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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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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老千 -【拈花一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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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6:15 |只看該作者
[一九]琥珀光

    我們在漁村宿下,當日黃昏,水天一色,湛藍的海面宛若絲綢,夕陽泄淌一地的流光,煙波浩渺,漣漪微蕩。

    我向漁村的姑娘借了套乾淨衣裳換上,邁出屋子,見著樓西月拎著條海魚,對紀九笑道,“紀九,夜裡我們蒸魚吃。”

    他挽著袖子,側臉鋪呈在晚霞中,似是籠上一層星輝。
   
    紀九接過魚,唇角勾了個弧度,“好。”

    樓西月轉身看見我,笑吟吟道,“小香,明日隨崖州的商隊一起去東土吧。”

    他將血石草遞過來給我,問道,“你放出去送信的那只鳥,有回信麼?”

    我與他糾正道,“那是只雕。大風還沒回來,我也不指望他回來了,最好他能在天上找到一隻願于他比翼同飛的鴿子,然後化蝶飛走好了,別讓再我看見他。”

    樓西月打量我,煞有介事道,“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我不解,“你不要說得這樣含蓄,你想表達什麼?”

    樓西月面無表情,“你和那只鳥很像。”

    我斜了樓西月一眼,“說了多少次了,他不是鳥,他是雕,他是你師傅的朋友。”

    他輕咳一聲,“我還是去看打魚吧。”

    他轉身邁大步離開,我瞧了瞧暗下來的天,不滿:摸魚的人早回來了。

    我們借宿人家的主人,名喚張通,而立之年,蓄著鬍子,一臉憨厚的模樣。紀九做了些小菜,張通似是和樓西月很投緣,拿了壇椒酒與他共飲。

    椒酒,以安石榴花著甕中釀成,入口極辣,易醉。

    我自恃酒量比不過杜康,也能望李白項背,同三公喝酒的時候,總是能夠感受“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傲嬌不羈。因為三公回回三杯之後就會倒地,挺屍,吭唧。

    我原本以為他是哼唧他與“紮著青花頭巾”的姑娘的那些塵年舊事。直到有那麼一天,三公一杯過後就開始吭唧,我實在無趣得緊,豎著耳朵湊過去聽,一聽我就淚流滿面了。

    三公,他不是在吭唧,他是在唱歌。

    唱那古老的歌謠,淒婉的調子,含糊念著“今夕何年,明月幾時”的詞,三公閉著眼睛,偶爾跟著拍子甩甩頭,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讓我這個沒醉的人,陡然焦慮了,如同花兒般枯敗萎靡。

    其實我要表達的是我這個喝酒如牛飲的人,也曾經醉倒在椒酒酒罈下。

    那是在某個花也好、月也圓的日子裡,我摘了穀中的安石榴釀了椒酒,盛情邀請師傅與我一道對飲。

    有句古話說得非常到位: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說的就是酒後失蹄,飲著飲著,就喝出第三個人了。

    師傅不喝酒,他愛喝雲蘭花茶。每至金秋,師傅會將雲蘭採下,以淡鹽水浸著,泡茶的時候擱進去幾瓣,清香韻致。他身上總有淺淺的雲蘭香,抿唇淡笑之時,幽芳風遠,我眼前宛若綻放一襲素雲,紛亂迷眼。

    我想,以我的酒量,和我師傅滴酒不沾的資質,事情正在向著圓滿一路奔騰不息。

    當夜,酒香四溢,我大約記得師傅執著酒杯朝我淺笑,他杯杯下肚,白晳的面龐分毫不見色變。

    我眼前有烏鴉飛的時候,問道,“師傅,你醉了麼?”

    師傅修長的手指拂過桌面,掩在我的杯盞上,聲如涼月,“小香,你好像醉了。”

    我說,“我喝酒從來沒倒過,我們繼續。”

    我眼前師傅和三公的身影重重疊疊之時,我問,“師傅,你有沒有聽到三公在唱歌?”

    師傅抿唇,手背擱在我額頭上,淡道,“小香,夜深了,去睡吧。”

    我抬眸看他,他目光柔和,似是披了一層揉亂的銀緞,仿佛能勾人心魄。夜風和煦,師傅以帛帶束著的長髮被吹起溫柔的弧度,好像絲絲麻麻觸到我心頭上。

    我支著腮問師傅,“有個姑娘自打見你第一面起就愛上了你,將你放在心頭上很多很多年,她習慣了看你抿嘴唇笑,習慣了在你身邊研墨採茶。她長得還行,可能有點矮。師傅,你會不會一直記得她?”

    我想,這大抵是我這輩子說得最肉麻最深情的一段話。聽戲的時候,那些讓我抖了再抖的臺詞都比不過我這段。我先前總以為寫戲本子的人很有才,隨便一揮墨就文思泉湧,寫出來的全是讓人心肺俱穿、涕淚交加的段子。

    等到我酣暢淋漓地將這番話說出來的時候,我曉得了,原來“情到深處即成詩”。我也可以稱得上是個詩人。

    我望著師傅的眸子,想從中尋到一絲痕跡。他眉宇微微一滯,執起杯盞小抿了一口。

    師傅說:我不記得有這麼個姑娘。

    夜色很涼,屋內好像織了一層冰霜。

    我想我是喝多了,耳邊一直有“嗡嗡”的聲音,所以可能聽錯了。我本來應當再問一遍師傅,把答案弄明白些。可我突然就沒了力氣,乏力到心一直向下沉,再也提不起來。索性一頭栽倒在桌上,可能次日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會發現不過做了場夢。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合衣躺在榻上,臉上的面皮也摘下放在桌上。我撐著腦袋思索了好半天,覺得大體是我和師傅深情告白之後,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的那個答案,其實是個夢魘,對,就是個夢魘。

    而我本來要趁酒醉躺倒在師傅懷中、與他你儂我儂的想法,也就只是個想法而已,再沒機會實踐。

    爾後,我仔細回想了這件事,經驗教訓有二:其一,酒不醉人人自醉說的就是我,我千杯不倒,卻獨獨醉在師傅清淺的眸中;其二,酒後失蹄,說得都是那些情投意合,有酒沒酒都會失蹄的男男女女。

    被人用筷子一計敲在額頭上,我回神看向樓西月,他偏頭淡淡地瞧著我,“你在想誰?”

    我端起桌上的椒酒,一飲而盡,“想我的心上人。”

    樓西月眉頭倏地一皺,手上一滯。

    紀九問道,“七公子,你怎麼了?”

    他旋即舒展眉眼,擺手笑道,“剛被魚刺卡了。”

    他瞥了我一眼,轉過頭去與張通說話,“你方才說認識樓昭?”

    張通笑著替他斟酒,“樓參軍用兵如神,當時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與大將軍形同兄弟,戰場上替將軍擋了一刀,是條熱血漢子。”

    樓西月沉吟片刻,問道,“晉將軍彼時在與東土一戰中陣亡,你可知此戰?”

    張通晃了晃杯子,揚首飲酒,扯了扯嘴角,“怎麼會不知道?我張通就是因為此戰被貶來崖州。”

    樓西月抬眸,“哦?”

    張通已有醉意,眼中沉痛,“此戰慘敗,大將軍被東土亂賊割下首級,懸城示眾三日。聖上不滿,龍顏大怒,數十人涉罪其中。”

    他說著,五指收緊,重重地錘於桌上,恨道,“晉將軍鐵血丹心,卻被奸臣所害,東土這幫蠻夷,總有一日,我大離會踏平那片荒蠻之地,將此血仇還之以身!”

    樓西月與他對酌,“之後,樓昭去了何處?”

    張通臉面漲紅,有些激動,“聖上念及他是個人才,想留住他。但樓參軍執意請辭,爾後沒了蹤影。樓參軍是大將軍兩肋插刀的兄弟。將軍被困在東土汶水之時,樓參軍帶了一撥弟兄拼死殺進去,以一敵百,打得好不慘烈。”

    爾後張通索性抱起酒罈子,仰首直灌,喝到爛醉如泥,他仍不時喊道,“晉將軍是我張通這輩子最佩服的人。我恨不能為將軍你手刃仇人。我、沒用……對不起將軍……”

    雁門郡一戰,我略有耳聞。只知道離國與東土兵刃相接,數萬人馬喪生此地,屍陳遍野,血染雁門郡,晉朗大將軍的頭顱被掛於雁門,鮮血淋漓,爾後離軍軍心大亂,失了陣腳,鎩羽而歸。

    晉朗,是離國頗為顯赫的一員戰神,三箭定北疆,長歌平漢亂。沙場領兵,揮斥方酋十餘載。百姓有道,晉朗手執長刀,所到之處,再無活物。漫天風沙,大漠長煙,“晉”字軍旗朔風咆哮,晉朗寫下了多少傳奇。

    我對樓西月道,“我聽說晉朗後背上有五十三道疤痕,全是被人砍的,且刀刀入骨,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樓西月喝著酒,撐著腦袋打量我。

    我對這個傳說中的英雄肅然起敬,“我還聽說,晉朗在北疆勝了以後,活坑了四萬餘戰俘,簡直就是只洪水猛獸啊。”

    樓西月饒有興味地瞧著我,“你繼續。”

    我說,“他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比方說他的頭被掛在雁門之時,有一天忽然睜圓了眼,眼角流下血來。還有晉朗食人肉,在軍中將戰俘烹了吃。”

    我壓低了聲音,肅穆道,“他,尤其喜歡吃人的舌頭……”

     “唰——”紀九摹然起身,冷著聲音道,“七公子,時辰不早了,我先睡了。”邁步離開。

    樓西月望瞭望一旁不省人事的張通,說,“酒還剩下不多,咱倆喝?”

    我說,“好啊。”

    我繼續同他講晉朗的故事。

    樓西月耐心地聽我說完,笑道,“這些傳說你都從哪聽來的?”

    我說了許多,口渴不已,端了酒杯喝下去,喉間一片火辣之感,暢快非常。我挽了袖子與樓西月道,“最主要的是,晉朗沒老婆。”

    他說,“這你也知道?”

    我點頭,“雖然沒老婆,我聽說他有私生子。也有人說晉朗之死與皇后有關,說聖上巴不得他早早的掛了,要不然頭上綠油油的。”

    說完,我再囑咐了一句,“這裡山高皇帝遠的,我偷偷地和你說,你不要外傳。”

    我打算繼續說,樓西月輕咳了一聲,“小香,今天先這樣吧。”

    他端起碗,開始默默地夾菜吃飯。

    我說,“樓西月。”

    他吃著東西,吭了一聲,“嗯。”

    我真摯地與他道,“我仔細想了想,事情會不會是這樣:晉朗與皇后有染,聖上想將他置於死地,派他征戰東土,你三叔本來是聖上置於晉朗身邊的棋子,但這期間晉朗與你三叔情深意重,你三叔再不願為聖上賣命,他想為了晉朗博一把……”

    我話還沒說完,樓西月手上頓住,撫著心口開始咳,執著酒杯喝了幾口,好像是被噎著了。

    順足了氣,他擱下碗筷,淡淡地將我望著。

    樓西月食不下嚥的樣子讓我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經脈通暢,我於是向他咧嘴笑了笑,端起碗,開始默默地夾菜吃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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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6:38 |只看該作者
[二〇]古道邊(一)

    我坐在屋前,托腮遠觀東方海上日出,霞光萬丈,迎地而起,海面上波光泛泛,好像一襲碧藍綢緞。

     “你怎麼起這麼早?”樓西月著一襲緞白上繡斧紋的錦袍,笑吟吟地坐在我旁邊。

    我怔忡地看著他,一襲素衣像我師傅。

    他用扇子在我額上敲了一下,“你又走神了?我就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總想著天邊人。”樓西月撫著心口,語帶酸意,煞有介事地說著。

    我別過臉,說,“樓西月,你真矯情。”

    樓西月手肘撞了我一下,道,“小香,你看那邊,金色的海鳥。”

    我回頭,卻不知樓西月怎麼就離我這樣近了,額頭堪堪撞在他唇上。

    我深深地剜了他一眼,說,“你故意的?”

    他手指撫在唇上摩挲,微眯著眼睛瞧了瞧我,正經道,“你才是故意的。”

    我說,“鳥呢,你說的海鳥呢?”

    樓西月揚起長眉,惋惜道,“早飛走了。人都道鳳凰涅磐之後,會墮入東海。我剛剛見著天邊忽然大亮,爾後有只金翅大鳥盤旋,不知道是不是鳳凰?”

    我說,“真的?”

    他輕笑,“真的,昨日我下到淺海裡,還瞧著一段龍尾,上有烏青色的龍鱗。”

    我奇道,“然後呢?你摸到了沒?是真的龍?”

    樓西月扶著下巴,悠悠道,“沒有。有個姑娘跌下來,踢了幾腳,把那小青龍踢飛了。”言畢,他展開扇子開始笑。

    我疑惑地看著樓西月,他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正在默默地回想昨日是否真的飛腿將傳說中的鎮國之寶踢開,紀九陡然出現在我們身後,出聲道,“七公子,東土的商隊來了。”

    眼下離國和東土暫時息戰,偶有商隊將粗鹽、馬匹、茶葉、絲綢一類的土物私販到東土,趁機撈上一把。

    和商隊一起,路線比較熟悉,對於東土的風俗人情也更有瞭解。

    我跟著樓西月走到古道邊,有一隊人馬,為首的一個年輕人騎在一匹汗血寶馬上,穿著藏藍色衣袍,上繡格狀花紋,腳蹬黑色毛靴,白皮膚、琥珀色的眼眸,腰配一角彎刀,刀鞘上嵌著彩色寶石,容貌俊美。

    他正在讓商隊的人將崖州當地的椒酒裝上馬車,樓西月上前去與他交談。

    我與紀九站在遠處,那年輕人起先搖頭拒絕,他皺著眉頭向我們這邊望瞭望,爾後稍一怔忡,淡眸璀璨,徑直翻身下馬,走到我跟前,彎腰作了個禮,用有些生澀的離國口音對我笑道,“我是子夏,你叫什麼?”

    我說,“齊香。”

    子夏笑,他從脖間摘下一隻項圈,上墜一抹彎月,走上前兀自戴在我脖子上,“這是我送你的禮物。齊香,你嫁人了嗎?”

    我不明所已,立在原處愣住。

     “她有心上人了。”樓西月不動聲色地搖著扇子走過來,我感覺脖頸上一鬆,那只項圈不知何時已經落在樓西月手中。他將項圈還給子夏,依舊噙笑,只是話語中略有冰涼。

    子夏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非常,他豁然一笑,“那就是還沒嫁人。”他抱著胳膊,歪著頭看著我,卻好像是對樓西月說,“我答應帶你們去薛國。”

    子夏指著我,“但是,我要齊香和我共騎一匹馬。”

    樓西月說,“不行。”

    子夏看向他,不解,“你是她什麼人?你為什麼替她說不行?”

    樓西月淡淡地看著子夏,指尖敲在扇柄上,“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接著,他吩咐紀九道,“備上馬和圖紙,我們自己走。”

    我往樓西月身邊挪一挪,小聲道,“你不是和我說東土男人好男人麼?這個人難道看上我了?”

    他瞥了我一眼,淡道,“這個東土男人不是典型,可能眼神不好。”

    我聞言一抖。

    子夏思考了片刻,道,“好,我帶你們去。”

    他走到我跟前,一字一頓說,“齊香,我會帶你去驪山洗溫泉。”

    我再抖。

    接著,子夏揚臂招呼了隊中其他人,動馬啟程。

    樓西月一把將我拎在他的馬背上,自己一躍上馬,騎在我身後。

    我說,“其實我自己有馬。”

    樓西月雙手環過我,拉著韁繩,面無表情道,“你一個人,小心被那個東土男人吃了。”

    我們行至草原,放眼望去,遠處是起伏百里的縱橫群山,與芳青嫋嫋的草原連成一幅無涯圖。

    長郊、古道、晴翠,蒼穹籠罩四方,好像觸手能及。

    樓西月問我,“雪梅長在哪裡?”

    我說,“在驪山的石函崖壁上。”

    他手收緊了些,“你今天很開心?”

    我樂道,“我這輩子頭一次出國,我心潮澎湃啊澎湃。”

    我和樓西月說,“老天爺真的非常有原創性,原來外國人長得這個樣子,和我心中相差甚遠,真是鬼斧神工,偷天換日啊。

    他問,“你原本以為他們長成什麼樣?”

    我仰首想了想,“其實我還沒怎麼幻想過長相,但我以為薛國的人民都姓薛。”

    樓西月說,“……”

    眼前看著子夏掉轉馬頭,朝我們這邊走來,他對我說,“齊香,前面是銀月湖,今天晚上我們在這邊休息一下,我煮奶茶給你喝。”

    我好奇道,“什麼是奶茶?”

    子夏眼角彎彎,向我伸出手,“你來我馬上,我只煮給你一個人喝。”

    樓西月手上施力,馬忽然跑得快起來。

    子夏也加快馬速,向他喊道,“你已經有一個姑娘,為什麼不把齊香給我?”

    樓西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齊香沒看上你。”

    子夏揚眉,說,“你怎麼知道她沒看上我?”

    我驚訝於東土人民的奔放大膽和熱情似火,更震驚於他們的直抒胸臆和看對眼的速度,咽了口口水,咕噥道,“我確實沒看上你……”

    子夏對商隊喝了一聲,“停下,我們在銀月湖宿一晚。”

    夜色在銀月湖上劃下淡淡月痕,湖面銀光點點,一輪圓月掛上深藍的天幕。

    商隊中的人臨湖席地而坐,從囊袋中拿出些肉塊和乾饃裹腹。

    湖邊架起火堆,子夏從腰間拿只囊袋,從中掏出一塊奶塊擱在小鍋中。他朝我笑道,“齊香,你過來,我教你怎麼煮奶茶。”

    我好奇地湊近了些,子夏打開一隻小錦盒,內有綠色茶葉,等到小鍋內開始“嘟嘟”冒奶泡,他放了些茶葉和鹽粒入內,淡淡的淺青色蔓延開來,清茶香混和奶香遊移在鼻尖。

    子夏得意道,“這是西域奶茶,是我去西域做買賣的時候學的。你嚐嚐。”

    他遞了小杯給我,我抿了一口,口味醇香。

    子夏安靜地看著我,抽出腰間的彎刀割下一塊熟肉遞過來,“齊香,你是我見過最美的離國姑娘,和我們的公主一樣美。”

    我嗆了一口,抬起頭看他。子夏真誠地將我望著,讓我不由自主地開始不好意思。我兢兢業業克守本分活了十八餘載,從來沒有人將我的相貌上升到能夠睥睨眾生的高度。雖然有一段時間,常常有人誇讚說我顛倒眾生,可是就是在那幾年裡,偏偏不湊巧,我戴了張面皮。

    我想著東土人民的審美可能非凡一般,於是想先尋把尺子度一度,我指著樓西月和紀九問子夏,“你覺得樓西月好看,還是他旁邊的姑娘好看?”

    子夏說,“那位姑娘更美,但他們都比不上你美。”

    他的眸色極淡,將我整個嵌在其中,右耳上的金色耳環在月色中隱隱閃耀。

    我指著他的耳朵問道,“你們東土,男人帶耳環?”

    他燦然一笑,“你喜歡?我送給你。”

    語畢,他伸手要將耳環摘下來。

    我說,“不用了。”

    子夏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塊炫目的紅寶石,“這個耳環不夠貴重,配不上你。這塊紅寶石是我進見皇子殿下之時,他賜給我的。我把它送給你。”

    我素來喜愛石頭,藥王谷裡但凡有點形狀的鵝卵石我都收著,沒有形狀的我經常拿在掌中磨一磨,久而久之,也都有形狀了。看著眼前這塊紅寶石,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拿,但又怕東土和我們離國風俗一樣,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我仔細地分析了一下:方才我已經喝了他的奶茶,吃了他的熟肉,這些下了肚也不能吐出來,所以我已經嘴軟了。那麼,事情已經到了這般田地,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那塊紅寶石。

    子夏高興非常,他忽然湊近來,在我額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我沒有料想到他會這樣的動作,往後退仰,忙不迭地將紅寶石扔回給他。

    身子一輕,樓西月一把將我撈起,涼著聲音道,“她是我的姑娘。”

    子夏一個挺身跳起,“齊香收了我的紅寶石,她愛上我了。”

    樓西月看著我,“哦——?”揚了眉毛,徐徐道,“她收了我的心,她是我的人。”

    我還在對這個外國友人如潮水一般來勢洶湧的情感和他讓人歎為觀止的自我肯定能力表示震驚,爾後我再繼續對樓西月這麼快就能夠將外國人直勾勾的表達方式掌握得這樣爐火純青進行嘆服。

    我摸摸鼻子,思考這個情況下我應當是出手呢?是不出手呢?

    子夏一手撫上他腰間的寶刀,“我們戰一場,我要是輸了,齊香就是你的。我要是贏了,她就要嫁給我。”

     “你別想了。”

    我看向樓西月,他和我同時出聲說出這句話,非常地有氣場。我想,對於外來民族,我應當與他站在統一戰線上進行抗爭。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想到一個我先前一直擔心的問題。

    我朝四周望瞭望,果不其然,商隊的眾人都齊唰唰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望著我們三個人,一邊吃肉一邊喝茶。

    我說,“子夏,有什麼事,我們私底下談吧。”

    子夏的長髮獵獵,他揚起下巴,神采熠熠,“我要在月亮下告訴你,你是我心愛的姑娘,我要你。”

    全場轟動了。

    我想原來文化差異是這麼地大。他這樣一說,我覺得我好像是只出來掛牌競標的花魁。

    我無力地扶額,“你小點聲,小點聲……”

    樓西月打著扇子,瞧了瞧我,漫不經心道,“那你們在月下慢慢談,我乏了。”

    我一把拖住他,“你就這麼走了?”

    他說,“要不然呢?”

    我說,“你難道不能震住他嗎?枉我以為你文成武德,能夠澤備蒼生,千秋萬代。”

    樓西月扶著下巴,思索了一番,走到子夏跟前,指著近處的樹林,“那我們去那邊打一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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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古道邊(二)

    子夏嘴角揚起一道不羈的笑容,“好。”

    靜謐的夜色鋪蓋在天地間,銀月湖宛如嵌在草地中的一塊藍寶石,被銀白色的光芒籠罩。風將草原上的青草吹起層層碧波,浩渺的蒼茫間如詩如畫。

    我與紀九坐在羊毛氈上,圓月倒映在明淨的湖水中。

    東土商人拉著馬頭琴奏起長調,解下腰間的水袋接水。

    漫天星光照耀著這片雄渾壯美的圖景。

    我瞧了瞧那片小樹林,子夏和樓西月進去不多久時間,沒有分毫動靜。

    將手中的熟肉遞給紀九,“紀九,你餓了吧?”

    紀九看著我,額間的朱砂紅將她襯得非常俏麗,她說,“我不餓,不要吃。”

    我好心地問紀九,“你是哪裡人?幾歲入的玉羅門?”

    她簡潔地說,“我是七公子在南陽街上撿回來的。”

    我說,“你家七公子真是有眼光,淨撿漂亮的姑娘帶回家。”

    紀九神情柔和了些,“七公子對我好。”

    我玩心起了,拔了根草開始編蛐蛐。

    我說,“紀九,你知道小蝶不?”

    紀九搖頭。

    我再問,“你知道沈雲雙不?”

    紀九再搖頭。

    我說,“還有小夢,桃紅,白鴿。等你家七公子打完了出來,你可以私底下問問他,這些姑娘都是誰。”

    紀九問,“她們都是誰?”

    我但笑不語。

    一聲淒厲的狼嚎劃過長空,爾後,四方狼嚎聲漸起,將安靜的夜晚撕開了傷口。

    身旁的東土商人開始收拾東西,他們驚慌不已,將貨物胡亂拾揀一氣,駕上馬就要離開。

    紀九不解道,“怎麼回事?”

    我說,“狼群要來了。”

    紀九聞言輕躍起身,跳上馬,撂下我,朝小樹林中飛奔而去,顯然是去找她的七公子報信。

    我在一片混亂中死死抱住一匹馬,踢爬上去,本來想跟上大部隊,但東土人民顯然是被狼群欺壓怕了,短短時間內就鳥獸四散得不著一絲痕跡。

    我瞧了瞧四周,無論哪個方向都差不離,於是勒緊了馬脖子,天馬行空地向著未知奔走。

    我在馬匹上指點江山的空隙裡,仰首看了看天空,今日是月圓之夜,狼群出沒,耳邊好像有狼嘯的聲音。我的眼前突然閃過綠色的幽光,冷清清地在周圍溶溶月色中或隱或現。

    渾身打了個激靈,我勒住馬,想辨清楚哪邊才是活命之道。

    周圍依舊是風吹草低的草原,被連亙的山脈環繞,這樣迷人的草原夜景中,我迷失東土了。

    馬兒忽然前腿內折,我身子不穩,跌落下來。

    夜很靜,只能聽到風吹草叢的“沙沙“聲。

    四周好像有“窸窣”聲,我渾身寒毛陡豎。

    忽然有人飛身過來,一把將我撲倒壓至身下,低聲命令道,“別動,有狼。”

    我被樓西月困住一動不敢動。

    頭抵在他胸膛上,一片沉寂,月上中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兩手支在我身側,勉強撐起身子,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深潭一般的眼眸看著我。靜靜地,他的漆黑髮絲拂過我的脖頸,樓西月輕聲問,“你還記得我嗎?”

    他遮住了月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覺得他這次問得小心翼翼,與他往日裡說話很不相像。

    我壓低聲音問,“樓西月,狼走了沒?”

    他微微一滯,旋即壓下來,抱著我翻了個身,將我側放在草叢中。月色在他的臉上劃下銀色的淡痕,他低聲道,“沒,你別作聲,讓我抱著你。”

    我僵直著身子不敢動彈,樓西月安靜地看著我,眸中襯著星輝。

    這樣閉著閉著,我就睡著了。

    風微涼,星空一片燦爛,在睡夢中好像聽到了草原悠揚的長調。

    迷濛之時,感覺唇上有粗礪之感。

    睜開眼,子夏指尖置於我唇上輕輕摩挲,他見我醒了,湊近來,意猶味盡道,“齊香,你真美,我可以吻你麼?”

    我頓時全神心地抖了一抖。

    我說,“樓西月呢?”

    子夏道,“他昨夜為我們驅走了狼群,我要謝謝他。”

    我這才發現子夏的衣袍袖口處有抓痕,他的臉上也有傷口。

    樓西月雙手置於腦後,嘴裡叼了根草,躺在不遠處,瞌著雙眸似在補眠。

    我問子夏,“你們倆昨天誰打贏了?”

     “打到一半狼群來了,沒打完。”

    我說,“然後呢?”

    他凝望著我,“你不見了,我們分頭去找你。我和樓西月約定好,誰先找到你,誰就能擁有你。”

    子夏眸光一黯,“月亮並沒有指引我找到你……”

    我默默地瞧了一眼子夏,通情達禮道,“咳咳,月亮做得很對,你要相信它。月亮會指引你找到你愛的姑娘。”

    他忽然起身,單膝跪地,捉住我的手,款款道,“你就是我愛的姑娘,我要帶你去驪山桑陌,我要娶你。”

    我抽回手,沉痛地對子夏說,“這裡有三條理由:第一,我有心上人,我只想嫁給他;第二,你是東土人,遠距離姻緣實在不大好維繫;第三,這是最主要的,那就是你的月亮娘娘昨天夜裡沒有顯靈,你輸了。”

    子夏重重地一拳錘在地上,沒有說話。

    我別開臉,看到樓西月眸帶笑意地側躺著,幾分慵懶、幾分愜意地瞧著我倆。

    我走過去,贊道,“聽說你大敗狼群,成了草原英雄,可喜可賀。為師欣慰。”

    他支身坐起來,淡笑問道,“你只想嫁給你的心上人?”

    我扼腕歎了一聲,“是啊,但這又是另一個淒美綿長的愛情故事了。”

    樓西月說,“紀九今天來問我,小蝶、雲雙……這是你告訴她的吧。”

    我說,“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你好幾條河走來走去,走串了很正常啊。”

    樓西月笑,“是挺正常。但小夢、桃紅、白鴿,這三個姑娘是誰?你和我講講?”

    我說,“用以象徵你其他不為人知的地下情人。”

    樓西月默了片刻,突然與我道,“小香,你的心上人是夏景南。”

    他的尾音並沒有上翹,語氣很淡,說得好像他已經知道很久一樣的平鋪直敘。

    我一愣,我以為我行事很嚴謹,滴水不漏,而且還很含蓄而低調,喜歡師傅這件事,我一直都是默默地放在心上,很少有浮於表面的行為產生。

    我說,“你怎麼知道的?”

    樓西月玩著扇綏,不經意道,“你入藥王谷四年了?”

    我說,“三年。”

    他說,“所以,你三年前就愛上夏景南了?”

    我絞著衣裳,“你不要直呼他的名字,他是你師公。而且我是你師傅,這件事情你不外傳,師徒戀還是很禁忌的。”

    樓西月伸手挑了我一綹頭髮,纏在他指尖上,把玩著,許久以後,他才慢悠悠地說,“昨天夜裡,你見著的不是狼。”

    我奇了,“不是?”

    他語氣淡道,“狼群都去搶商隊的肉了,誰還來追你。”

    我不相信,“我明明見著了綠光,是狼的眼睛。”

    他說,“那是螢火蟲吧。”

    我站起身,“你知道沒有狼,你還騙我?”

    樓西月語調中透著玩味,他以手撐地斜倚著,定定地將我望著,“對,我是在騙你。因為我想抱你。”

    我想,原本就奔放的樓西月遇上了比他更奔放的子夏,結果就是奔放無止盡了。

    他起身,手指在我額上彈了一計,淺笑道,“真的有狼。”接著,走向子夏與他打聽驪山的路線。

    經過昨夜,子夏和樓西月的關係改善了許多。

    我們出了草原,行至汶淶郡,子夏的商隊需要在汶淶集市上停留數日售販茶葉。

    我念及樓三劍有毒在身,不宜久拖,於是和子夏道別。

    子夏贈了我一把精緻的匕首,銀色的鞘殼上鑲著寶石。

    他一把扣住我的腰,摟著我,在我眼眸上親了一口。

    我措不及防,掙開他,怒指,“子夏,你這樣在我們離國就算調戲姑娘,這要在衙門裡挨板子的。”

    他渾不在意,笑道,“齊香,你的眼睛最漂亮,我被你迷住了。你在驪山等我,我會去那裡找你。”

    他清亮的眼眸將目光鎖在我身上,“我要去向陛下請求賜婚,我會戴著寶物和財富去迎接你,我的姑娘,你會成為我子夏的女人。”

    我忍了很久,終於忍住了沒有上前抽他耳光。

    我正色對子夏說,“我這就要回離國和我的心上人成親了。他有錢有才又有貌,他是我的夫君。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誰要是敢拆散我們,我就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說完以上這段話,我和樓西月、紀九掉頭要走。

    後面有子夏的聲音,“齊香,我知道你是在騙我。我們來日方長,不見不散。”

    樓西月低低地笑。

    我橫了他一眼,“你笑什麼?”

    他說,“你這樣可歌可泣的癡情姑娘不多了。”

    我昂首挺胸,“堅貞不二、有手段有技巧說的就是你師傅我。”

    他看著我,慢條斯理道,“方才那番話,你能夠一個字不差地說給夏景南聽麼?”

    我頓住,低頭,“有些話,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放在心頭上默默地想著,就好。”

    樓西月淡道,“原來——你敢說不敢做。”

    我沉默了片刻,甩頭,“對,我就是敢說不敢做,你能拿我怎麼滴?”

    樓西月說,“……”

    汶淶的集市喧囂,百姓沿街擺攤叫賣。東土民風果真脫俗,這裡的姑娘多著廣袖窄肩豔麗上衣,燈籠紗褲,赤足,腳踝上繫著銅鈴,叮噹作響,露腰,身上掛著配飾、纓綬琳琅滿目。

    許多姑娘以面紗擋住半邊臉,只將一雙琥珀色的俏目露在外頭,額間配一方墜飾或點一抹朱砂。

    我問樓西月,“我看沒掛面紗的長得都比掛面紗的難看,子夏說我其實長得很漂亮,我也應該在臉上掛個面紗吧。”

    樓西月說,“好像掛了面紗的都是還沒成親的姑娘,沒掛面紗的都是婦人。”

    我驚奇,“你居然光從外表就能看出來她們的婚姻狀況?”

    他笑道,“我是從腰的粗細來看的。”

    接著,樓西月瞥了我一眼,說,“小香,你要是不穿她們的服裝的話,還是不要掛面紗了。”

    我問他,“為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說,“她們戴面紗是因為將腰露在外頭,女性特徵還是挺明顯。你村婦打扮,再戴個面紗,旁的人以為是打劫的來了。”

    我仰首說,“我要露腰,我也要露腰。”

    樓西月淡淡地瞧了瞧我,吩咐紀九道,“不用理她,我們自己走。”

    我湊到攤上挑挑撿撿,餘光瞥到一角素白。轉過頭,看到遠處一個男人,著一襲白衫,以帛帶在腦後鬆鬆繫起了頭髮。

    我驚訝,此人從背影看,與師傅無異。

    我大聲喚了一句,“師傅。”

    那人步履雖穩但急,他顯是沒聽到我的招喚。

    我趕緊追上前去,只見他拐過一個街口,爾後,沒入人來人往中,沒了蹤影。

    被人攬過我的肩,樓西月問道,“你方才作何跑那麼快?”

    我疑惑不已,“我好像看到了我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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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7:03 |只看該作者
[二二]狼毒殺(一)
   
    我怔忡地看著師傅背影消失的牆角,黯然神傷。.

    我垂頭喃道,“茫茫人海,擦肩而過,只餘背影聊以相思,不知道是有緣還是沒緣啊。”

    樓西月扶著下巴,看著遠處,涼涼道,“沒緣。”

    我唏噓感慨道,“佛說:前生五百次回眸方能換得今生擦身而過。今生今世,我們遇上了誰,愛上了誰,都是因為前世積攢的緣份。在青燈古佛前摘下的菩提葉已經寫下了這一世的定數。人來人往,若是不能相伴到老,是因為前世來不及回眸,相遇即是有緣,善哉善哉……”

    樓西月聽完好似陷入沉思中,靜立片刻之後,他偏頭問,“所以,這是哪個佛說的?”

    我頓住,凝神想了很久,道,“我要露腰,我要蒙面。”

    汶淶郡是薛國都城,臨海而建,三面環山,帝君行宮位於郡中,抬首遠眺,以琉璃瓦所蓋的大殿沐於陽光下,斑瀾流溢,金碧輝煌。

    我們落角在街邊的攤點,用碎銀子換了些熟肉和乾饃,就著汶淶當地的木熹酒填肚子。聽得一陣嘈雜,路上的百姓紛紛退散,讓出一條道來,婦孺老幼皆立於街邊,探著頭好像在等什麼。

    正午,遠處大殿中,“噹——”一計雄渾的鐘聲響起,鐘鳴五聲之後,驟止。

    鼓樂聲起,在長空中低回起伏,殿上升起嫋嫋青煙,盤環於正空,久久不能消散。

    西南天際懸起天燈,煙雲縹緲,薄影搖紅。

    百姓都噤了聲,肅穆整齊地立在兩旁。

    我問樓西月,“怎麼回事?”

    樓西月低聲道,“好像是祭天。”他伸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約莫過了一柱香的時間,一隊兵馬領路而至。為首的那人著黑色勁裝,駕一匹赤色驃騎,額間繫烏青色額帶,將他的眼眸襯得宛若星辰。

    我滯了很久,問樓西月,“怎麼我看外國人都長一個樣,領隊的那個,不是子夏吧。”

    樓西月支著下巴,“嗯……”

    我驚歎,“原來,他居然是個人物。”

    樓西月敲著扇子,“嗯……”

    我托腮,“我也曾經和皇親貴胄有那麼一段跨越海峽、無關種族的糾隔。”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不說話。

    子夏後頭一隊長車,有樂師奏樂,宮女著紅色紗衣,手托供器、祭品,分置兩側。

    六馬並駕,一男子著紫色朝服,上繡雙鳳逐日,頭戴旒冕,貴氣之色聚於眉宇之間,坐於馬車上,想來便是東土帝君。

    兩個年輕男子錦衣駕於良駒之上,護於左右。

    帝君之後,是一個女子立於銅質雙輪獨轅車之上,她著一身黑色衣衫,烏髮垂至腰間,宮女手持刺繡宮扇立於其兩側。她膚色極白,面容妖嬈,眸中好似在碧海盈盈,眼角上揚,暗含陰厲之色。觀其地位,好似就在帝君之後。

    我問道,“這個是帝后?二人怎麼不共乘一車?”

    樓西月沉吟道,“我有聞東土帝君並未娶妻納妾。”

    我驚奇,“古往今來,有妻有妾君臨天下是多少皇帝畢生的願望。這個帝君這樣地純潔?”

    樓西月淡道,“可能……”

    我忽然想起樓西月先前與我說的話,恍然,“我想起來了,東土好男風。原來帝君兩旁那兩個才是他的妻妾,不同凡響啊不同凡響。”

    樓西月扶著額頭說,“……”

    我轉念一想,“帝君沒老婆,那公主哪來的?”

    我向那黑衣女子身後瞧了瞧,不由得被她後頭的那匹乘駕吸引了。

    馬車上刻伏羲、女蝸交纏,上半身相擁,下半身以鱗身纏繞,交尾合體,二人手舉鮫珠,表情好像非常地歡愉。

    我輕咳一聲,湊近了樓西月,“東土人民要不要太奔放了。這個結婚照畫得真是讓我面紅耳赤。”

    樓西月沒有說話。

    我繼續道,“而且伏羲和女蝸本是兄妹,這樣大膽地提倡亂倫情節真的是讓民風淳樸的我等情何以堪啊何以堪。”

    樓西月依舊沒有應答。

    我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他雙眸微眯,定睛望著那乘駕上的姑娘。

    這姑娘以紫色面紗半遮面,額間綴了一枚金色西番蓮,美目微翹,淺棕色眼眸流光溢彩。身著紫紅色束腰紗裙,烏髮玉肌,以發帶悉數束起,斜插一枝西番蓮,美豔伶俐。

    我手肘蹭蹭樓西月,湊到他耳邊,“看呆了?”

    樓西月眉宇微蹙,回神過來,輕咳了一聲,“這個就是東土公主吧。”

    我說,“西月,你莫不是想將她撿回去,納入囊中?”

    樓西月瞧了瞧我,旋即伸過扇子挑了我的下巴,輕佻笑道,“我想將你撿回去,你從是不從?”

    我扭頭,“你去死吧。”

    東土祭天之禮無比浩蕩,帝君攜其宮內三姑六婆全部傾巢出動。

    我在旁邊等了一柱香又一柱香,終是在我伴著悅耳絲竹聲將將要入睡的時候,樓西月說,“人走了。”

    紀九附在樓西月耳邊,低聲說了些話。

    接著,樓西月眸色漸冷,他微微頷首,沉聲道,“你去打聽打聽。”

    我在一旁道,“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在我面前交頭接耳,這樣我會覺得很空虛很寂寞。”

    紀九陡然起身,一晃眼便不見人影。

    我問道,“紀九去哪裡了?”

    樓西月搖著扇子,喝酒吃肉,但笑不語。

    我說,“我是你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的小秘密講來聽聽。”

    樓西月看了我一眼,“我的小秘密,不告訴你。”

    我端著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我要回國,我要回家,我現在就回藥王谷去。”

    樓西月扇子擋在我跟前,“我讓紀九打聽一下狼毒是不是東土皇室御用的毒藥。”

    我問,“為什麼?這個帝君看上你三叔了?威逼利誘不行,自己得不到,於是就毀了他?”

    他沉吟道,“在南陽之時,曾經有刺客夜闖玉羅門。我看那身手,覺得是東土暗人。”

     “什麼是東土暗人?”

     “就是東土朝廷圈圈養的一群殺手。”

    我說,“夜闖那天,你是不是已經睡下了?然後他們來刺殺你,完了紀九進去幫你,於是你只著了中衣就起來和那些暗人一頓廝殺,我去找你的時候,那夥暗人堪堪被你打跑了。”

    樓西月問,“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嗤之以鼻,“你和紀九有姦情就有姦情,還要編個暗人出來欲蓋彌彰。”

    樓西月瞧了瞧我,似帶笑意,“你在意我和紀九?”

    我說,“不大在意。”

     “那就是有一丁點在意?”他湊近了,笑眯眯地將我望著。

    我鄭重地說,“我怕你壞我藥王谷門風,要是過界了,我會考慮清理門戶。”

    樓西月沉默了片刻,突然柔聲喚我,“小香。”

    我掉過頭去看他,“啊?”

    他淺笑,神色溫柔地看著我,良久,樓西月輕聲道,“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們等到約莫黃昏之時,紀九回來了。

    她說,“七公子,狼毒確是東土皇室御用的毒物。”

    我特別好奇,“紀九,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難道隨便找一個路人都知道狼毒的出處嗎?”

    紀九說,“我去皇宮裡走了一遭,殺了個人。”

    我沉默。

    紀九繼續道,“今日是帝君祭天大典,要在祭壇閉關九日,宮裡沒幾個人。”

    她看向樓西月,“上次刺客落下的腰牌,我試了一試,確是東土暗人的腰牌。帝君好像病了,宮內都在煉丹藥替他續命。”

    樓西月問,“今日祭天,帝君身後的人都知道是誰嗎?”

    紀九說,“那個黑色衣裳的女人叫紫莫,是東土的占卜師。再後面的是東土公主。”

    樓西月淡淡問道,“東土公主是帝君的女兒?”

    紀九答,“不是,好像是已故帝姬的女兒。帝君並未立后。”

    我問,“那要是帝君不小心歸西了,公主豈不是要當女皇?武媚娘啊。”

    樓西月蹙眉沉思,吩咐紀九道,“你再去打聽打聽帝姬是怎麼死的。我和小香先去驪山採雪梅,七日之後我們再在此處碰頭。”

    驪山就在雁門郡郊,是座雪山,山頂常年冰雪覆蓋。

    我背著包袱和樓西月往雁門郡走。

    我將在汶淶小攤販手中買的面紗纏在臉上,問樓西月,“美目盼兮否?神魂顛倒否?走路不穩否?”

    樓西月扶額,“……”

    我在汶淶買了個戲本子,路途打發時間用。

    眼下樓西月和我在路邊歇腳,他在襲襲夏風裡吹著笛子。

    我枕著包袱,翻戲本子看。

    笛聲忽然就停了,樓西月問我,“東土的字,你認得?”

    我津津有問道,“不認得。”

    他說,“那你看什麼?”

    我說,“看圖說話,我能聯想出來。”

    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來一塊石頭,我扔給樓西月,朝他笑道,“打賞你的,再來一曲。”

    夏蟲鳴唧,樹影稀疏。

    他執著笛子,長眸將我鎖住,笛聲澄淨悠揚,在山間遊蕩。

    樓西月問,“小香,你哭了?”

    他湊近來,指腹在我眼角處劃過。

    我低頭說,“沒有。”

    他默了半晌,似笑非笑道,“你看戲本子看哭了?”

    我將書舉高了些,掩住臉,“說了沒有。”

    樓西月坐在我身邊,溫言道,“你和我講講,這是怎麼樣的故事?”

    我舉著書,置於我倆之間,“就是有個姑娘愛上了倜儻的公子,他倆耳鬢廝磨,十指相扣說此生不相負,額頭抵著額頭溫香軟語。之後,公子就仗劍天涯了。姑娘在長亭中等他,人來人往,日出日落,許多人在亭中駐足,然後再離開。十年後的一天,姑娘已經老了,她突然不想等了,走了。

    某年某月某日,那個公子和他的娘子路過長亭之時,腳步滯了一下。

    長亭旁開滿了牡丹,他好像記得自己曾親手在一個姑娘鬢間別上一朵牡丹,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樓西月拉下書,蹙著眉頭淡淡地看著我。

    他用袖子在我臉上拭了拭,低聲道,“傻姑娘,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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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7:19 |只看該作者
[二三]狼毒殺(二)

    曉行夜宿,我和樓西月到雁門郡地界。

    月殘星疏,冽風捲起黃沙,夜寂寥,迷霧起。

    抬首,城郡的門樓赫然立於泠泠長夜中,讓人不由回想昔日的廝殺。

    晉朗出征東伐,九戰九勝,唯有雁門郡一戰,離軍慘敗,將士屍積如山,血洗雁門。

    而今,此處荒蕪頹敗,不知是否遊散著彼時的孤魂野鬼。

    我說,“樓西月,那城門上好像有人頭。”

    樓西月抬頭瞧了瞧,“嗯,吐著舌頭。”

    我說,“你還真信啊。”

    隱約好似聽到一陣嗚咽抽泣聲,在靜夜中如遊絲一般寸寸爬行,陰森之色漸噬人心。

    我停住腳步,“樓西月。”

    無人應答。

    我回頭望瞭望,夜色很黑,耳邊好似有羌笛聲,樓西月掩在暗處,辨不得神情。

    我說,“樓西月,你出個聲。”

    樓西月的聲音涼如水,“你後面有人。”

    我說,“不是吧。”

    他沒有作聲。

    寒意一絲一絲爬上我的肩頭,扼住喉間。

    我轉身撲向樓西月,拽緊他的袖口,閉眼道,“我的娘噯,鬼啊!”

    樓西月應了一聲,“嗯。”

    我說,“你快點,給我往死裡打。”

    樓西月輕咳了一聲。

    我再扯,問道,“幾隻鬼?男的女的?有頭沒頭?”

     “一隻女鬼,臉上有布。”

    頭頂傳來隱隱笑聲,我睜眼,樓西月眸含笑意地低頭瞧著我。

    我原本以為方才我扯的格外賣力的是他的袖口,卻不想我其實比自己想像中要高,眼下正趴在他胸膛扒他的襟領。

    樓西月說,“你這是打算採陽補陰麼?”

    我正色道,“要是女鬼,就將你犧牲了。要是男鬼,你勉為其難再犧牲一回。”

    他淡道,“不是鬼,有人在超渡亡魂。”

    我掉過頭去,遠處迷霧中隱約有人影,還有零星的火光,淒艾的唱調伴著青煙團繞在夜色裡。

    我在原地踱過來踱過去,猶豫著要不要往前走。眼下有人在燒紙招鬼,我和樓西月要是撞上了欲求不滿的厲鬼,就要墮入六道輪迴,從畜生開始重新修煉。

    但我塵緣未了,陽壽未盡,大業未成,而且未婚。

    我和樓西月想,還是站在遠處靜靜地圍觀他們阿彌陀佛比較厚道。

    事實上,東土人民很封建很迷信。

    先前在汶淶祭天,帝君攜其家屬把他的窩點從大殿雄糾糾氣昂昂地端到了祭壇。這種事情若是出現在中原,直接代表著皇上被滅了,百姓可以洗洗睡了。

    一般蠻荒之地會更加地封建迷信,窮苦人民把希望寄託在牛鬼蛇神身上,而不是努力耕種發家致富,這都是沒文化種下的惡果。

    所以,我們從子時等到丑時,霧漸漸散了,月色漸重,遠處的人們還在進行嚴肅緊張的人鬼對話。

    道邊擺了個祭桌,上有香爐內插三枝焚香,一些老婦人一面燒紙一面哭著控訴老天爺不長眼,天若有情天亦老,云云。

    樓西月說,“他們是在渡當年雁門郡戰死的東土人。”

    我心情沉重狀,“我軍也死傷很嚴重,痛失一員大將,悲傷逆流成河啊。”

    我問他,“晉朗那麼威武,百戰百勝,怎麼雁門郡的時候輸得那樣徹底?”

    他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激動地說,“其實在我小時候,晉朗這種鐵血丹心的大將軍是很多姑娘心中的英雄,思慕的對象。鮮衣怒馬,縱橫捭闔,豪情萬丈,曠世英傑。”

    樓西月抬眸,“哦?”

    我說,“可是英雄就那麼一個,喜歡他的人成千上萬。很多姑娘就默默地放棄了。”

    我補充道,“其實蠻重要一點是,晉朗年紀比我大,可以做我爹了。”

    樓西月扶著下巴,漫不經心問,“你也喜歡大將軍?”

    我說,“我聽戲本子的時候,喜歡項羽那樣力能扛鼎氣壓萬夫的男人,我幻想以後的相公肯定是身高八尺有餘,面相魁岸。但有一天我遇上了個人,他長得不是項羽那個類型,打那之後,項羽就被我遺忘了。”

    樓西月聽完,半晌沒說話。

    悲泣聲似有似無,卻將這長夜襯得更加靜寂,天地之間,悄然沉眠。

    有雲飄過,將月色掩了起來。

    手忽然被握住,聽到樓西月淡道,“不等了,我們走吧。”

    我看不清楚路,只能由著他拉著往前走,我問他,“要是撞上鬼,拖我們下去見閻王怎麼辦?”

    樓西月說,“那你就鬆開手,自己跑吧。”

    路過招魂的人們,能瞥見婦人頰邊的淚。

    她們嘴中似在喃喃哭訴,許是在向戰亡人說著這許多年來的想念。

    雁門血戰距今已有十餘載,往昔等著英雄戰勝而歸的姑娘已經哭成了老嫗。

    我見著有個女人著大紅紗衣寂寂地立於一旁。與旁邊著素色衣衫的人相比,很是出挑。她已是婦人年紀,卻依然在臉上蒙著面紗。

    此女子手執一柄羌笛至於唇旁,吹著遠古悠揚的調子。

    我停了腳步,看著她反反覆覆吹著一首曲子。

    山風或許都嫌棄她年華老去,一遍遍將她的面紗撩起,露出她韶華不再的容顏。

    我想,她是在等她愛的人回來,她不肯摘下面紗,她的英雄可能還沒來得及娶她過門。

    可是除了那個陰陽相隔的人兒,誰也摘不下她的面紗。

    我問樓西月,“你有沒有想過前世你是什麼?”

    樓西月眉宇微微一滯,他問,“小香,你前世是什麼?”
   
    我想了想,“我大抵是塊石頭。”

    我看著他,笑道,“你八成是呂洞賓。”

    樓西月失笑,望著我不說話。

    我感歎,“人死了之後,要過奈何橋,橋邊有塊三生石,刻著每個人的前生今世,之後要喝孟婆湯,在望鄉臺上望一望過去,開始下一世。前世的人,愛也好,恨也好,爾後都形同陌路,相見不相識。這個女人日日在這裡盼著的人兒,已經將她忘得乾乾淨淨了。”

    我說:樓西月,你知不知道有句詩我記得特別清楚。

    樓西月淡淡地望著我,隱約能觸到近處那些斷腸人一地的悲涼。

    我說:就是那句——日日思君君不知,共飲長江水。

    樓西月握著我的手緊了緊,拉著我往前走,他說,“你記錯了,是‘日日思君君不見’。”

    行至驪山腳下,已經近清晨。

    我倆稍作歇息,尋了處泉眼洗臉。

    我探手下去,發現這灣清泉觸手微暖,水面上漾了一層薄薄的水氣。

    我驚喜,“這就是傳說中的溫泉?”

    樓西月低頭倚著棵樹坐著,凝神在想什麼。

    我摘了面紗,掬了把水洗了洗臉,洗了洗手,把露在外頭的地方都暢快地洗了洗。

    我倆在野外趕了這麼多天路,條件十分地簡陋而艱苦,大體的意境就是: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朝霞,踏平坎坷成大道,鬥罷艱險又出發,敢問路在何方啊路在何方。

    回首想起唐玄宗和楊貴妃吃著荔枝,在華清池中鴛鴦戲水,我垂涎不已。

    為了充分地利用溫泉,又不至於做出些有損我國形象的類似於裸奔的行為,我打算再洗洗腳,洗洗頭。

    我走到樓西月身旁,對他說,“我要洗頭。”

    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頭也沒抬,“嗯。”

    我再說,“我要洗頭。”

    他抬眸,眼含笑意,偏著頭,慢悠悠地說,“你要我幫你洗?”

    我說,“不是,我是想要你適當地回避一下。”

    他將手裡的東西遞過來,是塊青色的石頭,滾圓潤滑,上頭刻了兩個漂亮的小字——“三生”。

    我說,“三生石?”

     “嗯。”

    我放在掌心輕輕摩挲,“你這樣也算啊。那我找張紙,上頭寫一千兩,這就是銀票了?”

    他打著扇子,不以為然,“你不要還我。”

    我看著這塊石頭,生得通體青碧,煞是討人喜歡,於是兜入袖口裡。

    我擺手,“不說這個了,你去那邊樹後回避一下。”

    樓西月挑了挑眉,漫不經心道,“你洗頭又不用脫衣裳,我作何要回避?”他看著我,輕笑,“你要是洗澡,我就回避。”

    我想想也是,不過就是披個頭散個髮,於是歡欣雀躍地奔投湯池洗頭。

    樓西月坐於樹下,噙笑地看著我。

    斑駁的陽光透過葉子打在他臉上,再滑到他的錦袍上。

    山中很靜,飛鳥依人。

    我洗好頭,坐在一邊擰頭髮。

    樓西月伸手輕輕替我梳理頭髮,“我替你將頭髮烘乾了。”

    他的手掌拂過我的後腦,沿著頭髮向下至後肩,掌心溫暖。

    我問他,“我在想,你可不可以運功將水煮沸了?或者把雞烤熟了?”

    樓西月笑道,“不是不可以。”

    我回頭看他,“那你把這池溫泉加熱一點,我方才覺得溫度要是再高點就更好了。”

    他說,“這樣太耗內力。”

    樓西月起身,“不過,你要是想溫度高點還有個省事的法子。”

    我問他,“什麼?”

    他揚了揚眉,笑,“和我一塊洗個鴛鴦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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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7:29 |只看該作者
[二四]狼毒殺(三)

    我斜了他一眼,不說話。

    樓西月展顏一笑,“將頭髮梳好,我們上山去吧。”

    我正色道,“逞口舌之快有什麼意思的?你總用這種調調說話,作為你師傅,而且很良家婦女的我,覺得很沒有面子。”

    樓西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扇子,“是你說要溫度高一些。”

    我說,“是啊,但我沒說要和你一塊洗鴛鴦浴。”

    樓西月聳肩,“那還有什麼其他的法子。”

    我想了一想,說,“有很多啊,比如在溫泉旁支一口鍋,燒熱了水倒進來啊,還有,唔,在水裡頭多撲騰幾下,身上就熱了,或許還可以等到正午的時候太陽曬一曬,水就熱了。還有啊……”

    我沒說完,被樓西月打斷,“你說的都挺好的,再不我們上山吧。”

    雪梅生在驪山峭壁上,盤根縱錯,紮入石縫中極深。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隱有寒風刺骨,山內草木漸稀,只餘嶙峋怪石,偶有零落幾株崢嶸枯松。

    走至崖壁邊,我回頭對樓西月說,“你拉住我,我探出身子看看雪梅在哪?”

    他問,“為何要拉住你?”

    我說,“我怕一不小心,我就栽下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你離峭壁還有幾十尺,怎麼栽?”

    我瞧了瞧那崖緣,“哦,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我長高了,躺平了能夠得著。”

    樓西月默了片刻,過來捉住我的手,“我還是拉著你吧。”

    略略地掃了一圈,入目的皆是光禿禿的青石和石縫中刺出來的野草。

    我奇道,“這個雪梅怎麼沒有?”

    樓西月指著某一處,“你看那邊。”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著壁中確是橫生出一棵枝椏交錯的樹來,只是乍看起來,黑壓壓的一片,很容易將它誤以為是團天邊的烏雲給無視掉。

    我端詳了半晌,“難道雪梅非梅?”

    我轉念一想,“難道雪梅它是棵樹?”

    這個想法的出現讓我頓時不寒而慄,因為它要真是棵樹,那我們就面臨著兩個問題:其一,怎麼把這棵樹從峭壁裡拔出來;其二,怎麼把這棵樹弄下山。

    第二個問題比較容易解決,可以直接將樹扔下去,扔到哪是哪。

    那麼第一個問題得以解決之時,就是自強不息的愚公死去活來之日。

    雪梅樹迎風好似抖了一抖,黑色的枝條大幅度地動了一動。

    我望梅興歎,“它是棵樹也就算了,它還長在這麼高的山上;它長這麼高也就算了,這山還巍然屹立在東土境內;它巍然屹立也就算了,東土還和我中原誓不兩立;它誓不兩立也就算了,還要將我們的大將軍殺死;它殺死大將軍也就算了……”

    樓西月說,“你說得都挺好,再不我們先摘雪梅吧。”

    我看向他,“摘?”

    他點頭,“那上頭棲著隻大雕,我看那雕許是以雪梅為食。不知何時才會走開。”

    我端著眼定神地瞧了一瞧,才將那隻烏漆八黑的雕識出來。它挪了挪位子,翅膀下隱隱露出來一簇玉白如雪的果子。大雕回頭用喙梳了梳自己的羽毛,接著低頭啄了枚果子不緊不慢吃起來。

    我遠目,“原來,這世上除了大風,還有吃素的雕。”

    樓西月俯身拾了塊石子,“我試它一試。”

    我伸手攔住他,“你要做什麼?不要打它,難得有和大風這樣般配的雕,要是是只母的,可以撿回去給大風作媳婦。”

    他問,“大風在哪?”

    我說,“不知道。”

    樓西月說,“再不你看一看,這只……是大風麼?”

    我說,“啊?”旋即向那邊斷壁走近了幾步,無奈那樹委實有點遠,那雕又垂著腦袋,掩著面。

    其實,我長這麼大,只見過大風這麼一隻活的雕。單從長相上我只能將他和小鳥區分開來,若是一群雕放在一塊,要將大風挑出來,可能需得借助外力,譬如放只鴨子在前頭,誰要是兩眼放光那必是大風。

    我與樓西月惋惜道,“我辨不出來。”

    樓西月攤了攤手,“那先打下來再說。”他出手一揚,石子飛出正中大雕的腹肚,聽得一聲嘶嘯,雕軀一震,展開翅膀“呼啦——”地朝我們直衝過來。

    樓西月拉著我往旁邊一閃,他手中轉著扇子似要對付這雕。

    我指著那雕爪子上掛著的字條道,“是大風,我讓他送給師傅的信在那呢。”

    樓西月收了扇子,操著手看著我倆。

    大風已然落了地,怯生生地向我們一步步挪過來。

    我柔著聲安撫了大風,再聲情並茂地指導它去樹上將雪梅採下來。

    樓西月閑閑地問了句,“夏景南來東土了?”

    我說,“那日在汶淶我果然沒有看錯,真的是師傅。”

    他扶著下巴,淡淡說,“哦,那我們早些回中原救三叔吧。”

    雪梅長得剔透冰晶。我忍不住嚐了一枚,卻不想味道極澀,且苦辣。

    樓西月將我寫給師傅的信捋開來,大致掃了一掃,不經意道,“你會釀椒酒?”

    我說,“呸。”

    樓西月稍稍蹙了眉,“你還會泡蘭茶?”

    我說,“呸。”

    他瞧著我,把信遞過來,“你自己在信上寫的,要給你師傅釀酒泡茶。”

    我摹然想起這封信寫得譴詞造句澎湃激昂相當地深情款款,趕忙收起來。

    樓西月微眯眼,“你,想死他了?”

    我說,“呸呸呸,雪梅真苦,嘴裡澀得難受。”

    樓西月說,“……”

    七日過後,我和樓西月帶著大風回到汶淶郡,與紀九會合。

    紀九見了樓西月,柳眉一皺,“七公子,你瘦了。”

    樓西月抿了口酒,謙和地笑了笑,“不打緊。”

    紀九招呼夥計上了疊醬肉擱在樓西月跟前。

    我看向紀九,“我也瘦了。”

    紀九對樓西月說,“可惜東土沒有芙蓉糕。”

    樓西月用扇柄把醬肉撥到我跟前,對紀九笑道,“你這樣一說,我想吃芙蓉糕了,失了胃口。”

    紀九說,“帝姬是帝君的妹妹,很早就死了。那個東土公主是帝姬的女兒。”

    樓西月敲著扇子,問道,“怎麼死的?那公主的爹是誰?”

    紀九搖頭,“不知道,好像……”她頓了頓,低聲道,“好像和帝君有關係。”

    我啃了一口醬肉,拍桌子,“難怪馬車上紋著女蝸伏羲,原來帝君和帝姬有染。”

    樓西月支著腮思索。

    片刻之後,他說,“我們去趟大殿吧。”

    我看他,“為什麼要去?”

    他挑了挑眉頭,“查一查是什麼人要將三叔置於死地。”

    我埋頭繼續吃肉。

    樓西月問紀九,“東土公主叫什麼?多大歲數?”

    紀九俐落答,“憐姬,十八。”

    樓西月拍手,“我們去會會她。”

    我看了他一眼,“其實你是想將那公主撿回家的對吧。”

    我笑眯眯地望著紀九,“紀九,你家七公子當時是怎麼將你撿回去的,你說給我聽聽?”

    紀九愣了一愣,“我是個乞兒,七公子看我可憐就撿回去了。”

    她想了想,再說,“公子對我很好,做皮影人逗我笑。”

    樓西月掩口輕咳了一聲,“祭天要九日,明日之後他們才會回大殿,我們先宿在殿裡吧。”

    我搓手,“住皇宮?”

    樓西月頷首,“嗯。”

    我雀躍非常,“那我要睡貴妃榻,我要吃禦膳,我還要有個太監在旁邊侍候著。”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我和紀九去,你和這隻鳥就尋個客棧住下吧,配配解藥。”

    我不滿,幽怨道,“憑什麼?你去吃香的喝辣的睡帝王榻勾引小公主,我和大風兩個人,離鄉背井的,在這裡吹冷風抹冷汗。”

    樓西月笑了笑,扇子敲了敲我的額頭,“那捎上你吧。”

    他看著大風,沉默了一會,“大風的話,從哪來的回哪去吧。”

    大風不明所以,眼珠子轉過來,孤獨地將我望著。

    這天,我做了件有違良心的事。為了和樓西月奔向那雕樑畫棟的大殿,我把大風留在了路邊。我想,大風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肯定心如死灰,所以也沒上前一步追我。

    我斷不是有意拋棄它,只是因為此行險象叢生,我不忍他一隻鳥兒涉險其中。

    東土帝君的大殿以青磚高砌,上置彩色琉璃瓦,簷揚八角,角上皆雕刻貔貅虎羆。

    我們翻了牆入到內苑,可見整個大殿佈局呈對稱狀。

    苑中長垣回廊,石亭花園,一抹清泉,上有一座浮橋,裝點得別別緻。

    我之所以看得這樣清楚,是因為我和樓西月眼下正坐在殿頂上。

    殿中或有著黑色勁服的、手執長劍的男子掃蕩來掃蕩去,或有著宮裝的女子婀娜來婀娜去。

    觀望了一段時間,我發現東土宮內的衣著打扮與宮外大相徑庭。

    女子的宮裝包得嚴嚴實實,一絲不露;不比宮外赤足露腰的模樣。

    我說,“怎麼現在,窮苦百姓穿得都很爭奇鬥豔,貴族皇戚穿得都很良家婦女。”

    樓西月吩咐道,“你們在這裡等著。”

    接著,縱身一躍,跳下去了。

    他再上來的時候,手中多了兩套宮裝。

    紀九沒說話,利索地寬了外衣換上那宮裝,再蒙了塊面紗。

    我換好之後,尷尬地對樓西月說,“這套衣裳大了。”

    樓西月輕笑,“我沒找到比你個頭小的。慢點夜深了,也沒人能看出來。”

    我撓頭,“真的看不出來?可是這個面紗真的太大了,我根本戴不上。”

    樓西月沉默了好一會,“這不是面紗……這是裙子……”

    入夜,殿內響起鐘聲,點起宮燈。

    樓西月攬著我的腰落入苑內,他低聲道,“我們去南殿瞧瞧,那裡是帝君的藥閣。”

    往南殿走,途經一方小花園。

    園中開滿了淡紫色的西番蓮,暈上一層淺香。

    宮燈昏暗,將花瓣上打下剪影。

    我看見燈影中有個女子,墨髮長垂,著一襲黑色束腰鑲紫雲的紗裙,膚色很白,妖豔的側臉在宮燈下明明滅滅,她微微俯首,抬起手,在指尖上舔了一口,指尖被刺破了,血染在她的紅唇上,勾起一抹美麗的笑顏,好像一朵盛夜綻放的罌粟。

    她抬起眼眸,輕笑道,“安辰,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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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7:43 |只看該作者
[二五]狼毒殺(四)

    我頓住腳步,定在原處。 .

    樓西月在我耳邊低聲問,“怎麼了?”

    我說,“我想進去瞧一瞧,你陪不陪?”

    樓西月朝花園裡探過去,攬在我腰上的手緊了緊,“陪。”

    宮燈之後的暗處站著一個人,辨不清面容,只能依稀見著他的身影。

     “紫莫大人。”

    聲音平靜無瀾,沒有一絲起伏。

    晚風吹過,宮燈搖曳,照在師傅的素白布衣上,他安靜地望著那女子,離我很遠。

    紫莫俯身摘了一枝西番蓮,擱在鼻尖聞了聞,“這個時候,揚州的雲蘭開了吧。”

    她輕輕扯下一片花瓣,看向師傅,笑顏綻放在黑夜裡,“我記得你喜愛喝蘭茶,我在殿裡種了幾株。”

    師傅淡道,“不必了。”

    紫莫指尖施力,手指染上西番蓮紫色的汁液,她輕輕摩挲著唇瓣,唇上染了淺紫,妖嬈之色聚攏,“安辰,近日來我觀天象,給自己算了一卦,我好像命不久矣了。”

    她停下來,望著師傅,湛藍色的眼眸盈盈,“我想起和你在驪山銀盞池裡……”

    月色將清輝灑在師傅衣袍上,他平靜道,“紫莫大人,在下依約醫治帝君之疾。煩請帶路,夏某想去殿中藥閣看一看。”

    紫莫微微愣神,她唇邊勾起淺笑,“好。”

    她裙邊一挑,朝門外邁步過來。

    紫莫扔了手中的西番蓮,稍稍低頭,止步,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身後的師傅輕柔道,“你是因為藥閣答應赴約?還是因為我說我活不長了,所以你才來……”

    師傅清雅的面容融在夜色裡,他眉梢微滯,“紫莫大人,帶路吧。”

    樓西月拉著我匿於廊柱之後,“小香,你要跟著他們去藥閣麼?”

    他用手挑起我的下巴,迫著我與他對視。

    樓西月皺起眉頭,“要哭了?”

    我低頭,“不去了。”

    樓西月湊近來抵著我的額頭,“我帶你去殿裡轉轉,找張貴妃榻滾一滾?”

    我別開臉,“不用,我想一個人待著。”

    樓西月偏頭看我,沉默了一會,他不在意道,“大殿裡都是暗人,你想一個人待在哪?”

    我靠著廊柱蜷膝坐下來,無力道,“就在這裡。”

    樓西月輕嘆了口氣,一把撈起我,抱著我躍上屋簷,再下到南殿的一間屋前。

    趁著夜色掩人,我倆推門而入,屋中佈置得別具一格。 矮榻上頂四角紫紅紗帳,下舖繡著大麗花的滾金邊羊毛氈子。 所置的杯盞尊爵皆是鑲嵌了小塊的細碎寶石,在宮燈燈影中流光溢彩。

    樓西月笑道,“貴妃榻沒有,公主榻給你睡吧。”

    我說,“方才的那個姑娘,是個美人。”

    樓西月揚了揚眉頭,頷首,“嗯,大美人。”

    我絞著衣裳,“哦……”

    樓西月坐在一旁支著腮看我,時不時地拿起高案上的銅觚左敲敲右瞧瞧。

    我喚了一聲,“樓西月。”

    樓西月噙笑著看我,“嗯。”

    我說,“那個紫莫,就是祭天當日見到的占卜師。在帝君後面的。”

    他說,“我知道。”

    我說,“占卜師就是算命的麼?算得準是不準?”

    樓西月應道,“應當是準的。”

    我小聲道,“她方才說她要死了……”

    屋內燃著薰香,浮浮淺淺氳氤在周圍。

    樓西月起身走到我身邊,慢悠悠道,“你這個姑娘好狠的心吶,眼見著心上人被人搶了,就咒人活不長。”

    我咬了咬嘴唇,不說話。

    樓西月靠近來,聳了聳肩道,“今天晚上我陪你睡吧。”

    接著他開始寬衣解帶。

    我說,“我不要。”

    他攤手,“放你一個人在這屋裡,委實讓人擔心。恰好藥閣有人,我也沒地方去了。”

    我沒搭理他,閉上眼,趴在高案上,腦中一遍遍浮現紫莫的神情,她笑得曖昧,好像對舊情人耳語一般,軟言軟語地說,“這個時候,揚州的雲蘭開了吧。”

    我想起三年前在揚州,晚霞如煙,柳葉紛飛,安辰眸中流光星燦,他笑著問我,“你是誰家的丫頭?”

    我還想起在藥王谷的夜裡,夏蟲鳴唧,月色流淌,師傅抿了口椒酒,對我說,“我不記得有這麼個姑娘。”

    忽然腰上一緊,樓西月攬住我,他伸手扶住我的後腦,按在他的胸膛前,指腹在我眼角拭了拭,輕聲道,“公主榻這麼大,一個人睡太可惜了。”

    我用力推,推不開,伸手去錘他。 樓西月捉住我的手放在他腰上,順勢倒在榻中,懶懶道,“動靜太大,要把暗人招來了。”

    我氣惱,“你放開。”

    他瞌上眼,閒閒道,“不放。”

    我怒道,“你不放我就喊人了。”

    他施力將我抱得更緊了些,淡道,“今晚上借給你暖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索性哭起來,“你欺負我。”

    樓西月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欺負就欺負吧。都累了,哭完了早點睡。”

    我哭了些時候,擋不住乏意,便瞇了眼昏沉過去。

    隱約覺得身邊好像有動靜,好像聽到紀九和樓西月說話的聲音。 想撐起眼皮看一看,卻乏力的厲害,一覺睡到天明。

    樓西月喚醒我的時候,天還未大亮,大約是卯時,殿內敲著晨鐘,窗外依稀能見著淺淺的月牙。

    他伸手在我臉上捏了捏,有些嫌棄狀,“你的眼睛怎麼腫成這樣?”

    我睨了他一眼,“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恣意輕薄我,我怎麼會這樣?”

    樓西月無所謂地抱著胳膊,輕佻道,“你接下來要說:我毀了你的清譽,所以你要委身於我?”

    我說,“委身你個毛線。”

    他笑道,“今日正午祭天結束,晚些時候帝君就回來了。”

    我好奇道,“我們這麼容易就能混進來,那刺殺帝君,感覺很簡單很簡單。何必要大動干戈地打仗?”

    樓西月面無表情道,“那你去很簡單很簡單地把帝君殺了吧。”

     “你和紀九查出來你三叔和誰人結了怨麼?”

    樓西月敲了敲扇柄,若有所思道,“還不太清楚。”

    他看著我,淡道,“你師傅是來給帝君治病的。”

    我垂頭應道,“嗯。”

    樓西月掉過頭來,狀似無意地問了我一句,“公子辰,你知道麼?”

    我看向他,“誰?你說的……是安辰?”

    他看著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拉住樓西月,“安辰是誰?”

    他微瞇起眼,定定地將我望著,思索了片刻,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聽說過中原有位公子辰,善用藥,曉兵法,通布陣。”

    我問他,“然後呢?”

    他搖了搖扇子,“我們先出去吧,要不然晚些時候就不好脫身了。”

    樓西月在屋內轉了一圈,停在一隻錦盒前,錦盒半開半閉,他託在掌心中細細打量。

    我聽到屋外有人道,“紫莫大人,祭天回禮就要開始,帝君在祭壇沒有見著您,已經生氣了。”

    我走到窗棱旁,看到紫莫手中執著一柄木骨刀,摩挲著下巴仰望天上,片刻之後,她問道,“夏公子在何處?”

    旁邊有人答道,“公子在藥閣裡。”

    紫莫支著腮,唇角淺笑道,“你去和帝君說,天有紫雲團罩、五星聚舍,貴人來訪,我要和夏公子共乘一輛轅車,昭示我國子民。”

    不知何時,樓西月站在我身後,他輕聲道,“我想了想,救三叔要緊,我們今日回中原吧。”

    我說,“我想把我師傅帶回去。”

    樓西月身形一頓,淡淡道,“怎麼帶?”

     “我想先去藥閣見見他。”

    他看著我,涼著聲音道,“好,我帶你去見他。”

    出了屋門,一隊宮女手托祭槃經過,她們低聲竊語道,“紫莫大人在祭天回禮上和夏公子共乘一車,這是想逼帝君賜婚吧。”

     “可是紫莫大人應當淨身,是不能夠成親的。”

     “這次天象大吉,天神意旨,說不定帝君開先例了呢。”

    我心中一緊,“師傅定是不知道紫莫的把戲,這個女人不太好,我去同師傅說一說,然後我們一塊回離國。”

    樓西月應了一聲,“嗯。”

    我說,“怎麼不見紀九?”

    他說,“紀九去打探消息了。”

    我正色與他道,“你好不容易將人家撿回來,就這樣隨隨便便讓她一個女孩子家涉險,怎麼都不知道憐香惜玉的?”

    樓西月看我。

    我再說,“紀九長得如花似玉,又正值青春年少,你把她拴在身邊比較好。”

    樓西月問,“齊香,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摸了摸下巴,“其實我是想讓紀九幫忙把大風找回來,師傅要是知道我把大風扔了,肯定要不高興了。”

    他的眼眸黯了黯,“好,等見了你師傅,再去找大風,一樣不落下。你要的,我全給你。”

    我莫明地憑添內疚,“那我們去藥閣吧。”

    藥閣是大殿中西南角的一處閣宇,東土奇珍異草頗多,閣中收納東土各地的珍稀藥草和醫書。 有聞帝君有意煉長生不老的丹藥,故而每年都自四方搜刮珍藥聚於爐中。

    藥閣是一方四角青瓦的小樓,我和樓西月剛到門口,便見著紫莫領著一行人先我們之前入內。 閣外防備森嚴,密密集集立了三排後帶長劍的黑衣男子。

    樓西月為難道,“這裡戒備很重,不好進去。”

    我說,“那好,我們就在外頭等著,師傅一出來我們就搶了他趕緊跑。”

    我與樓西月在外頭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太陽漸升,殿中響起巳時的鐘響。

    一組樂師提著枹鼓、排簫、羌笛和箎瑟在我們跟前走過,宮人抬著祭香往殿門外去。

    我在想,如果師傅被紫莫騙出來了,那我和樓西月就把她打暈了將師傅帶走;如果師傅沒被紫莫騙出來,那我和樓西月還是把她打暈了,以她作人質換出師傅帶走。

    可是我既沒猜中開頭,也沒猜中結尾。 因為太陽升至正午,大殿上方燃起裊裊青煙,鐘鼓合鳴之時,師傅和紫莫依舊沒有從藥閣裡出來。

    這種感覺就好像三年前我在青樓門口等安辰一樣,有去無回。

    約莫再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藥閣門前的宮人忽然有些失神,都聚在閣前。 我看到師傅一襲白衣邁步出來,他手中抱著紫莫,黑色的紗裙上繡著紫瓣金邊的西番蓮,她雙眸緊閉,嘴角溢血,額間那枚紫色的三瓣火將她的肌膚襯得剔透如雪。

    師傅將紫莫交到宮人手中,伸手探了探紫莫的頸間,眉梢間微蹙。

    我想,原來不用我們出手,紫莫已經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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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狼毒殺(五)

    初入藥王谷的時候,我總是給我師傅講安辰的故事,一遍一遍,谷裡的鳳凰花開了又謝,天邊的雲朵在三年的光陰裡變幻成各種模樣。

    大抵上,所有故事都能用幾句話講完,基本上出名的劇情都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亡,這中間生死相望,陰陽相隔,揪心揪肺,最後君重生我歸西。

    可是我和安辰的故事在走向“君生我好不容易也生”的圓滿結局中坑了,於是我給師傅講了幾句便也講不下去了。

    現在想想,我已經好久沒有再在師傅面前提起這個故事。

    不知不覺,揚州的翩舟漸行漸遠,垂楊唏噓,歲月唏噓。

    眼下,我和樓西月百無聊賴地坐在屋簷上,一面在心中回憶我花樣年華裡的情愫,一面俯視下麵忙忙碌碌的人們斬妖除魔。

    殿中混亂非常,三兩法師戴著面具,身披熊皮襖,手執青銅法器,嘴中念念有辭地在苑內遊走驅鬼。

    紫莫對東土的重要性堪比我中原的皇后娘娘,她這樣一暈倒,帝君很配合地在祭壇裡不回來了。 東土的祭天回禮要求很多,要有大吉天象、有帝君君臨天下、有占卜師祭神祈天,一個不能少。 眼下紫莫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將帝君孤伶伶地扔在祭壇裡,撒手暈了,訛傳說是妖魔吞日,盛請了巫術無邊的法師前來做法。

    事情發生的時候,師傅離我並不遠,一群宮人簇擁著將他圍了個水洩不通。 我正挽了袖子要將他搶回來,紫莫微微一動,她睜眼朝師傅望了一望,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見著她黑色的廣袖下,纖長的手指捉住師傅的手,好像很用力,十指交纏。

    我想了一想,放下袖子,問樓西月道,“那裡人那樣多,其實我們過去了,師傅也搶不到的,對吧?”

    樓西月瞧了瞧我,“嗯,你可以這樣想。”

    我說,“那算了,等人少點再動手吧,免得傷及無辜。”

    黃昏之際,法師們在哭哭唱唱之後,終於開始最後一道工序,獻上了金玉珠帛、粢盛米漿和一隻羊羔作祭品。 再哭哭唱唱了一遍,收拾東西回家去了,大概明天再來。

    我看著那隻羊羔,“溫飽思淫欲,後面一個解決不了,先解決溫飽問題吧。下去拿點東西吃?”

    樓西月說,“這是用來祭祀的。”

    我說,“牙祭也是祭啊。”

    我倆跳下去,我在祭台前摸了壺酒和一疊糕點。 樓西月操手站在遠處望著屋簷,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

    忽然聽到有腳步聲。 我趕忙收了手轉身要走,迎面撞上一行宮女,有人將一隻金樽和一盞油燈塞到我手裡,東土口音的語調道,“送去紫莫大人的屋裡。”

    我順勢接過來,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回頭瞥見樓西月的衣角在廊柱後,便放心地跟著她們向前走。

    我想,東土殿中宮女以紗遮面,是多麼地有利於刺客進行潛伏工作。

    紫莫的屋子在花園角的一方獨殿中,進去的時候,雪白的雲蘭渲開一片卓華勝桃夭。 推開屋門,紫莫斜躺在榻上,榻頂紫色紗帳捲起,她的長髮如潑墨,瞌著雙眸,膚色蒼白。

    師傅,坐在一旁替她把脈。

    他凝神聽脈,沒有抬眸,只淡淡地說,“把東西擱在案上吧。”

    領頭的宮女問道,“夏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師傅起身,從藥匣中拿起把竹柄小刀在紫莫腕上割開一個口子,以金樽盛血。

    他說,“你們留下個人替她包紮一下。”

    我不由地邁了一步,拿了旁邊的紗布走到紫莫身邊,替她包紮。 我想留在這裡,哪怕是將師傅望一望也好,不知道遲了些時候,是不是連看著他的機會也沒有了。

    紫莫唇邊漾開一抹妖嬈的笑,她沒有睜開眼,聲音空靈,“你心疼我,對不對?”

    師傅指尖蘸了她的血,擱在唇邊試了試,徐徐道,“你服了青酉汁?”

    紫莫無力地動了動手腕,吩咐我道,“你先出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的時候,聽到紫莫輕輕嘆了口氣,“安辰,我想,我真的忘不了你。”

    腳步一滯,我在想,師傅會怎樣答她?

    等了許久,屋中依然無人作答。

    有人扶著我的肩頭將我轉過來,師傅眉尖輕蹙,“小香,你怎麼在這裡?”

    我萬是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與師傅相認,乾乾道,“師傅,好巧啊,我來東土採藥。身上盤纏用完了,於是來宮裡掙點錢。”

    師傅平靜地望著我,抿了抿唇,他溫言道,“你來宮裡掙錢?”

    我說,“嗯……”

    師傅輕笑了笑,“你一個人?”

    我說,“不是,我帶著我弟子、我弟子帶著他丫環、還有大風,一塊來掙錢。”

     “你是誰?”紫莫抬眼,瞧了瞧我。

    我想了想,“我是我師傅唯一的女弟子。”

    這句話的重點在“唯一”和“女”上頭,她要是能把女弟子聽成女人就更好了。

    紫莫垂眸,“你是他唯一的弟子,那我是什麼呢?”

    她微微側頭,眉心中的三瓣火擰緊,“安辰,我的占卜術是你教的呢。”

    一綹青絲滑下,落在她白晳的頸間。

    師傅取出銀針錦袋,執了三根五寸銀針在油燈上過了過,紮入紫莫的腕中。

    有人敲門,在屋外道,“紫莫大人,帝君擔心您的安危,派人來問夏公子話。”

    師傅起身,對我道,“小香,半個時辰之後將銀針取出來。”他拂了拂衣袍,邁步出去。

    紫莫出聲喚住他,“安辰,若是帝君問起來,不要說我服了青酉。”

    天漸漸寂下來,紫莫屋內燃著一種熏香,裊裊的紫色香煙升起,籠罩在屋中,暈開一層神秘的光輝,讓人想起掩在薄紗後誘人的少女。

    晚風撩過紗帳,吹滅了燭燈。

    我起身想將燈點燃,聽到紫莫輕聲道,“別點,我喜歡黑夜。”

    我裝作不經意道,“你原來認識我師傅?”

    她說,“何止認識。”

    花香隨風鑽入屋內,漸濃,捎了幾片雲蘭。

    紫莫說:我認識安辰的時候,十六歲。

    暮雪落滿千山,西風獵獵,薛國敗得很徹底,戰場上放眼過去,大地被染成一片血色。

    每個人身上沾染血腥,有個公子,長眉斜飛入鬢,身披黑色的大氅,他俯下身看著紫莫,眼眸漆黑如夜,“你受傷了。”

    這便是紫莫十六歲初見安辰的時候。

    那時候她腿上正中一箭,卻依舊能咬著牙冷著聲音對安辰說,“你救救我,我會報答你。”

    因為她是暗人,自小刀光劍影,箭入腿骨眉頭都不用皺一下。

    安辰將她帶回營,她的腿傷一養便是幾個月。

    營中的將士見著安辰都道一聲,“公子。”

    紫莫成了營中丫鬟,安辰坐觀星象的時候,她坐在一旁看他執著石子在地上擺出星宿的位置,安辰說,“紫莫,我教你怎麼看朱雀七宿。”

    紫莫說,“公子,朱雀是什麼?”

    安辰笑了笑,抬手指著繁星璀璨的夜空,“朱雀是我中原的赤羽神鳥,你看,那裡是張宿六星,朱雀的嗉子。”

    紫莫順著他的手指望向天幕,聽到有人在她的耳邊說,“以後你不用叫我公子,叫我安辰。”

    大雪下了整整一個冬天,安辰教她占星、教她用葉子上的雪水泡茶,皓月和山巒凝成一幅畫,營地鵝毛大雪好像蒹葭鋪天蓋地。

    紫莫去野外射了一隻雪狐,將皮剝下來,半夜點著燈縫成一頂裘帽。 她用刀用劍是一把好手,做起女紅來卻笨鈍得很,十個指頭都刺破了,才勉強縫好。

    他擱在手中細細摩挲雪狐毛,抿了抿唇,笑著對她說,“這頂皮帽手藝挺好,樣式挺新鮮。”

    紫莫這才發現:皮帽上頭留了一個大口忘了封起來。

    雪停了之後,便是春季。 薛國偃旗息鼓了一個冬天,終於蓄足了力氣再打了起來。

    安辰將紫莫留在後營裡,隨軍出征了。

    這次打得相當艱難,苦苦搏了數月,終於回來的時候,卻發現紫莫不在了。

    他倆再相遇的時候,是在揚州的一間歌舞坊。

    紫莫蒙著面紗,跳著曼妙的舞蹈,她攀上安辰的肩頭,曖昧地喚他,“安辰。”

    紫莫說:安辰,我其實是東土的暗人,被捉了回去,他們逼著我吃了狼毒草,我一直在找你,終於讓我在揚州碰上你。

    安辰靜靜地望著她,片刻之後,他說:回來就好,我會醫好你。

    紫莫說:原來中原的江南這樣好看,我想長住在這裡。

    安辰笑著望向她:可以隱姓埋名,我叫夏景南,你叫夏紫莫,我們置一座宅子,種些雲蘭,我做大夫,你收酬金。

    紫莫問他:為什麼要姓夏?

    安辰說:因為眼下是夏天。

    這個時候的揚州,天際浮著七色雲霞,照在江南人家的青瓦上,泛著淡淡的枯黃。

    岸邊的楊柳,抽了新芽。

    雲蘭,大片大片地綻放,好像她初識安辰那時候的雪天,在月下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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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48:11 |只看該作者
[二七]狼毒殺(六)

     暗夜無邊,沒有月光。.

     紫莫靜靜地講著。

     江南的朱亭摺扇,細雨小樓,晚晴江船,像水墨畫一般緩緩鋪開。

     這樣美好的光景,我也見過,就是因為我也見過,所以在腦中那樣清晰,清晰到我想模糊也模糊不開。

     紫莫說:安辰喜歡抿唇笑,喜歡喝雲蘭泡的茶,寫字的時候用鎮石壓住宣紙。

     我想,這些我也知道。

     我還知道,用清晨收集的露水,採了雲蘭花蕊向外數第二層花瓣,擱在茶壺中用溫火煮一柱香的時間,恰到好處。

     紫莫說:為了解毒,我們去了很多地方,試了很多藥。

     安辰翻了很多醫典,布了許多次針依舊不見效果。

     毒發之時,紫莫頭昏得厲害,宛若有千萬支針深刺入腦中。

     她躺在院中的軟榻上,看著窗外樹葉漸漸枯卷,再隨風飄飄揚落下來。

     紫莫說:安辰,我是不是會死?

     安辰說:不會,我不會讓你死。

     他帶她品中原的酒,換上中原姑娘的綢裙。

     像尋常百姓人家一般,平平靜靜地住在一間屋子裡。

     晚上安辰看醫籍,紫莫在燈下替他研墨。

     不知道為何,她同我道這段往事的時候,我覺得很熟悉。

     我能想到紫莫撚著燈芯將油燈點燃,安辰低頭執筆的模樣。

     他在看完一章之後,會微微偏頭,朝她笑一笑。

     油燈磨出濃濃的墨香,靜夜裡逗留在人影搖曳的屋中。

     或許,他還會執起茶碗抿一口。等到深夜,我便點了爐灶再煮一壺茶,師傅會說:“小香煮的茶很香,拿去給三公喝一些。”

     秋天要來的時候,安辰帶著紫莫離開江南,去了崖洲,去了東海。

     我抬起眼問紫莫,“所以,在那個秋天之前,你們一直在揚州,是嗎?”

     紫莫說,“是,一直到揚州矮堤上的柳條黃了。”

     我想了許久,鼓足了氣力低聲問她,“安辰那時候有沒有和你提過,他……他有揚州有一個朋友,也曾……和他一塊在堤邊賞柳聽琴。”

     紫莫說,“嗯?”

     我閉上眼,“沒什麼,你繼續說吧。”

     她頓了頓,說:東海很美。

     夕陽西下,戴著荊釵布裙的紫莫,在岸邊等安辰出海回來。

     漁村的婦人指著她竊竊低語,說她生著湛藍的眼眸,雪白的肌膚,是東土的妖女。

     紫莫神情淡漠,從腰間抽出匕首,微眯雙眸,冷冷地掃過婦人的脖頸,一刀見血。

     日暮染紅海面,血滴在岸邊的砂石上。

     紫莫冷笑地瞧著剩下的婦人,她們驚惶無措,恐懼地望著她。

    她揚起衣袖,手被人捉住。安辰的聲音響在她耳旁,“紫莫。”

     紫莫回頭,染血暮色將安辰周身暈了一圈金色,他的神情安靜柔和。

     他說:“別動手,我帶你走。”

     紫莫收了手,問安辰:“我是東土人,怎麼辦?以後別人都要對我指指點點。”

     安辰撫著她的長髮說:“我覺得挺好。”

     安辰自腰間取下一塊淺紫玉佩:“紫莫,紫玉比匕首更適合你。”

     他們去了驪山,在起伏的山巒中相依。

     安辰摘下雪梅,配好藥替她解毒。

     驪山頂上有一處銀盞池,池內泉水溫熱,池外冰雪連天,枯藤掩埋,煙花浩渺霧茫茫。

     安辰在池內替她運功驅毒。

     騰騰的暖氣繚繞在二人身旁,紫莫嘴角滲出毒血,順著雪白的面頰染至下顎。
   
     她皺著眉頭,說:“安辰,我疼。”

     紫莫講到這裡的時候頓了頓,她說:“這是我第一次對人喊疼。”

     往日裡,刀入骨內、噬心噬肺,她從沒同別人說過疼。

     安辰在她身後輕笑,“紫莫,以後疼就喊出來,想哭就哭出來。”

     紫莫看著起伏連綿的雪山,輕聲道:“我真的疼。”

     她釀東土的木熹酒給他喝,他千杯不醉。

     紫莫對安辰說:“我不識中原的字,你教我認字可好?”

     安辰望著她,片刻之後,他在紙上寫了“安辰”二字,他說:“我的名字你要記住。”

     她一筆一劃地學,學得很用功。

     紫莫問安辰:“你沒有家人嗎?”

     他笑了笑,低頭在白紙上寫上“紫莫”二字:“本來沒有,現在有了。”

     他們在東土逗留了數日。
   
     一日夜裡,十餘個黑衣暗人從天而降。紫莫那時候尚有餘毒未曾逼出,安辰顧及她,重重地接了一枚暗器,正中胸口。

      來人看著紫莫,用東土話對她說:“你將他殺了,跟我們回去。”

     紫莫抽出匕首,撐著身子,將刀抵在自己脖頸上:“你們誰敢動他,就讓帝君將我的屍體收回去。”

      暗人面面相覷,冷冷地道了聲:“帝君會找你算帳。”接著,消失不見。

      紫莫自懷中摸出一管膏藥,塗在安辰的傷口上,她說:“他們在暗器上餵了毒,這是解藥。”

      安辰倚在桌邊淡淡地看著她,很久以後,他開口道:“紫莫,你有家人嗎?”

      紫莫一愣,旋即搖了搖頭:“沒有。”

      安辰自己簡單包紮了一番,他挑了眉尖,說:“不要騙我,將你過去的事告訴我,可好?”

      他說話語氣很輕,像是情人間在商量。

      紫莫垂下頭,簡單道:“真的沒有,我是孤兒。小時候的事情我什麼都不記得。”

      安辰望著她,緩緩靠近,貼在她唇上,低聲道:“那好,從今往後我做你的家人。”

      秋風瑟瑟,安辰宛若霧氣嫋嫋的銀盞池一般溫暖。

      爾後,兩國再戰。

      接到傳信的時候,安辰在替人診脈看病,紫莫坐在竹簾後替他縫補衣裳。

      安辰將信擱在一旁桌上,笑著看向紫莫,“你手藝越來越好了,那時候縫頂皮帽要縫十幾天。”

      紫莫驚訝,“你那時候知道我在偷偷給你做裘帽?”

      安辰側著頭,喝了口茶,“知道。我看你做得那樣吃力,都想去替你縫了。”他看著紫莫的眼眸,“紫莫,你的事我都知道,瞞不了我。”

      紫莫碧眸微眯,認真道,“我沒有瞞過你。”

      安辰手撐著額頭,淺笑如曦,“紫莫,戰場上要隨我一起去嗎?”

      紫莫說,“你去哪,我去哪。”

      安辰用紙將藥粉包起來,他說,“紫莫,這次過後我們去金陵,金陵花錦如煙。然後在那裡隱居。”

     他靜默了許久,“我欠將軍一個人情,所以這次還給他。”

      紫莫問,“什麼人情?之後你再不踏足戰場嗎?”

      安辰笑道,“我以後慢慢告訴你。”

      紫莫將縫好的衣袍置於凳上,她在上頭細細繡了“紫莫”二字,“可是我覺得你更適合帶兵佈陣。”她稍稍低下頭,“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是我眼裡的英雄。”

      紅霞悄悄染上她白淨的面容,添了小娘子的赧澀。

      安辰平靜地望著紫莫,“你更想留在營中?”

      紫莫貼近他,耳語道,“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安辰說:“紫莫,這次我不能答應你。”

      這時候已經是九月,深秋。

      紅色的霜葉紛紛揚揚鋪了一地,芳草萋萋,采繁祁祁。

      他們啟程往餘埠走,

      到餘埠之時,已是狼煙四起,黃沙卷起營旗。

      又是一年冬。

      紫莫看著身邊的翩翩公子,他負手立在軍帳中,與將軍徹夜挑燈。

      他執著石子在地上擺出偃月陣。

      夜裡星輝落在他眸中,他坐在篝火旁,和軍中將士喝酒吃肉。

      有人喝醉酒,跌跌撞撞一把將紫莫摟在懷中,渾濁的酒氣吐在她的脖頸上。

      這人昏昏沉沉地摸上她的臉頰,“小美人,大爺好好疼你。”

      紫莫眸色一沉,撫上腰間的匕首,一刀沒入他的胸膛,快得不眨眼,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她的衣衫。

      男人悶吭一聲,瞪大眼睛看著她,“妖女……”

      她蹙著眉尖,看著眼前人應聲倒地,營中一片混亂。

      她被捆起來送到將軍眼前。

      將軍身旁站著安辰,安辰抿了抿唇,朝她春風淺笑。安辰說過:紫莫,我不會讓你死。

      將軍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又是她。”

      安辰淡淡地開了口,“將軍。”

      將軍拂袖將案上的硯臺掃落,“砰——”砸在地上,沉重地悶鈍。

      將軍臨走前對安辰說,“你又欠了我一個人情。”

      安辰走到紫莫眼前,鬆開她身上的繩索。她手中依舊死死攥著那柄匕首。

      安辰握著她的手,將匕首抽出來,溫言對她說,“紫莫,什麼時候你才能學會依靠我。”

      紫莫孑然地看著他,“安辰,是不是有什麼事,我不知道?”

      安辰撫著她的髮絲,“沒有。你知道天河嗎?”

      紫莫搖頭。

      安辰拉著她的手走出營帳,抬手指著浩渺的天際,“那裡是天河。中原有許多傳說,關於天河,關於月亮。”

      紫莫看著他,“你說一個我聽聽?”

      安辰撩了袍角,與她一併坐下,篝火“吡吡啪啪”作響,他握著她的手暖了暖,“我一個一個講給你聽,一天一個。”

      紫莫講到這裡的時候,輕笑了笑,她睜開眼睛,藍色的眸中泛著漣漪。

      屋中寂靜,紗帳起伏,在黑色的籠罩中,依稀能見著她的肌膚蒼白無力。

      她說,“可是,我只聽他講了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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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發表於 2016-12-9 11:48:20 |只看該作者
[二八]狼毒殺(七)

     紫莫的聲音漸漸黯了下去,我起身走到她身旁,將銀針取出。

     她瞌上眼,眼睫輕顫,“他大抵是這世上最會講故事的人了。要是能聽一輩子就好。”

     我趴在案上,問她,“是麼?我沒聽師傅講過……”

     紫莫說,“聽故事的人,有時候愚鈍得很,不知道自己可能就在故事裡。”

     屋外有人敲門,門輕輕開了。

     我聽到師傅的聲音淡若月痕,“小香,怎麼不點燈?”

     我向屋門口走了幾步,不想被什麼絆住,往前踉蹌了幾步,師傅伸手扶住我。

     我抬起頭,隱約看得清他的面容。

     師傅說,“我們出去吧。”

     我回頭望瞭望紫莫,她好像睡著了,沒了動靜。

     出了屋門,我絞著衣裳,“師傅。”

     師傅停住腳步,低頭看我,院裡的蘭花絢爛如兆雪,“嗯?”

     我眼一閉,心一橫,“這個紫莫是外國人,東土的占卜師要淨身,不能成親。”

     師傅淡淡地瞧著我,抿唇溫言道,“你好像對東土的習俗很熟悉。”

     我說,“是。我在宮裡掙了這麼久的錢,這裡頭的門道摸得一清二楚。我聽說,占卜師雖然法力無邊,但要修煉許久才能成精,所以並不吉利。而且占卜師每天要觀星象,很容易被雷劈著。”

     師傅沒有答話,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小聲道,“剛剛說的這些……都是樓西月告訴我的。”

     師傅似染了笑意,他說,“你來這裡採什麼藥?”

     我說,“都採好了,樓西月他三叔中了狼毒,我來東土摘雪梅。”

     師傅眉宇微滯,他說,“狼毒無解。”

     我奇道,“怎麼會?你的手劄上寫著雪梅和血石草,布針能解狼毒。”

     我心中一緊,“而且……你好像……曾經……大概……可能……替別人解過這個毒。”

     師傅說,“手劄上記錯了,狼毒無解。小香,你確定他中的是狼毒?”

     我一愣,“和你手劄上記的症狀差不多。身上未有毒血。”

     師傅平靜道,“有種毒叫烏針,和狼毒的症狀很像。若是中了烏針毒,腦中宛若有針刺,施以雪梅和血石草能夠解毒。若是中了狼毒,毒侵腦,神志或有紊亂,至今我不知道如何解。”

     我說,“師傅,你知道安辰嗎?”

     師傅看向我,眸中沉寂,“知道。”

     夜色鋪天蓋地,大片大片地染黑了我眼前的光景。

     這樣濃的夜色,化也化不開。

     我低著頭,良久,“原來你騙我。”

     師傅說,“小香,許多事我記不起來了。”

     我問他,“你記得紫莫嗎?”

     他稍有遲疑,“記得一些。”

     我問,“為什麼許多事你記不起來?”

     師傅說,“我中了狼毒。”

     我一驚,“怎麼會?”

     師傅淡道,“時辰不早了,早點去歇息。”

     師傅要朝旁邊邁步之時,我叫住他,“師傅。”

     他沒有回頭,“小香,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我走到他跟前,抬頭看著他的眼眸,我向他咧了咧嘴說,“我之前沒和你說過吧。當時安辰問我叫什麼,我和他說,我叫齊香,唔,香草美人的香。”

     我一直很後悔,當時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說的香蕉不夠風雅,所以安辰印象不深。

     眼下終於有個機會重來一次,我要改變我的定位,深化我的形象。

     師傅沉默片刻,他輕笑,“嗯。我知道。”

     我望著大殿簷角上掛著的宮燈,依稀放著昏黃的光暈,我說,“這個名字是我自己給自己取的,我小時候喜歡去廟裡或者觀音臺上蹭吃蹭喝,於是莫明地對燒香產生了親切感。所以叫齊香。”

     我頓了頓,補充道,“這個名字蠻好記。不小心忘了,可以觸景生情,比如香油、香腸、香豔什麼的,都可以想想我。”

     師傅說,“小香,我記住了。”

     我說,“哦,那就好。”

     我想了想,複又問他,“師傅,你記得原來有個姑娘給你縫過衣裳,還在衣裳上繡著她自己的名字嗎?”

     師傅思索了片刻,“不記得。”

     我感謝上蒼:狼毒真的是好物啊好物。

     師傅邁步離開之後,我蹲在雲蘭旁邊,順著花瓣的紋理細細摸了一摸。突然有個人影跳下來,落在我跟前,樓西月似笑非笑地俯首看我,“我在上頭觀摩你很久了。見著心上人,飯也不要吃了?”

     我點了點頭,“不吃了。”

     樓西月問,“你在做什麼?”

     我說,“你不是看見了麼?我在蹲牆角。”

     他有些好笑地湊近來,“然後呢?”

     我說,“畫圈圈。”

     他撩起袍腳蹲到我旁邊,笑道,“姑娘你這是要詛咒誰?”

     我偏過頭去,“我不告訴你,要不然你又要說我心狠手辣。”

     樓西月正色道,“不會,你是我師傅。”

     我說,“我詛咒天打雷劈……”

     樓西月扶額輕咳了一聲。

     我瞥了他一眼,“你咳什麼咳,我詛咒明天打雷閃電,把這片雲蘭都給燒了。”

     樓西月支腮道,“小香,你好像心情不好。”

     我扯下朵花,數著花瓣,“沒有沒有,我心情極好。”

     樓西月說,“那你笑一個我看看。”

     我扭過頭去,朝他咧了咧嘴。

     樓西月偏頭,“你這是在笑麼?”

     接著,他伸手在我眼角處拂了拂。

     我驟然意識到我戴著面紗,只將一雙眼睛露在外頭,很難判斷出表情是哭是笑。

     於是我哀傷地瞧了瞧他,一本正經道,“笑中帶淚就是這樣的。”

     他定定地瞧著我,寂靜了半晌之後,樓西月說,“你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姑娘。”

     我說,“但凡是個姑娘,你都認識。”

     他揚了眉骨,隔著面紗捏住我的下巴,“姑娘你心情不好,本公子做皮影人逗逗你。”

     我歎了口氣,起身拂了拂衣裳,“不好,我對皮影人這種沒興趣。”

     樓西月扶著下巴,笑道,“那你對什麼有興趣?紮小人?”

     我說,“我心如撓牆,你讓我撓撓?”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不讓你撓撓。”

     我幽怨地瞧了他一眼,“我心如死灰。”

     他上前扣著腰,陡然將我打橫抱起來,飛上屋頂,再憑空踏了幾步,就落到大殿外頭。

     我哼哼道,“原來我這樣輕,抱著我飛簷走壁這樣輕巧。”

     樓西月伸手捉住我的手,環在他脖頸上,示意我抓緊些。

     他長眉一展,說:“有一次,三叔和我爹在外頭喝醉酒。我就是這樣將他倆提回去的。”

     我哼哼道,“我心如撓牆,我心如死灰。”

     他帶我來到一間酒家,紀九和大風等在裡頭。

     我見著大風,默默地低頭。大風炯炯的目光射在我身上,讓我感覺如芒在背。

     紀九說,“它沒走,一直在酒家前頭等著。”

     我聞言非常感動,抬頭瞧了瞧大風,見它身上羽毛稀落了不少,有些奇道,“大風,最近開始掉毛了?”

     紀九說,“它總把酒家裡的燒雞叼出來,刨坑埋了。於是酒家掌櫃的,見它一次打一次。”

     我心疼地撫了撫大風的翅膀,它哆嗦了一下,想必是羽毛掉了,身上冷得厲害。

     我對大風說,“我再也不扔下你,你就是我的風兒我的沙。”

     樓西月扶著額頭說,“……”

     紀九低下頭說,“……”

     我們點了些飯菜,我要了一壇木熹酒。

     我一面喝酒,一面對樓西月道,“不知道你三叔中的毒是烏針還是狼毒。”

     於是我大致地將這兩種毒與他解釋了一番。

     我說:狼毒就是中了之後無藥可解,烏針就是中了之後有藥可醫。

     樓西月問,“從症狀上來看,怎麼辨得清是哪一種?”

     我說,“就是把藥吃了,如果好了就中的是烏針,要是沒好中的就是狼毒。”

     我轉念一想:紫莫在與我說她的故事的時候,她說她中了狼毒,然後安辰帶著她天涯海角地尋找解毒之道;可是師傅說狼毒無解,那麼紫莫中的便是烏針。她既是東土的暗人,自是應當對狼毒這一禦毒瞭若指掌,如何會分不清自己中的是什麼毒?

     我凝神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我問樓西月,“一般情況下,如果一個女人騙一個男人她中毒了,需要這個男人幫忙才能解,她居心何在?”

     樓西月頓了片刻,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她中了春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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