他頓了一下,好像陷入沉思,“小青,很喜歡笑。”

    我問他,“然後呢?”

    他看著眼前蒼茫東海,“黎北君傷好之後回天界,他只離開了一天,奈何凡間已經過了十年。黎北君想,十年之後,小青已經是個貌美的女子,他要將她娶了做娘子。”

    我說,“人仙不能結緣,這個傳說是個悲劇吧。”

    他轉過身來,將我定定地瞧著,“小青好像離開了漁村,黎北君沒有找到她。”

    我說,“不是吧,他是個神仙,他想找個人找不到?”

    但凡講故事的人都要先將自己感動了,這樣這才感動別人。樓西月的這個故事雖然大體上邏輯不通,但他卻將自己的感情淋漓盡致地代入了進去,入戲了。我看見他眸中有一閃即過的落魄,眉宇間好像揉雜了淡淡的憂愁,“之後找到了,小青一直只當他是條小蛇,她愛上了別人。”

    我愣住,“一般到這裡,不應該是黎北君施展仙力,化作翩翩公子把小青追到手。之後因為人仙不能結合,於是二人痛苦萬分,最後要麼是黎北君拋棄仙位做個凡人與小青廝守,要麼是小青被觀音娘娘點化,和黎北君在天上神仙眷侶,要麼就是牛郎織女隔海相望。”

    我總結了一下,“你這個傳說,一點傳說的經典橋段都沒有。而且,黎北君是神仙這個定位一點作用沒有。”

    樓西月揚眉,噙笑看我,目光柔和,“我是胡謅的。”

    我拍拍他的肩,“這個故事沒有新意不怪你,實在是這種人妖、人仙、人鬼的段子太多了。只是講故事,要有綱領,你這個故事講得太沒頭沒尾了。最後可以改成:黎北君一怒之下,殺了小青所愛之人,化身成那個人,與小青白首攜老,等到小青老死,天界也不過才晃了五、六天,黎北君返回天上,繼續做他的上神,只是偶爾會想起小青。這就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淡淡的憂傷。”

    樓西月輕笑,說了句莫明的話,“黎北君不過只離開了一天,他也沒想到,只轉了個身,小青就不見了。”

    海浪拍岸,一波一波沖刷岸邊的礁石。

     “七公子,今日風大,我問了漁家,不宜出海。”紀九陡然出現,爽朗道。

    樓西月聳肩,“時間不宜托,三叔還等著藥引入藥。”

    他看向紀九,笑道,“你不習水,就留在這裡等我們。”

    紀九皺眉,“海上兇險,公子要當心。”

    樓西月看向我,無所謂地笑道,“死了還有人陪我一塊上路。”

    我不動聲色地往紀九旁邊挪了挪,“其實我也不習水,為了將風險降到最低,我把血石草的圖給你看,你自己去找吧。”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一把拎起我的衣領往船上走,“你不習水,就更好了。”

    師傅手劄上記著:血石草多生於珊瑚礁石縫中,因珊瑚呈血色,故而得名“血石草”。此草性熱,呈觸鬚狀,暗血色。

    我與樓西月劃著船,風漸起,浪漸大,行至淺海處,天際已經有些暗沉,船身不穩,我抓著船板,膽顫心驚地坐在船尾。

    我誠懇地和樓西月說,“樓西月,我真的不通水性。你讓我下去,必死無疑。”

    看著近處洶湧不已的浪濤,我眼一閉,心一橫,“你要是不想我活了,我就跳下去。”

    樓西月笑,我睜眼看他,他將外袍脫了下來,一把扔給我,“你在船上等著,別給浪打走了。”

    我說,“你難道要自己一個人跳海?”

    他斂了笑意,雙眸眯起,正色對我說,“你在這裡等我,別怕。”

    我趕忙拉住他,“我是你師傅,我還是和你一塊去吧。”

    樓西月湊近來,抵著我的額頭,戲謔道,“你擔心我?”

    我向旁邊挪個位子避閃開來,“……”

    他笑道,“你別下去給我添亂了。”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撲嗵”的水聲,樓西月縱身躍入海中。

    海浪一個接一個打來,小船浮在海上顯得非常單薄。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海水連綿,與沉沉天幕相接,好像要將人吞噬入腹。

    海風呼嘯而過,在我耳旁劃開一個一個淒厲的口子。

    樓西月已經沉下去近半柱香的時間,眼前除了翻騰的海浪以外,沒有其他的動靜。

    我試著喚了一聲,“樓西月。”

    聲音被掩在浪濤中,一絲不露。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原本碧藍的海水被映襯得泛著墨色。

    我劃著船漿,勉力能夠在起伏的海浪中打著圈。

    船身劇烈地抖動,我扶著船沿還沒來得及坐穩,便有駭浪迎面撲來。我身子一斜,便跌入海中。海水自四周湧來,方才的海浪直起數米,旋即轟然倒塌。我感覺胸口嗆住,吐息艱難,口鼻皆淹於水中,窒息的痛苦撲面而來。

    我腦中一片混沌,清明漸失,心口似有萬斤之物壓制,連帶著身體一併向下沉。

    好像有海水被壓制而來,有人按住我的後脖子,施力將我拉近,濕軟貼在我唇上,頓感有股氣息順著他口中暢渡而來。我只覺稍能順氣,但遠遠不夠,胸肺之間仿佛有什麼堵住,難耐至極,手腳在水中勉力掙紮,踢蹬周身的海水,迫不及待想浮出水面。

    此人一手攬過我的腰,用力收緊,將我按向他的胸膛;另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環在他脖子上。他的舌尖探進來,挑開齒關,氣息登時豐餘了許多,我張口大力吮吸,好像抓住一絲曙光。

    腰上的手掌用力,將我向上托起。

    終於出了水面,我大口呼吸清新空氣,氣喘不已,渾身無力,空咳了幾下想將方才嗆入胸肺的海水咳出,靈台這才稍顯清明。

    腰上一緊,我勉強睜眼往旁邊看去,模糊中隱約能見著樓西月眼角眉梢皆沾滿水,攬著我向船邊遊去。

    樓西月坐在船上,從後面攬住我,以便我能倚在他的胸膛上,問道,“你怎麼樣?”

    方才九死一生、命懸一線的時刻,讓我精神為之黯然,我乏力地哼了聲,“我好像去死了。”

    他輕輕地拍我的背,“好些沒?”

    浪潮層疊起伏,船身一個搖晃,我胡亂伸手一抓想保持身穩,將將好抓住樓西月的手。

    他五指收緊,扶著我的肩,在我耳後道,“別慌,有我在。”

    樓西月說,“小香,你抓緊我。”

    他執起船漿向岸邊劃去,我在旁看著他,水珠沿著他額前濕髮向下,順著他的面頰一顆一顆自下顎滑落。身上的白衫已經全被水浸濕,呈半透明色,貼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海潮依舊,船卻不那麼漂浮了。

    我問他,“血石草採到了麼?”

    樓西月向我展顏一笑,“嗯。”倏忽之間,他已伸出手,輕輕梳理我的濕髮,漫不經心道,“方才我不在,嚇壞了吧。”

    我低頭,擰衣裳,“沒有。”

    頭頂傳來他的笑聲,“你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會低頭。”

    我凝神思索方才水下他渡氣給我一事,覺得心頭有不爽利之感,但抬頭看樓西月,他神情自若,雲淡風清。

    我想:既然樓西月已經表面上將此事遺忘,我作為他師傅,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更是應當將此事視為雲煙。

    上了岸,我倆往漁村走。

    樓西月在身後喚我,“小香?”

    不知何時他已經湊得這麼近,我回頭之時,恰好撞上他的胸膛,他指尖捏住我的下巴,低笑,“剛剛在水下……”

    我以手撐開他,趕忙接話,“剛剛多謝你救我,我沒白收你這個弟子,為師甚感寬慰,寬慰啊寬慰。”

    樓西月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拉長了音調低聲道,“寬慰的話——那我們再來一次。”

    他俯首,鼻尖擦過我的鼻尖。

    我說,“樓西月,我是你師傅。”

    他單手握住我的肩,挑眉,“師傅又怎樣?”

    我說,“我、我有心上人,我此生對他始至不渝,非卿不嫁。”

    他慢條斯理地問我,“哦——?你這個心上人很好?”

    我正色點頭,“比誰都好,天底下再沒有比得上他的男人。”

    樓西月沉默片刻,沒有說話。

    我欲繞開他往前走,被他伸手攔腰抱起來。

    我激動道,“樓西月,我和你說了我有心上人,我將你當弟子看,我們倆便應當有尊卑之分,你不要胡來。”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抱著我往漁村走。

    我掙脫不開,怒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揚眉,語氣極淡,“你以為我要做什麼?這裡海風大,我怕你得濕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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