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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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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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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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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01:31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試法

  當趙家遭逢大難時,朝堂也正面臨一次巨震。聖元帝命太常卿草擬文案,意圖壓制甚至瓜分相權,而九黎貴族亦不甘心實權被漢人攬去,聯合幾位親王提出劃分人口等級的政略。

  若在往昔,聖元帝或許會認真考慮,然而現在,他找到了切實有效的辦法壓制相權,也更明白民心向背的威力,又怎會倒行逆施,亂了國本?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將奏摺扔回去,只問了諸位親王六個問題:一,此處是不是中原腹地?二,此處漢人幾何,九黎人幾何?三,漢人軍隊幾何,九黎族軍隊幾何?四,漢人將領幾何,九黎族將領幾何?五,漢人文臣幾何,九黎族文臣幾何?六,以少勝多的戰役,這輩子你們打過幾場?妄圖以萬人碾壓億萬萬人,你們哪兒來的底氣?

  諸位親王被問得啞口無言,狼狽敗走,漢人臣子卻對皇上更為敬服。

  劃分人等的亂子平息後,聖元帝提出「二府三司製」,明面上是為更有效快捷的處理朝政,實際上卻將丞相的權力再三拆分,自是遭到丞相一系的激烈反對。然而他也不急,只把太常卿草擬的章程分發給文武百官,讓他們各自回去閱覽,慢慢斟酌利弊。

  因丞相總攬軍政事務,以往武官在朝堂上只是擺設,目下見皇上竟要單獨設立樞密院,讓他們把控軍務,自是求之不得,當天就全體站出來附議。又有丞相一系的官員雖未表態,拿到章程後回家看了又看,再三思量,覺得這是一個出頭的大好機會,心裡也慢慢產生動搖。

  聖元帝絲毫也不著急,每日朝會必將此議案提出,命朝臣商討表決,第一日只有武官和帝師一系熱烈響應;第二日中立官員站出來幾個;第三日又增多一些;第四日……漸漸的,不斷有人提出附議,或者主動呈交奏摺,完善細枝末節,熬了一個多月,王丞相已是獨木難支,眾叛親離,不得不順應眾意,通過了「二府三司制」。

  從此以後,丞相再不能獨攬朝政,凌駕於皇權,世家巨族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局面慢慢破碎,終至消彌。聖元帝再拋出改革稅法與土地制度的議案時,反對聲浪果然消減很多,更有朝臣提出切實的方案供他施行,首要一點就是摸查人口,完善戶籍,再行分攤田地。

  然而世家巨族到底有幾分底蘊,在嚴重觸犯他們利益的前提下不可能毫不反擊,竟放出流言,說那些遊走鄉里的胥吏非為摸查人口,卻為抓捕壯丁,送去修造類似於長城那般的建築,或者衝殺前線,擔當炮灰。聖元帝意欲效仿暴秦,施嚴刑峻法,行病民害民之策,又將戶稅改為丁稅,或二稅並行,大大加重了百姓負擔,只為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享樂云云。

  聖元帝頒布的每一條法令,每一個政略,均被曲解得面目全非,又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來,引得民怨沸騰,亂象橫生,更有幾處飽受苛政盤剝的鄉縣揭竿而起,衝擊州府,意圖推翻皇權。

  不過一夕之間,戰火就星星點點地燃起來,而聖元帝若是派出軍隊血腥鎮壓,也就更應驗了那些流言,成了濫殺百姓的暴君,或致全境崩塌。殺也殺不得,招安又招不來,聖元帝眉心的溝壑都增添幾條,當真是一籌莫展。

  帝師與太常已分派儒生下去,每到一個鄉縣就唱念修法的好處,民眾卻並不採信,反倒以為朝廷在糊弄他們,越發生了怨氣。

  情況越來越糟,若放任自流,魏國必然分崩離析;若強勢碾壓,百姓必然遭受苦難,怎樣才能既快速又風平浪靜地解決這場危機成了聖元帝的一塊心病。他總想找個人說說話,拿個主意,放眼四顧卻發現未央宮裡只有穿堂冷風與昏暗燈燭,並無人能為他解憂。

  「陛下您別喝了,明日還要早朝,睡晚了怕頭疼。您若是心裡不痛快,可去後宮排遣排遣,想必眾位娘娘很樂意伴您左右。」白福戰戰兢兢地勸說。

  聖元帝冷笑一聲,「排遣?她們除了爭風吃醋,勾心鬥角,還懂什麼?朕的解語花不在此處。」話落眸子一亮,急道,「快拿文房四寶來,朕要寫信。」

  白福不敢耽誤,忙取來文房四寶,一一鋪開。

  ******

  因民亂四起,朝堂巨震,葉全勇一案已擱置待查,趙陸離亦被無限期關押,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歸返。除了關素衣,趙家上下都有些焦躁,寫了信向趙瑾瑜求救,卻久久未能收到回音,只能茫然坐等。

  這日,關素衣正在書房裡作畫,忽然收到鎮西侯府送來的一封信,上書「夫人親啟」四字,下角落了忽納爾的款。她眉梢微挑,興趣漸濃,拆開後一目十行地看完,想也不想就寫下答案,命人送返。

  聖元帝本以為夫人要考慮許久才能回信,已做好等待幾日,甚至數十日的準備,卻沒料只過了小半個時辰,急足就匆忙入宮,跪在御前復命。他拆開信封,取出清香撲鼻的夾宣,卻見其上只寫了七個行雲流水的大字兒——天子當以身試法。

  以身試法?怎麼個以身試法?聖元帝兀自沉吟,苦苦思索,最終撫掌大贊,「妙啊,夫人果然是朕的解語花,賢內助!來人,朕要親自去鄉里探查民情,不喬裝改扮,不白龍魚服,怎麼張揚怎麼來,必要鬧得人盡皆知才好。」

  白福幾個連忙苦勸,直說得口舌髮乾也沒讓陛下改變主意,只好傳令下去,準備禦攆與儀仗。

  這一日,全燕京的人都知道皇上親自去近郊鄉縣安撫民眾,卻在途中驚了馬,翻了車架,壓倒一大片剛栽種的農田。為鼓勵農耕,保證糧產以供應軍隊,聖元帝曾頒布過一條律令,嚴禁任何人踩踏已種了秧苗的田地,違者杖十,罰銀五兩。

  這回他自己犯錯,哪怕耕種田地的農夫一再表示無需賠償,卻還是命屬下在自己背部打了十杖,並親自將五兩銀子遞過去。當地官員早就安排了十里八鄉的百姓前來跪迎聖駕,將這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這場受刑並非作假,當皇帝轉過身時,竟有斑斑血跡從布料裡透出來,染紅了龍袍。然而他絲毫也不在意,語重心長地道,「修法當以護民愛民為本,民貴君輕,不但民眾要遵守律法,皇族更該以身作則。在修法之初朕便說過,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又豈能自食其言?近來種種謠傳,非為朕之本意,摸查人口,完善戶籍,不為抓捕壯丁,暴徵財稅,只為攤分田地,鼓勵開荒,供養百姓。朕想給大家一條活路,某些人卻為私慾鼓動民亂,令無辜者枉死。人口戶籍摸排清楚,家中只獨子一人可減輕賦稅徭役,更可免去征丁打仗;家中只孤寡老人,不但無需繳納賦稅,還可獲得官府周濟;家中人丁興旺,攤分的田地也就更多。你們只看見戶稅改丁稅,卻沒看見佔田改均田,以往只能為世家巨族耕種田地,以獲得少得可憐的口糧,現在卻能自己擁有田地,靠勤勞肯幹養活一家人。你們說孰優孰劣?」

  說到此處,他慨然長嘆,語氣悵惘,「朕一心為民,實不願你們枉送一條性命,枉流一滴鮮血,故遲遲未派重兵碾壓全境。也希望你們能開霧睹天,破陳立新,共創一個太平盛世。」

  俗話說得好,寧當太平犬,莫為亂世人。人活於世,誰不願安安穩穩、太太平平?誰不願安居樂業,豐衣足食?沒被逼到絕境,誰又會拿性命去拼?此前也有人走鄉串戶,大力宣揚修法的好處,卻都及不上皇帝的以身作則與情真意切的自述。

  莫說飽讀詩書的文人已淚灑滿襟,拜服於地,就是那些大字不識的平頭百姓亦深受觸動,山呼萬•歲,直贊皇上乃當世雄主,千古明君。

  今日種種以最快的速度傳揚開來,鼓譟的民眾冷靜了,開始打聽此前頒布的律法都有哪些,所謂的「均田」又是何意。帝師與太常親自遊走鄉里,為民解惑,於是戰火一處一處熄滅,拿起刀槍落草為寇的壯丁紛紛跑回家,生怕慢上一步就沒能登記戶籍,導致家裡少得幾畝田地。

  不過半月功夫,這場有可能分裂魏國,顛覆朝堂的災難就這樣消彌於無形。聖元帝沒耗費一兵一卒,只受了些許皮肉之苦,但對一名驍勇善戰的將軍而言,這根本算不得什麼。

  與此同時,關素衣收到了忽納爾送來的謝師禮,一箱典籍與一張地契。她早已聽說陛下以身試法之事,卻不以為怪,只當忽納爾把自己的信呈給鎮西侯,鎮西侯又報予皇上,這才有了後續。

  回禮很貴重,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她卻受之坦然,捏著地契笑道,「皇上雖然出身草莽,作風有些土豪之氣,然納諫如流,勇於擔當,稍加時日,必名副其實,堪為聖君。」

  金子一面附和,一面將這番話默默記在心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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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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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01:48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出獄

  關老爺子與關父各自帶著門生遊走於鄉縣,大力宣傳修法的好處,又有皇上以身作則,親自解惑,一場本該燎原整個魏國的災難頃刻間消彌。而背後散播流言者皆被抓捕,庶民發配邊疆,官員革職查辦,本就實力大減的王丞相一系又遭受一輪慘重打擊,竟連三司長官的職位都沒撈著,不得不黯然退出權力中心。

  這日,關老爺子與關父辦完差事歸京,還未來得及跨進家門就受到帝王召見,入宮復命。

  「這些時日全靠帝師與太常安撫民心,弘揚國法,委實勞苦功高。朕登基以來每有疑難,皆靠帝師、太常為朕籌謀,心中感激難以言表,惟願日後君臣相合,共創盛世。這三杯酒朕先乾為敬,帝師、太常請隨意。」

  聖元帝連飲三杯,而後攔下欲陪飲的老爺子,擔心他飲酒過量傷了身體,自己沒臉向夫人交代。太常好酒,且千杯不醉,倒是能與他喝個痛快。雖然未能娶到夫人,但私心裡,他早已認定她是他的夫人,自然而然便以泰山之禮對待兩位長輩,無論言語還是行止都極為恭敬。

  關老爺子酒量淺,又加之路途勞頓,只慢飲半杯就有些不勝酒力,被兩個宮女扶到內殿休息。關父一面替皇上斟酒,一面暗暗打量他的精氣神,當真越看越滿意。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位諸事不懂的帝王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成長到這個地步。

  此前他也在琢磨「以身試法」這招,然其中頗有幾分凶險,一是可能引起暴民圍攻;二是可能招來前朝餘孽暗殺,倘若出了什麼差錯,便會加快魏國崩塌的速度,反倒弄巧成拙,故得反複測算,以保萬無一失。當他還在醞釀之中,準備稍加提點時,君王竟自己悟出這個道理,且身體力行,毫不遲疑。而本該焦頭爛額的地方官員,不過須臾就脫出困境,平息了民怨。

  要知道,這人學習中原文化也不過兩三年的功夫,竟已精幹至此,果然是天生帝星,不得不服啊!

  這樣想著,關父喟嘆道,「皇上英明果決,悟性奇高,此次平亂不耗費一兵一卒便安撫全境,解了亡國之危,不出五年,微臣與父親怕是沒什麼東西能教給您了。這天下是皇帝的,別人說一百句,也比不上帝王一句,所以為君者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擲地有聲,力扛九鼎,此乃帝王之尊,不可折損。皇上雖出身草莽,然微臣目下觀之,卻已有滔滔龍威,煌煌紫氣,來日必為一代聖主。」

  這話夫人也曾說過,把聖元帝臊得耳根通紅,不敢抬頭,卻又滿心都是喜悅與振奮。這次平亂哪是他的功勞?分明是夫人出的主意,但他卻不敢與二位長輩坦白,想了想,認真道,「中原人有一個說法叫學無止境,真要論起學問,朕連帝師與太常的皮毛都未摸到,又怎敢居功自傲?此次平亂實屬高人指點,朕也是聽命而為罷了。」

  「哦?究竟是哪位高人,皇上可否替微臣引薦?」關父眼眸一亮。

  聖元帝嘴裡發苦,擺手道,「朕對她朝夕思慕,然而她與朕卻並不同心,待來日朕將她攬到身邊再替太常引薦吧。」

  關父很是理解,勸慰道,「世間有才之士大多孤傲不群,既看不上功名利祿之累,亦捨不下閒雲野鶴之趣。皇上切莫急於求成,還得以誠心相待,慢慢打動,方為上策。」

  誠心相待,慢慢打動,聖元帝咀嚼這八個字,不由精神振奮。君臣二人又聊了小半個時辰,待關老爺子酒醒之後才衣衣惜別。剛送走二位泰山大人,聖元帝就喬裝改扮,微服出宮,只因今日是趙陸離出獄的日子,夫人必會去天牢迎接。

  ******

  民亂平息後,葉全勇一案再度提上日程,不過三五天就理清真相,呈報御前,各得其咎。葉家男丁大多被斬首,餘下幾名孩童流徙三千里;女眷中宋氏與劉氏罪孽深重,被判斬首,其餘人等貶為賤籍,押往邊關勞軍。

  趙家被捋奪爵位,貶為庶民,在外人看來或許結局淒慘,對趙陸離而言卻等同於一場救贖。這爵位,這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均是靠出賣前妻得來,拿著燙手,丟掉反而舒心,他自是不會在意。

  也因此,在牢裡待了一個多月的他非但不顯憔悴,還變得更為坦然自若。

  搖搖晃晃走出牢門,穿過昏暗的走廊,來到天光大亮的前堂,他忽然淚濕眼眶,哽咽出聲,原來母親、妻子、弟妹早已帶著孩子們在台階下等候,手中拿著乾淨衣物,濃香吃食與幾根柳條,見到他連忙奔上前噓寒問暖,撫慰不停。

  「母親,這段日子讓您擔驚受怕了。」他握了握老夫人乾瘦的手腕,衝阮氏拱手致謝,末了將夫人與三個孩子緊緊抱在懷裡,用力勒緊。

  「素衣,是我對不住你。雖然沒了爵位,但日後我必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若有違此誓,當天打雷劈。」他將臉頰埋在妻子馨香而又溫暖的頸窩裡,只覺得從未如此安寧,從未如此愉悅。

  那些不堪的過往,恥辱的記憶,似乎已離他很遠很遠,他有這般可敬可愛的妻子,懂事聽話的孩子,同舟共濟的家人,此生已別無所求。

  關素衣渾身僵硬,愣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將他推開,用柳條抽打過去,「道歉的話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說多了不顯誠意,反倒像是做戲。你在牢裡待了數十日,身上不知沾了多少晦氣,趕緊離遠些,別過給孩子們。我幫你驅驅邪,待會兒回家點個火盆跨了,晚上用柚子葉好生泡澡,這事才算完。」

  趙陸離一手攬住孩子們,一手去拉夫人,眼角眉梢全是脈脈溫情,「好,一切都聽夫人安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等去了晦氣,福氣就該盈門了。」

  「是這個理。我兒不就否極泰來了嗎?走,趕緊回家去,我已讓人備了宴席,咱們一家人坐下好好吃一頓,慶賀團圓。」老夫人盯著手牽手的夫妻倆,笑得合不攏嘴。

  這邊喜氣洋洋,闔家歡樂,卻不知街角某處,正有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心中萬恨千愁,難以言表。鎮西侯剛得了嫂子準話,解了閉口禪,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見狀不由多了幾句嘴,「唷,這是破鏡重圓了?瞧他二人一個高大英俊,一個品貌無雙,抱在一塊兒更顯般配。趙陸離那廝最擅長討女子歡心,否則也不會把眼高於頂的葉蓁迷住,他若誠心悔過,力求彌補,夫人恐怕招架不住。」

  聖元帝冷冷睇他,「苗族異人那事,你查得怎麼樣了?可有找到線索?」

  「貴州那麼大,又是苗人聚居之地,極為排外,哪能這麼快得到消息。」鎮西侯無奈擺手。

  「那就趕緊去查,不查到線索這輩子便不要回來。你嫂子那裡朕會派人照顧,你無需掛心。」見夫人被趙陸離抱上馬車,他本就陰沉的臉龐更添幾絲殺氣,手掌按壓在劍柄上,竟有些蠢蠢欲動。好不容易按捺下來,馬車已經駛遠,他施展輕功跟過去,途中恰好碰見葉府女眷被鐐銬綁在一起,拉出城門。

  「吁……」車夫慢慢鬆開韁繩,令馬車減緩速度,小聲道,「夫人,前面是葉家犯婦,咱們是避一避還是……」

  關素衣一隻手被趙陸離握住,想抽抽不出來,正滿心不爽,聞聽此言立即道,「停下看看吧。」

  「看什麼,直接繞過去!」老夫人滿臉厭憎。阮氏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反倒是趙純熙和趙望舒小聲附和,「是啊,咱們別看了,快些回家吧。」

  關素衣掀開車簾,淡道,「老爺,當初說要納妾的是你,這些犯婦只要有人肯出銀子就能買為奴隸,而今葉繁就在此處,這婚約你還守嗎?人你還救嗎?」

  趙陸離定定看她,忽而笑了,「救了一個,其他人怎麼辦?一人二十兩贖身銀子,我趙家遭逢大難,哪裡出得起?正所謂升米恩斗米仇,我只救葉繁,他們非但不會感激,還會更加恨我,倘若跪在馬車前不讓我走,叫旁人看去,又得罵我狼心狗肺,薄情寡義,不如來個眼不見為淨。夫人說得對,我拉他們一把,他們卻狠狠踩我一下,恩怨已經兩清,且各自珍重吧。」

  「好好好,我兒終於醒悟了,對待他家正該撕捋清楚,免得將來夾纏不休。」老夫人大感欣慰,拊掌朗笑。

  關素衣直勾勾地看了趙陸離一會兒,這才輕描淡寫地道,「那便回吧,遠遠繞開,別讓葉家人看見。」她如今過得自由自在,無比舒坦,哪裡會把葉繁這攪家精帶回去添亂?不過試探趙陸離罷了。

  車夫一面應諾一面調轉馬頭,沿著暗巷慢慢走遠。

  趙陸離附在夫人耳邊低語,「方才我的表現,素衣可還滿意?今後沒有妾室,沒有「亡妻」,只有我和你生同裘死同穴,白首不相離。」

  關素衣頭回聽見趙陸離用這種溫柔繾綣的嗓音說情話,心中非但沒有觸動,反倒覺得極其可怕,恨不得堵了他的嘴扔下馬車去。日後這廝要是纏上來,她可怎麼活啊?

  聖元帝尾隨至半路忽然改了主意,轉去廷尉府,找到周天,勒令道,「你去把葉繁贖出來,敲鑼打鼓地送去趙家。另外你好生告誡她,勾搭趙陸離可以,斷不能害了夫人,若是夫人因她傷了半根頭髮,朕可以救她出泥潭,亦能推她入水火。」

  沒有妾室?沒有亡妻?生同裘死同穴,白首不相離?也得看朕答不答應!欠了朕的,你們夫妻倆早晚得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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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01:59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賤妾

  馬車駛入內巷,漸漸靠近府邸,趙陸離不過離家數十日,卻彷彿過了半輩子,不禁掀開車簾凝望,臉上帶著恍惚的表情。

  察覺車夫欲在西門停靠,關素衣吩咐道,「東府的正主兒回來了,你將他帶去西府算怎麼回事兒?去東門。」

  如今二府圍牆早已建好,因趙陸離被捋奪了爵位,東府很多越制的東西便不能用了,多餘的亭台樓閣皆被封禁,又有些尊貴的器物束之高閣,門樑上懸掛的「鎮北侯府」的匾額已換成了普普通通的「趙府」二字。反倒是西府,依舊那般富麗堂皇,巍峨大氣,連「征北將軍府」的牌匾亦不同凡響。

  馬車在西門停了一會兒,又慢慢繞去東門,趙陸離盯著牌匾上那五個氣勢迫人的大字,問道,「這是哪位大家的手筆?竟有金鳴之聲,殺伐之氣。有了這塊招牌,西府的氣勢都漲了不少。」

  「這是娘寫的。」趙望舒紅著臉瞟了繼母一眼,乖順道,「爹爹,我以後再也不淘氣了,我一定好好練字,好好讀書,把咱家的爵位掙回來。」

  「好,望舒長大了。」趙陸離非常高興,忍不住握了握妻子蔥白的指尖,嘆道,「素衣,多虧有你咱們這個家才沒散。道歉的話,起誓的話,我都不說了,你只看我將來表現如何。」

  關素衣面上淡笑,心中卻懷著極深的戒備,待馬車停穩,立刻從車廂裡跳出來,拍開趙陸離伸過來的手,改去抱木沐。趙陸離半點不惱,反而溫柔地笑了笑,走上前攙扶年邁的母親。他們夫妻二人存在許多誤會與隔閡,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開。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真心相待,只要夫人非鐵石心腸,早晚有一天會原諒。

  思忖間,東門吱嘎一聲打開,明蘭笑嘻嘻地迎出來,身後跟著一名小廝,手裡端著一個火盆。

  「小姐回來啦?快跨火盆消消晦氣。」她只招呼自家主子,看也不看趙陸離一眼。

  「老爺先跨吧。」關素衣側過身子,讓大夥兒挨個跨火盆,臨到最後才自己進去,又命僕役備水,摘柚子葉,不拘是誰,去沒去過天牢,只管泡一兩刻鐘,求個心安。

  眾人無有不應,分別回房泡澡,少頃皆帶著水汽出來,前往正堂吃團圓飯,哪料菜餚還未上齊就聽外面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期間還夾雜著女子的悲嚎。

  「這是嫁娶呢還是哭喪呢?」老夫人滿臉不悅,「管家,出去看看是哪家作妖,讓他們趕緊走遠點兒!」

  管家領命而去,少頃苦著臉回來,身後跟著皮笑肉不笑的周天與楚楚可憐的葉繁。葉繁似乎梳洗了一番,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桃紅衣衫,頭上戴著一套點翠珠釵,暗黃的臉頰微微泛出紅暈,還未站定就盈盈下拜,哽咽開口,「賤妾葉繁見過夫君,見過夫人,見過老夫人。」

  「你怎麼回來了?」老夫人驚跳而起,復又惡狠狠地瞪向周天。

  「她怎麼不能回來?葉、趙兩家不是早已說好,一月之後便要納她過門嗎?葉家倒霉了你們就想不認,美得你!倘若你們不收她,本官便讓全燕京的人來評評理,看看你趙陸離是怎樣一個背信棄義的東西!」周天冷笑道。

  趙陸離剛回家,自是不想多生事端,且方才那番熱鬧必已引來許多看客,倘若當場把葉繁攆走,名聲定不好聽,不由朝夫人看去。葉繁心知眼下的趙家全憑關素衣做主,連趙陸離也沒說話的份兒,於是膝行過去,抱著對方雙腿哭求,見她無動於衷便用力磕頭,額角流下一行血跡,形容十分淒慘。

  關素衣定定看她半晌,冷道,「別磕了,起來吧。金子、銀子帶她下去梳洗,安置在南苑。周將軍,您目的已經達到,請回吧。」話落微揚廣袖,命人送客。

  周天萬沒料到她如此輕易便妥協了,不由嘲諷道,「夫人您同意了?本將軍還以為您有多難纏呢,今日再看也不過如此。」

  趙陸離還未開腔,趙純熙就叫起來,「娘,這種事情您可千萬不能心軟。我三姨母不是省油的燈,會攪得闔家上下不得安寧,與其引狼入室,不如花點銀子將她打發走。」

  老夫人讚賞地瞥她一眼,附和道,「是啊,不過一個賤妾而已,只管命人發賣了。」

  關素衣曲指敲擊桌面,淡道,「周將軍既然把人送來,想必是無論如何也要她留下的,不管我們怎麼攆人,亦或遠遠發賣,周將軍怕是會不厭其煩地將之帶回來,再扔進府裡。與其來回折騰,不如乾脆納了,省得次次叫人看笑話。況且葉繁除了趙家,沒有別的去處,為了留下定會不擇手段,這才是一哭,後邊兒還有二鬧,逼得狠了在咱家門樑上栓根繩子做尋死覓活狀,叫路人看去,這盆污水咱家得花多少年才能洗清?」

  說到此處,她冷冷一笑,「你們是有備而來,一台接一台的大戲想必都安排好了,只管與我見招拆招,我若是還與你們一塊兒渾鬧,得有多傻?不如乾脆利落地收了,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你借她當筏,一個勁兒地興風作浪。」

  周天啞然片刻,拱手道,「夫人知道便好,本將軍告辭。」

  關素衣一面拍撫氣狠了的老夫人,一面大開嘲諷,「周將軍貴為朝廷要員,眼睛卻只顧盯著別人家的內宅,耍弄這些匹婦手段,不覺得丟人嗎?再者,你是來送禮的,卻只給木櫝,未給實貨,當真小家子氣。」

  周天一個踉蹌,差點被門檻絆倒,回頭狠狠瞪了夫人一眼,又從衣襟裡掏出一張賣身契隨手扔掉,這才甩袖而去。若非陛下吩咐,他哪裡會用這等不入流的損招?早就一刀把趙陸離砍了!只恨陛下受帝師荼毒太深,非要當什麼明君,似往昔那般看誰不順眼就宰誰豈不痛快?

  倘若陛下某一日心想事成,把關夫人納入宮中,怕是會變得更加婆媽吧?仁義禮智信,果然都是些誤人誤己的玩意兒!

  大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看熱鬧的人群和漸去漸遠的鑼鼓隊,趙陸離這才苦澀開口,「都是為夫當初思慮不周,濫用同情,為家中招來災禍,而今一樁又一樁找上門來,卻得靠素衣善後,實是愧對無顏。」

  「你的確糊塗,把素衣害苦了!」老夫人本打算好好教訓兒子一頓,卻聽管家在外面喊道,「夫人不好了,你那丫鬟也來了,如今正在門外候著呢。」

  「丫鬟,明芳?」關素衣噗嗤一聲笑了,舉起酒杯輕輕搖晃,「趙陸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納一個我也納一個,如今大劫剛過,這一個個的都來了,誰也躲不掉。罷了,納一個是納,納兩個也是納,讓她進來吧。」

  趙陸離臉頰漲紅,羞愧不已。老夫人連忙寬慰,「這也怪不到你頭上,本就是塵光犯錯在先,你才稍加彈壓,否則豈不讓一個賤妾欺壓到正房頭上?來了就來了,給她一口飯吃便罷,咱們趙家雖然落魄了,卻不差這點銀子,你大可無需自責。」

  「是啊嫂子,您別多想,等風聲過了,把這兩個遠遠打發到莊子上去也就完了。」阮氏溫言安慰。幾個孩子也都巴巴地看著母親,生怕她被氣到。

  坐在主位的趙陸離反倒成了孤家寡人,被大夥兒聯起手來排擠。所有的錯處都是他造成的,夫人這好那好,十全十美,連僕役遇上大事也只知府中有夫人做主,老爺算不得數。

  情況似乎很糟糕,夫綱怕也立不起來,趙陸離卻並無不滿,反而十分感佩。夫人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聽她的話總錯不了,難怪世人都道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寬心,幾百年傳下來,自有其深刻哲理。

  思忖間,明芳拎著一個小包裹進來,正準備表表忠心,關素衣卻擺手打斷,「漂亮的場面話且省省吧,你家中那些糟爛事我一清二楚。你爹既然把我奉送的嫁妝都輸光了,你就寫個契書,賣身為賤妾罷。」

  明芳大駭,哭道,「可是小姐您分明說讓我當貴妾的,您怎能言而無信?」

  「貴妾不但要良民出身,還得有嫁妝,你出得起嗎?」關素衣冷道,「你爹熬不住賭博的癮頭,把東西盡皆糟蹋光,見趙家罹難,又想把你另許他人賺個彩禮錢,卻因找不到比趙家更高的門第,只好按下不提。趙家遭難時不見你回來,如今大劫剛過,你便急急忙忙往上貼,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當初說要納你,卻沒留下任何憑據,此時推拒,你又能奈我何?是你背信棄義在先,安敢前來質問於我?你若不想當賤妾,可以,出了這個門,只管找個農夫嫁了,當正頭娘子去吧。」

  明芳若真有骨氣嫁給窮困潦倒的農夫,便也不是上輩子那個構陷主子以圖富貴的明芳了。趙家雖然沒了鎮北侯的爵位,卻還掛著征北將軍的名號,她出了這個大門,上哪兒再去找更富貴的人家?況且她品貌只能算是普通,嫁個商賈人家還嫌呢,於是咬咬牙寫了身契,當了賤妾。

  兜兜轉轉一大圈,上輩子的宿敵又齊活了,關素衣本有千百種辦法將人弄走,想到趙陸離的親近又不得不改了主意。人心還活著的時候你不珍惜,等它死了你又想捧回去,哪有那麼容易?便把這兩個扔進東府陪他玩,這輩子她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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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愛妻

  眾人用完膳,移步偏廳聊聊家中近況。

  關素衣從袖袋裡取出一封信交給趙陸離,「這是呂先生的告假書,說是族中長輩染恙,需得回一趟瑯山侍疾,歸期不定。除了他,家裡暫時無人請辭,你那書房前一陣兒被周天的屬下砸了個乾淨,損毀了許多古董擺件,我已命前院管事一一登記造冊,你待會兒自去看看,清點清點,免得錯漏。」

  「夫人辦事我當然放心。」趙陸離狀似不經意地拍了拍妻子手背。

  關素衣被他溫柔繾綣的嗓音和親密無間的姿態弄得渾身不自在,不由挪遠些,繼續道,「再如何放心你也該去看看,心裡有個數。這次抄家雖然我已極力阻止,卻依舊砸壞許多房屋器具,丟失不少金銀珠寶,可謂元氣大傷。二弟那裡我已派人送了信,因邊關戰事吃緊,他遲遲未能回復,想來還得再等幾月才能獲悉家中變故。不過現在倒也無妨,一切災劫都已平息,他不插手反而給旁人留下個剛正不阿的印象。」

  說完從明蘭手裡接過一個小箱子,擺放在矮几上,嘆道,「你留給老夫人的產業,老夫人又轉給我。因鋪面都掛在鎮北侯的名號上,你被捋奪爵位關入天牢那陣便有不少人落井下石,意欲強佔,所幸我及時打出征北將軍的招牌,才將它們保住,卻還是折損了三四成收益。賬冊我已整理完畢,你且拿回去查驗,若有問題只管派人來問。」

  趙陸離把箱子推回去,苦笑道,「夫人何至於如此生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這些產業交予你,我放心的很。」

  關素衣直視他,強硬道,「你還是把東西拿回去吧。對內我要掌管中饋,侍奉長輩,照顧弟妹和幾個孩子,對外又要幫你打理產業,調派用度,你當我有三頭六臂不成?都說男主外女主內,你倒好,又要我主內又要我主外,你這一家之主反而輕省了,半點無需操心。倘若這樣,不如我與你換換,反正你如今閒著也是閒著。」

  趙陸離極想為家人做些什麼,更想好好彌補自己的妻子,這才說出把產業全權交予她的話來,卻沒料馬屁拍在馬腿上,心裡懊悔不已,連忙彎腰作揖誠心賠罪。眼見妻子冷哼一聲撇過頭去,露出半張嬌美的側顏,那眼耳口鼻雖已明麗照人,卻還帶著一兩分稚氣,這才驚覺她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八歲,卻遭遇瞭如此可怕的變故,若非她足夠剛強又足夠善良,早就扔下趙府老小,自個兒跑回娘家躲災去了。

  更可恨的是,他此前竟從未給過她一絲溫暖與柔情,反倒連番折辱,求全責備。難怪現在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妻子的心都熱不起來,若是兩人異地而處,趙陸離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比她做的更好。

  想得越深,他心中的愧疚便越濃,再去看冷臉的小妻子,竟覺得她萬分可敬,亦萬分可愛,不由想起一句老話——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溫柔似水地笑了笑,正準備去握妻子細若無骨的手腕,好生陪個罪,寬慰寬慰她,卻聽母親責罵道,「我還當你這次回來改好了,卻還是像以前那般不著調!素衣上下操持,內外周全,本就累得很,你不說把這個家撐起來,反將所有事推給她,你還有沒有良心?」

  阮氏拍了拍昏昏欲睡的木沐,小聲附和,「是啊,大哥您既閒著無事,好歹替嫂子分擔一二。您看您給嫂子招來多少麻煩?葉家的事暫且不提,單說您聘來的鴻儒呂先生,當真是個忘恩負義、徒有其表之輩,平日咱家給他的束脩從未少過,僅望舒就是每月二十兩銀子,又有族親送的布匹、吃食、筆墨紙硯等物,拿去外面足夠平頭百姓花用幾年。如此厚待他卻不知感恩,一聽說您被奪爵收監便扔下族學裡的孩子們,前來向嫂子請辭,把本就人心惶惶的族裡鬧得越發不得安生。我看他家根本沒有長輩得病,不過隨意找個藉口脫身罷了。連長輩也敢咒,其人品之低劣可見一斑。您且等著,咱家平安無事的消息一旦傳出去,不出半月他必定迴轉。您看人的眼力也太差了些!」

  阮氏對大伯哥早就存了一肚子怨言,以往不敢說,現在卻不得不說,否則他不知悔改,受罪的還不是嫂子?

  趙純熙和趙望舒不好搭腔,卻也對父親多有不滿。若非他執意要把葉家人帶回來,便不會發生後面那些事。所幸趙純熙機靈,躲過了抓人的侍衛,所幸關素衣有誥命在身,鎮得住周天,否則二人必也像那些僕婦一般,被剝了衣裳羞辱,現在定是生不如死。

  看見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家人,趙陸離心中很不是滋味兒,連道歉的話也沒臉再提,唯有苦笑。輕輕巧巧的幾句「抱歉」又豈能將過往災難盡皆抹去。算了,什麼都不說了,日後一心一意善待家人才是正理。

  他接過賬冊深深作揖,本想讓夫人留宿東府,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現在的他哪裡配得上這樣好的夫人,便是碰一碰她瑩白如玉的指尖也彷彿褻瀆了聖物。

  眼睜睜地看著妻子攙扶母親回到西府,關上院門落了銅鎖,趙陸離按揉眉心,頗感傷懷。

  「爹爹別看了,有我和弟弟陪著你呢。」趙純熙輕扯他衣袖,安慰道,「娘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面看上去很嚴苛,真遇上難事必會站出來為家中老小承擔。況且她滿身傲骨,一般二般的人入不得眼,您以前那樣錯待她,便不要怪她同樣冷待您。唯有真心才能換真心,咱們慢慢讓她看見咱們的真心,總有一天會冰釋前嫌的。」

  「對啊。娘雖然惱我們,卻還是每天讓我們去西府讀書習字,並無絲毫敷衍之意。娘到底心軟。」趙望舒補充一句。

  趙陸離拉過兩個孩子,欣慰道,「你們現在能分清誰好誰壞,比我這個當爹的還長進些。此前都是爹爹糊塗,差點鑄成大錯,害了闔府上下,日後你們可以不聽爹的話,卻不能不聽娘的,知道嗎?」

  兩個孩子連連點頭,乖巧應諾。不經歷生死劫難,他們或許永遠看不透人心,更不懂明辨是非。此次卻是因禍得福了。

  三人沿著昏暗小徑前行,走到掛著紗燈的水榭旁,就見那昏黃搖曳的光團下站著一名身穿煙綠色曳地長裙的女子,青絲只用木簪綰在腦後,顯得極為慵懶,臉上粉黛不施,素淨非常,卻用混著金粉的彩墨在額角描繪出一朵荼蘼山茶,全身上下只這一點亮色,卻似畫龍點睛,生了靈性。

  趙陸離心頭巨震,眼神迷離,一時間竟看呆了。

  趙望舒猶在懵懂,卻見自家姐姐走過去,一把將人推倒,用帕子狠狠擦對方額頭,直把那朵山茶擦得一乾二淨才尖聲罵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學我娘親?

  娘親走時她已記事,哪怕爹爹如何欺騙誘導,也沒能讓她忘掉心底那道朦朧的影子。故此,她哪能不知道葉繁如今模仿的是誰?這人先是準備另謀出路,見葉家再無翻身的餘地,便使些下三濫的招數,行那等鬼蜮伎倆。倘若爹爹真被她蠱惑,這個好不容易挽救回來的家是不是又毀了?破鏡就算重圓,也免不了留下縫隙,只輕微磕碰便會四分五裂。

  她絕不能容忍任何人來攪擾他們的安寧,破壞他們的幸福。

  「你給我滾回南苑去!母親心善,大度能容,我卻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你若再耍這些陰招,信不信我讓人毀了你這張如花似玉的臉,賣到邊關勞軍去?對了,葉家人如今全在那裡呢,你去了正好與他們團聚。」她附在葉繁耳邊低語,嗓音輕柔,卻又含著一絲狠戾。

  葉繁頭一次看見外甥女毒辣的一面,恍惚中竟想起早已死去的大伯母劉氏,不禁一陣膽寒,忙拉了拉裙擺,撫了撫通紅的額角,飛快跑了。

  趙陸離這才如夢初醒,驚覺道,「熙兒,你還記得你母親?」

  「我當年已經六歲多快滿七歲,哪能記不住?」趙純熙用力握住爹爹手腕,一字一頓道,「爹爹,娘親已經'死'了,您忘了她吧!」

  女兒刻意加重「死」字的讀音,趙陸離又哪能不解其意?他呆怔半晌,終是苦笑,「好,爹爹會忘了她,你也莫再胡思亂想,這些本不是你該操心的事。走吧,回去歇息,明早還要去西府給你們祖母請安。」

  三人漸去漸遠,身影在燭光的照耀下拉開老長,慢慢交融在一起。

  而另一頭,狼狽逃回南苑的葉繁正巧撞見明芳,臉色不由一白。明芳自是看出她精心妝扮過,冷笑道,「喲,葉家果然家學淵源,剛來就迫不及待地勾搭老爺去了?」

  「說什麼酸話呢?有本事你也去,沒本事就閉上你的狗嘴!」葉繁挺直腰背回嗆,氣得明芳上來就想撕她。

  負責打理南苑的下僕看不過眼,吼了一嗓子,「你們兩個消停點兒成嗎?都已經從貴妾雙雙淪為賤妾,還看不清府裡主事的人是誰?有那功夫勾搭老爺,不如多去正房伺候伺候夫人。呸,真是兩個拎不清的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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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修羅

  趙陸離自打那晚遇見神似前妻的葉繁後便有意無意地避開她,每日去西府給母親請安,陪夫人和孩子們用早膳,然後出門料理產業。他本就善於籌謀,雖未學過經商,卻很快就能上手,又有弟弟的名號在背後撐著,倒也挽回不少損失,哪怕此生與仕途無緣,當個富家翁卻綽綽有餘。

  趙純熙和趙望舒有心悔改,且誠意十足,關素衣身為“賢妻良母”便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把該教的東西一一傳授。

  這日,趙望舒準時來正房做早課,見繼母懷裡摟著木沐,正在誦讀《山海經》裡的故事,姐姐比他來的還早些,手裡拿著一塊繡繃子,正兒八經地穿針引線,準備做一個荷包。

  「娘,孩兒來遲了。」他抹掉嘴角的油漬,羞愧道。

  關素衣不是故意刁難人的主兒,尤其對方還是一個什麼都沒做過的孩子。她看了一眼天色,淡道,「沒來遲,還差一刻鐘才到辰時,先坐著背會兒書吧,背完將今日要學的章節誦讀一百二十遍,我再來給你講解精要。」

  「孩兒知道了。」趙望舒連忙放下書籠,走到窗邊,對著晨曦搖頭晃腦地背起來。趙純熙瞥他一眼,又看看摟著義弟的繼母,只覺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才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這才是幸福家庭該有的氣象。

  木沐如今與兄姐處的很好,話也漸漸多了,扯著義母衣袖,小聲道,「娘,蠃魚真的會飛嗎?它長什麼樣兒?孩兒想不出來。」

  「我幫你畫出來好不好?」關素衣捏了捏木沐的小鼻頭,這才提起筆細細描繪。她眼界極為開闊,別人想不到的奇物,她只在腦海中略一思忖就已栩栩如生,再加之出神入化的白描功底,不過幾筆就已妙致毫巔,破畫欲來。

  木沐看得目瞪口呆,用肥短的手指頭這裡戳戳那裡摸摸,竊以為這蠃魚竟是活的。趙望舒亦忘了背誦課文,偷偷瞥繼母一眼,小聲抱怨,「娘,為什麼你只給木沐講故事,畫畫,卻總拿戒尺罰我?」話落臉色略微一白,急忙補充,「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也想你講故事,看你畫畫。」

  上輩子你聽我講的故事還少嗎?我費盡心機把人生哲理與儒學精要編入故事裡,引導你從厭學到好學,再到自學。你又是如何回報我的呢?故事早在上輩子就已經講完,這輩子你就自個兒背書吧。

  當然這番話,關素衣不可能直言出口,敲擊桌面道,「教書育人也是一門學問,有其基本準則。我關家是儒學世家,亦是教育世家,自古以來就傳下遺訓,一為有教無類,二為因材施教。有教無類便是什麼人都可以教,沒有高低貴賤、長幼先後之分;因材施教便是對待什麼樣的人就要用與之相合的手段,並非所有人都沿用一個模子,塑成同一個形狀。你乃趙家嫡長子,日後須承襲家業、光耀門楣,肩上擔子比誰都重,萬不可懈怠,故我用嚴格的方式管教你,打磨你的意志。然木沐年幼,性敏而內斂,將來或入仕,或云遊,或鑽研學問,甚至於行商走商,習匠心匠術,全憑他自己做主,故我用鬆散的方式管教,任其自由發展。」

  關素衣直視他,慎重道,「你二人出身不同,命運不同,肩上擔負的責任也不同。你那些為父爭光的話若只是隨便說說,也可,我每天都給你講故事。」

  趙望舒羞得面紅耳赤,連忙擺手道,「不不不,兒子再不要聽故事了,兒子一定認真讀書,將來考狀元,當大官,做人上人,保護娘、祖母,二嬸,還有姐姐。」

  趙純熙本還覺得繼母寵溺木沐,冷待弟弟,有些厚此薄彼,眼下聽了這話才明白她這樣做自有其道理。弟弟將來可是要光耀門楣的,哪能玩物尚志?繼母待他非但無錯,還格外盡心。

  都說關家人忠正耿直,此言非虛。若是對繼母存了誤會,定要當面指出,切莫悶在心裡平生怨氣,最終壞了母子情分。這種對等,坦率,無話不可言及的相處方式,令趙純熙很感新鮮,亦大受觸動。她想,放眼全魏國,怕是再也找不到比繼母更好的繼母了。

  喟嘆間,金子拿著一張鑲金邊的名帖走進來,低聲道,「夫人,這是內務司送來的帖子,邀您明日去參加宮宴。」

  「宮宴?目下不年不節的,宮裡怎會召開宴會?」關素衣慢條斯理地刮掉紅泥鑑印。

  「聽說是太后娘娘種的幾株神山蘭開花了,香氣可飄百里,色有五彩,遇光則變,她老人家素來慷慨大方,命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及家眷前去共賞。」

  「原來如此,太后娘娘親邀,我等臣婦哪能不去?」關素衣合上名帖,試探道,「你明日隨我一同入宮?」

  趙純熙先是意動,復又堅定拒絕,「不了,娘自己去吧。您如今還是一品誥命,又是帝師、太常之後,乃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女,而我如今算個什麼?既無高貴血脈,亦無顯赫家世,便如那小雞硬往鶴群裡鑽,除了自取其辱,還能沾到仙氣兒不成?娘您說的對,人貴在自知,我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富家女,嫁一個門當戶對的敦厚人,便也很夠了。高處不一定風光,也可能寒涼徹骨。」

  關素衣驚詫不已地看著她,萬沒料到這番謙虛而又豁達的話竟是從趙純熙嘴裡說出來的。她不該一門心思往上爬嗎?這輩子怎麼像換了一個人?然細細觀她面容,卻找不到一絲勉強的痕跡,竟是真心實意這樣想。

  不過這也並不奇怪,上輩子她沒經歷過生死劫難,更沒被外祖陷害至家破人亡的邊緣,便也領會不到平凡生活的真諦。她的觀念被徹底摧毀過,又慢慢自我修復,而這個過程中免不了吸取親近之人的長處,從而同化。

  偏偏關素衣就是這個人,所以她努力向她靠攏,力求效仿她的舉動,仔細揣摩她的手法,變成這樣也就自然而然了。

  世事果然無常,一個微小的變動可以決定成敗,塑造善惡,可以摧毀一個人,也可以將之拯救。關素衣想了很多,其實只在須臾,拍了拍繼女手背,嘆道,「你懂事了,也比我想像的更聰慧。」

  趙純熙淺淺一笑,看上去似乎很淡定,實則心裡既激動又有些驕傲。能得繼母一句誇讚絕非易事。

  翌日,聖元帝穿著一襲便裝走在御花園裡,身側跟著手拿大刀的長公主。

  「你怎麼連賞花都帶著一柄大刀?入宮面聖須卸除武器,你這是知法犯法。」聖元帝擰眉。

  「習慣了,便是不卸,你又能奈我何?」長公主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乍一看竟有潘安之貌。好幾個路過的宮女被她迷住,臉頰通紅地跪下請安。

  「罷了,朕法外容情,准你這次。上回朕讓你去查苗族異人,你查了沒有?你不是說派人去接夫人嗎?她何時才能入宮?」聖元帝頗有些焦躁。

  「貴州路途遙遠,哪能那麼快得到消息?你且耐心等幾月吧。夫人那裡本殿已派了宮車去接,不出兩刻鐘便到。」

  二人從假山後繞出來,便見前方站著幾名孩童,從三四歲到十一二歲不等,皆穿著富貴,宮娥環繞,嘻嘻哈哈打鬧不休。其中一人似乎身份格外尊貴,總有內侍護在左右,沒口子地喊,「小殿下,您慢著點,當心摔了!」

  幼童不聽勸告,反倒鬧得更兇,忽然與聖元帝對視一眼,驚叫起來,「修羅來了!吃人的修羅來了,大家快跑啊!」

  長公主滿臉戲謔之色剎那間褪得乾淨,眼睜睜地看著這群皇子皇孫彷彿遇見吃人的怪物,四散奔逃。一名身材高挑,打扮華貴的女子提著裙擺跑過來,顧不上儀態,立即彎腰把領頭的幼童抱起,輕拍後背安撫,「皇兒莫怕,母妃在這兒,皇祖母也在這兒,修羅不敢吃人的!」

  「母妃我怕,我們快些回去吧!」幼童哽咽道。

  「好好好,咱們這便回去。皇祖母宮裡供奉著天神,天神會保佑我們免於被修羅戕害。」女子垂眸不敢與聖元帝對視,說出口的話卻字字句句帶著毒刺,令人難忍。

  長公主拔出半截佩刀,飽含殺氣的金鳴聲堪堪讓她住嘴,然後攜著一群孩子與宮人飛快走遠。等他們消失在小路盡頭,長公主才幽幽開口,「忽納爾,你該生孩子了,否則你的皇位早晚有一天會落在旁人手裡。老大、老三、老六雖然死了,可他們的孩子都在太后身邊養著,也是正經的龍子龍孫。等他們長大,你若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怕是會身首異處,不得善終。」

  聖元帝下顎緊繃,語氣冷沉,「孩子,像朕這樣的修羅也能有孩子嗎?朕不會給任何人孕育子嗣的機會,皇姐你不用再說了。」

  長公主定定看他一眼,問道,「倘若那人是夫人呢?她來給你生可否?」

  聖元帝心頭巨震,卻又很快打消這個妄念,慘淡道,「她更不可能,皇姐莫要害她!」話落甩袖而去,身影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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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宮宴

  因趙陸離被奪爵,許多越制的器物都不能用,連那駟車也被砸了,出門只能騎馬或步行。而西府剛闢出來,東西還未置辦整齊,故關素衣想要入宮也是一件難事。所幸長公主一早就派人來接,剛轉出內巷又遇見好心好意來探的李氏,二人便一塊兒上路。

  遞了牌子,入了宮門,在內侍的帶領下兜兜轉轉來到御花園,便聽裡面歌聲繞樑,弦音嘈切,又有女子的嬌聲燕語與男子的高談闊論交織,著實熱鬧非凡。

  李氏皺了皺眉,嘆道,「我一個泥腿子出身的村婦,若非沾了小叔的光,怕是一輩子都沒資格參加什麼宮宴。說老實話,我與裡面那群人本就不是一路,入宮不覺榮耀,反而糟心,吃個東西要注意儀態,說句話得斟酌用詞,踏錯一步便成了跳梁小丑,無論走哪兒都被議論嘲笑。這次若想平安出宮,我恐怕得用短壽五年來換。」

  關素衣粲然一笑,「嫂子無需擔心,咱們賞咱們的花,時辰到了去正殿飲宴,席間一言不發便罷,誰還能上趕著找咱們麻煩不成?我亦一介寒士,難以融入這等物慾橫流的名利場,然而人活於世,總有許多迫不得已,既已身處貴圈,就得守貴圈的規矩,他們不是最擅長以身份貴賤,權勢高低論資排輩嗎?嫂子就拿出鎮西侯大房夫人的款兒,索性這滿場內眷,在權勢上能壓過你的也就皇室宗親罷了。」

  李氏眉眼舒展,哈哈笑了,「妹妹說的是,真要論起身份高低,能比得過咱們的確實沒幾個,我很不必怵誰。」話落略一思忖,搖頭道,「不過能不與這幫人打交道自是最好,他們不覺難受,我心裡反而膈應得慌。妹妹,咱們尋一個僻靜角落賞花,等宮宴開始了再回去吧?屆時只管埋頭苦吃,什麼應酬都省了。」

  關素衣喜靜,順勢答應下來。二人避開人群,往幽深曲折的小徑裡走,遠遠看見一片碧綠的湖泊與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在燦爛春光的照耀下交相輝映,絢麗非常,不免俱是一呆。

  「晦氣!怎麼走到這兒來了?」李氏啐道。

  「這是……甘泉宮?」關素衣目力非凡,哪怕隔著湖泊,又有春光晃眼,依舊看清了懸掛在門樑上的匾額。

  李氏低應道,「確是甘泉宮。因葉婕妤當年救治陛下損了根骨,為防她病情加重,陛下刻意挑選了採光絕佳、風景宜人、春暖夏涼的甘泉宮給她居住,把一眾嬪妃氣紅了眼。」

  說話間,一列拿著劍戟的侍衛從後牆繞出來,瞥見有宮娥意欲靠近,立刻高聲驅趕,態度凶煞。

  李氏見狀暢快道,「不過那都是曾經,眼下這甘泉宮早已變成了冷宮,沒有聖意旁人不得出入。你瞅瞅,聽說今日御花園召開宮宴,她竟盛裝打扮地出來了,怕是還想遠遠見陛下一面,博些同情呢。這婊子,還跟當年一樣矯揉造作!」

  關素衣本就很好奇這位傳說中的葉婕妤長什麼樣,立刻順著李氏的指點看去,卻見一位身穿淡粉色紗裙的女子搖曳多姿地走出來,剛下了一級台階,還未靠近宮門,便有兩名侍衛交叉長矛攔住去路。

  她臉上不施粉黛,僅在眉心描了一朵惟妙惟肖的山茶,花蕊似乎用金粉點過,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哪怕她臉白如紙,神情憔悴,被這額飾一襯竟越發顯得翩然若仙,不染塵俗起來。她泫然欲泣地看著侍衛,在宮門口來回走動,躊躇不前,微紅的眼角掛著星點淚光,當真是柔膚弱體,我見猶憐。

  關素衣默默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開了。難怪趙陸離上輩子那般看不上她,原來葉蓁竟是這樣,像一朵極孱弱的小花兒,風一吹便倒,叫人恨不能捧在手掌上,揉進心坎裡呵護。反觀自己,秉性耿直,傲骨嶙峋,哪裡有一絲一毫可憐可愛之處?

  然而身為女子,當真只有示弱才能博得夫君寵愛嗎?太過剛強的人,便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折辱與傾軋才能體現其價值嗎?這世道,給女子的莫非只這兩條出路?要麼搖尾乞憐,仰人鼻息;要麼剛者易折,慘淡收場?

  她不服,重來一世,她無論如何也不服!

  似乎看了許久,實則不過短短片刻,她啞聲道,「原來這就是葉婕妤,當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姐姐,咱們走吧。」

  「走走走,老娘一看見葉蓁那張臉就煩!」李氏與葉蓁素有齟齬,連忙把人帶去別處。她們剛轉身,就隔湖傳來一陣厲斥,卻是葉蓁想踏出甘泉宮,被幾名侍衛凶神惡煞地攆回去,她那大宮女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形容十分淒慘。曾經高高在上的葉婕妤,現在也不過是一名囚犯而已,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天日,亦或此生都已無望。

  沿著鮮花盛開的小徑走了一會兒,李氏藉口如廁匆忙離開,關素衣見過上輩子的宿敵,本就有些心不在焉,於是隨便找了一處僻靜角落坐下歇息。

  春風浸透濃香,又帶著艷陽的融融暖意,兜頭罩臉地籠過來,令人倍覺舒適。關素衣瞇起星眸,斜倚石桌,很快便昏昏欲睡。

  「夫人,你是迷路了還是?」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靜。

  關素衣睜開波光瀲灩的雙眸,卻見來人是忽納爾,不由淺淺笑開了,「看扶藜、行處亂花飛。既有幸暢遊這人間仙境,怎能不為濃情美景所醉?」

  忽納爾被她燦若春華的笑容與湛然如星的眼眸所攝,忽覺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只張了張嘴,低而又低,怯之又怯地喚了一聲「夫人」。這是他的夫人,而非趙陸離的夫人,他這般認定到。

  金子站在夫人身後,用驚詫的目光飛快掃了陛下一眼,隨即深深埋頭不敢再看。原來陛下在夫人面前竟是這等作態,面紅耳赤,嘴笨口拙,簡直難以想像他當年叱吒疆場,橫掃千軍的雄姿。

  不,還是很雄的,卻是狗熊的熊。

  關素衣見他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且還手足無措,訥訥難言,不由莞爾道,「瞧我,說話就說話,咬什麼文嚼什麼字,不過是走累了,又懶怠應酬,於是找個無人的地界歇歇腳,躲躲清閒罷了。你怎麼不陪著你家侯爺?」

  聖元帝鼓起勇氣走過去,低聲道,「侯爺見著李夫人,有話與她私下說,便將我打發了。」

  恐怕又是那些改嫁的話。關素衣略一思忖,招手道,「既然你無事便過來坐坐吧,等他們談完了咱們再一塊兒去找。」

  「謹遵夫人之命。」聖元帝畢恭畢敬地拱手,而後拘謹落座,卻又不敢坐實,只在凳子上倚著,雙腿打開支撐,像在蹲馬步一般,旁人看著都替他累得慌。愛重則憂怖俱生,對待夫人,他不敢有絲毫懈怠輕慢。

  金子一下又一下地瞟過去,曾經那道驍勇善戰,霸氣側漏的身影,終被眼前這熊頭熊腦的人打破,心尖汩汩淌血。

  關素衣從未見過忽納爾在沙場上是什麼模樣,還當憨厚敦實乃他本性,不由輕笑起來,「你好好坐著吧,咱們不論身份,平等相交,只管隨意便是。」

  「謹遵夫人之命。」聖元帝再次拱手,而後挪了挪,一雙大長腿放鬆下來,沒再鼓出壯碩肌肉,崩著褲子佈料。

  關素衣上下掃他一眼,喟嘆道,「九黎族人普遍長得高大健壯,八尺大漢比比皆是,連長公主那樣的女子也有七尺。然目下觀之,卻發覺你才是其中的佼佼者。你這個頭怕是有九尺吧?」

  「回夫人,不多不少正好九尺。」聖元帝伸了伸大長腿,好叫夫人看看自己強健的體魄。

  金子默默捂臉,不忍直視。

  關素衣卻很喜歡他的粗獷豪邁,笑著追問,「你是吃什麼長大的?我家有一幼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回去便照著你的法子替他置備吃食,來日也讓他長成你這樣英武不凡的模樣。」

  聖元帝耳根燒紅,訥訥不言,既為夫人的誇讚感到高興,又為她的疑問感到為難。他想對夫人掏心挖肺,卻不敢承受其後果,唯恐等來的並非傾心相交,而是恐懼厭憎。

  躊躇片刻,他啞聲道,「我從小便沒有母親,又遭父親與族人厭棄,扔進荒山野嶺裡自生自滅,從未吃過正常人的食物,俱是茹毛飲血,生啖獸肉。為何能長得如此高壯,甚至安然存活下來,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許是人憎鬼厭,連地府都懶怠索魂吧?」

  關素衣睜大雙眼,半晌無言,直過了好幾息才啞聲道,「你一個無辜孩童,他們何至於那般殘忍?」

  「無辜孩童?」聖元帝搖頭苦笑,「並非每個新生兒都屬無辜,也有帶著罪孽出生的修羅惡鬼。」

  「不!」關素衣憤慨打斷,「每個孩子都是……」都是什麼?無辜的?後半句話,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因為她想起了上輩子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他就是一個不被期待的生命,亦是須抹除的罪孽,他的到來,不也似忽納爾這般嗎?

  聖元帝屏住呼吸等待,卻許久沒能等到夫人的反駁,燦若星辰的眼眸終是熄滅下去。連夫人都相信惡鬼轉世之說,他還能希冀什麼?所謂的救贖與超度,都是僧人為招攬信眾而編出來的謊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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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歡愉

  死寂的氛圍在空中瀰漫,令此處角落彷彿被闢成兩半,一半春暖花開,陽光普照;一半隆冬臘月,寒風習習,而忽納爾便縮在那冰天雪窖裡,像一頭負傷的野獸,孤身只影,進退無路。

  他是個軍人,行走坐臥都透著一股英武不凡之氣,現在卻低垂著頭顱,塌陷著肩膀,佝僂著脊背,看上去既疲憊又可憐。看著他這副模樣,關素衣不知怎地,竟覺內心鈍痛,揣揣難安,唯有面對木沐才會激發的母愛竟似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

  她想開口安慰,但方才那個話題同樣也是她內心的禁忌,原以為早就忘卻的傷痛,其實一直深埋在心底,只不過從未被挑起罷了。一股怨氣在胸腔裡碰撞,翻攪,沸騰,她卻不能拿曾經的宿敵怎樣,因為她現在不僅要顧及自己的名譽,還得維護祖父和父親的官聲。他們走到今天究竟有多麼不易,只有經歷過上輩子的她才能體會。

  俯仰無愧!這四個字念出來如此容易,做出來卻叩心泣血!她以手扶額,臉上滿是隱忍與茫然之色,既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旁人,卻又不忍將這匹孤狼丟在此處不管,略一思忖,轉移話題道,「上次你寫信求教,我已給出答案,此次我卻有一事相詢。」

  夫人的疑惑,聖元帝總是樂意解答,立刻從不堪的往事中掙脫,肅然道,「夫人請說,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關素衣斟酌一番,說道,「葉家那樹紅珊瑚究竟是怎麼碎的?此前我已反復打聽過此事,且還讓祖父與父親問了廷尉府的官差,又請在場的某位夫人畫了輿圖,詳述了經過,卻找不到絲毫破綻。二十多名青壯年家丁,四十多雙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既無人靠近,又無人啟箱,且它體積龐大,質地堅硬,竟就那樣悄無聲息地碎成齏粉,這手筆堪稱神鬼莫測。我苦思多日,終是無解。」

  她用粉白透晶的指尖在石桌上來回划拉,寥寥幾筆便勾勒出案發現場的輿圖,嘆道,「若得不到答案,每每想起此事我定然輾轉反側,經夜難眠,還請忽納爾救我一救。」

  聖元帝盯著夫人糾結在一起的眉心與困惑不已的臉龐,這才發現世上也有她猜不透的難題,解不開的迷局。然而這非但沒折損她絲毫魅力,反倒平添幾分可愛。轉念一想,她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八歲,恰似那枝頭鬧春的夭桃穠李,風華正茂,本該有許多無關痛癢的愁緒,使性謗氣的頑皮,而非大多數時候表現的那般秉節持重。

  她是帝師和太常的掌上明珠,雖然家教嚴苛,卻絕不會沉鬱至此。她的改變,全是被趙、葉兩家一點一點磨出來的,被夫君與繼子女一次一次逼出來的,她本該像現在這樣,把難以解答的謎題拋給別人處理,然後安心等待……

  聖元帝忽然不敢去看她澄澈的雙眸,唯恐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與愚蠢會被她盡收眼底,慢慢摘掉常年佩戴的血玉扳指,溫聲道,「真是湊巧,夫人若問旁人,定然也是無解,但問到我頭上卻是問對了。煩請夫人找一個盒子過來,不拘材質。」

  「莫非你要演示給我看?」關素衣沖金子擺手,「去找一個盒子。」

  金子瞥了血玉扳指一眼,感覺心臟抽痛。那可是陛下手刃波斯皇帝,而後從他指頭上捋下來的戰利品,曾經寶貝的不得了,遇見難解之事總喜歡摩挲一番,尋求平靜,這次怎麼捨得拿出來毀掉?陛下也太死心眼了!

  察覺到血玉扳指的不凡,關素衣連忙阻攔,「若是我沒猜錯,它待會兒怕是與那紅珊瑚一樣,會碎成齏粉?如此色艷質純的血玉,定然價值連城,你捨得,我卻捨不得,還是找別的東西代替吧。」話落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遞過去,「用它吧。」

  「夫人的東西我更捨不得。」聖元帝將玉佩推至桌旁,想了想,撿了一塊石頭,「那便用它吧。我原以為這枚血玉與紅珊瑚顏色最近,質地也等同,好叫夫人看得更為明白。」

  「用什麼都一樣,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因為忽納爾的耿直,關素衣終於淺淺笑了。

  聖元帝心頭的陰霾亦消散很多,黑中帶藍的眼眸瀉出一絲溫柔。

  說話間,金子捧著一個食盒過來,行禮道,「夫人,奴婢要了一些茶點,順便得了一個食盒,您看可以嗎?」

  「可以,拿來吧。」聖元帝接過食盒,把石頭扔進去。

  「等等,我得檢查一下。」關素衣笑容狡黠,拿起石頭看了看,掰了掰,又在桌沿輕輕磕碰,側耳聆聽硬物相擊的脆響,這才滿意頷首,「沒錯,真的是石頭,而非麵團捏成的假貨。」

  聖元帝還是頭一回被人當面質疑,心中非但不覺惱怒,反而滿滿都是愉悅與心癢難耐。夫人果然也有頑皮的時候,這樣的她,怕是連趙陸離都無緣得見吧?

  「夫人要不要再查查食盒?」他嗓音裡盈滿笑意。

  「自是要的。」關素衣已將食盒拉到眼前,不斷曲指敲擊,看看有沒有夾層以供偷天換日,還好心好意地解釋,「你見過流浪藝人玩雜耍嗎?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見,當時真是驚為天人,花了好幾個月功夫去研究他們的機關,終於一一破解。若是你存心糊弄我,這食盒裡定有一個夾層,而機栝便在這手柄上,左右轉動就能展示不同的層面,一層放完整的石頭,一層放粉碎的石頭,你想讓我看哪一層都可以,於是既能讓石頭碎掉,又能將之復原,堪稱神鬼之術。葉家那紅珊瑚,我猜測它應該沒碎,而是被人換走了,是也不是?」

  她邊說邊檢查,少頃愕然道,「沒有機關與夾層,怎會?」

  能得見夫人吃癟的表情,聖元帝終於徹底開懷,一面拉過盒子一面朗聲而笑,「原來夫人也有猜錯的時候,此情此景著實罕見。」

  關素衣猶不死心,檢查完盒子又彎腰去檢查石桌,上下左右搗騰一番,瑩白的臉頰泛出紅暈,更有星點汗珠沾在鼻尖,被陽光一照閃閃發亮,竟顯出幾分稚氣與嬌俏。這樣的她,總算有了點桃李年華的跳脫,可愛的很。

  聖元帝目光流連,經久難捨,待她坐定,皺著眉頭看過來,才勉強移了移視線,把眼底的渴求與仰慕妥善收藏。

  「真的沒有機關?也未在放置珊瑚的地下挖了暗道?」關素衣百思不得其解,對事實真相也就更為好奇。

  對上她亮如繁星的眼眸,聖元帝耳根慢慢紅透,柔聲道,「沒有機關,亦不是障眼法,更沒有暗道。夫人欲知真相,只管看我施為。」話落將石頭扔進盒子,蓋好蓋子,手掌略微往下一壓,不過瞬息便道,「好了,夫人打開盒子看看。」

  關素衣連忙打開盒子,卻見方才還堅硬無比的石頭,現在已變成一堆粉末,裡面暗藏的玄機就是再讓她看千百遍也屬枉然,不免嘆為觀止。

  「怎麼會呢?你如何做到的?」她顧不上男女有別,把忽納爾的手掌拉過來反複查看。

  夫人的指尖又細又白,指甲圓潤優美,粉中透晶,雖因練字長了少許薄繭,劃過皮膚時卻能帶來陣陣騷癢,越發令人難耐。聖元帝不僅耳根滾燙,連古銅色的臉龐亦泛出些許紅暈,藍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夫人發頂,似乎已經痴了。只需反手一握,輕輕拉動,就能把這人擁入懷中牢牢抱住,他卻不能越雷池一步,只因他知道什麼樣的人可以輕賤,什麼樣的人連丁點委屈都不能受。

  夫人便是後者,他捨不得她受一點委屈,捨不得她皺一下眉頭,然而他捨不得,旁人卻半點也不憐惜,非但讓她受盡屈辱,還整日眉頭深鎖不得開懷。如今他有多麼痛苦困頓,便有多麼懊悔自責,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

  眼見夫人抬起頭,他立刻掩去陰沉的表情,勉強一笑。

  關素衣急於知道答案,並未發覺他的異狀,追問道,「你怎麼做到的?快跟我說說!」

  「夫人只鑽研學問,對武人的手段一無所知,否則早就自己解開謎題了。世上有一門武技叫印掌,俗話解為隔山打牛,只需配合深厚內力,便能讓外層不損而傷及內腑,亦或略過前者重傷後者,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那紅珊瑚就是用這一招打碎,真要說破便也不值一提。」

  關素衣恍然大悟,站起身繞著忽納爾走了一圈,喟嘆道,「怎能說是不值一提?這等手段我竟聞所未聞,今日真是大開眼界!照你這麼說,你也是個內家高手咯?與那打碎紅珊瑚的人比起來如何?」

  金子驕傲地挺了挺胸,忖道:雖然紅珊瑚是頭領打碎的,但頭領的武功比起陛下來,卻還差得遠呢!

  另一邊,聖元帝同樣挺起胸膛,傲然道,「他那功夫與我比起來卻是差得遠了。夫人日後但有差遣,只管吩咐,我定當竭力為你辦妥。我忽納爾雖是粗人,沒喝過多少文墨,論起武力卻能橫掃天下,只要夫人開口,斷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關素衣食指抵唇,囅然而笑,「世上沒有你辦不了的事,又把今上置於何地?噓,這話只在我跟前說說便罷,切莫叫外人聽去。我知你跌宕不羈,豪邁灑脫,然在權貴身邊當差,還是小心為上。」

  聖元帝心中暖燙,既得了夫人殷切叮囑,又與她共有這小秘密,方才那些不堪的記憶終於沒再隱隱約約冒出來,而是被無限歡愉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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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表白

  關素衣將石頭取出來查驗一番,覺得新奇又揀了幾個放入食盒,讓忽納爾一一打碎。

  「好生厲害!」每一次她都不吝誇獎,拊掌大贊。

  聖元帝不知疲倦地陪她玩耍,只要夫人露出開懷的表情,便也心滿意足了。玩了大約一刻鐘,關素衣終於發覺自己有些失禮,歉然道,「你們修煉出內力,定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吧?不玩了,免得你內力耗盡,影響當差。」

  聖元帝正要擺手說無礙,卻聽夫人低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你表演了絕技,那麼我也露一手給你看看。」邊說邊挽起廣袖,架勢很足的模樣。

  「夫人也習武?」

  「非也,與你的印掌比起來不過是雕蟲小技。金子,拿些大米來。」

  金子領命而去,總被晾在一邊的明蘭撅起嘴巴,似有不滿。關素衣瞥她一眼,淡道,「你還怨上了不成?在這禁宮內苑,我若是差遣你去找食盒、大米,你能順利找到嗎?敢不敢與眼高於頂的宮娥打交道?」

  明蘭略略一想,不由臉色慘白,囁嚅道,「奴婢不敢,奴婢知錯了,日後再也不與金子姐姐置氣。」

  「你能想明白就好。金子可不是簡單人物,你跟她多學著點。宮中規矩森嚴,別把心事全寫在臉上,叫人拿住話柄。」關素衣說完衝忽納爾拱手,「小丫頭不懂事,讓你見笑了。」

  「無礙,做下屬的,誰不想在主子跟前得臉,我能理解。」聖元帝也是從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的,自然能理解明蘭的心情,又細細琢磨夫人方才那些話,心知她已對金子的來歷產生懷疑,卻並不處置,反倒物盡其用,靜觀其變。

  然而她絕想不到,金子背後的主人竟坐在她跟前,還是個鎮西侯府的「小侍衛」,這才毫無防備地說出那些話。夫人對他極為信任,他卻……這樣一想,聖元帝心中更覺愧疚,但要讓他把人手撤回來卻萬萬不能,首先他不放心夫人的安危,其次他不喜趙陸離靠近,總得有個人將他隔開。

  思忖間,金子已匆忙迴轉,手裡拎著一個小布袋,「夫人,奴婢去御膳房要了一小袋大米,您看這些夠嗎?」話落扯開袋口,展示給二位主子。

  「盡夠了。」關素衣將袋子推給忽納爾,笑道,「你隨意抓一把大米,慢慢往這食盒裡倒,倒完我會告訴你方才那一抓共得了幾粒米。」

  「一抓一倒你就能點出米粒的數量?這絕不可能!」聖元帝眉梢微挑,興致愈濃,撈了許多米粒慢慢往食盒裡倒。劈裡啪啦一陣亂響,不過片刻功夫,米粒已鋪了薄薄一層,憑肉眼看去密密麻麻一片,莫說頃刻間點出數量,便是一粒一粒划拉恐也要小半個時辰。

  「共計六千二百五十七粒米,約二兩左右。你點點?」關素衣根本無需多看,閉著眼睛就把數字報出來。

  聖元帝自是不信,連明蘭和金子也大感詫異,各自攏了些米,用小木片挨個兒點算,忙乎了兩刻鐘再相加,確定數目無誤才驚嘆起來,「真是六千二百五十七粒米,夫人你怎麼做到的?簡直神了!」

  關素衣指指耳朵,指指眼睛,笑道,「無他,目光犀利,耳朵靈便,」復又指著眉心,「運算力強悍罷了。我平日喜好擺弄算盤,卻不過是個裝點,手裡撥弄,答案早已浮現腦海,然慧極必傷、智多近妖,都非好事,故往昔多有遮掩。」

  「原來如此!」聖元帝恍然大悟,對夫人不免更添幾分愛重,拱手道,「夫人放心,在下絕不會將此事告知旁人。」

  「說了又怎樣,誰會信你?」關素衣笑得狡黠而又明艷,叫聖元帝看痴了去。為收斂胸中澎湃的愛意,他摘下一片細長的蘭花葉,啞聲道,「夫人才氣天賜,令我等凡人望塵莫及,忽納爾就再表演一個絕技投桃報李。」

  關素衣定睛看去,卻見那軟塌塌的葉片竟不知怎的豎立起來,邊緣閃爍著幽綠寒光,似由木質轉為金屬,鋒利非常。她還來不及驚嘆,就見忽納爾指尖微動,將葉片疾射出去,咚的一聲釘在不遠處的假山上,入石七分。失去內力支撐的葉片由堅硬轉為柔軟,尾端被風兒一吹便左右搖晃,確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花葉無疑。

  關素衣立即跑去查看,試圖將葉片抽出來,卻不小心將之拽斷,不由嘖嘖稱奇,「忽納爾,你說你能橫掃千軍,我現在終於信了。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你不是人……」

  聖元帝表情愕然,卻聽夫人頓了頓,繼續道,「而是行走的兵器。」話落挑眉燦笑,眸中滿是調侃戲謔後的惡趣。

  這樣的夫人真是可愛透頂,叫聖元帝又好笑,又心癢難耐,正打算再展示一些武技,卻見她慢慢挽起袖子,語氣興味,「好吧,既然你已使出絕學,那麼我也不能藏私,這就把十成功力逼出來,叫你大開眼界!金子,拿一個西瓜來。」

  無所不能的金子只好再跑一趟御膳房,拿來一個兩斤重的西瓜。現在雖是春日,皇家溫泉莊園裡卻能產出四季水果,西瓜並非什麼稀罕物。

  關素衣並指成刀,在西瓜中部比劃,忽然高抬手腕狠狠一劈,只聞「啪啦」一聲脆響,瓜皮應聲裂開,露出艷紅的瓜瓤,汁汁水水濺得到處都是。莫說聖元帝看呆了,連金子都有些回不了神。雖然早就聽說過夫人此等絕技,但親眼得見,衝擊力還是非常巨大。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靜雅秀美的夫人高挽衣袖,徒手劈瓜的模樣。然而真正見到了,卻絲毫也不覺得粗俗,反倒從她大開大合的舉動與璀璨奪目的笑容中體會到無盡的豪邁與肆意。

  她可以傲骨嶙峋,可以賢淑端莊,更可以俠氣縱橫,英姿勃發。每一個她都那般靈慧,叫聖元帝怎能不愛?錯過夫人,必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最深沉的苦痛。他呆呆看著,面上不顯,心間卻早已被酸澀與不捨填滿。

  關素衣卻毫無所覺,撿了一塊瓜送進嘴裡,又遞給忽納爾一片,催促道,「愣著做甚,趕緊吃吧,待會兒宮宴開始,我們用膳,你就只能幹看了。金子,明蘭,你們也過來墊墊肚子,省得待會兒難受。」

  「謝夫人!」聖元帝接過瓜,慢慢吃了一口,眸光閃爍,心緒煩亂。

  明蘭和金子歡歡喜喜接了瓜,躲去角落裡啃。幾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便耗了大半個時辰,眼見宮宴臨近,關素衣走到湖邊洗了手,嘆道,「走吧,躲完了清淨,該去名利場上摸爬滾打了。」

  摸爬滾打?夫人用詞真是風趣。聖元帝心內好笑,亦步亦趨將她送至岔路口,本打算默默看她離開,胸中愛意激盪難以自持,竟不知為何坦露了心聲,「夫人稍等,我有話要說。」

  關素衣轉頭回望,目光溫柔。

  「夫人,我心悅你。」話音剛落,九尺高的大漢已倉惶垂頭,耳根紅透。

  關素衣直過了好幾息才參悟這句話,臉上浮現愕然的表情,隨即冷了面色,一字一頓道,「那麼忽納爾想必也知道我已嫁人了?為我的閨譽與關家家聲,還有你的仕途著想,這番話便當你從來沒說過,我亦從來沒聽過。日後不要再私下見面,更不能傳遞書信,免得泥足深陷,終不可拔。」

  聖元帝明亮的眼眸點點熄滅,渴盼的表情被懊悔與絕望取代。當夫人毫不猶豫地轉頭,快步離開,他想追卻又怕毀了她,進而毀了她倍加珍視的關家,不得不死死壓制雙腿,像困獸一般在原地徘徊。

  他心中滿是憤怒、不甘與苦痛,想嘶吼,想砸爛眼前的一切,卻知道那隻是徒勞無功地掙扎。他原本可以擁有夫人,卻因為自己的愚蠢與剛愎,硬生生錯過了。他無比痛恨自己,更痛恨葉蓁和趙陸離,眼珠不知不覺已經紅透,隱有濃烈殺氣滾滾翻湧。

  忽然,快步而行的夫人停住了,似乎猶豫了片刻,終於慢慢轉過身來。她站立在鋪滿彩石的小徑上,兩旁是繁花錦簇與盎然綠意,頭頂春日普照,光影斑斑,其飄渺之姿與清沁之氣彷若謫仙。

  她冰冷的臉龐忽然綻開一抹溫柔至極的微笑,雙手抱拳,慎而又慎地彎下腰,行了一個大禮,惋嘆道,「今日種種非失格失禮、輕薄戲弄,而是一片真心,一點真情,我自當銘刻心底,妥帖珍藏。然花落人去心已遠,此山水不相逢。從今以後望各自安好,彼此珍重。」

  歷經兩世,忽納爾是頭一個為她等候,為她煩憂,為她答疑解惑,全心呵護的男子。從他手足無措的舉動,渴盼傾慕的眼神,以及被拒後的深沉苦痛可以窺見他的真心真意,情起情由。

  這份深情厚誼對孤寂的她而言何其寶貴?然有話雲: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在錯誤的時間遇上錯誤的人,他們的結局唯相忘於江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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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03:08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入套

  當夫人嚴詞拒絕陛下,然後轉身離開時,金子忍不住回頭看去:只見陛下負手而立,頭頂是璀璨的春光,卻照不進他幽深的眼眸,他先是愣愣看了一會兒,隨即不受控制地跨前一步,彷彿想追,卻又不得不克制,而後急退,似在痛苦掙扎。

  退又不能退得太遠,唯恐失了夫人身影,他最終站定,分明沒有任何表情,卻讓人無端感受到一種深沉的悲哀。周圍的花朵、馨香、鳥鳴,似乎已漸漸離他遠去,他雙拳緊握,雙目發紅,顯然已處在崩潰的邊緣。

  金子忽然感到很難受,前所未有的難受,這樣的陛下她從未曾見過。她總以為他是堅不可摧的,哪怕被父親遺棄;被族人扔進獸群;亦或幾個兄弟聯起手來欲將他誅滅;更甚者困於萬軍之中插翅難逃……他都能憑藉自己的雙手殺出一條血路。

  他的心從未讓人走進過,哪怕你救了他的命,除卻一腔感激與相應的回報,絕無法得到更多。直至此時,金子終於明白自己想錯了,陛下並非金石,怎能不受傷害;亦非草木,豈能無情?恰恰相反,他一旦用心用情,會比任何人都深沉,也比任何人更顯脆弱。他是帝王,卻也是血肉之軀。

  眼見陛下眸中的光彩一點一點熄滅,金子不敢再看下去,努力克制著心中的悲哀,以免被夫人察覺。此前,她是極佩服夫人的,似她那般剛強聰慧的女子,堪稱世間罕見,然而現在,她卻陡然生了怨氣。

  倘若今日換一位凡俗女子,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羞怯逃離,而非沉穩理智地說出那等絕情話語。逃了,陛下便不用受這錐心刺骨之痛;逃了,陛下就能保有幾分念想。哪似現在,前路後路均被斬斷,竟已是咫尺天涯,恍如隔世。

  那自己今後又該何去何從呢?還要待在趙府,守著夫人嗎?

  當金子陷入迷茫時,卻見夫人停住腳步,躊躇不前,少頃,終於轉過身,用最虔誠的姿態行了一個大禮,語氣溫柔,目中含笑,卻又彷佛隨時會掉淚。原來她並非無動於衷,原來她也能感受到陛下的真情,只因他們有緣無分,沒能相逢未嫁時罷了。

  錯不在她,而在命運,更甚者,此時求而不得的陛下,正是導致她陷於不幸的罪魁禍首。他們的結局乃陛下一手書寫,又能怪得了誰呢?

  金子心中悶痛,既為陛下遺憾,又為夫人傷懷,卻最終偏向了夫人。她看上去那樣剛強,但這絕不是別人能肆意傷害她的理由。陛下早知道趙陸離是怎樣的人,當初就不該輕易把一個女子推入火坑。

  那時的他,恐怕萬萬沒想到這把火不但灼傷了夫人,更會將自己燒成灰燼吧?

  連“花落人去心已遠,此山水不相逢”的話也說了出來,陛下這回總該死心了。金子略微抬頭,去看陛下表情,卻見他暮氣沉沉的眼眸重又燃起星火,灰敗的臉色迅速點亮,一下就融入了暖洋洋的春光裡,變得歡喜而又雀躍。

  這是怎的?金子大感訝異,待要細究,夫人卻轉身走了,於是只能匆匆跟上。離開老遠,她忽然扶了扶額頭,終於想明白其中關竅。說陛下死心眼吧,他倒挺能自我安慰的,竟只把夫人前半句聽進耳裡,自動忽略了後半句。

  夫人前面說了什麼來著?「今日種種非失格失禮、輕薄戲弄,而是一片真心,一點真情,我自當銘刻心底,妥帖珍藏」,瞧這珍惜的態度,溫柔地撫慰,怕是頃刻間就把深陷地獄的陛下拉回了天堂。

  一言可定生死,夫人對他的影響已如此巨大了嗎?不,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對夫人俯首帖耳了,如今一悲一喜皆為夫人掌控便也並不出奇。那麼自己日後還能在夫人身邊當差?陛下又該怎麼處理這一團亂的關係呢?

  當眾人談笑晏晏,飲酒作樂時,金子默默站在夫人身後糾結,既為自己的前途,也為夫人的將來。瞧陛下那情根深種的模樣,這次拒絕了,怕是還有下次,說不定最後乾出強搶人妻的事來。

  胡思亂想間,宮宴很快結束,眾位貴女並未盼來聖上親臨,頗有些遺憾,但能飽覽宮中奇景,倒也不虛此行。臨上車前,金子終於得到上頭指令,讓她繼續守著夫人,斷不可讓趙陸離碰她一根毫毛。

  任務對象若換個人,金子必定頭疼一番,哪有不讓人家正經夫妻行房的?但夫人卻格外不同,既已對趙陸離寒了心,便絕不會屈就分毫。看她長居西府、劃清界限的架勢,怕是打算與趙陸離當個掛名夫妻而已。

  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焉知某人嫉妒的眼都紅了!金子默默為趙陸離和陛下哀悼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攙扶夫人上車。

  「先別動,等等我祖父和父親。」想起無緣降世的孩子,關素衣心情沉鬱,並不想回到趙家面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車夫恭敬應諾,伸長脖子往宮門裡看。因臣屬與女眷是分開飲宴,各自迴轉,故等了大約一刻鐘才見關家的馬車不快不慢地駛出來。

  「衣衣,你祖父說你一準兒在宮門口等待,為父這便提早出來了。」關父掀開車簾朗笑,關老爺子冷哼道,「說了讓你少喝點,免得衣衣苦等,你還不信。」

  「都是兒子的錯,兒子貪杯。」關父無奈拱手,末了衝女兒擠眼,讓她幫忙打圓場。

  關素衣滿心鬱氣盡皆散去,趴伏在車窗上逗趣幾句,惹得老爺子撫須而笑,多雲轉晴。一家人前後駕著馬車朝帝師府行去,入了角門,邊走邊聊。

  「皇上今日有些反常,忽而斂眉哀嘆,似乎苦大仇深;忽而抿嘴竊笑,似乎喜不自勝,還將我請到御前設了食案,硬要我陪他喝酒,復又將你祖父邀去,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關父擰眉道。

  「說了什麼?」關素衣好奇追問。

  「說不該給你賜婚,倒叫你堂堂一品夫人,配了個戴罪之身的庶民,愧對我與你祖父,更愧對你,喝得多了還問我要不要請旨和離。」

  關素衣愕然道,「賜婚是他的主意,和離也是他的主意,這位帝王還真是,」略略一想,搖頭莞爾,「還真是個土皇帝,全由著性子來。」

  關老爺子不得不替自己學生說幾句話,「他的確是土皇帝,諸事不懂,然他有三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納諫如流,用人不疑,知錯能改。既聽得進朝臣甚至庶民的建議;又用得起白屋寒門,積弱貧士;且還能反躬自省,幡然改途。登基至今雖犯了些錯誤,卻都及時彌補,只要持之以恆,不忘初心,將來必成一代明君。你說他土,焉知他的長處恰在這'土'字兒上。」

  「父親說得對。」關父亦深有同感,「皇上的確有很多不足之處,但只這三點,便足以蓋過前朝任何一位君主。只要你言之在理且真心為百姓考慮,他便會採納,完全有別於那些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的貴族。他讓咱家和離,也是實實在在怕耽誤了你,亦折損了帝師府的尊榮。」

  關素衣眨了眨眼,萬沒料到聖元帝在祖父和父親心中竟能博得如此絕佳讚譽。猶記得上輩子,他登基初期手段生嫩,根本彈壓不住世家與宗親,大大小小鬧出不少亂子,及至後來暴動四起才指揮重兵碾壓全境,殺了許多人,堪稱血流成河、白骨露夜,才終於治住朝內朝外。

  這輩子,他沒耗費一兵一卒便分化了相權,壓制了世家與宗親,令皇權攀升頂點。這些改變並非因為他換了本性,而緣於他有了更好的謀士,更眼界開闊的臣子。祖父和父親的確功不可沒,但下決斷的人終究是他,所以眼前美好的一切,也都有賴於他。

  關素衣忽然就消除了上輩子對聖元帝產生的偏見,輕笑道,「這位陛下倒是挺接地氣的。」

  「初時看他,似乎像個脾氣暴戾的武夫,但相處久了便知他其實很隨和。我與你祖父已當面拒絕了他的提議。咱們關家不是那等見異思遷、薄情寡義之輩,既然趙陸離已經知錯,總要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衣衣覺得然否?」

  「自然。」關素衣不想提及趙家,草草帶了過去。

  關父察覺她面有異色,卻又不好追問女兒後宅之事,只能隱下不表。說話間,三人已行至書房,關父忽然拊掌道,「若你今日不來,我差點忘了一件樂事。快進去,我剛得了一篇奇文,正待與你共賞。」

  關老爺子亦興致勃勃地道,「你還記得尚崇文嗎?」

  關素衣記憶力強悍,脫口而出,「二十四師兄尚崇文,與祖父一樣都是口拙之人,平時只知看書,甚少言談,性格似乎有些陰沉。」

  「他哪是陰沉,而是外簡內明。前些日子寫了一篇策論,送與我指點,我細觀之下驚為天人,忙把他叫來探討,問答之下條理清晰,邏輯分明,更有高瞻遠矚與開闊格局,實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文。我與他再三修改再三探討,然後呈給皇上閱覽,又推薦他入三司擔當要職,不日便會下發明旨。你過來看看,也好跟著進益。」

  關素衣興致高漲,接過文章如飢似渴地拜讀,而後心猛然下沉。這遣詞用句,行文習慣,怎越看越像徐廣志的手筆?不好,祖父和父親怕是入套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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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03:19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解套

  上輩子,徐廣志以擅長策論而聞名,每有錦繡文章必定被他的門生傳揚開來,大加追捧。關素衣閒得無聊也經常拜讀,及至後來發配別莊,絕了生路,便像入魔一般逐字逐句鑽研,以比較他與祖父、父親勝在何處。

  說句實話,他的確筆掃千軍、文采斐然,若以行文論資排輩,當屬佼佼者中最頂尖的那撥,從提出論點到步步驗證,再到拋出結論,堪稱環環相扣、精彩紛呈。而他的筆法太過特殊,因此只看了一個開頭,關素衣就能肯定這必是他的文章無疑!

  「爹,你當真與尚崇文探討過這篇文章,且他對其中精要爛熟於心,對答如流?」關素衣再三確認。

  「自然,每次討論過後他都能提出更精妙的觀點,然後與我一起修正。」關父察覺不對,擰眉道,「衣衣怎會這樣問?莫非此文有問題?」

  「爹,這篇文章絕不是尚崇文的手筆,而是徐廣志的。十日辯論想必你們也去看過,可仔細回憶他的每一句話,從簡明扼要、一針見血的開端,到論據迭出的中游,再到發人深省的結尾,這種環扣式的行文乃他特有的手法。爹,您趕緊派人去調查一番,我懷疑尚崇文已經與他聯起手來,意欲給你和祖父下套。」

  關老爺子目露精光,沉聲道,「把文章拿來我再看看。」

  關父一面派人去暗查尚崇文最近的行蹤,一面與老爺子細細看文,果真找出許多痕跡。尚崇文的筆法他們自然熟悉,卻對徐廣志的行文很是陌生,但聽過他十日辯論的人都會對他的淵博學識留下深刻印象,故也不是全無憑據。

  這篇文初時看來確有尚崇文的風格,但深入研讀,其骨架精髓均為徐廣志的手筆,裡面對“格物致知”的理解,完全符合徐廣志曾在十日辯論中提出的觀點,卻因只涉及一兩句,未能引起旁人注意。

  關老爺子和關父乃當世文豪,最擅長以文觀人,又豈會漏掉種種疑點?之前不察一是因為對門生極其信任,二是壓根沒往陰謀詭計上想。如今被關素衣揭破,自然明白其中關竅。

  「好個尚崇文,每次都對答如流,可見與真正的筆者探討協商過,這才送到我跟前來。如今我已舉薦他入仕,倘若日後傳出竊文盜名之事,我與你祖父不但會攤上任人唯親、欺君罔上的大罪,還會落得個文名盡喪的下場。關家千年聲譽,便都毀在我們手裡了!」關父痛心疾首,拍案大怒。

  關老爺子卻穩如泰山,沉聲道,「急什麼,且等下面的人拿到切實證據再說。對文人而言,竊取文名之罪堪比斬首,可令他永世不得翻身。醜聞一旦爆出,我們關家倒霉,尚崇文定然也萬劫不復。你說他為何肯賠上自己的前程與聲譽?定是被徐廣志握住了要命的把柄。順著他背景深挖,必能找到線索。。」

  關父很快冷靜下來,拱手道,「父親說的是,兒子再派些人手去查。索性皇上還未發下明旨招攬尚崇文入仕,徐廣志若要報復,此時並非最佳時機,咱們還有力挽狂瀾的時間。」

  「知道便好,去查吧。」關老爺子看向孫女兒,寬慰道,「今天多虧了衣衣。你那些師兄弟們,包括你爹,捏一塊兒都沒你能幹,果然還得我親自來教才能成材!」

  「祖父,您老是誇我呢還是誇您自個兒?」關素衣哭笑不得,復又追問,「若是找不到切實證據,咱家怎麼辦?」徐廣志那人極其奸猾,既已把尚崇文擺在檯面上當替死鬼,必不會留下牽扯到自己的證據。想治他很難,上輩子葉蓁、趙陸離,甚至於秦凌雲先後與他交手都未能傷他皮毛,其手段詭譎可見一斑。

  關老爺子半點不怵,淡然道,「若此次抓不住他尾巴,那便下個回合見真章。但尚崇文那裡定然留下很多蛛絲馬跡,畢竟徐廣志事後也要戳破他剽竊之罪,證據都是充足的,咱們直接從他手裡拿便是。」

  「拿到之後呢?」關素衣猶不放心。

  「拿到之後我自會呈報御前,參你爹失察之罪。」關老爺子一字一頓道。

  失察之罪?這可比任人唯親、欺君罔上、盜取文名三罪減省多了。父親彈劾兒子,兒子再站出來悔過,關家的名聲不但不會折損,還會更上層樓。從此以後,關家就是大公無私,忠君愛國的表率,而皇上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定也不會重罰,頂多閉門思過、減免俸祿罷了。

  關素衣略一琢磨,終於放下心來,衝老爺子笑嘆,「祖父,都說薑還是老的辣,今兒我總算深有體會。」

  關父亦羞愧拱手,連連致歉。

  關老爺子還是之前那副八風不動的模樣,擺手淡道,「官場如戰場,堪稱情勢萬變,步步驚心,咱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喪命。然我還是那句話,只需行忠直之道,上無愧于君主,下無愧于黎民,縱死無悔。」

  「父親的教誨,兒子當銘記於心。」關父深深作揖,關素衣也連忙下拜。

  關老爺子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雖差點入了奸人圈套,但日後推舉賢才,你擦亮眼睛的同時也不要太過避忌。縱是你門下的徒子徒孫,有真才實學的還得舉薦,切莫因噎廢食。若非衣衣是女兒身,我都想寫封保書,薦她為大司馬。」

  關父正待唯唯應諾,聽到最後一句不免啞然失笑。老爺子還真是寶貝孫女兒,總以為地上天下唯孫女兒第一,連他這個當爹的都得退一射之地。

  關素衣也 '噗嗤'一聲笑了,挽住祖父胳膊好一番逗趣。

  正如關素衣預料的那般,尚崇文盜取文章一事果然留下很多證據,卻未牽連徐廣志分毫。

  徐廣志先是去覺音寺禮佛,然後“即興”寫了一篇文章與高僧玄光共賞,還故作謙虛,讓他莫要張揚。出家人不打誑語,玄光自是默默收了文稿,不予外傳。過了幾日,尚崇文也去覺音寺賞景,“因緣巧合”之下得見文章,嘆為觀止,便偷偷謄抄了一份,藏入懷中帶走,回到家反覆研讀,仿寫一篇,隨後找到原主,利用太常門徒的身份“威逼利誘”,命他不准聲張,這才提交上去,藉機入仕。

  如今那張原稿在覺音寺,謄抄和仿寫的稿件俱在尚崇文處,三張稿件並玄光的證詞就是鐵證,等尚崇文得了官職再爆出來,關父欺君罔上、欺世盜名的罪狀也就落實了,縱然跳入黃河也洗不清。

  不等徐廣志動作,關老爺子就把稿件一一弄到手,讓玄光寫了證詞,又逼迫尚崇文認罪自書,隨後懷揣諸般證據去參加朝會。

  關家發生的種種變故,早已被暗探呈報給聖元帝,二位泰山有難,他哪能坐視不管,本打算治一治徐廣志和尚崇文,卻見老爺子雷厲風行地擬定了解決方案,心中感佩甚深,也就順其自然了。

  今日朝會,站在最前列的早已不是王丞相。二府三司一分,權利皆散播出去,大家看似得了實惠,卻誰也不能擅專,最後還得聽憑皇上決斷。然而即便如此,也比以往被王丞相壓得抬不起頭來強,故都心平氣和,安於現狀。

  聖元帝龍行虎步登上御座,揚聲道,「諸位愛卿可有要事啟奏?」

  立即便有幾人站出來奏稟,卻始終不見老爺子動作。聖元帝略一思忖,恍然道:這是要等自己主動提起尚崇文入仕一事啊!好,朕這就頒發聖旨,幫你搭個梯子。

  他耐著性子聽完政務,又批復了幾份奏摺,隨即取出一卷聖旨,徐徐道,「太常卿舉薦尚崇文入三司,朕觀其文章果然見解獨到,才氣縱橫,故已……」

  「皇上,微臣有事要稟!」關老爺子朗聲打斷。

  聖元帝假裝驚詫,「帝師有話待會兒說也是一樣,緣何打斷聖言?」

  關老爺子上前一步,跪下陳稟,「微臣有一人要彈劾,正涉及尚崇文入仕一事,不得不失禮御前。」

  又要彈劾?這回是誰?朝臣們當即變了臉色,有忐忑自危的,有暗暗揣測的,也有翹首以盼的,待帝師展開長長的奏摺,中氣十足地唱念方嘩然起來。好傢伙,上次彈劾了葉全勇與皇上,這次竟連自己親兒子也不放過,帝師果然夠狠!

  聽到最後,或驚駭、或幸災樂禍的朝臣均垂下頭,露出深思與反省之色。原來太常卿並未犯什麼大錯,不過一時失察,被門生矇騙了而已,帝師卻半點也不寬宥,更不敢包庇分毫,竟直接捅到皇上這裡。帝師心中怕只有“忠君愛國”四字,全無私心雜念,其錚錚鐵骨與浩然正氣,當屬國士無雙!

  不等他們感嘆完畢,卻見太常卿除去官帽與官袍,跪下悔罪,直言自己玩忽職守,目迷五色,以至於姑息養奸、錯待賢才,實不配擔當太常卿一職,懇請皇上罷免。

  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萬沒料到太常卿竟有這等破釜沉舟之勢,若換作自己,不過跪下認罪而後告饒罷了,哪能為一個門生自毀前途?關家好膽魄,真硬氣!

  不但文臣齊齊下跪求情,連武將也紛紛出列替太常卿作保。

  聖元帝俯視清氣朗朗、正義昭昭的朝堂,不免開懷大笑。好!他要的就是這等疏闊局面,盼的就是這番崢嶸氣象,帝師與太常真乃安邦定國之股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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