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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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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老千 -【拈花一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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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8:48 |只看該作者
[二九]狼毒殺(八)

     我“哦”了一聲,低頭默默吃菜喝酒。

     吃完之後,我抬頭與他道,“我說的‘要男人幫忙才能解’,和你理解的‘男人幫忙才能解’不一樣。”

     樓西月替我斟好酒,笑眯眯道,“那你說的解是怎麼解?我說的解又是怎麼解?怎麼不一樣了?”

     我斜了他一眼,正色道,“你之前說的公子辰,和我說說?”

     樓西月放下筷子,瞧了瞧我,“我只知道公子辰善佈陣,但有一次兩軍相戰中錯擺了遊龍陣,結果滿盤皆輸,好不慘烈。餘埠就是在那次給東土攻下了。”

     我說,“行軍打仗,本就有贏有輸。勝敗不是很正常嘛?”

     他沉吟片刻道,“嗯,只是餘埠是大埠,內有鹽道橫穿千山山脈。餘埠往西是草原。東土人善長馬上作戰。所以攻下餘埠之後一路往西,險些破了京城。”

     我與他道,“我師傅就是你說的這個公子辰。”

     他點點頭,“我知道。”

     我想了想,還是打算把事情大抵都同他講了一講,往後也有個人同我商量商量,於是我說:我師傅之前救了紫莫,完了紫莫喜歡上了他,那時候他還是安辰,爾後他中了狼毒,失憶了,這才去了藥王穀。

     樓西月聽罷,下巴支在立起的扇柄上,問了兩個問題,“安辰喜歡紫莫嘛?他怎麼中的狼毒?”

     果真是一針見血,前一個問題我選擇性忽視,後一個問題確是這樁撲朔又迷離,揪心又撓肺的前生今世、國仇愛恨裡最關鍵的轉捩點。

     我說,“我也想知道。可我師傅中了毒,他大抵都記不起來了。”

     我猜測,“可能是紫莫給他下的毒。

     樓西月鎖了鎖眉頭,“不如……”

     我問他,“你有辦法了?”

     他吃了箸菜,“夜裡去找紫莫問個清楚,問完了明日一早我們回中原給三叔試藥。”

     我本來期待樓西月會有錦囊妙計,能夠在珠絲馬跡中尋到事情的始末,最後讓我眼前一亮霍然開朗,結果他想出來的辦法是我早就想出來的,而且是最容易惹禍上身的。

     我說,“你以為問了就會說?萬一真要是她給我師傅下毒,我們這麼直接地逼問,把她炸毛了就了不得了。”

     樓西月淡道,“所以我說,問完了就跑。”

     這次行動因為是暗地裡的,於是我們佈置得異常嚴謹。先將大風留在酒家裡,還給它點了隻燒雞陪它玩。紀九在屋簷上候著。我蒙了兩塊面紗,嚴嚴實實,只將眼睛露出來。以免日後紫莫尋起仇來,滿世界貼畫像尋人。

     樓西月換了襲黑衫,他將往常束髮的玉冠取下了,用根黑色的帛帶綁了綁,很有夜黑風高殺人夜下,偷瓜賊的感覺。

     今夜月色全無,掩在雲朵之後。殿中稀稀拉拉地間或有宮女行來往去,提著宮燈,在青石路上拉下長長的人影。

     此時已近子時,萬籟俱靜,偶有樹葉落下,擦著路面的細碎聲。

     我和樓西月貼著牆角走,他伸手過來捉住我。

     我有些莫明,壓低了聲音道,“怎麼了?”

     樓西月手上用力,突然轉身將我抵在牆面上,將我遮了個一絲不露,他俯首在我耳邊吹氣,低聲道,“要掩人耳目。”

     或許在他身後有人走過,但他將我壓得厲害,我是一點光也沒見著。

     樓西月叉開我的手指,與我五指相扣。

     接著,他若無其事地說,“方才有宮人走過,我拉著你走吧。”

     走了幾步,他捏了捏我的手背,語含笑意,“小香,你為什麼手心出汗?”

     我語塞。

     他笑了笑,“哦,你緊張。”

     我說,“我一點不緊張。”

     樓西月玩味道,“姑娘,可是因為拉了小生的手,所以不好意思了?”說完這話,他停住腳步,偏著頭看我。

     夜色那樣濃,我根本瞧不見樓西月的神情,只是覺得他的眸子璀璨得很。

     我左看看右看看,抬頭瞧了瞧天上,“今晚月亮真是圓啊。”

     樓西月低低地笑,微微俯首,眯起長眸,“哦——月色原來這樣地好啊,姑娘你是否心猿意馬了?”

     我將手抽出來,催促他,“你快點走,快點走。”

     他閑閑道,“眼下要是白天就好了。”

     我問他,“為什麼?”

     樓西月低頭笑,“那就能看到你臉紅的模樣。”

     紫莫的屋內依舊是一片漆黑。

     我和樓西月偷偷拉開屋門,閃身進去之時,忽然樓西月拉住我朝一旁閃身。

     我見著眼前一道銀光,有人執刀向我們砍來。

     紫莫沉聲問道,“誰?!”

     樓西月身子一僵,接著聽得一聲輕響,衣袍劃破的聲音。

     我壯了壯膽,摸黑道,“咳咳,紫莫大人,我是齊香。”

     屋內的燈被樓西月點燃,染上一層昏黃的光暈。

     紫莫瞧了瞧我,神情淡漠,“你來做什麼?”

     我朝紫莫極其友好地笑,“是這樣,師傅讓我來看看你的症狀,問問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睡得可好?”

     她掃了掃樓西月,皺了眉尖。

     我說,“這是我的弟子。我師傅他中了狼毒,或有不適。所以我和樓西月過來瞧瞧。”

     我在說師傅中狼毒的時候,特意看了看紫莫,她眸中一黯,額間的三瓣火擰緊。

     我狀似不經意道,“紫莫大人也曾身中狼毒,不知可否告訴我如何來解?”

     紫莫並未答話,她靠在軟椅中。

     椅子裡鋪著繡著格狀花紋的布毯,琉璃燈照耀下顯得異常華貴。

     樓西月操著手在一旁看著我倆。讓我覺得起碼在人頭上,我們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紫莫沉寂了一段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我給樓西月拋了個眼神“她不說怎麼辦?”

     樓西月給我回了個眼神“不知道”

     我再拋向他“刀架在她脖子上,逼著她說。”

     樓西月似笑非笑地瞧了瞧我,我想他肯定在心中腹誹我蛇蠍心腸。

     事情比我想像中要來得簡單且平鋪直敘得多,紫莫起身,在香爐裡點了些薰香,白皙的肌膚看不出一點血色。她說,“狼毒無解,當時是我騙了安辰。”

     餘埠的秋末初冬,白茫茫的雪揚揚灑灑地在地上積了幾寸。

     安辰著狐裘披風,腳系黑色皮靴,袍裾獵獵。北風呼嘯,將他的頭髮吹得絲絲可見。

     他淺笑對紫莫道,“帳中有火,你在這裡等我。回來之後,我們就去金陵。”

     這場就是樓西月和我提到的敗關之戰,氣勢恢宏且慘絕人寰,敗得相當地慘烈,一日的時間裡東土就破城而入。

     將軍衝回營中,操起大刀,走到紫莫帳內,他身上盔甲傷痕累累,血跡和風沙掩不過他的怒意。他二話不說,執刀砍過去;紫莫閃身,輕鬆避過,她的手按在匕首上,猶豫了許久,終是抽出來,刺向將軍的心窩。

     將軍死前說了兩句話,他說:與軍同亡,吾之幸也。

     接著,他瞪大眼睛惡狠狠地看著紫莫,“你真的以為安辰什麼都不知道?”爾後,傷重而亡。

     這個時候,東土大軍揚著薛字旗,浩浩蕩蕩地進駐餘埠。

     紫莫沖上城牆,城外十裡,血染山河。

     餘埠被屠城,數萬百姓和將士屍積成山。

     紫莫坐在血汗寶馬上,享受帝君恩賜給她的珠寶首飾、功臣加勳。

     她在紗帳中獨自看著宣紙上“安辰”的名字,三角卮中盛著紫紅色的桑葚酒。

     天幕依舊落下雪花,刺目的讓人想起一年前的冬天。

     她倚在軟榻中,久久不能入睡。

     燭燈被風吹滅,有人在她屋中靜靜地立著。

     紫莫擱下三角卮,垂下眼瞼,試探著問,“安辰?”

     安辰聲音淡得沒有分豪情感,“紫莫。”

     她轉頭看到他,妖嬈的面龐上漸漸爬上笑意。

     可是,安辰接下來的一句話將她的如花笑靨徹頭徹尾地澆滅。

     他說,“你我初見之時,你腿上的箭傷自上而下,是你自己刺進去的。”

     紫莫眸中劃過一絲訝異,她與安辰從頭至尾,都是有目的有組織有計劃的行為。只是這中間,是否有計劃外的情感產生,只有她自己知道。

     聽到這裡,我不免震驚,果然英雄救美都是鬼扯。當時那麼多人,死的死,傷的傷,再漂亮的美人兒也被風沙掩了容顏,怎麼可能在萬人之中,安辰獨獨就瞥到了紫莫那驚鴻回眸。

     紫莫說她那時候也比較震驚,其實你陷害別人一點也不可怕,但別人明明知道你陷害他,還眼睜睜地看著你進行陷害工作,這就可怕了。

     紫莫當時起身,借著月色看向安辰,他俊雅的面容上瞧不出一點動容。她身子輕顫,走上前去軟著聲音,貼在他耳旁,低眉順眼地喚他,“安辰,你隨我去東土,好嗎?”

     安辰安靜地看著她,良久之後,他伸手挑起紫莫的長髮,如同舊時溫存一般,輕聲道,“你中的不是狼毒,是烏針。你捨不得給自己下狼毒,因為此毒無解。”

     紫莫漸漸冷了下去,她抬眸看著安辰。

     安辰淡淡地看了看她,“在驪山之時,暗器上餵的毒就是狼毒,是吧。”

     安辰輕笑了笑,“紫莫,我初見你之時,你將營中的圖紙拿給東土。複見你之時,你假傳我的信箋。”他停了停,徐徐道,“你學我的字學得那樣認真,可是不知道我從不在信上署‘安辰’,我用自己的篆章。”

     紫莫蹙著眉心,看著安辰,她怕是沒想到他知道的這樣清楚。

     安辰附在她耳畔道,“紫莫,我知道你有一個妹妹,一個哥哥,你的家人都死在戰場上。我說過,你的事我都知道。”

     她身子一動,案上青銅制的三角卮打翻,桑葚酒沿著案邊滴滴落下,沾濕了她的裙擺,一角暗色。

     安辰稍稍低頭,指尖沾上酒,擱在唇邊嚐了嚐,“這酒,和你的血一樣冷。”

     紫莫頓時無措得很,她強壓著慌亂,咬唇看向安辰,“既然你都知道,你怎麼不制止?”

     安辰淡笑,“本來,我想賭一賭。”

     他好看的眉眼微微黯了下來,“但我輸了,賠上餘埠數萬條命。”

     窗外的天暮星光點點,大地被雪覆蓋,宛若白晝。

     安辰說,“紫莫,我的家人也死在戰場上,金陵是我的故里。”

     他眉宇稍凝,“我和你說的,都是真的。”

     紫莫癱坐在地上,寂靜了許久,她啟口央道,“我找人醫好你,我們一起去金陵隱居,你叫夏景南,我叫夏紫莫,好不好?”

     安辰瞧了瞧她,唇邊帶開一抹譏誚,“我也曾這樣問過你。”

     這是三年前紫莫最後一次見安辰,他依然安靜地笑著對她說話,手腕一寸寸爬上她的脖頸,這樣的親近,好像舊時一樣,燭燈明明滅滅,燭淚癱在案上,卻不復往日的溫柔。

     爾後帳外有人高呼,“有刺客。”

     紫莫聽得眼前人一聲低笑,安辰鬆開手,他說,“紫莫,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說完這句話,他走了。

     風將窗戶吹得“哐哐”作響,將士尺骨未寒,在餘埠城外唱著喪歌。

     紫莫講完,微微瞌上眼,似是對我說,“我沒想到安辰依舊活著。他的毒,我也不知道如何解。”

     我聽罷,心中鬱結得厲害,很想把眼前這個女人一巴掌扇到房樑上掛著。

     我質問她,“當初是你騙了他,現在作何要將他找回來?”

     她歎了口氣,“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想見他……”

     她揉了揉額角,聲音縹渺得好像抓不住,“齊香,他好像對你很好。”

     我冷言道,“是,我師傅對我好得不能再好。”

     她輕笑,“那也好。我看到他對你的模樣,勉強能想到安辰。這麼久了,我怕將他忘了。”

     我略一愣神,複又問她,“狼毒,真的沒有解嘛?”

     她眉眼微微舒展,“他將我忘了,不好嘛?”

     紫莫倚上軟榻,閉上眼,她的眼睫輕輕顫動,琉璃燈下閃爍晶瑩。

     我和樓西月出了她的屋子,行至後花園的拐角處。

     我喃喃道,“我師傅中了毒,我要怎樣醫好他?”

     樓西月問我,“你是想醫好他的狼毒,還是想醫好他的心病?”

     我一愣,抬眼看樓西月,他看著我的眼眸,神情有些凝重。

     我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都想。”

     他漫不經心道,“那我呢?我也有心病,你醫不醫?”

     我說,“病入膏肓,不大好醫。”

     樓西月涼涼地笑了一聲,“姑娘你這樣遲鈍,在下等不及了。”

     他摹然拉下我的面紗,手指捏住我的下巴,俯首親在我唇上。

     我腦中頓時和這夜色一般黑得鋪天蓋地驚世駭俗,只能見著樓西月的眼眸燦若繁星。

     他伸出舌尖輕觸我的唇,我陡然醒悟過來,伸手去推他。觸手之處,有濡濕之感。

     樓西月身子微微一滯。

     我張口“啊——”了一聲,想低頭去看。

     他指尖微微施力,不容我低頭,舌尖探入我口中,細細抵著上顎。

     我用力推開他,怒道,“你、你做什麼?”

     樓西月倒抽一口氣。

     我低頭一瞧,手上沾著血,不禁奇道,“你受傷了?”

     他好似有片刻走神,旋即撫著心口,作受傷狀,“嗯,傷得很重。”

     我伸手再在他胸膛上揩了一把,果然滲著血,只因著他著了黑衣裳,半點看不出來。

     我說,“方才在紫莫屋子裡,她將你劃傷了?”

     樓西月饒有興致地瞧著我,“對,我身心都受傷,你替我醫醫?”

     我卯了氣力,錘了他一計,“你個登徒子敢調戲我,為師今日不治治你,妄我藥王谷懸壺救人,除暴安良的招牌。”

     樓西月悶吭一聲,皺著眉頭,後退了一步,“你還真下得了手。”

     我揚眉,正色道,“你再動我,試試看。”

     他扶著下巴,渾不在道,“哦?那我倒想看看。”

     一陣衣料磨擦的聲音,接著花園內有人聲傳來,“公主殿下。”

     “誰在這裡說話?”

     此時已經近丑時,我在想,東土人民真是起早貪黑,大半夜的居然能見著活的公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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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8:55 |只看該作者
[三十]狼毒殺(九)

     樓西月拉著我往旁一避。

     那位公主朝我們的方向瞧了瞧,夜色下能見到她的眉間中有朵金色的西番蓮閃耀。

     東土的女子大都在額間點點東西,我猜測這大抵上類似於把守宮砂移到了額頭上。但這樣委實不大好,如此一來,就相當於把貞潔放在臉皮上給人家看,會讓許多姑娘情何以堪,會讓許多公子情難自禁。

     公主穿得很華貴,她的烏髮挽成霧鬟,上插一朵粉色絹絲挽成的蔦蘿,白晳的脖頸上掛著金色項飾,環珮叮噹。

     我瞧著她頭上那朵花簪瞧了很久,心中垂涎了一番。

     我在出藥王谷之前,從未有過爭奇鬥豔的念頭。那時候,純樸的一如谷上方的那掌藍天,每日裡穿著長大褂,戴著面皮,行來走去,從來不會為胭脂俗粉留步。在青春期的年紀裡,我遠不如平常姑娘青春,琳琅首飾沒有,身上最值錢的就是我師傅送給我的那顆夜明珠,第二值錢的是裝夜明珠的錦袋。

     可是見到紫莫,我比她青春,比她熱情,比她健康;我深以為,我倆最大的差距在於她比我有女人味,換言之,我迫切需要在頭上插一朵粉色的絹花以彰顯我的成熟。

     我暢想之時,聽到公主對一旁匍匐在地的宮人問道,“我方才聽到有人聲,那邊是誰在說話?”

     宮人應道,“公主殿下,沒有人。”

     她思忖了一番,“我明明聽到有人。”

     宮人很是緊張地答道,“公主殿下,現在是祭天的時候。紫莫大人患病在身,殿下不宜離開祭壇,會招來厄運。”

     公主稍有不悅,“我趁帝君睡著的時候過來看看,紫莫到底得的什麼病?”

     “奴婢不知道。”

     公主拍了拍手,“我要去看看她。”

     她邁步往前走,宮人起身點著宮燈伴在她左右。行至我們藏身的蔥鬱槐樹旁,她停了腳步,有意無意地朝樹後瞧了瞧。

     樓西月將我掩在暗處,氣氛很緊張,緊張到公主要是再往前走兩步,勢必將引發一場鬥歐,嚴重點就會出現血光之災。我雖然躲在樓西月身後看不太清楚,但憑著我女人的感覺,她應該是發現了我們。因為我太緊張了,以至於將樓西月身後的扇子蹭了下來,“啪嗒——”落在地上。

     宮人警醒道,“有人。”

     我不得不說,樓西月的扇子除了能夠招蜂引蝶以外,就是只禍害。

     我屏息凝神,在腦中想如果動起手來,我方勢必打不過人潮洶湧的敵方,那麼我就一定會受傷,那麼按照戲本子裡的事物發展規律,我師傅勢必會從天而降出手救我,抱著我在空中轉幾個圈再緩緩落下,大槐樹的落葉會在一旁替我們伴舞。

     確有一片葉子飄揚落下,樓西月在我額上彈了一計,“小香。”

     我看見他打著扇子立在我眼前,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不免驚奇,“剛剛這裡是不是有個東土公主?”

     樓西月點頭,“嗯。”

     我說,“方才你的扇子是不是掉到地上了?”

     樓西月偏著頭,“你蹭下去的,你不知道?”

     我問他,“難道這麼大動靜,公主沒發現我們?不能吧……”

     他突然默不言語,沉寂了很久。

     這個問題原來是這樣的深邃以至於樓西月要想這樣久,我蹭蹭他,“我們走吧,再遲些時候,大風就會發現那只燒雞是死的了,那他要傷心的。”

     樓西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俯身拾了個什麼東西在手心裡。我看不太清楚,只露出滾著金邊的一角紫色,有些像女兒家的荷包。

     我們回到酒家接了大風,撿了個客棧宿一晚。

     因為公主回殿了,於是公主榻給人佔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去滾一滾。

     這時候已經清晨,雞鳴了好幾聲,天色也漸漸清明了,灰濛濛的能見著一角淡淡的彎月。

     我允了樓西月天亮之時,便啟程回中原。

     眼下我趴在窗臺上,看著外邊漸露肚白的天角,憶起了藥王谷裡金色的桂竹香,一簇一簇迎風搖曳。

     我想醫了樓三劍之後,回谷中陪著師傅,年年歲歲。

     樓西月在吹笛子,若有若無地摻雜了些淡淡的感傷。

     我已經很久沒聽他吹小曲了,他斜倚在院裡的樹幹上,眉心微皺,黑色的衣袍將他的面容襯得更加清晰。

     樓西月隔著雕花的窗櫺瞧了瞧我,他靜靜地吹完一支曲子,然後走到我的窗子外頭,依舊是往日裡似笑非笑的神色。他說,“姑娘,我愛上你了。”

     透過樣式繁複的木窗骨,樓西月的眼角輕輕挑了一下。

     我不知道為什麼樓西月會這樣突兀地說出這句話,但他著實將我驚了一跳。我驚了一跳的結果就是將手中的茶碗直接砸向他。

     樓西月側身避過我的茶碗,茶湯灑在他的衣裳上,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背過身去,“風太大,我什麼也沒聽見。”

     他在我身後道,“好,那我再說一次。”

     我往屋裡走,“不要,我特別睏,我要去睡了。”我一頭栽倒在矮榻裡,被子蒙住頭。

     東土人家喜愛用薰香,屋內彌散著荊芥草的芬芳,薰得人異常清醒。

     屋中有響動,好像屋門被人推開,接著我聽到腳步聲。

     有人坐在我的榻邊,他伸手想將我的被褥拉下來,但我在裡頭死死攥著。

     這樣你拉我扯的過了不多久,他鬆開手。樓西月低著聲音道,“齊香,我愛上你了。這次你聽明白了麼?”

     我捲著被子打了個滾往榻裡蹭了蹭,順帶將自己裹得更嚴實了些。

     我用鼻子哼哼了兩聲,表示我已經睡著了。

     他依舊坐著沒走,卻沒了動靜。

     我裝作夢囈般喃了聲,“師傅……”

     屋內寂靜地什麼聲響都沒有,好像空曠幽深的山谷,只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樓西月說,“你不用這樣,將被子放下來吧。”

     我扯下被子,露出眼睛看了看他,他定定地瞧著我,手指在玉笛上來回摩挲。

     我慢吞吞地說,“醫好你三叔以後,我、我想回藥王谷,谷裡有許多藥草,沒個人打理容易枯。”

     樓西月手上一滯,他起身往門外走,“隨你。”

     待到日出之後,我們收拾細軟準備回國。

     晌午途經汶淶集市之時,突然聽到大殿內鳴鐘大作,“噹——噹——噹——”,渾厚的鐘聲一遍一遍回蕩在空中。

     爾後,喪樂響起,百姓聞聲皆匍匐在地,頭埋至雙臂間,作臣服狀。

     我不明所已,被樓西月拉著一同跪下。

     我偷偷抬頭看身旁的百姓,他們口中念念有辭。

     我大約聽明白了,紫莫死了。

     遠處的殿內騰起紫色的煙霧,好像一朵紫色西番蓮,盛放之後再頹謝,化作一縷輕煙,誰也捉不住,誰也看不透。

     我聽著鼓樂,感受東土子民的哀慟,想到師傅安安靜靜看著紫莫的樣子,漸漸覺得有些冷。

     人若是活著,許多事還有回轉的餘地;人若是死了,縱是相逢不相識,怕也是忘不了她。

     我看見雲蘭織成江南人家的小橋屋簷,不知道我在谷裡還等不等得到我的師傅。

     哀樂奏完,百姓紛紛起身讓至兩旁。遠處有人馬開道,轅車緩緩駛來,帝君的神情淡漠得不著痕跡。

     我被人群撞了一下,險些跌倒,樓西月伸手拉住我,他瞥了我一眼,眉梢微凝,指腹在我掌心劃過,沒有言語。

     在之後的路途中,我和樓西月之間開始了漫長的尷尬,就是我不和他說話,他也不和我說話,中間通過紀九互通有無。

     趕了幾天的路,我們在一個很小的集鎮裡撿了家小酒樓歇腳。

     集鎮旁有方碧清的池子,裡面開滿了蓮花,鎮上傳說池子裡有只花妖,在蓮子熟的時節裡,會附身在一顆蓮子裡,誰吃了就能在下一年蓮子熟了之前,指揮花妖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樣的傳說無疑帶動了蓮子採摘事業的欣欣向榮。

     我想,花妖大抵就是從中原的哪吒男變女而來。

     我望著鎮中四處奔相走告蓮子熟了的人們,不免動了一回凡心,也想去摘幾顆吃吃。我指揮大風揮著翅膀去池裡叼幾株,但回回都是它還沒叼到我這裡,就情不自禁地把蓮蓬給吃了。

     樓西月單手撐著額頭看向窗外,偶爾抿口茶。

     有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哥哥,給兩位姐姐買點蓮子吧。”

     我回頭一看,有個小姑娘,大約十三、四歲的模樣,還沒到戴面紗的年紀,紅通通的臉蛋,背著個竹簍。

     樓西月看了看紀九,“紀九,你要是想吃,就買一些。”

     紀九說,“蓮子苦,我不想吃。”

     他淡淡地掃了掃我,對那小姑娘說,“不用了。”

     臨桌有人在討論,其中一人道,“離國什麼都沒有,比我們差遠了,那裡的男人娶女人的時候,會給她吃一小碗蓮子湯,這樣才能夠生孩子。蓮子在那裡可是稀罕的東西,多少錢都買不到。”

     另一人大笑,“離國的女人豈不是都生不出孩子了?”

     樓西月聽罷,擱了塊銀子在那姑娘面前,“你背簍裡有的,我全買了。”

     接著,他看也沒看我,閑閑道,“你不是想吃蓮子嘛?”

     我還沒來得及糾正臨桌人民對我國錯誤的看法,和他們盲目自大的小農邏輯。聽見一陣嘈雜聲,酒家內進來一隊人馬,為首的那個手中拿了卷畫像,捋開來向人打聽。

     畫像裡的大抵是個通緝犯,她的眉眼偏偏長得和我有八分像。

     我抖了一抖,極快地回顧了一下我近日來的所作所為。

     除了紫莫在見了我的第二天就死了這件事之外,我確實沒做過其他傷天害理驚世駭俗的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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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荷花亭

     其實我以為在東土想通緝一個年輕女子,委實不是件靠譜的事,因為大家都蒙著面。並且,這個地方打劫的和刺客肯定普遍比較多,蒙個頭擱人群裡基本發現不了。

     但是,樓西月方才大手筆買下了一簍蓮子。我不好意思辜負他,同時我也十分期待能夠將女哪吒吃出來,所以我就把面紗摘下來擱在桌上準備剝蓮子吃。

     帶頭的官兵正在問話的時候,我又恰巧尋聲望了過去。

     我與那官兵面面相覷,相對無言了好一會,他狐疑地瞧著我,怕是沒想到那樣不靠譜的事就這麼靠譜了下來。

     他嘴唇動了一動,大抵是在吩咐旁人說通緝犯找到了。

     一行人向我們走來。

     樓西月的茶碗重重地擱在桌上,他扇子一動,簍中的蓮子滾了出來,接著他信手執了幾顆飛向來人,借著蓮子點穴。爾後拎著我跳出窗外,躍於馬上開始跑路。

     我問他,“他們作何要抓我?”

     他不答話,只拉著韁繩,夾了夾馬肚子。

     我歎道,“可惜了那簍蓮子。”

     樓西月依舊專注地駕馬,沒有言語。

     我料想他定是不想同我講話,我倆已經數日沒有正面交談。這期間我屢次三番地沒話找話,想與他拉近點距離,化解詭異的氣氛,但都未果。

     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沒話找話。

     我說,“會不會是因為我睡過公主榻,被發現了?也可能紫莫死之前將我給揭發了。”

     我再說,“難得路過這裡,景色一片美好,蓮子熟了,蓮花開了,蓮池綠了,蓮藕白了,連空氣中都有夏末的味道。”

     樓西月神情平淡,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我扶著額頭,輕飄飄地道了聲,“樓西月,我有點頭暈。”

     他低頭瞥了我一眼,淡道,“嗯?”

     我說,“不要跑了,真的有點暈。”

     他緩了馬的步子,問道,“頭暈?”

     我氣若遊絲道,“可能暈車了。”

     樓西月說,“……”

     我朝四周瞧了瞧,紀九在後頭,此外沒有人追來。大風沒跟上,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那簍蓮子,在酒家裡撿著吃了。

     我們途經那方荷塘。

     大片大片的芙蕖浮出水面,密密麻麻的荷葉染綠清池水。

     塘中有翩躚小舟,撐船翁提著酒罈子坐於船頭,採蓮女著碎花短褂,赤足立在舟中,挽著褲腳,折下蓮蓬放入背簍中。

     蓮池旁有一座涼亭,亭柱上雕著睡蓮,醉荷風碧。

     亭中有人在嬉戲。

     一個粗布衫少年和一個總角的女童,並排坐在簟上。

     小姑娘唇紅齒白,長得很討喜。她將簍中的蓮蓬拿出來,剝開,露出白嫩的蓮子,遞給那少年。

     少年燦然一笑,吃了蓮子。他挽了褲腳,縱身一個猛子紮入水塘中。約莫過了些時候,塘中有水泡,他冒出頭來,手上抓著一截蓮藕朝亭裡的姑娘吹著口哨。

     微風陣陣,池中荷葉飄搖,水氣彌漫,小姑娘的笑臉添了一絲赧意。

     瓦藍的天空,白雲飄揚,大雁南飛。水草隨風而動,塘中一圈圈漣渏漾開。

     我望著荷花亭中無憂無慮的少女,想起了齊笑。

     她與我分別那麼久,再沒找到過她。

     腦中她朝我笑的模樣已經漸漸模糊,她是我的妹妹,我卻不知道將她留在了何處。

     我說,“小時候我家窮,沒東西吃,我在揚州江邊摸過魚。”

     樓西月勒住馬,在我耳邊道,“你既然頭暈,去涼亭裡歇會。”

     亭中的小姑娘眉眼含笑看著塘中的少年,晃著腳丫,唱著不成曲的小調。

     我托腮看著荷塘、涼亭中情竇初開的小兒女,憶起許多往昔歲月。

     我唏噓了,“這個,時光匆匆啊。我曾經也這般大小。”

     樓西月坐在我身旁,扶著下巴,似在出神,爾後他說,“你小時候愛聽戲吧。”

     我一愣,終於擺脫了這許久以來同樓公子對牛彈琴的日子。

     我偏頭看他。

     他眸若翎羽,末梢微翹,淺笑,“你肯定不是個省心的姑娘。”

     我揚起下巴,“你大戶人家的公子,怎麼知道我們小老百姓的疾苦。”

     樓西月撐著額頭,“小香,你……”

     他話說到一半,頓了頓,沒有下文。

     我說,“我什麼?”

     樓西月瞧著我,微微低頭,不在意地勾勾嘴角,“是不是有什麼藥,吃了之後會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我莫明,“你在說什麼?”

     樓西月展開扇子,悠然地看著荷塘,“我在想——”

     他挑眉戲謔道,“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說,“你才吃錯藥。”

     樓西月低頭悶笑,起身用銀子換了些蓮蓬,遞過來給我。

     有嬉笑聲傳來,我瞧過去,採蓮女中有個姑娘小臉緋紅,她支著船靠了岸邊,手裡拿了朵粉荷,赤腳走到樓西月跟前,將荷花塞到他懷裡,杏眼盈盈。

     樓西月顯是沒料到,掩口輕咳了一聲。

     塘中的姑娘三三兩兩聚在一塊,朝著涼亭調笑道,“公子,隨阿碧回家吧。”

     我瞅瞅紀九,她若無其事地坐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樓西月。

     我再瞧瞧採蓮的姑娘,她眼眸中蕩漾著春心。

     我最後看了看在涼亭簟席上坐著的小丫頭,滿含期待地看著一旁哥哥姐姐一見鍾情。

     炎炎夏季,人心浮躁。眾人都在期盼發生點什麼。

     我也浮躁。

     我撓了撓頭,湊過去,笑眯眯道,“原來你叫阿碧,方才他還在問你的名字。”

     阿碧聞言欣喜,杏眼更加盈盈了。

     我問,“阿碧,你多大了?”

     她看向樓西月,笑道,“十五,阿娘說我可以嫁人了。”

     我說,“他二十一,他師傅說他宜嫁娶。”

     東土的姑娘奔放起來真的是不負眾望。

     阿碧對樓西月道,“今日我採荷花給你,往後我給你生兒子。”

     樓西月扇柄敲在掌心中,客氣道,“阿碧姑娘,我其實……”

     他還沒說完,阿碧打斷他,“公子,你成親了嗎?”

     我說,“還沒。”

     阿碧笑,“那我去同阿娘說一聲,我要跟你走。”

     從阿碧和子夏的行為,我總結出了東土男女定情兩步曲:先問對方成親了沒,要是沒有,男的就會要女的跟他走,或者女的主動提出跟他走,簡而言之,這就叫“走婚”。如此看來,這個國家的結婚率該是多麼地高。

     樓西月看了我一眼,轉頭,嘴角含笑看著阿碧,柔聲道,“阿碧姑娘歌喉動人。”

     他俯首朝她湊近了些,微微眯眼,“方才我在這荷花亭中聽姑娘唱小曲,別有一番滋味。”

     阿碧很開心,坐在樓西月身旁,“你喜歡聽,我還會很多,都可以唱給你聽。”

     樓西月不置可否,打著扇子笑道,“好。”

     我眼瞧著阿碧要一頭栽進情網裡,樓西月依舊半假半真地勾引純潔的少女。略略有些不忍,樓西月的花名在我大離已然很出眾,但還是沒有走出國門登上國際舞臺。

     我思忖著,覺得自己有點助紂為虐,拐騙無知姑娘的感覺。

     我又湊到他倆之間去,“樓西月,時候不早了,你看……”

     樓西月笑著將我望了一望,轉頭對阿碧說,“阿碧姑娘,我要走了。”

     阿碧爽快應道,“那我現在就去同阿娘講,我和你一塊走,你等等我。”

     樓西月輕佻地伸出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輕聲道,“阿碧……”

     我打斷他,同紀九正色說,“紀九,看,淫蕩的人出現了。”

     樓西月聞言低頭悶笑,他收起桃花扇,對阿碧道,“你年紀還小了點。”

     他狀似無意地瞧了瞧我,複又看向阿碧,微微一笑,“我只帶十八歲的姑娘走。”

     阿碧有些失落,“我三年後,來找你,你家住哪?”

     樓西月笑意更深,扯了瓣荷花擱在鼻尖聞一聞,饒有興致地瞧著阿碧,“我住在揚州。”

     阿碧茫然,“揚州在哪?”

     樓西月顯是覺得眼前的姑娘很有意思,扶著下巴與她耐心道,“揚州離這很遠,怕是要很久才能到。那裡的姑娘……”他頓了頓,意有所指道,“那裡的姑娘都不如你這樣善解人意。”

     阿碧不好意思地說,“公子你叫什麼?等我到了十八歲,我就去找你。”

     樓西月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望著阿碧,調笑道,“三年後,我已經在揚州撿了一個姑娘作娘子了。”

     他轉身拉起我,吩咐紀九道,“我們走吧。”

     我駕在馬上,回頭望瞭望荷花深處的小楫輕舟。

     我問樓西月,“你不怕人家阿碧姑娘真的等你三年?”

     樓西月輕笑道,“我無所謂。小香,你怕了?”

     我說,“我為什麼要怕啊。”

     他將我望了好一會,似笑非笑道,“這麼說,我倒是有點擔心。”

     我說,“看吧看吧,誰讓你不計後果。這麼小的姑娘你也下得了手,我看著都寒心,就快要看不下去了。”

     樓西月攤手,閑閑道,“我擔心三年之後,某個揚州的姑娘還沒嫁給我。”

     我頓住,別開臉,回首望瞭望。

     荷花深處,小楫輕舟。

     阿碧當真是花一樣的年紀,轉眼就忘了樓西月,同塘中的姑娘嬉戲打鬧。

     風蓮舉,華池邊。

     荷花亭中的那對小兒女,夏日相依。

     我不免豔羨,“怎麼我就沒有一隻竹馬?”

     樓西月沉默片刻,望著遠處,道了句,“我倒是有株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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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9:28 |只看該作者
[三二]女兒紅

     這一路走來,我們看到了東海浪滾滾,聽到了殿鐘樂鳴鳴,坎坷相隨,回到中原,過程中還獲悉了三個驚天大秘密。

     其一,神勇無邊的子夏在某個月圓之夜,在月亮下對著帝君起誓要將我娶作老婆。據東土百姓口口相傳,子夏的這個準老婆有著天人之貌,和子夏在離國崖州有一次美麗的邂逅,爾後她一路緊追不捨追到了東土,和子夏一樣的神通無邊。

     於是薛國疆土境內,四面八方地出現了許多拿著我的畫像打聽捉捕的人。

     得知這個秘密的時候,我、紀九和樓西月在邊境的一間小酒家吃飯。我聽到百姓描述我“細腰雪膚、嬌美欲滴”,不由地低下頭偷笑,“嘿嘿嘿嘿,我在東土出名了。”

     樓西月抬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撐著額頭問,“他怎麼知道你細腰?”

     我想了很久,“這就是凹凸有致、曲線畢露吧,嘿嘿嘿嘿。”

     樓西月說,“……”

     第二件驚天大秘密,就是樓西月要走了。路上得了一封家信,樓玉鳳將樓西月火速召喚回家。大抵是他的八妹要嫁人,雲雙師妹將代表青山閣出席,誠懇地期盼樓西月回到樓府與雲雙小師妹雙雙共赴酒席。

     這件事委實不是件大事,但比起下面一件來,已經非常驚天了。

     最後一個秘密就是,大風又走丟了。

     夜裡我們在青花浦的一間客棧宿下,明日各奔東西。樓西月回揚州,紀九和我去南陽醫治樓三劍。

     晚飯之時,樓西月笑吟吟地問我,“明日我要走了,你今天夜裡想吃點什麼?”

     我想到分離,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見,徒增傷感,於是溫順道,“隨便。”

     樓西月沉吟片刻,同店內夥計道,“一隻燒雞……”

     我打斷他,“我想吃素的。”

     他說,“那就一壺花雕,一道芙蓉酥,一碟……”

     我感懷道,“大風不在,不喝花雕,換成女兒紅吧。”

     他瞥了我一眼,繼續點菜,“清炒蓮藕。”

     我蹭蹭樓西月,“蓮藕不好,蓮藕沒葉子。”

     樓西月扶著額頭,失笑,“你到底想吃什麼?”

     我說,“隨便……”

     窗外皎月當空,偶有蟬蟲鳴唧,芳草未歇。

     我斟了杯酒,仰首喝下去,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樓西月微微偏頭,含笑看著我,“捨不得我?”

     我說,“要是能醫好你三叔,我就回藥王谷了。若是你還想學用藥,可以來谷中找我。”

     他垂眸掃過桌面,旋即夾了箸菜細細吃起來,只簡單應了一聲,“嗯。”

     青花浦是方小郡。

     入夜,不少尋常人家拿著竹凳,搖著蒲扇,在外頭納涼,道道家長。

     讓我想到藥王谷裡的夏天,我去谷外頭的鎮上買了西瓜回來,同三公和師傅一併在院子裡看星星。

     師傅偶爾會同我講,“小香,明日要下雨,我們將曬在外頭的藥書收起來。”

     我問他,“師傅,你會天氣預報麼?”

     他淺笑,好看的眉眼印在我心上,比陳釀還要醉人。

     我有時在想,即便與師傅一道在谷中聽雨打芭蕉,看煙雲似錦,靜靜地聽著年華流淌的聲音,也是件美事。

     我輕輕地歎了一聲。

     樓西月指尖輕輕在杯沿摩挲,執起白瓷杯抿了一口,輕聲道,“不過多久,我去去就回。”

     我發現樓西月不論做什麼都比較風雅,很有大戶人家貴公子的風範。即便是在這樣的鄉野小棧,喝酒吃肉,他依舊翩翩風度,和我等草根階級很不搭。

     我不滿,敲了敲酒罈子,問他,“你敢不敢和我對著喝,看誰酒量好?”

     樓西月微微一挑眉骨,“和我比酒量?”

     我重重地點頭,“是啊,誰輸了誰是小狗。”

     他望瞭望窗外,不以為意道,“你輸了,就叫我一聲‘樓哥哥’。”

     我興致大增,“好,你輸了的話,往後谷裡的雜草都歸你拔,醫書都歸你抄。”

     樓西月回過頭來,靜靜地瞧著我,店中的燈火搖曳,好像掠過他的眼眸,輕輕閃爍。他淡淡地笑了笑,敲了計我的額頭,“依你。”

     是夜,我倆喝到三更鳴響。

     店內空空無人,紀九也已睡去。

     青花浦的人家也早早地收拾了凳椅回屋歇下,小郡中一片靜籟。

     油燈幾近燃盡,依然沒有分出個勝負。

     酒氣遊蕩,樓西月斟滿一杯,問我道,“小香,你不開心,是嘛?”

     我抬眸瞧了瞧他,見他眸子裡好像映出來個雙頰微紅的姑娘,我笑道,“我沒什麼好不開心的。”想了想,我複又道,“我好像也沒什麼好開心的……”

     我沒爹沒娘,唯一的妹妹也失散了。世上唯一親近的就剩下我師傅,只是師傅總是離我那樣遠。眼下,我沒來由地覺得很孤單。

     樓西月嘴唇翕合,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只覺得油燈在眼前晃,流光晃進了他的眼眸裡,晃得我很暈。

     夜色那樣靜,油燈漸漸地黯淡下去失了華彩。我瞌上眼,腦中或有若無有樓西月執扇低笑的樣子,他的廣袖錦袍滾著銀邊,繡成流雲的花紋。

     耳邊隱隱綽綽有打更聲響,我趴在桌上,低低地道了聲,“樓哥哥,我輸了。”

     次日晌午,日上三竿之時,我才自榻上醒來。

     樓西月已經走了。

     我起床時,見到紀九。她好像略有些失落。

     我安慰她,“樓西月走了還會回來的,你不用太擔心。”

     紀九眼眸黯了黯,“老爺給七公子訂了親。”

     我說,“紀九,你弄錯了,不是你家七公子要成親,是他妹妹要成親。”

     紀九道,“他騙你的。七公子要回去成親了。”

     我怔了一怔,“那我還沒同他道喜。”

     我和紀九往南陽走,這一路讓我感覺非常寂寞。紀九除了在我走錯路的時候,會陡然現身將我拉回正道,其他時間裡,她就遁地。

     我開始日復一日地懷念大風在的日子,懷念它犀利的眼神。

     半月之後,我們回到了南陽,又驚聞了一個驚天大消息。

     兩日前,東土暗人再一次攻打玉羅門,門中不少弟子傷亡,誓死保衛了樓三劍。

     我問紀九,“玉羅門到底有多少人?這麼一撥一撥地前赴後繼,很危險。”

     紀九說,“不知道。”

     我再問,“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提高防禦能力的?”

     紀九說,“不知道。”

     我本來還有許多頗有見地的思想想同她深討,但考慮了一番,還是作罷。

     我比對著師傅的手劄,用雪梅和血石草作藥引,給樓三劍布針解毒。

     解毒過程很漫長,這期間我在南陽賞花聽戲,順手做了件轟動的事情,將南陽首富杜員外的癡呆公子醫好了。杜員外很感激,就要以身相許,將我討作小妾。

     眼下,我剛給樓三劍布好針,坐在苑中的石凳上翻小人書。

     有長衫弟子上前作揖與我道,“齊姑娘,杜員外將聘禮送到門外,說要與你相見。”

     我問他,“聘禮很多嗎?”

     他點頭,“十隻箱子。”

     我說,“這件事情鬧得很大很轟動嗎?”

     他答道,“是,整個南陽都知道齊姑娘與杜員外的親事。”

     我想了想,笑眯眯地與他道,“不是說玉羅門的弟子很多,潛伏在社會的各個角落四面八方麼?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他問道,“齊姑娘吩咐的事,在下一定盡力。什麼事?”

     我闔上小人書,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幫我宣傳一下。這事鬧得越大越好。”

     那人疑惑道,“你想讓整個江湖都知道?”

     我期盼地看著他,“有沒有可能讓東土的帝君也知道?”

     他說,“……”

     布針三日之後,樓三劍的症狀依舊沒有漸癒的趨勢,讓我不免有些擔心:莫非他中的是狼毒不是烏針?

     近夜,我在苦思此毒如何得解,門外依然喧囂如鬧市。傳說杜員外將聘禮加到了二十箱,並且對外宣稱,他那個癡呆兒子其實就是我同他的私生子,他在年輕之時與我曾經有過一段不可言說的過去,然後他浪子回頭金不換啊金不換。

     有弟子來通報,“齊姑娘,門外有公子要見你。”

     我心中思忖,杜員外果然很鬼斧神工想像力何其豐富,自稱為公子。

     我揮了揮衣袖,“你和他說,打死我也不嫁他。”

     這時候,天空一聲長嘯,落下來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咻地一聲他就躥到我的跟前。我定神一看,竟是失蹤多日的大風,大風一點沒有多日不見、相逢淚眼的感覺,只淡漠地將腦袋轉向我瞧了一眼,然後踢了踢腿,他將一隻腳墊在另一隻腳上,就那麼單腳站在石桌上,面無表情。

     幾日不見,大風就學會了金雞獨立。我哀傷地想,大風清楚自己的定位了,他以為自己是只公雞。

     他腳上繫了捆小字條,我拿下來,上面師傅清晰的筆跡寫著:你在哪?

     我心中欣喜,師傅莫不是想起我來了?

     方才那個弟子複又踱回來,與我道,“那公子說,他是你師傅。”

     我頓住,與他道,“你快去同那公子說,剛剛那句話不是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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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相思棠

     我趁著門內弟子與師傅的見隙,溜回屋裡在鬢旁別了朵絹花。

     出門恰巧見著師傅,他依舊著乾淨的素白布衫,白晳修長的手中執一卷醫書,在石凳前坐下,將我攤在桌上的小人書翻了一頁,微微側頭,淺笑中含著溫存。

     我將將出屋門,現在又想掉頭回去,因為那本小人書情節異常地纏綿、三觀異常地不正,師傅看的那頁正好就是西門慶和潘金蓮的高潮部分。

     我在猶豫回與不回之間,師傅喚了我一聲,“小香。”

     我低頭,慢慢地蹭過去,“師傅。”

     師傅眸中清明,問我道,“我以為你還在東土殿中,怎麼走了?”

     我說,“樓三劍的病不好久拖,掙足了盤纏我就回來了。師傅,你去東土給帝君治病麼?”

     其實關於這個問題,我思來想去了很久。因為東土是我們的敵人,帝君就是禍首,替他醫治無異於投國叛敵。當然,給他加一味藥,讓他默默地死掉,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師傅不置可否,只淡道,“我去東土藥閣中採幾味藥。”

     我說,“師傅,你怎麼來南陽了?”

     他抿了抿唇,笑道,“來找你。”

     我心中顫了一下,又裝作淡定道,“來、來找我做什麼?”

     師傅沒答話,將目光放在小人書上,笑意漸深。

     我湊過去瞧了一瞧,奇道,“咦,這是誰的書?”

     為表清白,我再批判道,“這是淫書啊,看不得、看不得。”說完,我上前手一拍,將那書闔上,再順勢往一旁推了推。

     師傅眼中含笑望瞭望我,“我先前收到樓公子的信,請我替他三叔醫治頑疾。”

     我說,“那正好,我替他布了針,也施了藥,依舊不得解。師傅你來瞧瞧他中的是什麼毒?”

     師傅微微頷首,“那你帶我去看看他。”

     我在前面領路,而後師傅輕聲道,“小香,我入南陽之後,聽聞你要與人訂親?”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師傅,他安靜地望著我。

     我猶豫了很久,終於低下頭赧澀地回答道,“唔……是啊。”

     “是怎樣的人家?”

     我撓了撓頭,開始絞衣裳,“唔……是個俊朗的公子,挺有錢,家裡人丁非常地興旺。”

     院內桂香漸濃,暮色打在師傅的冠玉之面上,他笑了笑,稍見霍然,“小香說的是杜員外麼?”

     我一怔,掩口打哈哈,“不是……杜員外是個插曲,其實、其實整件事是個誤會。這裡頭有個不為人知的典故……杜員外有個兒子,那是個俊朗的公子……”我越說聲音越小。

     師傅輕輕地“嗯”了一聲。

     一旁的大風昂了昂首,旋即垂下脖子,大喙在地上重重地啄了啄。

     我特意用手攏了攏鬢間的絹花,瞧了瞧左右,轉移話題,“許多日不見,大風其實更嬌羞了,師傅你看,它脖子上好像長了一撮白色的毛,像戴了朵花似的。”

     師傅將我望了一望,目光掃過那只淺粉色的絹絲牡丹,他伸手將它正了正。

     風拂過樹梢頭的月桂,紛紛揚揚墜落些許碎瓣,芳香馥鬱,醉在人心尖。

     師傅溫言道,“進屋去看看樓門主吧。”

     師傅在屋內替樓三劍聽了聽脈,觀了觀他的面色。半晌,他與我道,“小香,他中的不是烏針,是狼毒。”

     我說,“沒有辦法解嗎?”

     師傅眉尖輕蹙,“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解,我可以先給他施藥止住毒散。”

     我問,“那中了這個毒,活不長麼?”

     師傅頓了頓,再道,“小香,中此毒神志喪失,不足數月斃命。我許是在谷裡試藥,故而活得久些,至於是哪種藥草能克制狼毒,如今我也沒找出來。”

     我一驚,心中收緊,“師傅,再沒有其他法子麼?這世上奇珍異草那樣多,總會有一樣能解此毒。”

     師傅淡道,“命格已定,我們左右不了。”

     我看著師傅的眸子,與他道,“我一定要尋到解藥。萬事萬物相生相剋,怎樣的毒藥都能找到一方與它相克的藥草。”

     師傅唇角一抿,沒有說話。

     爾後的日子裡,師傅配了方藥給樓三劍服下。

     我每日裡對著醫書翻來覆去地看,想尋出些門道來。

     半月之後,病情毫無進展,樓三劍自打那日裡抱著我含含糊糊叫了幾聲“阿昭”之後再無生氣。

     思來想去,我給樓西月送了封信,大抵的意思是:他三叔不幸中的是時下最難解最神秘的狼毒,解毒之日遙遙無期,我與師傅打算回藥王谷以尋解毒之道。

     我想他或許眼下正值新婚燕爾,於是在末尾添了一句,“祝百年好合,萬壽無疆。”

     沒來得及收到樓西月的回信,我與師傅便啟程回藥王谷,天陰且暗,沒有風。

     八月,已入秋,微涼。

     半月之後,我們途經金陵,安辰的故里,尋了處臨河的酒家歇腳。

     此時已近黃昏,暮雲漸杳,秦淮河岸燈火相望,風吹柳花滿店香。

     赤欄橋下開滿秋海棠,香霧霏霏,東風嫋嫋。

     我說,“師傅,你知不知道秋海棠還有一個別名?”

     師傅望著樓角天際一抹紅霞,沒有說話。

     我夾了只合意餅,咬了一口,“曾經有個婦人,相公為了謀家計搭船遠赴他鄉。婦人懷念她的心上人,每日倚著北窗盼著,卻盼不到,眼淚一滴滴落下來,落入土中,灑淚之處便生出一株的嫵媚動人的花草來,葉子正面為綠,背面為紅,花色就像婦人的面容。因為秋海棠是這個小娘子哭出來的,所以有人喚它‘相思草’。”

     師傅眉宇微滯,他喝了口茶,垂目看杯盞中淡月倒影。

     關於師傅的記憶,我把不準哪些他記得,哪些他不記得。

     若早早知道他是真失憶了,藥王谷與他相見的第一面,我就應當撲上去與他哭道,“相公,你讓我找得好苦,孩子都要滿月了~~”

     但他與常見的被人敲了一下倒地失憶不一樣,他是選擇性失憶。比如,他不記得我,但記得紫莫一點,這一點可大可小,大到天荒地老,小到忽略不計。

     不知道,師傅可否記得金陵是他的故里。

     我狀似不在意地問道,“師傅,你來過金陵嗎?”

     師傅抬眼看我,“從前來過。”

     我心中一顫,“那、那你是同誰一塊來的嗎?”

     “我來這裡替人看病。”他的聲音好像絲綢一般溫涼。

     我鬆了口氣,“哦。”

     調整了一下心態,我說,“金陵是個好地方,這裡花柳煙巷,金迷紙醉,歌舞聲平,美人如玉劍如虹。這裡也叫石頭山,為什麼叫石頭山呢,是因為金陵有座山,山裡石頭比較多,所以後來文人騷客以金陵為背景,結合了前面的美人和後面的石頭山寫了一部曠世奇作《石頭記》,又名《紅樓夢》。師傅,你從前的事還記得多麼?紫莫,你記得她多少?”

     一口氣說完,我趕忙拿起茶碗喝了口水。

     師傅沉默半晌,“大約記得她的名字。”

     我大喜,“那就好。”

     師傅看著我,“嗯?”

     我說,“我剛剛是說這個《西遊記》寫得太好了,曠世奇作。又蝴蝶鴛鴦,又寫實批判,又有插圖配畫,又有玄幻言情,太好了太好了。”

     師傅唇角勾了勾,過了一會,他說,“……你方才說的是不是《石頭記》?”

     臨桌有書生喝著小酒,在談論國事,偶有“東土”“帝君”“大離”的字眼飄過來。我想我雖不才但也曾在東土大殿中風生水起地飛過簷、走過壁,於是豎起耳朵湊過去聽了一聽。

     有人道,“已經尋到崖州來了。”

     另一人說,“這叫什麼事,兩國已數十年沒有通婚。當年東土曾意圖送薛國帝姬來和親,爾後不了了之。”

     “眼下這位,也不是什麼身份尊貴的主。動靜鬧得這樣大。”

     這二位書生果然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國事家事天下事都信手拈來。

     這一段對話非常有內涵,非常地深刻;以至於他倆東一句、西一句,我聚精會神地聽了半柱香時間,沒聽明白他們在講什麼。

     我欲作罷。

     聽得有人清脆道,“薛國帝姬彼時並未同意和親一事。”探聲望去,見著位著青色衣衫的小公子,烏髮高髻。我只能望見他的背影,他手中執了一把紙扇,孤身一人坐在旁桌邊,自斟自飲,卻也是風流之色。

     我稍有熟悉之感,卻又道不明是何處熟悉。師傅在一旁,我實在不好意思起身走過去,問道:公子,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此舉實在太有搭訕之嫌。

     臨桌戴綸巾的書生問道,“你如何知道她並未同意?”

     那小公子脆聲道,“這便是一樁秘聞了,有道說東土帝君私慕其妹,曾為其射下一隻雪豹以討歡心。和親一事,他極力反對,故而作罷。”

     我陡然明白緣何對他有熟悉之感,因為這小公子舉手投足間都有些娘裡娘氣,曾經我也如此這般地女扮男裝招搖過市。眼下我瞧了瞧他,方能明白女扮男裝原來這樣容易被識破。更能深深地體會到大家都知道你是女的,你卻自以為自己男得很真實,這種眾人皆醒我獨醉的感覺。以後這等傻缺之事,我再也不做了。

     有人再問,“有聞帝姬死於燕門郡一戰,不知道是否當真?”

     那小公子回過頭來,揚了揚眉,“假的。”

     我瞧見他的臉,愣了很久,叫了一聲,“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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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9:51 |只看該作者
[三四]金陵夜

     我與齊笑已近五年沒有相見,但這小公子的眉眼長得和我確是有幾分相像。自己的妹妹,縱是她眉梢間已添嫵媚之色,但依舊辨得清楚。

     她將我望了一望,眸中似有驚愕,半晌,她說,“姐姐?”

     我歡喜非常,終於將失散許久的妹妹尋了回來。我拉著她上下打量,她唇紅齒白,氣色甚好,我與她道,“這麼久,你去了哪裡?過得好不好?”

     齊笑拉了把長凳坐到我身邊,正欲同我細細道來。接著她目光掃過師傅,微蹙起眉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師傅,再掃回來看了看我,半晌,齊笑說,“姐夫?”

     我心中咯一下:不愧是我妹妹,說話多麼地有深度多麼地有見的。

     我和齊笑一同默默地注視著師傅。

     師傅面上溫和恬靜,眉目依舊,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安靜。

     我想,眼下不能冷場,於是輕咳了一聲,“嗯……這個……”

     齊笑展顏一笑,“姐夫生得好模樣,你倆成親多久了?姐夫是做什麼的?”

     我再瞧了瞧師傅,他眉尖劃過一道輕瀾,看著我,似有要開口否認之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咳咳,他是我師傅。”

     齊笑凝著目光,片刻之後,她失望道,“不是吧……”

     我說,“就是……”

     她湊到我耳邊道,“那你方才緊張什麼?”

     我與她耳語道,“你哪裡看出來我緊張了?”

     她低聲道,“你一個勁地絞衣裳。”

     我說,“我沒有,我很淡然。”

     齊笑說,“你有,你絞的是我的衣裳。”

     這夜,我們宿在金陵。

     我與齊笑盤腿坐在赤欄橋下,身旁擱了兩壺酒,望著秦淮河兩岸煙雨樓台,槳聲燈影。

     齊笑將她這些年的遭遇講給我聽。

     她說我倆分開的那夜,她是給牙婆順走了。

     我大吃一驚,“人口販子?販賣婦女兒童?”

     齊笑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怎麼不知道,被順走的時候,你怎麼不喊我?”

     齊笑不以為意地笑笑,“那時候我以為是我們偷了人家的錢袋,被家丁發現了,過來尋仇了。你身子不好,就用茅草蓋住想將你藏起來。”

     她喝了口酒,說她後來被人賣到京城去做舞女,這期間托人回揚州尋我,但都找不到。前些日子她聽說了我同杜員外的親事,於是收拾了細軟溜出來,踏上了漫漫認親路。

     齊笑雲淡風清地簡單幾句將過往道了出來,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看著她,對岸的燈火落入她眸中,她回頭朝我笑了笑。

     這一剎那,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齊笑,將我團團抱住,對我說,“姐姐,小笑在這裡陪你。”

     齊笑執了顆石子扔進河水中,濺起一朵水花。

     河中畫舫撥開條條水紋,夜市喧囂,流火似金,霧色氤氳。

     我說,“小笑,我隨我一道回藥王谷吧。”

     齊笑托著腮,問我,“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夏公子?”

     我點頭。

     她正色道,“其實我很想問,你和他……”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再意味深長地說,“有沒有……?”

     我說,“啊?”

     齊笑展開紙扇,挑了挑眉頭,湊到我耳邊道,“你們孤男寡女地在藥王谷處了這麼久,有沒有那個?

     我嬌羞,“啊……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復又問她,“其實我也很想問,你做了幾年舞女,有沒有哪個公子哥,嗯……那個你?”

     齊笑遠目了一陣,瞧著那畫舫煙紗籠罩,上有歌女唱著小調,不說話。

     我有些憂慮,擔心我的猜疑成真,這樣我真的無顏以對齊氏列祖列宗和我那對素未謀面的爹娘。再想一想,其實我和齊笑不姓齊,準確一點說,我也不知道我和她是不是姓齊。

     最早的時候,我倆在揚州街上浪盪的時候,我叫她“妹妹”,她叫我“姐姐”。日子長了,我發現姐姐妹妹是個泛稱,在集市裡我若是高呼一聲“妹妹”,會引來許多老的少的目光。還有一點,青樓裡的鴇母都喜歡自稱“姐姐”,喚裡頭煙脂水粉的姑娘叫“妹妹”。所以,我撿了個黃道吉日,給我倆正式取了個名字。

     那時候年紀小,我最仰慕的人物有三個:齊天大聖,二郎神和七仙女。所以,我從裡頭撿了個比較像姓的姓氏,齊氏。

     我拍拍她的肩,“小笑,那個是你的心上人嗎?”

     她微微點了點頭,再燦爛一笑,“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沒弄明白齊笑點頭是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還是我上上個問題,但鑒於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歌聲伴著薄霧隨風沉浮,月色和石橋倒映在河間,隱隱綽綽。

     我倆在河邊一面喝酒,一面互訴心事。

     齊笑朝我眨了眨眼,“夏公子很不錯。他醫術好,人書好,相貌好,還對你有意思。”

     關於師傅,我只和齊笑描述了兩句話:第一,他是我師傅;第二,我三年前入藥王谷拜他為師。

     她能從這兩句衍生出這麼多有意義的結論,讓我很驚訝。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意思?”

     齊笑說,“方才我叫他姐夫,他沒有否認。”

     我低頭,“可是他也沒有承認……”

     齊笑思索了一番,“他默認了。”

     我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花,無論師傅是默認還是默默的否認,我都選擇相信我妹妹的話。

     我揚了揚酒壺,和她對飲。

     鋪著青石磚的巷口,人煙漸少,許多酒樓熄了燈,只有大戶人家門前的燈籠昏昏暗暗灑著光。

     我借著燈光,無意中瞥到一眼齊笑手中的紙扇,瞧了瞧,也是一簇桃花。

     我突然就想到樓西月手中那柄經久不衰的桃花扇,他成親以後,那把扇子怕是也沒有太多的風月場合用以揮灑。

     煙柳巷中或有裊裊笛聲飄過來,滿含離愁別緒。

     我迷了迷眼,好像看到樓西月衣袂翩然地斜倚在畫舫的圍欄,微眯著長眸,手執一柄玉笛擱於唇邊。

     “姐姐。”

     被人拉了拉,我回神望著齊笑,“嗯,你方才說什麼?”

     她問我道,“你這次回藥王谷是要找狼毒的解藥替樓三劍醫治?”

     我點頭。

     她說,“我知道此毒的解藥。”

     我問,“這個毒可解?”

     齊笑深思狀,“好像用九尾雪狐的血配上紅龍抱柱,再加一味鹿角靈芝,便可解此毒。”

     她說得像模像樣,很有一方解藥的感覺。

     我說,“你怎麼知道?這個毒是東土皇室私毒,應該來說是不太容易解的,要是真那麼容易解,那東土的那撥人還混什麼。”

     齊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在京城的時候,曾經在宣王府上見過一隻九尾雪狐,他告訴我的。”

     我再一次驚訝,齊笑竟然已經與王爺這等人物對過話。

     我看著她,“這個宣王爺就是你的心上人?”

     齊笑不置可否,“九尾雪狐在北疆大漠裡,很難尋得到,是稀世珍寶。”

     我說,“有沒有可能把王府裡的那隻順過來?反正只要它的血即可,放點狐血,我們再偷偷送回去。”

     齊笑說,“有這個可能。”

     她這麼一說,我愈發相信她同這個宣王爺關係匪淺。

     我說,“那我們去京城,會會你的相好吧。”

     爾後我倆再痛喝了一場,喝到酒壺見底。

     三更聲響,河心月浸白,周圍沒了生息。

     齊笑的面上漸見淺粉色,她似有微醉,將頭枕在我肩上,瞌上眼低低地囈語,“姐姐,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微微點了點頭,拔了根草放在手中編蛐蛐玩,“好。小笑,你呢?”

     她沉默了許久,終是在我以為她睡著的時候,道了聲,“不好……”

     我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般,低聲道,“是我不好,往後我去哪,都帶著你。”

     水面粼粼,岸邊柳條依依,月色醉人。

     月團圓人團圓。

     從前的日子裡,我一直記得我有那麼個妹妹,讓我覺得有盼頭。我想給她買糖霜,想給她置新衣裳,順了錢袋買了饃饃兩人分著吃。寒毒發作的時候,我就蜷在一團倚著齊笑。小孩子就是要個伴,那時候冬天沒夾襖穿,我倆凍得牙齒打架也不覺得苦;一年吃不上肉,也不覺得多麼苦。揚州依舊繁華,陽光依舊燦爛。

     齊笑走了之後,我曾經暗無天日,覺得很空虛,一直在身旁的人一夜之間就消失不見了,感覺像少了點什麼。爾後安辰的出現讓我覺得很有盼頭,尋到師傅之後,他不記得我又讓我空虛了一次。於是生活就在這樣的圓滿又空虛,空虛又圓滿中進行著,和月亮一起盈缺。

     我的家人已經滿月,我的愛人依舊是上弦月,哦不,他可能還停留在一顆星星的階段。

     我抬頭望望月亮,唏噓不已。唏噓唏噓,我就睡過去了。

     次日清晨,我和齊笑衣衫淩亂、睡眼惺忪地回到客棧。

     師傅在院中石桌旁看書,他抬頭朝我溫潤一笑,好像初曉的清露劃過心尖。

     我走過去將狼毒的解藥同師傅說了一說,再表示我打算同齊笑一道去趟京城,去接點血。

     師傅眉間一滯,道,“我和你們一塊去。”

     齊笑說,“不用那麼客氣,宣王爺我認識,我和姐姐兩人去就好。”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湊過去與齊笑低聲道,“你是不是和宣王爺很有私交?”

     她瞧著我,點了點頭。

     我說,“那不如……讓他把那隻狐狸送到藥王谷來吧。”

     齊笑說,“……”

     我同齊笑商量了一下,與師傅分頭行動。我同她一道去京城,師傅回谷中採鹿角靈芝。

     臨走前,我與師傅話別,在赤欄橋上。橋上有文人餞別,折柳相送,吟詩高歌。

     師傅的髮絲輕揚,長身玉立,隱隱含笑。

     我低頭,“師傅。”

     師傅安靜道,“小香。”

     我在心裡斟酌了許久,終於水到渠成地道了一首名詩,“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斷人腸。勸君更進一杯酒,夫妻雙雙把家還。”

     這首詩太奔放,說完我就捂著臉奔到橋下去了。

     到了橋下,見著齊笑,我問她,“我師傅方才什麼反應?”

     她說,“笑了。”

     我說,“笑有很多種,大笑、微笑、會心地笑、溫柔地笑,他是哪種?”

     齊笑說,“隔這麼遠,我只能看出他嘴角動了動。”

     我有點失落,“哦……”

     齊笑拍拍我的肩,“他眼眸中有波瀾,面色似有微紅,應該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說,“你能看清楚我師傅扇子上題的那行字麼?”

     齊笑搖了搖頭。

     我說,“你連他手裡有沒有扇子都看不出來,你能看出來他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與齊笑上路了。一路上我在思考過去的時光,自打樓西月入谷以來,我就陷入了無休止的奔波當中,短短不足一年的時間,我已經徒步將大離的版圖丈量了一半。等到將他三叔醫好,我一定要把穀中所有的活都給他,讓他每天都去竹林裡掃葉子。

     回溯完時光,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我和齊笑身上銀兩好像都不太多。她說她的錢袋在和我雙雙醉倒在秦淮河岸的那個夜晚被人順走了。

     我身邊值錢的除了夜明珠,還有就是在頭頂上盤旋的大風。我在猶豫要不要把大風賣了。

     最後,我咬破手指頭,撕了塊衣裳,在上頭寫了兩個血字:給錢。

     繫在大風腳上,我與他鄭重道,“兩天之內,你不把這個字條帶給樓西月,我就把你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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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0:14 |只看該作者
[三五]堤上柳

     行至安定,我和齊笑彈盡糧絕。

     大風一去再不復返,讓我很痛心,有福可以共用,有難卻不能同當,雕書很不好。

     我會醫術,齊笑會跳舞,於是我在思考我們是賣藝還是賣藥。

     結合安定鎮一共百來人的生活水準,我以為讓齊笑當街跳舞這種陽春白雪的藝術能造成轟動,但不一定會帶來收入。

     於是我從包袱裡摸了幾包焦術和黃蓮粉,摻了些甘草根,和齊笑在集市上擺攤賣止瀉藥。

     生意很不好,攤前人丁稀少。望瞭望旁邊賣雞蛋的大娘,我覺得壓力很大。

     我納悶,“安定鎮上的百姓不會瀉肚子麼?”

     齊笑說,“可能是大家還不懂未雨綢繆。”

     我皺眉頭,“但瀉肚子這件事情,是不能夠在有要瀉肚子的趨勢時再出來找藥,找好藥已經瀉了,時間不等人啊。”

     齊笑嘆了口氣,不說話。

     我思考了很久,和齊笑說,“我想到了兩個辦法。”

     齊笑看過來,“嗯?”

     我說,“第一,你在旁邊翩翩起舞,可以吸引一些百姓的目光。”

     齊笑扶了扶額頭,“用第二個吧。”

     我說,“那好,第二個就是在鎮上的井裡擱點巴豆。既然沒有需求,那麼我們就創造需求。”

     齊笑想了半晌,扶著額頭說,“那還是第一個吧。”

     最後齊笑沒有起舞,因為天陰下雨,我們不得不鎩羽而歸,歸到一戶人家的屋簷下避雨。

     我倆蹲在屋簷下,眼前串串水簾自青瓦上滑下,在地上砸下點點水渦。

     齊笑怔怔地望著煙雨迷濛的安定鎮,似在凝神想什麼。

     我推推她,“小笑,你在想什麼?”

     她回神應道,“我想起小時候在揚州,夏天經常下雨。”

     我托腮,“當務之急,是要湊到銀子。不如,我去問問這戶人家要不要大夫。”

     於是我敲了敲門,有個穿長衫的削瘦男子來應門。

     我與他的對話進行了第一句就草草收尾。

     我問他,“你們家有人有病嗎?”

     他看了我一眼,將門重重地闔上。

     雨霽之時,懷才不遇的我,打算去鎮上的當鋪將身上的夜明珠當了。

     我自包袱中將平日裡收集的那些個石塊倒出來,尋著夜明珠的錦袋想與掌櫃的討個好價錢。

     那掌櫃的眯著眼瞧了瞧,半晌,他問道,“姑娘,這塊波斯翠你想當多少錢?”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原是樓西月先前給我的那塊刻了“三生”的青綠石頭。

     我沉思狀,“這個……是不當的。”

     掌櫃堆笑道,“這塊波斯翠,我給你五十兩。”

     我心裡提了提,不想這塊石頭這樣值錢。

     我裝作訝然,“五十兩你就想換這寶貝,不當不當。”

     掌櫃為難道,“俗話說:玉有瑕而價貶。波斯翠原是值錢,只是姑娘這塊上頭刻了字……”

     我拍桌子,“一百兩。”

     那掌櫃的二話不說,立馬從櫃裡拿了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我。

     之後的路上,我揣著這一百兩一直在想,到底是我欺騙了掌櫃的,還是掌櫃的欺騙了我。

     到京城之時,深秋。

     我安頓在一間客棧中,齊笑獨自前往宣王府。

     茶樓裡有人在說書,我好像聽到“宣王爺”的字眼,於是擱了茶碗,凝神看過去。

     那說書老兒醒木拍案,搖著羽扇,道,“聖上的皇兄,宣王爺彼時曾提拔過大將軍晉朗,與其有知遇之恩。將軍在燕門郡戰死之時,王爺也是痛心涕流,扼腕嗟乎。”

     有聽客道,“我聽聞燕門郡一戰,將軍曾請援兵,然王爺不允;若當真是手下愛將,怎會見死不救?”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於是向身旁的食客打聽,“他們在說的這位宣王爺,是咱聖上的皇兄?”

     此人點頭,“自然。”

     我雖不問朝事,卻也知曉眼下是崇元三十二年。

     即便聖上十歲登基,這個宣王爺的歲數也大於等於四十二,我這個疑似妹夫同我爹一般大。

     思及此,我抖了一抖。

     說書老兒再道,“此言非實。燕門郡戰時,適逢宣王妃臨盆產子,王爺請師回朝,斷是無心涉及戰事。”

     我再抖,齊笑莫不是想做後娘。

     爾後,說書老兒再說了什麼我也沒聽進去,心中一直在盤算等到齊笑回來,我應當如何開導她。

     當日,齊笑一夜不歸,讓我心中十分惶恐。

     更加惶恐的是,次日有傳宣王府遭刺客夜襲,死傷不知。

     我在客棧裡惴惴不安地等齊笑回來,腦中在思考齊笑就是刺客的可能性。

     或許是和宣王妃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妃的刺客;或許是為了搶九尾銀狐和宣王爺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爺的刺客。

     想了很久,我再把以上的推翻,因為齊笑沒戴頭釵,沒有兇器,她也不會功夫,這個刺客肯定不是她。

     入夜之時,齊笑回來了。

     她與我道,“宣王府的那隻九尾銀狐死了。”

     我問她,“說刺客夜襲宣王府,原來是為的刺殺這隻狐狸?”

     她嘴角勾了勾,沒有說話,神情淡漠。

     我試探道,“小笑,有些時候感情會讓你迷失自我,你只會覺得信賴他,信任他,想一直待在他身旁。但卻分不清這是愛情還是習慣。這種自我的迷失,經常會出現在少女時期。”

     齊笑看著我,輕笑一聲,“你其實只是習慣性地想留在夏公子身邊?”

     我擺手道,“不是,我是想讓你想清楚,你對宣王爺是什麼樣的感情。”

     齊笑靜靜地看著我,燭光將她的剪影照在窗戶紙上,側臉在夜裡泛著涼意,還夾雜了些陌生。

     她起身走至榻邊,躺倒在榻上,輕聲道,“我的心上人不是宣王爺。”

     齊笑吹滅了燭火,屋中靜得厲害,黑得像濃墨。

     我聽到齊笑說,“姐姐,我乏了,今日早些睡吧。”

     我心頭似有道不明的東西壓著,感覺齊笑心中有秘密,感覺她與我隔得很遠。

     我想尋個日子與她深度對話,卻沒想到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她留了封手信給我,上頭寫著:姐姐,我有要事離開數日,三個月後在揚州相聚。

     離別是這樣地措手不及,我還沒反應過來,齊笑又走了。

     措手不及的還有一件事,宣王爺被刺客割喉而亡。

     原來刺客的目標不只是那隻狐狸,還有那狐狸的主人。

     我只來了一日,京城就發生了這樣驚世駭俗的殺人事件,讓我覺得權利鬥爭之地,不宜久留。

     思來想去,我打算去一趟北疆。

     既然宣王府中的九尾銀狐已經陣亡,我只能親自北上捉一隻活的。但此行實在寂寞,我於是在京城尋了處鏢局想寫封信以訴衷腸。

     提起筆,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思想感情深厚且文采洋溢的信:

     師傅,吾行至京都乎,此地甚險乎,九尾銀狐已逝乎,王爺一塊死了乎。吾欲北上尋藥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乎;十日不見,如隔三十秋乎。吾定將狼毒解藥帶回谷乎,大風走了別回來乎,師傅保重乎。

     本欲托鏢,然則因得藥王谷地處偏僻,鮮有人至,為了一路上的差旅費,鏢局要價甚高,送了這封信我就面臨著需要再一次擺攤賣藥的潦倒境地。

     取捨了一番,我將師傅二字劃掉,湊和換成了樓西月。

     在城中打聽了一番路線,我行至城郊離水邊,打算乘舟前往北疆。

     天灰濛濛,不足片刻,便落下雨來。

     我在渡口等船,江水奔流,細雨在眼前織成千絲萬縷,充滿了離愁別緒。

     一旁有人來往相送,有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在與一個書生模樣的公子依依話別。他替她攏了攏發髻,溫言道,“等我。”

     那姑娘微微點頭,將手中的包袱遞給他,低眼,淚濕了衣袖。

     看著渡口三兩相送,我有些悵然有些哀傷,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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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0:21 |只看該作者
[三六]烏紗舫

     渡口的青石階上蔓蔓爬上了青苔,天邊霞停,江邊清風微動,拂過樓西月鬢邊的髮絲。

     柳絮在他身後紛飛,點點落江心,幾重煙雨渡青山。

     他邁步走到我身邊,伸手將我額間的濕髮撥開。

     煙雨迷住我的眼,油傘下的樓西月眉目如畫。

     我說,“好巧啊。”

     他低笑一聲,“我來渡口接人。”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城?”

     樓西月瞧著我,徐徐道,“眼下正值茶梅詩會,我來京城賞梅會友。”

     我說,“哦,我要去北疆捉狐狸,給你三叔解毒。”

     他微微點頭,“有勞你了。”

     江上波瀾輕宕,依舊望不見船的蹤影。

     天邊烏雲漸收,曉露出一角煙霞。

     起了霧,將江面輕輕籠了一層,好像青絲織成的寒紗。

     我轉念想想,覺得有些吃虧。既然是為了救他三叔,我一個人艱難困苦北上遠征,樓西月卻在京城與眾多公子哥喝酒賞花還吟詩作對。

     我寂寞的時候,別人不寂寞,我就會更寂寞。

     樓西月收起烏木傘,遞過來給我,“雨停了,你收著這傘,以備路上要用。”

     我說,“北疆那裡聽說很危險,豺狼虎豹的,去過的人沒一個活著回來的。”

     樓西月抬眼看我,饒有興致地說,“哦?”

     我說,“我是多麼地大無畏,捨生忘死,捨己救人。”

     他手中的扇子在指尖打了個圈,笑意更深。

     有烏紗船靠岸,船家撐著竹篙,撥開一圈圈水紋。

     船上走下一行人,拿著包袱,踩在船板上“吱呀”、“吱呀”作響。

     大約等人都離散了,在渡口等船的人開始陸陸續續上船。

     我問樓西月,“你要接的人還沒來嗎?”

     他點頭道,“可能是下一趟。”

     我思索了一番,“你這麼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船好半天才來一趟,沒準天黑了下一趟還沒來。”

     他笑著問我,“你有什麼好法子?”

     我說,“這麼著吧,你和我一塊坐船過去,到對面不就能看到你要接的人了麼?”

     樓西月愣了愣,旋即笑出聲來,他打著扇子說,“這是個好法子。那我們上船吧。”

     離水浩渺,霧濛濛。

     遠處隱約連綿的山脈,襯著這方碧水,寫成一幅用色極淡的水墨畫。

     雲消雨霽,東方天暮橫了一彎七彩霓虹,景象很美,讓人想起華麗婉轉的詞賦。

     我和樓西月立在舟頭,他斜倚在桅欄上,閑散地看著船角下層層的煙波。

     我與他近三月未見,竟是覺得有些生疏,許多話題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比如他的老婆。

     船家回首與他笑道,“公子,舵樓內可以聽小曲,要不要來一支?”

     樓西月提步過去,“好。”

     他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看我,“小香,你要不要過來一塊聽聽?”

     我們掀簾入內,有位小娘子抱著琵琶端坐在一隻雕花紅木凳上。

     她見著樓西月,軟著聲音問道,“公子要聽什麼?”

     樓西月含笑道,“《晚江月》。”

     小娘子信手撥過琴弦,錚錚弦音流淌出來,她低聲唱了起來,眸中含情,有些脈脈地瞧著樓西月。

     事態繼續發展下去,就是舵樓內除了聽小曲的樓西月和唱小曲的小娘子,剩下的一隻在喝茶磕瓜子的書生和另外一隻聽了半柱香也沒聽懂她在唱什麼的我,要掩面回避了。

     我用手肘踫了踫樓西月,低聲提醒他道,“我說,你娘子最近好嗎?”

     他手中扇子滯了一下,抬眼問,“我娘子?”

     我點頭,“是啊,紀九說你爹給你訂了親,你不是回去成親的麼?”

     他搖頭,“不算是。”

     我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算是’這種曖昧不清模糊不明的態度實在讓人撓牆。”

     他掩口輕咳了一聲,“不是。”

     我說,“哦,那你和小娘子繼續,我去找那邊磕瓜子的一塊迴避。”

     我說話的時候,那首《晚江月》恰巧唱完。

     舵樓裡很靜,一共四個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我的話。

     於是小娘子嬌羞了一下,抱著琵琶走到二樓去了。書生愣了一愣,拍拍手中的瓜子殼迴避到舵樓外去。

     內廂裡只剩下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樓西月扇子敲在我額頭上,哭笑不得道,“你滿意了?”

     我說,“是我的錯,那不如,我們再去二樓坐坐?”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要去你去。”

     廂中一下子安靜了,只能聽到船外水聲泠泠,波濤拍漿。

     我覺得有些尷尬,卻又道不明我尬在哪裡。

     樓西月執著案上的青花酒壺,自斟自飲,時不時偏頭看著格木窗外的江畔風景。

     我將狼毒的解藥與他道明。

     他揚著眉頭問我,“藥引是不是很難找?”

     我重重地點頭,“為了你三叔,我霍出去了。”

     他極雅致地抿了口酒,“夏景南也中了毒,你這麼賣力,是為了他吧。”

     我怔了一怔,正色道,“我是為了澤備蒼生。”

     樓西月眯著眼,掌中執了塊石頭把玩。

     我湊過去瞧了一瞧,見他手中的那塊石頭好像就是先前被我當掉的波斯翠。

     我這才回想起來,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將石頭當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將酒杯遞到唇邊,“這石頭在你心裡抵不過一百兩?”

     我本來想說人有貧困潦倒時,我那時候和齊笑在安定鎮連基本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收藏石頭這種有錢公子哥用來揮霍青春的高雅興趣愛好,實在不能讓我苟同。

     但我看樓西月眉宇間似糅雜了些不悅,於是我說,“我本來打算掙了些錢,再將它贖回來。”

     樓西月皺了皺眉頭,信手將酒杯扔到船外。

     耳邊“咚”的一聲,杯盞落入滾滾江水中。

     我一看不妙,樓西月果然怒了,開始摔東西,場面不好控制。

     我堅定道,“樓公子親手題字的石頭,那就是無價之寶。再不你開個價,我從你手上買回來?”

     樓西月回頭看我,愣了一愣,眸含揶揄,“既然是無價之寶,自是要用珍貴的東西換才行。”

     我說,“我立個字據,你想要什麼,好說好說。”

     他撐著額頭,漫不經心道,“你。”

     我看向他,“啊?”

     樓西月想了想,復又道,“你身上那顆夜明珠。”

    最後,我勉為其難地與他換了一換。這筆買賣虧得我心如刀割。

     行至烏壟的時候,我們換了條船自壟河往北疆去。

     這是條官舫,裝點得很氣派,三層舫樓,煙紗雕欄。樓西月用銀兩打點了船家,方能勻給我們一方角落。

     我抬頭望去,有個著玄色長衫的中年人,坐於桅欄邊的木幾上,手執書卷,面容儒雅。

     樓西月與我道,“他本是台州太守,眼下要去吳隸做刺史,接替之前的文唐。”

     他輕笑,“關於之前這個文唐,文刺史,還有段風流韻事,你要不要聽?”

     我想水路乏味,聽個故事也不錯。

     樓西月起身問船家要了一壺熱茶。此時正值秋末,水風漸冷,且越往北走越見景象稀疏,或有水鳥棲於河面,垂下脖頸雕啄自己的羽披。

     他將茶水倒在杯中,遞過來給我,“你暖暖手。”

     我望著碧瑩茶水倒映出來的貴公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說,“樓西月,你不是應當下船去接人麼?怎麼跟著我上來了?”

     樓西月聞言,沉默片刻,靜靜地看著我,似笑非笑道,“給你講完這個故事。下一個渡口我再下去。”

     我手擱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青瓷茗鼎上,和樓西月盤腿坐在船板的一角,看著兩岸風景從黛色青山變幻成小橋屋簷,從泱泱滔水變幻成萋萋草原。

     樓西月說,“文唐是個很風雅的才子,他在吳隸任刺史之時,常常在府上設宴興歌舞吟詩詞。彼時軍中有位官妓,色藝雙全,通絲竹能歌賦,名喚青黛。文唐對她很賞識,常常在宴席上,派人起矯將青黛接入府中助興。

     爾後有州牧來吳隸巡查,他本就與文唐有隙,便織了個罪名,稱文唐和青黛有私,將青黛投入獄中,日日審訊,苦刑之下青黛依舊不認罪。此事便也懸著,未解。眼下文唐被調離吳隸,不知和此事有沒有關聯。”

     我問他,“為何獨獨青黛一人受刑,既是有私,文唐呢?”

     樓西月接過我手中的茗盞,將其中的杯湯倒掉,換上新的,再遞給我。他說,“其一,青黛即便受了杖刑也斷不認有私情,此罪無從追加;其二……”

     樓西月瞧了瞧我,“這裡風大,是不是有點冷?”

     我往角落裡縮了縮,“有點。”

     他伸手過來,用手掌包住我的手,比茗盞要暖和許多。他彎了彎眼角,“茶囊裡的茶都冷了,我替你捂一捂吧。”

     我問他,“你還沒講完,其二是什麼?”

     此時天夜已暗,泠泠河面泛著銀色涼意,遠處的青山色彩漸重,好似潑了濃墨,像是筆端凝住的那一道磨痕。

     樓西月眸中似有灩瀲,他笑道,“其二,自青黛入獄之後,文唐為表清白,與她劃清界限,再無聯繫。”

     我說,“這個文唐的良心給狼吃了麼?”

     樓西月不置可否,他起身道,“常嶼到了,我就在這裡下船好了。”

     我這才發覺渡口已近,不遠處能望見昏暗的人家燈火。

     我抬頭望瞭望樓西月,他的側臉在暗淡光影下很端正。

     渡口空無一人,因得官舫不能隨意接民客。

     他遞給我一個錢袋,“這裡頭有些銀兩,你路上可以用。”

     水波輕劃開,我聽到竹篙撐著石階的悶響,心中突然很難受,我抓著他的袍角,低聲道,“不行。”

     樓西月俯首看我,“小香,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憑什麼救你三叔要我一個人去找藥?我不幹。我又不是菩薩,我一個人走南闖北,披荊斬棘的容易麼?要不是我人書好,早就身首異處了。”

      樓西月蹲下身來,含笑地看著我。

      我說,“你看什麼看,神醫做到我這個份上,太失敗了。”

      他撩了袍角,坐在我身旁,支著下巴,眉眼溢出一絲笑,“那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江船夜風,流水湯湯。漫天星光收入眼底,搖曳了遠處燈火。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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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0:34 |只看該作者
[三七]紫金泉

     四周寂籟,夜風簡窗,在河邊上細細繪著落月的輪廓。

     樓西月握住我的手指,皺了皺眉頭,“你的手怎麼這樣冷?”

     我將手抽出來,在掌心呵了口氣,“河上夜涼。”

     他起身,走到舫樓外作了個揖,有禮道,“嚴大人,在下樓西月,和舍妹搭船往北疆去。可否借地一坐?”

     內中有人沉聲道,“樓公子,且入內來吧。”

     我和樓西月入了舫樓,見著嚴白坐在雕花案邊,手中拿著一隻白銅八角捧爐,爐蓋鏤空紋著喜鵲繞梅。案上有一盞花瓷油燈,昏昏暗暗將廂中照得人影綽約。

     他腳邊有只青瓷悶爐,上頭擱著一柄三足爵,是在溫酒。

     嚴白將手中書卷擱在案上,與樓西月道,“眼下北疆正當寒冬,二位千里迢迢過去,是省親?”

     樓西月答道,“家中叔父染疾,在下往北疆想尋九尾銀狐為其醫治。”

     嚴白隨口問道,“九尾銀狐甚為罕見,不知所染何疾,要此物方得解?”

     樓西月說,“中了番夷奇毒。嚴大人可知曉此物何處可尋?”

     嚴白微微欠身,執起三足爵,將酒斟在案上的玉盅裡,與樓西月道,“我只知曉九尾銀狐鮮有出沒,常棲身於寒洞之中。”

     他將我望瞭望,“江風寒烈,樓公子和舍妹可要喝些酒暖身子?”

     樓西月道謝,接過玉盅遞過來給我。

     樓西月仰首喝下,稍有凝神,再道,“此乃紫金泉,我年幼時曾有幸喝過這酒。不知嚴大人從何得來?”

     嚴白手指停在書卷上,微揚眉,問道,“樓公子,難道是樓昭後人?”

     樓西月頷首,“正是,樓昭便是在下提到的這位叔父。”

     嚴白似有一愣,“故人之友,嚴某曾受過樓昭救命之恩。”

     爾後,嚴白與樓西月夜話家長。

     方知彼時嚴白曾在台州下屬的睢水縣任府尹,因得睢水被東土進犯,嚴白受困於縣中,後得樓昭相助得以保郡。

     那時候尚在意氣風發,二人曾一道煮酒論時勢,比棋談史。

     嚴白道,“樓昭雖有抱負,但雁門戰後,他退隱於朝,確是在我意料之中。”

     樓西月問道,“嚴大人,雁門一戰,其中或有玄機,不知你知曉多少?”

     嚴白合上書卷,再斟了杯泉釀,他回憶道,“那時候,好像有個姑娘一直在樓昭左右。”

     嚴白撐著額頭,廂內浮起繾綣酒意,舊事再度被提起來。

     舫外偶有昏鴉嘶啼,在懨懨長夜裡一聲一聲迴旋。

     樓昭那時候,是個俊朗的公子模樣,滿腔抱負投在仕途上,腰間配一把長劍。文能風花雪月,武能鐵砂掌螳螂拳蛤蟆功八卦腿,簡直是驚艷絕倫,淪陷了許多姑娘。

     許多是個泛指,泛指營裡頭那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叫阿昭。

     我猜想,可能樓昭覺得人家叫阿昭,這種妙不可言的緣分,簡直就是前生回眸了萬萬回一直到脖子歪了才能修足。

     於是樓昭這個驚艷了歲月,溫暖了時光的男人,也淪陷了。

     我打斷嚴白,問了一句很關鍵的話,“阿昭姑娘,貌美否?”

     嚴白說,“其實嚴某未曾有幸一睹芳容,有人稱她臉上有道疤,故而終日掩面示人。”

     我想了想,再把前頭的猜想推翻:營中只有這麼一位姑娘,即便貌不驚人,但與正是血氣方剛的樓昭日夜相對,如果不發生點什麼,一定會讓眾人很幻滅。

     所以,這段美好的感情從靈魂昇華到。

     嚴白再道,“在一次慶功宴上,樓昭將阿昭姑娘送給了晉將軍。”

    我又想了想,將這段剛剛升華到的感情質疑了一番,覺得這可能是一種遊移在愛情之外、高山流水一樣的情愫,這兩種感情的區別在於:後者是才子和才女在人生理想上有了踫撞、有了共鳴、有了火花,前者則是將這些踫撞和火花落實在身體上。

     我問道,“晉將軍看上她了?”

     嚴白說,“晉將軍確實喜歡阿昭姑娘。嚴某與那位姑娘未有一面之緣,只聽說將軍在雁門郡慘死之後,阿昭姑娘殉情了。”

     樓西月問道,“那我三叔呢?作何要隱匿朝野?”

     嚴白嘆了口氣,“彼時雁門戰時,曾請援兵,但朝廷並未調兵。將軍在雁門作困獸之爭,爾後陣亡。樓昭想必因得此事對政野失了念想罷。”

     我表示,“扼殺了有志青年的報負與熱血,這是怎樣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樓西月沉吟道,“雁門一戰,為何會敗?”

     嚴白說,“中了埋伏,晉將軍先率一千騎兵夜襲,卻被人斷了後路。”嚴白眉骨輕挑,頓了頓,復又說,“樓昭帶領的中軍,來得太遲了。”

     最後,嚴白將酒喝盡,嗟嘆了聲,“誰識英雄骨如霜,悲矣悲矣。”

     我茫然地看向樓西月,表示最後那句詩沒怎麼聽懂。

     樓西月也仰首一飲,道了句,“鳥鳩啄人腸,士卒塗草莽。”

     我露出一個更茫然的神情,表示樓西月這句比嚴白那句更費解。

     樓西月瞧了瞧我,可能讀懂了我的無知表情,於是很體貼地問了一句,“小香,你是不是睏了?”

     我說,“我沒有要睏的樣子啊。”

     他說,“那你的眼神怎麼這樣……”他想了想,大約在想後面應當怎麼說,半晌,樓西月說,“怎麼這樣迷離?”

     我說,“大約醉在他們的愛國熱情中了吧。”

     他輕笑一聲,“睏了就睡會,水路還要些時候。”

     嚴白執起書卷起身道,“樓公子,舫內還有一間內廂,置了一把軟椅。你和令妹若不嫌棄,可稍作歇息。”

     樓西月也跟著起身作揖道謝。

     我們去了內廂,立著一扇屏風,上畫婀娜雲燕,廂中點了一盞花瓷油燈,案幾旁擺著把軟椅,鋪著羊皮絲錦,暖意融融。

     就這麼一把軟椅,我不知道要不要裝模作樣地讓一讓。

     我客氣道,“你坐你坐。”

     樓西月含笑看著我,立著沒說話。

     他這般反應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凡是個憐香惜玉的君子,都會謙恭有禮道:此處只有一把軟椅,姑娘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我想許是客氣不夠,不足以表達我曾經也慈悲為懷過的心境,於是再道,“西月君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樓西月笑道,“多謝姑娘。”接著,邁步過去,愜意地倚在軟椅中,半瞌黑眸,似有要睡著的趨勢。

     我在他面前踱過來踱過去,清風明月讓我很心焦。

     我說,“你下一個渡口還下船麼?”

     樓西月輕輕吭了一句,我也沒聽清楚。

     於是湊近了些,復問他,“你方才說什麼?”

     他瞌著眼眸,一副沉沉已經入睡的模樣,讓我更心焦。

     我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微微偏頭,無甚反應。

     我說,“樓西月,這裡獨獨一把軟椅你佔了,要我睡地上麼?”

     他那廂裡很安靜。

     我咬牙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很有風度的公子,今日一見,幻滅啊幻滅。果真是時間催人老,想我當初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口口聲聲喚我句師傅,知道替我沏茶。真是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

     我瞧了瞧他,怕是真的睡著了,於是我強調了兩聲“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依舊未果之後,轉身打算去外廂裡尋個三角凳坐著。

     突然腰上被人往後一攬,我滿滿當當地坐到樓西月懷中。

     他在我身後,含著笑意說,“我好像聽到你說將軟椅讓給我,你坐在我懷裡?”

     我身子一僵,“你幻聽了。”

     他環住我的腰緊了緊,口氣很淡,“我好像聽到你說讓我下一個渡口別下去?”

    我想轉身,無奈他扣得特別緊,我說,“樓公子,你先鬆開手,有什麼話我們好說。”

    他戲謔道,“偏不。”

    我說,“官大人眼皮底下,你想做什麼?”

     樓西月低笑一聲,鬆了手起身,將我往軟椅裡一放,“你方才念的那兩句,是不是想說‘白駒過隙,白雲蒼狗’?”

     我一愣,乾乾笑道,“是啊是啊。”

     他興致盎然地瞧著我,“看你今日裡大約染了風寒,早些睡吧。”

     我說,“我是要睡,那你呢?”

     他點頭,“我去外廂,點燈看看書。”

     我說,“外頭的油燈已經滅了,你將這廂裡的這盞拿出去吧。”

     樓西月淡淡地笑了笑,起身走至案邊。

     過了些許時候,廂內黑了下來,想來他已經執了燈盞出去了。

     我含含糊糊將要入睡的時候,好像聽到暗廂裡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但眼皮太沉,一頭栽過去睡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方覺得已然秋入嚴冬,絲絲地涼意爬入骨子裡。

     我活動活動手腳,走到舫樓外,不過一夜之間,河畔便錯落成荒漠,人煙稀少,有點“兩岸猿聲啼不住”的意境。

     樓西月衣冠楚楚地屈腿坐於船板上,和嚴白下棋。

     我想他二位算得上是能歌善舞的才子,於是總讓我有點跟不上檔次的感覺,說出來的話能讓我輕而易舉地就如墮雲間,雲裡霧裡地遨遊,最後發現沒聽懂。

     琴棋書畫,相比於另外三個我造詣比較一般之外,“棋”絕對是我能夠與才子們交流的一種才能。

     我表示,“你們在下棋啊~~這個我也會一點~~哈哈。”

     嚴白將我望瞭望,眼神裡有一種很欣賞的光芒在閃耀,他與樓西月讚道,“不愧是樓公子的妹妹,果然是才貌雙全,不知嚴某是否有幸,能與令妹下一局?”

     我抖了抖,再順勢謙虛道,“只略懂一些皮毛而已。”

     樓西月對我表示不可置信,與嚴白道,“她說笑了。”

     我以行動表示我“才貌雙全”,向嚴白笑道,“嚴大人過獎了,在下不才,能與嚴大人切磋一局實乃幸事。”

     樓西月施施然起身,偏頭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一番,慢條斯理道,“嗯,我與嚴大人下的是‘六博’,眼下要玩‘大博’,以殺梟者為勝。”

     我坐下之後,觀了觀眼前的方形木盤?,和上頭紅黑各十二枚的骨質棋子,心裡好像有點明白:原來這不是把白棋描紅了的圍棋。

     我和才子們站在同一個高度對話的念想再一次轟然倒塌。

     我粗粗掃了掃棋盤,執了枚紅子,隨便撿了個地方放上去,淡定道,“那我先走一步。”

     嚴大人好似愣了一愣。

     樓西月咳了一聲,遞過來一枚骰子,淡淡道,“走之前,要先擲骰子。”

     我說,“你知不知道‘六博’裡除了你們玩的‘大博’以外,還有一種‘小博’。‘小博’是不用擲骰子的。”

     樓西月沉默片刻,說,“方才我和嚴大人下的就是‘小博’……好像,也要擲骰子……”

     我看了看樓西月,恍然道,“啊,我記錯了,你知不知道有種棋叫‘七博’,上有三百餘顆棋子,分置黑白兩色,棋路甚為復雜,局方而靜,棋圓而動,其中深含五行八卦之道,常人所不能悟也。這個‘七博’是不用骰子的。”

     樓西月別開臉,撐著額頭道,“你說的……是不是圍棋……”

     行至潭廬,船休止在河邊,以補給些乾糧。

     我和樓西月踏上潭廬去置幾件冬衣。

     潭廬是方不大不小的寨子,百姓挑著擔子在一處草亭邊擺開來,熱熱鬧鬧做著生意。

     我和樓西月走走看看,雖沒見著賣冬衣的販子,沿街有不少首飾纓絡攤子。

     撿了個絹秀的荷包,上頭絳色紋著喜鵲繞梅,我笑眯眯地向那攤主循價。

     樓西月搖著扇子,摸了幾個銅板將那荷包買下,微眯眼與我道,“你要送這荷包給我?”

     我從他手裡搶過來,瞥了他一眼,道,“我看這荷包繡得挺別緻,想將它送給我妹妹。”

     樓西月略略滯了眉眼,“你還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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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銀裘暗(一)

     我一面打理荷包上的流蘇,一面與他道,“只許你有八個兄弟姐妹,不許我有個妹妹嗎?”

     樓西月不以為意道,“那她現在在哪?”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他側過身,偏著頭鄭重地打量我。

     我表示,“不過有個妹妹而已,又不是有後代,你不能接受?”

     樓西月靜默半晌,伸扇子敲了記我的額頭,失笑,“我們去寨子裡,看看能不能置一身寒衣禦冬。”

     我和樓西月沿著小徑往裡走了些路,路邊山木漸禿,踩在枯葉上有脆響。不足半盞茶的時間,這方寨子便露出來,炊煙裊裊,入目之外零碎嵌著些土屋,外以小石砌起一堵矮牆。

     寨中的女人著對襟窄袖的衣衫,外罩一件皮裘褙子,在撐起的欄桿上曬著些肉乾。

     晨陽闌斜,鶯囀客稀,一派男耕女織的景象。

     我倆尋了個人家,想向他們討身寒衣。

     我走上前問道,“大姐,有沒有裘衣可以賣給我們?”

     那婦人正在屋邊搓撚細麻,聞聲收了手,對我樂呵呵道,“有,當家的前日裡打下來兩只麋鹿,做了些麋裘。”

     我驚嘆道,“這裡的男人打獵為生?”

     她笑道,“是,林子裡禽獸多。”

     我與樓西月進了土屋內,椅上掛著些獸皮,有一塊呈無瑕雪色,摸上去柔軟細膩。

     婦人笑道,“姑娘看上了這塊狐皮?呵呵,這塊皮不賣的,二十幾年,寨子上也就打下來這麼一隻九尾狐。”

     我心中咯咚一下,問她道,“這寨子後頭的山裡有九尾狐?”

     婦人應道,“再往北走一些,那邊雪積得厚,有時候能見著這狐狸。當家的年輕的時候打過一隻,九尾狐不比一般的狐狸,猾得狠。”

     她皺了眉頭,壓低了聲音道,“九尾狐是狐妖,自打打了這隻狐狸,夜裡總能聽到女人哭。”

     樓西月問道,“可有什麼法子能將這狐引出來?它平日裡吃什麼?

     婦人搖頭表示不知道,再囑咐我們道,“姑娘和公子若是要去捉這狐狸,切要當心。被它咬上一口,一輩子別想治好。”

     爾後我和樓西月向她買了身鹿裘衣、裘帽和皮靴,在寨中打聽了一番九尾狐常出沒的地方。

     樓西月置了把弓箭,打點了些乾糧,再上了官舫。

     我托腮與他道,“方才我聽那婦人一說,轉念想起了妲己。九尾狐是靈獸,沒準真是能化作人身的狐狸精啊。”

     樓西月打著扇子道,“所以呢?”

     我說,“聽說狐狸精長得都挺漂亮,媚術無疆且蛇蠍心腸,特別喜歡勾搭富家公子哥。”

     樓西月偏著頭,唇角微微上揚,眼含笑意,“然後呢?”

     我大義凜然道,“滅了她!”

     樓西月說,“……”

     潭廬已是在吳隸境內,再往北行了不足兩日,便抵達吳隸郡。

     吳隸已是大離最北的一處州郡,此地終年積雪覆蓋,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百姓終日以裘衣裹身,以山林中打獵為生,夜晚再圍爐而坐,煮茶烹肉。故而此地枯樹昏鴉、人煙稀落。我和樓西月暫時拜別了嚴白,往郡旁的一處司鳳山走。

     皮靴踩在雪地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身邊偶有飛鳥在林間帶出沙沙聲響。

     我咳了一聲。

     樓西月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攏了攏我頭上的裘帽,問道,“受涼了?”

     我搓了搓手掌心,口中呵出來的白氣濛濛,點頭道,“再往深處走,怕是要夜宿在這山裡了。我們去尋一尋有沒有山洞或者打獵人宿的屋子。”

     他將自己的裘衣取下來披在我身上,再握住我的手。

     我擺手表示不用,“這裡天寒地凍的,你只穿這袍子不好吧。”

     樓西月握緊了些,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打緊。”

     我陡然憶起來樓西月實則會那個護暖心訣,但今日裡未見他動功輸暖,不免有些好奇,“對了,你不是懂那個‘朝陽心訣’麼,怎麼不用用?”

     他眉眼微微滯了一下,再勉強笑道,“那個以後都用不了了。”

     我表示詫異,“為什麼?”

     樓西月漫不經心地說,“口訣我記不得了。”

     我將他望瞭望,看他神情淡然,好像真的一樣,不好再追問下去。

     我在原地踢蹬了一幾下,掬了把雪在掌心搓了搓,和他笑道,“這麼蹦幾下,我也不冷了。你的皮裘太大了,罩在我身上走路不方便,你自己穿吧。”

     樓西月瞧著我,有那麼片刻的寂靜,雪花落在他的衣袍,悄無生息。

     我把裘衣往他手中一擱,兀自向前走了幾步,“我不是怕你冷。”完了一想,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再道,“我不是怕你冷,我是自己冷。”還是不對,復又道,“我是自己不冷,我怕你冷。”

     樓西月眼角稍彎,寒風刮過,夾帶了些冰雪,他的笑容溫暖安靜。他說,“小香,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飛雪宛若雁羽片壓枝頭,巍峨莽莽,渺渺天地間只有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我心頭一跳,見他神色正常,沒有戲謔的口吻,便低了頭,眼見之處只有自己的黑色絡在雪地裡露出一角。我說,“我、我不是。”

     我心裡思忖了一番,樓西月是我弟子,取藥這一行與他朝夕相對,我自然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就好像師傅喜歡弟子,大抵同我師傅對我的情感一般。但他偏生加了個“也”字,我便有些糊塗了。

     我大約記得在東土,樓西月撿了個日子,與我道了句情愛。但樓西月花名在外漂浮這麼多年,僅我與他短短相識不足一年的光景裡,我就見到了他三位紅粉佳人。想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地同身旁姑娘訴訴衷腸,再調戲之,再曖昧之。

     這委實不是個好習慣,不曉得他爹是怎麼教育孩子的,我表示扼腕。

     我在思量的間隙,了悟到眼前多了一雙靴子。

     抬頭見著樓西月已然與我湊得只有三寸近,他俯首看我,不言不語,似還在等我的答復。

     我低聲再道了一遍,“不是。我與你有師徒情分,可能、可能是有些喜歡吧。”

     樓西月似怔了一怔,朝我再湊近了些,鼻尖堪堪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繼續道,“但無關風月。”

     他聞言頓了頓,後退了一步,與我扯開距離,極輕地道了一句,“師徒就師徒吧。”

     皚皚蒼雪落得無邊無際,那頂棕色的鹿氈帽將他的眸子襯得愈發漆黑。

     我乾咳了一聲,“我們走吧。”

     九尾銀狐通體雪白,若當真匿在這片雪地裡,縱是有火眼也辨不出來。這裡山路並不好走,雪積得厚,我和樓西月撿了兩枝粗些的枝椏拄著往深處探。

     枯枝交錯,眼前漸露出一方有些破陋的棚屋來。

     我走至屋前,本想敲門,以手一推,那木門“吱呀”一聲就晃開來。

     屋內簡單置了幾把木凳和一方案幾;顯是許久未有人至,蒙了塵。案上擱了一盞油燈,油燼只餘了一截燈芯。

     這方屋子並不大,卻以一排柵欄隔了開來,欄上掛著些布衫,卻因得年歲已久,顏色已褪,我觀摩了良久,實在不曉得這方柵欄作用為何,比較行得通的說法是主人家覺得那些香衾畫屏很雅致,於是附庸風雅地在木欄上掛了些布條做屏風使。

    近夜,我們打算在這棚屋裡歇一晚。樓西月出去拾些柴火,在屋內生火取暖。

     我自木欄上取塊布條撢積塵,方見著柵欄後頭有只小榻。這榻大約長三尺,內鋪了乾草,墊了條羊氈,榻中有只鐵嘴翎箭。箭尖或有丁點血跡,已經沉澱成墨色。與屋中其他東西不同,這只箭分毫不染縴塵,箭嘴依舊光亮,木質箭柄也乾淨如洗。

     我湊近了些,在小榻上摸了摸,羊氈壓著本薄冊,邊緣泛著黃。

     薄冊上雋秀的小字記著一些事,上頭沾墨綻開來一朵淚花,邊緣有些模糊。

     風從破舊的窗戶紙縫中吹進來,揚起灰塵,我手中的薄冊被風翻了一頁,眼前好像站著一位短衫布衣的清麗姑娘,支著灶台往裡頭添些柴火。

     窗櫺輕響,我就著素雪浮光,細細讀著冊上的字,這原是說的一個狐鬼故事:

     有個年輕獵戶常居在荒山上,打些野兔和麅子裹腹,偶爾獵些狼鹿,將皮剝下來,在山下的集市上賣了,換了銀兩給家中病重的老母親抓藥。

     有一次,他射中一隻九尾銀狐的後腿,這只小狐皮毛如月華般清濯明淨。獵戶見它生得皎潔出塵,像是靈獸,他獨自一人在這荒山中甚是孤獨,便將小狐放在屋中養著。他不知道銀狐當吃什麼,便將自己每日裡的口糧省下來些,給它吃。

     某日裡,他照常出屋打獵,在半道上發現一個姑娘挎著食籃,被山中的殘枝絆住,崴了腳,在半途上咬唇低泣。

     他對山路了熟,背起那姑娘到屋中養傷,扯了身上的衣衫替她包紮,用雪敷在傷口上消腫。這姑娘穿得單薄,他便將自己的鹿皮襖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在一旁生了火取暖。

     那姑娘為了答謝他,將食籃蓋打開,裡頭有許多精緻的糕點。她笑起來很純淨,火光將她照得肌膚雪白,她說:我叫小九。

     獵戶往旁邊望瞭望,發現那隻小狐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小九的腳需得養些時候,她便借宿在獵戶的屋中。獵戶恐毀她清譽,在屋中支起一道柵欄分河而治。這段時間裡,棚屋中日日都見灶頭炊煙起,小九做飯的手藝很好。獵戶白日外出打獵,夜裡同她一道用飯,圍坐在火堆旁看著她眼眸盈盈。

     後來,獵戶遇上了虎豹,凶險不已,他撐著身子回到棚屋裡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傷痕累累。

     他和小九說:小九,我家中有個病重的娘親,我不孝。等我死後,你將我昨日裡挖的靈芝帶下山去給她,可好?

     他還說:小九小九,你做的飯菜那樣好吃,我很喜歡。

     說完這些,他便昏死過去。

     小九靜靜地看著他,沉思了許久,她走至案旁,伏在案間在冊上將過去的事細細記下來。她在紙上寫:九尾狐的心頭肉可以救人,我若是將心給你,往後再不是小九了,只能化作原身,也記不得原先的事了,所以我在這冊子上將我倆的往事記下來,若日後你醒了,還記得有個叫小九的姑娘,也就夠了。

     這是薄冊上的最後一句話,末尾處的字跡被淚水暈得看不真切。

     我聽得屋內一陣響動,回首一望,見著那方小榻上不知何時窩了隻銀狐,它四肢蜷作一團,將那只箭緊緊護在懷裡,輕輕舔了舔那箭柄。

     我心內一緊,想湊近些看清楚它有幾條狐尾。

     那小狐似是受了驚嚇,渾身打了個激靈,立起四蹄,望著我。

     它的身後,確有龐龐九尾。

     它睜著眼珠子將我警惕地看了一看,接著嗖地一聲往屋外躥去。我扔了手中的薄冊,拔腿追上去。那小狐跑得不快,它後腿似有是疾,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但雪積深厚,偶有殘枝絆得我有些趔趄。

     腳步在地上烙下串串腳印,偶爾能將枝椏上的積雪震落下來,稀稀落落地揚在眼前。眼見著要將它追上,我向前一撲想捉住它的長尾,那小狐叫喚了一聲,扭過頭來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厲害,我手一鬆,它再是向右一躥,我順勢撲倒在雪地裡,掙扎著起身,已經沒了小狐的蹤影。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寒風吹過又揚起了大雪。我回頭將四方望瞭望,除了樹還是樹,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手背上流下血來,沒入雪中,有些刺目;隱隱有麻痹之感,傷口周圍起了紅點。回想起潭廬那婦人叮囑的話,這小狐怕是帶毒。

     我抓了把雪擱在傷口處,尋了參天古樹倚著斜坐下來。

     錯縱交橫的枝條在我眼前鋪塵開來,上頭積著冰雪,黑白相襯得愈發醒目。耳畔有狂風呼嘯,大片大片的雪落下來,在我脖頸處,化成冰晶從肌膚刺入骨血。山中那樣靜籟,偶有鳥鳴獸啼,將這個夜晚襯得更加猙獰。

     我回想起了幼時身中寒毒的滋味,一點一滴的寒涼噬入心底。舉目望過去,沒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想起了師傅,可是他總是與我隔得那樣遠。即便我倆在藥王股中朝夕相處時,共坐一方桌邊,共聽一林竹雨,卻依舊亙了千山萬水;更何況,眼下當真是天南地北。

     疼痛伴著恐懼沿著手背開始蔓延到手臂,再至肩,順著脊背一路向下傳至腳尖,傳至四腳百骸。雪水融著血水漸漸漫進指縫裡,我腦中昏沉,不知是何作用,眼皮重地抬不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抬眼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身上落了一層雪花,勉力想扶著樹幹撐起來,卻使不上氣力。我害怕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救我。這麼大一片荒林,這麼大。

     黑夜沉得好像野獸的嘶哮,辨不得一絲光彩,這樣寂寥,沒有生氣。

     風將林子吹得沙沙作響,我閉上眼,心想會不會真的應了先前說給樓西月的話,豺狼虎豹將我叼走,爾後只餘了一堆寒寒白骨。

     耳邊重重地響了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好像是有虎豹踩著枯葉走近來。

     我再聽見有人急促地喚我的名字,有些慌張,像是失了陣腳,又有些怒意,他一遍一遍地叫,“齊香。”

     我動了動嘴唇,想應他,卻沒有氣力吐出個字來。

     樓西月的聲音漸黯,似是越行越遠。

     沉寂了片刻,腳步聲紛亂,好像有許多積雪細碎地落下來,陡然有人將我一把攬入懷中,他氣息淩亂道,“齊香,你……”

     話音截住,似是壓抑了什麼情緒,再沉聲道,“你到底哪去了。”

     溫熱的吐息在我頸側,他用皮裘將我裹得嚴實,抱我起來,抵著我的額頭輕聲問,“怎麼了?是不是冷?”

     我微微點了點頭。樓西月抱著我往回走,他走得很急,似用了輕功,我頭抵在他胸膛,能聽到重重的心跳聲,那樣清晰,好像響在我心裡。

     耳邊聽到他微舒了口氣,輕聲道,“幸好……”

     飛鳥振著羽翅在林中嘶囀,寒色褪,悲風止,四野茫茫,我好像聽到雪凋的聲音,一寸一寸地自天地間剝落下來,畫成一方天晴月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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