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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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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老千 -【拈花一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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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3:22 |只看該作者
[四九]試燈風

     入冬,宅院的簷角落了薄薄一層雪砂。

     我將包袱收拾了一番,本欲去與何依依道別,走至窗前,看見她起身去端茶盞,身子微傾,似有趔趄。一隻手扶住她的肩,小心地將她攬過去。樓君言端了茶,眼含笑意地看著她。何依依垂了眼眸,濃如蝶翼的睫毛灑了雙頰的紅暈似霞。

     我走至何府門外,欲撐開紙傘,看見樓西月一襲青色華服,領口處疏疏繡著幾枝白玉蘭,執了把竹骨絲扇傘,立在簷下。他身後斜出來一枝冬梅,上頭綴了兩三紅蕊。

     我說,“你不是在等我吧。”

     他微微頷首,“你以為呢?”

     我有點不明所已,“你知道我要去哪?”

     他攤手,“不知道。”

     我說,“那你等我做什麼?”

     樓西月眼角眉梢溢出來絲絲笑,“同你一道走。”

     我說,“你連我要去哪都不知道,怎麼同我一道走?”

     他偏著頭,輕聲道,“哦,那敢問姑娘要去哪?”

     我想了想道,“我要去趟東土,找齊笑。”

     樓西月正色點頭道,“我也要去東土,正好順路。”

     我說,“……”

     先前得知樓昭的毒未解,我便隱有擔心,只是師傅彼時服了藥後氣色漸好,且似是將從前的事憶起來了。本來以為他毒解了,從三公信上來看,情況並不好。我想齊笑定是有事瞞著我,倘若她當真是公主,必是知曉狼毒的解藥。

     樓西月與我道,“有聞東土帝君煉長生丹藥不得術,便遵了古書,想將四方鎮獸靈符集齊了續命。我向五哥借了獬豸白玉。”

     我說,“你想將它獻給帝君?”

     樓西月應道,“一來,三叔一事尚有蹊蹺,我要探個虛實。二來——”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也好知道你的身世。”

     崇元三十三年,冬天,我同樓西月帶上大風駕了馬車自揚州往東土去。

     當日,雪漸漸大了起來,揚州城黑牆青瓦的宅阺上,重重簷角掛了冰霜。

     我攏了攏衣襟,隔著馬車的木格窗向外看,街巷很熱鬧,應是要過年,能聽到炮竹“啪——”地炸開在宅院門口,引來孩童的哄笑聲。

     回頭看著樓西月,他正垂首擺弄個什麼東西。

     我湊近去,見他遞了只綰巾布衫,書生模樣的皮影人給我。

     樓西月抬頭看我,“上回說不喜愛大將軍,這回做了個書生模樣的,喜歡嗎?”

     我木木地看著他,別開臉道,“還是喜歡大將軍那樣的。”

    他哭笑不得地扶了額角,將上回做的那枚皮影人遞過來,“你這樣反反複複的,真叫人沒有辦法。”

     我怔了怔,轉過身去趴在窗邊不說話。

     遇著夜裡走山路,沒有客棧歇腳的時候。

     我便斜倚在車角裡,聽著車軲轤碾著砂石的聲音,瞌著眼昏昏噩噩地補個眠。

     窗櫺硌得厲害,將手枕在腦邊作枕頭用。

     車外頭是靄靄的黑夜,寒日裡花草俱謝,荒涼得很,一條山路前頭後頭僅就我們這一輛車走在道上。

     手給人拿了下來,樓西月扶著我的頭枕在他肩上。

     我將眼睛睜開一道縫,偷眇了他一眼。

     天色黑得很徹底,襯著稀落的星光,隱約地見著他瞌著雙眸,眉眼舒展,唇角若有似無地噙著一絲笑。

     我試著將頭自他肩上挪回來一些,將將抬頭到一半,他似動了動,朝上挪了挪身子,不偏不倚地正好讓我枕在上頭。

     我直起腦袋,不作聲,往一旁移了移,卻給樓西月一手帶回來。

     伴著外頭風吹的聲音,他依舊瞌著眼,聲音裡含著笑,“你再挪,就挪到車外頭去了。”

     我也辨不大清他的容色,只能訥訥道,“車裡地方不大,想舒展一下也沒的法子。”

     他極輕地“嗯”了一聲,帶了些倦意,手一帶,將我扳過去枕在他肩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躲開些,他一隻手按著我的肩,容色卻是睡著了的模樣。

     我低聲道,“樓西月,唔,我有話同你說,你讓我坐直來先。”

     他似是真的睡著了,睡容自淡淡的陰影籠著,手有意無意地攬著我,懶散地道了句,“我乏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

     雪極大,積了厚厚的幾寸,馬車行路十分艱難。

     行至荊州,我們便尋了處客棧歇腳,此時已是除夕。

     我懼冷,身子漸虛,裹了裘衣,戴了氊帽;坐在椅子裡看樓西月將火盆裡的柴木點燃了,屋裡才一些些暖起來。

     我有些好奇,與他打聽道,“以往你們富貴人家過年是不是挺熱鬧,擺了酒宴,歌舞昇平?”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往日是怎麼過的?”

     我支腮回溯了一番,“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的,溫些米酒和茶釀,擺幾碟小菜,圍著火爐吃個團圓飯。燒香祭灶,上元節的時候再結個羊腸。”

     我嘿嘿咧了嘴,“我長生粥熬得不錯,三公、三公他們都挺愛吃。”

     樓西月撥了撥火堆,擱了兩隻地瓜在裡頭烤著,笑道,“哦?改日我也要嚐嚐。”

     外頭一陣哄笑。我戴了只斗笠邁步出去,見著不少人三兩一簇,架著火盆燃爆竹,聲聲炸開來。一旁的婦幼老小攏著袖口,捂著耳朵,樂滋滋地互道賀歲。

     樓西月也起了興致,摸銅板買了幾根爆竿,遞了一根過來。

     我瞧了半晌,小聲道,“我不放。”

     他笑道,“怕了?”

     我眼巴巴瞅了瞅,仰首道,“這、這有什麼好怕的。”

     他抿唇笑,伸手替我攏了攏衣襟,湊近來捉著我的手握著爆竿,將竹竿的末尾置於火盆邊,安撫道,“別怕別怕,我替你握著便是。”

     手中的竹竿似震了一下,接著末節發出來“啪”的爆破聲,我手一抖,閉了眼慌忙將竹竿扔了,掙開他的手,捂著耳朵躥開去。

     樓西月哈哈一笑,“原本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還是個小丫頭,燃個爆竹便嚇成這樣。”

     我立在遠處,看他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手中的竹竿一節一節炸開來。

     雪紛紛揚揚,落在他黑色的氊帽上,一雙眼睛笑起來,很好看。

     樓西月放完爆竹,拍拍我的肩,“走,去集市上逛逛。”

     街頭巷尾依舊聚了不少百姓,或是與鄰里道好,或是執了棕苕清掃門庭、去塵穢。

     宅院門口多點了燈籠,釘了貼桃符,上頭寫了門神神荼、鬱壘的名諱,貼上春牌,掛了鍾馗。

     途經一處十梅亭,才子佳人在此處賞梅比詩,或畫一幅數梅圖。

     我瞧著那冬梅開得很討喜,便走近去折了一枝想回去插在大風頭上,也讓它喜慶地過個除夕。

     返身卻見不著樓西月,等了些時候,才見著他手中拿了只油紙包走過來。

     他將油紙打開,露出來一方梅花糕,依舊冒了熱氣,樓西月含笑問我,“餓不餓?”

     我怔怔地看著他,頓了半晌,低聲問,“那個……”

     他垂頭看我,“嗯?”

     我別開臉去,道,“我做長生粥你喝?”

     他微微一怔,複而調笑道,“姑娘,你方才說什麼?”

     我跺了一腳,想往回走,“沒聽清就算了。”

     他拉住我,微微俯身,眼含笑意,“害羞了嗎?怎麼這樣容易就害羞?”

     我說,“你再說一句,我咬死你。”

     回了客棧,借了灶台。將冬棗煮熟,搗爛成泥,加了麥面放入鍋裡添水熬煮,大約一盞茶的時候,我盛了碗長生粥擱在樓西月面前。

     他支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我,“味道挺好。”

     我說,“嗯。”

     他饒有興致,誇讚道,“看不出來你其實挺賢淑。”

     我咳了一聲,“嗯。”

     樓西月輕挑眉尖,摹地問道,“那嫁給我作娘子吧。”

     我說,“嗯。”

     回頭一想,甚是不對。起身帶倒了一把椅子,指著他道,“你再調戲我,我我我咬死你。”

     他彎了眼角笑起來,再一勺一勺將粥細細地喝下去,慢條斯理道,“你看,你這個模樣,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要你?”

     我想了很久,半天,看著屋頂,說,“有,我彼時也有人思慕,還不少人。”

     他輕笑一聲,撐著額角,道,“哦?說來聽聽,都是什麼樣的公子?”

     我擺了擺手,“那太多了,一時半會講不完。我彼時在南陽救你三叔的時候,就有個員外家的公子看上我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那麼,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

     我正色點頭,“嗯,有錢還有才。”

     他理了理衣裳,好整以暇地看著我,笑道,“原本我聽說是杜員外,你這麼一說,難不成是杜員外的癡呆公子?”

     我默了良久,拍桌而起,“把我的粥吐出來。”

     在荊州宿了些時日,待到雪霽之時,已是上元佳節。

     孩童執了荷葉燈四處奔玩,夜市熙攘,燃了滿城的燈火,蔚為狀觀。

     八里戲臺,歌舞奏樂。

     絹緞上描了龍騰魚躍、月影秋荷,映在花燈上,迷了人眼。

     留大風一人在客棧中難免孤寂,且他越來越懶越來越懶,有點冬眠不覺曉的感覺,整日整夜地眯著眼宅在屋裡不出來。於是,我將他拖著帶在一旁,與樓西月一道,兩人一獸逛花燈節猜燈謎。

     我興致盎然地一個個燈謎看過去,不時地將謎面反反複複地揣摩一番,再遠目地思考一計,最後一個沒猜出來。

     不是謎題太難,主要是謎面寫得太文言,我反反複複揣摩一番、再遠目思考一計之後,會發現我連謎面也不曉得它在講什麼,只能作罷。

     樓西月抱著胳膊瞧著我一個個猜過去,閑閑道,“一個也沒猜中?”

     我說,“咳咳,哪個說的?猜中了許多,只是我默默地放在心裡沒說出來罷了。”

     樓西月偏頭含笑,“我給你猜一個?”

     我說,“那有什麼不可以。”

     他笑吟吟地遞過來一張謎條。

     我捋開來一看,怔了一怔,臉上騰的一下燒了起來;上頭寫著一行小字:你今日很美。

     我支唔著說,“這、這是什麼謎面?”

     樓西月輕笑一聲,攤手道,“寫了謎面你也猜不出來,索性寫個謎底給你。”

     我抬頭看他,闌珊燈火點入他眸中,華燈初上,似是漸漸鋪開的晚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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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3:37 |只看該作者
[五〇]流沙暗(一)

     因為冬日裡夜長晝短,趕路不大方便,眼下已經行路月餘時候。

     我倚在窗邊,掩口咳了幾聲。

     樓西月擰了眉尖,擱了只手爐在我手中,再將我身上的氈毯往上提了提,不放心道,“你要緊嘛,上回給那狐狸咬了之後,一直都這樣?”

     他容色有些肅然,我也不好與他道明在幫師傅試藥之後,我不單味覺沒有了,且懼冷的毛病愈發厲害。

     我狀似輕鬆道,“但凡是個常人冬日都會怕冷,我又不比你會功夫。”

     樓西月沉吟了片刻,道,“倘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要同我講,知道嘛?”

     我點頭,再與他道,“自然,我是個大夫,哪好哪不好自己一清二楚。”

     他安靜地看了我一會,笑道,“你從頭到腳,哪裡像個大夫?”

     我忿忿道,“我手到病除,醫好了不少人,你又不是不曉得。”

     他頓了頓,側了身往窗外瞧了瞧,良久再沒言語。

     後來我才反應過來,許是叫他想到了他三叔,觸了這方舊疤。

     到汶淶之時,恰逢薛國的春祭,百姓皆在準備行祭之禮。

     我同樓西月安頓在一處民宅中,與旁人打聽了一番,此回春祭由公主憐姬主祭,因是帝君抱恙,且膝下無子,有意傳位於憐姬。

     春祭歷時八日,憐姬會同汶淶百姓共祭牲羊和香火,於祭祀營地中進行金殿大祭。

     我與宅中婦人問道,“你見過公主的面容麼?她是否與我長得有幾分相像?”

     她似是一驚,笑道,“姑娘說笑嗎?公主殿下這樣高貴的人,我們尋常百姓是見不得的。”

     樓西月與我道,“上回祭天大典,她也只是以面紗掩面,旁人自是看不真切了。”

     我問說,“既是如此,為何你這樣篤定齊笑就是這個憐姬?”

     他頓了頓,默了一會,再道,“彼時在殿中,你將我的扇子打落,憐姬似是察覺,卻有意引宮人離開。”

     我說,“這樣說,她認得你。”回想了想,復道,“她是不是落了只荷包在地上?”

     他微微頷首。

     我怔了怔,垂首低聲道,“原來她早就認出你來了,所以放你走。”

     次日辰時,春祭開始。

     百姓立於街巷兩側,將右手置於胸前,虔誠行禮。鳴炮擊鼓、金樂齊奏。

     大殿門開,前有四馬護駕,引著憐姬的馬車緩緩前行。

     憐姬著一襲海棠紅撒珍珠曳地紗裙,額綴一枚琉璃紫荊,腰飾千波金環片,面戴一方淺金色絲縐面紗,馬車繞宮三圈,百姓祭全羊和聖酒。

     我遠遠地看著憐姬,她舉手捉足皆是貴族的氣勢,讓我很難將她與齊笑重合起來。

     隨著祭禮推進,馬車至汶淶城西草灘上的宮帳外停下,憐姬下了馬車,在金色綢織的帳外祭了杯聖酒,爾後入了帳內。

     待到近夜,禮畢之後,我見樓西月不在宅中,便貓著腰到祭祀營地裡晃了一圈。

     遠遠能望見那方宮帳裡點了燈,外頭守了圈宮人,盈盈透出些昏暈來。

     宮帳外頭挺熱鬧,有不少人圍在篝火旁歌舞生平,讓人覺得這不是一場祭祀,是一場活色生香的皇室狩獵。

     等了些時辰,也不見公主有出帳的趨勢。我返身走至營地不遠處的集市,一派熙攘熱烈,許多從薛國各地來的商人,都鋪開攤子做買賣,趁著春祭大撈一把。

     路過一個賣奶乾的攤子,我停下來想買些乾糧裹腹,攤主朝我熱情道,“姑娘,我這裡的奶乾是用最上等的羊奶做成的,是我們魯吉格草原最肥的母羊,是整個薛國最香甜的奶乾。”

     我忙不迭地點頭,表示香甜,絕無僅有的香甜。

     其實我依舊沒有味覺,嚼這奶乾和嚼撮草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不同感,但是吃這個最肥母羊最上等的奶乾讓我覺得精神上很有優越感。

     既然肉體上得不到滿足,我只能尋求精神高度的滿足感。

     有人自後頭拍了拍我的肩,揚著聲調道,“姑娘。”

     我回過身去,見著子夏穿了一身墨色衣袍,額中繫了根黑色緞帶,身上掛了不少錦囊瓔珞,踩著一雙黑靴子,驚喜地看著我,“齊香?你是齊香。我們又見面了。”

     他一把將我擁在懷裡,嚇得我手一抖,手中的奶乾落在地上。

     我將他撐開些,乾笑道,“子夏,哈哈,這個、又見面了啊。”

     子夏拉了我的手,就要走,“恰好在春祭,我帶你去跳舞,你一定會是草灘上最美的姑娘。”

     我止住他,道,“子夏,你先等等,我想問你件事。”

     他回過頭來,右耳耳釘上的瑪瑙閃著光,笑道,“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我說,“你們的公主是不是同我長得很像?”

     他點頭道,“是,你和公主殿下一樣美。”

     我再問,“那你能不能帶我去見她?”

     了夏低頭想了想,“好,你答應嫁給我,我帶你去見她。”

     我扶額說,“……不好吧。”

     子夏惑道,“為什麼不好?”

     我想了想,支唔道,“呃,我嫁人了。”

     他看了我好半天,頹喪道,“你是不是嫁給樓西月了?我向帝君請求賜婚,找了你很久,也沒找到你。”

     我朝四下裡看了看,樓西月不見蹤影,便昧著良心正色點頭道,“唔,是嫁給他了。我有方白玉,想獻給你們公主。”

     子夏將我端詳了一番,歎了口氣,眼神懇切地與我道,“齊香,你要是願意改嫁給我,我可以去和樓西月說。帝君早已經答應賜婚,我會對你好。”

     我指著他領我去見憐姬,只能含糊道,“唔,再議再議。”

     子夏再次熱烈了,“我帶你去見公主殿下,請她為我們賜福。”

     我隨著子夏走近宮帳,他在外頭躬身行了個禮,與宮人請示了一番。

     我們便立在帳外等宮人通報,襯著燈光,帳衣上隱隱綽綽地映出來兩個身影。

     等了些時候,宮人返身回來,道,“郡王殿下,公主正在與人議事,尚不方便見您。”

     子夏頷首表示知曉,再與我道,“齊香,去我帳中,我有上好的貢品藍波露,你一定愛喝。”

     我說,“不用了吧,你看,天色晚了,不如明日……”

     話還未說完,他忽然伸手將額間的黑色緞帶取了下來,湊近了繫在我額上,笑道,“這次,我再不會讓你跑了。”

     “你就宿在我帳裡吧。”

     我左右瞧了瞧,感覺裡外都是他的人,很絕望。

     我想同他講道理,“子夏,你知道婚姻的基礎是什麼嗎?”

     子夏想了想,道,“是什麼?”

     我循循善誘道,“是兩情相悅。打比方說,你看上一個姑娘,那個姑娘也看上你了,這樣的姻緣才美滿。倘是你看上她,她看上了別人,這樣便叫作孽緣,你若是將她拴在一旁,便叫作作孽。”

     子夏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在作孽?”

     我一想他果然是個明白人,講事實擺道理很能溝得通,笑道,“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子夏問道,“你看上樓西月哪裡了?”

     我萬分誠摯地與他道,“他模樣生得好,人品好,家世好,身手好,性格也好,對我很是溫柔體貼,又專一又癡情,可以說是江湖上最驚才絕豔最驚鴻一瞥最驚濤拍岸的那一個。”

     說完我自己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再為我對仗工整的排比句暗自驚豔了一把。

     子夏沉默了。

     我轉身要走,耳邊有人悶笑了一聲,“原來我這麼好?”

     樓西月抱著胳膊,玩味地看著我。

     我愣了愣,抬頭望瞭望天,心中甚悲涼。

     樓西月笑著走近來,與我道,“出來也不同我道一聲,這裡人多,若是走丟了怎麼辦?”

    我乾乾笑了笑。

    子夏走過去,抬了手拍在樓西月肩上。

     我陡然緊張起來,以為他要與樓西月近身搏鬥,這裡人口眾多,萬一打起來,我和樓西月肯定要吃虧。

     本想開口勸架,不料子夏何其鄭重何其託付地道了一句,“齊香是我見過最好的姑娘,既然她已經同你成了親,你不要辜負她。”

     我扶額。

     樓西月微微一怔,挑起眉尖,噙著笑問我,“成親?”

     我扶了右額角,再扶左額角。

     樓西月一本正經地與子夏道,“我不會辜負她。”

     我再扶回右額角,說,“……”

     子夏頓了頓,再看了看我,訕訕地道了兩句轉身離開了。

     我問樓西月,“你怎麼在這裡?方才去了哪裡?”

     他扶著下巴,笑吟吟道,“是不是一時見不到我,這才想到我的好?”

     我與他惋惜道,“本想讓子夏領著去見見這個公主,但她不得空。”

     樓西月默了片刻,道,“已經晚了,早些回去吧。”

     我與他走了兩步,不覺有些餓了;方才給子夏一嚇那半塊奶乾不知道扔到什麼地方去。

     於是與樓西月建議道,“晚飯還沒吃,趁眼下集市這麼熱鬧,吃點東西再回去。”

     我們撿了個攤面坐下,攤主樂呵呵地呈上來一壺酒和幾碟小菜。

     我就了酒,扒了兩口菜,問他,“你打算什麼時候將那方獬豸白玉呈上去?”

     樓西月夾了箸菜,若有所思,淡道,“撿個合適的時候吧。”

     我突地有些不適,頭有些昏沉,斂了心神與他道,“這酒怕是有些烈,我喝不大習慣。”

     他眉頭微微一皺,道,“怎麼回事?”

     我說,“頭昏。”

     不曉得是不是我平素太憂國憂民了,果真就這麼地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次日晌午,樓西月一言不發,甚嚴肅地看著我。

     我自榻上坐起來,倒了杯茶,一面喝一面意識到屋裡的氣氛很濃重,十分地深沉。

     我費了心思凝神想著昨日頭昏了之後,是不是做了什麼缺德事將樓西月得罪了。

     “齊香”,樓西月突然開口,“你中毒了,是嗎?”

     我咧嘴笑了笑,與他道,“不是,許是前些日子周車勞頓,不過昏了一小昏麼,無甚大礙。”

     他看了我一眼,口氣有些淡,“我們今日就回中原,你給我回藥王谷裡養著。”

     “不行,我還未見到齊笑。我還沒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公主。”

     樓西月皺眉,“即便是,那又怎樣?”

     我急道,“倘若是,她必是知道狼毒的解藥。我師傅眼下毒尚未解……”

     “呵”,他突地笑了笑,靜靜地看了我半晌,淡淡地開了口,“好,齊香。你去弄清楚,你去醫好他。什麼都比不過你師傅,不是嘛?”

     我一時無言,垂了頭,支唔道,“我真的沒事,喝醉了罷了。”

     樓西月笑了兩聲,起身往屋外走,“你見過哪一個喝醉了的會吐血?你現在當真是好的很,寧可自己不要命也要給你師傅找解藥,旁人看了真要感動死。”

     我愣了愣,抬頭喚了聲,“你去哪?”

     他淡淡地道了句,“你妹妹就是憐姬。以你的身份,再過個兩天沒准也是個公主,不用我做什麼,你不是照樣能找著解藥嘛?”爾後,頭也沒回地邁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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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4:17 |只看該作者
[五一]流沙暗(二)

     屋中騰騰地煮著青茶。雖已過了隆冬,依舊還是落了些薄雪。

     樓西月半日不見歸,不知道他去了何處。桌上還留有他的那柄竹骨絹扇,半散開,上頭那枝桃花入眼有些紛亂。

     依稀能聽到大殿鐘響,伴著泠泠的春雪,一聲一聲重重地敲在我心頭。

     窗櫺繡著繁複的花樣,院中堪堪露出來一角仙客來,隨著風輕輕搖曳。

     我起身沏了壺茶,執著茶盞走到窗邊看暮色斜暉,腦中紛紛雜雜全是樓西月斂眉清冷的容色。

     有稀落的鞋履軋過雪地的聲音,繼而身後響起了敲門聲。

     我一怔,急急地將杯盞擱在案上,跑去開門,“樓西月,你……”

     話硬生生收在唇邊,眼前站著的不是樓西月,是位黑衣執劍的東土護衛。

     他見了我,單膝跪下,恭敬道,“殿下,屬下是卓商,遵帝君之命,請您往大殿相見。”

     抬眼看過去,他身後一隊人手齊刷刷地伏地垂首。

     我怔了怔,自後退了一步,擺手道,“我還在等人,晚些時候你們再來吧。”

     卓商垂首應道,“帝君讓屬下務必帶殿下回去,懇請殿下移步。”

     我轉身回屋,不料卓商尾隨進來。

     我無奈地說,“進殿見帝君,總得容我梳個頭吧。”

     他面無表情地應道,“屬下替殿下梳頭。”

     我扶額說,“我還要換件外袍。”

     他說,“屬下替殿下寬衣。”

     我默了片刻,指著屋中正在睡覺的大風,咬牙道,“他是我兒子,我走之前,要好好地親他一口。”語畢,看了卓商一眼,“再不,你替我來?”

     他說,“……”

     我趁卓商在屋外候著的間隙,寫了個字條給樓西月,告訴他我被黑衣人劫持了。將大風拍醒,把字條塞到他喙中,看他迷瞪著眼一頭衝出去,將庭院裡的鳥鵲驚得四散飛去。

     外頭等候的護衛對大風的出現抱以震驚的態度,紛紛持劍相向。

     我本打算開口,聽到卓商果斷地吩咐道,“不要動手,這是小殿下,護駕!”

     這群護衛十分地訓練有素,眨眼間便收了劍,迅速地讓開一條道來,方便大風出門。

     我本來想同卓商說,大風一般不走陸路,走的是航空,所以不用這麼大費周折。

     但大風本就不是只淡定的禽獸,方才被這些護衛明晃晃的刀劍嚇得失了陣腳,顯然一時記不得怎樣飛了,只嗷嗷地叫喚了兩聲,一步一步地往門口挪過去,還可憐巴巴地回首將我望瞭望。

     卓商說,“殿下,小殿下要去何處?屬下可派人一路護送。”

     我閉上眼,絕望道,“他可能,回歸大自然了吧……”

     卓商將我帶到正殿中,殿中鋪著紋龍板壁。

     門扇邊立著一架八面的尺絹屏風,鏤了四角,絹面上繡猛虎瑞獸。屏風外頭一張金漆紅木桌,上頭堆了些經卷奏文,案角一對古銅燭臺,點了兩支雕花金燭。右邊一隻蹲獅香爐,暗香縈繞。

     屏風後似有人,露出一角紫色的衣袍,上頭繡著華麗繁複的九翅鳳尾。

     卓商鄭重道,“主公,殿下已經帶到。”

     “你下去吧。”

     一雙墨色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出現在我眼底,帝君負手而立,面容冷俊,眉眼間約莫能辨出倦色。

     他將我從頭至腳打量了一番,默了片刻,沉吟道,“你比憐姬更像她的模樣。”

     我問道,“更像誰?”

     帝君微眯眼,走至案邊,自牆上取了一幅卷軸,“更像你娘,月姬。”

     他將卷軸鋪開,裡頭是個裝扮得高貴的姑娘,頭戴一頂黃綢冕帽,儀態端莊,細看上去與我有些相像。

     我頓了頓,心中思量了一番,與帝君道,“這樣說的話,你是我爹?”

    他執畫的手頓了頓,回首看我,“不是,月姬是寡人的……姐姐。”

     我想不論是親爹還是親娘舅,只要能攀上門親戚就一切好說。

     我說,“帝君大人,可否行個方便,告訴我狼毒怎麼解?”

     他容色淡淡地看著畫中人,“不能。”

     我說,“這個,能不能看在我娘的份上……”

     他陡然一拂袖,案上的金燭應聲落地,冷聲道,“倘是你想知道此毒的解藥,要答應寡人一個條件。”

     我問道,“什麼條件?”

     帝君淡道,“寡人賜你帝位,春祭之後,即行帝姬之禮。”

     我跳了一腳,咬著舌頭道,“帝君說笑了罷,我全無治國之才,東土字一個不認得,呃,其實中原字我也認不大全。”

     帝君抬起眼瞼,漠然道,“你是皇室的血脈,理應為薛國子民效力。寡人本以為你幼時中毒而亡,致使你流落他國多年。如此也好,倘是將來兩國再戰,你能替寡人將離國收入麾下。”

     我簡直要哭了,“帝君抬愛了,我當真沒有文韜武略,更是沒有豪情壯志。要說皇室血脈,我妹妹齊笑,我說的是公主殿下,想必更有擔當。”

     帝君冷嗤了一聲,“呵,憐姬嘛?”他眸中一緊,沉聲叱道,“狼毒所解之法,唯有繼位之人方可知曉。你大可想清楚,做我大薛國的帝姬,委屈你了嗎?”

     語畢,拂袖吩咐道,“卓商,帶她下去更衣沐浴。”

     我被安置在偏殿的素雲閣中,窗外的細雪漸漸夾了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我瞥了一眼卓商,問道,“你們帝君和公主,是不是相處不大融洽?”

     卓商應道,“殿下,主公吩咐屬下為您更衣沐浴,再至正殿與主公一道共進晚膳。”

     我戳了他一下,“你們主公,是不是身患頑疾?”

     卓商有些訝然,“殿下如何知曉?主公近日確是身體抱恙。”

     我點頭說,“我看他無比地傲嬌,疑似更年期綜合症。”

     卓商說,“……”

     戌時鐘響,我在卓商犀利的小眼神注視下,寬好衣裳,往正殿走。

     行至門前,殿外立了兩排侍女。

     卓商頓住腳步,低聲道,“公主殿下回來了。”

     我說,“憐姬嗎?”

     卓商點頭。

     我想了想,說,“那,尋個地方聽牆角吧。”

     卓商默然,再道,“屬下和殿下有尊卑之分,恐是無法勝任此職。”

     我寬慰他道,“我沒讓你聽牆角,眼下下著雨,我想讓你替我打個傘。”

     卓商無言。

     暗淡的暮色裡,宮燈明滅。

     憐姬著了一身玫瑰紫暗花月裙,如漆烏髮梳成一隻斜髻,上頭簪了朵絹絲芍藥。

     她沒有戴面紗,即便燭光昏黃,我依舊能辨清楚,確是齊笑。

     憐姬手指尖執了只銀色雕花觶,與帝君笑道,“憐姬有聞帝君將姐姐尋了回來,可喜可賀。”

     帝君未動聲色,沉聲道,“你自祭祀金帳匆匆而返,就是為此事?”

     憐姬垂首晃了晃手中銀觶,“憐姬與姐姐多年未見,心中極盼。上回子夏將她的畫像呈上來,我便一直在想,或許彼時她並未毒發而亡。今日得此喜訊,實在按捺不住,便私底下回了大殿。祭祀一事有所怠慢,懇請帝君降罪。”

     她話語間似是放低了姿態,神色卻是如常,仿佛拿捏准了帝君不會怪罪於她。

     這樣的憐姬,像極了祭祀大典中貴氣的公主,眼角微微上挑,帶了些許威嚴,些許風情。

     若不是她和齊笑的樣貌半分不差,我一定不會把她當作我妹妹。

     帝君將手中的卷章擱在案上,燭光暗沉,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你既是來了,替寡人拿個主意。”

     憐姬唇角溢了一絲笑,“帝君何事煩惱?憐姬願為帝君解憂。”

     帝君起身,手中拿了那只蹲獅香爐,細細摩挲,“眼下你姐姐回來,按照律令,寡人當是授位給她。可是你們姐妹失散這麼多年,她對國事一竅不懂,憐姬可是願意輔佐她?”

     憐姬身形一僵,默了片刻,強笑道,“帝君打算傳位給她?”

     帝君點頭道,“寡人膝下無出,你們姐妹倆是月姬之後。長子繼位,不得悖了律令。”

     憐姬手中的銀觶落了下來,灑了一地的瓊漿,她冷笑了兩聲,譏誚道,“好個過河拆橋。我替帝君殺了樓昭,最後換來的不過是這個下場?”

     帝君似染了怒意,“替寡人殺了樓昭?憐姬何來此言。倘不是樓昭對月姬存了私心,彼時不肯出兵相援,你爹也不至死得那樣慘烈,月姬更不會殉情。他是你的仇人,手刃仇人不是件快事嘛?”

     憐姬蹙了眉心,冷言道,“是。樓昭是我的仇人,然則將我雙親害死,讓我流落他鄉的人,只怕不只他一個吧。彼時在雁門郡,倘是帝君肯放過我爹一馬,事情又該當何講?”

     她極低地笑了兩聲,“帝君可算是這世上最沒有心的人。你說是樓昭害死了月姬,難道你沒在她心口上插那麼一刀嘛?”

     屋中霎時靜了下來。

     外頭雨澆得很慘烈,卓商傘打得很到位,將我遮得一絲不露;可我依舊覺得冷,好像渾身淋得濕透,一寸一寸涼入骨子裡。

     暗夜裡響起憐姬一聲笑,她緩緩道,“帝君說得對,手刃仇人是件快事。從前欠了我爹娘的,欠了我的,這些帳我都會一筆筆討回來。帝君想授位給姐姐,也要問問我,甘不甘願吧?”

     她頓了頓,再低聲道,“帝君怕是不知曉,這香爐裡……”

     帝君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沉聲道,“你以為寡人不知道你在這裡頭下了毒,嗯?”

     憐姬身子一滯,“你早就知道了?”

     “寡人養你這些年,竟是引狼入室。”

     憐姬勾了勾唇角,“是麼?帝君倘不是將我恨到了骨血裡,也不至把暗人的那些把戲都教給我,我不過是帝君殺人的一把刀罷了。頂著公主頭銜,旁人以為我過的是多愜意。”

     她閉上眼,笑道,“哦,我方才忘了說,香爐里加的是迷榖番,此物無解。”

     帝君聞言似是盛怒,腕上施力,不足片刻,已能見著憐姬神色有些苦痛。

     我說,“卓商,我要進去。”

     卓商一門心思專注於打傘,並不知道屋內的情況已經這樣危急,他說,“殿下,是否屬下打傘不力,讓殿下淋了雨?”

     我推開他繞至前殿,急急地敲了屋門,叫道,“帝君,我是齊香。我有事求見。”

     過了片刻,依舊無人應門。

     宮人在旁正色制止道,“你是何人?帝君和公主殿下正在議事。”

     我急道,“議你個頭,要議出人命來了。”

     屋裡帝君沉著聲音說,“讓她進來。”

     我進屋見著憐姬有些頹然地坐在案邊,眼角微紅。

     她抬首看見我,輕聲道,“姐姐。”

     帝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甩手離開,臨走前放了句話,“寡人心意已定,春祭結束,便是帝姬授禮。”

     我極力斂住心神,走近了問她,“樓昭是你害死的嗎?”

     她側首,鬢間落了縷青絲,淡道,“是。”

     我問她,“這樣說來,那個藥方是假的?”

     憐姬抬首,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有些好笑道,“自然。難不成到了現在,你還以為我那時候是有心幫你?”

     她頓了頓,再道,“不過,倘是沒有姐姐助我一把,事情也不會進展得這樣順當。”一絲妍麗的冷笑漸漸爬上她的唇角眉梢,“若是樓西月知道,他會作何感想?”

     我扶住案角,再道,“那個藥方有毒是嗎?”

     憐姬撐著額角,笑道,“有沒有毒,你試過藥,難道不知曉嗎?你自詡是個大夫,怎麼連試藥這一層都過不去?”

     我點點頭,與她再靠近了些,揚手甩了她一巴掌,怒極道,“齊笑,你還有臉叫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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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4:23 |只看該作者
[五二]流沙暗(三)

     殿中淩厲的一聲“啪”,伴著春雷滾在雲角。

     鏤花的宮燈灑出來繁複的雕花燈影,隱隱綽綽。

     憐姬雪白的面頰微紅,她眸中聚起半真半假的淺笑,“齊香,捱了你這一掌,自現在起,我再不用同你姐妹相稱。”

     我看著她,笑道,“這話說得可笑。你念過一絲姐妹情誼嘛?你說旁人沒有心,我問問你,你的心給狼吃了嗎?”

     她倚在案角,別過臉去看著窗外,伸手將髮髻攏了攏,“是,我見不得你好。我喜歡的人得不到,便要讓你也得不到。你口口聲聲說是我姐姐,為何還要同我搶東西?五年前搶了樓西月,眼下又要來搶我的帝位。呵呵,你同樓西月親熱的時候,想起過我這個妹妹嗎?”

     我費力地盯著她,冷言問道,“我何時搶過樓西月?”

     憐姬嗤笑道,“你少裝糊塗。分明是我先遇上他,我早早的在燈會遇上他。你偏生要插一腳,我同你長得這般像,作何他從未認真地看過我?你說我不念姐妹情誼,你好好想想,自幼時起,我什麼好東西都讓給你,我同你搶過嗎?我倆是一胞所生,憑何你就那樣受老天眷顧,可以舒坦地過日子。而我要在這裡日日勾心鬥角,阿臾我詐。”

     她回過身來,眼角微挑,緩緩地湊近來,“我努力這麼久才要到手的東西,你一來,便要拱手相送。齊香,你當真是好本事。”

     我壓了心緒,冷笑道,“沒你本事。要比心計,比手段,我與公主殿下差得遠了。我將師傅視作我最親近的人,若不是你設計毒害他,我斷然不會來東土。你說你喜歡樓西月,背地裡卻害死他三叔,你的喜歡值了幾斤幾兩?”

     憐姬輕嗤一聲,“你不要忘了,不是我背地裡害死他三叔。是我和你,一起殺死了樓昭。最後那方毒藥,全是你配出來的,不是麼?玉羅門守備森嚴,沒有你,樓西月怎麼會那樣輕易就信了。”

     我以手撐著案角,心口突得抽緊,似壓了巨石一般窒息難受,勉力道,“好,公主殿下費勁心思就是想讓我不好過罷。我就承了你的意思,我告訴你齊笑,不論是做帝姬也好、要我的命也罷,我一定會醫好我師傅。比心狠,我比不上你。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近的人受苦,橫豎我已經中了毒,也是個將死之人。你有什麼怨恨一併加上來吧。”

     憐姬挑起眼角看了我一眼,默了片刻,再道,“呵,不要說得這樣好聽。方才你沒聽帝君說麼,他要立你做帝姬,整個大薛國唾手可得,我倒是想看看,你當了帝姬,還怎麼和樓西月卿卿我我?”

     她傾身過來,緩緩低語,“樓西月想以獬豸白玉與帝君換狼毒的解藥。他知曉你的身世,千般不願你入宮做公主,費盡心力想將你護住,當真是深情得很。倘是他知道你為了給夏景南找解藥,寧願繼位,與他從此天涯相隔,不知道會作何想?”

     我頓了一頓,問道,“他現在在哪?”

     憐姬拂了拂衣襟,往殿外邁步,“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

     我額角疼得厲害,扶著桌案走了幾步,喉頭溢出一絲腥甜,眼前一黯,竟是昏睡過去。

     我好像做了個夢。

     團團白霧籠了沉沉暮靄,窗棱外開了三兩桃花,斜伸出來一枝,春色盎然。

     有人以手背在我頰上探了探,低聲道:“怎麼這樣涼?

     撐起眼往四周瞧了瞧,朦朧中能見著一個公子著了青衫,面容清俊,好似是樓西月。

     他手中執了碗湯藥,一點一點替我渡藥,袖口間有淡淡的馝蘭沉香。

     爾後將我攬入懷中,輕聲道:“這樣會不會好些?”

     過了些時辰,有人推門而入,好似怔了怔,道:“七公子,你將百玉髓拿出來救人,眼下老爺失了寶貝,盛怒,府中大亂,趕緊回去看看吧。”

     樓西月掩口咳了兩聲。

     額上似被什麼輕輕碰了一下,耳畔響起他低低的一聲:“晚些時候,我再來看你。”

     爾後,夢境變幻,翩揚的柳枝後頭,齊笑捂著肚子咯咯地笑,她笑得眼角染了淚花,與我道:“姐姐,你欠我的,我要一樁樁討回來。”

     醒來之時,額角滲了一層冷汗,枕帕濡濕了一片。

     我倚在榻上,想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理清楚,卻是怎麼也順不了。

     唯有一件事,四平八穩是清清楚楚。這便是,我定是要攪在這出宮廷鬥爭裡頭,不得自拔了。

     我起身含了口茶水,出門尋了卓商去找帝君。

     一夜之間,黑白整個調換,不問個透徹明白,我簡直要含冤而死。

     帝君精神不濟,撐著額角坐在書案邊,攏著眉頭打量卷軸上的畫中人。

     堂而皇之地打聽這樁皇室秘聞可能有點難度,我思量了許久,撿了個委婉動人的方式,“帝君,今日天氣尚好。開春之際,百廢待興。鳥鵲還巢,萬物生長。姹紫嫣紅,妻妾成群。”

     帝君頓了頓,抬首看我,“不如,你陪寡人去後花園走走吧。”

     我說,“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問道,“你什麼意思?”

     我說,“我是想向帝君打聽那樁關於我爹娘的皇室秘聞。”

     他揉了揉額角,歎了口氣,起身往殿外走去。

     我與他一道在花園中散步,簇簇牡丹開得嬌豔。

     二十年前的這樁舊事被提了起來。

     月姬彼時是薛國的帝姬,正統的皇室血脈出身,生辰之日,五星連珠、紫雲騰駕、日月齊輝。占卜師預言此女子必能翻雲覆雨,將大薛國引向世紀之巔。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這段腥風血雨,大約只能得出這麼一個結論:不論是支攤畫符的道士,還是朝堂之上的占卜師,算命的都不靠譜。

     月姬自小就肩負起治國大業的重任,拋開皮相來說,她與尋常的帝王無異,自幼讀些經韜緯略,兩國交戰之時,也曾掛帥西征。

     月姬十七歲那一年,在戰場上初遇晉朗。兩軍陳兵西山埠,晉字旗在北風裡獵獵作響。

     彼時晉朗還沒有那樣響的名聲,一襲赤色戰袍跨坐在黑色的血汗寶馬之上,氣度不凡,眸中映的是蒼茫戰場上的飛沙走石。

     主將叫陣,月姬雖是習武之人,依舊敵不過執長刀的晉朗。

     她的頭盔撂落在地,黃沙掩住的雪白面頰上多了一道刀痕。晉朗那把紅纓寶刀硬生生停在她的脖頸處,他收了刀,眸色一凝,淡道:“東土莫不是沒了將相之才?派個女子上戰場。”

     西山埠一戰,除了被晉朗撂下的頭盔外,還在她臉上留了道刀疤。

     爾後,便是長達兩年的混戰。

     薛國不敵,萬般無奈之下,送月姬往離國和親以示和好。

     和親物件,便是已然戰果累累的晉大將軍。

     和親過程一波三折。

     帝姬的車隊緩緩駛入離國境內,有位著青衫的公子,駕著白馬,在道邊等著她。

     因得月姬頰邊有道疤痕,薛國唯恐男方看了她的模樣毀婚,故而叮囑她一直以面紗示人,不到洞房的時候不得摘下。

     她將車簾撩開來一點,看了看馬上的公子。

     他面容清俊,翩翩風度地含笑與旁人說些什麼。一般人都以為赫赫有名的戰神晉朗長得比較魁梧,卻不想是個豐神俊朗的文人模樣。月姬心中浮起一絲驚喜。

     當然,她的驚喜完全來自於她的誤解。

     因為晉朗心中已有意中人,對這門親事不甚滿意,便遣了旁人來接她。這個駕馬迎她的公子,不是晉朗,是樓昭。

     可能薛國在送走月姬之後,突然領悟到當年占卜師說她是個福星高照之人。

     於是剛走了兩步,便勒令將月姬帶回來,單方面毀約。此舉惹惱了離國,皇上感覺自己被調戲了,怒不可遏。月姬的車隊還在交界之處徘徊,兩國又打了起來。

     這場戰事很慘烈。

     中間發生了什麼無從追溯,只知道此戰結束之後,樓昭身邊多了個叫阿昭的姑娘,月姬再沒回國。

     之後,便如彼時嚴白所述:一次勝戰後的酒宴上,樓昭將阿昭獻給了晉朗;再是雁門郡之戰,晉朗戰死,阿昭殉情。

     帝君刻意在核心的情節上簡單帶過,讓我覺得許多細節都有待推敲,這樣模棱兩可的細節太多,以致於我想深入推敲,但不知道先敲哪一個。

     我問道:“晉朗之死,是因為樓昭出兵相援太遲,還是另有隱情?”

     帝君將目光放在庭角的一株薔薇上,良久,歎了一聲,“憐姬說得對,寡人確是捅了她一刀。”

     我本想再深究下去。

     帝君扶住額角,不掩倦色,“此事已過去甚久,寡人不想再提。”

     有宮人走近來,行禮道:“陛下,您安置在北苑的那位客人,請求覲見。”

     帝君擺了擺手,示意道:“領他過來。”

     他沉吟了片刻,問我道:“昨日寡人與你提的條件,你想清楚了嘛?”

     我頓了頓,道:“倘是我做了帝姬,陛下便會授以我狼毒的解藥嘛?”

     帝君點頭道:“寡人絕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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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流沙暗(四)

     樓西月靜靜地看著我,薔薇開在他袍袂邊,雲際染了煙緋。

     我自袖管裡將他那柄扇子拿出來,遞過去,“你的桃花扇落在客棧裡。”

     他微怔,收了扇子低聲問:“你心意已經定了,是嘛?”

     我別開臉,喉頭似哽了什麼話,重重地壓在心尖上。

     樓西月走至我眼前,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直直地看著我,“不論我做什麼,都沒有用,嗯?”

     我一僵,抬首看著他,良久之後,聽到自己低聲說,“是。”

     聲音這樣輕,輕得讓我希望他聽不到。

     他似頓了頓,再道:“齊香,你原先也說過,世間萬物,相生相剋。我陪你去找,東土也好、北疆也罷、西域也可以,總是能將解藥找出來。”

     我後退了一步,輕聲道:“我不知道我師傅能撐多久?解藥就在眼前……我不想等了。”

     樓西月默了片刻,沉聲道:“一點迴旋餘地也沒有?”

     我說不出話來,每一個字都那樣重,只能抬眼看著他。

     想將他看清楚些,卻是漸漸模糊,連輪廓都化了開來。

     樓西月看著我,良久之後,他問:“若是我不讓你繼位呢?”

     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淚,費力道,“你不要逼我。我……”

     他極輕地笑了一聲,眼眸黯了黯,“若是我執意要逼你,你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從沒有這樣難受過,好像墮入無邊無際的暗夜裡,四方渲開簇簇的冰花,銳利的冰棱似扎進心底,能聽到碎裂的聲音。

     樓西月依舊安靜地看著我,眉尖擰了一絲黯然。

     花枝被冷風吹得搖曳,廊柱的貔貅雕花那樣猙獰,殿角的燈籠乍地晃開。

     我長長地抽了口氣,“樓西月,我要救我師傅。我打小就沒有親人,只有齊笑。她是我一胞同生的妹妹,揚州流浪的時候,偷了東西挨打的時候,我害怕的是我妹妹這一頓是不是吃不飽,看不到我回去她是不是會著急。我不知道齊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但若是能倒回去,我寧願現在是我在這裡做憐姬。毒發的時候,是我師傅救了我,那時候他是我以為天地間最能依靠的人。我和師傅、三叔在藥王谷住了三年,他們是我最親近的人。師傅護著我,佑著我,有一回冒死救我。不要說是繼位做帝姬,即便以我的命換他的命,我也甘願。”

     我頓了頓,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即便是憐姬,即便是做了錯事,齊笑還是我妹妹。我昨晚上做夢在想,倘是五年前,我同她一道回東土,事情可能完全不是眼下這個局面。你三叔的死,師傅的毒,都有我一份,抹不開去,掙脫不掉。”

     樓西月身形微滯,稍稍俯下身,低聲道:“你說你毒發的時候,是夏景南救了你?”

     我抹了眼淚,別過頭去,“你也知道,我的心上人是師傅。我思慕……思慕他很久。”

     周圍一片空寂。

     鳥鵲立在枝椏上,撲了撲翅羽,幾片新葉落了下來。

     天暮濛濛地似落了一層灰燼,這一剎的死寂過了這樣久。

     他唇邊扯出一個笑,“齊香,你這個做法真是傻得很。縱使你取瞭解藥又能如何,將他醫好了,你端著帝姬的身份怎樣與他相守?”

     半晌,我勉力道:“我不期盼與他相守,我只想將他醫好。”

     他依舊看著我,眼眸似濃墨化不開,輕聲道:“這輩子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傻的姑娘。”

     他極低地笑了一聲,“所以,自始至終,我也不過是個局外人。你不會因為我改變什麼,我也不能為你做任何事。齊香,你從沒有將我放在心頭上,是嘛?”

     他這樣看著我,我始終說不出答案。

     我想眼下應當說點什麼絕情的話,這種時候一定要把話說明白說透徹,以此斷了念想,對吧。

     許是我天生便是個自私的人,遲遲不想將下一句話說出來。

     如果我不說,是不是能夠就此打住。

     如果我不說,他是不是就會打著扇子,笑著和我說:我無所謂,我可以等。

     你看,我原是這樣一個貪心的人,什麼也給不了他,卻還想將他的溫暖留在身旁。

     可是我能怎樣說呢?

     我想說:樓西月,我自己也中了毒,根本不曉得怎麼醫好。

     我還想說:我心底這樣難受,曾經親近的人要麼背叛我,要麼將要離開我,我應當怎麼辦?

     這些話都不能說。

     我已經將他放在身邊這樣久,怎麼還能這樣自私下去?

     我說:“是。”

     樓西月靜立了許久,忽然笑了笑,“我想也是這樣。”

     他俯身,定定地看著我,抬起袖口在我眼角邊拭了拭,“既然如此,我在這裡陪你到帝姬大典。”

     他在我額上彈了一計,“說實話,你這樣笨。我真的想不出怎麼會有人放心把江山交給你。”

     暮鐘敲響。

     眼下是春祭的第四日,大殿四方燃了青煙,漸漸升騰至雲海裡。

     風將他的髮絲揚起,依舊是含笑的容色,眸中卻尋不到一絲笑意。

     我額角生疼,有些眩目,與他道:“我記起來有些事要與帝君交代,晚些時候再來北苑尋你。”

     語罷,慌忙離開。

     回到偏殿中,自包袱裡尋了顆百靈丸吞下定了定神。

     聽見輕輕一聲“啪”,回首見著樓西月先前送我的那只皮影人落在地上。

     是只羽扇綸巾的書生。

     心頭跳了一跳,方才的陰霾再次席捲而來。

     我閉眼灌了幾口茶水,想分散一下心神。可是一閉眼,腦中全是樓西月。

     他的模樣我記得這樣清楚,暮色打在他青色的織絲錦袍上,微微挑了眉,安安靜靜地注視著我,低聲說:齊香,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傻的姑娘。

     “自始至終,我不過是個局外人,是嘛?”

     我用手捂上眼睛,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為什麼我會這樣傷心?

     我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繼位以後,從此與師傅、三公天涯相隔,我再也見不到樓西月。再也不能同他坐在酒樓裡對酒談笑。再也不能同他一道駕馬遊歷。

     不能繼續想下去,我倚在榻邊失聲哭起來。天地間,只有我一個,再沒有可以依靠的人。

     夜深至亥時,月色泠泠。

     我起身走至北苑,輕輕推開屋門,見著樓西月已然瞌著雙眼倚在榻中睡著。

     他沒有寬衣解髮,榻邊橫七豎八擺了幾個長頸酒壺,身上有淡淡的酒氣。

     我坐在榻邊,用手輕輕地順著他的額角描繪他的輪廓。

     帳幔被風吹起,銀白的月色打在他的側臉上,我頭一回這樣仔細地看他,光線正好。

     這樣看了許久,我想將他的樣子記住。

     窗子被風乍地吹開,突得一聲響。

     我欲起身將窗子闔上,被人一把捉住手腕。

     他另一隻手攬住我的腰收力,翻了個身便將我壓在身下。

     我還未來得及出聲,他已經重重地吻下來。

     他將我抱得這樣緊,好像要揉進身體裡。唇順著眉心,漸漸向下,含住唇瓣深深地吮吻,唇齒相依,口舌交纏,急切而熱烈,唇舌上都是他的味道,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指尖撫上我的面頰,細細摩挲。唇依舊貼住我的,輾轉舔噬。

     我想忍住不哭,淚水依舊順著眼角劃下來,欲抬手拭去,手卻被他牢牢捉住。

     他沒有睜眼,唇觸到我頰邊的水澤之時,身子微微一滯,遊移向上將淚水輕輕吻去。將我整個抱在懷中,輕聲道:“你記不記得,彼時我也這樣抱過你,睡在公主榻上。”

     他這樣一說,我愈發掉淚得厲害,別開臉埋進枕帕裡。

     樓西月伸手扶著我的頭,抵在他胸膛上,吻著我的頭髮,低聲一歎,“傻姑娘,這樣容易哭。我就抱你這一個晚上,嗯?”

     我閉上眼,倚著他,他的髮絲拂過我的額頭。

     眼前逐漸綻開綺麗的煙霞,像是落日之前僅餘的一角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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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4:47 |只看該作者
[五四]流沙暗(五)

   次日醒來,天色尚未大亮,餘溫已涼。

   斗室的案上油燈徒留了很長一段燈芯,一碰即碎。
  
       起身理了理衣帶,間或有人聲飄來。
  
   憐姬著了一身繁複花樣的宮裝,立在殿中一株桃花樹下。

   她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上揚,一副淒色,歎了一句:“你以為荷包是她給你的嘛?彼時在燈會上,送你信物的姑娘不是齊香。”

   樓西月似微怔了怔,低聲道:“然後?”

   憐姬看著他,一樹的淡蕊將二人籠在一處,她略略垂首,低聲問:“我一直想,倘是你那時候知曉,會不會對我有半點不同?”

   她微微笑了笑,“我和齊香模樣很像。彼時若是我沒有被帶回薛國,伴在你身旁的便是我不是她。”

   樓西月容色冷峻,語氣極淡:“你就是來同我說此事?”

   憐姬低聲一笑:“既是做了公主,我自然知曉同你的緣份早盡。只是有些不甘心,當初確是我先愛上你。造化弄人,誰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重見你。樓昭於我有殺父殺母之仇,他一命換我爹娘兩命,我自問捫心無愧。只是……”

   她頓了頓,勾了勾唇角,“齊香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你,她心裡只有她師傅。你知曉她怎麼會中毒嘛?”

   “她彼時惦念夏景南,不惜以身試藥,才落得這樣一個局面。眼下她為了換解藥,答應帝君繼位,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為了夏景南,她當真是什麼都願意做。”
  
   樓西月眸色一凜,斂眉看著憐姬。

   憐姬自髮髻上摘了枝銀釵,遞給樓西月,垂眸道:“一年前在殿中看見你,方是發現我一直沒有將你忘了。倘是被帶走的人是她不是我,該有多好……這支釵子,可否留作念想?”

   樓西月看著她,片刻之後,他淡笑了笑,疏離道:“公主殿下,冒犯了。”

   沒有接她的釵子,逕自從她身旁走過去。
  
   憐姬的手頓在空中一僵,半晌之後頹然垂下來。

   桃花花期正好,燦如煙霞,再飄落下來,碎了舊時的夢。
  
       晨時起了薄霧,氤氳了清露。
  
   樓西月邁步進來之時,我匆忙坐回案邊,執了茶盞做出喝茶的模樣。

   他沒有說話,坐在一旁,撐額看著我。

   我擱下杯盞,道:“時辰尚早,不如一道下棋?”

   他添了杯茶,低聲道,“也好,不過這回你若是輸了,要承一次罰。”

   我不假思索便道,“罰什麼,隨你。”
  
   苑中有株甚繁茂的月桂樹,我擺了棋局,沏了壺茶,與樓西月端坐在石桌邊。他扶著下巴,手中執著白子,似在思索什麼。

   枝葉間散了些光束,照在他紋了銀邊的袖口上,很炫目。

   我隨口問道:“你喜愛什麼味道的茶?”

   他落了顆子,淡道:“都行。”

   “那菜點呢?有沒有特別喜愛吃的菜?”

   樓西月微微搖頭。

   我布了顆子,複道:“沒有特別喜愛的東西?”

   我突然發現對他所知甚少,他愛吃的菜、愛喝的酒,我都不知道。

   他抬眸看了看我,頓了頓,旋即將子置於盤上,輕聲道:“小香,你輸了。”
  
   我頓了頓,說:“我服輸,你要罰什麼?”

   樓西月安安靜靜地看著棋盤,良久之後,他低低地一笑,“想了想,好像沒什麼可罰的。我一直以為燈會上的小姑娘是你,原來是認錯人了。我略有些乏了,回屋補個眠。”

   言罷,起身便要走。

   我拉住他,問道:“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做認錯人了?”

   樓西月止住步子,淺笑的容色裡帶著疲憊,“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明日便是你的大典,你去準備吧。”

   我急道:“樓西月,你說清楚,你是一直將我認作齊笑了,是嘛?”

   他淡淡笑了笑,“我原本以為你多少還有些喜歡我,許是經歷了什麼事,叫你把先前忘了。眼下看來,不過是我認錯人罷了。

   他撐著額頭,淡道:“要不是我將那個姑娘錯認作你,我倆也沒有什麼關係。現在弄明白了,你大可以放心地做你的帝姬,繼續為你師傅試藥解毒。我借地一宿,明日便回中原,也算是送你一程。”

   他拂開我的手,走前留了句話,“你方才問我有沒有特別喜愛的東西。我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訴你,有。只是你好像從來都不知道。”
  
   我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止於一片模糊當中。

   霧靄依舊未散,疊嶂在心頭,沉沉地將我整個罩在其中。

   我回到屋中,案上擺著那兩隻皮影人,什麼也沒剩下。
  
   次日,大薛國舉國同慶。

   帝君降旨賜號玄姬,立我為長公主,於七日後授予帝姬之位。

   我一夜未眠,卯時鐘聲一響,便急急去敲樓西月的屋門,想同他再見一面。

   推開屋門,屋中空無一人,好像他從未住過一般。
  
   可是他明明說過,會陪我到帝姬大典。
  
   分別來得這樣措手不及,心頭似是被重重地剜了一刀,陡然沉下去。

   我想樓西月或許倚在外苑的石案喝酒,他或許像一年前那樣,坐在屋簷上含笑俯看我。

   可是不論怎麼找,都不見他的身影。
  
   我失神地坐在那株月桂樹下,就在昨日,我們還在這裡下棋,他還在我能看得見的地方。

   “難受了?”

   我回過頭去,勉力能看見憐姬譏誚地笑了笑:“人走了才知道難受。你總是這樣口是心非。”

   她的聲音有些縹緲,“你不會是愛上他了吧?”
  
   我一直想當然以為他會在我身邊,不會離開,長長久久。

   可是他一走,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塊,像是失了最珍貴的寶貝,整個天際都陰霾起來。

  明明知道這是最好的結局,卻還是忍不住一遍遍想起他的模樣。

   我木然地看著天邊一點點亮起來,直至簷角燃了金煙,宮人恭敬道:公主殿下,轅車在門外候著。
  
   我坐在轅車裡,車輪緩緩軋過,在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轅痕。

   百姓分立兩旁,垂首行禮,遠遠響起鐘聲和鼓樂。
  
   紛紛雜雜的人群裡,我最後一次見到了樓西月。

   他依舊是往常漫不經心的神色,著了一身青色錦服,描了竹葉紋,眼角隱隱含笑,靜靜地看著我。

   他嘴唇動了動,將手抬至襟前向我施了個禮,再轉身,沒入人群中,尋不見蹤影。

   從唇形來看,他說的是:再見了,玄姬殿下。
  
   天邊的雲朵蘸了煙霞。

   我閉上眼,想起與樓西月初見時的模樣。

   彼時正值三月,鶯飛草長,他收起摺扇,微微挑眉,笑道:“在下樓西月,見過夏谷主。”
  
   當時垂楊翩然,夕陽斜照蒹葭。桃花葬了舊人,斑駁詩酒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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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5:09 |只看該作者
[五五]夢幾何

   三日後,我臥病在榻,宮廷內一干御醫觀摩了我的脈象之後,錘胸頓足、扼腕嗟歎,眾口一詞地向帝君表示惋惜,國喪即將到來,請帝君做好心理準備。

   我本是個大夫,對自身的狀況了然於心,或許確實命不久矣罷。

   眼下師父的狼毒不久後便可得解,憐姬早已無需我照料,樓西月……回了中原,世上牽掛之事落不下幾樁,如此,甚好。

   帝君在怒斥一群庸醫之後,異常果斷地安排了一群巫師在我身旁繚繞彈唱。
  
   我歪了酒壺斟滿了酒杯,側首支腮看著眼前的巫師口中念念有辭地搖著銅鈴。

   他們面塗鬼符、頭插翅羽,讓我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大風並且開始思念他。

   帝王往往自稱“寡人”,我雖沒有帝王的才略,已經深深體會到獨孤求敗的精神境界。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可是我也沒有什麼其他選擇。

   一襲墨領淺藍的身影走了進來,憐姬微微俯身,湊近了看我,眸中似笑非笑:“玄姬殿下真有興致,帝君焦慮,你倒有閒心在此喝酒養神。”
  
   我晃了晃酒杯,笑道:“再過幾日,便要繼位稱帝,自然要慶祝一番。”
  
   她似是被刺中痛處,眸中一冷,頓了頓,再緩緩道:“你果然還是最心疼夏景南,可惜了樓公子一腔深情付諸東水。”
  
   我心頭狠狠地一抽,低頭喝了口酒,無心與她糾纏,遂低聲道:“憐姬費心了,只是我心疼哪個,到底與大薛國,與你憐姬沒有半點關係。你先前配的藥,藥效著實猛烈。眼下我要往內殿蓄蓄神,免得往後打理政事手上生疏。你請回吧。”
  
   憐姬一雙眼看了我許久,僵了僵,“也是,玄姬剛被封上長公主便身子抱恙。不知道繼位之後,能撐多久呢?”
  
   我勉力笑道:“你多慮了。我醫術雖不濟,還不至這樣虛弱,怕是遂不了你的心願。你給帝君下的迷榖番,恐怕也沒有你口中那樣難解罷。”

   看她神色驟然變了變,我仔細地瞧著她,“齊笑,你算計旁人,到頭來總是要將自己搭進去。”

   語罷,擱下酒杯欲往內殿去。

   憐姬在身後叫住我:“樓西月彼時喜歡的人是我,爾後他將你錯當成了我,才會伴你至此。”

   我止住腳步,胸口悶痛地厲害。

   憐姬聲調放柔了些,“原本他不是答應要等你,即便是做了帝姬他也甘願麼?那是因為他不知曉真相。我與他道明之後,他便知道你並非是他當初喜愛的那個人,才匆匆離去,不告而別。你心裡掛念的不是他,他心底的人也不是你,這樣正好。”

   我默了良久,撐著桌邊與她道:“你說的對,這樣正好……”
  
   回到內殿,喉頭腥甜,乾嘔了些血絲,服了帖藥定住心神。

   我倚在案邊思量了許久,決意去尋帝君。

   離繼位大典僅餘四日,倘是憐姬暗中布下手腳,解藥拿不到手,我豈不是白搭了一條命。
  
   帝君斂眉,沉聲道:“你想回藥王谷?”

   我頷首誠懇道:“其一,我身中頑毒,想尋我師父一試。其二,帝君所中的迷榖番,並非無解,藥王谷中有一味斯蘭,佐以雲石、嘗心草,可將迷榖番逼出。”

   “寡人如何知道你此行不是私逃回去?”

   我應道:“帝君大可以派人看著我。我既是月姬之後,便是薛國血脈。離國彼時將晉朗逼至死地,也難以容得下我。”

   帝君默了片刻,冷聲道:“寡人不准。”

   我狀似坦言道:“不瞞帝君,我所中之毒甚頑劣,可否承了我這個念想?倘若帝君以為不妥,也可托人將狼毒解藥帶回谷中,師父毒解之後,再請他來此出診。”

   頓了頓,我歎了口氣,勉強笑道:“只是兩國車途甚遠,恐怕等到師父至此,我已然乘鶴西去。”

   誠然,以上的話有誇大事實的成分,比如那個傳說中可以醫好迷榖番的斯蘭,就屬於事實範圍以外的部分。

   但我委實不曉得自己還能活多長,內心絕望而淒苦,帝君如果是個明智的帝王,就應該知道臨死之人什麼話都說的出來,這種時候最合適的做法就是把我關起來以免影響輿論。
  
   我掩口再沉痛地咳了幾聲,帝君閉目思索了一番,拂袖將卓商召至駕前,吩咐道:“卓商,寡人命你帶人將玄姬護送至藥王谷。三日之後複返,若是她執意不肯回來。”

   他擰了眉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冷聲道:“那就殺了她。月姬的血脈,絕不能流落外族蠻荒之地。”

   我被安置在一輛馬車中。卓商領了一隊人馬裝扮成商人的模樣,啟程往中原走。

   趴在窗邊看外頭日出日落,雲起霞飛。

   這條茶馬古道,樓西月和我駕馬走了三回。

   馬濺香塵,過客匆匆。不察間,打馬走過萬水千山,重重疊嶂似是昨日再現。
  
   途經荊州。

   我卷起車簾,看著十梅亭旁擺了攤販,熱氣騰騰用蒸籠蒸了梅花糕。

   布衣挎籃的百姓過往,霧靄掩住攤前客人的面容。

   “殿下,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卓商遞了個油紙包過來。

   我一時怔忡,“樓西月,我不餓。”

   卓商道:“殿下思念樓公子?”

   我頓了頓,放了車簾倚在車中,聽鬧市中熙熙攘攘的吆喝聲,低聲道:“是,我很想他。”
   卓商在車外吩咐了聲什麼,只隱約聽到“打探”二字。
  
   曉天明霞,落紙雲煙。

   藥王谷一如從前的模樣。

   石縫裡伸出來幾枝花草,三公躬著身同師父坐在石桌邊下棋。

   師父著了素衣,烏木簪子挽髮,容色溫和。

   風吹過,十裡竹林“沙沙”作響。

   大風撲著翅膀,歇在屋簷上;小九瑟縮在草堆後頭,簷角騰起炊煙。
  
   三公看到我,止了手上的動作,捋著鬍子喚道:“丫頭。”

   師父微怔,抬首淺笑道:“小香,回來了。”
  
   我斂住心神邁步上前道:“師父,你還好嗎?”

   走近了發現,師父清瘦了不少。

   師父抬手微微揉了額角,淡道,“挺好,你怎麼一副要哭的模樣?”

   我咧嘴扯開來一個笑:“這回不會再弄錯了,狼毒解藥我尋到了。”
  
   卓商帶著一行護衛“一”字排開站在木屋前,他鄭重地走上前,手中執了只錦緞包裹的盒子。

   他正色與我道:“殿下,屬下要行開光之禮,可否請殿下授幸?”

   我看他表情很嚴重,感覺像要哭,趕忙點頭應道:“自然,你想我怎麼授我就怎麼授。”

   卓商容色凝重地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請殿下啟盒蓋。”

   我說:“……”

   解開裹緞,打開錦盒,內放了一隻玉色瓷瓶,我將瓷瓶遞給師父。

   師父略略斂了眉宇,問道:“小香,你去哪得來的解藥?這些是何人?”
  
  我答道:“白撿了個東土公主,一夥人非要我做女帝,盛情難卻。我只能勉為其難地當當,以後師父你想要什麼藥,只要東土藥閣裡有的,我全都免費給你送過來。”

   師父微怔了怔,“你是東土的公主?”

   我說:“可以這樣說。如果現在將我綁架了,說不定能夠引起朝堂之上、權勢宮廷的一場軒然大波,繼而離國和薛國短兵相接,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如此,我在江湖上成名立萬的理想達成。女子當志存高遠,我還能夠響徹兩國,威震四方。”
  
   我雄心壯志地繼續教唆師父綁架我,卓商肅穆地打斷我道:“殿下,主公只給你留了三日的時間。”

   他轉身與師父道:“玄姬殿下中劇毒,主公欲以狼毒解藥向夏公子換殿下的性命,懇請夏公子為殿下醫治。”
  
   師父聽罷,手搭在我脈上試了一試,眉尖輕擰,半晌之後沉吟道:“我給你配藥。”
  
      他轉身欲走,身子陡然一僵,唇上染了血。

   我急道:“師父,你先將解藥服了再說罷。”

   師父微頷首,留了句話:“我去屋中用藥,半個時辰之後,你來我房中,我有話對你說。”
  
   我坐下,與三公扯扯家長,問道:“三公,你近日來可好?”

   三公將我望了一望,顫巍巍地斟了杯茶,緩緩道:“谷裡留不住人啊。”

   我說:“往後我會撿合適的日子過來看你們。”

   三公再看了我一眼,哼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我接過三公的茶,喝了口,問道:“我此番回來,帶了一批人,看得見的可能有二、三十個,看不見的不計其數。我們藥王谷能夠將他們妥善安置嗎?”

   三公“唔”了一聲,再道:“屋裡住不下。”

   我垂目思量了許久,“那就……打地鋪吧。”
  
   坐了半盞茶時辰,我往師父屋中去。

   推門進去之時,師父往藥爐下添了些柴木,火舌一下一下舔在鍋底。

   我問道:“師父服了藥好些了嗎?”

   師父轉過身來與我道:“我替你配了方藥。你身子與旁人不一樣,先前中過寒毒,又服過至陽之物壓制,脈象極亂。”

   他看著我,溫言道:“小香,這味藥中有紫莖草。你服藥之後要穩住心神,切忌沉於夢境。”

   我惑道:“師父,你在揚州救我之時,不是用的紫莖草?”

   師父微怔,搖頭道:“不是,你彼時身上的寒毒已經壓制住了。許是有人給你服過藥用以克制寒毒發作。只是你服的那味藥藥性極烈,若非習武之人,沒有內力很難降得住。我遇見你之時,你燒熱未退。”

   我大驚,“替我渡藥的是別人?”抬手扶住額角,腦中逐漸聚了個念想,刀口一般生生剮在我心頭。

   師父沉聲道:“病狀不宜久拖。明日我將藥煎好,你服下去。”

   我腦中悶鈍,渾渾噩噩地應了一聲往屋外走。
  
   谷中花開似錦,濃香嬌軟。

   我提了酒壺坐在竹林裡,漫天的竹葉將月色掩了一半。

   就著一分清明將先前那個夢憶起來,那個年輕公子,手執青花瓷勺,拖著我的後腦替我渡藥的人,是樓西月。

   這究竟是怎樣一樁舊事?

   他彼時不是同齊笑相知相識,互表心意嗎?

   他幾次三番地問我:記不記得他。這是將我錯認做齊笑了嗎?

   頭疼欲裂,撐起身子走了兩步,聽見竹林裡一陣“沙沙”聲響。

   勉力抬起眼皮瞧了瞧,見是大風落在我身旁。

   他垂下腦袋,用喙在我肩上啄了啄,硌得生痛。

   我拂開他,低聲道:“別鬧,疼。”

   有張小箋被拂落在地,我拾起來,上頭寫了一行字:有個姑娘說沒醫好三叔,便隨我姓樓,不知此話可還算數?

   箋紙泛了黃,看來是許久以前的信箋,大風現在才送到。

   遲了這麼久,這麼久。
  
   我朝大風失聲道:“我現在要麼繼位要麼病死,怎麼算數。怎麼算得了數?”

   灌了兩口酒,再道:“即便算數,又能怎樣呢?人都走了。”

   抱著酒壺,倚了株竹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原先有那麼個人,陪我笑陪我哭。歲月長、衣衫薄。

   畫船聽雨眠,仗劍打馬笑紅塵。

   爾今,天涯相忘。

   我將酒壺摔在竹子上,“啪——”地一聲響,指著大風道:“齊香,你真混蛋,混蛋。”

   然後,眼前一暗,倒在地上睡著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我躺在自己榻中,頭昏得很厲害。

   迷迷瞪瞪地聽見耳邊卓商與我道:“殿下,屬下派人打探樓公子的下落,有聞他正在京城賞花比詩,即便眼下將他綁過來,恐是也趕不及與殿下在此私會。”

   門吱呀晃開來,屋中有細碎的聲響。

   卓商問師父道:“夏公子是否有把握醫好殿下?”

   師父默了片刻,走到榻邊,將我微微扶起,執了藥碗在我唇邊,低聲道:“小香,將藥服下去。”

   我抬眼,對卓商道:“私會你個頭。”

   轉頭對師父扯了個笑,“師父,萬一我要是沒醒過來,你一定要給我餓大風三天,他送信從來沒準時過,我忍他很久了。”

   師父眸中一緊,端著藥碗的手頓了頓。

   我低頭,再道:“若是以後、如果有那麼一日,樓西月碰巧路過藥王谷,他要是問起來,就說我在東土當了女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說得十分傷感,有點臨死前交代遺言的套路。我在心中總結了一下,可能還要感謝天、感謝地、感謝上蒼,生了我就乘風西去的爹娘、一直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大風、身心俱老但有個如花似玉娘子的三公、師父、幼時被我順走錢袋的祖國同胞,還有樓西月。

   再這麼總結下去,文藝傷感如我,都要被自己搞哭了。

   我接過師父的藥碗,仰首喝下去。

   師父指尖按住我的百會穴,沉聲道:“定住心念,不論你看到什麼,都不過是夢境罷了。”

   迷糊之中,我扯了個笑,與師父道:“我情願這是做了場大夢,夢醒成空。”
  
   閉上眼,煙花絢爛,氤氳了團團暮靄,雲霞似錦。

   花開花落,朝飛暮卷,似是又回到揚州。

   一條青石小道曲曲折折蜿入酒巷深處,路上落了梧桐葉,一枝芭蕉自尋常人家宅院中探出來。

   曉雨濕街,簷花細滴。

   巷口,有個公子,著了一身湖綠錦緞,手中執了一柄竹骨絹絲的桃花扇,與我笑道:“姑娘,時辰尚早,不如共飲幾杯?”

   我與他一道進了家酒樓,撿了臨窗的桌邊坐下,上一壺美酒,點了幾道小菜。

   樓西月舉杯與我笑道:“彼時在沐雪山莊的賭約,你是怎樣也賴不掉。”

  我仰首喝盡杯中酒,爽朗道:“不過是支攤算命麼?你師父我,從不食言。用了這頓飯,我就端上筆墨紙硯,掛牌上市。”
  
   窗外簷下,坐了位著月白錦袍的公子擺了棋盤,案上呈了茶具,喝著清茶,手執棋子輕擊棋盤。

   他髮尾輕揚,唇角帶笑,似是極愜意的模樣。

   對座老人家一手拍在腦門上,嚎道:“啊——我輸了,再來再來。”

   白衣公子執盞抿了口茶,笑道:“三公,方才三娘在裡屋喚你,晚些時候我們再下罷。”

   酒樓裡有人抱著琵琶唱小曲。那白衣公子聞聲抬首,與我四目相接。

   他眸光柔潤,似是曾在何處見過。
  
   樓西月偏頭看我,他眼角含笑,微微挑眉,“你這是在想哪家公子?”
  
      我撐著額角,指了半生橋邊一處長亭,“我看那片地方風水不錯,就在那支個攤子。”

   樓西月斟滿酒,舉至唇邊,“十里長亭,倒是有個典故。”

   我夾了只金玉餅,“說來聽聽?”
  
   “秋日夜雨,有個姑娘在長亭裡遇上了個避雨的書生。二人在亭中坐看日出,相談甚歡。次日,書生要上路科舉。姑娘不舍,與他相送至十裡開外。書生與她道:考取功名之後,與她再在長亭相聚。姑娘每日會駐足在長亭,看著半生橋下葉葉翩舟,落葉入流水。
  
   書生科舉落榜,欲返鄉苦讀。路過長亭之時,頓住腳步,欲上前與那姑娘訴衷腸。

   看見她微微斂了眉頭,與一旁的富家公子道:我的心上人中了三甲之後,會來此娶我。

   書生站在半生橋邊,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容色很倔強。
  
   三年後,書生高中探花,騎著白馬衣錦還鄉。再過十裡長亭,那個姑娘早已不在。

   探花郎騎馬至十裡開外,回首再望瞭望長亭,然後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我歎道:“日日思君君不知,共飲長江水。長相思,相思苦。”

   樓西月一計摺扇敲在我額上,笑道:“玉羅門近日在京城開了間錢莊和鏢局,我要去打理一番,你要不要與我一道過去?”

   我望著他,期盼道:“早有聞京城往北,吳隸郡內,有九尾銀狐出沒,九尾狐血是味極好的藥引。我走南闖北威震江湖,總要撿個拿得出手的寶貝傍身。”

  樓西月打著扇子,一面笑一面點頭道:“我也聽說北疆素雪浮光,景象蔚為壯觀。置辦兩件裘衣,我們駕馬過去看看。”
  
   楊州煙雨,花開二三。

   溫一盞花前酒,舉杯相笑。彈指韶華,莫話匆忙。

   夢裡浮生足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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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5:15 |只看該作者
[五六]後話(一)

   崇元三十六年,初冬。

   路上積了層厚重的雪砂,藥王谷一片銀妝。

   白霧繚繞,青石砌起的院牆裡,蘸了幾朵紅梅,簷角掛了霜柱。

   屋外立了個姑娘,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著蘭色的棉衫,頭戴氊帽,背了只包袱,白淨的臉蛋被風吹得染了紅暈。

   她跺了跺腳,呵了口氣暖了暖手心,重重地敲了敲屋門。

   “誰啊?”屋裡有個老人的聲音應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周三公躬著背,籠著袖口,咳了兩聲,抬眼問道:“姑娘,你這是要找誰?”

   那姑娘朝裡屋探了探腦袋,屋裡點了爐火,上頭溫了壺椒酒,除了周三公外空無一人。

   她笑道:“老人家,我找夏神醫。”
  
   周三公捋著鬍子往屋裡踱步,“他出診去了。外頭風大,來屋裡烤烤火吧。”
  
   那姑娘坐在爐邊,接了周三公的一杯熱茶,問道:“夏神醫何時會回來?藥王谷好生難找,我尋了月餘才找到此處。”

   週三公朝窗外望瞭望,大雪落了下來,天地間再是茫茫一片。

   “姑娘,他已經出去半年了,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回來。你找他有要緊事嘛?”

   那姑娘彎了彎眼,笑道:“老人家,我名喚若雲。這次過來,是想拜夏神醫做師父。”她微微垂下眼睫,眼角上揚,面帶欣喜之色。
  
   周三公緘默了許久,手執樹枝撥了撥爐中的柴木。

   若雲問道:“夏神醫,他去哪了?”

   周三公應道:“許是雲遊四方去了,他很久不收弟子了。”

   若雲手捂在茶碗上,惑道:“我幼時,夏神醫曾經救過我一命。彼時他身邊還有個女弟子,名喚齊香。”
  
   周三公頓了頓,抬眼問道:“你見過小香?”

   若雲點了點頭,笑道:“我本是閩南來陽鎮人,幼時鎮上發了痢疾,我爹娘便喪了性命。後來鎮上疫情嚴重,鎮長請了夏神醫。他不日不夜醫好了鎮上不少人,我彼時生了水皰,也是多虧了齊香幫忙。後來她病倒了,宿的那間屋子正好在山腳下,山震之時,差點丟了性命。”

   周三公微微哼了一聲。

   若雲問道:“齊香還在谷中麼?還是同神醫一道出谷了?”

   周三公添了些柴火,“她沒有一道出谷。”

   若雲笑道:“我去尋她說說話,若是夏神醫願意將我收作弟子,齊香便是我同門師姐。”

   周三公攏了攏袖口,起身將爐上的椒酒壺拿下來,走至窗邊,長長地歎了口氣,沒有言語。
  
   若雲執意留在谷中等夏神醫。

   藥王谷這方絕境之地,泱泱幽谷,周三公也樂得有個人作伴。
  
   谷中以北,空落落一片頹荒,餘了枯枝殘葉。

   撿了個天晴的日子,若雲將院前的雪掃了掃,煮了壺茶,聽三公講故事。

   三公說:很久以前,藥王谷北邊是十裡竹林,青翠成海。大風,喏,就是房樑上那只大雕,總喜愛在竹林裡飛來飛去。

   若雲問:那眼下怎麼只有一片荒蕪了?

   三公答:竹子皆是根連根,兩年前瀟香竹死了,連帶著整片竹林都倒了。

   若雲再問:是說娥皇女英的那株瀟湘竹在藥王谷裡?

   三公閉目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如此這般,冬逝春回,夏換秋至,白日又黃昏。

   大半年光陰,彈指而過。

   若雲臨著谷中溪水浣衣裳。天氣尚好,她哼了兩隻小曲,回過頭去對著周三公的屋子喚道:“三公,今日午飯吃餃子可好?”

   周三公半倚在門柱邊,灑了些穀物餵大風,懷裡蜷了只九尾銀狐。

   他微微躬著身,側頭看著若雲。她來藥王谷已有大半年,來時所帶衣物不足,便借了南面屋裡的一些衣衫穿著。

   那衣衫雖是男子衣袍,相較於往常男子衣衫,裁剪得瘦小些。若雲倒也穿得合體。
  
   原先,谷裡有個女弟子總愛做男兒扮相。
  
   周三公斂了斂心神,哼道:“好。”
  
   若雲擰乾衣裳,晾在溪邊的青石芥上,笑道:“我聽說山外的鎮子裡來了個戲班子,每日裡熱鬧得很。谷裡這樣冷清,不如明日裡,我們去鎮上瞧瞧?”

   三公微怔了怔,緘默不語。
  
   身後有人問道:“你醒了?”

   聲音如潤玉,沁入人心。
  
   若雲回過身去,見著對面立著一個素衣男子,髮絲以烏木簪挽起,手中執了只藥匣,豐神俊秀,眉眼柔和,有些失神地望著她。

   他微微抿唇,她稍稍垂眸。

   若雲想:五年前與他相遇之時,她還那樣小;可是現在,她已經過了及笄,可以嫁給他。

   她微一咬唇,笑道:“夏神醫,我是若雲,五年前在來陽鎮,我們見過的。”
  
   眼前的男子身形微怔,頓了頓,似在思量:“若雲?”

   若雲想時隔太久,他許是記不得了,複而解釋道:“彼時在來陽鎮,我染了瘟疫,你和齊香一道醫好了我。”
  
   夏景南略一斂眉,淡道:“若雲姑娘,怎麼會在藥王谷中?”

   若雲彎彎唇角,爽利道:“我想拜你作師父。”

   夏景南靜默了片刻,留了句話:“我不收弟子。”

   他邁步走向三公,問道:“谷中近日可還太平?

   周三公眼角眇了若雲一眼,道:“太平得很。”
  
   若雲萬是沒想到出師不利,如此直接地就被拒絕了,複而央道:“夏神醫,我沒爹沒娘。曾蒙神醫救我一命,只想在藥王谷中為神醫洗衣做飯,以答謝救命之恩。”

   夏景南沒有回頭,只溫言道:“若雲姑娘,夏某行醫救人只是隨性而為。藥王谷也非江湖幫派,沒有想過收納弟子。你請回罷。”

   若雲臉漲得有些微紅,跺腳急道:“可是夏神醫本就收了一徒。”
  
   夏景南身形頓了頓,再推開屋門進去,沒有答話。
  
   周三公看著若雲一副要哭的模樣,攏了攏袖口,道:“午飯備些酒,你釀的椒酒比那丫頭釀得香。”
  
   到了晌午,三人坐在桌邊用飯。

   若雲不時抬眼偷偷瞧了瞧夏景南,見他不動聲色,從容地用了些飯菜。

   三公執起酒壺斟了杯酒,再替夏景南添了杯,慢悠悠道:“許久沒人陪著下棋,谷裡是越來越冷清了。”

   夏景南執了酒杯淺酌了一口,以手撐額似在思量。
  
   倏忽之間,若雲捂著肚子,伏在桌角,小臉皺成一團,痛苦道:“夏神醫,三公,我腹痛。”

   三公眼睜了睜,道:“唔?”

   若雲作勢再呻吟道:“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三公錯手拔了根鬍鬚,道:“咦?”

   若雲嚎道:“不行了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這回是真的要死了。”

   三公扶額道:“這……”
  
   夏景南偏頭看了一眼若雲,她皺著眉頭,生不如死狀。
  
     三公在一旁頗愁悶地瞧著她,手中筷子落在桌上。
  
   夏景南放下杯盞,輕聲道:“先留下吧。”
  
   若雲在為腹痛忙碌的間隙裡,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放在遠處,微微抿了唇。

   天際雲卷雲舒,一方晴天,只是北面那方原是竹林的地方,只余了黃葉。
  
   數日後,若雲捧著醫書一樁樁比對花草苑中的草藥。

   臨著紫莖草那頁,只寫了行:煙花醉。

   她各種不懂,掉頭回屋向夏景南請教。

   夏景南彼時正在打點藥匣,手上動作頓了頓,教導她道:“此物有毒,慎用。”
  
   若雲狀似很懂地點點頭,“名字取得真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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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5:26 |只看該作者
[五七]後話(二)

   崇元三十六年,京城,迎賓酒樓。

   賓客之席上坐二人:一人身穿一襲湖蘭色錦袍,腰束瑪瑙玉帶,上綴如意絲絛,手搖一把桃花扇,風流之色難掩眉梢,正是玉羅門門主樓西月;另一人玉冠束髮,煙霞紅的錦服上繡海棠怒放,一雙長眸放在台中唱曲的小娘子身上,笑意融融。
  
   許子蘭從懷中摸了只玉鐲打賞臺上唱曲的姑娘,轉頭與樓西月笑道:“下月便是詩會,西月兄乃揚州有名的風流才子,不如同我一道過去。京城的名門閨秀屆時都會到場,安王爺與我爹素來交好,安郡主長得是伶俐剔透。”

   樓西月搖著扇子,不置可否,“聽說崖州匿了一群東土刁民,到處犯事,惹了皇上,派陸將軍往崖州鎮亂。兩國怕是免不了一場惡戰。”

   許子蘭贊同道:“自然。聖上早便想將東土拿下,眼下這個事端不過是個障眼法。”
  
   許子蘭再道:“東土番夷之地,連皇帝都是個女人,根本不足為懼,將其併入版圖易如反掌。西月兄無須為此事憂慮。”
  
   樓西月正欲答話。酒樓前一陣紛亂馬蹄聲,驚得食客連連嘖然。

   探身看過去,有個著黑衣勁裝的姑娘翻身下馬,走至樓西月桌前,拱手抱拳道:“七公子。”
  
   樓西月笑道:“紀九,你怎麼來了?”

   紀九應道:“下月青山閣內有喜事,老爺讓我捎個信給你,請七公子勿必到場。”

   “什麼喜事?”

   “下月初三是沈雲雙與周通錢莊的大公子周子良的大喜日子。”
  
   許子蘭聞言惋惜道:“雲雙小師妹現如今竟然要嫁作他人婦了,真是天下第一的憾事啊。”

   樓西月打著扇子思良了片刻,與紀九道:“去備一份厚禮,晚些時候我同你一道回揚州。”

   紀九點頭道:“七公子,老爺還有話要交代。”
  
   樓西月問道:“什麼話?”

   紀九默了許久,似是鼓足了勇氣道:“老爺如是說:這幾年前前後後給你訂了不下十門親事,全給你這個臭小子攪黃了;眼下九小姐也已嫁人,此事不得再拖。老爺讓你火速回揚州,樓家搭了個檯子進行比武招親,你要是再不回來,你老子就歸西了。”
  
   樓西月扶額道:“這老頭子……”

   許子蘭好奇道:“比武招親?怎麼個比武招親法?莫非你爹的意思是,打得過你的,便娶進門來?”

   紀九說:“老爺定了個標準,凡是打得過王興的,便娶進門來做兒媳婦。”

   許子蘭問:“王興?怎麼從未聽說過此人?他是何方高手?”
  
   樓西月別開臉,輕飄飄道:“王興,是府上的一名廚子……”
  
   當日晌午過後,樓西月與許子蘭道別。

   許子蘭贈了盒西域進貢的一等金珠,托樓西月帶給沈雲雙夫婦。

   臨別前他叮囑道:“安郡主早有意與你結識,下月二十六,比詩會友,西月兄萬不可再失約。”

   樓西月搖扇子笑道:“若是時辰足夠,我趕回來便是。”

   語畢,提了袍角一躍上馬,抱拳道:“子蘭兄,那我們後會有期。”
  
   二人駕馬一路南去。

   半道上樓西月接了封飛鴿傳信,神色微斂。

   紀九問道:“七公子,發生何事?”

   樓西月輕歎了口氣,擺手道:“東土暗人屢次暗傷江湖人士。這回聖上舉兵鎮壓,實則欲除心頭刺,陳兵攻下東土。江湖幫派欲與朝廷聯手,傳信來問玉羅門的意思。”

   “那七公子意下如何?”

   樓西月沉默片刻,再道:“回了揚州再商議罷。”
  
   臨近揚州,二人在路邊廢棄的官驛歇腳用茶。

   驛站聚了群人,喝酒吃肉,商量攻打東土一事。

   其中有個著玄青衣衫的清俊公子,似是聲望極高,但凡他開口出聲,旁人皆噤聲豎耳聽之。

   此人乃兵器庫大當家文適,他煉出的兵器、暗器皆在江湖問鼎。

   文適正色道:“文某已打探出前往東土都城的一條秘道,若是能得諸位英雄相助,定能直搗黃龍,端下那個女皇帝的首級。”

   旁人應道:“只要文大當家一句話,我等一定鼎力相助。”
  
   樓西月聞言微挑眉,放下茶盞欲與紀九上路。  
  
     此時一陣疾風刮過,數隻金鏢自文適袖口直飛向樓西月,速度極快,不過眨眼之間,便能見一朵金鏢穩穩扎入長凳之中。

   就在適才,長凳之上,坐著的便是樓西月。

   眼下,他閃身避過,手起扇開,以扇骨將金鏢悉數擋住。
  
   文適大笑道:“樓門主,多日不見,桃花扇可還使得順暢?”

   樓西月也抱拳笑道:“文兄的兵器素來獨當一面,江湖上無人能及。西月多謝文兄割愛賜扇。”

   文適提了壺酒走近來,豪爽道:“文某正要同眾位英雄商議東土一事,樓兄何不一道?文某有聞樓兄曾數次隻身深入東土汶淶郡,定是對東土地形瞭若指掌。”
  
   樓西月抱憾道:“西月今日有急事在身,恐不能與文兄深討此事。待我得了空,定要提幾壺上好的七步醉往兵器庫登門拜訪。”

   文適語含深義道:“有傳聞道:樓兄與那東土的女皇帝曾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樓西月不動聲色道:“江湖傳言,不足為信。”

   文適默了片刻道:“說來也是,樓兄乃我大離才俊,怎會與那女皇帝有私情。如此,玉羅門會與我們江湖眾人一道,踏平東土吧?”

   樓西月沉思了一會,眼角含笑,將扇柄敲在手心,“自然,玉羅門不會袖手旁觀。”
  
   文適倒酒與樓西月對飲一杯,再客套了幾句,各自離去。
  
   甫一進樓府,樓西月便被樓玉鳳攬入書房商議比武招親事宜。

   紀九進院,見著有下人指著上方驚呼:“鳳凰,那是鳳凰吧?”

    “不像鳳凰,鳳凰怎麼呈黑色?”

   “但那鳥可真大啊,不是鳳凰是什麼?”

   紀九順著方向看過去,見著近處的簷上落了只黑色的大鳥,舒展了翅羽,呼嘯上天。

   看那模樣,應該是隻雕吧。
  
   院角落了張信箋,因是年歲已久,泛了黃,與枯枝落葉混在一起,不易給人察覺。

   上頭寫了兩個字: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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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9 11:55:36 |只看該作者
[五八]後話(三)

   崇元三十七年,深秋。

   離薛二國開戰,戰事慘烈,兩軍僵持不下,長達兩年之久。

   薛國女帝行事狠辣,親自掛帥出征,善用毒物,使瘴氣大勝。爾後,屢戰屢勝。大離一度陷入劣勢,士氣大挫。
  
   崇元三十九年,女帝在雁門郡城牆之上被人一箭擊中,歿。

   有聞,她臨死前,朝放箭方向道了一句:“為何是你?”

   因女帝終身未嫁,未留子嗣,薛國朝野無主,一度陷入混亂之中。後被大離攻破,一統江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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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9-13 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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