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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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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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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良人

  瞥見季承悅失態之舉,關素衣面上並未流露出嘲笑的意思,而是微微沖他頷首,然後自然地移開目光。在家人或外人面前,她只能做端莊賢淑,溫文有禮的關素衣,不能有一絲一毫逾越。

  她忽然對這樣的生活有些興味索然,嘴唇不動,嗓音卻已遞到仲氏耳邊,「原來他就是才名遠揚的季大公子。娘您別瞎操心,他先前還指著我的鼻子罵,又對徐二小姐大獻殷勤,怕是沒有與關家結親的意願。郎中令家的門第可不低,再怎麼著也不會讓和離之女過門。」

  仲氏一臉失望,轉而去看別的學子,並未留意到季承悅筆尖微頓,目露澀然。

  「第二排第四個怎樣?聽說是寒門出身,才華卻極為出眾,又對父母非常孝順,你若嫁過去或許會受兩年苦,待他功成名就便好了。有你祖父和爹爹提攜,你不用考慮門第高低、出身貴賤,嫁給誰都差不了。」仲氏又點出一名學子。

  關素衣越聽越煩,卻只能狠狠壓抑自己。為何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被世情、輿情困囿在方寸之間的日子竟是如此枯燥無味,受人擺佈的生活竟是這樣令人生厭?她真想撕掉這層臉皮,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娘,我不想嫁人,您別再說了。」雖極力克制,她語氣還是有些加重,見仲氏露出難過的表情,連忙挽住她胳膊道歉。只是坐在此處,擺一副雍容端方的架子,她已覺得精疲力竭。

  兩刻鐘後,陸續有學子放下筆,呈交答卷。金子悄悄摸到主子身後,與明蘭站在一處。明蘭擠了擠眼睛,低聲問道,「人怎麼樣了?」

  「還能怎樣?酒醒之後發覺丟了大臉,已悄悄下山去了,怕是會連夜整理行裝,狼狽離開燕京。不提他,晦氣!」金子邊說邊用帕子擦手,露出厭惡至深的表情,瞥見老神在在坐在場中的徐廣志,明褒暗貶道,「還是徐翁有風度,被人又抱又親,上下摸遍,還能面不改色地坐在這裡。」

  「人家早就練出來了!」明蘭話音剛落,便被金子拽到角落,偷偷摸摸笑了一場。

  當旁人奮筆疾書時,趙望舒腦子裡全是空白。說實話,呂鳳明壓根沒給他上過一天課,總是被他用幾壇酒收買,放他出去玩耍,末了還會幫他在父親跟前圓謊。若非關素衣捉住他狠狠訓了一段時日,又將他送去私塾打熬,指不定連字兒都寫不全。

  如今呂鳳明名聲盡毀,他哪裡還有心思與膽氣作文?捏著筆直冒冷汗,忽然看見坐在前排的齊豫,又想到他的諄諄教誨,這才茅塞頓開,文思泉湧。原來他所有的學識,皆來自於關素衣與齊豫的教導,那麼重新拜入呂鳳明座下,圖的又是什麼?只是為了踩關素衣一腳,然後跌入深淵嗎?

  他後悔了,悔不該一味聽從娘親的話,反倒誤了自己前程。

  徐雅言與眾位貴女坐在一處,同樣正緩緩書寫。瞥見關素衣並未動筆,她心里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不甘。字跡能勝過自己,未必文章也能勝過自己。她擅長抒情散文,自己也擅長;而自己最拿手的書論,她未必就能駕馭。女子大多情感細膩,卻對政局一無所知,而自己恰恰與她們不同。

  這樣想著,徐雅言落下最後一筆,心裡暗自估量一番,覺得或許能排到十名之內。季公子不用問,定是文會魁首。她朝對方看了一眼,卻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關素衣,雙頰緋紅,眸色如水,竟已生了情愫。

  也是,憑關素衣的長相,若非之前備受呂鳳明攻訐,又是和離之身,上門求娶的人恐怕會踩塌關家門檻。哪怕是現在,明里暗裡看著她的人也不少。方才皇上來過,他對關素衣印像如何?他口中的眼明心亮之輩必是對方無疑,又把餘者貶低到塵埃里,想來定是極欣賞的。

  這樣一個女人,有才有貌,又有顯赫家世,誰會不喜歡?徐雅言剛恢復少許的自信心,此刻又被打擊得支零破碎,卻暗生一股猛烈敵意,恨不得把關素衣拉出來,方方面面一較高下。

  她暗自憋了一口氣,將已經完稿的文章遞到玄光大師面前,然後靜靜坐等。

  諸位名宿一一閱卷,忽有一人驚疑道,「這兩篇文章的風格怎會如此相像?只不過一篇寓意深刻,構思奇巧;一篇粗陋淺顯,文筆稚嫩。然而卻能在行文中看出一脈相承。你二人出來與我探討一番,可有事前通氣或抄襲之嫌。」他喊了兩個名字,一是齊豫,二是趙望舒。

  齊豫態度平和,不卑不亢;趙望舒卻臉色煞白,冷汗如瀑。所有人都朝他們看去,面上流露出輕鄙的神色。

  眼見師兄再次被趙望舒連累,關素衣徐徐開口,「還請雲翁明鑑,這二人並無通氣或抄襲之嫌,只因此前的大半年,趙望舒被我送到師兄處求學,深得他教誨,於是行文多受影響。」

  鴻儒雲飛龍捋著鬍鬚嘆道,「原來如此,那麼老夫便要點齊豫為此次魁首,不知諸位有何異議?」他捨棄自己門生季承悅,改去提攜一無名之輩,可見對方果然驚才絕艷。眾名宿閱卷過後大為讚歎,紛紛在文稿上點了硃批。

  座下學子們卻議論開了,低聲道,「還說關小姐想害他才會把他送去私塾,卻原來所有學識均由齊豫教導,壓根沒呂鳳明什麼事。呂鳳明站出來踩踏關小姐和齊豫時,他便應該道明真相,為二人辯駁。」

  「還不是看齊豫名聲不顯,而呂鳳明德高望重,能為他增加人脈罷了。從齊豫處獲得學識,靠關小姐幫扶才沒走偏,卻反過來對二人極盡詆毀,這人品真是絕了!」

  「難怪他要棄齊豫,就呂鳳明,原是一丘之貉!」

  這些難聽的話語一字一句往趙望舒耳朵裡鑽,令他羞愧萬分,無力抬頭。原來齊豫的才華竟能蓋過季承悅,難怪關素衣說什麼也要送他去私塾求學;原來若想拜入關氏門下,非得有過硬的才學不可。不是她不肯借助關家的權勢為他鋪路,而是他還不夠格。她從沒想過要把他養廢,只是讓他腳踏實地,步步穩行。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平白誤了別人,也誤了自己。

  悔啊!趙望舒用袖子遮臉,沿著牆根悄悄退出菩提苑。他一時一刻也不敢多待,更害怕看見端坐在人群外的繼母。

  文會結束時,齊豫奪得魁首,雲翁高徒季承悅屈居第二,餘下八名入圍者中有五人皆為徐廣志剛招收不久的門生。等他們入仕,必會為徐廣志所用,從而漸漸成為一個派系。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素來是他的拿手好戲,重來一回還是沒變。

  看到這裡,關素衣已徹底失了興致,藉口如廁離開菩提苑,卻在半道被人叫住,「關小姐稍等!方才愚口造業障,多有得罪,還請關小姐恕罪!」

  「無礙,不過是些許誤會罷了。」關素衣回頭一看,竟是季承悅。他雙頰通紅,眸光閃躲,連正眼看她一下也不敢,神態與忽納爾極為相似。這是喜歡上自己了嗎?為何?只因呂鳳明出了一回醜?

  那先前指著自己鼻尖叱罵的人是誰?口口聲聲要攆自己離開的人又是誰?不過反手之間,這些人便可以恨她、愛她、罵她、誇她,沒有半點主見,更沒有絲毫立場。若是讓她在他們之中擇一人共度餘生,那她寧願孤單一輩子。

  她想像中的良人應該是堅定不移的,亦是包容執著的,無論旁人說什麼,都會一如既往地信任她;無論發生何事,都會義無反顧地保護她;無論本性是好是壞,都能毫無芥蒂地接納她……總之他對她的感情,不會因為任何外物而撼動。

  思及此,腦海中竟浮現忽納爾的身影,令關素衣心尖狠狠一顫,差點勃然色變。她盈盈下拜,笑容溫雅,勉強撐著端莊的儀態向季承悅告辭。

  季承悅心中焦急,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藉口留人,只好眼巴巴地目送她遠去。此時再看,關小姐哪還有半分張揚跋扈之態,分明是大氣高華才對,傳言果然不能輕信。

  關素衣找了一處僻靜角落發呆,好不容易熬到文會結束,這才跟隨老爺子回到帝師府,剛跨入後院就見木沐懷裡抱著一隻小猴子,興匆匆地迎上來,「娘你看,這是大郎!我能養著它嗎?」

  關素衣當即愣住了。這隻猴子分明是忽納爾用一顆金珠救下的,怎會到了關家?它叫大郎,那鷯哥似乎叫小哥兒,真是一對好兄弟!

  「你從哪兒得來的?」她彎腰去看掛在小猴子脖頸間的木牌,其上刻著「大郎」二字。

  「在門口撿到的。門房告訴我有一隻小猴子蹲在石獅子腦袋上,誰靠近就咬誰,兇得很,我跑出去一看,它便立馬朝我撲來了,抱著我不肯撒手。娘,牠喜歡我,我也喜歡它,我能養牠嗎?」木沐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

  關素衣最無法招架這種渴盼的表情,頓時陷入兩難。該死的忽納爾,成天不幹正事兒,盡給她添亂!若留下這隻小猴子,豈不叫她時時刻刻都能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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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名動

  許是看出義母的為難,木沐跑上前用力抱著她雙腿,一面搖晃一面哀求,「娘我求求您了,留下大郎吧!」

  小猴子許是接受過特殊的訓練,先是嗅了嗅關素衣身上的味道,確定自己沒找錯人,這才爬到一顆桃花樹上,摘了一朵桃花,齜牙咧嘴地遞過去,模樣殷勤得很。

  金子和明蘭大感驚奇,嘖嘖讚道,「這猴子真是神了!小姐您乾脆留下它吧,還能陪小少爺玩耍。府裡只有他一個孩子,確實有些孤單。」

  關素衣還在猶豫,只因看見這隻猴子就能想起忽納爾,倘若留下它,竟似府里處處都有對方的影子一般。然而她更不願讓木沐失望,這畢竟是他第一次開口向她討要愛物。

  木沐見義母面色略有鬆動,連忙把小短腿也纏上去,奶聲奶氣地哀求。小猴子更機靈,摘了許多桃花往她頭上灑,弄得到處都是繽紛落央。關素衣被這兩個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答應下來。

  且不提帝師府如何歡聲笑語,和樂融融,趙府卻是一片陰沉壓抑,東西二府的隔門已經徹底鎖死,若要互通有無,還得繞到院外去敲門。趙陸離總在外面走商,甚少歸家,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必在帝師府對面的茶樓守一整天,若能遇見偶爾出行的關素衣,遠遠看她一眼,就能重新振作。

  老夫人被毒素弄垮了身體,三天兩頭染病,如今只能臥床將養。趙純熙既要主外又要主內,還要照顧祖母與趙懷恩,人飛速成長起來,尚未及笄臉上就已蒙了一層暮色。

  得知呂鳳明匆忙收拾細軟,一刻不停地離開燕京,她料想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立即派人前去打聽,剛收到確切消息,趙望舒竟也回府了,一頭扎進蓬萊苑找葉蓁說話。她冷笑著尋過去,立在廊下等候。

  裡面悉悉索索一陣響,應是趙望舒在稟報呂鳳明的醜事,然後便聽葉蓁聲嘶力竭地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好?齊豫才華再高,魏國可有人知曉他的名號?你若覺得關素衣是為了你好,她怎麼不直接帶你回關家,拜她祖父或爹爹為師?只要他兩個隨意拉你一把,你都不會是現在這副不成器的模樣!」

  拜入關門?想得倒美!魏國誰人不知關老爺子和關父從不收庸才。過不了他二人的考校,當即便會被攆走。先送入關氏首徒門下打基礎,日後才德俱厚,再入帝師或太常座下,這才是穩紮穩打的做法。你以為誰人都像你葉蓁一般,一門心思攀高枝,走捷徑?趙純熙不無諷刺地暗忖。

  或許趙望舒也是這樣說的,惹得葉蓁摔了很多東西,連連罵他吃裡扒外。隱約中,趙望舒苦澀的聲音斷續傳來,大意是在這次文會上,學子們表現各異,良莠不齊,帝師深覺問題重大,已決定啟奏聖上,將三年一度的科舉改為分地域分層級遞進式,由易向難,一步一走,先過初試,再過複試,再三試,最後選出最優秀的一批學子,由皇上親自甄選。這與關氏挑選門生的方式一樣,只不過規模更大些罷了。

  換一句話說,除了這次恩科有機會一舉中第之外,往後都得慢慢來。錯過了這次,學子們還得再等三年,一試不中,又是三年,如此往復。

  葉蓁徹底瘋了,尖嘯道,「三年?又要等三年?你這沒用的廢物,早前幹什麼去了,竟連一篇文章都寫不好!你立馬把四書五經都搬到我房裡來,我盯著你讀書,去啊,快去啊!」

  趙望舒抽噎的聲音傳來,彷彿很委屈。趙純熙明明不想管他,腳尖卻不由自主地踹開房門,厲聲叱道,「廢物?你有什麼資格罵他廢物?你怪他不用功,那你早些年幹嘛去了?怎麼不回來好好管教他?是誰逼他背叛師門?是誰逼他拜酒色之徒為師?是誰害得他現在全無臉面在燕京立足?是你啊!都是你!三年怎麼了?在關素衣的安排中,這次科舉本就沒有趙望舒什麼事兒,他連下場試水的資格都無,三年後基礎牢固了,正可參加初試,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往上走。你如今偏要逼他徹夜讀書,到底是為了他成材,還是為了你揚眉吐氣?你是將他當成兒子看待,還是當成牛馬驅使?」

  她走進屋,看見什麼就砸什麼,頭髮亂了眼睛紅了,最終喘著粗氣一字一句說道,「葉家因你而亡;二嬸被你連累至死;祖母被你害得壽數大減;娘被你逼地自請和離;爹被你迫得有家不能歸。你滿意了嗎?你還要把唯一在乎你的兒子也弄瘋嗎?你為何不死在宮裡?你他娘的就應該死在宮裡才好!」

  跪在亂瓷堆中的趙望舒已經被嚇傻了,張口結舌地看著她,眼裡漸漸浸出淚光。他不是感覺不到娘親的偏執與瘋狂,也不是感覺不到力不從心與寸步難行。他只是割捨不掉這份血緣的羈絆而已。

  他滿懷希冀地喊了一聲「姐姐」,希望她能留在東府,給他一些支撐與鼓勵,但她發洩完心中的怨氣,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句漠然的話,「你若還是執迷不悟,早晚死在葉蓁手裡。」

  這似乎是一句詛咒,又似乎不是,令趙望舒骨髓冷透。

  與此同時,徐府正門庭若市,賓客滿座。文會結束後,徐廣志邀請眾位弟子來家中交流,偌大一個院落竟里里外外圍滿了人,連牆頭都有好事者趴著看熱鬧。他坐在中間侃侃而談,一舉一動皆為名士風範,令人神往。

  徐雅言與母親林氏待在屋內,隔著一道竹簾往外看。

  「這是你在文會上寫的文章,你爹悄悄收起來了,讓我趕緊燒掉。你身為女子,怎好拋頭露面,與人爭鋒?往後斷不能如此了。」林氏從袖袋裡取出一張文稿,訓斥道。

  「可是別家女子也都寫了文章,為何獨獨我不能寫?難道我比她們低一等不成?」徐雅言滿臉委屈。

  「恰恰相反,正因為你比她們高一等,你爹才不讓你與她們為伍。女子當貞靜嫻淑,安守本分,不該輕易拋頭露面,否則便顯得低賤了。你看那關氏女,一會兒鬧這,一會兒鬧那,滿燕京都是她的傳聞,結果呢?還不是和離了?往後連個正經夫婿都找不到,一輩子獨守空房,孤寂至死,這就是不安於室的下場!她若老實本分、謹守婦德,便該收留葉夫人,主動為她請一個平妻之位。葉夫人本就是嫡妻原配,高她一頭難道還委屈她了?瞧瞧現在,葉夫人病倒了,趙老夫人也病倒了,趙陸離成日不歸家,留下兩個孩子孤苦無依,這都是關氏女造的孽!」

  徐雅言心中有些抵觸,反問道,「娘,若是您遇見這種情況,您會主動退讓,給那葉夫人請平妻位嗎?」

  「自然會。女子當從一而終,以夫為天。夫君的嫡妻便該尊重,不管她是死了還是活著。當然,咱們徐家的女兒是絕對不能為妾的。你也到了論嫁的年紀,這是你祖母留下的手稿,裡面全是她總結的為女、為妻、為母之道,你好生看看吧。」林氏打開桌上的木匣,取出一沓泛黃的文稿。

  徐雅言慎重其事地接過去,略略翻看兩頁,目中隱現亮光。女戒?女德?好詞兒!她心中隱隱浮現一種衝動,想把裡面的文字總結出來,著成一本書。關素衣不是說德比才重嗎?男子有君子之德,女子也該有淑女之德,若以她的言行來看,又哪裡配得上「明德惟馨」四字?

  她仔細讀了一段,如獲至寶。

  林氏見狀非常欣慰,打開錢匣,將學子們送來的財物鎖進去,低聲道,「你爹這回是真的翻身了,單弟子們送來的銀兩就有上千之巨,更別提絲帛、古董、玉器等物,往後再不需要你經夜抄書,拿去售賣。聽說太史令和郎中令二位大人還欲推舉他主持今次科舉,哪怕不能當上主考官,也能得一副職,往後便是正兒八經的清流文臣。」

  「主考官?怕是不行吧?帝師、太常在上,怎麼著也輪不到爹爹。」話雖這麼說,徐雅言心中卻極為不甘。

  「你懂什麼?先推主考,被聖上否了之後再推副職,被任用的機會才更大。」林氏不以為意地笑了。在她看來,夫君能得一官半職已經很好,斷不能貪心太過。

  「倒也是。若爹爹能參與主持這次科舉,便可拉攏好些學子,來年他們入仕,便都是爹爹的助力。在朝中攀爬,人脈才是最重要的,咱家沒有底蘊,虧得爹爹能想到這個辦法。」徐雅言十分崇拜自家爹爹,語氣中不由流露出幾分傲然。

  「可不是嘛。雲翁只收世家子弟,關家父子只收英才,可天下間哪來那麼多世家子弟和英才?餘下這些學子們又該上哪兒求教?你爹爹身為世範,為人師表,將來必廣受讚頌,名滿天下。」

  徐雅言指著外面熱鬧非凡的景象,篤定道,「娘您說錯了,爹爹已經桃李門牆,名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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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現實

  「桃李門牆,名動天下?」關素衣一面翻閱手裡的《子集註釋》,一面諷笑道,「我看是沽名釣譽、拉幫結派才對。」

  金子詳細稟報了徐廣志最近的動向,喟嘆道,「他真是個會鑽營的刁手,您連連毀他文名,他還能一次次爬起來,且一次更比一次爬得高。您看,這是他新發表的文章,名為《論師道》,竟把攻訐他廣招門徒的文人比為'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又言自己'獨不顧流俗,犯笑侮,抗顏為師,甘為魏國學子引指文道,頂立師道'。因參加科舉的學子大多是寒門出身,從無資格延請名師,能得他一二教誨便感佩甚深,於是陸續出言為他造勢。如今再沒人敢公開與他做對,紛紛遁了。」

  「文章拿來,」關素衣攤開手掌,語調漫不經心,「孟聖有言——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我卻也不能苟同。若是換個人著此類書籍,我必然搖旗吶喊,發力助威,只因他為天下學子指了一條明路。然而這人是徐廣志,我就再壓他一次,看他還能爬起來幾回。」

  金子拿出《論師道》的文稿,低聲詢問,「小姐,您跟徐廣志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何偏要與他過不去?再者,您想怎麼壓他?他已經把話都堵死了,又收買了全天下寒門學子的心,您一個人怕是敵不過悠悠眾口。」

  關素衣擺手輕語,「誰說是我一個人跟他鬥?我只管拋磚引玉,叫全天下的鴻儒齊齊發聲。屆時,這本《子集註釋》也就不值一錢了。」

  「怎麼個拋磚引玉法?」金子最喜歡小姐叱吒文壇的這股狠辣勁兒,所謂「筆掃千軍」,莫過於此。

  「他著書,我也著書,單看誰立意更高罷了。」這樣說著,關素衣鋪開宣紙,提起毛筆,便要行文,卻沒料仲氏拿著一沓名帖走進來,催促道,「怎麼還沒穿衣打扮?不是告訴你待會要去馬夫人家中做客嗎?」

  「我也讓明蘭回了你,說我不去。」關素衣只好將蘸了墨汁的圭筆放下,眉頭微皺。

  「你不去也得去,我已經回了帖子,怎能爽約?娘跟你說,馬夫人的嫡長子真是溫文爾雅,玉樹臨風,之前在江南游歷,這次特意趕回來參加科舉,才學不比季公子差。他雖然結過一次親,髮妻卻因病去世,如今三年孝期已過,更沒留下子嗣,是個良配。」仲氏走上前拉扯女兒,手裡忙個不停,很快就把她披散的頭髮紮起來,又命金子和明蘭去準備衣裙和胭脂水粉。

  眼見桌上的文稿被打亂,毛筆也滴溜溜地滾落桌面,關素衣終於忍耐不住,肅然詢問,「娘,您究竟想讓我幹什麼?趕緊嫁出去?好哇,女兒這就給情郎寫信,讓他前來迎娶我,這下您不用急了,只管在家等著收彩禮。」

  父母能看出她與聖元帝的交集,她又怎會看不穿他們的欲蓋彌彰?倘若真要逼著她嫁人,好哇,嫁誰不是嫁?她連趙陸離那樣的慫貨都能將就,難道還不能將就忽納爾那樣的蠢貨?

  仲氏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開口,「你,你有情郎了?是誰?」話落連忙擺手,「不不不,我的女兒我還能不了解?豈會沒和離就跟別的男子扯上關係!依依你一定是嚇唬娘的,娘不逼你了,你想待在家裡就待在家裡,想幹什麼就乾什麼,娘這就去回絕馬夫人,讓她別等了。」

  關素衣這才挽住仲氏手臂,微微一笑,「娘果然了解女兒,方才真是嚇唬您的,您別往心裡去。」

  仲氏這才虛弱無比地坐在繡墩上,輕輕拍打胸口。

  看見被小姐弄得一驚一乍的夫人,明蘭將金子悄悄拉出內室,低聲道,「你覺沒覺得小姐方才笑得很邪性?這次歸家,她真的變了很多,往常哪會這般頂撞夫人,必然已經跟隨她赴會去了。」

  「小姐只是想過自己的日子罷了。難道關家嫌棄她是和離之身,容不下她吃閒飯嗎?」金子擰眉反問。

  「怎會?小姐可是關家的獨苗!」明蘭立馬反駁。

  「那為何急著把小姐嫁出去?難道女子的價值只能體現在自己的夫君身上?我看小姐跟我一樣,怕是有立女戶的想法。」金子篤定斷言。

  屋內,關素衣也沉聲說道,「娘,您整天帶我給這家夫人相看,給那家公子過目,叫他們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竟將我當成擺件或展品一般。他們還嫌棄我這不溫柔,那不賢淑,又想著將來彈壓不住,恐會鬧得家宅不寧,真是好大的臉盤!什麼彈壓不彈壓,莫非我是和離之身,嫁過去就注定得受他們磋磨?那我又何必與趙陸離和離?至少在趙家,沒人會想著壓我,也沒人壓得過我。您急著讓我出嫁,便是讓我再經歷一次被人折辱的痛苦嗎?與其如此,好,我這就給您找一個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婿,這回就是被打落牙齒我也和血吞,絕不訴半句苦!」

  仲氏剛想說幾句軟和話,勸女兒回心轉意,聞聽此言又被嚇得肝膽俱顫,連忙擺手道,「別別別!你可千萬別衝動!你都是和離過一次的人了,給人當繼室都算湊合,哪能入宮?你也不怕被天下人笑話死!」

  「所以說我和離過,就只配給人當繼室嗎?」關素衣渾身的力氣都被這句話抽空了。原來「女子卑弱,只配當男子附庸」的思想,古來就有,並非徐雅言的獨創;原來連女子自己都只想著隨便找一個夫君,湊合著過一輩子。然而她湊合了一次,湊合了二次,已經不想再湊合第三次。如果實在逃脫不掉,不如選擇忽納爾,至少他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哪怕是將就,也不會太虧心。

  仲氏被女兒蒼涼的目光看得難受,嘆息道,「這是世情,誰也不能例外。況且宮裡是個吃人的地方,你性格耿直,如何活得下去?」

  「那關家不能養我一輩子嗎?」關素衣嗓音已經啞了,顯然很疲憊。

  「不能。」仲氏目露頹喪,「說一句不中聽的話,等你祖父和父親百年之後,關家沒有嗣子,按照律法,所有家產都得收歸族裡,由族人分配。屆時你能上哪兒去?天下之大,哪兒還有你的容身之處?不是娘要逼你,如果你嫁人,帶走豐厚的嫁妝,就算在夫家過得不如意,總也好過無家可歸,一文不名。」

  「我就不能像金子那般立女戶?」關素衣再問。這其實是她早就規劃好的未來。

  「若是平民之家,自然可以。但關家家大業大,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咱們。你祖父和爹爹倘若不在了,不僅族人會出手,怕是連外人也會橫插一槓。所謂的樹大招風就是如此。你一介女流,到時候被人害了都不知道,所以娘才想著給你找一個依靠,好叫你平安過一輩子。」仲氏摟住女兒低泣。

  關素衣終於從和離歸家的興奮喜悅中醒轉過來,開始正視自己的處境,也正視關家隱藏的危機。上輩子她早早去了,而關家一貧如洗,除了幾間破屋並無餘財,族人又哪裡看得上?但這輩子不同了,關家顯耀一時,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經常登門,更何況五服之內的近親?怕是都等著瓜分這份偌大家業呢!

  沉思片刻,她歉然道,「娘,是女兒錯了,不該總想著自己而枉顧你們的感受。嫁人的事咱們不急,先把木沐帶過來,改一改輩分吧。」

  「依依你這是?」仲氏眼睛一亮。

  「前些天二叔公不是找上門,讓祖父把七堂兄過繼給您當兒子嗎?七堂兄比我還大三歲,早已知事,如今又趕上科舉,這是想藉咱家的權勢給他鋪路呢。他有父有母,還有一大幫兄弟姐妹,往日咱家名聲不顯時對祖父和爹爹頗不尊重,又怎會真心待您們?怕是一拿到家產就要變臉。如此,倒不如把木沐認養膝下,給您們當兒子。」

  「可他畢竟與你母子相稱,又與咱家沒有血緣關係,會不會叫外人說道?族長定然不會同意,這事有點難辦啊。」仲氏早就動了心思,只是不敢明言罷了。

  「難辦也要辦!咱家的東西哪怕全丟進湖里聽響兒,也不便宜外人。」上輩子,為了不被她拖累名聲,不知多少族人尋至滄州,央求她早些去死。還有幾個堂姐妹給她寄了白綾過來,叫她心肺涼透。

  若非外祖父和外祖母為她奔波受累弄壞了身體;若非祖父屢屢被族人逼迫,幾次急怒欲死,她也不會自絕生路。

  「改戶,認子,立刻就著手準備吧,我來跟木沐解釋。族人那裡暫且先瞞著,入族譜的事得徐徐圖之,免得有人從中作梗。」她從匣子裡取出忽納爾交給她的文書,上面果然將木沐劃在她名下,歸為義子。

  仲氏得了女兒支持便有了主心骨,立即朝外走,「哎,我這就去找你爹商量。你爹未必沒有這個心思,只是怕亂了輩分,不好開口罷了。你祖父性子古板,恐怕得慢慢與他說和。」

  「您去吧,木沐還小,又剛來咱家,改輩分完全來得及。」等仲氏走遠,關素衣抖了抖文書,吩咐道,「金子,把你前主子約出來,就說我有事求他。」

  金子不敢怠慢,連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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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剖白

  早些年,關父與關老爺子在外遊歷,弘揚儒學,便把仲氏託付給老家的族人照顧。哪料族人明面上答應,暗地卻截留了二人寄回來的財物,等仲氏揭不開鍋,餓得快死時便找上門,逼她賣田賣地維持生計。若非仲氏得了信,躲回娘家,怕是保不住夫家的產業。

  後來關父無法,只好把妻子帶在身邊,夫妻倆在旅途中誕下嫡長女,倒也慢慢習慣了四處漂泊的生活。後來又過兩年,仲氏再次有孕,卻因胎相不穩,身體虛弱,只得回老家待產。這次關父有了防備,財物都托可靠的朋友帶回來,族人沒法占到便宜,竟開始孤立她。偶有一次,九黎軍隊與前朝軍隊在附近打仗,恐遭戰火侵襲,族人連夜逃到山上,反把仲氏獨自丟在居所。

  仲氏挺著七八月大的孕肚,能往哪兒逃?無法可想,只好帶上一包乾糧,蜷縮在某戶人家的地窖裡。當時正值隆冬,天氣酷寒,連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孕婦?戰事打完,軍隊剛拔營離開,仲氏就小產了,九死一生誕下一個沒有呼吸的男胎,而她則傷了身體,從此再也不能有孕。

  族人從山上下來竟未曾關懷過她一句,更沒照管過一天,那戶挖地窖的人家還怪她小產流血,弄髒了他家地頭,日後時不時站在院牆外罵,活似結了深仇大恨一般。人情之冷,冷透骨髓。

  關父深恨族人無情,卻因血脈相連,不能施展報復,只好暗暗嚥下這口氣。然而族人非但不覺自己有錯,還變本加厲地逼迫他們將田地歸還族裡,只因他二人總在外遊歷,不事生產。然而關老爺子當年與幾位兄弟分家時何曾得到過半畝地?後來的良田百畝全是他和兒子辛苦賺取銀兩買回來的,與族人根本沒有關係。

  他們堅決不肯還地,卻又不在村里居住,百畝良田總是閒置,自然叫旁人看不過眼。於是大家的關係越發惡劣,直至後來戰爭全面爆發,族人舉族遷往燕京避禍,這才稍微有些和緩,卻也是關老爺子用發賣良田的銀兩為眾人支付盤纏換來的。但抵達燕京後,路上哭哭啼啼說自己沒盤纏的族人紛紛購置了三四進的大院子,唯獨關家最窮困,只能暫居破屋,憑片瓦遮雨。

  誰也沒想著來幫襯他們一把,所以說白眼狼走到哪兒都是白眼狼,感化不了。

  關父早就對族人沒有半點情分,如今關家顯耀,他們便陸續找上門,打著什麼主意他焉能猜不透?看見女兒把木沐帶回家,他不是沒動過心思,卻因輩分問題一直未曾開口。或許因為關家有了男丁,哪怕只是女兒的義子,也叫某些人亂了方寸,近日頻頻找上門說和,連族長都屢次造訪,直接命令他們把二叔家的老七認做嗣子。

  嗣子?想得倒美!關父與女兒的看法一致。關家的東西哪怕丟進湖里聽響兒,也不會便宜旁人半分。是以,當妻子找過來,透露出認木沐為嗣子的話音,他立刻就同意了,然後表示會勸服老爺子。老爺子最重綱常倫理,曾外孫變親孫子,他怕是過不去心中那道坎。另外還有改戶、上族譜等問題需要解決,還得徐徐圖之。

  得了爹爹准信,關素衣這才把木沐找來,向他解釋改變輩分的問題。

  「木沐,日後你不能叫我娘了。」她把小小的孩子摟進懷裡,嗓音輕柔。

  「為什麼?娘您不要我了嗎?」木沐嚇得連小猴子都抱不住了,眼珠滴溜一轉,立刻掉出許多金豆豆。

  「不是不是,」關素衣連忙把認嗣子的事說了一遍,也不怕木沐年紀小聽不懂。如今在他心裡留一些印象,等他年紀大了,慢慢也就理解了。但木沐比她預想得還好哄,得知只是改一下口,並非要把自己送走,立刻就抱著關素衣的手臂答應了。

  「所以我能一直待在這裡不走了嗎?一直陪著娘、外祖父、外祖母和外曾祖父?」木沐再三確認。

  「是,日後你就是關家人了,你得改名叫關木沐。還有,你不能再叫我娘,得叫姐姐,外祖父和外祖母才是你的爹娘,老爺子是你的祖父。你願意嗎?」

  「我願意。」木沐抱著新出爐的姐姐不肯撒手。只要不把他送走,叫他幹什麼都願意。

  「木沐好乖。日後你只能私下叫我們,別讓外人聽見,否則他們會對你不利。」關素衣大鬆口氣,心里略一思量,又覺得歡喜起來。她原本就該有一個弟弟,卻因戰亂和族人的冷漠而夭折。木沐活了下來,這或許是老天爺在補償她,補償娘呢!

  「好弟弟,乖弟弟。」她喜不自勝,親親木沐左臉,又親親木沐右臉,將他逗得咯咯直笑。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木沐試探性地喚了一聲,覺得很新奇便又連喚幾聲,很快就適應了輩分上的轉變。姐弟倆抱在一塊兒玩鬧,感覺比做義母、義子時更親近。

  「夫人,我來赴約了。」聖元帝站在門口,笑看屋內二人。

  木沐嚇了一跳,連忙往姐姐懷裡躲,小猴子卻屁顛屁顛地跑過去,跐溜一下爬到男子肩頭坐定,嘰嘰喳喳說著什麼。一隻鷯哥飛進來,站在小猴子頭頂,邊用尖喙啄它耳朵邊「大郎、大郎」地叫喚。

  「它認識大郎。它是誰?」因為小動物的光臨,木沐恐懼消減,指著鷯哥兒詢問。

  「它是小哥兒,是大郎的兄弟。」

  「可它是鷯哥兒,大郎是猴子。」木沐從姐姐懷裡鑽出來,怯生生地跑到聖元帝跟前,伸出小短手,似乎想把小猴子抱回來,卻又夠不著。

  「沒有血緣也可以是親人,就像我和你一樣。」關素衣趁機教導弟弟,然後給金子使了個眼色,讓她把木沐抱走。

  卻沒料聖元帝忽然彎腰把小傢伙抱起來,扛在自己另外一邊肩頭,低笑道,「這就是我新出爐的妻弟關木沐?比別家的小崽子可愛多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平生最恨小崽子,看見他們就遠遠躲開,唯獨夫人養在膝下的這位,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中原文化果然博大精深,「愛屋及烏」一說簡直再貼切不過。

  木沐先是嚇了一跳,被他扶著腰掂了掂,又繞著屋子走了兩圈,這才笑開了,抱著他腦袋問道,「你是誰啊?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是你姐夫。」聖元帝哈哈一笑。

  「忽納爾,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關素衣氣得臉頰通紅。

  「既然夫人嫌棄我亂說話,那我這就離開好了。」聖元帝放下木沐,作勢要走。

  「別,你留下。」關素衣連忙上前攔門,又把木沐從他懷里奪過來,交給金子帶走。木沐有些不放心,臨出門前奶聲奶氣地交代,「姐姐別生氣,好好跟姐夫說話。」

  不等滿臉無奈的關素衣回答,聖元帝就低笑起來,許諾道,「小舅子放心,你姐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過會兒便好。這是姐夫送你的見面禮,好生收著。」他從腰間抽出一把鑲滿寶石的匕首,塞進木沐懷裡。

  木沐到底是男孩子,很喜歡刀槍劍戟等物,連忙緊緊抱在懷中,十分有禮貌地說道,「謝謝姐夫。」二人出了房門,把小哥兒和大郎也帶走,屋裡徹底安靜下來。

  關素衣略微平復羞臊的心情,伸手相邀,「請坐,喝茶。」

  聖元帝在她對面落座,端起茶杯喟嘆,「我還是第一次受到夫人禮遇,今日值得紀念。」

  關素衣咬了咬牙,繼續道,「想必金子已經告訴你了吧?改戶並非難事,然而把孫子改為兒子,這便亂了倫常,怕是有一番折騰。我爹爹雖然人緣不錯,樹敵卻也不少,朝上朝下處處都是盯著他的眼睛。他若為了改戶一事上下打點,四處奔波,被政敵抓住把柄參一本,必會影響他仕途。族人收到消息,也會對咱家群起攻之,屆時木沐便危險了。我想求你悄悄把他的戶籍改了,也好給他一重保護。」

  「既已明白會壞了太常仕途,夫人緣何告訴我?難道不怕我記太常一筆?」

  「你不會。」關素衣微微笑了,「借你一句話,我就是仗著你喜歡我才會如此。」

  聖元帝心尖顫了顫,嘆息道,「夫人你變壞了。你現在就像個無賴。」

  「我原本就是這樣,只是你把我想得太好罷了。我的確很無賴,仗著你的喜歡便肆意妄為;我也很矯情,一面拒絕你一面享受著你帶給我的快樂與便利;我還口是心非,明里對你以死相拒,暗地卻為你的傾心感到竊喜與得意。沒事的時候我希望你有多遠走多遠,有事的時候又第一時間想起你,請求你為我披荊斬棘。我偶爾想讓你對我死心,偶爾又想讓你愛我更深。你瞧,我就是這樣一個表裡不一、自相矛盾的人。我拒絕著你,利用著你,吊著你的胃口,不想接受又不想失去,簡直虛偽得令人作嘔。你若是覺得我打破了你內心的美好想像,便趁早離開吧。」關素衣慢慢剖白著內心,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何要說這些話。

  聖元帝聽愣了,恍惚片刻才道,「夫人,我現在不僅不願離開,反倒更愛您了。您的不完美,恰恰就是我眼中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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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打賭

  關素衣正難堪地等待著聖元帝的嘲笑,卻沒料竟會聽見又一次告白。她臉頰一層一層爬滿紅暈,然後扭過頭去,不敢看他充斥著愛意與狂喜的眼眸。

  聖元帝勉強壓抑著心中的激盪,啞聲低笑,「夫人您知道自己方才在幹什麼嗎?您把您的心剖開給我看。這一點,您有對別人做過嗎?帝師、太常,關夫人,他們了解真正的您嗎?」

  關素衣耳尖微顫,越發不敢看他。她怎麼可能再對第二個人說那些話?她是關氏嫡女,是賢良淑德的典範!

  聖元帝越笑越大聲,溫柔繾綣地道,「夫人對我不是沒有感情的,否則不會捨不得失去我。但你又不敢接受,是在擔心什麼呢?擔心入宮之後我的心會變,擔心失去寵愛無法存活?夫人如此大膽剛強,就不能嘗試著往前邁步嗎?您起初不想和離,現在不也過得很好?待您入宮,我必定會好好珍惜您,椒房獨寵,尊貴無匹。」

  「椒房獨寵的下場或許是暴死冷宮。」關素衣終於轉頭看他,眼底再次浮上抗拒。

  「說到底,您就是不敢信我罷了,那我說再多也無用。」聖元帝無奈扶額。夫人真是固執,剛打開的心門這麼快便關上了。

  關素衣差點被這人拐去,心裡不由警醒起來,直言道,「你若是幫木沐改了戶,就算我欠你一次。」

  「那你用什麼來還?」聖元帝緊追不捨。

  「除了入宮,什麼都可以。」

  聖元帝眼眸微微一暗,指著自己嘴唇說道,「那便親我一下吧,嘴對嘴,舌纏舌。」

  關素衣被他直白的要求弄得滿心羞惱,立刻便想拒絕,又怕他甩袖走人,日後再去相求恐怕會大肆抬價,越髮留難。然而叫她爽快答應,心裡又十分不甘,只能用冒火的眼眸瞪視。

  好不容易占盡上風,聖元帝自是不會輕易讓步,拍拍衣擺便要告辭,「既然夫人覺得為難,那就算了。反正太常手段不差,找人打點一番也能成事。但這個違背倫常的把柄就算是捏在戶曹尚書手裡了,少不得被他轄制一二。清官難當,些許污點就會身敗名裂,你讓太常好自為之吧。」話落人已走到門口,臉上透著漫不經心的笑容。

  「好,我答應你!」關素衣咬牙低喊,想了想,又道,「但你敢不敢與我打個賭。你若是贏了,我就親你;你若是輸了,就無條件幫我把這事給辦了。」

  聖元帝轉過身笑道,「你先說說怎麼賭?」

  「你坐在此處,若能在一刻鐘之內保持一動不動,我就親你。」她指著一張矮凳。

  「能眨眼嗎?」聖元帝怕自己掉進夫人的語言陷阱。別看她一副端莊賢淑的模樣,實際上鬼點子比任何人都多,更是個小無賴。

  「能。」

  「能說話嗎?」

  「能。」

  「你不會故意推我吧?」

  「我不碰你。」關素衣舉起雙手。

  「既然是打賭,當然得有彩頭。如果我贏了,你得坐在我懷裡,雙手攀著我的脖子親吻,完了還得叫我一聲夫君。我若是輸了,自然幫你把木沐的戶籍擺平。」聖元帝大馬金刀地坐下,雙目滿是熾熱的火焰。

  關素衣被他燙了一下,垂眸道,「可以,那就開始吧。我保證不碰觸你的身體,你若自己動彈起來,就算是輸了。」

  「自然。」別說坐在凳子上,哪怕蹲馬步,聖元帝也能堅持兩個時辰不動彈。他志在必得地盯著夫人,眼神像一匹餓了許久的狼。

  為避開他的視線,關素衣繞著圓桌走了兩圈,然後在他面前站定。她用溫柔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末了略微俯身,張開紅唇,一寸一寸靠近。

  聖元帝被她彷若求吻的姿態嚇了一跳,差點就忍不住伸手將她抱住,所幸很快想起這場賭約,勉強按捺下來。原來夫人在這兒等著呢,說了不碰他,卻沒說不誘惑他,真是狡猾!

  他咬了咬牙,乾脆閉上雙眼,不去看夫人如魔似魅的模樣。

  色誘這種事,關素衣上回幹過一次,這回卻沒法熟能生巧,正猶豫著該不該退卻,想起加了注的彩頭,只能硬著頭皮上。就當戴了一層面具好了,這樣想著,她竟慢慢放開自己,朝前傾身。真是怪誕,那日在街頭遊蕩時,分明臉上戴了一層面具,卻彷彿將她內心的面具拿掉,令她敢於做真正的關素衣。

  關素衣是什麼模樣?在此之前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此之後卻明白了,她永遠無法像祖父教導的那般,成為一個克己復禮、謹守道德的完人。她有太多反叛,也有太多不甘,她需要宣洩。

  盯著這張輪廓深邃,剛毅冷峻的臉龐,她微啟紅唇,吐出一口如蘭香氣。對方眼睫劇顫,臉頰的肌肉也抖了抖,顯然受驚不小,卻努力克制住了。她低低笑了一聲,又在他眼瞼上吹了吹,睫毛的顫抖更為頻繁,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地睜眼。

  「你若再不睜開,我就要朝你耳朵裡吹氣了。」她嗓音裡流淌著濃稠的蜜汁,令對方幽藍雙眸頃刻間大火燎原。

  「夫人你變壞了,此時此刻真是無賴本色盡顯。」聖元帝嗓子裡像卡了一塊石頭,沙啞得厲害。

  「我本來就是這樣。」關素衣嬌豔欲滴的紅唇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能隔空感覺到她的體溫與呼吸。她還不停說話,嘴裡噴出的芬芳時時吹拂過來,令人皮膚發麻。

  聖元帝心如擂鼓,血液沸騰,卻極為清醒地知道,若要採擷這兩片紅唇,就什麼都不能做。忍著,一定得忍著。

  關素衣更湊近了一些,雙唇與他雙唇只隔了一張夾宣的距離,然後定住不動,嗓音曼妙,「只差一點點,你能感覺到嗎?」

  如何感覺不到?聖元帝幽藍眼眸已佈滿血絲,上下犬牙一下一下輕碰,極想咬住送到嘴邊的獵物,又不得不拼命按捺。當他以為對方會持續誘惑自己,直至一刻鐘過去時,她卻忽然拉開距離,冷風隨著她後仰的動作灌入,瞬間冷卻了他燥熱的嘴唇與鼓蕩的心。

  你怎麼能猝不及防地退開?不知道追擊獵物是野獸的本能嗎?他腦海中剛浮現這個念頭,身體已不受控制地撲過去,卻被一把未出鞘的彎刀頂住。

  「我贏了。」關素衣一字一句說道。她當然知道他會憑藉本能撲過來,否則便不會提出這個賭局。

  聖元帝渾身的力氣都被這三個字抽空,頹然低笑起來,「夫人,你真的變壞了!但我卻更愛你了!就算你矯情、虛偽、無賴,一心只想吊著我,算計我,我也認了。」

  關素衣被這句話刺破心防,揉了揉同樣酥麻的嘴唇,跟著燦笑起來。她還沒想好該如何處理這份感情,卻也決定慢慢地,試探地向前走。當感覺到危險時,但看她的心會給出怎樣的答案,或堅定拒絕,或義無反顧。

  聖元帝被她明媚的模樣晃花了眼,從懷裡取出一張文書遞過去,喟嘆道,「雖然沒能品嚐夫人雙唇,但這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也能聊作慰藉。文書我在來時的路上就已辦好,妥善藏起來吧。你也知道,自古以來都是宗法高於國法,倘若關氏族人不承認木沐,不願給他上族譜,就算你們改了戶也無濟於事。」

  關素衣如何不知?在一族之內,族長的權利高於一切,如果他要治某個族人死罪,官差來了也不頂用。

  「改了戶,好歹在律法上站住了腳,將來等木沐長大成材,別人要想拿捏他也不容易。再者,我爹也會想辦法給他上族譜,族裡並非鐵板一塊,總能拉攏幾個人為他說話。」關素衣按揉眉心,疲態盡顯,「但願祖父和爹爹能長命百歲,為木沐鋪好路。這次真是謝謝你了。」

  聖元帝斟酌片刻,誘惑道,「你我之間何須客氣。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你嫁給魏國最具權勢的人,木沐就是國舅爺。國舅爺的家業誰敢亂動?你現在所有的煩惱都是自尋煩惱罷了。木沐若是你的義子,我就將他當親子待;若是你的弟弟,我就將他當親兄弟待,總不會叫他吃虧。」

  關素衣耳根紅了紅,又想生氣,又覺得好笑,飛快奪過文書斥道,「又開始胡說八道!時辰不早,你快走吧!我最期望的是木沐成材,而非助我關家守住家業。如果真把他交給你,怕是會養成一個小紈絝或小霸王。」

  聖元帝依依不捨地走到門邊,假意拱手告辭,卻忽然把夫人扯進懷裡,飛快在她臉側吻了一下,然後飛上屋簷,消失無蹤。

  「一張戶籍換一個頰吻,夫人總不會吝嗇吧?」那人低沉渾厚的嗓音猶在耳畔迴響,令關素衣臉頰燒紅,又羞又惱,熬過了這陣,竟又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木沐抱著大郎跑出來,失望萬分地問道,「姐姐,姐夫呢?金子說姐夫是個大將軍,可厲害了。」

  「噓,千萬別在旁人跟前提起他,連爹娘和祖父也不行。這是咱倆的秘密好不好?」關素衣伸出小拇指,滿臉無奈地說道。

  木沐眼睛一亮,立即勾住姐姐的小拇指,神秘兮兮地應諾,「我絕對不提。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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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文霸

  翌日,關素衣將改過的戶籍文書交給父親保管。

  關父展開一看,不禁挑眉,「這張文書怎麼來的?」

  「我離開趙府的時候辦的,木沐本就劃歸在你和娘名下,是你們的養子,只要族人同意給他上族譜,他便是咱家正兒八經的繼承人。喏,關木沐,好聽吧?」關素衣點了點頁尾三個字。

  「若是早就上好了戶籍,你不會一直讓他喊你娘。這張文書究竟是怎麼來的,我也不問你,我只讓你好生想想,憑你的性子能在宮裡活幾天?後宮爭鬥的殘酷不啻於政鬥與戰事,各有各的派系,各有各的利益,倘若你擋了誰的路,必是一番刀光劍影。後宮裡的女人,殺人都不見血,你跟隨你外祖母修過史書,必然知道前朝后宮的種種亂象,而帝王坐擁佳麗三千,今日寵幸這個,明日愛慕那個,轉眼就能忘掉舊情。你性格耿直,手段粗糙,又憋不住話,與你祖父簡直如出一轍。你看看他如今得罪了多少人,又當面訓斥過皇上幾次。帝王多疑,天家無情,現在他能容忍你祖父是因為政治需要,來年坐穩了江山,未必還會如此清明。我這兒正煞費苦心地給你祖父謀求一條退路,好叫他順利致仕,安享晚年,你倒好,竟又躍躍欲試地往裡跳。我撈了這個又撈那個,一個沒站穩,全家都得掉下水。」

  關父收起文書,慨然長嘆,「你表面看著比誰都溫順,實則卻天生反骨,幼時我只斥你一句字跡潦草,你就能偷偷摸摸把布袋裡的沙子換成鐵砂,一夕之間增重數斤,差點廢了自己手腕。倘若哪次考校落在諸位師兄後面,便會不眠不休經夜看書。你最大的優點是好勝,最大的缺點也是好勝,我越是攔你,你便越喜歡與我對著幹。所以我現在既不勸你也不攔你,我只讓你想清楚其中厲害,值不值得拿自己的性命,乃至於全家人的性命去賭。關家原本可以做超然物外的純臣,而非皇親國戚。一旦捲入權欲的漩渦,要想抽身就難了。」

  關素衣沉默片刻,拜伏道,「爹,您說的話我都記在心裡了。該怎麼選,我會想清楚。」

  「那便好,你七堂兄要來討教功課,你先回去吧。木沐的戶籍已經辦妥,咱們也就不用急了。等他長大,有了出息,族人自然不敢與他相爭。」

  「是,女兒一定好好教導弟弟。」關素衣再三拜伏,出了房門,看見站在牆根下放紙鳶的木沐,凝重的臉色這才稍微緩和。

  木沐很聰敏,知道要改口,也知道不能讓外人聽見,於是大庭廣眾之下就乾脆誰也不叫,只招招手或自個兒跑過去抱大腿。看見姐姐來了,他原本想喊人,瞥見站在不遠處的丫鬟、小廝,連忙把小嘴兒摀住,笑瞇了眼睛。

  關素衣也跟著笑了,走過去幫他拉了拉細繩,讓紙鳶飛得更高。姐弟兩個玩鬧了一會兒,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轉頭一看果是如期而至的七堂兄。他相貌俊美,氣質溫文,才華也很出眾,在關氏族人中算是佼佼者。關氏雖為儒學世家,然而真正研習儒術的只有老爺子這一脈,其餘嫡支、旁支因戰亂頻發,早就棄筆從耕去了。

  這位七堂兄的嫡親曾祖父就是現任族長,他要爭奪帝師府的家業,旁人自然不是對手。是以,他現在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帝師府未來的主人,張口就道,「堂妹,你乃和離之身,怎好在家久待?還是趕緊找個人嫁了吧。你這義子如何安置?寄養在帝師府還是一塊兒帶走?」

  「自是一塊兒帶走。」關素衣淺淺一笑,彷彿絲毫沒察覺他話裡的攆人之意。

  「你能這樣想就對了,畢竟母子一場,怎好捨棄他獨自嫁人?然你帶著孩子發嫁,要想找到合適的夫婿也不容易,我有一位同窗,今年三十三,雖然年紀有些大,且結過一次親,膝下育有兩子一女,但人品十分可靠,也不介意你帶著孩子入門。我這就跟嬸娘說一聲,讓她替你相看相看。」

  三十三歲的鰥夫也敢介紹給堂妹,且還跟人家通了氣,這是把自己當成家主了嗎?關素衣心裡冷笑,面上卻很和氣,「我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堂兄無需操心。」

  關文海吃了一記軟釘子,倒也不惱,反而無奈地笑起來,一副勝券在握,不與爾等計較的模樣。

  關素衣眸光越發暗沉,指著他手裡的文稿說道,「這是堂兄的大作?可否借我一觀?聽說此次恩科以策論佔比最重,且題目從儒家典籍中隨意抽取,如今全魏國的學子恐怕都在寫策論,只看誰有那個運氣能押中考題。堂兄此來,怕也是請我爹爹押題的吧?」

  關文海將文稿遞過去,坦誠道,「五叔乃天子近臣,理當對今上有所了解,請他押題再合適不過。老爺子那裡我可不敢叨擾,擔心水平有限,惹他老人家斥責。」

  關素衣笑而不語,接過文稿一目十行地看完,徐徐道,「我勸堂兄回家重寫一篇。格物致知,你開題就錯,破題更錯,立論簡直大錯特錯,拿給爹爹看也就罷了,拿去外面與人討論,必然貽笑大方。」

  「堂妹真的看懂了嗎?不要因為堂兄催你嫁人便心生不快。」關文海志得意滿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縫。

  關素衣指著第一頁第一豎行說道,「若是我沒記錯,你對格物致知的解釋應當來源於徐廣志的《子集註釋》——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然你有沒有想過?《大學》一書是為闡述當時三代以來勳貴子弟接受英才教育的基本宗旨。這些學生年齡均在十五至二十歲之間,尚處於探索學問的初期,行走在學術之道的起點。而《大學》所列八目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格物致知佔據首位,也就是說,要想探索學術之秘,必然要先做到這兩點。然而以徐廣志的觀點來看,格物致知竟變成了窮極世間萬物的道理,連聖人都不敢放此豪言,初入文道的學子又何德何能?本來極為淺顯的一句話,叫徐廣志解釋出來,竟變得玄之又玄,面目全非。所謂的格物致知,不過是'分辨人事從而明辨善惡'罷了。這才是一個學子踏上學途,首先要秉持的基本準則。」

  她抖了抖文稿,直言不諱,「簡簡單單一句話,竟被你們曲解又曲解,繁複又繁複,且還扯出世間寰宇萬千變化的大道理來,著實可笑。」

  關文海被她批駁得面紅耳赤,惱怒道,「堂妹,徐翁年長你多少?學問又高出你幾何?你若是不懂便不要大放厥詞。」

  「聞道有先後,學術有高低,然而聖人又何曾說過學術高低必然與年齡有關?甘羅十二為相,又該作何解釋?若按堂兄的說法,徐翁年齡遠在諸位鴻儒之下,他又有什麼資格對儒學典籍做出註解?你們學子又何必兢兢業業參加科舉?直接將年齡大小排出來,最年長的居榜首,次者榜眼,再次者探花好了。」關素衣退還文稿,腦中文思滾滾,不可遏制,當即抱起木沐,屈膝告辭。

  她要寫書,把徐廣志這篇《子集註釋》從頭到尾駁一遍,告訴全天下的學子,權威並非絕對。

  關父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見關文海怒氣沖沖地走過來,擺手道,「你回去吧。正如依依所言,這篇文章連開題都是錯的,已經沒有指正的必要。回去以後多思多想,多讀多看,有了自己的見解再來。」

  關文海並不服氣,卻礙於自己還沒過繼,不好太過得罪關父,只得咬牙告退,路上想了想,越覺難堪,走到學子們慣常聚會的茶樓,把文章傳與大家瀏覽。他本就文采斐然,學識淵博,又因徐廣志提出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太過深奧,被他論述出來竟寓意十足、鋒發韻流,激起一片讚歎之聲。

  時下的文風就是如此,越高深玄奧,百思莫解,越是受到文人吹捧。彷彿唯有把簡單的道理複雜化才能顯出他們的水平一般。

  關文海得到大家的肯定,這才把堂妹的說法當成笑話講述,惹得眾人嘲諷不斷。季承悅與徐雅言正巧就在雅間,聽到此處不免把文稿要過來拜讀。

  「好文章!」季承悅讚了一句,緊接著又為關素衣開脫,「然而關小姐身為一介女流,卻能給出自己的想法,已算十分難得。求學之路艱難,正該具備提出異議的勇氣,否則錯便永遠是錯,得不到進益。」

  「她一知半解便大放厥詞倒也罷了,緣何太常大人也隨口附和?關家的文風怕是並不如外界傳言得那般嚴謹。聽說關文海即將成為帝師府嗣子,這裡面或許也有故意針對的嫌疑。」徐雅言狀似不經意地道。

  季承悅愣了愣,顧左右而言他,「關家家事,旁人不好非議。差點忘了向徐二小姐道喜,聽說徐翁的《子集註釋》已被呈至御前,若皇上批復下來,將會成為來年科舉必讀書目之一?憑藉這個,徐翁怎麼著也能得一主考官的職位。」

  徐雅言這才歡喜起來,笑盈盈地道謝。

  與此同時,關素衣正鋪開一張宣紙,緩緩寫道,「聖人微言大義,時人從之,學之,尚且難勘全貌,猶屋下築屋,床上架床,愈加渺小衰微。故後人才有減師半德之說。對聖人之言加以註釋,當以經解經,而非以一己之論強解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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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文戰

  甫一開始動筆,關素衣就停不下來了,只好給木沐綁了一個小沙袋,讓他坐在旁邊練字。木沐十分乖巧,既不吵也不鬧,到了飯點還會敦促姐姐去用膳,生怕她累壞身體。

  關老爺子和關父起初並不放心,跑到書房看了幾回,才讀完第一頁文稿就再也沒來打攪她。

  「雖然心思有些偏了,但學識卻大為進益。好!」關老爺子捋捋鬍鬚,表情欣慰。關父則搖頭苦笑,不發一言。女兒哪裡是心思走偏那般簡單?她眼看就要跳進火坑里去了!

  關素衣寫了足足半月才停筆,將文稿檢查一番,稍加潤色,然後謄抄數份,讓金子拿去文榜粘貼。

  「小姐,不另外叫人謄抄,直接貼您的手稿嗎?您的字跡全燕京的文人都認識,若是宣揚出去,您可就大大出名了!」金子指著落款,提點道,「因為先前那篇《民之法》,逆旅舍人備受百姓推崇,言及才華不在徐廣志之下。待大夥兒得知逆旅舍人就是您,怕是會惹來諸多非議。」

  「貼吧,我就是逆旅舍人,逆旅舍人就是我,旁人愛說不說。」關素衣洗掉指尖的墨跡,漫不經心地道。

  金子得了準話,這才懷揣文稿而去,買通看守公榜的侍衛,將主子的文章貼上去,不過片刻就引來大批人駐足圍觀。

  「我沒看錯吧?這竟是逆旅舍人的大作?快快快,快去書肆買紙筆,把它謄抄下來!」只看清落款,還未瀏覽全文,就有學者著急忙慌地跑去購買紙筆。然而還有更多人留下來,起初心懷疑慮,後來如痴如醉。

  該文果然秉承了《民之法》的遺風,繼續與徐廣志作對。開篇第一句便直斥徐廣志以一己私論註解聖人之言,犯了大忌,強把自己的學術觀點引入天下學子腦海,令他們迷失文道;接下來一一點明他所有疏漏之處,用淵博的學識加以考證。

  時人都知道逆旅舍人擁有深厚的史學功底,她對儒學典籍的註解嚴格遵循了「以經釋經」的原則,甚少摻雜個人觀點,但有迷惑之處,便懇求諸位鴻儒或學子加以指正。她歡迎全天下人對她的文章進行批駁,還說唯有如此,才是最嚴謹的學習態度,而非一家之言成風,以至於聖人之德減之又減,終至消彌。

  結語時,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徐廣志並非在註解儒學典籍,而是藉儒學典籍註解自己的思想。倘若《子集註釋》經久流傳,後人學到的便不再是孔孟之思,而是徐氏之思,領會的也非聖人之言,而是徐氏之言。徐氏妄圖篡聖位,改聖言,博「天下師」之譽,實乃沽名釣譽!

  最後又著重點明,科舉乃皇上一力推行,諸位學子若有幸高中,應為天子門生,投效天子座下,而非旁人。

  說是一篇文章,實則字數足以立書,因逆旅舍人文名極盛,圍觀者先就把她擺放在與徐廣志齊平的地位,並不會產生多餘的質疑。待全文看完,果然蕩氣迴腸,寓意深遠,無論回味多少次,還是覺得難解其中真味。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有學子跑來圍觀,寒門學子還未開腔,世家子弟就已拊掌叫好,讚歎連連。他們出身尊貴,自然打小就延請名師,且個個都是當世巨擘,若要註解儒家典籍,誰敢越過他們?但徐廣志偏偏逾越了,還連發文章標榜自己,貶低旁人,叫他們如何不恨?

  他把批判自己的人形容為「蜀犬吠日,吳牛喘月」,諸位文壇巨擘自持清高,便也不好與他計較;此時再想著書,又怕被嘲諷為拾人牙慧,於是都保持了緘默。如今逆旅舍人首先將矛頭指向徐廣志,還邀請天下文士共同批駁自己的文章,以便更深入更全面地探討聖人之言,這等於給高高在上的巨擘們架好梯子,此時還不順著下來,又待何時?

  看罷文章,諸位名宿文思泉湧,立即就把自己最精妙的學術觀點總結出來,張貼出去,當然也不忘駁斥徐廣志一番。他雖然儒學功底很厚,但心性太過功利,對儒家典籍的註解果如逆旅舍人描述的那般,大多是自己的思想披上了聖人言的外衣,經不起推敲。

  越來越多的鴻儒加入文戰,互相駁斥,互相交流,互相點評,把儒學典籍註解得全面而又透徹,叫學子們看得酣暢淋漓,不捨離去。說一句毫不誇張的話,在這貼滿錦繡文章的牆壁前站一刻鐘,也比苦讀十年更有用。

  待徐廣志收到消息趕來時,他的《子集註釋》早已被眾位巨擘批得體無完膚,其中許多錯漏低級得令人發笑。他顧不上一一閱覽,找到逆旅舍人的文章飛快默讀,看到最後一句,差點噴出一口鮮血。

  批駁學術觀點他不怕,回去還能撰文駁回來,但暗指他篡聖位,改聖言,擺明是要斷他文路;又點明他結黨營私,與天子爭奪門生,這卻是誅心之語,足夠令徐家滿門抄斬!逆旅舍人好狠毒的心思!當真是下筆如刀,趕盡殺絕!

  徐廣志頭暈眼花,搖搖欲墜,所幸徐雅言及時扶了一把,才沒癱軟在地。季承悅正巧就在附近,連忙走上來幫忙,又命僕役去套馬車,送徐翁歸家。瞥見徐雅言求助的目光,他心中大感為難,臉色不由陰沉下來。

  全魏國的鴻儒巨擘齊齊撰文註解儒家典籍,這簡直是百年難遇的盛事,連敝帚自珍的恩師云翁都一連發了五篇文章,極其詳盡地闡述了他的學術觀點,若此時離開,便等於中途逃課,在文道上恐怕會落後旁人一大截,讓他如何能夠甘心?

  好在徐雅言看出他的為難,未再央求他親自送人。等待馬車駛來的間隙,她目光在逆旅舍人的文稿上流連,忽然驚叫起來,「這,這是關素衣的字跡!逆旅舍人是關素衣!」

  「怎會?」季承悅反射性地搖頭,再去細看,終至無言,然後一層一層羞紅面頰,竟是無地自容。就在半月之前,他還說關小姐見識短淺,勇氣可嘉,卻原來真正見識短淺的人是他們才對。她的學識已遠超同輩,堪與諸位鴻儒並肩。他怎麼有臉對她指手畫腳?真是不知者無畏。

  關素衣的字早已揚名燕京,此前被她卓然文采與淵博學識吸引,眾學子並未留意表象,然而一人道破,便有更多人看出來。行文如刀,言辭犀利的逆旅舍人竟是女子,且還把年長她數十歲的徐翁批駁得體無完膚,那她本人學識該有多高?從幾歲起開始讀書?關家的教育真是可怕啊!

  雖然有人非議逆旅舍人女子的身份,但諸位巨擘的文戰還在繼續,學子們提筆狂抄,實在沒有心思顧及其他。途中逆旅舍人又接連發表了兩篇文章,精妙無比的言論惹來多位巨擘探討批駁,你來我往之間,其深厚的儒學功底已彰顯淋漓。

  想拿她的性別大做文章的人漸漸歇了心思,專心抄寫。

  因文戰越演越烈,如火如荼,以至於驚動了官府,上頭專門派遣侍衛把守文榜,但有哪位巨擘的門生前來張貼新作,必定登記造冊。一面牆不夠貼,竟又加了好幾排木牆,不准任何人隨意揭掉。

  及至當天傍晚,文戰才告一段落,然而此事還沒完,等消息醞釀一晚,傳得更遠,必定還有更多名宿加入,或許外地鴻儒也會派遣疾足送來文稿。這不僅是儒學之戰,亦是文名之爭,無論是純粹研習儒術的學者還是醉心宦海的假道學,都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關素衣發表了三篇文章就沉寂下來,她知道後續文戰已經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她不過是一塊磚,只為了引出美玉,更多鴻儒巨擘將撐起這場盛事。

  庭院內星斗漫天,飛花飄零,關父抱著一罐燈油,嘆息道,「一個錯眼,你竟鬧出這樣大的動靜,所幸你還知道急流勇退,適可而止,叫諸位大家蓋過了你的風頭。」

  「樹大招風,我這棵小苗不敢頂受颶風。」關素衣懷裡同樣抱著一罐燈油,低聲道,「文戰恐會持續數日,父親,您有沒有想過把眾位大家的文章收編成冊,製成真正的《子集註釋》?或召集魏國名宿,共同撰寫一本涉及萬事萬物,各科各業的巨著?為天下人開智,為後人指路,這才是文戰的真正意義所在。」

  關父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女兒,沉聲道,「這是你原本就預想好的?」

  「是。天下儒為天下師,萬物有靈當萬世長存!」關素衣的血液在燃燒,一點一滴終至沸騰。

  關父定定看她半晌,慨然長嘆,「是為父小看了你。倘若你所言之事達成,關家將一舉成為文壇領袖,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會感念這份恩德。這才是真正的教化之功,也是皇上推行儒學的最快捷徑。依依,我之前想左了,或許你可以入宮試一試。」

  聽聞最後一句,關素衣傻了,怔愣好一會兒才抱著燈油踏進書房。今晚,祖父和父親均打算經夜寫文,燈盞怕是一夜都不會熄滅,同樣的情況必定發生在燕京的各個角落。而翌日朝堂少不了一場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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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文寶

  聖元帝早在半月之前就已收到太史令獻上的《子集註釋》,又有許多寒門出身的文臣欲推舉徐廣志擔當今科主考官一職,更有天下學子為他搖旗吶喊,大張聲勢。

  分明此前已駁了兩回,將徐廣志的聲譽貶到泥裡,但他依然有本事蹦躂出來,且一次蹦得比一次厲害。由此可見這人野心多大,韌性多強,而能力又有多高。或許因為上次依附權貴而敗給人心的緣故,這回他吸取教訓,先一步掌控人心,將籠絡的對象換成了天下學子。

  天下學子有多少?千千萬萬,後續無窮,而其中能得到名師指點的又有幾個?萬中無一!徐廣志正是瞅准了這一點才敢越過眾多鴻儒巨擘,撰寫《子集註釋》,因為他知道只要這本書傳開,全天下的寒門學子都將成為他的忠實擁躉。緊接著他又發表文章闡述自己對「師道」的看法,將自己標榜成敢為人先,弘揚儒學的急先鋒,把斥責他的人貶低為蜀犬吳牛,徹底堵住了當世文人的嘴。

  這一拳兩拳接連不斷地砸下來,果真為他砸開一條通天之路。因為夫人的緣故,聖元帝恨屋及烏,立馬就想駁回奏摺,卻又礙於他聲望高漲,若彈壓了他或令天下學子寒心,只能拖延。

  每當太史令問起,聖元帝就說還未完全參透《子集註釋》,得好生琢磨琢磨。推廣科舉必讀書目畢竟是大事,太史令不好催促,只得按捺。然他早已胸有成竹,只等皇上批復下來就與徐廣志聯手再寫幾本儒學注書,為自己博取文名,籠絡學子,擴張勢力。

  某些人在等,聖元帝也在等。憑他對夫人的了解,她甚少仇恨一個人,然而一旦恨上,必定是不死不休。前兩回都與徐廣志死磕到底,沒理由這回半點動靜也無,於是派遣暗衛去打聽,果然得到夫人也在著書的消息。

  武人鬥起來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文人鬥起來是口誅筆伐,穿雲裂石。夫人這是準備與徐廣志展開文戰?這樣一想,聖元帝竟格外期待,自己也翻開《子集註釋》認真閱覽,試圖找出錯漏之處。

  如此,時間自然流逝得飛快,不知不覺半月已過,聖元帝找出七八處存疑,用小冊子記錄下來,等待日後與夫人討教,卻忽有一日收到暗衛獻上的一沓文稿,說是夫人的大作。

  「這麼快就寫完了?」聖元帝很吃驚,翻開看了兩頁,不免低笑起來。夫人啊夫人,您除了無賴、矯情、口是心非,您還睚眥必報,下筆如刀,真是一點活路都不給徐廣志留!

  「學而時習之」,徐廣志解錯了「時」與「習」兩字,竟叫夫人翻遍孔聖所有著作來證明二字真意,這是打算一個字眼一個字眼地摳對方錯處,不欲放過絲毫疏忽。

  聖元帝幾乎能想像得到她挑燈夜讀,奮筆疾書的模樣;也能想像得到她蔥白指尖逐字逐句往下摸索的作態。她真是一點也不含糊,既決定要做,便竭力做到最好。

  拿出自己的小冊子與夫人的文稿進行比對,聖元帝羞愧難當,原以為自己已經很努力,進益也非常大,與夫人比起來卻還是差遠了。料想外面那些奉徐廣志為師的學子,水平還要更低。

  當聖元帝暗自決定加大科舉難度,挑選真正的良才時,又有暗衛來報,說夫人的文章已挑起一場文戰,如今眾位鴻儒齊聚文榜對面的茶樓,傾聽儒生唱念文章,若有哪篇引起他們的關注,立即便會撰文加以駁斥或點評。

  文壇宿儒的文思非常人可比,因胸中暗藏書山墨海,但有靈感便能揮毫成文,壓根無需多想,也因此,不過短短半日功夫,夫人的文章就已引出十數篇高作,一篇更比一篇深奧,一篇更比一篇精妙。眾位文豪彷彿在比拼一般,先是使出三四成功力彼此試探,見對手道行頗深,這才拿出真功夫,及至後來參與的高手漸多,為了不屈居下風,竟紛紛拿出壓箱底的寶貝。

  這可便宜了前來圍觀的學子,既覺這篇文章精妙,又覺那篇文章絕倫,哪怕長了幾百雙眼睛也看不過來,心裡急得火燒火燎。

  聖元帝也沒料到夫人竟會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就目前來看卻是一樁好事,立即派遣禁衛軍把文榜保護起來,不准一篇文章覆蓋在另一篇文章之上;不准旁人隨意揭取;八面石牆不夠貼又加八面木牆;入夜之後還得把所有文章謄抄備份,末了登記造冊。

  自古以來,中原人便有敝帚自珍的習性,掌握什麼秘技慣愛藏著掖著,連親傳弟子也要留一手,故而很多技藝或學術均慢慢衰微沒落。像目下這等你追我趕,知無不言的盛況,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若論煽動人心,還屬夫人最諳此道,反而是徐廣志被她扯過來當了靶子,白白吃了一個巨大的暗虧。沒見這些鴻儒每人都要在文章裡踩徐廣志一腳嗎?也是夫人帶起的風潮。

  聖元帝一面關注事態進展,一面對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見她悄悄隱匿了,沒再參與後續文戰,這才放下心來。如今她雅號已經暴露,再攪合進去恐有小輩猖狂的嫌疑。但她的年齡和性別恰恰給了她最周全的保護,只一句「莫與女流計較」便能堵住眾位文壇巨擘的嘴,也令她的學識更受矚目。

  女子才高三分,傳揚出去便能得七分讚譽,而夫人才高八斗,此時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貶低她。不過日後她再用逆旅舍人的名號發文,權威性與影響力恐會大打折扣。世人輕賤女子,這是流俗,不可改變。

  等夫人成了魏國皇后,便不會再受任何人慢待,朕要讓她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這樣想著,聖元帝總算是心平氣和,把記載著詆毀夫人之言的紙條撕成碎片,丟入火盆裡燒毀。

  翌日,朝堂上一片肅靜,先前力主徐廣志入仕的幾位文臣噤若寒蟬,冷汗如瀑,暗暗祈禱半月過去,皇上已經忘了他們的奏摺。但天不遂人願,只見皇上拿出一本書冊,正是《子集註釋》無疑,又拿出厚厚一沓文稿,沉聲道,「昨日燕京爆發文戰,令朕著實開了眼界,原來文名與學術之爭,其浩大聲威半點不比城池與疆域之戰遜色。朕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拜讀諸位鴻儒鉅作,十二時辰所得,竟遠勝數年苦讀,胸中文墨激盪,回味無窮!」

  他隨手將《子集註釋》扔到一旁,語氣森冷,「朕差點又被這位徐翁坑害一次。上回論法壞我朝綱,此次著書亂我文試。倘若朕批復了你們奏摺,將此書列為科舉必讀書目之一,等同於讓徐氏之言凌駕聖言;令徐氏理學獨斷魏國文壇。十年、二十年過去,還有哪個讀書人能理解真正的孔孟之思?全成了他徐廣志一個人的喉舌、擁躉!」

  狠狠拂落書冊,他一字一句道,「今科學子皆為天子門生,不為他人黨徒!誰若是在朝內朝外大肆拉幫結派,以權謀私,便不要怪朕出手雷霆!徐廣志野心勃勃,所圖不小,朕著實不敢啟用,日後誰再推舉他入仕,先撫穩了自己的烏紗帽再說!」

  看不慣徐廣志廣招門生,壟斷學術的文臣佔絕大多數,今日也做好了阻止他出仕的準備,卻沒料皇上一來就徹底封死他前路與後路,真是大快人心。

  「陛下英明!」一人拜倒,眾人臣服,此事就這樣一語斃之。

  殿內靜默片刻,便見帝師大人躬行上前,徐徐開口,「皇上,微臣有本啟奏。徐廣志雖沽名釣譽,卻也開了先河,為天下學子謀求良師,初心尚善,還請皇上息怒。微臣有感於魏國學子求知若渴之心,懇請皇上召集天下鴻儒共鑄儒學寶典,傳與現世、後世,另召諸子百家之大成者,再鑄一百科寶典,不使中原文化衰微敗落,不使我等師門凋敝。」話落深深跪伏,虔誠叩首。

  聖元帝政治嗅覺何其敏銳,立即就意識到帝師所言暗藏的巨大利益。鑄儒學寶典能以最快的速度奠定儒學的國學地位,為順利實施禦民之術打下夯實的基礎;鑄諸子百家寶典,這一巨大誘惑必能吸引無數能人異士齊聚燕京,為朝廷所用。

  戰爭之後,魏國雖擁有廣袤土地,百姓卻大多逃亡關外或海外,唯恐蠻夷當政戕害漢人;而徐廣志喊出「獨尊儒術」的口號又驚走了諸子百家的學者。魏國如今最缺什麼?除了國政收入便是人才。

  九黎族人擅武卻不通文,且對聖元帝並不忠心,他不能用也不敢用,而投效麾下的寒門臣子又太少,以至於他不能完全剔除世家對朝政的影響,只因他們壟斷了學術,亦壟斷了人才。

  法家、兵家、醫家、史家、農家、墨家……諸子百家的學者皆為國之棟樑,若能齊聚燕京,湧入朝堂,胡人何患?薛賊何患?魏國在五年之內必然豪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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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國母

  聖元帝正愁不知該如何籠絡這些人才,帝師就給他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只要頒布檄文昭告天下,著書傳世的誘惑哪個文人抵擋得住?只要他們肯來,他就能把人留下!

  「帝師好胸懷!奏本拿來,朕要細觀!」他立刻讓白福把半掌厚的奏摺呈到御前。

  武將尚且沒有反應,諸位文臣已激動地面紅耳赤。為後人留下一部傳世巨著,有幸參與其中的人必然流芳千古!這正是他們畢生所求,焉能錯過?帝師果然胸懷博大,力拓文壇,不像徐廣志,一味欺世盜名,博取利祿。

  一定要讓皇上盡快把奏摺批復下來!一定要爭取一個著書之職!這樣想著,眾位文臣已是蠢蠢欲動。倘若朝會散去,消息傳開,居住在燕京的鴻儒必會齊聚帝師府,為儒家寶典出力。這種事根本無需鼓動,只要皇上振臂一呼,天下文人必然群起響應!

  思忖間,聖元帝已飛快把奏摺看了一遍,想也不想就提起御筆寫下艷紅的「准奏」二字,並任命帝師為蘭台令史,負責組建編撰館,召集天下文豪共襄盛事。

  關老爺子叩首領命,神情激動。眾位文臣也跟著跪地磕頭,山呼萬歲。

  又一樁朝政處理完畢,聖元帝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正想讓白福高唱罷朝,卻見九黎族的眾位親王齊齊上前,懇求皇上立后。礙於他離奇身世,又因先帝對此子存了殺念,皇室宗親對聖元帝的忠心遠遠及不上漢人。誰也沒料到最終登上皇位的會是他,又受到太后鼓動,難免有不臣之心,故而當年建國初期,九黎族十大貴姓中唯有盤姓送了女兒入宮,其餘嬪妃皆身世低賤,舍為棄子。

  如今聖元帝身世之謎已經破除,在漢臣地幫襯下權勢越發穩固,威望日益高漲,而太后一系則徹底偃旗息鼓,幾近隱匿,皇室宗親與十大貴姓這才慌了手腳,想把女兒塞入後宮博寵。

  皇上自小被族人拋棄,被狼群養大,助他打天下的軍隊大多是漢人軍隊,他對族人的感情還剩幾許?這一問題的答案誰也不敢深想。但看他大肆提攜漢臣,著力打壓不忠於他的九黎族勳貴,就可窺見一二。

  趁軍權還未完全被他收攏的時候加強他與族人的血脈聯繫,這是眾位親王苦思多日得來的辦法。無論怎樣,魏國皇后必須是九黎族女子,下任儲君必須為九黎族嬪妃所出,不能讓皇上亂了皇族血統。

  手裡捏著幾位親王擬定的立後名單,聖元帝不怒反笑,傾身問道,「朕是誰?」

  「啟稟陛下,您是魏國國主。」九黎族勳貴們頗有些莫名其妙。

  「朕權利幾何?」

  「您至高無上!」

  「朕能否配得上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您富有天下,天下重寶自然歸您所有。」

  「那你們擅作主張給朕挑這幾個凡俗女子是何意思?看不起朕?」聖元帝扔掉名單,徐徐開口,「朕若要立后,必娶魏國容貌最美麗,才華最出眾,家世最清貴,德行最高潔的女子,旁的庸脂俗粉,不配入朕法眼!」

  此言一出,滿朝皆寂。眾位親王有心反駁,卻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他是魏國至高無上的存在,當然配得起魏國最優秀的女子,這樣說有什麼錯?那四個條件亦是一國之母必備的品質,缺一不可。

  這,這跟他們原先想好的完全不一樣啊!該如何反駁?難道說皇上您必須從這些女子中挑一個?難道說您配不上那樣完美的女子,隨便將就將就得了?現在的聖元帝可不是當年被先皇當成馱馬一般驅使的工具。他獨斷朝綱,大權在握,若想逼他就範,壓根沒有可能。哪怕十大貴姓和皇室宗親掌控的軍隊全加起來,也只是他麾下漢人軍隊的十之二三罷了,可以一拼,卻注定敗亡。

  容貌最美,才華最高,家世最貴,德行最潔?漢臣們也在心裡琢磨開了,將京中未婚女子挑出來細細一數,竟唯有關老爺子的孫女關素衣佔全了四點。她容貌美不美,有眼睛的都能看見;才華高不高,能與當世文豪筆戰數回,還用細說?帝師府若當不起「家世清貴」四字,誰又當得起?至於德行,這就見仁見智了。

  有人批關氏女性格剛硬,失了貞靜嫻淑,但那是對普通人而言。若讓皇上來論,單她剖腹取子,令先太后得以正名這一點,就賺足了好感,旁人說幾百幾千句關小姐的壞處,在皇上心裡她也是個好的。

  皇上這句話完全是比照關小姐來說的嘛!思及此,不少人朝帝師和太常瞥去,想看看他們作何反應。

  然而叫大家失望了,帝師與太常莫說表情,就連眉毛都沒抬一下,彷彿這事完全與他們無關。也對啊,關小姐雖然才貌雙全,卻是嫁過人,和過離的,哪能當皇后!差點就把關鍵的一點給忘了!

  眾人反應過來,紛紛舒了口氣,官位稍低的大臣沒了想頭,勳貴權臣卻把家中女兒挨個提溜一遍,看誰有才、有貌、有德,日後好找個機會與皇上見一面。

  聖元帝見二位泰山無動於衷,心裡並不感到意外,卻也免不了失落。和離的女子怎麼了?和離就不能再嫁?真是一群老糊塗!索性話已經放出去,再有人給他後宮裡塞女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個兒夠不夠格。

  想罷,他徐徐道,「諸位愛卿憂心后宮無主,朕亦憂心,然一國之母乃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豈能隨便什麼人當得?朕寧可后位空懸,也不願名不副實之輩竊居椒房殿,壞我大魏國祚,眾位愛卿以為如何?」

  竟已上升到壞國祚的高度,誰敢出言反駁?更何況皇上說的沒錯,皇后賢德不賢德,的確事關重大,君不見夏、商、周……前朝,均因後宮亂政而亡,反觀皇上的立后標準,著實合情合理。

  待堂下消停了,聖元帝揚聲道,「諸位愛卿可還有事?無事便退朝吧。」

  眾人連忙跪下恭送聖駕,只見他大步走到金鑾殿門口,忽然又回過頭,朗笑道,「帝師,朕上回問您認不認得逆旅舍人,您說不認得,如今才知她竟是您的親孫女兒。您這欺君之罪,朕記著,改日送一幅舍人的墨寶相抵吧。」

  關老爺子連忙跪下請罪,再起身時陛下已經走遠。父子二人出了金鑾殿,這才露出凝重的表情。誰說和離就不能入宮?旁人忘了,他們可沒忘,九黎族素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習俗,不僅表現在權利更迭與家業傳承上,還表現在婚配中。弟娶嫂、嫂嫁叔,甚至妻後母,種種荒誕之舉經過數百年的傳承,已演變為倫常,正如中原人的三綱五常一般,都是民眾共識。

  連父親的女人都能娶,娶一個二嫁之女算得了什麼?陛下今日這番話是故意說給關家人聽的啊!

  關老爺子不明就裡,只是略微有點擔心,關父卻覺大勢已去,無力掙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順其自然了。所幸女兒雖然不懂陰謀,卻擅用陽謀,若能居於鳳位,或可避免最壞的下場。

  朝會進行時,文戰還在繼續,文榜附近的茶樓已是人滿為患。巨擘們獨占一座,學子們不敢入內叨擾,只能在附近徘徊。有的茶樓掌櫃很是知機,既賣茶水又賣筆墨紙硯,生意非常火爆。

  其中一座裝飾豪奢的茶樓內正聚集著許多勳貴子弟,默默埋頭抄文。關文海也在其中,臉色卻不如旁人激動,一陣白一陣青,扭曲得厲害。關素衣是逆旅舍人的消息給了他當頭棒喝,緊接著徐翁的著作受到眾位鴻儒批駁,並用切實的論據證明他的許多觀點不過是自己臆測而已,若拿來教導學子,恐有誤人子弟之嫌。

  毫無疑問,關文海就是被誤導的學子之一。想起自己半月前拿去與眾人傳閱的策論,他就恨不得時光倒回,把文稿一把火燒掉才好。他竟還大放厥詞,直斥堂妹不懂裝懂,學識粗陋,又言關父對他有隙才駁了他文章。

  事實證明不懂裝懂的人是他,心存怨懟的也是他,他嘲諷堂妹的那些話,而堂妹對此的回復,現在全變成了眾人取笑他的把柄。

  「還記得關文海上次發表的文章嗎?現在再看,簡直可笑至極。關小姐告誡他立題錯了,他還污衊人家學識短淺。我竟不知能把徐廣志批得體無完膚,又與諸位鴻儒共同論道的人,學識還趕不上他。」

  「哎,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看人不看才華,只看年齡,年齡大的學問就高,年齡小的學問就低,所以年齡偏小的學子他一概不服,必是要嘲諷幾句的。」

  「原來如此,那他還考什麼科舉呢?等七老八十了直接去拿狀元不就得了?」

  「是矣,關小姐也是這麼說的。哈哈哈哈……」茶樓內滿堂哄笑,惹得關文海頭頂冒煙,無地自容。季承悅坐在角落旁聽,耳根亦燒紅一片。他同樣看低了關小姐,真是有眼無珠,所幸那些傻話只在徐雅言跟前提過,應當不會傳進她耳裡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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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27:55 |只看該作者
第139章口誅

  關文海心裡憋得難受,卻又發作不得,只好假裝沒聽見旁人的嘲諷。恰在此時,一名小廝急急忙忙奔上茶樓,來回尋了幾遍才跑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少爺,帝師大人從宮裡回來就立馬召集族人,說是要重建族學,為族中孩童延請名師,教授儒術。他還說關家嗣子必須完全繼承他的衣缽,不需要教而不改,執迷不悟的庸才……」

  這話擺明是在批評自己,但關文海卻無從反駁,只因他早在半月前就把那篇立題大錯特錯的文章宣揚出去,還送到徐翁府上,請他點評,因此受到更多讚譽,也傳出斐然才名。在文戰爆發之前,他與齊豫、季承悅等人一樣,都是燕京城裡炙手可熱的才子。

  然而他曾得到多少讚譽,現在就要遭受多少嘲諷,哪有什麼驚才絕艷、滿腹文章?只剩隨波逐流,人云亦云而已。

  「老爺子是什麼意思?不認我做嗣子了嗎?曾祖父焉能同意?」關文海咬牙啟齒地道。

  「現在已經不是族長同不同意的問題了。您之前才名極盛,乃關氏小輩中的佼佼者,族長點了您繼承帝師大人衣缽,旁人就算心裡有怨也說不得什麼。但您現在……」小廝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音道,「您現在文名大損。先前得了太常大人指點,讓您回家仔細讀書,改了文章再去請教他,哪料您出了帝師府就把文章拿給同科學子們看,又公開嘲笑七小姐學識粗陋,大放厥詞,又言太常對您心存不滿,著力打壓;之後更糊塗,竟找到徐廣志府上,讓他指點您,還借他的聲望為您博取才名。

  徐廣志若一直得勢便罷了,二位大人不能拿您怎樣。但現在徐廣志的《子集註釋》被眾位鴻儒連連批駁,更糟糕的是格物致知恰是他錯得最離譜的地方,以至於您積累多日的才名一朝盡喪,已成了天下學子的笑柄。不知哪個多嘴多舌的東西將您近日所為密告帝師大人,還把徐廣志替您修改的文章也送了過去,惹得帝師大人震怒不已,當眾斥您下愚不移,少條失教,又言這樣的人不配繼承他的衣缽,更不配當關家嗣子。」

  關文海越聽臉色越白,抖著手將毛筆放下,追問道,「難道他要另選嗣子?」

  「是。老爺子說了,帝師府的嗣子可以無才,卻不能無德,您對太常大人不尊敬,對七小姐不友悌,進了家門三分帶笑,出了家門便極盡詆毀,且既無識人之明又無辨學之才。帝師府若攤上您這樣,這樣……」小廝話音漸消,不敢再往下說。

  關文海知道老爺子素來心直口快,定然不會說什麼好話,卻還是忍不住追問,「攤上怎樣?他是怎麼評價我的?」

  「他說帝師府若攤上您這樣不孝不悌,無才無德,陰奉陽違的嗣子,將來必然敗落。他要建立族學,讓族中所有適齡童子接受儒學教育,從中擇取良才親自指點,連才華帶品德一起考察,數年之後再定嗣子。因為您《格物致知》那篇文章備受徐廣志推崇,所以非常出名,也因此您詆毀太常大人和七小姐的事,全燕京的文人都知道。

  帝師這話一出,除了咱們一家,全族人都極其贊同。族長權利再大也不能違逆全族人的意思,更不敢讓燕京城裡的人指著他脊梁骨罵他以權謀私,惡意侵奪他人家產,敗壞他人門楣,故而只能點頭答應。您想關家嗣子的地位何其尊崇?將來不但要繼承萬貫家財、高官厚祿,還要擔當文壇領袖一職,沒點真才實學,誰也接不了這個衣缽。您先前若是把文章拿回家改了,便不會有後面那些爛事。可惜……」

  小廝愁眉苦臉地道,「少爺您趕緊回家去吧,族長氣得狠了,說是要動家法,老爺和夫人也都等著您回去給他們一個交代。」

  關文海頭暈目眩,幾欲跌倒,踉蹌走了幾步,追問道,「我不能過繼給帝師府了?全族人都同意了?」

  「您若還是之前才學最高的關氏子弟,族人哪敢與您作對。但現在您名聲毀成這樣,帝師要換掉您也在情理之中,因為錯全在您,不在他。您別想了,回家給族長道個歉,日後好好讀書,努力扭轉二位大人對您的印象,沒準兒還有機會。兩月之後便是科舉,您考個狀元回來,讓詆毀您的人刮目相看吧。」小廝扶住自家少爺,小心翼翼地帶往樓梯。

  「對,我還可以參加科舉。」如喪考妣的關文海立即振作起來,咬牙道,「我若是得中狀元,必定要一雪今日之恥。關齊光不選我,那是他有眼無珠!」

  二人腳步虛浮地離開茶樓,剛走出去沒多遠就見關老爺子帶著兒子與孫女入了文萃樓,與諸位鴻儒拱手見禮,談笑風生。他們站在二樓的露台上,不知說到什麼,竟惹得諸位文壇巨擘齊齊變色,連聲追問真假,得了肯定的答覆竟撫須大笑,欣喜若狂。

  「掌櫃拿酒來!魏國有此明君,文壇值此盛事,吾等定要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哎,慢著!為了彰顯諸君功底,還是戰罷再飲。誰能得勝,誰就是主撰!」關老爺子指了指街對面的文榜,目中滿是勃勃戰意。昨晚他已打好腹稿,只等今日潑墨揮毫,筆伐群雄。

  與他打著同樣主意的鴻儒不在少數,又有主撰當彩頭,越發不肯錯過機會,連忙提筆疾書,文思泉湧。

  關文海眼見堂妹與諸位鴻儒談笑自若,備受稱讚,雙目簡直要噴出火來。他原本應該是關家嗣子,所有讚譽與尊崇,還有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都應該是屬於他的!若非堂妹撰文抨擊徐廣志,他的文章不會成為全城笑柄,他的文名不會毀於一旦,他還是關家最優秀的後輩,足以頂立帝師府門楣!

  我的好堂妹,你給我等著!陰毒無比地瞪了樓上一眼,關文海沿著牆根快步離開。

  與此同時,徐廣志也在家中等待消息。他猜測皇上今日應該會批復推舉他入仕的奏摺,倘若沒有關素衣從中作梗,或許已經成事,但現在卻懸了。

  他內里火燒火燎,思緒紊亂,面上卻極為平靜,將關素衣的文章看了又看,卻始終沒能找出破綻。關家的教育果然了得,憑她一介女流,於儒學一道竟精通至此,列出的錯漏全都經過極其嚴謹的考證,只拿聖人言註解章句,絕少摻雜個人觀點,讓他想撰文批駁都無處落筆。

  當初寫書時他的確存了私心,將自己的學術思想暗暗融入儒家典籍,故而在立意方面有所欠缺。但當世鴻儒哪個不是如此?否則也不會出現各種儒學流派。眾多前輩還未開腔,她一個小輩湊什麼熱鬧?一次如此,二次也如此,他不得不懷疑關素衣所為均是帝師與太常教唆而致。

  莫非上次構陷關雲旗的事敗露了?他知道是我主使,卻又拉不下臉與我爭鋒,便讓一個小輩探路?就算關素衣把事情鬧得再大,只一句「莫與女流計較」就能徹底堵上他的嘴,叫他吃一個啞巴虧。思及此,徐廣志竟心生怯意,因為他明白,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抗衡關家父子的能力,除非他放棄做純臣,重新依附景郡王或世族。但這次之後他文道全毀,對旁人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就算找上門跪求,恐也沒有出路。

  他放下文稿,面露惶然。

  徐雅言陪伴在他左右,忐忑不安地問道,「爹,您能寫文駁斥關素衣吧?她才多大?論起學問哪能比得上您,定然都是胡謅的。」

  徐廣志雖然急功近利,卻不會自欺欺人,搖頭長嘆,「她的文章十分嚴謹,全都是藉聖人之言批判我的觀點。我若是撰文駁她,就是在駁聖人,非但討不了好,反倒更坐實了'篡聖位,改聖言'的罪名,將來在文壇永無出頭之日。你不要像關文海那樣沒見識,認為別人年紀小,學識就淺,爹給你透一個底,她的學識不在我之下,甚至還要略勝一籌。」

  徐雅言用力握緊裙角,顫聲道,「那爹您這次不會有事吧?」

  「上次輸給她還能從頭再來,這次卻難說。」徐廣志雙目赤紅,嗓音粗糲,「這次她絲毫也未留手,斬我文道不算,竟還絕我生路。與天子爭奪門生是什麼罪名,古未有之,但想也明白定然無法善了。惟願皇上仁慈,不欲與我計較,只斷我仕途也就罷了。」

  「倘若皇上定要與您計較呢?」徐雅言不知不覺掉下許多淚珠,可見嚇得狠了。

  「若皇上定要與我計較,那就是滿門抄斬。我當初真是糊塗,怎麼就沒想到今科學子也是天子門生,怎就留給旁人如此要命的一個把柄!是爹害了你們,爹沒用!」徐廣志頹然靠倒,心如死灰。怪他野心太大竟志在天下,反倒忘了皇權獨斷的危險。

  徐雅言哭著安慰,「爹您別這麼說,不是您沒用,是關素衣心懷叵測,故意曲解您的意思。」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明白何謂口誅筆伐,言辭如刀。原來軟趴趴的毛筆握在某些人手裡,頃刻間就能化作殺人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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