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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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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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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47:31 |只看該作者
第150章正主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靠在暗巷內,往外走五六十步便是熱鬧非凡的鑼鼓大街,喧囂聲此起彼伏,反倒襯得此處格外安靜。

  關素衣正盤膝而坐,慢慢飲茶。少頃,車簾被掀開,金子貓腰進來,低聲道,「小姐,您預計的果然沒錯,那卞敏兒一大早就在鑼鼓大街最奢華的茶樓內定了一個雅間,請了七八位貴女在裡面喝茶,如今已聚了一個多時辰還沒走,像是在等待什麼。」

  「七八位貴女?都有誰?」臨到此時,關素衣已能肯定卞敏兒就是幕後真兇。她性格如此狂傲,哪有不親自前來觀賞自己慘狀的道理?

  金子接連報了許多九黎族貴女的名號,均與卞敏兒地位相當,唯獨其中一人顯得十分突兀。

  「徐雅言?她一個漢女,又是庶民,怎會與這些人攪合在一起?也不怕羊入狼群,被生吞活剝了。」關素衣頗感意外。

  「小姐您有所不知,景郡王的嫡女臨湘郡主與卞敏兒十分要好,且她崇尚漢學,因此又很愛與漢人才女交往。徐廣志曾在景郡王府當過幕僚,徐雅言便是在那時與臨湘郡主好上的。皇上不是說喜歡貌美有才的女子嗎?如今燕京城裡的貴女們全在研習漢學,這卞敏兒也不例外,已通過臨湘郡主牽線搭橋,請了徐雅言當伴讀,每日請教儒學呢。」

  「哦?還真是泥豬疥狗,混作一團了。」關素衣語氣中帶著濃濃的厭惡。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她也算看明白了,管他什麼清高傲氣,在權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忽納爾說得對,他有千百種辦法對付自己,只是捨不得罷了。然而他捨不得,旁人可不會留手,何必為了那點矯情,硬把自己弄成一隻軟柿子,由得人想捏就捏?

  從今往後她要化為刀劍,誰來招惹就剁了誰的手!

  斂去眸中煞氣,她平淡開口,「與我好生說說這位卞敏兒。」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得找個縫隙下手才成。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誰也不欠誰。

  金子對九黎族貴女可謂如數家珍,立即稟告道,「卞敏兒乃太后嫡親侄女兒,中軍將軍卞兆雄嫡長女,因性格肖似男子,武藝十分高強,頗受卞兆雄和太后寵愛。當年卞兆雄打了勝仗,什麼賞賜都不要,只為女兒求了一個臨慈郡主的爵位,食邑八百戶,在魏國貴女中無出其右。然太后一系如今備受打壓,幾位小皇孫均為陛下掌控,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間,卞家雖然掌控著十萬軍權,與陛下百萬雄兵比起來著實不算什麼,如今已呈日薄西山之象。為了扭轉局面,卞兆雄這才聯合幾位親王,欲將卞敏兒推上后位,以鞏固九黎族勳貴在朝中的地位。他們不但要確保卞敏兒入宮,還想讓她誕下嫡長子,再圖立儲。」

  「皇后,儲君,未來帝王。卞家真是野心不小。」關素衣漫不經心地道,「她若是不來招惹我,沒準兒我腦子一懵就主動退讓了。但她偏偏嫌我活得不夠明白,一棒子揮過來,硬是把我給打醒。為了感謝她,我必要送她一件終生難忘的禮物。」

  「小姐您想幹嘛?把她也送去匪窩?」金子蠢蠢欲動。

  「勾結匪寇,我像是那種人嗎?」聽見巷外傳來驚叫聲,她擺手道,「你去看看吧,人似乎送回來了。」

  與此同時,卞敏兒正用馬鞭抽打窗台,笑容極為殘忍。

  「那人是你弄的?」臨湘郡主篤定道。

  卞敏兒不答反問,「你猜她是誰?」

  「都已經切割成那樣,你不說我怎麼猜得到。莫非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得罪了你?你如今好歹也是快當皇后的人了,還是收斂一些為好。」臨湘郡主語重心長地告誡。

  「我若不當這個皇后,還有誰能當?盤朵蘭?入宮這麼久,她連龍床都沒上去過!」卞敏兒不屑冷笑。

  「你怎知她沒侍寢?這種話不好亂說的。」臨湘郡主左右看了看,其余貴女連忙垂下頭,不敢與之對視,卻都豎起耳朵旁聽,尤其是徐雅言,眼裡已有精光連閃。

  「大嫂告訴我的。她久居宮中,豈會不知?」卞敏兒口中的大嫂就是已故大皇子的遺孀,也正是她將聖元帝迷戀關素衣的消息送入卞府,令卞敏兒得了先機。至於這個消息大皇子妃又是從何處得來,真不真切,卞敏兒半點也未查實。她的處事原則便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然而事實證明,關素衣身邊果然潛伏著死士,那賤人真與皇上有一腿!

  思及此,卞敏兒不禁露出猙獰的表情,嚇了臨湘郡主一跳。她正待詢問,卻聽窗外傳來淒厲的哭嚎聲,一名婦人跪在奄奄一息的裸身女子旁邊,喊道,「素衣,你怎麼了素衣?來人啊,快去帝師府送個信,就說他家嫡女出事了!我可憐的素衣啊,你怎會變成這樣!」

  帝師府嫡女關素衣?本就喧嘩吵鬧的人群頃刻間沸騰起來。

  茶座二樓,臨湘郡主也被駭住,失聲驚叫,「那人竟是關素衣?你為何把她弄成這樣?你你你……」

  「不是我弄的。一隻賤母狗罷了,碰她我還嫌髒手呢。」卞敏兒剔了剔指甲,表情十分漫不經心。這話也不算假話,她只是把關素衣往楊華山上一扔了事,哪來那麼多功夫折騰對方?

  已經三天了,城門還未解禁,皇上對外說是搜查漏網的拐子,實則一面在京中暗暗找人,一面派了精騎沿著水道一路追去梧州。然而他千算萬算,卻絕算不到人已經被送往楊華山,當夜就被糟蹋的不成樣子。哪怕他懷疑到自己頭上又怎樣?沒留下任何證據,有卞家和眾位親王庇護,她只需安心等待入宮就成。

  難道為了一個千人騎萬人睡的婊子,皇上還能與全族人翻臉不成?

  這樣想著,卞敏兒意氣風發地笑起來。

  臨湘郡主哪能猜不到內情,用指尖點了點她額頭,彷彿很生氣,片刻後卻無奈一笑,竟也覺得十分有趣。徐雅言一面為二人的殘忍冷透心肺,一面暗自感到暢快。曾經風華絕代的關素衣,在九黎族貴女面前也不過是隻母狗罷了,想怎麼糟踐就怎麼糟踐。想想曾經不可一世的她,再看看下面鮮血淋漓的一團爛肉,還真是大快人心呢!

  街中,婦人還在哭嚎,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名小丫頭推開人群擠進去,質問道,「我是關小姐的貼身丫頭明蘭,她如今好端端地待在家裡,你們誰說她出事了?」

  「快讓讓,關小姐的丫頭來了,趕緊讓她認一認。」圍觀者立即給明蘭讓出一條路。

  走到近前,明蘭駭然高喊,「宋大嫂子,怎麼是你?我家姑娘好好兒的,你怎麼胡亂造謠呢?快把人送去醫館,然後報官,這可是一樁謀害人命的大案子!」邊說邊脫掉斗篷,嚴嚴實實蓋在女子身上,卻又不敢隨意動她,只檢查了她的傷勢,然後央求路人去請大夫。

  原來這婦人正是齊豫的妻子宋氏,不知何故硬要指認躺倒在地的女子是關素衣。看見明蘭,她臉色僵了僵,想起神秘人的交代,又言之鑿鑿地道,「你這死丫頭,別以為我不知情。我家夫君說了,大小姐早在木沐失蹤的時候也不見了,我憂心了好些天,今日一見這女子就覺得眼熟,走到近前一看,果是素衣。你們覺得她遭此大難丟了關家臉面,不願認她倒也罷了,我把她送進醫館去!今後也由我來照顧她吃喝拉撒。這可是一條人命啊!殺千刀的帝師府,還說什麼仁善之家,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肯認!」

  「你才見過我家大小姐幾面?有什麼證據證明該女子身份?你胡亂攀扯,是不是與案子有關?你若是不說清楚,我可送你去見官啦!」明蘭氣得頭頂冒煙,雙目噴火。

  宋氏哪裡敢往女子臉上看,梗著脖子說道,「你說她不是素衣,那你敢把你家大小姐喊出來見人嗎?她遭此大難已經夠可憐,你們為何還要把她往死裡逼?認了她,送她就醫,保全她一條性命,對你們帝師府來說很難嗎?諸位,我家夫君齊豫乃太常大人座下高徒,與關小姐素以師兄妹相稱,我與她亦情同姐妹。我就是認錯誰也不會認錯自己的妹妹。關家不要她,我要她,快讓讓,待我送她去醫館,救人如救火,救人如救火啊!」

  宋氏口裡說著大義凜然的話,卻遲遲不敢伸手去抱女子。

  旁觀者已經被二人吵糊塗了,不知該信哪個。忽聽某人高聲喊道,「這有什麼真假難辨的?把關小姐請來一探就是了!」

  「是啊,把正主兒叫來,你們就不用吵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附和聲,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恰在此時,一輛馬車緩緩駛近,一名華服女子掀開車簾,曼聲開口,「聽說關家嫡女有性命之危?怎麼我本人竟毫不知情?」

  「關小姐來了!正主在這兒呢!裡面那婦人是在胡說八道!」有人認出關素衣,連忙替她開路。

  一行人走到街心,與宋氏雙目一對,皆變了臉色。

  「宋大嫂子,我好端端地待在家中,你緣何非要把該名女子指認成我?莫非你知道什麼內情?目下我不便問你,等官差來了,你同他們細說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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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 01:00:14 |只看該作者
第151章烏龍

  二樓茶座,聽見宋氏哭嚎,幾位貴女從半信半疑轉變為驚訝。她們素來知道卞敏兒心狠手辣,卻沒料她竟連帝師的嫡親孫女都敢害,且光天化日之下將對方裸身扔在鬧市,慘遭路人圍觀。

  臨湘郡主嘆息道,「你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就不怕收不了場?聽說帝師與太常對關小姐可是愛之如命。」

  「倘若不愛之如命,我還不會如此。」卞敏兒冷笑道,「此事若一切順利,應該連帶那小雜種一塊兒遭殃。連著死了曾外孫和嫡親孫女兒,幕後主使又是同族小輩,帝師那老東西指不定受多大刺激。前天關文海一家去帝師府鬧,不就把他氣病了嗎?聽說連床都下不了,如今關素衣又出這事,你說他心裡作何感受?怕是一口氣喘不過來就一命嗚呼了!就算不立時死了,破敗的身子也拖不了幾天,而太常為了恪守孝道,必要在家侍疾,侍著侍著便成了丁憂,三五年之內不得出仕。他二人皆滾出朝堂,你爹能在文臣中安插多少人手?等孝期過了再起復,誰還記得關雲旗是哪根蔥?」

  卞敏兒替臨湘郡主倒了一杯熱茶,繼續道,「你跟你爹一樣,崇尚漢學,凡事喜歡迂迴著來,結果好幾年的佈局被帝師那老東西三兩句話毀得一乾二淨。他還幾次三番彈劾我爹貪墨軍餉,表裡為姦,令我爹由衛將軍貶為中軍將軍,徹底失去了總領京城各軍的統帥之權。那關素衣更可恨!剖什麼腹,取什麼子?以至於姑姑……」

  後面幾句話涉及皇室秘聞,卞敏兒沒再往下說,殺氣騰騰地道,「總之我辦事不像你,不喜磨蹭。想生啖帝師府一家的人何其多?敢下手的又有幾個?我的確奈何不了帝師與太常,卻能輕易碾死他們的命根子,我倒要看看這回帝師府還能剩下多少氣數。」

  臨湘郡主憂心道,「你就不怕皇上徹查?」

  「怕什麼?」卞敏兒笑得極其不屑,「有我爹和諸位親王聯合保我,他豈敢與全族作對?他雖然手握百萬雄兵,卻也面臨著胡人與薛賊的夾擊,倘若魏國先亂起來,內外交困之下,他能坐穩幾天皇位?攘外必先安內,你放心,他此時絕不敢與族人翻臉。別說他手裡沒有絲毫指向我的證據,就算有,又能耐我何?」

  臨湘郡主略一思量,不由頷首,「話是這麼說,然而你也別太過張揚,如若哪天他滅了薛賊和胡人,再來與你秋後算賬,那就麻煩了。他與帝師畢竟師徒一場,感情頗深。」

  「滅了胡人與薛賊?」卞敏兒不以為然地擺手,「等下輩子吧。為了製衡他,幾位親王絕不會同意西征,他若力排眾議,必要抽調自己麾下大軍,待他兵力被削弱,幾位親王反手就能壓制他。所以他絕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跟咱們耗下去。」

  「別人都說你性子衝動,做事沒頭沒腦,然而私底下竟想得比我還多。」臨湘郡主喟嘆道,「你這性子若是入了宮,盤朵蘭就該遭殃了。」

  卞敏兒暢快地笑起來,「她算哪根蔥?我抬手就能滅了她!皇上不願立后又如何?只要我想進去,他早晚都得點頭。」

  臨湘郡主搖頭莞爾,已然習慣了她的狂傲。其余貴女連忙圍過去說好話,言辭間極盡諂媚。徐雅言不敢湊這個熱鬧,只安安靜靜地站在窗邊往下看,心裡卻翻攪著驚濤駭浪。原來真正的九黎族貴女竟是這樣,連皇上都看不入眼,更能一口一句將他貶至泥裡。

  然而皇上真有那樣軟弱無能嗎?真的拿這些皇室宗親沒有辦法嗎?未必!

  幾位親王聯起手來也不過區區幾十萬大軍罷了,若真把皇上惹毛了,其實無需動用刀兵就能把這些軍隊分而化之。他們為何如此鄙薄皇上?為何在他皇權已固的現在還保持著內心的傲慢?這對徐雅言來說是一個密。

  但她真的很不甘!無論是被關素衣壓制,還是被九黎族貴女輕賤,都越發激勵了她往上攀爬的野心。好在其中一個勁敵已經毀了,而這些九黎族貴女何嘗不是可以利用的對象?

  思及此,她唇角終於綻開一抹微笑,卻在下一刻凝固成冰霜,只見關素衣竟完好無損地站在街道上,眉目如畫,氣質卓然。

  「她,她沒出事。那人不是她!」徐雅言驚叫出聲。

  「你說什麼?」卞敏兒立即走到窗邊眺望,正好與抬頭看來的關素衣對視一眼,一個粲然微笑,一個目眥欲裂。

  街心,宋氏已經懵了,看看正主兒,又看看躺在地上的女子,抖抖索索,難以成言。

  關素衣蹲下身查看女賊的情況,雙目被這副慘狀狠狠刺了一下,卻不是因為憐憫或害怕,而是憤怒。若非她僥倖逃脫,如今躺在這裡生死不能的人便是她了。家人會何等傷心欲絕?祖父會不會像上輩子那般病倒如山,再難痊癒?顯赫一時的關家,或許一夕之間就會陷入煉獄。

  幕後之人不但狂傲陰毒,還其心可誅!

  她放開女賊鮮血淋漓的手腕,一面用帕子擦拭指尖一面嘆息道,「還有一口氣在,得趕緊把她送到醫館去。然而她渾身不知被打斷幾根骨頭,旁人最好不要輕易去動,等大夫來了再說。」

  聽了這話,本打算上前幫忙的幾名路人連忙退了回去,以免好心辦了壞事。

  關素衣這才看向宋氏,冷道,「嫂子,別哭了,您那虛情假意的眼淚我可受不起。雖然剛才我沒走進來查看,卻坐在車裡旁聽了一會兒。你口口聲聲與我情同姐妹,做的事卻完全與話音相反。」

  她不顧宋氏掙扎,強硬地握住對方手腕,徐徐道,「倘若你真與我感情甚篤,又哪裡會將我認錯?這女子眼耳口鼻均被挖去,五官已模糊難辨,身上也無服飾能表明身份,你緣何一口咬定是我?退一萬步說,就算你認錯了人,那麼試問嫂子,若躺在地上的女子與你宛若親人,你怎麼忍心不查看她傷勢?怎麼不給她弄一件衣裳遮體?怎麼能讓她的慘狀被過往路人指手點腳,議論紛紛?你瞧你,跪了好一會兒,嚎了大半天,手上乾乾淨淨,一絲血跡都無,可見未曾碰過女子一下。你是在怕什麼?明蘭與她素味平生,卻敢替她檢查傷勢,並脫掉斗篷為她遮體,你身為她姐妹卻無動於衷,又在嫌棄什麼?」

  「我,我沒在嫌棄,我只是一時沒想起來!」宋氏語無倫次地大喊。

  關素衣甩開她,一字一句道,「我明明無事,你卻偏要指認該女子是我,是想害我還是作甚?這女子落得如此慘況,莫非也與你有關?嫂子,如今行跡最可疑的人非你莫屬,還望你隨我去衙門交代清楚。」

  眼見大夫匆匆趕來,指揮幾名藥童將女賊小心翼翼地抬走,關素衣這才揪住六神無主的宋氏,意欲拉她見官。

  「妹妹放了我吧,求你了!我與這事完全沒關係,真的!今早有一個頭戴冪籬的女子給我一百兩銀票,讓我等在此處,倘若發現有半死之人被丟在街上,便跑過來叫破你身份。我見錢眼開,鬼迷心竅,我該死!求你看在齊豫的面子上饒了我這一回吧!」宋氏拼命掙扎,卻死活掙不開關素衣鐵鉗一般有力的手。

  路人大嘩,萬沒料到世上還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明知有人命案子即將發生卻不報官,竟為了一百兩銀子跑過來顛倒黑白。如果關小姐今日不出面,她被賊人殘害並裸身丟棄鬧市的消息轉瞬就會傳遍燕京,這對她的名聲是多大的傷害?

  幕後真兇心思好歹毒!宋氏口口聲聲與關小姐情同姐妹,做的事也喪心病狂!這二人一個都不能輕饒!

  這樣想著,路人紛紛走上前,幫忙把宋氏扭送去官府,還執意要為關小姐做旁證。關素衣連連道謝,臨走時衝站在對街的卞敏兒拱手,臉上透出幾絲嘲諷。

  卞敏兒怎麼也想不明白,聖元帝明明派人去了梧州,離楊華山有萬里之遙,關素衣怎麼就平安回來了?那躺在地上這人又是誰?她想起卞五與卞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二人遲遲未歸併非為了避風頭,而是出了變故!

  「可惡!」她用馬鞭狠狠抽打窗台,氣急敗壞地低吼,「可惡,可惡,可惡!」末了將屋內擺設砸個稀巴爛,然後像風一般竄出去,翻身上馬,疾馳過街,也不管會不會踩死路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去遠了。

  「我還以為卞大小姐多能耐,結果帶咱們看了一場烏龍而已。」一名貴女淡聲說道。

  「倘若只是烏龍倒也罷了,怕只怕這裡面的首尾沒處理乾淨,被那關素衣報復。」臨湘郡主眉頭緊鎖。

  「她能怎麼報復?除了一張嘴皮子和一支筆桿子,她還有什麼能耐?難道像討伐徐廣志那般寫一篇文章臭罵卞敏兒?哈哈哈,那可真是有趣兒了!快快叫她寫來!」

  這句話一出,立刻引來滿堂哄笑,全不顧徐雅言的面皮已經由白漲紅,又由紅漲紫。她現在已是恨毒了關素衣,恨她擋路,恨她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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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 01:00:25 |只看該作者
第152章報復

  關素衣把宋氏送入官府,然後轉道回去等待卞敏兒。她故意站在中軍將軍府的必經之路上,看見快馬狂奔而來,這才迤然轉身,入了一條暗巷。

  卞敏兒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素來在京中橫行霸道慣了,瞥見仇人身影,焉能不怒急攻心,失了理智,立刻狠狠抽了一鞭子,追入巷口,然後猛然睜大眼睛。只見關素衣竟躲也不躲,避也不避,挺直腰桿,微揚下顎,站在巷子前方等待,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

  她憑什麼如此冷靜?以為自己不會讓馬蹄踩死她嗎?亦或有什麼依仗?卞敏兒心中微驚,正擔心自己會不會中了對方埋伏,卻覺身下快馬失速前衝,然後陡然下墜,竟將她大力甩了出去。所幸她武藝高強,在空中翻轉幾圈,穩住了身形,這才沒撞上牆壁扭斷脖子,回頭一看,卻見那匹馬已四蹄俱斷,傷口十分平整光滑,像是被利刃一刀切割所致。

  馬的哀鳴在狹窄巷道內反復回盪,令人心中悚然。

  「你敢!」卞敏兒氣紅了眼,略一抬手便想召喚隨身保護自己的死士,卻半晌沒看見人影。她很快意識到,那些人必然已被解決了。保護在關素衣身側的可是聖元帝親手調教出來的死士,乃九黎族第一批暗部精英,號稱最強人形利器,又豈非旁人可比?

  若真與對方明刀明槍地幹,她輸定了。

  「卞五、卞六出賣我了?」她拍打裙擺的塵土,不以為然地笑起來,「那又如何?你敢殺我嗎?你敢與整個九黎族作對嗎?連聖元帝都不敢,你又算哪根蔥?」話落沖地上啐了一口,表情越發輕蔑。

  關素衣走上前,慢慢解開纏繞在暗巷兩端的玄鐵絲,捲成小小一團放入荷包,淡聲道,「倘若我真想殺你,剛才就會把鐵絲放置在你脖頸的位置,令你身首異處。你看,此處唯有你我二人,你那些死士已經入了地府,沒法站出來替你作證。完事之後我秘密離開,再讓忽納爾幫忙掃個尾,將罪名推到前朝餘孽或匪寇身上,沒有切實證據,你以為你爹會為了你與全魏國的漢人官員作對?會冒險與皇上翻臉?想當皇后,配當皇后的女子多的是,少了你,還有千萬人頂上。你不是諸位親王的唯一選擇,別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

  她慢慢走到巷尾,語氣森冷,「我今天來只是想告訴你,明刀明槍我絲毫不怵,陰謀詭計你敢接嗎?」

  卞敏兒並非全無腦子的魯莽之人,自然知道關素衣此言非虛。她爹雖然寵她,但倘若她死了,就只是一具沒有利用價值的屍體而已,誰會為了屍體損害自己的利益,並甘願對抗皇權?她嘴上再輕賤聖元帝,卻也知道他不是滅不了卞家,只是礙於外患不便動手罷了。

  她從小就看不起他,那種優越感早已深入骨髓,哪怕明知道姑姑已成了對方掌中傀儡,也不願承認他已非吳下阿蒙。彷彿越是貶低他,就越能找回失去的尊嚴一般。所以她更要當皇后,繼而誕下魏國儲君,如此才能實現卞家往日輝煌。

  若真把關素衣惹毛了,死在此處,所有野望都會隨之潰散。卞敏兒摸了摸涼颼颼的脖子,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低估對方,以至於在鬼門關里走了一圈。幸好漢人女子做起事來瞻前顧後,明明有一擊必殺的機會卻愚蠢地錯過……

  「你今日不殺我,來日必定後悔。」她直勾勾地盯著對方,斷言道。

  「你處理敵人的辦法是讓她死,或生不如死。我處理敵人的辦法是讓她失去最在乎的一切。」關素衣挺直的背影已消失在巷口,話音卻還久久不散,「誰死誰活,誰悔不當初,咱們拭目以待吧。」

  卞敏兒不願承認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臟因為這句話而顫抖起來。她抽出靴筒裡的匕首,乾脆利落地刺死馬匹,這才帶著一身血跡走出巷子,遠遠看見一支騎兵疾速奔來,連忙避讓路旁。

  「喲,這不是卞大小姐嗎?怎地,被匪寇打劫了?」領頭的鎮西侯語氣關切,漫不經心的神態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兒。

  「與你何干?」卞敏兒絕不會把今日之事告訴旁人。被一個漢人女子差點嚇破膽,這已然成了她畢生恥辱,唯有親手殺死對方才能洗刷。

  「確實與本侯無關。」鎮西侯揚起馬鞭,「本侯奉皇命清剿楊華山匪患,這就告辭了。」話落命步兵開道,快速朝城門奔去。

  卞敏兒站在原地望了許久,這才咬牙切齒地離開。

  關素衣警告了卞敏兒,又在街上逛了兩圈,這才回府。

  金子看著她平靜恬淡的側臉,輕聲道,「小姐,感覺這次回來您又變了很多,彷彿更穩重了,又彷佛更危險了。若換做以前,您哪裡能讓自己手上沾血,怕是連看都不敢看。」

  關素衣搖頭喟嘆,「我想遠離,偏偏有人拿刀槍劍戟逼著我往下跳。我若是不跳,腸穿肚爛就是唯一的下場。管你性格如何剛硬,能力如何強悍,頭腦如何聰明,在強權面前都不堪一擊。卞敏兒敢對付我,憑藉的是身份權勢,我敢與她明火執仗,憑藉的也是身份權勢。權勢與權勢相碰,但看誰腕力更強,拳頭更硬罷了。關家終究是文臣,又屬漢人,拼不過皇親國戚,所以只能藉勢。我現在若還不穩,若還不狠,將來入宮唯有死路一條。」

  金子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音道,「小姐您想岔了,宮裡哪有您說得那麼可怕。后宮嬪妃分為兩派,一是漢人,二是九黎族人,兩派各有其主。九黎族嬪妃自是聽從盤婕妤號令,漢人妃子以沈婕妤馬首是瞻。盤婕妤乃盤氏女,有點難對付,其餘人等皆家世平凡,不足為懼。」

  后宮嬪妃多為太后甄選,想也知道她不會為忽納爾增添助力,故漢人嬪妃多出寒門,連攤販之女也有。而忽納爾為防外戚干政,把漢人大臣主動送入宮的女子打發去長樂宮面見太后,也不知對方說了什麼,她們陸續裝病離宮,倒也省了他不少事。

  如此一來,宮中除了盤婕妤,還真沒有能在家世上壓得過關素衣的。但她終究有些不樂,卻並未明言,只點頭道,「究竟是怎麼個狀況,等日後入宮再說吧。」

  「小姐別擔心,奴婢自是會跟隨您一塊兒進去。」金子安慰道。

  二人剛跨入正房,就見明蘭穿著帶血的衣裳站在廊下,顯然剛從醫館回來,衝廳堂裡指了指,小聲道,「齊師兄把宋大嫂子帶來了,這會兒正跪在裡面請罪呢。夫人臉都氣青了,給老爺送了信,讓他回來處理。」

  「你快些回去換衣裳吧,我進去看看。」關素衣踏入正廳,瞥見不斷磕頭的宋氏,不禁冷笑。上輩子為了一千兩把自己和師兄賣了,這輩子為了一百兩,又把自己賣了,真是一世比一世廉價。宋氏如此貪婪,難怪旁人要對付關家,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她。倘若大師兄將來高中狀元,身邊有這麼一位妻子,就算再能幹,怕也得毀在內闈不修上。

  她剛想到此處,關父已踱步進來,冷道,「齊豫,你從小失祜,是我將你帶大,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只可惜為師當年欲替你說一門體面的親事,你礙於母命斷然拒絕,最終選擇與宋氏完婚。為師那時就曾說過,鄉野村婦,性情粗鄙,恐妨礙你前程,讓你莫要後悔。如今你看看,宋氏都幹了什麼?為一百兩銀票竟污衊素衣裸呈鬧市,四肢俱斷,五官俱毀。旁人如何議論暫且不提,只說這消息若傳入老爺子耳裡,他本就重病的身體又會受到多大打擊?科舉不但考校才學,還考校品行,身上稍有污點都會被刷下去。這件事已經鬧大,又在官府備了案,正所謂夫妻一體,你今年就別考了,免得考中以後被人彈劾內闈不修,反被取消功名,那樣只會令你處境更為艱難。」

  「師父!」齊豫不敢置信地喊了一聲,眼裡瞬間湧上淚意。他苦學多年,為的不正是這一刻嗎?為何卻偏偏毀在最後一步?宋氏,好一個宋氏!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不顧師父阻攔,更不該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一直容忍於她。

  關父並不心軟,繼續道,「三年後你若考中入仕,少不得有人上門攀結,若宋氏還是你的妻子,你能否保證她不會背著你收受賄絡,賣賣人情?妻賢夫禍少,你若想無災無禍,順利晉升,最好換一個妻子。」

  「不要!」宋氏尖叫起來,「你算什麼東西,憑啥讓俺夫君休妻!齊豫,你若是敢寫休書,我立馬吊死在帝師府門前,讓大夥兒好生看看他關家是如何仗勢欺人的!」

  本還有些猶豫的齊豫目光瞬間就變了,衝關父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將鬧騰不休的宋氏拽出去。宋氏回到家,原以為婆母總會幫著自己,她也不想兒子娶一個千金小姐,將來彈壓不住吧?哪料對方一聽說因為宋氏的緣故,齊豫今年參加不了科舉,還得再等三年,當即就嘔出一大口老血,直說自己錯得離譜,不該毀了兒子前程,然後死活讓兒子寫下休書,把宋氏攆走。

  惡人自有惡人磨,齊豫的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宋氏在她手裡根本討不了好,幾個回合就慘敗而歸,哭哭啼啼回了娘家。

  而另一頭,關素衣卻收到臨湘郡主的帖子,請她參加三日後的茶話會。臨湘郡主與卞敏兒交好,這帖子來得蹊蹺,怕是一場鴻門宴。但關素衣絲毫不怵,立即寫了回帖,應下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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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赴宴

  臨湘郡主不但與九黎族貴女交好,也很欣賞漢人才女,結交朋友只看性情、品德,並不注重家世背景,而其父乃開國功臣,在朝堂上頗有幾分臉面,令她在燕京城裡混得越發如魚得水。連卞敏兒那樣的刺頭都能將她引為知己,其心性手腕可見一斑。

  她若是發帖舉辦茶話會,不僅各家貴女群起響應,連諸位夫人也欣然而至。原本只是一場小小的聚會,一傳十十傳百,最後竟收到許多書信前來詢問詳情,不得不改為百桌宴,廣邀各路貴人光臨,地點也由景郡王府移到東郊一處皇莊。

  盛裝打扮的關素衣坐在馬車裡,手中捏著兩張帖子,一面細看一面沉吟,「先是發一張帖子請我過府小聚,待我答應又發一張帖子,將地點改至皇莊,且場面比先前盛大十倍。金子,你說這一來一回,一變一改,莫非都是為我準備的?請來這麼多人,莫非只為了對付我一個?會不會是我想岔了,其實她只是邀我見一面,沒有別的目的?」

  金子分析道,「這位臨湘郡主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做什麼事,結交什麼朋友,都帶著目的。她早不與您結交,晚不與您結交,偏偏選在此時,就算不衝著您來,也肯定還有別的想法。您凡事小心便好。所幸她手段迂迴,就算對付您,頂多也只是繞幾個圈子,不入套就成,不會像卞敏兒那般鬧到動刀動槍的地步。」

  關素衣搖頭輕笑,「以往我最討厭交際,既怕動刀動槍,又怕爾虞我詐,恨不得整日縮在家裡讀書寫字,不問世事,不染塵俗才好。現在卻性情大改,得知別人可能會算計於我,首先想到的並非規避,而是迎頭頂上,彷彿與人鬥樂趣無窮一般。金子,明蘭,你們說這是怎的?」

  金子還沒想好該怎麼回話,明蘭就耿直道,「小姐您都是被皇上給拖累的。您如果沒遇見他,哪裡會被逼成如今這副模樣?」

  這話好有道理,竟然無法反駁。本打算替陛下辯解幾句的金子想了又想,只能閉嘴。

  關素衣歪靠在軟枕上,一手敲擊矮桌,一手支著額頭,透過清香逸人的竹簾欣賞窗外美景。她雙目放空,不知在回憶什麼,一舉一動全無往日的端莊得體,變得慵懶而又隨性,過了許久才擺手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好生想了想,卻並不覺得自己被他害了,而是激發了本性。我自己是個怎樣的人,自己焉能不知?祖父命我研習儒術,我偏要背著他學諸子百家,可見骨子裡本就不安分。遇見忽納爾或許是我的劫數,就目前來說卻並非壞事。沒有他的逼迫,我如今還待在趙家當那有名無實的主母,一輩子就這樣虛耗了,豈不更可憐可悲?」

  明蘭想起趙家的種種破事,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當帝師府的馬車行進在半途中時,臨湘郡主正吩咐婢女好生打扮徐雅言。

  看著對方上過妝容後更顯清麗無雙的臉龐,她滿意頷首,「卞敏兒那蠢貨自以為入宮就萬事大吉了,殊不知皇上強兵在手,政權獨攬,早已將魏國治成一言堂,要滅幾位親王或許得籌謀幾番才能動手,欲捏死卞家卻輕而易舉。她若還以為自己乃太后嫡親侄女,比皇上高一等,入宮後恐無葬身之地。我如今怎麼捧著她,你也跟著學起來,躲在她身後才最是安全。等她與盤朵蘭鬥得不可開交,就是你上位的最佳時機。」

  「郡主,民女真能入宮嗎?」徐雅言還是有些擔憂,總覺得一切像做夢一樣。不等她想到攀升之法,臨湘郡主竟主動給她架好了梯子,欲送她乘風直上。

  「今日我都邀請了什麼人,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倘若連這點眼力都無,我倒要重新考慮入宮人選。」臨湘郡主慢條斯理地喝茶。

  「多謝郡主替民女造勢!」徐雅言想了想,不由大喜。今日應邀的賓客大多為儒學之家的貴女或貴婦,已研讀《女戒》多時,對她的德行與才華極為推崇。而她只需稍加展示才藝就能獲得滿堂喝彩,倘若讓皇上撞見,定會留下深刻印象。

  臨湘郡主乜她一眼,吩咐道,「父王今日會邀皇上前來東郊打獵,順便在皇莊內落腳歇息。他素來喜愛才華出眾、容貌美麗、性情溫婉的女子,而你恰恰是他最中意的那款。機會我已送到你手邊,千萬莫讓我失望。」

  「可您為何還邀請關素衣?她,她容貌才華均在我之上,怕是會搶走我泰半風頭。」徐雅言不願承認,卻不得不認。

  「沒有對比就顯不出優劣。你雖然容貌、才華稍遜她一籌,卻有一點是她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那就是貞潔。她不貞不潔,還妄想以和離之身嫁入郎中令府,已惹惱了季夫人。你且看著,她二人一旦對上,少不得一番唇槍舌劍,而諸位夫人或偏幫、或調停、或看戲,或會鬧出一場亂子。她們鬧得越厲害,便越顯出你貞靜嫻淑,溫婉動人,看在有心人眼中自是格外與眾不同。我請她來不是壓場,而是抬轎,你只需安安穩穩地坐著就成,切莫自亂陣腳。況且你若出面辱了她,還能在卞敏兒那裡賣個好,更易博取她信任。」

  徐雅言略鬆口氣,追問道,「皇上果真會喜歡我嗎?」

  「放心,他歷來喜歡你這樣的女子。曾經盛寵一時的葉婕妤你還記得嗎?她與你幾乎是一種性情,一類長相,若非葉家惹了天禍,也不會淪落冷宮,消聲滅跡。你只管讓皇上看見你的好處,將來的路子自然由我爹給你安排。你既是漢女,又無顯赫家世,他不會對你心生忌憚,得寵的速度想必很快。」

  「謝郡主,謝郡王。您二位的大恩大德,雅言定然竭力相報。」徐雅言強忍歡喜跪了下去。
  
  關素衣抵達東郊皇莊,在婢女的引領下入了垂花門,正打算循著喧鬧聲往裡走,卻聽背後一聲輕喚,「關小姐請留步。」

  「季公子?」關素衣屈膝行禮,「您有何事?」

  季承悅左右看了看,低聲道,「無論待會兒我娘說了什麼,還請關小姐莫要與她計較。您要相信那隻是她的偏見,並非我之本意。待我考中科舉入仕,有了掌家之能,必然迎娶您過門。請您等我。」話落面紅耳赤地拱拱手,飛快走了。

  「看來今兒果真是一場鴻門宴。」關素衣盯著對方逐漸遠去的背影搖頭哂笑。

  主僕三人到得後花園,放眼一看,立即就明白了今日處境。關素衣很少出門交際,認不得幾個人,金子卻對賓客如數家珍。這些人均來自儒學世家,對倫理教條、三綱五常看得極重,而《女戒》一書正是有了他們的推廣才會在上層圈子里風靡。

  偏偏撰書者徐雅言也應邀前來,這會兒正如眾星拱月一般被夫人、小姐們團團圍住,談笑私語。她盛裝打扮,滿面春光,一襲淡綠色曳地長裙將她清新怡人的氣質揮灑得淋漓盡致。而原本該是宴會主人的臨湘郡主卻端坐一旁,妝容簡單,竟心甘情願當了陪襯。

  關素衣只看一眼就了然道,「原來並非故意針對我,而是打算把徐雅言捧上去。臨湘郡主真是好心思。」

  「就算不是故意針對您,您也被賓客們孤立了。小姐,再待下去只是一場難堪而已,何必委屈自己抬高別人?咱們稍坐片刻就告辭吧?」明蘭憤憤不平地道。

  「中途離開越發失了顏面。」關素衣先與臨湘郡主見禮,然後一一與附近的小姐、婦人頷首,並不在意對方回不回應。她找了一處僻靜角落坐定,輕笑道,「方才季承悅說的那些話你們難道忘了?想必季夫人這會兒正四下里找我呢,有她在,咱們絕不孤獨。」

  「她找您也是一頓冷嘲熱諷,讓大夥兒看您笑話罷了。」明蘭噘嘴。

  「我正愁沒機會撕掉徐雅言的臉皮,臨湘郡主就把台子搭好了,果如傳言那般善解人意。我不怕季夫人鬧,恰恰相反,還怕她鬧得不夠厲害。」說這話時,關素衣眼中閃爍著興味的光芒。

  她穿著一件流彩暗花雲錦襦裙,外披一層緋紅紗衣,華光照人的臉龐襯上絕俗的氣質,無論坐在何處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哪怕內裡對她再不屑一顧,很多人還是免不了偷偷看她,而受邀者中亦有不少權貴子弟,正暗地裡對她評頭論足,私語不斷。

  季夫人自然很快便發現了關素衣,目中厲光流轉,卻並不輕舉妄動,而是端起茶杯默默啜飲,彷彿在等待什麼。少頃,一名婢女帶領一位眼眶通紅,神情絕望的女子走進來,低聲道,「夫人,這位小姐說是您的侄女兒,跪求奴婢帶她來見您一面。您看……」

  「沒錯,是我侄女兒。」季夫人擺手遣退婢女,低聲道,「誰讓你來的?還不趕緊回家去!」

  「大伯母,求您別趕我走!錢家來人了,他們要把瑤兒搶回去,求您救救她吧!」女子說著說著已是淚如雨下,見季夫人無動於衷,竟噗通一聲跪下,不管不顧地磕起頭來。

  關素衣往那處一看,眉頭當即皺得死緊,而其餘人等則圍攏過去,欲探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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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撕臉

  關素衣不喜交際,認識的人不多,卻對這名女子印象深刻。她點了點那處,問道,「此人名叫季婷?季府二房嫡長女?」

  「小姐您認識?」金子大感訝異,隨即稟明道,「她正是季府二房嫡長女季婷,因夫婿寵妾滅妻,不得不帶著獨女錢水瑤和離歸家。然二房無權無勢,她又打小失祜,下有弟妹、女兒需要照顧,上有體弱多病的母親須得供養,日子過得著實艱難。不得已,平日只好繡些花樣拿去布莊販賣,一來二去與布莊管事生了情愫,竟想改嫁。那管事乃貧苦出身,每月只有微薄的月錢可拿,卻願意幫她奉養一家老小。二人原本已換了庚帖,季二夫人也滿口答應下來,卻沒料婚事報予季大人知曉,惹得他雷霆震怒,派人去錢家讓他們把錢水瑤帶回去,然後勒令季婷落髮修行,長伴青燈。今日正是錢家來接人的日子,他家寵妾滅妻,後宅穢亂,若錢水瑤真被帶走,來日是生是死可就難說了。」

  「啊?竟有這事?季大人也太狠了吧!那可是他嫡親侄女兒,不過改嫁罷了,又能妨礙他什麼?」明蘭氣鼓鼓地道。

  關素衣放下茶杯,語氣漸冷,「礙了他的顏面就是死罪。像他那樣的迂腐之人,把倫理教條看得比人命還重。季婷和離本就戳痛他心肺,如今又想改嫁,且夫婿是一名出身低賤的庶人,他如何能忍?自是要大大懲戒一番,好擺擺他一家之主的威風。」

  在這些人眼中,自己的權威和臉面才是最重要的,哪管旁人死活?上輩子,也是在《女戒》風靡燕京的情況下,季婷提出改嫁,卻被季大人逼迫出家,斷了姻緣。錢水瑤回到家不足一年就被父親的妾室害死,卻說她八字輕賤,與錢家犯沖,不但沒有墓穴安葬,連口薄棺裹身都無,隨便在荒郊野外挖了個坑,草草掩埋。季婷聞聽消息後悲痛欲絕,連夜跑到女兒墳前,徒手將她挖出來,母女兩個抱在一起靜靜死去。

  那管事對她情深義重,耗費全部家財替二人買了棺木,辦了葬禮,卻因此惹怒季大人,被打斷雙腿逐出京城,從此下落不明。季二夫人得了失心瘋,沒幾年便熬死在季府後宅。一雙兒女沒了依靠,一個刺殺伯父無果,反倒下了死獄;一個被迫嫁給五六十歲的老頭當繼室,沒幾年就香消玉殞。

  季府二房的遭遇比關素衣淒慘千萬倍,也是留在她心底的又一道傷口。看見活生生的季婷,她簡直難以壓抑心中洶湧澎湃的恨意,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此時,已有旁人打探清楚狀況,輕蔑道,「跪什麼?和離就和離,竟還把夫家的子嗣帶走,又妄想攜女改嫁,真是敗了私德,焉敢有臉來求?」

  「是啊。夫君不過納了幾房妾室而已,何必鬧到和離的地步?替夫家開枝散葉本就是主母應盡之責,你生不了,難道還不許妾室生?夫家若絕了子嗣,你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世上總有那麼些人離經叛道,落得今日下場不過自作自受罷了。放眼看看,魏國哪個男子不納妾?若人人都像你一般,豈不全亂套了?妾室只是夫君消遣的玩意兒,你若連這個都容不下,還談何掌家興家,相夫教子?」

  「你想改嫁也成啊,報予季大夫人知曉,她還能不替你相看?竟與一低賤庶民私相授受,私定終身,只把你發配家廟已算手下留情了!快起來吧,別跪了,夫家的孩子原就該還給夫家,你就算說破天也不佔理。」

  季婷只管狠狠磕頭,哽咽哭喊,「不能把瑤兒還回去啊!翠紅會害死她的!大伯母,我求您救救她吧!您要我悔婚可以,讓我出家也可以,只要您能把瑤兒救回來,我什麼都願意幹!」她額頭已磕出一塊血肉模糊的傷口,血水混著淚水流下來,卻沒能換得旁人絲毫同情。

  這些女人們,男人們,全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她,彷彿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然而她只想帶著女兒找一個好歸宿而已,這有錯嗎?她只想讓女兒平平安安長大,這有錯嗎?

  巨大的絕望和哀慟佔據了她的心扉,令她幾欲暈倒。

  就在這時,季大夫人從袖袋裡取出一本小冊子,徐徐道,「我們季家也是儒學世家,深知何謂禮義廉恥。女子嫁人後當以夫為天,從一而終,這才是女中典範,女德之首。你不安於室,自請和離,這是罪一;帶走夫家子嗣,亂人血脈,這是罪二;與低賤庶民私相授受、私定終身,這是罪三。你罪大惡極,緣何有臉求到我跟前?我季家女子的名聲都讓你敗壞了,來人啊,趕緊把她拉走!」話落抬眼去乜關素衣,淡聲道,「當初我也送了一本《女戒》給關小姐,你看了沒有?若是看過,覺得我這般處置季婷是對還是錯?」

  在場眾人多為儒學世家的小姐、公子、夫人,帝師府若想聯姻,只能在這些人家之中挑選。她若答錯,立刻就會被群起而攻之;她若答對,往後也別想改嫁,直接當尼姑便好。這個問題險惡至極,而周遭一圈人已流露出冷厲的眸光,顯然已將她劃歸為季婷這般不貞不潔,不賢不淑的女子,恨不得發配了才好。

  關素衣看看站在人群外,顯得極其清逸出塵的徐雅言,又看看隱在人群中,目光閃躲的季承悅,忽然輕笑起來,「季夫人此舉自是大錯特錯!」

  人群頓時大嘩,當即就有人站出來欲與她辯論,卻被她一句話堵住,「先別忙著開口顯露你們的無知與愚昧。今日孰對孰錯,就算我口述詳盡,恐怕你們也聽不明白。金子、明蘭,伺候筆墨。」

  她廣袖一拂,翩然落座。金子立即從隨身攜帶的包裹裡取出筆墨紙硯,一一鋪平,明蘭往硯台裡倒了一些茶水研磨。

  徐雅言見狀立即走進來,冷道,「關小姐又想筆伐我等?難道你認為女子不該尊重夫君,孝順公婆,善待妯娌嗎?有人願意貞靜嫻淑,從一而終;有人願意離經叛道,不安於室,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與活法。您和離了,難道就覺得天下女子都該和離?您想改嫁,難道就覺得天下女子都該改嫁?關小姐,恕我直言,您這種想法已屬異端,還是莫要再妖言惑眾了!」

  「我暫且不評女子卑不卑弱,我只駁你一條,女子應不應改嫁。」關素衣瞥她一眼,奮筆疾書,不過三刻鐘就已成文。大家全都等著看她笑話,倒也並不打擾。

  「誰自詡遠見卓識的?上來誦讀。」她目光銳利,神情肅穆。

  季承悅遲疑片刻走了上來,慢慢念道,「民為國本,無民則無國。故,國之建立在於育民,國之富強在於強民……」

  這完全是一篇從國之基政出發的策論,而非眾人以為的伐文。此文並不涉及《女戒》中的內容,反倒從各個方面論述女子改嫁的重要性。此時正值數百年戰亂尾聲,而歷經戰火的九州大陸已是十室九空,人丁凋敝。男子被抓充軍,死於刀槍馬蹄;女子躲避禍亂,皆有巨大傷亡;而老弱病殘無人看顧,也紛紛喪命於顛沛流離。不僅魏國缺人,蜀州缺人,神州大陸處處殘破,亟待重振。

  如何讓一片焦土煥發生機?除了繁殖別無他法。將士們脫掉甲胄,回鄉耕種,誰不想討一個媳婦,安居樂業?然而現實是:年幼女子大多死於兵禍、疫情,甚至被當成兩腳羊互相交換著啃食了。活下來的女人少之又少,且大多是身體強壯的已婚婦人,但她們的夫君卻又死於戰場,以至於她們淪落為寡婦。人口凋零的同時更伴隨著男女比例的失衡,若嚴厲禁止女子改嫁,十數年內,魏國人口還將一減再減,終成無民之國。

  民不存焉,何來家國?

  此言告一段落,文章又改換基調,從歷史、律法,甚至九黎族的習俗來表述女子改嫁對國家人口增長的重要意義。九州大陸每遇長時間的戰亂,建國後,君王總會頒布政令鼓勵女子嫁人、生育,這是由當時的特殊國情決定的,也是人口復興的重大舉措。有史書記載——製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吏配之;又言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可見女子不嫁,地方官員可逼其嫁人,甚至以罪論處,又設置官媒,強令男女婚配。而九黎族為了重振族威竟改了倫常,妻後母、報寡嫂已成習俗,終至本族人口興旺繁盛,重現往日輝煌。

  條條鐵證一一詳舉下來,順理成章得出結論:如今的魏國不但不能禁止女子改嫁,還得鼓勵女子改嫁,讓她們養育更多兒女,同時也養育被戰火摧毀的國土。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有過高,地便多厚,二者同樣肩負著鼎立乾坤的重任。

  一篇文章念完,季承悅已是面紅耳赤,羞愧難言。其餘人等並非傻子,關素衣已論述得如此粗淺,又豈能聽不明白?莫說她抬出律法佐證自己觀點,單九黎族的婚嫁習俗就能讓所有人閉嘴。

  徐雅言冷汗淋漓,神魂俱裂,這才明白父親被關素衣批駁得體無完膚、瀕臨絕境時是何感受。皇上來了嗎?不不不,他今天千萬別來!

  剛思及此,場外忽然響起一陣掌聲,眾人轉頭看去,卻見聖元帝與幾位官員正站在花架下,手裡牽著一名唇紅齒白、粉雕玉琢的小童。「夫人文采斐然,高瞻遠矚,尤勝男子多矣,更何況一群愚昧婦人!」他一字一句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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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愚婦

  聖駕忽至,眾人愣了數息後才跪下行禮,想起之前發生的鬧劇,面色萬紫千紅,十分精彩。

  「夫人請起。」聖元帝牽著小童快走兩步,親自扶起關素衣。小童一下抱住她雙腿,脆生生地喊「姐姐」,原是帝師府認養的嗣子關木沐,只不知為何,竟被皇上帶了出來。

  「謝皇上。」關素衣屈膝一福,這才抱起弟弟,小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木沐十分聰明懂事,知道有些話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便趴在她耳邊,用小手摀著嘴低語,「姐夫說要帶我去皇莊看祖父,順便打獵。我稟明了爹爹和娘親才出來的。姐夫還送我一把弓箭,叫射日神弓,可厲害了,你看!」他用小短手扒拉一下後背,引得關素衣往後一瞥,果見一張嵌滿寶石的弓箭掛在他小胳膊上,亮閃閃的十分漂亮。

  「射日神弓?那不是后羿使用的神器嗎?真厲害啊!」關素衣不是給孩子潑冷水的性格,自然而然順著話頭接了下去,惹得木沐笑瞇了眼,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聖元帝一面偷聽姐弟倆的談話,一面擺手讓眾人起身,徑直走到主位落座,命令道,「文章拿來,朕要細覽。」

  季承悅立即雙手奉上文稿,然後面紅耳赤地退到一旁。經此一事,他再不敢以才高八斗自居。誰能想到這本記載著女子德言容功的小冊子竟隱藏著那樣巨大的隱患?若非關小姐撰文闡述,在場眾人竟一個都沒想到,且還推波助瀾,令其廣泛傳播……

  越想越覺慚愧,許多人已羞得抬不起頭來,還有人舉起寬袖擋住面容,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其中最難受的非徐雅言莫屬,她反復回憶著關素衣的文章,試圖找出破綻,腦子卻糊成一鍋粥,唯餘惶恐難堪而已。

  聖元帝閱覽文稿時也沒忘了招呼夫人和小舅子,拍打自己身側的軟墊,柔聲道,「夫人請坐,稍後朕或許有問題需要請教。」

  關素衣不卑不亢地道謝,然後牽著弟弟安穩落座。眾人也都各回各位,焦慮等待。季大夫人將季婷拉到自己身後,試圖把人藏起來。她現在已悔得腸子都青了,想起今日本不是錢家來接人的日子,是她遞了口信,特意安排在今天,然後又命婢女放季婷進來哭求,好藉題發揮大大羞辱關素衣一番,卻沒料她略一提筆,竟將「從一而終」這條女子戒律批駁得一無是處,還讓皇上聽去。倘若皇上贊同她的觀點,季家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半刻鐘後,聖元帝已看完文章,將其交給隨行大臣閱覽。其中一人乃戶曹尚書,得了文章竟如獲至寶,看了一遍看二遍,看了二遍看三遍,直等身邊同僚催促才依依不捨地交出去。

  待文章傳閱一圈,聖元帝沉聲問道,「諸位觀想如何?」

  「高瞻遠矚,痛切國弊!」戶曹尚書徐徐開口,「前些日子,收錄戶籍的工作已基本結束,不過百年時間,中原人口由原本的九百萬戶唯餘如今的二百萬戶,因戰亂兵禍而慘死十之七八。馬前懸人頭,車後載婦女,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餘一,念之斷人腸,這就是魏國如今的現狀。戰場上枯骨成山,鄉野間墳塚遍地,而百萬英魂殉國的同時更留下百萬寡婦與孤子,這些人沒有戶主掛靠便分攤不到田地,分不到田地就會餓死,哪怕戰爭已經結束,也唯餘一條絕路。微臣每每巡查各地,見到此等慘況莫不痛心哀極。」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奏摺,畢恭畢敬呈上,「也是巧了,微臣近日正打算奏稟皇上,請您將育民之策加入國法,敦促民間男女盡快婚配,孕育子嗣。倘若按照這本冊子裡的說法,女子當從一而終不得改嫁,那麼這百萬寡婦與孤子該如何謀求生路?除去他們,現存未婚女子少之又少,並不足以婚配現存男子,也就是說民間將有許多百姓終身無靠,斷絕子嗣。這批人老去之後,新生兒卻更為稀少,魏國人口或將再減百萬戶,那麼國稅從何而來?軍隊從何而來?沒了國稅與軍隊,焉能抵禦如狼似虎的胡人與薛孽?如此下去,不出二十年中原或將被二者鐵騎踏碎,徹底成為不毛之地。」

  見折子被皇上拿過去細觀,他感佩道,「關小姐不愧為帝師之後,既不乏遠見卓識,亦不乏憂國憂民之心。這篇文章可否借給本官當做書序,編入育民之法中?」

  關素衣連忙擺手自謙,並表示深感榮幸。

  座下眾人已經沒臉再聽下去了,一個個如坐針氈,恨不能飛天遁地,趕緊逃走。

  聖元帝看完奏摺,又翻了翻《女戒》,冷笑道,「朕近日來也屢屢聽聞徐二小姐與《女戒》之美譽,還當這是一本班香宋豔的華章,卻原來是誤國害民之愚論。單'從一而終'這一條,朕就能禁了它,然轉念一想,這原是你們愚人愚見,倘若大肆封禁,反而顯得它多麼重要,令人更想一探究竟,又是何必。朕冷眼看著你們口耳相傳,奉為圭臬,原以為不過是令女子更為貞靜嫻淑而已,本無錯處,卻發展成阻人姻緣,斷人子息。」

  他將《女戒》扔進煮茶的火爐,燒成灰燼,冷道,「斷人子息就是斷魏國國本,朕如何能忍?朕為了盡快讓百姓繁衍生息、安居樂業,已熬得殫精竭慮,然而你們這些人卻躲在歌舞昇平之中異想天開。你們大多出身富貴,哪怕遇見兵禍,也由護衛送到安全之所躲避,未曾見識過民間疾苦,又如何得知戰後慘況?你們吃得飽、穿得暖,閒暇之中做幾首無病呻吟的小詩就覺世間愁苦莫過於此,又哪裡知道何謂真正的慘絕人寰?過不下去就和離,活不下去就改嫁,這本是生存之道,繁衍之道,罪在何處?」

  他加重語氣說道,「一本小冊而已,竟逼得朕不得不修繕法典,強令魏國男女婚配,也是世所罕見。正所謂上行下效,上層風行什麼,民眾自會效仿,你們說改嫁不好,久而久之,百姓也將改嫁視作畏途,戰後留下的百萬孤寡該如何過活?魏國人口如何增長,國力如何增強?你們只看得見自己頭頂方寸之地,卻看不見天下大勢,還每每以書香門第,飽學之士自居,簡直可笑!」

  皇上每說一句,眾人的腦袋就垂落一分,及至最後,竟一個二個含胸駝背,無地自容。

  聖元帝指了指季夫人身後的女子,問道,「你要改嫁?」

  季婷瞥了大伯母一眼,堅定地站出來,「啟稟皇上,民女不但想改嫁,還欲攜女一塊兒改嫁。」

  「啟稟皇上,她是與人私相授受,私定終身,臣婦才會懲戒於她,並非阻她改嫁啊!」季夫人慌了,連忙跪下辯解。

  季婷從袖袋裡取出幾張文書,哽咽道,「皇上請看,這是民女的庚帖、婚書,原打算在大伯母面前一一焚毀已表決心,這才帶了來。民女與張郎已經過雙方父母同意,並非私相授受,請皇上明鑑!」

  聖元帝命白福將文書拿來查閱,喟嘆道,「你這未婚夫婿是個厚道人,竟願意幫你養育前夫的兒女,委實不易。這婚事,朕替你做主;女兒,朕替你要回來,朕還送你二十四抬嫁妝,讓你風光大嫁。朕要告訴魏國百姓,寡婦改嫁並不可恥,而是生存之道,理應支持。改嫁,生育,繁衍,壯我魏國子民,她們非但無罪,還居功甚偉。」

  季婷欣喜若狂,連連磕頭,感覺自己直接從地獄飛上雲端,幸福得極不真實。季大夫人卻面色發白,搖搖欲墜。今日之事傳到外界,她絕對會成為愚人愚婦之代表,哪裡還有臉面可言?

  哦不,她差點把徐雅言給忘了,這人才是罪魁禍首!若不是她吃飽了撐的,寫什麼《女戒》,她哪裡會與皇上過不去,與律法過不去?待育民之法頒布,季府官聲必然大大受損,再難在朝堂立足!兒子的前程也連帶毀了!

  季大夫人越想越覺驚恐,不過須臾已冷汗如瀑,濕透單衣。

  聖元帝瞥她一眼,又看了看面如金紙的徐雅言,繼續道,「女子卑弱?朕並不覺得,然而令朕驚訝的是,在座多為女子,竟對這一看法頗為認同,不是自輕自賤又是什麼?借夫人一句話——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有多遠,地有多廣。天空降下雨露甘霖,土地孕育湖泊森林,二者相依相存,共鼎乾坤。子息繁衍、成長,更多依靠土地,險峻高峰孕育不屈松柏;山清水秀孕育柔韌修竹。沃土育良才,貧地無好苗,這是人所共知之理。朕記得中原有一句俗話叫'為母則強',可見女子並不能一味卑弱,也須剛強,如此才能教養出更優秀的下一代。朕並不輕賤女子,否則也不會重用皇姐,啟用女將,然你們自己看不起自己,朕也無話可說。」

  他看向夫人,喟嘆道,「朕若是立后,絕不立空有美貌、才華,卻無遠見卓識,疏闊格局的女子。國母一職,從來不是卑弱女子能夠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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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羞愧

  聖元帝一席話說下來,等於指著在場女子的鼻頭,諷刺道:就憑你們這點粗淺見識,撐起小門小戶可以,就不要妄想鼎立后位,擔當國母了。然而她們心裡縱有千般不甘,萬般怨憤,卻也無顏反駁。

  若直至此時她們還不明白「女子婚配,寡婦改嫁」對魏國延續存在多麼重大的意義,就只能用四個字形容——愚不可及。原以為關素衣才是今日宴會的丑角,卻原來最醜陋,最愚蠢的,恰恰是她們自己。

  好丟人啊!真想化作一縷青煙直接消失在原地算了。這是絕大部分女子的想法,而更尷尬,更難堪的,還有徐雅言和臨湘郡主。

  經此一事,徐雅言明白,自己入宮的念想終成泡影,非但如此,才女的名頭也摧毀殆盡。出了這個門,過不了多久,她便會被冠上魏國第一愚婦的罵名,別說退而求其次嫁入高門,就算想找一個寒門蓬戶,怕也不容易。

  爹娘、兄長如今還在家中苦等她的好消息,叫她哪裡有臉回去?就在這一刻,徐雅言竟產生了一死了之的想法,卻被臨湘郡主暗暗拽了一把,這才沒當場捂臉遁逃。

  聖元帝瞥了二人一眼,詰問道,「禹溪,你可曾把這本《女戒》送與長公主,大長公主閱覽?她們是何觀想?」

  臨湘郡主面色白了白,強笑道,「未曾送給二位長輩。我九黎族女子自立自強,不輸男兒。」

  聖元帝朗笑起來,「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力倒是越發爐火純青了。你若敢把這本書送過去,她二人非打你出來不可。罷了,德言容功,貞靜嫻淑本無過錯,朕也不會因此禁止你們傳閱。世間萬物各有道理,何為對,何為錯,全憑你們自己分辨,而智慧的增長就來源於分辨對錯的過程。今日之事已過,莫再提了,自去玩樂吧。」

  眾人大鬆口氣,這才齊齊跪謝皇恩。

  關素衣靜靜看著忽納爾與眾人談話,眼裡閃爍著璀璨的亮光。她知道他重情重義,也知道他愛憎分明,卻不知他對女子會有這等看法。世間男兒大多輕賤女子,哪怕髮妻也只是他們生育子嗣的工具罷了,甚少懂得「尊重」二字該如何書寫。

  但忽納爾卻不同,他懂得尊重,也願意給女子自立自強的機會,哪怕是小動物,也能被他以同類的眼光看待。他的心胸遠比她想像的更為寬大,嫁給他或許並不是那樣糟糕?這樣想著,關素衣不由淺淺一笑,叫聖元帝看痴當場。

  景郡王全盤計劃落空,不由深恨徐雅言和女兒愚蠢短視,卻不反省自己為何也沒看出《女戒》中的破綻。送徐雅言入宮的計劃已經落空,他只好打疊精神,招待起眾位賓客,為了緩解尷尬,尚未到飯點就命婢女傳菜開席,吃吃喝喝混過去,也好盡快散了。

  因是臨湘郡主做東,菜餚全是九黎族特色,多為整隻整隻的烤肉,少有素菜,調料也辛辣無比。眾人面前各擺放了一個小案幾,其上放置醬料、碗碟、酒水等物,自有婢女用刀削下肉片,裝盤分送。

  開宴時聖元帝將木沐拉到自己身邊,木沐又把姐姐拉到身邊,三人自然而然坐在一處,分食一隻烤全羊。

  「這麼大隻要怎麼吃啊?」木沐展開雙手比劃了一下,臉上滿是驚奇。

  「自是切開吃。」聖元帝揮退婢女,掏出匕首,親自將羊里脊削下來,放置在兩個小碟內,推到姐弟倆面前,笑容十分溫柔,「這裡有甜醬、辣醬、酸辣醬,喜歡什麼口味蘸什麼,吃完了朕繼續給你們削。」

  「謝皇上,您自己吃吧,這裡有婢女伺候。」關素衣表面恭敬道謝,私下里卻悄悄掐了忽納爾一把。有案几遮擋,她並不擔心被旁人看見。這人剛才說什麼卑弱女子當不得國母,就差當場宣示要娶自己,瞅瞅,臨湘郡主已經了悟,正一眼一眼地看過來呢。

  聖元帝笑而不語,只反握住夫人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揉捏幾下。他專為夫人而來,正所謂秀色可餐,有夫人陪坐在旁就已饜足,哪裡還用進食?

  木沐覺得切割羊肉很有趣,抽出腰間匕首,奶聲奶氣道,「我也要自己吃。」末了一刀扎入羊腿,使出吃奶的勁兒想把它卸下來,惹得幾位大臣莞爾不已。

  關素衣怕他傷到自己,立即奪過匕首教訓幾句,聖元帝連忙幫著說好話,又把匕首拿過去,塞進木沐懷中,低聲道,「我們九黎族男子三歲就會拿刀,十歲上戰場的比比皆是,他不過切幾塊肉,你何必小題大做。有朕看著他,不會傷到的。」

  木沐拿著匕首不敢亂動,一會兒看看姐姐,一會兒看看姐夫,滿臉渴望之色。

  關素衣想起他是將門之後,血脈中難免隱藏了男兒血性,怎能抹滅?思忖片刻後妥協道,「罷了,你自己吃也可以,不要貪多去卸什麼羊腿,只片下嫩肉便好。卸了它,你吃得下嗎?別人想吃又該如何?」

  「我知道了。」木沐受教,轉臉去看姐夫。

  聖元帝揉著他腦袋說道,「吃罷,切不動的姐……朕幫你切,用刀的時候刀刃總要反向自己,以免傷手。」

  三人坐在上首,十分自得其樂,下面的人卻都看出端倪,恍然大悟。不說皇上凝視關小姐的目光何等溫柔繾綣,照顧木沐時如何細心體貼,單說三人熟稔親密的程度,竟似一家三口一般。要說皇上對關小姐沒有非分之想,誰又能信?

  臨湘郡主這才想起卞敏兒暗算關素衣的事,不免在心裡暗恨。什麼對付關素衣就是對付帝師府?分明是剷除情敵,卻瞞著不說,令她挑中徐雅言,費盡心機籌謀,卻不過是笑話一場!

  難怪關素衣能死裡逃生,原是背後站著皇上。如今他意欲立法,強令男女婚配,鼓勵寡婦改嫁,那麼娶關素衣為后也算是順理成章。只不過對方終究沒有九黎族血脈,定會受到諸位親王阻撓。在場所有未婚女子全都沒有機會,尤其是那些研讀過《女戒》,被皇上烙下「愚婦卑弱」標籤的漢女。

  這樣想著,臨湘郡主又冷笑起來,連她也不得不承認,放眼四顧,唯關素衣有那個氣場,也有那等魄力,能擔得起皇后一職。

  一席飯吃得無滋無味,宴畢,景郡王帶領眾人恭送聖駕,眼睜睜地看著他帶上關氏姐弟,朝帝師暫居的皇莊去了。

  白福得了陛下吩咐,親自送季婷歸家。季大人已收到景郡王暗中送去的消息,早早等在門口,臉上的表情既屈辱無奈,又惶恐不安。他哪裡能夠想到阻撓一樁婚事竟會被渲染成動搖國本的災禍?待育民之法修訂完畢,昭告全國,季府的名聲無疑會一落千丈。

  未免被皇上視作愚人,將來不得提攜重用,他如今必要風風光光地把侄女兒嫁出去。思忖間,馬車已緩緩停靠在路邊,季婷攙扶著季大夫人下來,看見站在門口翹首以盼的女兒,頓時淚如雨下。

  「瑤兒,快到娘懷裡來!」她展開雙臂,抱住飛撲過來的女兒,將近日來遭受的一切苦難與折辱,全部宣洩在悲切的哭聲中。季二夫人領著一雙兒女圍過去,用力抱住她們,一家五口終於熬過絕望,等來黎明。

  白福並不打擾諸人,只站在一旁用帕子悄悄抹淚。造孽喲!一家人好好的,作甚要拆散她們母女,毀掉他們姻緣,逼人出家呢?這季大人的心莫非是石頭長的?今天若無關小姐口誅筆伐,仗義執言,不知多少女子會被逼死!

  徐雅言躲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幕,良久之後才悄然走開。她不敢歸家,像遊魂一般漫無目的地晃蕩,看見一名婦人抱著一個小孩路過,忽然扯住她問道,「這位嫂子,你嫁人了嗎?」

  「孩子都有了,你說呢?」婦人見她穿著富貴,妝容精緻,並不敢得罪,只好耐著性子回答她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如果你家夫君死了,你願意為他守節還是改嫁?」

  「呸!你家夫君才死了呢!」這話氣得婦人火冒三丈,掙開她飛快走遠,嘴裡嘀嘀咕咕,像是在咒罵。

  徐雅言默默站了一會兒,正準備轉身,卻聽路邊擺攤販賣堅果的大娘說道,「一看你這姑娘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不知民間疾苦。婦人若死了夫君,在這世道哪能不改嫁?倘若無兒無女,田地會被收歸族裡,一個人單過只能餓死,有女無兒也是一樣的下場。就算有兒子繼承家業,沒有勞力耕種,照樣吃不飽穿不暖,還會受到鄉鄰欺辱。那些單獨把兒子拉扯長大的婦人,哪一個不受盡苦楚與委屈?哪一個不積勞成疾,早早去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連飯都吃飽,衣都沒得穿,除了改嫁還能怎樣?」邊說邊捲起堅果,搖頭離開,可見對這個問題十分不屑。

  守節?活都活不下去了,還守什麼節?

  徐雅言扶著牆壁慢慢蹲坐下來,忽然將頭埋在臂彎裡,無聲哽咽。女德不好嗎?只不過說錯一句話而已,為何要承受這種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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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親密

  宴會散了沒多久,天空忽然飄來幾朵烏雲,不過須臾便打雷閃電,下起暴雨。所幸關素衣已經抱著木沐上了馬車,這才沒被淋成落湯雞。

  「雨太大,不能打獵了!」木沐趴在車窗邊唉聲嘆氣。

  「無事,下回天氣晴好,姐夫再帶你出來。」聖元帝一面按揉小傢伙腦袋,一面沉聲吩咐,「下雨路滑,讓馬跑慢點兒。」

  在外趕車的侍衛果然放緩了速度,一路穿過雨幕,慢慢朝皇莊行駛。微風撩開車簾,送入幾點沁涼的雨絲,落在皮膚上並不覺得難受,反而頗有幾分趣味。

  聖元帝見夫人出神望著車外,髮絲隨風飛揚,一會兒遮了臉頰,一會兒沾了嘴唇,一會兒又飄到自己臉上,帶來酥麻癢意和幾縷清香,不知怎地,竟格外口乾舌燥。他抱起木沐,一點一點挪近了些,啞聲笑道,「雨大留客。拜這場疾風驟雨所賜,我與夫人又可以在路上多待幾個時辰。六日不見,卻彷彿已經過去許多年一般,夫人,咱們的婚事何時能提?你一日不答應,我一日心難安。」

  關素衣猛然回神,這才發現忽納爾不知何時竟已貼著自己肩膀坐過來,濃烈的純陽氣息近在咫尺,很是熏人。她不自在地偏了偏頭,問道,「你真要頒布育民之法?《女戒》不過是權貴階級的自娛自樂而已,倘若讓老百姓看了去,只會嗤之以鼻。」

  上輩子,除了極個別讀書讀壞腦子的儒生,真正接受《女戒》的平民其實沒幾個。受害的女子大多來自於上層社會。然而只要《女戒》存在一日,等和平到來,盛世持續,隨著儒學的不斷傳播,它的影響範圍只會越來越廣。或許數百年之後,全中原的女子都會像書中寫得那般,一輩子卑弱可欺,至死不得解脫。

  即便口舌鋒利如關素衣,也只敢拿「從一而終」這一點說事,其餘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地種植在世人的骨血中。女子自古以來就是最卑微的存在,這是無法改變也難以推翻的現實。所以,哪怕將徐雅言批駁得體無完膚,她也沒覺得痛快多少,反而更為沈鬱。倘若可以選擇,來世她絕不託生為女子。

  聖元帝察覺到她心情低落,輕輕握了握她指尖又克制地放開,安撫道,「你不用在意世人的看法,只管活出自己的樣子來。倘若夫人真像徐雅言之流,一面輕賤自己,一面使出渾身解數往上爬,便不是令我神魂顛倒的夫人。我所愛慕的、感佩的、欣賞的,正是夫人的剛強與韌勁兒。」

  見夫人蒼白的臉頰緩緩爬上紅暈,他溫柔一笑,「育民之法實則早已在起草修訂中,並非只為針對《女戒》而已。你可能無法想像,不過百年時間,這片土地便埋葬了十之七八的人口,又遺留下多少孤寡,倘若不以國法的形式強令男女婚配,鼓勵寡婦改嫁,人丁還會持續減少。今日,我親自為季婷準備嫁妝,送她出門,來日便會有更多孤寡找到活路。」

  關素衣了悟,思忖片刻後又搖頭,「還有一個問題你想到沒有?如果寡婦都改嫁了,那麼前夫的孩子無人養育該如何過活?」

  「那就鼓勵她們攜子改嫁,女子、孤兒,皆有田地可分。攜子改嫁者,落戶之後還可再分田地;幫助養育孤幼者,可以免除徭役賦稅。官府建立育嬰堂、善堂,救助相關人等。只要有心就能想到許多辦法,雖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卻可以保全絕大多數人的性命。施政者發布的政令,並非每一條都是十全十美,在執行的過程中總會遇見或這樣、或那樣的難題,我只能一邊摸索,一邊學習,一邊糾正,只盼無愧于天下蒼生。」

  關素衣定定看他一眼,真心讚歎道,「忽納爾,你是一位好皇帝。」

  聖元帝耳尖微紅,語帶欣悅,「那是因為我有一位賢內助。」

  「別胡說。」關素衣狠狠瞪他,卻沒料過了幾息,自己竟忍不住笑起來。聖元帝也跟著朗笑,猝不及防地湊過去,在她臉側輕啄,然後退開少許,表情回味而又壓抑,「夫人快些嫁給我吧,我已經等不及了。」

  關素衣連忙把木沐從他懷裡搶過來,擋在二人中間。木沐看看姐姐,又看看姐夫,蹬著小短腿站起來,一人親了一口。尷尬的氛圍瞬間消散,三人相互對視,抿嘴偷笑。

  暴雨很快停止,雨水匯成的泥石流沖垮了一條官道。馬車被堵在半路,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聖元帝原打算帶領幾位大臣去找老爺子修訂育民之法,見狀只好讓他們先行迴轉,自己則留下來開挖淤泥和岩石。

  「要不咱們也回去吧?此處山體垮塌,隨時還會掉落碎石,極不安全。」關素衣勸阻道。

  「皇莊里雖然不缺吃食,但岳祖父每遇雨天便關節腫脹疼痛,現在想必極為難熬。看這天色,恐怕還會下五六天雨,若是沒有御醫守護在側,又無法運送藥材過去,他得受多大的罪?」聖元帝一面命侍衛挖路,一面讓人回去傳御醫。

  關素衣臉頰微微一紅,愧疚道,「我竟沒想起祖父的病,還得靠你提醒,真是不孝。」

  聖元帝不以為意地擺手,「你是我的夫人,我盡孝也算是你盡孝,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關素衣心中暖滾,注視對方的目光變得更為溫柔。夫妻一體,這話說起來動聽,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幾個?更何況忽納爾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素來只有別人討好他,哪裡有他費盡心機去討好別人的道理?

  原本她想著:只要這人為自己付出一分真心就足夠了,卻沒料得到的竟是十分。放眼魏國,有多少女子為夫君、為婆家,傾盡畢生心血卻得不到半點尊重?而她似乎什麼都沒做,這人就把一顆真心雙手奉上。哪怕在往後的歲月裡,這顆心或許會風乾,腐壞,它曾真摯過便是最大的幸運。

  「你說得對,你我本不該分什麼彼此。」她偏過頭,衝忽納爾粲然一笑。

  「夫人別對我笑得如此勾魂,我會忍不住去親吻你的嘴唇。」聖元帝愣了幾息後啞聲說道。

  「閉嘴!」關素衣無奈極了,一面去捂弟弟耳朵,一面警告道,「別在小孩子面前胡亂說話,他們什麼都懂。」

  聖元帝連忙拱手告饒,沉默片刻後問道,「岳祖父的手腕究竟是怎麼弄傷的?這次我讓太醫好生看看,能治便治,不能治就讓他仔細將養。總是脫臼了再裝回去也不是辦法。」

  「卻是他自己不當心,總覺得字跡少了幾分風骨,直說書聖的字入木三分,他必要練到入石三分才可,於是在腕子上多綁了幾塊鉛塊,因承受不住拉力而弄傷骨頭,這才留下老毛病。他覺得此事丟人,從不往外說,你就當不知道便好。」

  「……原來如此。」聖元帝拍案朗笑,「我終於知道夫人這倔強的性子像誰了,原是得了帝師真傳。你們祖孫倆真是……」找不出確切的詞語形容,他只能搖頭莞爾,越想越覺有趣。

  關素衣臉頰臊得通紅,豎起柳眉呵斥,「別笑了,再笑我可不理你啦!」

  「好好好,我不笑就是。」聖元帝連忙以拳抵唇,墨藍眼眸洋溢著星點光彩。

  在外挖路的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位關夫人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此爽朗的主子,他們幾乎前所未見。當著夫人的面他是這番模樣,誰又能想到背對夫人,他是何等冷酷陰沉,喜怒不定。

  胡思亂想間,道路終於挖開,卻因溝渠太多,寬度變窄,容不下馬車通行。所幸此處離皇莊只有半里路,雨絲也早已止住,尚能步行過去。

  「陛下,屬下背您過去吧?這滿地泥濘根本容不下人插腳,恐連靴子都會吃進去。」侍衛頭領躬身說道。

  「朕自己走,你照顧好木沐。」聖元帝抱起小傢伙,放在侍衛背上,叮囑道,「你們幾個護著他,千萬別摔了國舅爺。」

  御口親封的國舅爺,豈是旁門外道的皇親國戚可比?眾侍衛連忙小心翼翼地圍過去,免得這人腳底打滑,傷了國舅爺貴體。關素衣臊著臊著竟也習慣了這人的厚臉皮,只是站在車轅上,似笑非笑地睨他。

  聖元帝慎重開口,「夫人,上次我用龍袍為你鋪路,你沒踏過去,倘若這次我再為你舖一回,你踏嗎?」

  「不,永遠不會。」關素衣堅定拒絕,只因皇權是不容褻瀆的。

  聖元帝低笑起來,「那天之後,我想了很多,終於明白自己錯在何處。我不該為你鋪好路,然後守在你身後,看著你走過。若是你在行進當中摔倒,就算我武功再高強,也無法保證能及時趕至,免你受傷,所以才會發生你和木沐被劫持一事。倘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只會抱著你走過,不讓你離開我半步。」話落忽然將人抱起來,徑直走進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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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夫妻

  關素衣忽然被抱起來,難免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摟住忽納爾脖頸,瞪眼看他。聖元帝垂頭凝望,回以微笑,玩鬧一般把人掂了掂,在她的驚呼聲中繼續前進。

  守在帝王身側的侍衛連忙垂頭,不敢攪擾二人打情罵俏的氛圍,卻莫不驚嘆於關夫人的受寵程度。這可真應了那句俗語——含在口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愛得無所適從。

  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個男人抱在懷中,關素衣如何能忍?但劇烈掙扎的話又恐傷及對方顏面,只好把臉埋進他胸膛,全當自己是個透明人。聽見這人由胸口傳來的愉悅笑聲,她不服輸的性子竟又冒了頭,眼珠一轉,柔聲開口,「忽納爾,你這次還是做錯了。」

  「哦?我錯在何處?」聖元帝對上她狡黠的黑眸,明知其中有詐,卻還是忍不住追問。

  「你唯恐自己不能趕到身邊救護我,於是便代我擋掉所有危險。焉知將我抱起來,你若是摔了,便等於我也摔了。你一個人承擔了兩個人的重量,只會行走得更為艱難。我們中原有一種說法叫'夫妻一體'。夫妻二人若是結合,便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你不忍心我沾上泥濘,焉知我又如何忍心見你艱難跋涉?我更願意與你攜手同行,而非壓在你肩上,成為你的負擔。前路坎坷,一個人走或許會摔倒,兩個人四隻腳,你摔了有我扶,我摔了有你抱,穩穩當當便過去了。」

  關素衣起初只是隨便找個藉口讓他把自己放下,說到最後竟觸動心扉,思緒翻湧。萬沒料到上輩子至死也沒悟出來的夫妻之道,這輩子卻玩笑一般娓娓道破。原來這就是夫妻一體的真諦,互相扶持,風雨同舟,福禍與共。

  當她愣神的片刻,聖元帝的心臟正被烈火烤炙,感動與喜悅反復交匯,差點化成淚水掉落。都說溫柔鄉,英雄塚,若是這番話出自夫人真心,叫他立時為她死了又何妨?

  「夫人說得沒錯,果然又是我不對。」他嗓音異常沙啞,「那麼我放夫人下來,咱們攜手同行如何?」

  關素衣迅速回神,慢慢從他臂彎裡滑下來,踩到泥濘中時哪還管誰輸誰贏,牽起男人寬厚溫暖的大掌,搖晃道,「走吧,我會扶好你,你也要扶好我。要摔一起摔,哪有你沾一身泥濘,我卻幹乾淨淨的道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話別人信,我卻不信。」

  聖元帝用力握了握她指尖,朗聲笑道,「這話我也不信。咱們走吧?」

  關素衣從來沒走過如此難行的道路,半尺深的黃泥,一腳踩下去便會被吃住,老半天拔不出來,更糟糕的是她長長的裙擺早已沾滿泥水,變得又厚又重,越發成了拖累,身上到處都很粘膩,恨不得立刻跳進熱水里從頭到腳洗一百遍。

  金子和明蘭跳下馬車,快速跟了上來,幫她拎起裙擺。

  聖元帝絲毫不敢放鬆,一隻手牢牢握著她胳膊,一隻手緊緊摟著她腰肢,低聲詢問,「還要繼續走嗎?走不動我可以隨時抱你。」

  「走,怎麼不走?」關素衣用力把腳拔出來,苦中作樂地吟唱,「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聖元帝聽得面紅耳赤,啞聲問道,「這唱的是什麼?怪好聽的。」

  「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民間小調。捏塑、打破、調和、再塑,真正的夫妻之道正該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不離不棄。」關素衣將嗓音壓得極低,澀聲道,「只願你我二人不要走到再塑之後卻又破碎的地步。你我本不是尋常夫妻,更該互相扶持才是。」

  聖元帝眸光暗了暗,反駁道,「在我心裡,咱倆就是尋常夫妻,你終究還是不願信我。」他既感動又苦悶,竟不知該拿怎樣的態度去面對夫人。她這張嘴真是叫人又愛又恨,上一刻還說著讓他欣喜若狂的情話,下一刻卻又猛潑一瓢冷水,令他心肺涼透。

  「不信你,我何苦與你走這一遭?」關素衣拽了拽忽納爾胳膊,讓他看看自己被泥卡去鞋襪的光腳,「你說哪個大家閨秀願意陪你受這種罪?」

  方才還苦悶不已的聖元帝,轉瞬便心懷大悅,立即脫掉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後探入泥裡,替她挖出鞋襪仔細套回去。他忍了又忍才沒去親吻夫人泥濘的腳背,動情道,「夫人待我一片真心,我自然不敢辜負夫人。還是那句老話,倘若我這輩子有負於夫人,定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關素衣可不會矯情地去捂他的嘴,而是晃掉鞋底的泥塊,告誡道,「你別忘了這句誓言便好。」

  聖元帝攙著她慢慢前行,低笑道,「夫人方才說話好像有些偏頗。咱們此去是為了探望岳祖父,不是你陪我走這一遭,而是我陪你才對。」

  「嗯,那是我的祖父,也是你的岳祖父。你去給他送醫送藥,我去陪他聊天喝茶,咱們一塊兒盡孝,這就是夫妻一體的最好詮釋。那些外道的話誰也不許再說,否則婚期便繼續往後推。」關素衣笑得十分狡黠。

  聖元帝啞了,不敢再反駁半句,沉默片刻才緊張追問,「若是不往後推的話,婚期定在何時?」

  「不急,先處置了卞敏兒再說。你最近在調查卞兆雄?可有什麼切實的罪證?」

  「只影影綽綽抓到一些線索,並無實證,若想處置卞家,還得徐徐圖之才成。」聖元帝深恨自己為何要當仁君,否則現在隨便找個藉口就能滅了卞家滿門。

  「那就把影影綽綽的線索交給我,我幫你捅破卞家屋脊。」

  「如何捅破?」聖元帝笑著看她。

  「屆時你便知道了。等處置了她,你再來帝師府提親。」說完這句話,二人終於走出泥濘,踏上青磚鋪就的小道,互相看了看彼此裹滿黃漿的雙腿,齊聲笑起來,笑罷你牽著我,我牽著你,不緊不慢,晃晃悠悠地朝隱沒在蔥綠水煙中的皇莊走去。

  因為一路有你,再坎坷也能行得穩當。

  兩月之後,季婷帶著御賜嫁妝風風光光過門了,她的夫婿是個厚道人,把岳母、妻弟、妻妹一塊兒接去奉養,離開季府,日子反倒過得更和美。

  這日正逢科舉放榜,眾多學子守在公榜前等待消息。李氏好不容易穿過擁擠的街道,行至帝師府拜會關素衣。

  「來就來,作甚送如此貴重的禮物?」關素衣捏著禮單嗔怪。

  李氏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救命之恩,如何能不重謝?這也是凌雲的心意,你若是不收,我倆一輩子難安。」

  「救命之恩?這話怎麼說的?」關素衣明知故問。

  「幸虧有你提醒,凌雲才在族長那裡放了些人手,否則我差點就被害死了。你當怎的?他竟想偷偷把我騙回去沉塘,然後把他家的孫女兒嫁給凌雲為妻。燕京再沒有比他更歹毒,更無恥的人!如今育民之法已經頒布下去,他這才消停,卻又厚著臉皮讓凌雲納妾。凌雲忍無可忍,胡亂給他安了個罪名送去吃牢飯,也不知何時才能放出來。如今李氏全族都得看我臉色行事,日子倒也清淨。對了,我準備改嫁了,婚期定在九月初九,你可一定要來。」

  「那是當然。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關素衣掩唇輕笑。

  李氏臉頰紅了紅,轉移話題道,「你聽說了吧?徐雅言如今得了個燕京第一蠢婦的名頭,走在路上碰見大長公主,被剝了外衣推入人群,直說她被外男看去,貞潔已失,合該送去家廟清修,若非臨湘郡主及時趕到為她求情,一頭青絲差點被剃光。大長公主養了那麼多面首,看見處處針對她的《女戒》,哪有不發火的道理?徐雅言真是夠蠢的,也不看看自己的言論合不合乎世道。」

  關素衣搖頭莞爾,「她缺的不是遠見,而是權勢靠山。倘若上頭無人駁她,這本小冊子必會長長久久傳播下去。」

  李氏抖了抖,後怕道,「幸好你駁了她,皇上也駁了她,否則我與凌雲這輩子都無望了。徐雅言受辱之後,徐廣志終於熬不下去,已經變賣宅院,籌集盤纏,準備回老家去了。其實真要說起來,他也算一號人物,口才了得,學識淵博,文采斐然,只是運氣不佳,遇見處處與他做對的你,偏偏你又有皇上護著,一來二去竟絕了仕途。這就是他的命啊,再怎麼算計也是一場空。」

  關素衣沉默良久方點頭輕笑,「姐姐說得對,這都是命。」她最大的幸運或許不是重生,而是得遇良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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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1 01:01:38 |只看該作者
第159章敲打

  新科進士榜單已經出爐,狀元、榜眼、探花竟是三位此前並不顯山露水的寒門學子,而呼聲最高的齊豫和季承悅,一個因妻子作姦犯科受到牽連,不得不中途棄考;一個因父親逼害子侄,斷人姻緣,雖然中了魁首,在評定德行這一項時卻被刷下,只得了二甲頭名。

  關素衣捏著金子報上來的名單翻閱良久,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重生一回,果然與上輩子大不一樣,原本的狀元該是齊豫,榜眼乃徐廣志的嫡長子,探花為季承悅,然而如今考中的三人,她竟一個都不認識。

  也正是因為齊豫拜入關門,徐廣志憂心祖父和父親藉此入仕,才會費盡心機毀了自己和齊豫的名聲,也徹底毀了關家崛起的最後一絲希望。她一直都知道,單憑後宅爭鬥,絕不可能把新科狀元牽扯入內,其中必定還涉及權力之爭。但是這輩子,所有的災禍都已經遠去,她再也不是那個無權無勢,縱有滿身傲骨也被人一一敲碎的趙夫人。

  想罷,她放下名單,徹底釋懷。

  金子取出幾套禮服平鋪在床上,笑道,「小姐,您想穿哪件衣裳?再不拾掇,待會兒夫人又該來催了。」

  「穿那件正紅色煙雲蝴蝶裙,配這套金鑲玉嵌寶頭面。」關素衣對著鏡子照了照,漫不經心地道,「不急,今兒族裡來人打秋風,想必又是跪求,又是磕頭,又是哭喪的,沒一兩刻鐘絕無法脫身。也是怪了,當年我家那般支應族裡,也沒見他們記一點恩,如今我們自請除族,反倒天天上門念叨咱家的好。原來不是他們不明白善惡好歹,而是一直裝傻充愣罷了。」

  「這樣才更可惡呢!得了人家的好,又不念人家的恩,典型的白眼狼。也是他們不積德,剛到手的六千頃良田,這才兩個月就被屯軍佔光了,全族幾百號人也不知往後該怎麼活,不求帝師府又能求哪個?」金子頗為幸災樂禍。

  明蘭一面給小姐上妝一面諷刺道,「求也沒用,夫人徹底冷了心,會搭理他們才怪。你說他們要不要臉?先前死活不肯幫小少爺上族譜,如今帝師府自請除族,他們反而巴巴地寫上小少爺的名諱,還拿著族譜來獻媚,真是噁心透了。」

  關素衣用小指沾了一點口脂,細細塗抹在嘴唇上,曼聲道,「大好的日子,總說這些作甚?也不怕晦氣。」

  金子和明蘭訕訕住嘴,伺候小姐穿戴整齊,這才去了前廳。關氏宗族的人還死皮賴臉地坐在堂上,看見華光照人,美不勝收的關素衣,皆愣了一愣,然後沒口子地奉承起來。

  「好了,瓊林宴快開始了,作為主考官家眷,我們不能遲到,還望各位海涵。祭田被奪一事,我們帝師府也無能為力,文臣與武將本就勢如水火,能避則避,你們另請高明吧。」仲氏邊說邊擺手送客,態度冷硬。

  族人哭哭啼啼求了一路,終是被家丁攆出去,想起往日對他們有求必應的帝師府,這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良善人的確可欺,然而一旦令他們徹底寒心,便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但凡當初關文海被抓的時候他們能站出來譴責一二,或主動將其除族,都不會鬧到如今這個田地。

  一家人登上馬車,朝皇宮駛去。關素衣與木沐趴在窗邊,隔著竹簾往外看,街上處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很是熱鬧,剛過一台紅綢花轎,緊接著又來一台,竟似趕集一般。

  仲氏笑著喟嘆,「今日皇上舉宴為新科進士們慶祝,百姓便認為這是個好日子,結親都趕在同一天。我方才數了數,一路竟過去四台花轎,真是喜氣漫天。」

  「怪道我今日特別精神,卻是人逢喜事的緣故。」關素衣抿嘴輕笑。

  「可不是嘛。中原剛經歷一場百年浩劫,人丁凋敝,赤地千里,正該借新婚大喜沖一衝,也好漲漲國運。皇上憂國憂民,心系天下,魏國會更好,太平盛世指日可待。」仲氏凝望滿臉喜色的人群,長聲喟嘆。

  而關素衣的感受只會比她更深刻。上輩子的魏國何曾有這等欣欣向榮的氣象?何曾有如此喜氣漫天的景緻?一切都變了,卻變得越來越好。思忖間,馬車到得宮門,一行人遞了牌子入內,被內侍帶往瓊林苑安置。苑內花團錦簇,春和景明,大門牙道皆古松怪柏,錦石纏道,寶砌池塘,柳鎖虹橋,美輪美奐。在此處舉行宴會,足見皇上對新科進士的重視。

  宴會帶有濃烈的九黎族特色,男賓女眷無需迴避,反而按照輩分與親緣關係混坐一處,顯得越發和諧融洽。新科士子與皇上同坐,極大地拉近了彼此距離,以供皇上隨時垂問考校,飲酒交談。

  關素衣剛帶著木沐坐定,正想與李氏和長公主打個招呼,就被一名宮女叫住,「敢問您是關小姐嗎?」

  「正是在下。」

  「太后傳召,請關小姐隨奴婢走一趟。」宮女表面謙卑,眼裡卻藏著審視與倨傲。

  關素衣正猶疑不定,卻見長公主微不可見地點頭,暗示她此人的確是長樂宮女官,但去無妨。她這才微笑頷首,把木沐交給仲氏照顧,帶上金子與明蘭一同前往。

  曾經金碧輝煌的長樂宮,如今已火盡灰冷,大勢皆去。正殿空空如也,內殿放置佛龕,處處都是濃烈的檀香與搖曳的火燭,不似太后居所,反而更像一座庵堂。太后正跪在佛龕前吟誦經文,神態安靜祥和,卻不知內裡壓抑了幾多怨恨不甘。

  殿中除了幾名伺候的宮女、內侍,還有一位穿戴奢華的少女,聞聽響動側過臉來,正是卞敏兒無疑。

  「臣女參見太后娘娘,娘娘金安。」關素衣畢恭畢敬地跪下行禮。

  卞敏兒站在殿前未曾迴避,直接受她一拜,目光像淬了毒,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太后彷彿沒聽見一般,大約過了一刻鐘才放下佛珠,徐徐開口,「起來吧,賜坐。」她只敢小小刁難對方一番,若像上回那樣下死手,卻絕沒有膽量。

  要知道,這佛龕上供奉的並非菩薩,而是忽蘇力雅的一截白骨。聖元帝命她每日跪夠四個時辰,反復吟誦往生經,否則便會送她與幾位小皇孫下地獄。她的命脈已完全捏在對方手中,只能徒勞無功地掙扎,卻又害怕魚死網破。

  「聽說忽納爾很喜歡你,欲納你入宮?」她開門見山地道。

  關素衣但笑不語。分明是娶,怎麼在太后口中就成了納?莫非她篤定卞敏兒能當國母不成?

  太后並不需要她回答,自顧道,「忽納爾終究是九黎族人,不能亂了皇族血脈,他的嫡妻只能為同族,這是所有九黎人的共識。你到底是帝師之後,身份足夠,雖然嫁過人,但我們九黎族不講究這個,倒也沒什麼所謂。今日瓊林宴上,幾位親王將推舉敏兒為後,薦你為婕妤,還望你們二人同心同德,好生伺候皇上。」

  「幾位親王欲薦我為婕妤?」關素衣睜大眼,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

  「皇上喜歡,哀家便如他的願。」太后神色依然淡淡,目中卻流露出輕蔑之意。到底是漢女,小家子氣,與其讓皇上強行納她入宮,倒不如先賣她一個人情,日後好做要挾。她知道忽納爾想立此人為後,但他如今三面受敵,內憂外患,又豈敢違逆全族人的意思?

  「那還真是多謝太后娘娘了。」關素衣瞬間收起所有表情,嗓音冰冷。

  「你陰陽怪氣的作甚?難道一個婕妤之位還滿足不了你?」卞敏兒嘲諷道,「你想當皇后?只管問問我九黎族幾十萬大軍答不答應。」

  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活似那幾十萬大軍全聽你一人號令,只為你一人拼殺一般?狂妄也該有個限度!關素衣心中腹誹,表面卻並不反駁,只略微垂眸,沉默以待。

  太后見狀還以為她服軟了,拿出兩個盒子說道,「這是哀家送你們的見面禮,拿去戴吧。」

  二人拜謝,打開盒子一看,卻是兩條綠松石項鍊,只不過卞敏兒那條極其華麗,下墜一塊巴掌大的血玉,雕刻著烈火與盤龍,正是九黎部族的圖騰,乍眼看去竟帶著一股歷經滄桑,穿越遠古的厚重感。而關素衣這條色澤黯啞,又無多餘吊墜裝飾,越發顯得尋常。

  卞敏兒愣了愣,訝然道,「姑母,您將鎮族之寶都給我了?」

  「此乃鎮族之寶,唯部族首領或其妻才能佩戴。先皇當初將它傳給哀家,哀家又傳給你大表哥,然你大表哥已去,最適合佩戴它的人唯你而已。」話落拿起項鍊,小心翼翼地替侄女兒戴上,欣慰道,「敏兒,你長大了,日後好好伺候皇上,為皇室開枝散葉,延續血脈。」

  卞敏兒乖巧點頭,撲進太后懷裡哽咽落淚。

  關素衣哪能不知道這場戲是專門演給自己看的?立馬讓宮女端茶倒水,進上糕點,邊吃邊喝,老神在在地看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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