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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老千 -【拈花一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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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0: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拈花一嘯(出版名:江南外傳)作者:老千

【內容簡介】:

  師父說,有一種草藥叫做煙花醉,能夠解寒毒。但服用此草後,會陷入夢境,難以自拔。

  後來我想起當年相遇的那天,或許我服的就是煙花醉:千山萬水,兜兜轉轉追尋一個人,到頭來,發覺原是做了一場夢。

  聽故事的人,有時愚鈍得很,不知自己可能就在故事裡。
 
  尋人的人,跋山涉水,往往不會留意,這一路風塵裡,另一段落寞追隨的足音。

  世間情愛,緣起,緣滅,不過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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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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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1:09 |只看該作者
[楔子]西窗月

     此刻,我端坐在谷中的石凳上,把玩掌中的碧釉瓷杯,抬眸掃了一眼跟前,悠悠道,“公子為何而來?”

     柳絮紛飛,三兩青竹翠葉落在那一身青衫上。他稍一彈指,衣袖上的竹葉若蝴蝶翩揚,眸中燦然,“閣下是藥王谷谷主?”

     我剝了剝指甲,拂了拂琴面,賞了賞庭中花開花落,望瞭望天邊雲卷雲舒,從旁灑了點魚食在小池中,十分風雅地清了清嗓子,“嗯哼——”

     澄澈的池水中映著我穀主的萬千儀態赫赫生威。

     “有聞藥王谷谷主夏神醫乃一俊逸出塵翩翩公子爾,今日得見,果真風華絕代。”

     執起茶碗抿了一口,衣袖遮掩下,傳說中風華絕代的我,笑了。

     放下杯盞,氣定神閑道,“清香醇鬱,上好鐵觀音。兄台不如同桌共飲?”語罷,給他沏了一杯。

     他撩了衣角坐下,應道,“多謝谷主。”接著,垂眸掃了掃茶水,小品了一口,旋即眼一挑,笑得春風拂面,“谷主是性情中人,今日在下來,實不相瞞,是想拜谷主為師。”

     我正襟危坐,指尖磨挲在碗沿處,隨意問道,“不知兄台家中有幾房妻妾?”

     他身形一頓,道,“我還未娶妻。”

     低頭撣了撣袍衫上的竹葉,我托腮思索了一番,“兄台眼下多少年歲?”

     “二十有一。”

     我朝他嫣然一笑,“在下十八,兄台怕是有所不知,藥王谷不收比我年紀大的弟子。”言畢,唏噓扼腕道,“無緣,兄台請回罷。”

     他愣了一愣,“我從未聽聞有此規法。”

     我掩口打了個呵欠,“自然,今年將將添上去的。這每日來我藥王谷拜師的人不計其數,若不立下規矩,藥王谷早早就被踏平了。兄台,不湊巧啊不湊巧。”

     “如此,真是憾事。我打江南來,不遠萬裡,久仰夏神醫盛名,今日是來答謝夏神醫的救命之恩。”他打開手中的竹骨紙扇,輕搖了搖。扇面上淺墨勾了枝桃花,兩三朵濃淡,蘸水開;花下印一篆章,題的是個孤字——“樓”。

     我傾身向前,仔細瞧了一瞧,在心裡掂量了一番,再凝神看這眼前人,錦衣玉帶,容貌清雅,嘴角稍提,舉手投足間不掩風流。

     江南樓家七公子,搖扇笑桃花,持袂踏流雲。

     心內一頓,我問道,“兄台,莫不是揚州三少之一的樓七扇?”

     來人眼波一轉,朝我謙恭有禮作了個揖,“樓某不才,正是樓西月。數月之前,家父幸獲夏神醫一粒丹玉丸方能壓制奇毒,今日親自來藥王谷登門道謝。我一直對夏神醫的回春妙手敬佩不已,既然沒有師徒緣分,樓某只能獻上此四方祥玉以表謝意。”語罷,他眼神示意了一旁的隨從,有人呈上來一隻錦盒。

     我震驚,起身,揮掌一拍桌子,直接將茶碗拍翻了,豪邁道,“且慢,既然兄台如此誠心,今日在下便破例收你為徒了!”若是能將赫赫有名的樓七扇納於門下,我當真是大大地有了一番作為,日後行走江湖,我便能以“夏神醫的關門弟子,樓七扇的衣缽之師”自居,替藥王谷開枝散葉,從此名揚中原,獨步一方,永垂青史,不亦樂乎。

     他一頓,稍帶疑惑地打量我。

     定了一定,我朗聲道,“咳咳,在下方才認真地與樓公子瞧了一瞧,發現有眼緣。且說這緣份二字,可遇而不可求。我,齊……夏景南閱人無數,今日一見樓兄,方覺得似曾相識,疑是故人。有緣啊有緣~”

     他不語。

     我仰首乾乾一笑,“今日風和日麗,萬裡無雲。好日子呀麼好日子,宜拜師。”

     他抬頭望瞭望天,良久無言。

     我鎖了鎖眉頭,沉吟道,“啊,我竟是忘了,此時本要去山上採無葉草煉那起死還魂丹。”

     終於,樓西月被撼動了,團團一抱拳,鄭重道,“我樓西月今日能拜夏神醫為師,實乃三生有幸。”

     他說得煞有介事,好像要賣身一樣。

     我一本正經道,“好,既然樓兄有心入我藥王谷,行了這拜師之禮,往後我們便師徒相稱。”

     樓西月收了扇子,笑道,“弟子樓西月拜過師傅。”

     我肅穆道,“西月,在下將你收作關門弟子,必將醫術傾囊相授。只是藥王谷拜師之禮甚為複雜,需得三叩九拜以示其誠,七日齋戒以去其塵,拔谷中雜草以煉其志,抄寫藥書以修其為。”

     樓西月面容一僵。

     我轉身,負手而立,語重心長與他道,“藥王谷不像其他門派有那許多縛手縛腳的清規界律。但有一條,乃是精髓,你要時刻牢記於心。”

     他惑道,“什麼?”

     我頷首從容道,“處事要淡定,看透生死,拈花一笑。”

     天幕施施然劃過道閃電,一聲驚雷炸開,回盪在谷中。

     我朝樓西月仙風道骨一笑,“那麼西月,開始拜師之禮吧,就從三叩九拜開始。”

     時值三月,荷紅柳綠,我趁師傅出谷之際收了樓西月作藥王谷第三代弟子,成了我一生當中最輝煌的壯舉。試想,我在年芳十八的時候,就已經有此登峰造極的作為,不可謂不是一代風流人物。

     數年之後我倆在酒樓喝酒吃肉,悵憶往昔,再談及這日情形,樓西月相當不屑道,“我早便知道你有貓膩。”

     我一滯,“此話怎講?”

     他瞥了我一眼,“你當時喝的是玉骨香。”

     我環顧左右,“哈哈、哈哈,玉骨香和鐵觀音都是好茶啊好茶,清香醇厚,一時難辨罷了。”

     樓西月挑眉,夾了箸菜咽了,再淡定與我道,“玉骨香是酒。”

     我心中甚感寬慰,原來樓西月在入谷之前就已經深諳藥王谷的精髓之道。我,果然目光如炬。

     西風起,草碧波。

     我猶記得當日樓西月扇子上的那枝桃花畫得極妙,栩栩如生,好似要伸到我跟前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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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1:30 |只看該作者
[〇一]白鷺飛

  藥王谷地處離國邊遠之地,當真是與世隔絕一方淨土,碧波暗浪的十裡竹林,溪水蜿蜿,谷風幽幽,蒼蒼蒹葭。但凡這種世外仙境裡頭都要住著位俊逸出塵宛若謫仙的人物,同藥王谷配對的這位喚作周三公。

  周三公很謫仙,仙在誰也說不清他活了多少歲。我三年前來藥王谷之時,他捋著鬍子很慈祥地看著我,同我心中土地公公的模樣不謀而合,讓我不由地驚為天人。那個時候,周三公就已經白了頭髮,白了鬍子,白了眉毛,白得斗轉星移相當地徹底。我曾經在三公頭上翻來覆去撥亂反正想找到一根青絲。結果是,我焦灼得白了自己一搓頭髮,也沒尋到三公的黑髮。只能說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白了三公。

  白得徹底有兩個好處。其一,現在的三公同三年前的三公一模一樣,白頭髮半點沒多,這便是三公諦造謫仙傳說的原因,他容顏永駐了。其二,下雪天裡,一襲白衫的三公常常被我當作一尊雪人,走過路過之時偶爾手癢便折根樹枝插在他頭上。

  許多人都說藥王谷的神話源於我師傅,我不以為然。三公身體力行地告訴世人在藥王穀中能夠長命百歲,立地成妖。

  三公在我心底,是個雪一樣的謫仙,他眉髮似雪,白衣勝雪,寂寞如雪,遺世而獨立。為了讓他不那麼寂寞,師傅煉藥的時候,素來好善樂施的我會尋把凳子陪在三公身旁。三公會和藹可親地同我追溯很久很久的那些故事。

  三公說:很久很久以前,藥王穀是一片小橋流水人家,飛鳥在天,晚風徐徐,姑娘們浣衣洗沙,低吟淺唱。

  我問三公:那為何現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了?

  三公答:斗轉星移啊斗轉星移。

  三公還說:那時候有個小娘子扎一方青花頭巾,總是要路過我的窗前。

  我問三公:然後那小娘子嫁做他人婦了?

  三公答:斗轉星移啊斗轉星移。

  此後三公講故事的時候,我大多都閉眼睡覺。

  三年的睜眼閉眼間,我從三公的斗轉星移裡摸出了藥王谷的來龍去脈。藥王谷原先是個民風淳樸的小村莊,藍天白雲,青草芳香,炊煙嫋嫋。莊中的姑娘小夥男耕女織,束髮畫眉。可是斗轉星移啊斗轉星移。這村莊裡的人漸漸都白了頭。當時扎著青花頭巾在三公窗前路過的小娘子,也已經眼角爬上了細紋。人煙逐漸稀少,村莊沒落了,只剩下三公守著竹林旁的一處宅院寂寞如雪地度日如年。

  很久很久之後,來了一位公子。這位公子在宅院旁種種小花栽栽小草,每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夜之間,千樹萬樹梨花開。不少人慕名而來,最開始的時候,都是些姑娘,週三公又一次見到了許多紮著青花頭巾,還有紮著紅花、黃花頭巾、不紮頭巾的小娘子。不同於往日的“路過窗前”,這次是“在窗前癡癡地等,癡癡地等啊,等得花兒開了謝了再化做春泥”。後頭漸添了不少形形色色之人。人來人往,這麼許多的人走過來走過去,一不小心,就將當時的村莊踏凹下去一塊。這方淨土就出來這麼個雛形。

  踏著踏著,越來越凹,於是形成了谷。

  這位讓山河變幻、滄海桑田的公子,在下不才,正是我的師傅。

  我的師傅,夏景南,藥王谷谷主,是個高人。他比華佗還華佗,比觀音還菩薩,是江湖上響譽一方的神醫。往日裡我與三公談古論今,煮酒數風流人物,會有不懂之處向三公請教,因為三公活得比我長,見識跨越了千秋萬代。

  我問三公:諸葛孔明真乃奇人也,他娘子長得可是媚惑江山?

  三公答:世事無常啊世事無常。

  我再問三公:李世民的皇太子李承乾有兒子,但我聽說他有龍陽之好,斷袖之人也能正常取妻生子?

  三公答:世事無常啊世事無常。

  我問三公:三公,你知道師傅有心上人麼?

  三公抬頭看了看我,長歎一口氣,道,“我不知道。”

  我之所以說我師傅是高人,從三公的反應便能知,其他的風流人物他都說“世事無常啊世事無常”,只有對著我師傅的事情,三公終於是說了回實話。

  藥王谷很大,在樓西月入谷前,我是唯一的女人;在他入谷之後,這情況也沒得到實質性的改善。但他的入谷將我們藥王谷的人均名聲又提升了些。

  我對樓西月很感興趣,江南樓家在離國的風流人物中佔了三位。玉羅門門主樓玉風,以樓家劍在江湖上負有盛名,十幾年前曾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紛爭,轉而打理樓家生意,現在成為江南數一數二的商賈人家。

  青花娘子,樓玉風的夫人,一襲朦朧青衫、一隻妙音玉笛,多少江湖俠客前僕後繼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這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綿綿,誕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隻子嗣。

  裡頭猶以七公子最為養眼,採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傳言中將他爹的風流倜儻、將他娘的顧盼生姿演繹地淋漓盡致惟妙惟肖。七公子最擅以那柄桃花竹扇打動世間女子芳心,在那女子心神蕩漾之際,“持袂踏流雲”而去,深諳若離若即,半遮半掩之道。

    當然,傳言總歸是傳言。見著了樓西月,我覺得他瀟灑是瀟灑,但是,不及某人。

    我領著樓西月在谷中溜達,“西月,此處便是我藥王谷的花草苑。種了些常見的藥材,往後我一樁樁告訴你這些藥性。”

    樓西月走走看看,指著一株紫莖草,“這棵草脈紋帶著血色,初看之下,倒是有些像人的經脈。”

    “這是紫莖草,能解寒毒。初食之後,短期會心志紊亂,易入夢,且夢境極美,多是人心中埋藏至深的願景。所以說,此草既是毒藥也是解藥,若是沉於夢境中不肯醒來,便是生生奪人性命了。”天幕有些陰,遠處的蘆葦拍起一片雲海,我好似聽到我的心,動了一下,喃喃道,“紫莖草也喚作煙花醉。”

    樓西月不經意道,“煙花醉麼?好名字。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樓西月這詩將我那朦朦朧朧、牽腸掛肚的少女情懷全都勾出來了,我贊道,“嘖嘖,西月,果真不愧是風月場上的老手,這些對子信手拈來。”

    樓西月,“……”

    半晌,他謙虛道,“師傅謬讚了。”

    繞了一圈下來,已近黃昏。我肚子餓了,同樓西月道,“今日晚飯,為師想吃野山菇燉雞。”

    樓西月抬首望著我,有些猶豫道,“師傅,藥王谷中其實並未有雞。”

    我奇道,“可是你入谷那日,我明明吃著了山藥雞湯啊。”

    樓西月垂頭道,“那是我讓南雁出谷買的。”

    南雁是樓西月的小廝,樓西月便是當今富家公子的典型代表。日日過著衣來伸手,食來張口的生活。樓西月來藥王谷拜師,南雁左手拎著一隻包袱裝著他樓七公子的錦衣華服,右肩背著只錦盒裡頭裝著四方祥玉和一干金銀珠寶,懷裡抱著一隻淮陰暖玉笛同一把木琴,讓我不得不歎為觀止,扼腕感慨:樓西月,垮了的一代。

    藥王谷雖然長了許多奇花異草,卻怪便怪在生畜難活,谷中鮮有蟲魚鳥獸。我初來藥王谷之時,不懂行情。經常出谷在集市上帶回來些小鴨小雞小鳥小貓,回來養著,但不足幾日,這些牲口一個個要麼口吐白沫、要麼渾身抽搐、要麼鬱鬱寡歡而死。荼毒了許多生靈之後,我痛心疾首,我悲天憫人,我覺得寂寞如雪,我含淚望著師傅。師傅轉身回屋,七天之後,我便發現谷中池內多了一尾生龍活虎的小魚。

    師傅寫了張藥方與我,“小香,你將這些藥草混在魚食中,這魚便不會死了。”

    我就知道,我的師傅,是萬能的。
   
    在樓西月入谷之前,我已經足足有二十三日不知肉味。他入谷的第一日,我便體味到了久旱逢甘露的美好,並且在心中再一次對我收了這麼個弟子的行為給予了高度肯定。

    我蹙了蹙眉心,迎風歎道,“西月啊,為師近來在琢磨那起死還魂丹,有些心力交瘁。所以想喝雞湯補一補。”

    樓西月為難道,“師傅,出谷要耽擱些時候,眼下已經要入夜了。南雁若是現在去,怕是明日才能回來。”

    我托腮呢喃道,“我原先聽說過一句話‘樓七扇,持袂踏流雲。’西月你是不是輕功上好啊?”

    “啪——”樓西月的扇子掉到了地上。
   
    如此說來,自打第一日入谷看到樓西月風情萬千地展開那桃花扇之後,再沒有幸欣賞那枝開得夭夭灼灼的桃花。連日來,樓西月再沒“搖扇笑過桃花”,倒是這桃花扇,已經數次掉到了地上。我委實擔心:這麼一把有風骨的扇子,可千萬別摔壞了去啊。

    “師傅,西月這便出谷去買些雞鴨,你且稍待。”

    我滿意道,“嗯,快去快回。”末了,望著樓西月的背影,我再加了一句,“西月,昨日的飯菜稍淡了些。今日你多加些鹽。”

     轉身之際,我好像又聽到了扇子落地的聲音。

    回到屋中,我算了一算,這次師傅出谷已經去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他走得最久的一次。往日裡,都是別人登門造訪,師傅輕易不會出谷,即便出去,也不過數日便鳥倦知返。可是這次,他走了這麼多天,杳無音信。我不免有些擔心,提筆寫了封很長很長的信,大意是:

    師傅不在的日子裡,我每日挑燈夜戰,頭懸樑,錐刺股,認真地抄寫醫書,並且將谷中的雜草拔得一乾二淨;且因為解了一個疑難之症,又一次提升了藥王谷的名聲;在未來的日子裡,我會再接再厲,將藥王谷發揚光大;在師傅回穀之日,必定能見到一個井然有序、蒸蒸日上的藥王谷;之前師傅交給我清掃藥池的任務,我那時候說完成不了,但現在發現“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敬請師傅放心,我一定會將藥池清理乾淨;週三公一切尚好,我也一切尚好,不知道師傅何日當歸?

     除了最後一句,其他都是樓西月的活。

     但其實我真正想寫的,只有最後一句話。

    寫完這信,我將信折好。心裡激動了一番,想了想,還夾了枚竹葉進去。我出門將信放到大風嘴裡,大風是師傅養的一隻白肩花雕。我前頭沒有把大風算到穀中的生畜裡,是因為大風太通人性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便能心領神會。我想大風沒准是個人,或者算是只人獸,反正在我心中,他和我是同類。

    我們藥王谷素來都是豪情萬丈,別人送信用信鴿,我們大風比信鴿的身板要大上近百倍。

    思到這,我很自豪地拍了拍大風。看到他撲哧了一下翅膀,接著一嘯入天,在半空中盤旋了片刻,旋即直上雲霄。

    夜幕落,星光燦。

    我突然後悔了,這是我第一次寫信給師傅,日後或許會被師傅留下來偶爾翻翻,其實我應當更直白些,這樣才能有收藏價值,最後一句應當換成:師傅,我想死你了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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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1:48 |只看該作者
[〇二]煙花醉

     清晨微曦,曉日初懸,東方遙遠的天際悄悄露出了朝暈,染紅了一角煙霞。

     我穿上一襲長頸外袍,將頭髮鬆鬆綁起,對著銅鏡,將那層男人的面皮貼在臉上。再慢悠悠地踱步去尋三公。昨日夜裡,我做了個夢,夢到一幅水墨畫,有個著錦服的公子衣袂翩然地立在江邊,風蕭蕭,浪滔滔,江南的三月,草長鶯飛,啼血杜鵑映山紅,宛若沉沉夜幕綻放的迤邐煙花。

     他對我展顏一笑,聲如潤玉,“小香,過來。”

     忽而他身後萬丈浪起,勢若騰龍,洶湧而至。天際昏暗,雷電交加,再一看,那公子已經不在了。

    這個春夢和夢魘,就在一念之差啊。

     我從夢中驚醒,仔細思忖了一番,這位公子的容貌我記不利索,但心頭隱隱作痛。我這三年來,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男人只有兩位:師傅和三公。那麼,本著日思夜想的原則,我夢裡的主人公要麼是師傅,要麼是年輕時候的三公。

     踱到三公屋前,他端坐在院中,眼前一株鳳凰花,開得很嬌豔。他細細地摸了摸花瓣,摸了摸莖葉,摸了摸那葉子上的砂子,陶醉其中。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三公,是在思考芸芸眾生的旦夕禍福。

     我坐到三公身旁,問他:“三公啊,你最近有沒有托夢給我?”

     三公拈花一笑,搖了搖頭。

     我放心了,昨日夜裡果真夢到的是師傅。我同他大致講了講夢境,“你幫我解解唄,這是吉兆呢還是凶兆?”

     世人常說“周公解夢”,我一直在冥冥之中相信:週三公和周公必然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

     三公緘默了一盞茶的時間,我闔上眼睛將將要睡著的時候,他啟口道,“牽腸掛肚啊牽腸掛肚。”我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哼哼了一聲,就著陽光,再補個回籠覺。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做過這樣一個夢。那時候我大抵只有十三、四歲,是個總角女童。夢中隱約有個年輕公子,托著我的後腦,用青花瓷勺將一碗湯藥緩緩渡到我口中。在此之前,我總是極冷,無論用多少棉褥裹著,都抵不住,那寒意從四面八方一分一毫侵蝕我的心。但那藥漿順著喉嚨流下去,好似有一陣暖流注入我的心田。

     我幼時,有個妹妹,叫齊笑。齊笑總是會將我團團抱住,對我說:姐姐,小笑在這裡陪你,要是還冷的話,我就去拾點樹枝生火。我們倆就這麼相依為命,浪蕩在江南的大街小巷中。偶爾順手牽羊得了只錢袋,我便會給小笑買糖人吃。饑困潦倒的時候,齊笑會翻牆到大戶人家偷摘果子,然後我倆劫富濟貧,坐地分贓。

     那時,戲班子紅紅火火演著一出摺子戲——《霸王別姬》。我和齊笑便跨坐在院牆上,對戲臺上那群紅白臉進行俯瞰眾生的圍觀。

     我捂住心口,對齊笑慷慨悲壯道,“虞姬啊虞姬~~本王沒了你,可怎麼活啊?!”

     齊笑樂得咯咯直笑,作嬌羞無限狀,“霸王啊霸王,只願君心似我心,此生無緣,來生再見了~~”

     我滿目瘡痍,生不如死狀,“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唱畢,我猛一甩袖,激情不已。只覺得眼前有物什閃過,我一摸袖管,裡頭空空如也。院中平地一聲驚雷,“誰?!誰扔的雞蛋?!”

     我趕忙拉著齊笑一路飛奔,那江邊的柳枝飄揚,那天上的白雲飄飄。

     可是,有一日,我醒來的時候,草棚裡濕濕涼涼,卻沒見著齊笑。我赤著腳反反覆覆踏遍了城中所有的青磚小道,在大戶人家掛著大紅燈籠的門前伸長了脖子盼來盼去。卻是再沒有見到她。入了夜,寒意如針椎一般紮在我四肢百骸,如百萬隻蛾蟻啃噬我的心肺。我在黑暗的草棚中抱膝蜷作一團,再沒有齊笑替我生火取暖,蒼茫大地只餘了我一人。

     夜黑風高的夜晚,我昏昏沉沉墮入了夢中。華夢初醒,身旁“劈劈叭叭”有火燃聲,我挑起眼皮,模模糊糊看見個人影,手執了根樹枝撥著火堆。

     我張嘴喚了聲,“小笑……”

     那人轉頭,只著了白色中衣,火光在他白皙的肌膚上打下陰影,一躍一躍。他俯首看我,眸若深潭,“你好些了麼?”

     我睜眼想起來,身上的外袍滑落,是一襲絳紫色嵌金錦袍。我盯著他看,看了約莫半柱香的時候,他抿了抿唇,有些笑意,“我很好看?”

     我真誠地點了點頭,“特別好看。”

     他含笑將外袍穿上,那袍子與他的氣質渾然天成。他在腰間繫上一條鑲玉銀色寬頻,接著邁步要走。

     我急了,一把拖住他,“你是哪位大神?叫什麼?”

     “我叫安辰。我不是神仙,方才你病了,我給你醫好了。”

     我拽住他的袍角,“哥哥,你像我的親人,你能不能帶我走?”

     他摸了摸我的頭,“不行。”

     我打滾,“我病沒好,渾身都疼。心、肝、脾、肺、臟疼得無邊無際。”

    他哈哈一笑,“我不能帶你走,我不是揚州人。只是順道路過。”

    我含淚啜泣,“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哥哥,我能上樹、能爬牆、能種田、能收菜。你可不可以收了我?”

    他低低地笑,笑聲如絲竹般悅耳。

    安辰偏頭看我道,“你是誰家的丫頭?”

    我緊張了,想到要同他說我的名字,心中莫明地抽緊,“我叫齊香,香蕉的香。齊天大聖是我老祖宗。”

    安辰抿了抿唇,笑道,“小香,過來。”

    他眼角稍彎,笑的時候眸中好似落入了星輝。窗棱處透過來一束泛金的陽光,炫目地讓我睜不開眼睛。

    枝椏初綻,斜陽染草,須臾花開,誰心猿意馬。

    安辰沒有給我一個名份。他就是在酒樓請我吃了一頓,婉轉地與我表示: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帶上我非常地不方便。我寬慰他:無論他做什麼,我都只會淡定地圍觀。

    此後我跟在他後頭,十裡八鄉寸步不移。他吃飯,我看著;他喝水,我看著;他治病,我看著;他如廁,我在茅側外頭看著。我發現他喜歡抿唇,往往有什麼事惹他開心了,他就會輕輕抿一抿,然後在唇角綻開一抹笑顏,讓我以為漫天花開的三月揚州也無可比擬。

    江邊賞柳,他信手撥了撥琴弦,與我道,“小香,我還有事要辦,真要走了。”

    我頓時失落了,輕聲道,“可是我捨不得你。”

    安辰摸了摸我的頭,“很多人,你都會捨不得,但不是所有人都要留在身邊。

    我在身上摸了摸,沒有東西可以留給他做信物。於是我蹲下身在岸邊摸了塊鵝卵石,用袖口擦擦乾淨,在上頭親了一口。然後遞給他,“你能不能留作紀念?”

    他點了點頭,接過石塊轉身走了。

    我偷偷地跟在他後頭。其實,說不跟著他,和跟著他但不告訴他,表面上看起來是一樣的,但後者的效果大好。比如我可以在某個風花雪月的日子,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然後故作驚詫地同他道,“公子,我們真是有緣啊~~”我還可以將他喜愛的東西摸透,然後悄無生息地送給他。我還可以在偷窺他兩三年之後,揮淚抽泣告訴他,“我其實已經注意你很久很久了。”

    但是,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裡,安辰終於天遂人願地入了一家青樓。我蹲在門口癡癡地等,癡癡地等啊,七天七夜之後,我頓悟了兩件事:第一,他先前說辦事不方便帶著我,原來是為的逛窯子;第二,我將他跟丟了。

    我後頭想了想,其實安辰真的想走很容易,最有可能是礙於他風度翩翩的氣質,遁走太損形象了。

    齊笑走了,安辰也走了,我從此遺世而獨立。聽霸王別姬的時候,我莫明地心酸。我早戀了,別人都在青梅竹馬的時候,我已經經歷過一次生離死別了。這讓我滄桑。此後,每每有人在耳旁談及自己的悸動的青春,我便湊過去問一句:“你情動的時候,幾歲?”

    問得多了,發現我不但早戀,我還早熟。

    因為好多姑娘會嬌羞如芙蓉地回答我,“人家不知道情動是什麼啦~~”

    我不甘心,後頭的一年多的時間裡,我踏遍山川,一家一家問過去,安辰這個名字如石落大海,無人知曉。我經常在幕天席地之時,望著漫天星辰,想起他抿著嘴唇,對我道,“小香,過來。”

    我還會想,安辰到底會不會記得我?如果我們真的能夠在這個世界某個地方偶遇,他會是什麼表情?

    我在腦中幻想了無數次我們相遇之時的場景,可惜,那無數次,沒一次是對的。

    越往西走,便常常聽得別人說:藥王谷有位神醫,妙手回春,死人也能把魂撈回來。我一想,安辰也是位大夫,他醫術很好,業內人士沒準會認識他。

    於是我跋山涉水風餐雨露披星戴月,尋到了藥王谷。入谷之時,有位男子,烏髮素衣,他背對著我,在同一位白花花的老人家下棋。穀中揚起一陣清風,將他的髮尾吹起,好似一股清泉沁人心脾。

    我大聲道,“請問神醫在不在?”

    他執起一顆白子落下,清脆的棋子落盤聲“啪——”。接著,轉身,那一剎那,我差點要淚如雨下:他,就是我尋了這麼久、這麼久的安辰。

    他望著我,面上雲淡風清,問道,“姑娘要找我?”

    我一時怔住,身子像被定在原處。眼前的人,和安辰長得一模一樣,可是他的眸中沒有分毫起伏。我在想,一年多不見,我已經長高了許多,或許他不記得了。

    我相當地興奮,湊上前去,對他笑道,“安辰,我是齊香。一年前在揚州,我們見過的。”

    他淡淡一笑,執起石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聲如濺玉,“我叫夏景南,你認得我?”

    我迷惑了,他只用帛帶在腦後將頭髮束起,他穿了一襲素白布衣,同先前錦衣玉帶的安辰判若兩人。而且他說他叫夏景南。

    忽然,那石桌對面的老人家叫了一句,“啊----”接著,一掌自拍腦門,哀嚎道,“我輸了。”

    夏景南同那老人家道,“三公,這局棋已經下了三天三夜。你去歇會吧。”接著,他抿了抿唇。那抿唇的動作和安辰簡直如出一輒。

    我確定了,即便換了個髮型換了身衣裳換了個馬甲,他是安辰真身無疑。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想安辰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我想留在他身旁,卻沒有一個合適的契機。我怕他像一年前拒我於千里之外,末了再換個洞默默地隱居。然後我再花個一年兩年去追他,這樣你追我趕的,不免連累了我們許多無辜慘澹的青春。我思來想去,終於琢磨出來個折衷的法子來。趁他現在裝失憶,我可以拜他為師,我可以在這藥王穀裡替他浣衣做飯、捶背按摩,也可以接替他的衣缽,濟世安民。

    我與他說了這個意圖後,他徐徐道,“我不收女弟子,姑娘請回吧。”

    我態度誠懇地表示,是男是女真的不重要。我引經據典,說了許多孔武有力的事實:女有花木蘭沙場點兵、男有俞伯牙為子期斷琴。所有男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但所有我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到,比如:生孩子。

    重男輕女已經是過去,退一萬步說,實在是礙於禮儀,我就扮成男人。

    可能是我說話的時候太急,師傅怕是沒有聽清楚前半段,只捕捉到了最後一句。這日晚些時候,他遞給了我一個男人面皮。我心領神會地將那面皮貼在臉上,從此,以男人的嘴臉活在世上。

    第二日師傅見著我的時候,著實有些驚愕,“你怎麼這副模樣了?”

    我這臉上多了層面皮,有些不習慣,只能表情木訥道,“從今天起,我便是個男人,師傅可以心安理得了。”

    師傅,“咳咳,我用三色堇泡過這面皮,可以永保青春。昨日,是想讓你看看三色堇的藥效。”

    接著,他走了兩步,瞥了我一眼,面無表情道,“不過,你戴著這面皮也蠻合適。”

    這個面皮,是個相貌極好的男人。所以,如果單單只看我的頭,可以說我是個風華絕代的人。

    我此後問過師傅千萬遍,他可曾記得:在那個花團錦簇的揚州,在某個煙波點墨的江邊,我與他相遇在桃花樹下,他英雄救美了,然後對我說讓我等他一輩子,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我等啊等,他卻再不見歸。

    師傅但笑不語,靜靜聽著,仿佛這個故事與他沒有半點幹係。

    那麼講了很多遍之後,我逐漸也相信我與安辰確實有這麼一個如詩如畫的遇見。可是講了這麼多遍之後,我發現師傅是真的忘了我。

    或許,他從未記住過我。

    有一日,師傅同我講:“紫莖草又名煙花醉,能夠解寒毒。但服了此草之後,會陷入夢境中很難自拔。”

    我歪頭看著他,心想:原來我當時吃的是煙花醉,原來,我不過是做了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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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2:01 |只看該作者
[〇三]瀟湘竹

    臨近黃昏,聽得一聲高亢的鷹嘯,大風從空中直直落了下來。我閉上眼,不忍目睹,只能聽到“撲通——”一陣嘩嘩的水聲。大風,又栽進那水池裡去了。

    本來白肩雕應當是振翅飛翔在廣袤的天空中,巢營於高山峭壁之上。但是,大風很低調,從來不以自己是只雕為傲。悲劇地是:他好像以為自己是只鳥兒。

    這裡有一些讓人慘不忍睹的事實:其一,大風食草;其二,他很喜歡主動親近那些雞鴨鳥鵝;其三,大風會獨自在院子裡叼些草啊樹枝啊,搭個窩,然後縮進去;我覺得要不是他的唾沫沒有粘性,某一天就能有幸看到大風築個巢懸在房梁上。

    今日裡不知道又是哪隻身輕如燕的鳥兒將大風迷得“沉魚落雕”了。

    我讓大風送信是為了給他和那些信鴿製造機會,以免哪天他看上了只烏鴉叼回谷就不吉利了。

    我從大風嘴裡扒拉扒拉,終於將師傅的回信摸出來。信箋被水沾濕,上頭四個字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不日當歸。”我拿著這紙左看右看橫看豎看,對著太陽看,迎著西風看,最後不得不承認:這不是什麼密信,上頭就這四個字。

    “不日”,是指不過多久便回,師傅許是知道我會掛念他,所以特意寬慰我。“歸”,是說師傅將藥王穀當作自己的家,外頭花花世界雖然好,這裡才是他的歸宿。我細細一體味,這封信雖然言簡意賅,但字裡行間都表達了師傅歸心似箭的心意。如此,我開開心心地將紙箋收入懷中,去尋樓西月吃晚飯。

    南雁是個妙人,他不僅以一己之力將一馬車的家當都帶來了。他還燒得一手好菜,清新爽口,很有江南的味道。樓西月,和他師傅一樣,是個識貨之人。

    在此之前,一直是我給師傅做飯。我入谷的第一天,師傅做了道清蒸豆腐給我,讓我平生頭一堪比那天界瓊漿,那鮮美龍肉。這是我唯一吃過師傅做的菜,我其實挺後悔,早知道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要先將那清蒸豆腐畫下來,然後細細記錄下當日豆腐的質感,便於往後回味。當然,我很樂意為師傅做飯,最好能做一輩子。

    遭體味到吃豆腐原來是如此地美妙,飯畢,我同往常一樣在竹林中散步。晚風輕拂,將竹葉吹得“沙沙”做響,不時翩然落葉紛飛。月色如水,一片靜謐,從竹林的縫隙中泄散下來,化作一道銀河蜿蜿蜒蜒。我踱步走到一隻翠竹旁,伸手摸了摸那竹節,觸手微涼,上頭刻著一行小楷——“瀟香竹”。

    很久前有一日,我同三公談風流人物,說到上古賢君舜帝,還有他的兩房妃子。

    我點評道:舜帝雖然是千古明君,但對待愛情仍是同那後宮三千的帝王一樣一樣啊。娥皇女英,愛情怎麼能平分?

    三公答:人心叵測啊。

    我此後便一直糾結於舜帝的愛情觀人生觀價值觀,糾結於他如何能在兩個女人中如魚得水。我這個人非常執著,不糾結個所以然來斷然是不會放手的,於是我清晨對日唏噓,晌午迎風落淚,夜裡賞月哀愁。

    那麼在某個夜裡,也是在這十裡竹林當中,我席地而坐。漫天星光閃耀,翠竹成海,鋪陳了一地的青葉,無邊無際,好似連著那沉沉幕靄。我在這花好月圓的夜晚數著身旁的竹子:若是單數,那舜帝愛的就娥皇;若是雙數,那舜帝愛的就是女英。

    一陣風吹來,兩側翠竹搖曳,在地上灑下斑駁疏影。我抬頭之時,師傅著一襲白衫立在那皎皎月色之下,沒有束髮,任髮絲在風中輕舞,面色雲淡風清,不染半點煙塵。歲月靜好,風止住,月止住。我的心,也止住。

    他看著我,面容清俊,問道,“小香,又在竹林裡迷路了麼?”竹葉落在他袍上,再順勢滑落,隱於地上那千萬片繽紛中。

    我愣了好久,直到師傅走近身側,伸手將我肩上的落葉拂去。我問道,“師傅,人這輩子能夠真心愛幾個人?”

    師傅面色隱有笑意,“小香可是又出谷聽戲去了?”

    我望著師傅,腦中只有風花雪月,怔怔地點了點頭,“嗯,我聽了娥皇女英淚染青竹的段子。舜帝太讓我失望了,讓兩個女子肝腸寸斷。”

    師傅望著旁邊一株小竹,將將破土而出,道,“小香喜歡舜帝麼?那麼這只竹子取名叫‘瀟香竹’吧。”

    我撇嘴,言誓旦旦道,“若是我喜愛的男人將他的心分給其他女人一半,我斷不會為他淚灑青竹的。”

    師傅的衣袂被風卷起,飄來一片雲朵將月色掩住,周圍暗了下來。聽到師傅的聲音好似圓潤的珠玉,“小香,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一束清涼如遊絲一般流散在周圍,那輕風,帶給誰遐想。

    雲朵散開之際,師傅已經不在。我摸出把刀在那小竹上刻下“瀟香竹”,我在想,會不會有一天,我會在這方翠竹下,為師傅流淚,將這竹子染上斑斑淚痕。

    回首再看這枝“瀟香竹”,已經鬱鬱蔥蔥,不經意間,這株竹子已經悄悄抽芽,枝枝蔓蔓成長了這樣一株蒼蒼勁竹。

    有曲悠揚的笛聲回蕩在竹林中,我尋聲望過去,見著樓西月手持那枝碧青暖玉笛,他玉冠束髮,銀白月光傾瀉在輪廓清晰的側臉上,簡單著了襲青衫,廣袖迎風飄搖,髮絲揚起,恰好遮住他的眸子。

    一曲聽下來,我相信樓西月絕對是青花娘子的親兒子。他靜默了片刻,張口問道,“師傅,可是睹物思人了?”

    我坐在地上,拾了片葉子把玩,問樓西月,“西月啊,如果想知道一個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有什麼辦法麼?”

    樓西月走到我身旁,施施然坐下,端詳了我半晌,“若這男人心中有她,便會對她和其他女人不同。”

    我歎了口氣,“那若是這男人身旁沒有其他女人呢?如果他對這女人和對其他男人不同,算不算?”

    樓西月沉默,“……”

    我起身,喃喃道,“嗯,應當算的。”藥王谷先前只有三公、師傅和我三人,師傅對我和對三公是斷然不同的。比如,師傅不會和三公在竹林中散步,但他常常與我相約黃昏後,二人林中漫步;師傅從來不會摸三公的頭,但他偶爾會幫我撣去頭髮上的葉子;師傅收了我做弟子,卻沒有收三公。

    這麼一想,我歡欣雀躍,同樓西月謝道,“西月,為師今日有一種霍然開朗之感,靈台清明,多虧了你。這樣,為師今日裡將我的一方信物送給你。”

    我伸手在袖管裡掏啊掏,掏出來一塊鵝卵石、一根魚骨頭和一節斷竹。我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鵝卵石同樓西月的氣質比較相配,便將這鵝卵石大大方方地送給了他,“你既然入我藥王谷,便是我的人了。往後行走江湖,若是旁人認不得你,你只需亮出這塊鵝卵石,報上我的名頭,別人便知你是我的人。”

    樓西月接過這石頭,張了張嘴,沒說話。

    我拍拍手,“好了,那麼西月,時辰不早了。明日裡你還要清掃藥池,我們回屋早早睡吧。”接著便向前邁步而去。

    我興沖沖地走了半盞茶時間,月色讓人迷醉,於是我迷路了。藥王谷這方竹林很茂盛,常常讓人有去無回。我經常在這裡迷失了自我,再端坐在地上耐心地等著師傅將我捎回去。可是眼下師傅不在,我環顧了四周,樓西月也不見蹤影了。

    我蹲在地上劃了幾個圈圈之後,得了一良策。卯足了勁,仰天長嘯了一句,“樓西月——”喊聲震天動地,在偌大的藥王谷不斷地迴響,許多竹葉被震地落了下來。果然,不足片刻,有個清影逸出,翩然落於我眼前。樓西月執著那玉笛,對我淺笑了笑,“師傅,怎麼了?”

    我如實交待,“我迷路了。”

    樓西月扶額歎息,“我帶你出去吧。”

    其實這片竹林真的很大,我同樓西月二人兜兜轉轉,沿途用小刀在竹子上作了不少記號,直到月上枝頭,還是沒走出去。我憂愁,我哀怨,我頭髮疼。於是我對樓西月鄭重道,“眼下有兩個選擇。”

    樓西月抬眸問,“什麼?”

    “其一,我倆在這竹林裡生老病死,默默地隱居。但是這裡沒有吃的,估計餓個十天半月我們就乘風西去了。其二,你背我,飛出去。”

    樓西月勉為其難地選擇了第二種。我手腳並用趴在他背上,將將上去那一刻,樓西月身子一僵,我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他身子一顫。我覺得他太容易敏感了,於是將頭一倚,靠在他肩頭。樓西月一滯,居然將我放了下來。

    我莫明,“怎麼了?”

    樓西月望著我,眼神中閃過一絲我抓不住的神采,他徐徐開口道,“師傅,西月昨日背上扭傷了,有些疼。”

    我撓了撓頭,“那怎麼辦?你想同我在這裡打坐圓寂嗎?”

    樓西月定定地看著我,偏頭,慢條斯理道,“如果師傅不介意,我抱你出去,如何?”

    我托腮認真地想了一想,“就這麼抱著不好吧,萬一慢點飛上去了,有人抬頭剛好見著,還以為嫦娥同後羿在交頸偷歡呢。”

    樓西月挑了挑眉,摹地傾身上前,一手攬住我的腰,打橫將我抱了起來。我一時倉促,怕跌下去,趕忙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他足尖一點,便升空了。我聽見他在我耳畔低聲道,“這樣便不會讓人誤會了,就算有人見著了,也不過以為是嫦娥攜了把琴奔月了。”我扭頭,恰好對上他的眸子,鳳眼微眯,有些迷離地望著我。我被看地很不好意思,別開臉望瞭望下頭的竹林。山谷幽風將竹林吹得拍起一波又一波翠浪,泛起點點銀光,沙沙,沙沙;在谷中不斷的迴旋繚繞,好似奏出一曲箜篌樂。

    這片景色很美,讓我流連忘返。忽然頸間有溫熱的吐息,樓西月輕聲道,“師傅,比我想像中要瘦,倒有些像個女兒家。”我聞言一驚,雙手放開他的脖子,我怨念啊,樓西月這個挨千刀的,怎麼不抱緊一些,我就這麼從高處直愣愣地掉下去了。

    “撲通——”從此,我同這片竹林結下了樑子,我以後再不來光顧這林子了。好在我福大命大,地上竹葉厚重,沒有缺胳膊少腿。樓西月緊隨其後跳了下來,他攬過我的肩,問道,“方才我沒抱緊,師傅可有摔傷?”

    我被嚇得驚魂甫定、泫然欲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罵道,“樓西月,你這個沒良心的。師傅我養你育你容易嗎?你就這麼報答我?明天,明天我就逐你出師門。”

    樓西月沒搭理我,自顧自地伸手在我手背上拂了拂。我往後退了兩步:這廝摔我還不夠,還摸我。我面色陰了下來,深深地剜了他一眼。

    樓西月眸中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狡黠,含笑道,“你手上蹭傷了。”

    我將手抽回來,怒道,“樓西月,你趕緊把我弄出去啊。你還磨蹭,你還磨蹭,明日裡我就罰你來這裡撿樹葉。”

    樓西月反倒笑意更深,忽然手臂一伸,扣住我的腰將我拉近,調笑道,“西月謹遵師傅教誨。”抱著我一躍而上,虛虛踩著竹葉,步伐輕盈,風在我耳邊呼嘯而過,銀月如鉤掛在天際,近得好像能看到嫦蛾仙子在桂花樹下同吳剛調情。

    雙腳踏到地面上,讓我心中好生實在。正欲回屋,卻沒想樓西月仍是攬著我的腰,將我箍在原處。我回頭看著樓西月,他正神色複雜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他今日裡有些邪門,風月場上混際久了,難道對男人也有興趣?

    若是我的弟子有斷袖之癖,我是斷斷不能接受的。因為如此一來,他便極有可能同我搶師傅。思到這,我打算試探試探他,於是我湊近了些,一手勾起他的下巴,媚笑了一聲,“怎麼?七公子寂寞了?”

    樓西月眸中閃過一絲驚詫,接著愈發地深邃了,好似有暗濤拍岸。他低低地哼了一聲,捉住我的手,向我緩緩傾身,與我四目相接,直直地看著我,嘴角勾起一絲痞痞的笑意。

    我要鎮定,以不變應萬變。眼見著樓西月的臉離我有些近,髮絲撩到我脖頸處,能感覺到他的吐息。我決定不淡定了,萬一樓西月真的好這口,我就徹底栽了,於是乾乾笑了笑,“天上新月如鉤,地上偷雞摸狗。這詩真應景啊。”

    聞言,樓西月眸光流轉,忽地鬆開了我的腰,恭敬道:“師傅,時候不早了,西月先行回屋了。”

    我對試探的結果還比較滿意,於是舒心地笑了一笑,揮袖道,“好。”末了,我提醒他道,“西月,不久之後是端午,明日裡包些粽子吧。為師喜愛紅棗、冰糖、豬肉、綠豆、桂花和蛋黃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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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四]綠萼凋(一)

    我將藥草磨成粉,遞到樓西月跟前,教導他道,“若想學會如何用藥,必先要以身試藥。知道此藥的味道、藥性、藥效之後,方能更好地將其施於病人身上。”

    樓西月指尖沾了些藥粉,放到唇間嘗了嘗,道,“微苦,性涼。初入口中,覺得隱有麻痹之感。”

    我贊道,“西月,你說得很對。你知道炎帝嗎?”

    樓西月抬眸看我。

    我與他解釋道,“炎帝,又名神農氏。是上古一位有名的大夫,他非常有醫德,為了解救百姓病痛,嚐遍百草。但最後,卻因為一種藥草毒性太烈而喪失性命。此藥草,性寒涼,中毒之後,全身麻痹,半柱香之後,會偶有抽搐之狀,爾後,七竅流血而亡。”

    樓西月臉色驟變,“我剛剛嘗的是斷腸草麼?”

    我朝他笑了一笑,“嘿嘿嘿嘿。”

    他嘴角抽搐,一言不發。

    我轉身往外頭邁步,“西月你不用擔心,剛剛那是涼瓜粉摻了些……。嘿嘿嘿嘿。”

    走到屋前,看到有位姑娘著一襲夾襟藕粉色紗裙,婀娜妖嬈,確有仙人姿態,有些焦急地立在那裡。她覺察到我的腳步,抬起頭來望著我,眸中迷了層水霧,襯得那雙杏眼愈發剔透了。

    我走近她,她開始抽泣。我負手站定,她“撲通——”地跪下,哭得更淒慘了。我這廂裡還沒來得及動作,就有雙手將她攙起來,柔聲道,“姑娘,何事如此慟情?”

    這姑娘芙蓉泣露,對著樓西月央道,“神醫,可否求你救救我、我相公?”

    樓西月安慰那姑娘道,“你別急,慢慢與我道來,是出了什麼事?”

    她咬緊唇瓣,“我相公患了眼疾,盲了。”

    樓西月哀傷狀,感同身受地瞅了瞅那姑娘,“你將症狀告知我,我看看能不能醫好。”

    我被他二人徹底遺忘,聽著那姑娘一口一個“神醫”,將樓西月捧得心曠神怡,額上青筋跳得厲害。

    “咳咳,樓西月,你愈發出息了啊。你不知道藥王谷接活是有規矩的麼?”

    樓西月一僵。那姑娘茫然地看了看他,完了再看看我,好像在心中抉擇了一番,然後決絕地跪在樓西月跟前,“神醫,有勞你了。”

    樓西月許是終於對自己的定位覺悟了,上前一面扶起那姑娘,一面涼涼道,“姑娘,這位才是夏神醫。”

    那姑娘顯是一驚,掃了掃我,垂眸道,“小女子蘇婉兒,懇請夏神醫醫好我夫君的眼睛。無論多少酬金,都在所不惜。”

    我走近她,拍拍她的肩,和藹可親地笑道,“婉兒,好說好說。”

    師傅與人看病有個古怪的規矩,那便是:酬金須是此人至寶之物。比如他彼時曾接了一單活,是個大爺,頭髮一夜之間掉光了,每日裡忿恨不已,央了師傅許久,師傅當時如泰山一般淡定不為所動。終於,那老大爺將祖上傳了十八代的一顆夜明珠獻了上來。上天入地四海八荒,我頭一遭見過這麼奪目的珠子。我素來愛收集石頭,於是師傅將它賞給我做鎮店之寶。對於這老大爺,我們也頗為感慨,其實掉頭髮是自然現象,這樣逆天而行,只為了重拾一頭青絲,又是何必呢?

    我本來很慶倖,我佔了便宜,因為安辰救我的時候,我沒花半個銅板。但到後來,才曉得:我好像將心給了他,半點油水沒撈到。

    蘇婉兒抽抽噎噎地將事情大抵說與我聽:她這位相公是徐州刺史賀庭之,數日前不知為何得了眼疾,遍訪了徐州所有大夫,皆搖頭歎氣,於是她才不辭辛苦來藥王穀求醫。

    我聞言有些納悶,問她道,“既然是他得了疾,為何獨獨你一人來此?本應當你將他一併帶來,我也好對症下藥。”

    她支吾了許久,終是啟口道,“我相公他,他並不想醫好這眼疾……”

    “既然他這個病人都不急,你緣何要著急。有所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或許他見慣了世間阿諛我詐,盲了正和他心意。”我攤手,準備關門送客。

    “夏神醫,我願意用我這雙眼睛換得相公重見天日。”她聲音雖輕,卻是滿含篤定。我抬眸看她,蘇婉兒小臉泛著緋紅,一副倔強的模樣當真我見猶憐。

    我沒答話,她遞了對墜子過來,柔聲道,“我一個弱女子,真的沒有什麼傾世之寶。這對玉墜是相公送給我的定情信物,於我而言,已是世間珍寶。不知道……不知夏神醫可否破例?”

    我沉吟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同樓西月道,“西月,我們準備準備,下徐州吧。”

    當日,我與樓西月帶上藥匣子,留了南雁給三公作伴,上了蘇婉兒的馬車,匆匆往徐州去。在馬車上,樓西月與蘇婉兒相談甚歡,他寥寥數語,駕輕就熟地將蘇婉兒的身世牽了出來。蘇婉兒曾是徐州青樓胭脂苑的當牌小娘子,被賀庭之一擲千金買下,爾後入了賀府做小妾。

    我心想:看來這賀庭之也是貪戀紅塵的一枚風流公子哥。

    樓西月在藥王谷韜光養晦了這許久,今日見著蘇婉兒,終於有了重見天日之感,與這小美人兒吟詩作對、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我抱手在一旁哼唧了許久,他全然不以為意。

    趁著中徒歇腳,我拉住樓西月,與他告誡道,“你這樣青天白日地調戲有夫之婦,遲早毀了我藥王谷雪山白蓮一樣的名聲。”

    樓西月漫不經心地笑道,“見著蘇婉兒這樣的美人,是個男人都會動心的吧。”言畢,他挑眉瞥了我一眼。

    我正色道,“你師傅我,素來坐懷不亂。”有些好奇,我與他打聽道,“是否男人都喜歡這樣有才情的姑娘?”

    樓西月點頭贊道,“自然,蘇婉兒絕非一般青樓女子。才情堪比大家閨秀,賀庭之果真好眼光。”

    “你認識賀庭之?”

    樓西月搖了搖扇子,“賀庭之彼時一介窮書生,高中狀元,在殿試上與聖上高談闊論,滿朝文武皆驚歎。此人是個人才。不過祖上曾涉及叛亂,後頭有人查及此事稟告皇上。皇上便下旨撤了他狀元郎名頭,發配充軍,且降罪於當時舉薦他的徐州知府。”

    他停住話語,撩開車簾看了看車外正打點行李的蘇婉兒,接著與我道,“賀庭之潦倒了不長時間,便得了南騎大將軍青眼相待、擔保提拔。眼下年輕尚輕就當上了徐州刺史,可謂青年才俊。賀庭之的夫人便是南騎大將軍的女兒。”

    我稍有一驚,忿忿不平道,“這小子有個這麼拉風的娘子,還去青樓拈花惹草,吃著鍋裡想著碗裡的。眼下遭了報應,居然還有美人甘願為他連眼睛都不要了。這是什麼世道啊?”

    樓西月湊近我,眸帶笑意,意味深長道,“這種美事常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你緣何這樣憤慨?”

    我大義凜然道,“我替蘇婉兒不值啊。”

    樓西月表示贊同,“這麼個有情有義,且溫婉可人的小娘子,著實讓人心疼。”他正說著,蘇婉兒將將進來,臉微紅,垂眸低頭道,“公子誇讚了。”

    趕了許多日路,到了徐州刺史府阺。賀庭之這方宅院相當闊氣,朱門紅牆青磚。蘇婉兒給我們安置了兩間屋子,與我道,“神醫且先住下,相公還不知道神醫造訪,我去同他說一說。”她臨走之前,再是轉身回來,吞吞吐吐道,“若是相公問起來,神醫可否瞞住他?就是我用眼睛換他眼睛的事。”

    我點了點頭,應了她,“我要先看看你相公的症狀,方能告訴你能不能醫好他。”

    安頓好之後,幾近黃昏,我與樓西月相邀在徐州城遊街示眾。正欲出門,見著院中站著一位青衣公子。他以白綾布遮眼,立於揚柳旁,渾身透著儒雅之風。想來,自是賀庭之了。雖然半張臉被掩住,仍能窺見他面容清秀。

    我欲邁步向前,樓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我震驚,“你要做什麼?”

    他伸出手指在我嘴角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噓——”接著揚了揚下巴,眼神示意我,我探過去。看見庭中西北角站著一女子。

    那女子著一襲桃色廣袖紗衣,眉眼間不掩颯爽,沒有像往常婦人挽髮梳髻,只用紅繩將長髮束起。樓西月在我耳旁贊道,“有聞南騎大將軍的女兒陸小月,皓如明月。果然名不虛傳。”

    我用手肘碰了碰樓西月,“你是想在這偷窺人家伉儷情深麼?”

    樓西月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感慨道,“賀庭之,當真豔福不淺。”

    陸小月只在遠處靜靜地看著賀庭之,柳眉輕蹙,有些枯葉落在青磚路上,打著千兒。賀庭之好似覺察到陸小月的存在,面朝著她的方向,沒有說話,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良久,賀庭之聲音暗啞地開了口,喚了句:“小月……”

    陸小月默不言語,忽然她盈盈一點地,身輕如燕,飛身於賀庭之跟前,出劍架於他脖頸。電光火石之間,賀庭之脖上便出現一道血痕,將他白晳的肌膚襯得愈發醒目。

    陸小月問他道:“你可記得,我在戰場上救你一命之時,你說過什麼?”

    此舉顯是在賀庭之意料之中,他神色沒有半點波動,從容道,“記得,我說此生若是負你,便以死謝罪。”

    血染紅了劍刃,陸小月咬著唇,面色慘白,“那麼,你是篤定了我不會殺你麼?”

    賀庭之淡然道:“我這條命本就是你的。”

    陸小月身子有些顫抖:“你一擲千金為她贖身,你八台大矯將她請入府,你與她青梅竹馬,你同她郎情妾情。我問問你,賀庭之,你將我放在哪裡?在你心中,有我半分位置嘛?”

    她聲色淒切了些,“你只記得她的好。你可曾記得我心口上那方箭痕是為了救誰而得?”

    賀庭之沉默了許久,終是輕聲歎道,“小月,是我負了你。”

    陸小月聞言手上一抖,那柄長劍落入地上,聲音刺耳,宛如長夜裡一聲驚雷。她眼眶稍紅,一行清淚從眼角劃落。

    可惜,賀庭之看不見。

    陸小月屏住嗚咽,調整氣息,與賀庭之柔柔道,“你盲了,我不在乎。從今日起,我當你的眼睛可好?只有我二人,我們束髮畫眉,就像往日在西域一樣。”她將“只有我二人”兩字吐得很重,望著賀庭之,方才的桀傲不復存在。

    賀庭之身形一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卻是被陸小月避開。片刻,他沉吟道,“小月,我不能丟下婉兒,她孤苦一人,又曾染風塵,這也是因為我……”

    賀庭之還未說完,陸小月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淚水決堤而下,“賀庭之,我真後悔救了你!”語畢,她絕塵而去。

    她將將離去之時,賀庭之倏地捂住心口,嘴角溢出一行血,看那神情痛苦十分。聽得一聲,“庭哥哥——”蘇婉兒邁步過來,輕輕攙住他。我能見著她杏眼紅腫,想來方才剛剛哭過。她柔聲道,“我扶你去屋裡坐坐。”

    賀庭之淺淺一笑,安慰她道,“我沒事,你別擔心。”

    蘇婉兒伸手拂過他矇了布的眼眸,嘴裡喃喃道,“庭哥哥,我一定會尋人醫好你。”

    賀庭之聞言,語氣稍硬了些,“婉兒,我說過,盲不盲不打緊,生死有命,不用強求。”

    蘇婉兒神色淒艾,用帕子拭去他嘴角的血痕,勉力寬慰他道,“先歇一歇,我讓人燉了些湯能夠安神。”

    待這二人漸行漸遠,我才意猶未盡地回頭。見著樓西月面帶笑意,偏頭看著我。他斜椅在廊柱旁,“看夠了麼?”

    我乾笑了一笑,煞有介事道,“‘望聞問切’乃醫之綱領,我方才是在觀察賀庭之的氣色。依我看,他是被人下毒了。且中毒不淺。”

    樓西月單手支腮,玩著扇子,“看夠了我們就出去吧。”

    我點點頭,湊上前去與他討論,“你說這賀庭之啊,他可真是兩邊都不落下。嘖嘖,一顆心掰成兩半用,也不嫌累。”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緩緩道,“他愛的是陸小月。”

    “你怎麼知道?我看他就是個多情的種。”

    樓西月望著我,笑道,“我是男人,自然能看出來。”

    我覺得他的話中有不妥,卻一時又琢磨不出來哪裡不對。邁步往院外走,“走走走,爺帶你逛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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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2:30 |只看該作者
[〇五]綠萼凋(二)

    我同樓西月二人在徐州街上遊蕩,時值五月,近端午。夜市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樓西月似是很喜歡為他的桃花扇物色扇綏,在攤販上停停看看。

    聽到陣陣喝彩聲,我探聲望過去,不遠處好像有人在雜耍,許多百姓將那邊團團圍住,不時鼓掌叫好。

    正欲去湊湊熱鬧,忽然給人撞了一下,我只覺得腦後一空,這才發覺我束髮的帛帶不知所蹤,頭髮披散下來。有人扶住我的肩,我聽到樓西月的聲音,“師傅先別動,我替你將頭髮束起來。”他在我頭上折騰了片刻,完了含笑看著我,點頭作滿意狀。

    我指了指不遠處的酒家,目光炯炯地望著樓西月,“西月,你報效師傅的時候到了。我要開葷。”

    樓西月闊氣道,“好。這些日子承蒙師傅照顧,胡吃海喝,悉聽尊便。”

    我尋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點了些下酒菜和兩壺花雕。花雕是我極愛的酒,因為這酒名能讓我憶起大風,無論他承不承認,他都是只白肩花雕,要是哪一天大風垂垂老矣、永別於世了,沒准我能用他來釀一壺絕世好酒。

    望著酒樓外頭夜燈點點,正是吟詩作對、邀月共賞的佳日。

    我憶起樓西月先前說的話,與他切磋道,“你先前說男人喜愛有才情的女子,是否會吟詩的都能算作有才情?”

    樓西月挑了挑眉,“師傅可是有了興致?”

    我笑道,“其實我也知道那麼一、二首。”

    樓西月斟上兩杯酒,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我清了清嗓子,悠然道,“綠影蠻腰體自香,寬衣解帶獻儂郎。騷人固有淩雲志,汩水江邊敢斷腸。”

    樓西月彼時正手執那酒杯往唇邊送,忽地他停了動作,相當驚愕地望著我。

    我從碟中拿了只粽子剝開,一面吃一面道,“此詩意旨詠粽子。”

    樓西月手上一抖,“……”

    “前幾日胭脂苑的婉兒姑娘給刺史大人娶過門,那排場做得可真大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正經人家嫁閨女呢。”臨桌有人八卦道。

    我蹭了蹭樓西月,示意他豎起耳朵聽。隔壁桌一行人三言兩語將賀庭之同他的大小兩房娘子的前生今世、祖宗八代全刨了出來。大體意思是:

    蘇婉兒曾是前徐州知府蘇青的獨女,蘇青對賀庭之視若己出,不僅舉薦他參加科舉,且供他十年寒窗;蘇婉兒與賀庭之彼時正當青梅竹馬,恩恩愛愛;賀庭之高中狀元之後立即下聘蘇家,本來要與蘇婉兒一併走上康莊大道從此如膠似漆,結髮攜手,白首不相離。但皇上一旨降罪,蘇家沒落,賀庭之罪臣充軍,蘇青不過多久便病卒,蘇婉兒進了青樓墮入風塵。

    賀庭之彼時得了南騎大將軍抬愛,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被聖上降旨賜了徐州刺史正六品官員,且在京城裡娶了陸小月作結髮娘子。

    他倆仍在新婚燕爾,陸小月尚在京城省親,賀庭之隻身一人赴徐州上任,做的頭一件事便是張燈結綵地將蘇婉兒請入門。

    我與樓西月全神貫注地將這些消息拼湊起來,形成了一出充滿了權勢、利欲、陰謀、背叛和愛情的三角戲。我感歎了一段話,“賀庭之,就是衣冠禽獸的陳世美。陸小月,就是巾幗紅顏版的崔鶯鶯。最可憐的還是蘇婉兒,簡直就是陳圓圓轉世、杜十娘再生。”

    樓西月同意道,“總結得還不錯。”

    那麼我就繼續,“我以為,賀庭之心中呢,確實是有蘇婉兒。與陸小月的姻緣,是為了攀附權貴,作為一只有著拳拳報國之心的狀元,卻因為沒有靠山而壯志難酬;於是見著了南騎大將軍,見著了陸小月,就宛若夢想只差一步,於是,他墮落了。爾後再發現,蘇婉兒才是摯愛,於是回過頭去追。”

    我還想進一步剝析賀庭之的心理,忽然覺得脖頸上涼涼的,再一瞧身邊的食客,目光皆同情皆惋惜皆驚豔地瞅著我。

    低頭一看,有把劍架在我脖子上。

    “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順著劍往上瞧,見著陸小月一襲桃紅衣衫,豎了柳眉,抿著丹唇,眼神劃過一道厲色。

    我顫抖,拋了個淒婉的眼神到樓西月那裡。

    樓西月心領神會地微微點了點頭。

    我踏實了些,陪笑道,“沒……我方才在同朋友賞月,憶江南。”

    樓西月十分配合地吟了首《憶江南》,“花落盡,寂寞委殘紅。蝶帳夢回空曉月,鳳樓人去謾東風。春事已成空。”

    連我這個只守著那首《詠粽子》過一輩子的人,都能聽出來這首詩是多麼地傷感,多麼地意有所指地點出了陸小月目前獨守空房的悲涼。

    我不相信:眼前陸小月將劍架在我脖子上,如此千鈞一髮的時刻,樓西月吟了這麼一首催人奮進撩人熱血的詩,是件巧合的事。

    陸小月聽了這首詩,如願以償地怒了,叱了一聲,“你們這些人,日日在人後嚼舌根。今日我不教訓教訓你,你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渾身顫慄,出師未捷身先死啊身先死。

    就在陸小月那一劍將將要送我去輪回之時,眼前飛過一隻粽子,她稍一分神。我只覺得有人一把拉起我的手,聽著樓西月與我道,“跑~~”

    樓西月健步如飛,攬著我的腰一路狂奔。察覺到後頭一陣凜凜劍風,我回頭,陸小月執劍直直向我刺過來。樓西月推開我,聽到“嘶——”一聲,他手臂被劍刃劃傷,滲出些血痕。陸小月咬著唇揮劍砍來,樓西月一把拉著我將將避過。

    我急了,“樓西月,你怎麼不制住她啊?”

    樓西月身輕如燕,摟著我飛於空中,踩著屋簷往賀府跑。

    待到往前走了些路,我回頭瞅了瞅,沒見著陸小月追上來,才稍稍鬆了口氣,“這個陸小月真是個刁蠻丫頭。你方才怎麼不治治她?”

    他扯下衣袖將傷口粗粗包住,“她一個女人,我總不能動手打吧。”

    我瞥了他一眼,哼唧道,“你倒是真曉得憐香惜玉啊。”

    回到賀府,我拿出藥匣子替樓西月上藥,歎道,“我徹底明白為什麼賀庭之要吃回頭草了。那樣一個溫柔的蘇婉兒同這樣一個潑辣的陸小月,簡直是雲泥啊,雲泥啊。”

    樓西月抬眸掃了掃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愛溫柔似水的。世間女子皆有可愛之處。”

    我鄭重與他道,“不錯不錯,你領悟得很透徹。”

    他眸中燦然,望著我饒有興趣地笑道,“自然,最不靠譜的我都見過,比起她來,陸小月已經好多了。”

    我贊道,“你果然識女人無數,為師佩服佩服。”

    替樓西月包好之後,我出了屋門打算回屋睡覺。靜夜如斯,院中斑駁疏影。這樣一個引人遐思的場景下,我見著那圓月正中,屋簷上頭有一道清影。

    那清影微微晃動,步履不穩。襯著月光那麼一瞧,好似是陸小月。我心驚肉跳了那麼一下,立馬掉頭回屋去尋樓西月。

    推門而入之時,樓西月已經躺平。我緊張道,“樓西月,我在屋簷上見著陸小月了。她不會是方才被咱倆刺激了一番,眼下要跳樓尋死吧。”

    語畢,我將他拉起來,一面往院中走,一面指著屋簷上的人影,“看,就在那,你快帶我飛上去。”

    我同樓西月走近陸小月身旁時,才悟到:我看走眼了。

    她手中抱著一大壇酒,喝得醉意盎然。我扯了扯樓西月的袖子,“眼下你發揮作用的時候到了,將她抱下去吧。這樣在深夜裡買醉,一不留神,人家還以為嫦娥娘娘在跳豔舞呢。”

    樓西月嘆惜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多情總被無情傷。”

    陸小月嘴中喃喃說著些什麼,漸漸她眼眸迷離,撲朔撲朔落下淚來。見著白日裡那個英姿颯爽的小女子如今卸了外殼,如同小獸一般獨自舔著傷口,看著讓我心內很不是滋味。

    她仰首大灌了一口酒,含糊不清道,“賀庭之,我陸小月錯看了你。”

    我本著同是女人、且同樣都身處於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的錯誤階級立場,對陸小月產生了找到了組織的歸屬感,走到她身邊,安慰她道,“其實你現在心裡的痛,我懂的。”

    陸小月嗚咽道,“我們回到西域去,難道不好嗎?”

     我拍了拍她的肩,“他負了你,你何苦要這樣癡心?不如也去外頭尋個相好的。以後與他橋歸橋,路歸路,恩斷意絕。”

     樓西月在旁端看著我倆,索性也撩了袍角坐到我身旁。他低聲在我耳邊提醒道,“你勸歸勸,別教唆她紅杏出牆。”

     我駁回去,“你懂什麼?這個時候最好的法子便是尋個替身。要不然泥足深陷,就萬劫不復了。你不知道,女人不像男人,能夠將自己的心收放自如……”

     我說著說著,見著樓西月偏頭凝望著我,眸中有我讀不明白的神色。

     我噤了聲,轉頭繼續與陸小月共話相思。

     陸小月醉得不輕,將頭靠在我肩上,自說自話地細數她與賀庭之的過往。我憑著豐富的想像力和這許多年來聽戲本子的紮實積累,將這段思春小姐和落難書生的故事腦補了出來:

     京城的夜市,燈若白晝,徐風唱晚,笙歌不息。陸小月攜著丫環在首飾攤上挑挑撿撿,見著一清秀的書生模樣的公子,一襲長衫,執了枝花簪向攤主詢價。她只瞥見那公子的側臉,輪廓清晰,稍帶些書卷氣。

     賀庭之當時的形象同《西廂記》中的張生如出一輒,大戶小姐心中典型的思慕物件。

     陸小月豆蔻年華,正值少女懷春,將《西廂記》生動活潑地套用在自己身上,很入戲地對賀庭之一見鍾情了。

     一見鍾情的結果是她花了雙倍的價錢將那枝花簪從賀庭之手中搶了過來。

     我想《西廂記》無疑帶動了許多首飾攤販的蓬勃發展。

     賀庭之彼時並不惱,含笑將花簪遞給她,他身著簡單乾淨的青色布衫,靜靜地望著陸小月,謙恭卻不失風雅。直至陸小月紅著臉接過那花簪,他才在攤面上挑了另外一對墜子,買下,爾後離開。

     陸小月以為初次見面雖然比不上《西廂記》的後花園,但依然是砰然心動,記憶深刻。可是,賀庭之仿佛只將她當作尋常路人,過眼即忘。

     直至陸小月隨父出征西域,在沙場上金戈鐵馬之時,她再一次見到了賀庭之。賀庭之一介文人,自是不能在戰場遊刃有餘。有支箭射向他之時,陸小月墜馬替他擋了一箭。那一箭,離心口,不過半寸。不過,她不後悔。

    西域,漫漫黃沙、大漠孤煙的地方,賀庭之衣不解帶地照料了她數個日夜。她曾在夜裡見到他手執書卷支腮瞌眼在她床旁,那書中夾了封信箋,上頭雋秀的小楷只有一行字,“庭哥哥,我已嫁人。”

    燭光打在他白晳的面龐上,留下剪影一躍一躍。

    若是沒有蘇婉兒,賀庭之同陸小月的故事能夠寫本《東廂記》了。可惜多了蘇婉兒,便改寫成了《秦香蓮》。陸小月喃喃囈語,“你那時候同我說你家中有娘子,我還以為是託辭。原來,是真的啊……”

    我聽著很神傷,這個故事到底誰是局外人,或許小月自己也不明白。

    屋簷中有風吹來,繚繞了些酒意,我對樓西月道,“眼下這三人,一個盲了,一個沾染風塵,一個內傷。要醫好了不容易啊。”

    樓西月聳了聳肩,“我贊同你鼓吹陸小月出牆。”

    陸小月含混喚了一聲,“庭之……”

    我忽然覺得脖上一緊,接著唇上有些濕軟,睜大眼睛,見著陸小月的秀臉在我眼前——她,勾住我,親了一口!

    我大驚,伸手大力一推,直接將陸小月推下屋簷去了。自己腳下踉蹌了一步,身子不穩,眼見著要尾隨陸小月一併摔下去,張口喚了聲,“啊——”

    “師傅,當心!”

    突然,我被人伸手一拉,接著看到樓西月一躍而下,飛身接住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陸小月。我被他方才一拉,換了個方向,直直落入賀府的馬廄裡了。

    我掉入馬廄的草棚中時,腦中只有一個念想:我要將樓西月逐出師門。

    待我從草棚裡衣衫不整地鑽出來之時,樓西月正倚在門廊邊,悠然道,“我已經將陸小月送回屋裡了。”

    我正了正衣冠,指著他道,“樓西月,你當真是太有出息了,見色忘義啊見色忘義。我這個師傅白當了。”

    樓西月彎了彎嘴角,笑道,“我方才只是讓你鼓吹她出牆,沒想到你直接就勾引了。”

    “你應當反思一下,她方才為何親我不親你?”語畢,我昂首闊步從他身旁走過。

    回到屋中,我寬了外袍,卸下髮髻準備入睡,伸手一摸,發現我頭上多了只碧玉發簪,上頭紋了朵桃花,我回憶了一番,心想:樓西月相中的東西真的有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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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2:44 |只看該作者
[〇六]綠萼凋(三)

     月色透過窗櫺泄入屋內,將屋中的銅鏡籠上一層淺淺的光暈。.我躺平在床上,心中澎湃,起伏不已。瞌上眼,腦中就出現師傅那張不染煙塵的面龐,我想陸小月是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她能夠在心上人面前嘻笑怒嗔,可是我不敢,我怕夢醒,怕夢碎,怕有朝一日連夢也沒了。

      窗外好似有什麼一閃而過,耳旁好像聽到些細碎的聲音,清風攜入幾片新葉,或重或輕地撥弄青石磚。我朝外頭望了一眼,只有輕輕搖動的枝椏。我直楞楞地望著房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道不明。

      閉眼佯裝酣睡,忍了些時候,倏地睜開眼,什麼也沒有。如此反復了幾回,我也乏了,索性睡過去。

      次日清晨,蘇婉兒過來請我替賀庭之把脈。

      與樓西月一併邁入賀庭之書房,裡頭三卷五經地擺了不少卷軸書簿。賀庭之著了一襲淺灰色長衫,坐於一把古木軟椅中,似有倦色,單手撐額。他眸上的白綾布已經取下,我見著了他瞌眼小憩的模樣,平靜淡然,好似一灣久不見波瀾的池面。

      蘇婉兒輕輕扶了扶他,柔聲道,“庭哥哥,夏神醫來了。”

      我走到他跟前,福腰行了個虛禮,“賀大人,在下夏景南。今日來為大人把脈。”

      賀庭之聞言抬頭,輕輕上揚了嘴角,睜開眼眸,倚在椅背上,“有勞神醫。”

      他的瞳仁,沒有半分神采,裡頭空無一物。我想:他的這雙眼睛怕是徹底廢了。

      蘇婉兒出去吩咐下人做些茶點。我替賀庭之把脈,他脈象細微且紊亂,爾後我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眸。我問賀庭之,“賀大人,依在下看,應是中了白淬散。此毒入骨即化,深於四肢百骸中,初時不易讓人發覺,漸漸會有眼盲、口澀、耳鳴之症,逐步奪人性命。大人,可是知道與誰結了怨?”

      賀庭之表情依然雲淡風輕,仿佛早便知道,片刻之後,他啟口道,“若是不能醫好,也不強求。神醫不用勉力。”

      “賀大人盲了多久?”

      他微微緊了眉心,“不大記得了,差不多半月。”

      “白淬散用綠萼花方能解毒。待在下採回綠萼,再替賀大人布針去毒。”

       言畢,我拉著樓西月出了門,“我看賀庭之一心求死,不想活了。要醫好他,先得說服他別輕生。要不然,我辛辛苦苦將他救回來,他再尋根繩子吊死,我不白忙活了麼。”

      樓西月眼微眯,“此話怎講?”

      “眼盲,表示他已經中毒頗深。他面色慘白,且額角有細汗,方才他右手緊握,指節透白,必是毒性已發,正在承受極大的苦楚。但他裝,裝得好像很生龍活虎,顯然是不想讓我醫好他。”

      我拍了拍樓西月的肩,“世間最難醫的是心病。為師將此扭轉乾坤的挑戰交給你,你去普渡他吧。”

      我想了想,再交待了一些話,“你要喚起他對未來的憧憬,可以同他講一講你見過的那些女人,多麼的多姿多彩,環肥燕瘦,有紅有綠;他現在還年輕,未來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爾後再舉例告訴他,他現在絕對不是最慘的,這天底下比他悲哀比他寂寞比他沒良心的男人多了去了。讓他千萬要節哀。”

      樓西月眸含笑意,“你懂這麼多,怎麼不自己勸他?”

      我一本正經道,“我覺得你同他是一類人,比較容易溝通。”

      “哪類?”

      “白眼狼那類。”我向樓西月投去了寄予重望的一瞥。

      他抖了一抖,接著進屋與賀庭之促膝長談。

      我在外頭候了片刻,屋中有琴聲傳來,徐徐響起,宛若潮水般向四處流散,拍打在耳畔。我心頭舒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樓西月同賀庭之果真是那高山流水一般的知己。

      我欲返身而歸,見著一襲杏色身影立在院中槐樹下,陸小月好似在思索什麼,神色柔和,失了往日的蠻橫。一聲渾重的濁音之後,琴聲嘎然而止,好似一把木梳,自中間硬生生折斷。

      陸小月一愣,眸中愕然,望著賀庭之的屋子,靜立了許久,終是邁步上前,推開屋門。

      賀庭之指尖淌血,他眼前的落霞杉木古琴,琴弦突兀地斷了兩根,染了血痕好似割在心頭上。

      陸小月咬著唇,神色一緊,似有不忍,卻踟躇在原地。

      賀庭之望向門口,問道,“誰進來了?”

      陸小月沒說話。

      陽光泄淌下來,在她的身後拉下一道長長的斜影。

      這二人默不言語,任由暖風將案上的書簿吹得“沙沙”直響。

      我歎了口氣,邁進了屋,與賀庭之笑道,“賀大人,是我,夏景南,我來找樓西月。”朝屋裡望了一圈,見著樓西月悠然自得地執了本書,斜靠在軟椅上,指尖敲在案上,興致盎然地讀著那本《三朝野史》。

      賀庭之牽了牽嘴角,“樓公子飽讀詩書。眼下我眼睛不好,見著喜愛的拿去便好。”

      樓西月終於撥冗抬頭看了看我,笑著謝道,“多謝賀兄。”

      我偏頭瞅了瞅陸小月,思索了一番,沉痛道,“啊,陸小姐也在啊,昨日夜裡西月斷不是有意要輕薄你的。原是見著你喝醉了,想將你送回屋裡,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若是冒犯了你,我這個做師傅替他向你陪個不是。”

       此言一出,樓西月一頓,陸小月一驚,賀庭之一滯。

       “啪啦——”那《三朝野史》落到地上。

       “你方才說什麼……”陸小月眸光掃過來,我頓時覺得背上涼意陣陣。

      我往裡屋退了兩步,“咳咳,陸小姐莫要動怒。是我管教無方,我徒兒素來風流慣了,做事難免奔放了些。好在昨夜並未鑄成大錯,還望陸小姐海涵海涵。”

      賀庭之起身,面色黑了下來,沉聲道,“小月,我想同你談談。”

      陸小月面帶淺緋,一掌劈了過來,大聲叱道,“我讓你胡說!”

      我趕忙拔腿奔向樓西月,躲在他身後。樓西月抬手接了陸小月一掌,反手扶住她的肩,好言好語道,“陸小姐,這裡頭有誤會。”
  
      我驚道,“啊!樓西月你再趁機輕薄她,我這個做師傅的也幫不了你了!”

      陸小月聞言趕忙看向賀庭之,旋即解釋道,“你們休要胡言亂語,毀我清譽!什麼樓西月,我壓根不認得你!”

      我悻悻地低聲道,“陸小姐莫不是忘了,昨夜與樓西月的月下一吻?”

      賀庭之一抖,雙眉緊蹙,面帶薄怒,開口道,“夏神醫,可否將你的弟子帶出屋去。賀某有事與我娘子商談。”接著,他提高了些聲量,吩咐下人道,“來人,送客!”

      他拂袖背過身去。

      陸小月立在原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後,她轉身欲出門。

      “你站住。”賀庭之一字一頓對她道。

      我本來還相當地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地想瞅一瞅這二人的後續發展。但樓西月涼涼地掃了我一眼之後,將我火速拖離了現場。我掩上門之後,在外頭靜立了良久,接著聽到屋內有聲響,動靜之大讓我實在按捺不住想再一次推門而入。

      樓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你再進去鬧一通,咱倆就要被人掃地出門了。”

      我訕訕地與他商量道,“再不我們捅破窗戶紙看看?我非常擔心啊,賀庭之盲了,這二人打起仗來,萬一陸小月錯手殺了他,我不就釀成大錯了麼?”

      接著,我好似聽到茶碗碎在地上的聲音。

      樓西月挑起眉頭,眯眼看我。

      我終於被他秒殺了,垂頭歎道,“罷了罷了,讓他二人繾綣纏綿吧。我們也要上路去采綠萼了。”

      “綠萼此處沒有?”

      我搖搖頭,“綠萼生於山谷中,喜濕。徐州城向西百里的地方有一處雲山,我想那裡許是能尋到綠萼。只是此花呈綠色,與尋常青草無異,並不容易找到。”

      當日,我與樓西月借了兩匹馬,啟程往雲山去。賀府的這兩匹馬,一紅一白,好像是一對。因為牠倆總會在疾馳了一段路之後,突然停下來,交頸竊語,耳鬢廝磨。我眼瞅著這兩匹馬鴛鴦戲水、如膠似漆,卻又不能成人之美讓牠們獨處,心中很是不忍。

      我保守猜測,很有可能從雲山歸來之時,能多一匹小駒。

      約莫趕了兩日路,到了雲山腳下。

      我負手仰望,同樓西月說,“西月,此山委實雄偉壯麗,屹立在雲霧之間。讓為師有了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的念想。”

     他笑道,“我抱你上去。”

      我頷首,贊道,“你的悟性真好,一點即通。”
  
      樓西月將我抱起來,借力於山中的樹木,疾步掠過繁葉。我向下探去,見著一處山谷,內有一條溪水蜿蜒而下,在枝葉半遮半掩間泛著碧光。

      我手一緊,示意樓西月道,“我們下去吧。”

      這處山谷當真是鳥語花香,漫山開著藍田碧玉,璀璨宛若雲霞,潺潺溪水聲好似清鈴。我的內心頓時充滿了柔情,在這片土地上撒歡不已。

      樓西月身著玄青錦袍立在這花枝爛漫之中,相當傳神地與我解釋了“花花公子”的境界。

      我挽起袖子,與樓西月大致描述了一下綠萼花的模樣,我們便開始在這幽幽山谷中尋綠萼。我先前在藥王谷曾派了個活給樓西月——在穀中拔雜草,此舉旨在鍛煉樓西月目光如炬的本事。可是今日裡我發現他修煉得相當不到位,經常在我全神貫注地逗弄水中魚兒之時,拿著一株野草過來問我:這是不是綠萼?

      我脫了鞋襪在溪邊吹著口哨,看天際鳥兒飛來飛去,興致極好。

      樓西月抬頭望瞭望天,“師傅,天夜要暗下來了,若還不找到這綠萼花,我們今日怕是不能出山了。”

      我聞言點了點頭,沿著溪水走了幾步,採了一朵傍水綻放的綠萼,“西月,既然時候不早了,我們便回去吧。”

      樓西月扶額道,“你早便瞧著了這綠萼花麼?”

      我笑道,“啊,我難道沒有同你說過麼?綠萼喜濕,只臨水而生。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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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3:02 |只看該作者
[〇七]綠萼凋(四)

    同樓西月出山之後,我與他取道返回徐州。

    到徐州之時,恰逢端午。徐州街頭喧囂十分,我倆打馬經過柳河,岸邊人頭攢動,河中數尾雕鏤精美的龍舟,紅布披於龍頭,鼓聲三下紅旗開,龍飛浪鳴,躍如飛劍。石拱橋上的觀者皆屏氣凝神、呼霹雷驚。

     我抬首見著臨河旁酒家窗邊或坐或站著一行人,賀庭之身著靛藍官服,上繡鶴鹿同春,袖口鑲著流雲金線,眉目間從容不迫。他神色清秀,與身旁官員交談,時而頷首,時而淺笑,時而抿茶。

    聽得一陣歡呼雀躍,前船已梭近掛著彩虹霓暈的竿頭。賀庭之聞聲向窗外轉過頭去,嘴角勾起,點頭含笑。

    我與樓西月惋惜道,“河中競渡,遊龍戲鳳,怕是他再是看不見了。往後,世間百態,於他而言只餘臆想。”

    樓西月贊同,“如此一來,賀庭之的官職怕也保不住了。”

    我長歎一聲,“他的毒其實有人幫他解過。”

    “哦?”

    “我彼時問他眼盲有多少時日,他告訴我已有半月。通常來講,中了白淬散之後,眼盲不過幾日之後便會有耳鳴、唇紫的症狀。但前日我觀其脈象,並無將死症狀。以此可見,下毒之人怕是後悔了,想解其毒,但無奈已有殘毒入其骨血,眼盲之症已挽回不了。”

    樓西月思忖了片刻,“你以為是蘇婉兒下的毒?”

    我下馬,打算去集市裡湊個熱鬧,“我不知道。但能確定的是,賀庭之自己心中知道是誰下的毒。再者說了,蘇婉兒怎麼看都是位婉約的小娘子,這樣謀殺親夫的罪孽,不大像她會做的。”

    樓西月笑著與我道,“今日既是端午,我們也應當紀念一下屈大夫。”

    我挑撿了幾個香包,伸長脖子瞅著攤面上以五色絲線編成的長命縷,“自然自然,屈大夫為國捐軀,一代壯士香消玉隕,我心中沉痛。”

    樓西月帶我邁入一間酒樓,揮手向小二道,“來一壺雄黃酒和一盤炒五毒。”

    我好奇道,“炒五毒是什麼?”

    “師傅怕是久居谷中不有耳聞。江南人家為了避邪,在端午之時會將五種食材加以香料混炒,味道鮮美。因為這五種皆是帶毒之物,吃了炒五毒之後便能神清氣爽、百毒不侵。”他說著,神色陶醉,好似那是世間美味;接著鳳眼微挑,含笑看著我。

    這時候小二端上來一碟炒得黑糊糊不見顏色的菜,方才被樓西月將饞蟲勾上來,我迫不及待夾了一箸入口。

    樓西月啟口徐徐道,“這五毒便是蟾蜍、蠍子、蜘蛛、蛇、蜈蚣。”語畢,他望著我笑,一直笑,很愜意。

    喉頭一緊,我噎住了。

    樓西月斟了杯雄黃,慢悠悠道,“這道菜以韭菜、茭草、木耳、銀魚、蝦米象徵這五毒。”

    我一口氣順不上來,捂著心口乾咳不已。

    樓西月偏頭看我,還在笑。

    接著他指尖沾了些雄黃酒,倏地湊近過來,一手扶住我的下巴,在我額上畫了三道,鼻尖上輕輕一點,接著劃過我耳後,若輕若重地捏了一把耳垂。

    我顫抖,“樓西月,你這是做什麼?”

    樓西月此時已經收了手,執起杯盞仰首喝盡,笑道,“端午時節,以雄黃畫額,可驅避毒蟲、卻病延節。”

    我驟然起身,倒了些雄黃酒在掌心上,搓了搓手,撲向他,“那,那為師也幫你畫畫。”

    他不動聲色地挪了身子避過我,“方才西月已經飲過雄黃酒,就不勞師傅了。”

    我倆在外頭走走瞧瞧,幾近黃昏之時才回到賀府。府前朱門兩旁掛著菖蒲和艾葉,進了後院,遠遠看見蘇婉兒站在槐樹下,背影微微顫抖。

    “我們去同婉兒說一聲,綠萼已經採到了,明日便可布針解毒。”

    我與樓西月走近之時,蘇婉兒轉身過來,她手中執著一襲淺青男子外袍,眸含清淚,面色煞白,緊咬嘴唇,身子不住地顫抖,接著淚奔而去。

    她離去之時,我們才清楚地看見院中小池旁立著兩個人。陸小月仰首吻在賀庭之唇上,他尚未換下官服,臉上竟染了一絲紅暈。黃昏,晚霞浮在天邊,灑下一片緋紅,將這二人籠在其中。身後的池面泛著清輝,偶有兩、三片卷葉落下,劃開一圈圈漣渏。小月的淺杏色薄紗與他的官服袍角牽纏,髮絲撩過賀庭之白晳的面龐。

   他微微推開陸小月,嘴唇翕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陸小月這才朝蘇婉兒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帶起一抹笑顏。

    我張了張嘴,看著遠處這二人,半晌,“怎麼就沒了?”

    樓西月沒說話。

    我痛心疾首狀,“來晚了啊,來晚了。”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漫不經心道,“師傅是否尚未經人事?“

    我隨口道,“是啊。”轉念一想,頓住,看向樓西月,他嘴角帶笑,眯眼望著我。

    “師傅我看了多少生離死別,悟透了多少悲歡離合。男歡女愛不過浮雲,一晌貪歡,不如濟世救人。”我看樓西月笑意更深,於是板著臉問他,“那麼西月,為師知曉你紅顏知己多如牛毛,你定是經了很多人事吧。”

    樓西月稍稍斂了笑意,不置可否,“師傅教導得是。”

    遠處的陸小月和賀庭之良久,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我有些遺憾,揣摩道,“陸小月親他一下,他就臉紅,難道他倆沒圓房?”

    樓西月與我一道推測,“有可能,尚在新婚便來徐州就職。沒時間。”

    我仔細一想,“不對啊,那要是沒圓房,上次賀庭之把我們轟出去,他倆在書房做什麼了?”

    樓西月面無表情道,“喝茶吧。”

    “可是茶碗碎了啊。”

    他一本正經道,“賀庭之與陸小月談心,接著賀庭之口渴了。拿起茶碗喝茶,但他眼睛不好,失手打翻了茶碗。”

   我乾乾笑了笑,“西月,你當真是見解獨到。”

    將將入夜,我來到蘇婉兒屋前,敲了敲門,她開門問道,“夏神醫有何事?”她神情有些憔悴,眼眸微腫,小臉上隱約可見淚痕。

    “我是來同你說,綠萼已經採到了。明日裡便可布針醫治他的眼睛。”

    蘇婉兒淒然一笑,“夏神醫可是有把握將庭哥哥醫好?”

    我猶豫道,“我有八成把握,只是……”

    “只是什麼?”

    我答道,“賀大人眼眸已毀,即便我為他解毒,也無法恢復清明。”

    蘇婉兒只將頭髮粗粗挽在腦後,如墨青絲將她的肌膚襯得白脂若玉。她身形單薄,好似無邊夜色中一株睡蓮。聞言,她身形一顫,抬起眼眸,輕聲問道,“用我的眸子,也不行麼?”能看見,她的眼睫顫若蝶翼。

    我心存不忍,“若按妻妾來分,就算真的要用眼眸來換,也應該是陸小月這個正房。”

    蘇婉兒沉默了片刻,她的面色蒼白,漸漸失了血色,脆弱宛如浮萍,幽幽道,“他愛陸小月,斷是不捨得她為他眼盲……”

    “你要成全他二人?”

    婉兒抿了抿唇,澀然一笑,“不想。我只是不想讓他傷心。”

    雲朵飄來,掩住了月色,一片濃墨。我觸到她眼底的悲涼。

    “你若是把眸子換給他,往後……”

    她眼角彎彎,“夏神醫能不能瞞著他?他眼疾醫好之後,我便打算走了。”

    我心頭一緊,“你想明白了麼?值得麼?”

    蘇婉兒眸中迷了層水霧,喃喃道,“我又何嘗不想計較值得不值得。只是,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

    她從屋中拿了那對玉墜遞予我,“這是我二人的定情之物,權當醫酬。”

    我看著這對剔透的墜子,心想:這是不是在陸小月初遇賀庭之那夜,賀庭之買下的墜子呢?那時候的賀庭之,還是個頭戴綸巾的清秀書生,滿心歡喜地為蘇婉兒戴上這對耳墜子。那時候的蘇婉兒,還是個溫婉可人的知府小姐,這雙無瑕碧玉配上她紅霞紛飛的俏臉,想來是誘人迷醉。

    只是區區彈指,他二人便擦肩而過。再重逢,卻是這般光景。

   我將墜子還給她,安慰她道,“既是信物,你便留著罷。我會盡心醫好他。”

    “多謝神醫”,她轉身之際,我已見著一顆淚水落下。

    她將屋門掩上,屋內的燭燈熄滅,無邊無際的暗沉消融在夜色中,好似聽到嗚咽聲,斷斷續續遊離在蒼穹,和著晚風,匯成一聲濃重的喟歎。

    難眠,我在院中小池旁坐下,眼前一片銀輝。

    一道長長的人影倒映在池面,樓西月拿了兩壺酒坐在我身旁。

    我鬱悶,“為師今日確是愁悵不已。”

    他撕開酒封,遞給我,“我知道。”

    我托腮道,“我為婉兒不值。可是想想,若我是她,我也會這麼做。”

    轉頭與樓西月道,“當時兩情相悅,當時青梅竹馬,在這樣青山綠水的徐州一併長大。爾後,滄海桑田,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真讓人傷神。”

   有淡淡的酒香氤氳,樓西月執了顆石子投入池中,“咚——”,濺起朵朵水花。

    宅中賀庭之的書房仍亮著燭光,一躍一躍。我問樓西月,“你說,我要不要醫好他的眼睛?再不,我直接把他毒死吧。替天行道,這世上少了一個禍害。”

    樓西月失笑,“你若是毒死他,另外兩個怕要肝腸寸斷了。”

    我喝了口酒,長歎,“真糾結。”

   樓西月伸手攬住我的頭,靠在他肩頭,輕聲道,“你還真容易入戲。”

    我內心無比糾結地做著激烈鬥爭,鬥著鬥著,便睡著了。樓西月穿著錦袍,肩頭很滑,我經常滑下來,再蹭上去,如此反復,這覺睡得很糾結。

    次日大早,我決定去找賀庭之推心置腑地長談一次,以期充分瞭解他的思想感情,更好地對症下藥。他在書房中,我進門之時,他正同師爺談論一些政務。

    師爺擔憂道,“大人,朝廷已經得知您患眼疾之事。這諸多不便,聽說皇上正打算將堪州刺史調來,說是、說是在您病好之前,助您一臂之力。”

    賀庭之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師爺皺眉,“大人,您眼下還年輕,若是眼疾醫好。往後前途無量。況且大人辦事極佳,聖上心知肚明……”

    賀庭之沉吟道,“我這雙眼睛,好不了了。”

    “賀大人,今日便可為大人布針解毒。在此之前,在下可否問大人幾個問題?”

    賀庭之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夏神醫當問無妨。”

    我尋了把椅子坐下,打算深入淺出地全面窺視賀庭之的內心,“賀大人為何不想醫好眼睛?”

    賀庭之神色一變,“賀某以為生死有命,萬事不能強求。”

    “你眼睛瞎了,官當不成了,世間美景都看不著了。那蘇婉兒的爹,供你十年寒窗苦讀,這麼轉了一圈,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有。你甘心麼?”

    賀庭之右手攥起,指節泛白,沒有說話。

    “賀大人,在下早聞你於殿試上同聖上高談闊論,想必也滿含一腔抱國熱忱。眼下便要化作灰燼,你當真無所謂?”

    賀庭之是個內斂的人,我循循善誘、振振有詞地大舉了古往今來多少才子壯士,譬如慘遭宮刑依然筆耕不輟的司馬遷、譬如在抱石沉江之前依然吟詩高歌的一代梟雄屈大夫。他皆不為所動,我掏心挖肺地將我知道的英雄事蹟都與他說了,依然沒有探得賀庭之的軟肋,

    最後,我決定要是醫好他,得上迷藥。

    拿著藥匣子去尋樓西月,我慈眉善目地對他笑。

    樓西月面無表情道,“上一次你這麼同我笑的時候,是讓我去掃藥池。”

    我再笑,“西月,不瞞你說,為師還沒有布過針。”

    樓西月一抖,咬牙道,“師傅,不是癒人無數麼?”

    “是啊,但我沒醫過眼盲之人,故而沒在人腦上布過針。但腦上穴位眾多,一不留神便易紮錯經脈。賀庭之,乃朝廷重臣,前任狀元,現任將軍女婿。他,是個人才。我擔心不小心紮壞了,就毀了。”

    樓西月眯眼看我。

    我唧哼道,“西月你不說話,那為師就當你同意了。”接著,我湊近他。

    樓西月神色晦澀,看得我發怵。

    在他炯炯目光下,我終於起了惻隱之心,“算了,為師去尋個小人扎一扎吧。”

    樓西月劃過一道笑顏,與我離得愈發近了,“你心疼我?”

    我點頭承認,“我捨不得,為師還沒動過刀。下次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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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八]綠萼凋(五)

    我用曼陀羅配了方迷藥給蘇婉兒,“若你不想賀庭之知曉換眼一事,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把他迷暈了。

    蘇婉兒眼含秋水,點頭道,“好。”

    當日夜裡,她換了一身紫色紗衣,插了枝碧玉流蘇銀釵,略施粉黛,宛若夏荷。我藏在蘇婉兒房中的屏風之後,過了些時候,聽到她柔聲與賀庭之道,“庭哥哥,婉兒唱首曲子給你聽?”

    她將賀庭之扶到屋內坐下,懷抱一把五弦鳳尾琵琶,素手拂過琴面,琴音泄淌在屋中,錚錚若流水。蘇婉兒柔聲唱道,“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她言笑晏晏,垂眸啟口皆是風景,脈脈望向賀庭之,目若清泉。

    賀庭之靜靜聽著,眉心微蹙。

    屋內燭光燿耀,灘了一桌的燭淚。燭芯漸漸燃成灰燼,一觸即碎。

    一曲唱畢,賀庭之輕聲問道,“婉兒,今日可是有什麼傷心事?”

    蘇婉兒一笑,“沒有,只是許久沒有與你一起彈琴唱歌了。”

    賀庭之歉意道,“近日來發生了許多事,冷落了你。往後我一樁樁補上。”

    蘇婉兒眼角劃下一行淚,落入紗裙上,印下點點淚痕。她笑道,“你欠我的事多了,一樁樁補怕是要一輩子也不夠。”

    賀庭之神色柔和,自嘲一笑,“是啊,讓我慢慢補回來,嗯?”

    蘇婉兒放下琵琶,執了杯盞給他,“我燉了些安神的湯,你喝了,晚些時候我扶你到……”她話語一頓,“我扶你到書房裡歇息。”

    賀庭之接過杯盞之時,碰到她的手指,他順勢捉住她的手,好似喟歎道,“婉兒,過去讓你受苦了。你放心,往後的日子,若是有我賀庭之一日,再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還要繼續說些什麼,蘇婉兒以指封住他的口,輕聲道,“不打緊……”

    “庭哥哥,近來我經常想起幼時與你一起的日子。你許是不知道,那時候你在學堂念書,我總偷偷跑出來躲在窗下看你。先生問你問題,你總是對答如流,我心裡就好像吃了蜜糖一般。

   別家姑娘送荷包給你,你沒收,反倒過來對我講想要個荷包,我笑得幾夜沒睡著。

   那時候,你看我,眼中只有我一個,沒有其他人……”

   蘇婉兒說完之時,賀庭之已經瞌眼睡著。

    她抬手拂過他的眉梢,將他微蹙的眉心拂開來。接著指尖順著他的面頰而下,勾畫著他的輪廓,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

    她深深地看著他,似是要把他的模樣刻在心底。

    良久,蘇婉兒歎了一聲,“夏神醫,他已經睡著了。我們開始吧。”

    我臨陣想打退堂鼓,“婉兒姑娘,你一個女兒家,若是盲了,真的是……”

    話還沒說完,她朝我笑了一笑,“我沒事,真的。”她淡然道,“我同他一起長大,他的才情、他的報負,我比旁人更瞭解。陪他挑燈苦讀,他金榜題名之時與他把酒言歡,一起笑、一起哭,一雙眼睛算什麼呢?”

    蘇婉兒將髮絲掖在耳後,“自今日起,他看到的,便只有我一個人了。”

    她的手肘無意間碰到琵琶弦,沉重的琴聲悶吭響起,硬生生撕破寂靜的長夜。

    我向她施禮道,“剜眼睛定是疼痛難耐,你也服下這迷藥吧。”

    蘇婉兒點頭,仰首喝下。

    到了黎明破曉之時,窗外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忽而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打著窗棱“啪啪”直響。

    我在盆中淨了淨手,調了些止痛藥敷在婉兒的眸上。看著屋中這二人,心想:換了眼之後,賀庭之怕是再也不能將蘇婉兒劃去,婉兒,這便是你心中想要的嗎?

    有敲門聲,樓西月閃身而入,他有些愕然,低聲道,“你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我一整夜沒睡,很是疲倦,揉了揉額角,“那個屏風後頭只容得下一個人。”

    我拍了拍樓西月的肩,“這一晚上我元氣大傷啊,我要去補回來。這二人醒了免不了一陣腥風血雨,全靠你了。出了人命也別叫醒我。”接著我縮回自己屋裡,抱著被子蒙頭大睡。

     如此天昏地暗地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我眼睛睜開一條縫,有光射進來。看了看周圍,見著有個人影立在暗處,光暈灑在他周圍,將他的側臉襯得輪廓分明。我挪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袍角,喚了聲,“師傅……”

    那人轉過頭來,展顏一笑,“你醒了?”

   我鬆了他的袍角,悻悻道,“西月,為師餓了。”

    “那我帶你去外頭吃些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問他道,“賀庭之同蘇婉兒醒了嗎?陸小月知道了嗎?賀府是不是國將不國了?”

    他頷首,“賀庭之今日晌午的時候醒的。蘇婉兒還沒醒。陸小月自是知道了。賀府大亂。具體怎麼亂法你想知道麼?”

    我掉頭睡回榻上,“你別和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再睡會。”

    再次醒來之時,聞到燒雞的香味,樓西月慢條斯理地將油紙包拆開。我一咕嚕坐起來,接過他撕下來的雞腿,哼哼道,“我睡了多久了?”

    樓西月偏頭打量我,“總共三天三夜。”

    “那賀府是不是應當太平一些了?”

    他單手支腮,沉吟片刻,“你其實知道是誰下的毒是嗎?”

    我吃著燒雞,含糊不清道,“不大清楚,但白淬草多長在西域。”

    樓西月挑眉看我,沒有說話。

    良久,我向他扯了扯嘴角,“眼疾也醫好了,我們是時候回藥王谷去了。”

    他輕聲道,“你以為換了眼,他們就能夠相處太平了嗎?”

    屋簷處劃落一串水珠,外頭的青石路被雨水沖刷得透亮,彌散了泥土的清香。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替賀庭之和蘇婉兒換眼是對還是錯。

    我與樓西月路過蘇婉兒的屋子,點著燭光,窗戶紙上隱約能見著一個身影坐在床頭,好像在伸手輕拂她的雙眸。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又在屋簷上見著了陸小月。同樓西月走近她的時候,她身旁七零八落好些酒罈子,埋頭抱膝失聲痛哭。

    樓西月輕輕地拍著她的肩,小月抬眸,眼神迷離,嘴中喃喃道,“我錯了……我不該給她下毒。是我錯了……你寧可自己盲了也捨不得她……賀庭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她委屈地說著,淚染衣襟,蜷作一團。

    月涼如水,沾濕了她的羅裙。

     她說了許多次後悔。不清楚她是說後悔給蘇婉兒下藥,還是後悔嫁給了賀庭之,亦或是後悔與他最初的相遇。

    夜色靜謐,不時會有打更聲,“噹——”,將人的清明喚醒。三更之時,起了薄霧。朦朦朧朧將賀府這方宅院掩了起來,誰也辨不明白,誰也看不清楚。

    次日清晨,陸小月走了。

    聽賀府的下人說,陸小月走的時候,那是相當地灑脫。用劍削下一縷斷髮,牽了馬廄中的那匹白馬,揚長而去。此時正值月季的花期,開得如火如荼,轟轟烈烈。我憶起雲山山谷中,簇溪盛放的藍田碧玉,一片煙霞似錦。

    其實綠萼也是月季,當下的五月,絢爛綻放。只可惜她呈綠色,掩在那方嫣紅中,旁人以為是襯葉。

    我問樓西月,“她已經嫁作人婦,眼下是賭氣回娘家了嗎?”

    樓西月道,“可能想改嫁。都已經斷髮了。”

    我歎道,“那也可能出家,都削髮了。”

    我同樓西月離開賀府之時,見著賀庭之立在那棵槐樹下,著一襲緞白袍,白玉束髮,斑駁的樹影灑在他的素袍上,他手上執著那束青絲,靜立無言。我瞥了一眼他的眼眸,澄澈如水,與他的面龐倒也相襯,只不過,多了絲憂愁。

    牽著馬路過柳河,見著岸旁集市上的首飾攤,有位公子買了只花簪替他身旁的姑娘別上,那姑娘含羞垂眸,笑靨如花。我與樓西月道,“我後悔了。”

    我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好像硬生生拆散了一對姻緣。”

    他伸手將我頭上的葉子拂落。

     我問樓西月,“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陸小月要毒死蘇婉兒,結果賀庭之替婉兒喝了。他難道就不能把藥倒了麼?”

    樓西月聳了聳肩,“他許是覺得愧對小月。”

   “那小月知道他甘願連命都不要了麼?她要是知道了,還會走麼?”

    樓西月沒說話,良久之後,他喚我,“師傅。”

    “嗯?”

    “數月以後便是菊香蟹肥之時,不如暫且先不回藥王穀,西月願盡地主之宜,帶師傅去揚州吃蟹。”

     樓西月含笑看我,狹長的眸中泛著神采。柳河中幾葉翩舟悠然劃過。

    “好啊。”

     揚州,我初遇安辰的地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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