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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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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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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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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03:32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賞賜

  經過此事,聖元帝對帝師和太常更為敬重,這二人要忠心有忠心,要才華有才華,一個外圓內方,一個大公無私,立在朝上便似擎天巨擘,足以助他撐起魏國社稷。有這二人在,他處處都覺得穩妥,再不復之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窘態。

  「帝師請起,太常請起!」他親自走下禦台攙扶二位泰山大人,言辭懇切,態度恭敬,「此事太常也是受人矇騙,很不必自責至此,這官帽、官袍還請您穿戴回去,朝上若是少了二位,朕便像少了主心骨,心裡著實徬徨。」

  關父還想推拒,卻被皇上硬扣上官帽,披好官袍,安撫道,「尚崇文竊取文章一事,朕會派人去查。太常暫且回家等待消息,切莫再說請辭的話。帝師大人,您老也別動氣,太常被奸人蒙蔽方犯下錯誤,實為無心之失,既有諸位愛卿幫他求情,又有朕替他做保,您老便再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您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對外人尚且那般寬容,緣何對家人如此苛刻?您嚴於律己,寬以待人,朕心中感佩甚深,故更要幫太常求個原諒。」

  關老爺子和關父再次跪下告罪謝恩,起身時雙雙紅了眼眶。皇上果然寬仁為懷,他的反應俱在二人預料之中,卻並無得意,反而十分愧疚。若是他們仔細當差,明察秋毫,又哪裡會鬧出這等亂子?日後當更為謹慎才是。

  皇上果然是個好皇上,魏國在他治下必宏圖大展。

  朝會結束後,便有一列侍衛領命前去緝拿尚崇文,關老爺子和關父毫髮無損地出了金鑾殿,又被皇上叫去未央宮敘話,好生寬慰一番,賞了許多寶物,留下用罷午膳方依依惜別。

  關素衣一宿沒睡好,第二天頂著烏黑的眼圈去帝師府苦等,眼瞅著午時都過了還不見祖父和父親回來,心下惶急,不由走到二門處徘徊,忽聽牆外傳來馬車行駛的聲音,連忙讓小廝去探。

  「是老太爺和老爺回來了。」小廝欣喜地大喊。

  「祖父,爹爹,你們沒事吧?」

  「老爺子,老爺,皇上可曾為難你們?我和衣衣等了一上午,見你們過了午時還未迴轉,都快急死了,又聽說外頭跑過去一列穿盔戴甲的侍衛,心臟差點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仲氏臉色煞白地迎上去,將老爺子脫下的官帽遞給女兒,又捧著夫君的帽子看了看。

  「那列侍衛應當是皇上派去抓捕尚崇文的,咱們未能拿到他與徐廣志勾結的證據,但願皇上那裡能有結果,也省得日後總要防範此人在背後使壞。」關父邊說邊攙扶老爺子跨過門檻,嘴巴一張便噴出一股濃濃的酒氣。

  「你們怎麼還喝酒了?」關素衣眉頭舒展,篤定道,「怕是皇上非但沒罰,反而有賞,留了你們用午膳吧?」

  「正是。皇上寬仁大度,輕易便原諒了為父,明日照常上職,無需閉門思過,更沒減免俸祿,還送了很多寶物,如今都堆放在前院,你們自去開箱查驗,而後登記入庫吧。」關父替老爺子倒了一杯熱茶,溫聲道,「老爺子今日高興,與皇上多飲了兩杯,回來時不住嚷嚷想喝衣衣熬的醒酒湯,恰好衣衣也在,快去替你祖父熬湯去。」

  關素衣歡喜應諾,熬了湯水親自端到上房,伺候祖父與父親慢慢用了,各自歇下,才去幫母親歸置御賜物品。

  仲氏拿著一本冊子錄入,筆尖連動,雙目卻滿是疑惑,見女兒來了忙道,「我正納罕呢,你便來了。快過來幫娘看看,皇上是不是把送給宮妃的東西不小心裝進臣子的箱籠裡來了?你看這些布匹、珠寶、首飾、胭脂、香料,全是女子器物,且還名貴非常,你爹爹和老爺子哪裡用得上!」

  關素衣定睛一看,統共六口大箱子,一箱裝布匹,均為軟煙羅、青蟬翼、鳳凰火、雲霧綃等華貴非常的貢緞;一箱裝珠寶,東珠、南珠堆滿底部,熠熠生輝,其上灑落紅橙黃綠青藍紫等各色寶石,迎著日光一看,真能把眼睛刺瞎;一箱裝首飾,俱為大家手筆,做工極為精緻,莫說整套整套的頭面,連后妃才能佩戴的九尾鳳釵也在其中;餘下兩箱都是一個箱子一個種類,胭脂、香料均為各地貢品,只有旁人沒聽過的,斷無宮內找不齊全的,最後一箱全是大個兒的銀錠子,整整齊齊碼放在內。

  今天日頭本就很足,關素衣只點算了一會兒便覺眼睛酸澀,忙轉開臉輕揉眼角。明蘭卻雙目放光,臉頰潮紅,顯然被這些東西迷丟了魂兒。這也難怪,只要是女人,哪有不喜歡寶物的道理?若是換個定力較差的,這會兒早就撲進箱子裡打滾去了。

  金子默默垂頭,心道陛下真是改性兒了,堆放在箱子裡的好些東西都是他拼著性命掙來的戰利品,平時碰都不讓人碰,今天卻專撿最貴重的收攏,而後一股腦運來帝師府,也算間接送給夫人。

  因幼時吃了太多苦頭,陛下對自己的東西格外看重,尤其是食物與錢財,簡直到了執念難消的地步。他征戰四方,先後滅了突厥、粟特、吐蕃、黨項、波斯,將他們的皇廷洗劫一空,秘密藏入私庫。誰也不知道這些年下來他積攢了多少身家,但真要比較財富,便是傳說中富可敵國的葉家,亦或前朝留下的寶藏,也不過爾爾。

  誰也不知道他的私庫究竟設在何處,金子打小跟著他出生入死,也只蒙著眼睛去過一回,半刻鐘不到就被攆了出來。若非眼力格外敏銳,又記憶力絕佳,她還真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出處。

  先前贈給葉婕妤的紅珊瑚算個啥?真該讓外頭那些人來看看這六口箱子裡的寶貝。寵與不寵,愛與不愛,有時候很能從這些外物中窺出端倪。金子感嘆連連,終於也被璀璨寶光晃得頭暈目眩,忙用手掌捂臉。

  關素衣等眼睛不那麼酸澀了才召喚運送箱子的小黃門,「這位公公,你那處可有禮單,能否給我看看?我懷疑東西送錯地方了,許是哪位娘娘的賞賜,你卻送來了帝師府。」

  小黃門早先也清點過一次,且得了白福總管死令,說是必要送到帝師府,不可再運回來,管帝師與太常用不用得上,於是彎腰假裝查看箱子外側的封條,篤定道,「啟稟夫人,箱子沒送錯,您就收下吧,奴才這便回去複命了。」

  關素衣還要再詳細盤問,卻見他跪下磕了一個響頭,然後匆忙溜走,出了門跨上馬,咯噔咯噔跑得飛快。

  仲氏訝然道,「他怎麼跑得如此快?咱們話都沒問完呢!」

  關素衣思忖片刻,搖頭哂笑,「哪怕送錯了,他又豈敢承擔罪責?為了活命,只能將錯就錯趕緊走人。也不知收到祖父賞賜的宮妃是何反應,恐也不敢懷疑聖意,默默收下便罷。娘您別操這個心,先把東西收入庫房,若是宮裡沒人來問,便當撿了個大便宜。」

  「還能出這種錯?也是奇了!這些東西太貴重,且大多適合風華正茂的女子,我拿著無用,要不你帶回趙家去吧,便當娘補送給你的嫁妝。我猜宮裡那位定然不敢去問皇上,未免顯得自己愛慕虛榮、小肚雞腸,必也是將錯就錯了。」仲氏一會兒喟嘆,一會兒竊笑。

  關素衣哪里肯拿這些燙手的東西,連忙辭了母親回征北將軍府,剛入角門就聽說尚崇文畏罪自殺了,且還一把火燒了自己的茅屋,已是死無對證。

  「好狠辣的手段,竟是一點活路也不給人留。」她立在廊下沉思良久,這才一面嘆息一面回了正房。

  另一頭,徐廣志恨不得生啖關家父子,卻又拿他們毫無辦法,只好丟卒保車,草草中斷此次謀算。他怎麼也想不通帝師是如何識破自己騙局,卻也知道此時不宜深究,還得抓緊時機提高自己聲望,以圖入仕,於是私下聯絡景郡王,自去佈局不提。

  尚崇文畏罪自殺後,他抄襲的策論便在雅士圈子裡瘋傳起來,有幸得見者莫不擊節讚歎,引為奇文。因焚書廢法而聲譽受損的徐廣志迅速走上台前,成為上流圈子裡炙手可熱的人物。有鴻儒專門為他的策論做序,稱他為儒學之承上啟下者,將來或開山立派,終為一代大家。

  不過短短數日,他的聲望便直逼關父,還有文臣屢屢舉薦他入仕,二府三司等要職均提了一遍,彷彿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全才。然而在聖元帝心裡,此人卻是個居心叵測,心黑手狠的奸邪,斷不能用,每有此類奏摺便留中不發,背地卻加派人手調查他生平,欲找出一二罪證將之除掉。

  關素衣聞聽徐廣志東山再起的消息,心裡憋了一股鬱氣,無論如何也難以消解,命人找來他的策論原稿,仔細研讀一番,然後針對其中漏洞一一書寫辯駁。

  這輩子,她絕不會給徐廣志一絲一毫機會。上位就上位,總拿祖父和父親當踮腳石是怎麼回事兒?難道關家上上輩子與他有仇?既如此,她就親手把人摁下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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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48:24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碾壓

  徐廣志此人最擅長就時政發表策論,又因筆力強橫,每每都有震耳發聵的論點。要駁倒他並非易事,所幸關素衣上輩子發配別莊後無事可做,日日夜夜均在鑽研學問,二人真要在文壇上較個高低輸贏,其結局誰也說不准。

  尚崇文仿寫的策論題為《儒法》,經過關父反復修改後,刪減了很多與新法相互衝突的地方。而徐廣志這篇風靡了整個上流圈子的策論題為《儒與法》,完全沒經過刪減,其主旨是法為德輔,一國律法地制定,當以禮教和道德為主,再施以法律相輔,官員審案量刑的基準先是道德禮教,後才是國法,二者若相互衝突,自是道德禮教為重,國法為輕,這便是所謂的“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

  隨即在行文中一步一步深入,相繼提出親親得相首匿、八議、官當、上請、準五服以製罪、十惡等論點。親親得相首匿暫且不提,八議、官當、上請,確為特權階級規避法律制裁提供了絕佳工具,可說是完全推翻了皇上之前提出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論調。而準五服以製罪論則是建立在血緣親疏遠近的基礎上,夫為妻綱、父為子綱,父權得到極大鞏固,而女子卻成為最卑微的存在,不可忤逆父親、夫君,甚至兒子,受到戕害除了忍耐,斷不能反抗。

  妻子狀告夫君形同死罪,孩子狀告父母亦如此,所有家庭都被壓迫在父權之下,從此前的“嚴刑峻法”轉變為“竣禮教之防”,將儒家思想對人民、鄉黨,甚至國家的影響力擴至極限。

  可以想見從中得到最大實惠的禮教大家長和特權階級們是如何歡聲雷動,全心擁戴。這篇文章是他們的喉舌、利刃,是宗族對抗國家,禮教對抗律法,特權階級壓迫百姓的最佳代言。稱它為“奇文”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關素衣反復研讀,眸光早已冷透,蘸了蘸濃稠的墨汁,緩緩落筆,“德為私德,法為公法”。治國當以私為慮或以公為先?社稷為公,蒼生為公,而個人為私,孰輕孰重此乃世人皆知之理。德主法輔,又可解為私上公下,私重公輕,此乃本末倒置,逆施妄行。徇私枉法四字,必先心懷私慾,後枉顧法度,法亂則民殤,民殤則國亡……

  將開篇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她越寫越順,慢慢竟入了迷,已是耳不聽目不視,完全沉溺進去。

  金子和明蘭默默守著她,眼看已到了用晚膳的時候,這才走上前提醒,「夫人,該歇會兒了……」

  話未說完已被她不耐煩地打斷,「收聲,出去,關門!」

  金子還想再勸,卻被明蘭死活拽出去,提點道,「小姐寫文章入迷了,咱們就在外面守著,誰也別進去打攪。若是斬了她文思,」話落在自己脖子上划拉一下,陰測測地補充,「你以死謝罪都彌補不了,她能記恨你好幾年!」

  原來夫人也有文人的臭脾氣。金子大感意外,卻也有些好笑,忙摀住嘴,擋在門口,表示絕不會讓人進去,又派了銀子去前廳報信,請老夫人和二夫人無需再等,先用膳吧。

  趙陸離帶著兩個孩子,藉口給母親早晚請安,來了西府,沒能在餐桌上見到妻子,心裡頗有些煩悶。他輾轉問了好幾名僕役才得知夫人把自己鎖在書房已有大半個時辰,其間粒米未進,杯水未飲,也不知在幹些什麼。

  「爹爹,您帶上這個食盒去看娘吧。」趙純熙將一個沉甸甸的食盒遞過去,擠眉弄眼,表情精怪。

  趙陸離莞爾,拍了拍女兒腦袋,叮囑她照顧好弟弟,這便去了書房,卻被金子和明蘭攔在門外,好說歹說才讓他靜悄悄地入內,看那麼兩眼。妻子已換了素色便裝,取下滿頭珠釵,只將濃密青絲綰成一束,用髮帶紮好,看上去十分簡雅。她正奮筆疾書,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銳氣,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濃郁的墨香。

  她太過入神,連趙陸離如何推門,如何走近,又如何彎腰閱覽稿件都一無所覺。

  趙陸離本只想略看幾眼,確定她安好就回去,卻沒料剛默讀了兩段就再也挪不動步。徐廣志那篇策論,他自然也拜讀過,原還覺得字字珠璣、筆力萬鈞,此時卻恍然道——與妻子相較,他也不過爾爾!

  聲望直逼帝師與太常?自成一派,終為大家?卻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趙陸離連連搖頭,再去看奮筆疾書的妻子,竟覺得她萬分可敬。他沒敢出聲攪擾,更不提讓她停下用膳的話,只把散落在桌面上的文稿一一撿拾,按照先後順序擺放。

  這一寫便過了整整一夜,當天光大亮,晨曦灑落,關素衣才收起最後一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逆旅舍人?這是你的雅號?」一道沙啞男聲忽然響起,嚇了她一跳。

  「你怎麼在這兒?」關素衣嗓音同樣沙啞。

  金子和明蘭聞聽動靜連忙打了熱水,端了熱粥進來,伺候主子洗漱用膳。

  「我守了你一夜。你的文章我看過了,倘若發表出去,必定撼動現有的律法體系,也將影響未來的刑律格局。素衣,我從來不知你竟才高若此!」趙陸離惋然長嘆,似在為虛耗的往昔哀悼,又似為美好的將來慶幸。

  他總以為論起才華,葉蓁算是女子當中一等一的存在,然而現在回憶,她作的那些詩,吟得那些詞,除了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竟沒有半點意義。而素衣的所思所想,倘若沒有淵博學識、開闊眼界為基礎,怕是連看都看不懂,更何論參透、理解。若把葉蓁比為一本書,可以頁頁翻看;那她就是一片海,唯有潛入水底才能窺見一絲奇景。

  但關素衣的心扉已完全為他關閉,毫無動容地道,「那你回去休息吧,我還有事要辦。」

  「你想把此文傳揚開去,打壓徐廣志,為岳父正名?」趙陸離斂去眼底的苦澀,溫聲道,「若是你相信我的話,這事便交給我來辦,你趕緊回房睡一覺,養足精神。」

  關素衣凝目看他一會兒,終是將厚厚一沓文稿交出去,疲憊道,「那便多謝了。」

  「你我本是夫妻,緣何如此多禮?夫君為娘子效力不是應當應分的嗎?」趙陸離面上歡喜,心中雀躍,快速撫了撫妻子憔悴的臉頰,這便大步而去。

  午時,京畿各部尉的八字牆上分別貼了一篇長達數万字的策論,起初只有幾個路人在看,後來有人拊掌讚歎,當場謄抄,傳與同窗分享,看得人就漸漸多了,其中以法家學者為盛。

  徐廣志主張法為德輔,該策論就反過來支持法主德輔,以公私論駁倒禮教論,以國之大義碾壓個人微言,其遣詞用句,闢裂行文,堪稱絕世超倫。其中又例舉許多實證以闡明親親相隱、八議、官當之危害,均為遠近聞名的慘案,譬如桃花村村民包庇子侄,為禍四方,終被朝廷全村屠滅案;譬如為父報仇互相砍殺以致兩族俱亡案;譬如前朝官官相護,蒙蔽君主,終致亡國案……

  字字皆現血光,句句皆流苦淚,當朝權貴尚且毫無動容,過往百姓卻在聽了法家學者的唱念後莫不跪倒痛哭,大罵為官者欺壓百姓,徇私枉法!什麼八議、官當、上請,全他娘的是為自己犯法找藉口,連皇上違法都要受刑,他們卻能用錢財、爵位相抵,殘殺平民只需繳納足夠銀兩便能撇得一乾二淨,可曾把百姓放在眼裡?可有將他們當人看?

  好哇,這篇策論說得好,立法之宗旨在於愛民護民,在於彰顯公平維持正義。國法為公器,人命大過天去,不應被某些人的私慾掌控。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匹夫匹婦,都得遵紀守法,安於本分,這才能共創盛世,同舉偉業。

  「說得好!」文人士子皆在沉默,平頭百姓卻都熱烈鼓起掌來。什麼叫奇文?真正貼合民心,順應天道,為苦難百姓伸張正義的,才有資格叫做奇文,餘者皆為權貴喉舌,豪門鷹犬罷了!

  犀利而又切入要害的批駁過後,此文又以“如何立法、修法”展開討論,就現有的各種法律形式,既刑、法、律、令、典、式、格、詔、誥、科、比、例等一一進行詳述,表明立法應先立骨,再塑性,後添加血肉。

  立骨當以不同類別分門架構,不可一蹶而就,既民有民法,官有官法,稅有稅法,地有地法等;塑形當以現今國勢為基準,完全貼合當下政局與民情;血肉乃古往今來的大小案例,記錄在冊後可作後世量刑之圭臬,不憑主觀臆斷。

  零零總總,條條款款均詳略得當,用詞精準。百姓聽不懂這段,依然覺得十分厲害,不免連連叫好。那些法家學者卻已經熱血沸騰,群情激動,紛紛在街邊的書肆裡買了紙筆謄抄。

  一位負責修法的官員拊掌朗笑,「好好好,老夫終於知道聖上命我等修法,我等卻為何力不從心了,原是骨頭沒立起來就忙不迭地往上添加血肉,怎能不垮塌?逆旅舍人真乃國士,皇上當以尊師大禮迎入朝堂!」

  此文現世不久,再無人討論徐廣志如何如何,而他先前積攢的文名,被沖擊得涓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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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48:36 |只看該作者
第82章揚名

  趙陸離命幾個長隨將夫人的文章謄抄數份,趁部尉午間換職時將其貼在八字牆上。最近皇上廣開言路,各派各系的文人均十分活躍,偶得精彩策論或寄給帝師指正,或與同窗分享念誦,還有膽大的直接往公榜上貼,以圖揚名立萬。

  他讓小廝守著牆面,以防別的文章覆蓋上去,然後站在不遠處觀望。與他先前料想的一樣,這篇文章很快引起路人注意,尤其是研習法家思想的學者,竟痴痴站在牆根下挪不動步。

  少頃,幾名書生開始逐字逐句唱念,引來更多路人圍觀。

  不得不說,在遣詞用句方面,徐廣志旁徵博引十分大氣,然與夫人一比,卻著實落了下風。他的文章是寫給士大夫看的,想要討好的乃特權階級,所以夾雜了很多深奧難懂的典故。夫人的文章既寫給文人,也送與平民,闡述的道理深入淺出,引用的例證通俗易懂。她還將《儒與法》解析為更直白的話,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中弊端,叫任何人聽去,哪怕是八九歲的孩童,也能理解。

  是以,那書生剛念了幾段,圍過來的平頭百姓就越來越多,直把穿戴整潔的文人擠得無處落腳;待念到立法之基為愛民護民,彰顯公平正義時,不等文人開腔,普通民眾就已轟然叫好,掌聲雷動。有那受了欺壓或心懷冤屈者,竟淚流滿面,痛哭失聲,直言逆旅舍人字字句句皆說到他們心坎裡去,與帝師一樣,乃真真正正地為民請命!哪怕念到最深奧的立法、修法那段,他們也不願離去,雖然滿臉懵懂,卻時不時叫一聲好,拍一個掌,誓要捧場到底。

  「這位逆旅舍人到底是誰?難不成真是個開客棧的小掌櫃?這文采簡直絕了,堪與帝師一比!」

  「徐廣志先前那篇策論聽說被上頭讚為奇文,我還納悶它奇在何處,卻原來均為權貴發聲,為世家張目,為上層欺壓百姓提供名正言順的道理。這人果然秉性難改,滿身戾氣還未消除,卻又添了奴性,改去捧士大夫的臭腳了!」

  「是矣,其人品與逆旅舍人相比,當真一個高節清風,一個污濁不堪。」

  「不談品行單論文采,他也天差地遠,不可並敘!」

  「逆旅舍人真乃民之鐘鼓,振聾發聵!他說的這些話,哪個當官的能說?哪個庶民敢說?我從頭到尾聽完,哪怕最後那段聽不懂,也覺得暢快至極!」

  「的確暢快!這才是真正的奇文,徐廣志與逆旅舍人相比算個屁?」

  「哎,此言差矣!當是屁都不算!」這人話音一落,旁邊已是哄笑連連。

  趙陸離慢慢融入人群,將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聽著他們對夫人的盛讚,心中既溢滿驕傲,又覺愧悔無比。這是他捨棄自尊,親去宮中求來的夫人;也是他盲目打壓,肆意欺辱的夫人;更是對他冷了心,在登聞鼓前差點義絕的夫人。倘若他早些看見她的好,學會理解、珍惜、愛護,他們現在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隔閡與冷漠。

  如今,他連對旁人道一句“關素衣是我夫人”也不敢,唯恐惹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嘲諷。發現關父與關老爺子下職後正朝這邊走來,他臉頰燒紅,無顏相見,忙低著腦袋偷偷溜走,途中被人撞了一下,差點跌倒,上了馬車才發現藏在懷裡的原稿被人盜了,不免心頭泣血。

  關父與關老爺子不熟悉徐廣志的行文,還能看不出掌上明珠的手筆?先是一呆,而後反復研讀起來。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二人已把文章吃透,心中皆翻湧著驚濤駭浪。

  「好哇,我打小教她儒學,你竟背著我偷偷教她諸子百家!這篇文章融合了儒家之仁德博愛;法家之公正刑明;道家之清靜無為,集三者之大成而又不顯突兀。你究竟背著我花了多少功夫?」老爺子彷彿氣得狠了,眼裡卻滿是驕傲的笑意。

  關父也很納悶,謙虛道,「兒子沒怎麼教她,隨便塞了幾本雜書而已,甚至沒定期考校,不過放任自流。衣衣天賦異稟,我又有什麼辦法?」話落攤手,彷彿很無奈的樣子。

  父子兩互相對視,而後啞然失笑。但他們絕想不到,若無上輩子軟禁別莊聊度殘生的歲月,便沒有現在立地書櫥、才高八斗的關素衣。她現有的一切都是用無盡苦難換來的,並不值得驕傲與讚嘆。

  與此同時,徐廣志將手裡的稿件撕成碎片,而後拂落書桌上的東西,顯得氣急敗壞。景郡王坐在上首,冷哼道,「此時發怒已無濟於事,還不趕緊寫一篇文章辯駁?你不是最擅長口舌之利嗎,就不能把這逆旅舍人踩下去?」

  徐廣志到底心機深沉,想得也遠,頹然道,「王爺有所不知,現在已不是我能不能將他駁倒,而是旁人願不願聽的問題。你道他這篇文章緣何傳得如此快速,不過短短一個時辰,就已街聽巷聞,眾人皆知?我的文章是站在權貴立場上,寫給士大夫和官宦們看的,他的文章卻是站在庶民立場上,寫給全魏國億萬百姓看的。我的文章是為特權階層發聲,他的文章是為普通人請命。王爺,您好生算算,魏國權貴有多少?平頭百姓又有多少?百姓若是受他蠱惑,認定我是權貴鷹犬,從此絕不會聽信我一字半句!我哪怕寫幾百幾千篇文章,亦是枉然。上次王丞相鼓動民亂那事你可還記得?民眾的力量連皇權都能推翻,連國君都要敬畏,民眾的聲音又豈是能隨意忽略甚至堵塞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而今我若再寫文章與他作對,那便是站立在這滔滔奔湧的河川上,注定會被溺斃!只願皇上明白我的苦心,更看重我的策論並提攜重用。所以現在咱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

  景郡王想起上次差點分裂魏國的流言,心中已起了怯意。他不是聖元帝,斷沒有一言平息民亂的威望,若是徐廣志與逆旅舍人展開筆戰卻又慘敗,不僅他文名盡毀,自己也會引火燒身。

  二人對坐無言,半晌後只能含恨認輸,且等下回再慢慢佈局,重振旗鼓。
  
  未央宮裡,聖元帝派遣暗衛從趙陸離懷中偷來原稿,正如痴如醉地閱覽,時而拍案叫絕,時而恍然大悟,竟片刻也捨不得放手。

  「來人!把帝師、太常、司馬、司徒、司空等人召來,就說朕這裡有一篇奇文欲與他們共賞!」他一人飽覽猶覺得不夠,恨不得嚷嚷的全天下都知道。

  兩刻鐘後,諸位大臣奉召而來,瞥見皇上手裡的文稿,心里莫不了然。身為士大夫,他們自然更滿意徐廣志的策論,但皇上出身草莽,又是蠻夷,難以理解他們對於父權與宗族禮法的執念,而朝堂上漸漸啟用寒門貧士為官,對公平公正的追索亦前所未有的強烈。

  這篇文章的問世可說是順應天命,合乎人心,雖傷及權貴要害,卻更撓到百姓乃至於寒門士子的癢處,擁有極其龐大的群眾基礎。在世家衰落,寒門崛起的現在,它一面肯定了儒家仁愛學說的重要性,博得了普通群眾的認同感;一面直指其劃分人等的局限與弊病,獲得了天下庶民的支持與擁戴。緊接著又一改風格,由淺顯易懂的白文變為深奧精煉的立法綱要,把文人的心也狠狠抓住。

  這位逆旅舍人若肯出仕,當又是一位帝師!

  眾人心思各異,慢慢走到殿前行禮,未等下跪就被皇上招過去,欣喜道,「這篇名為《民之法》的文章,想必諸位愛卿都已拜讀過吧?來來來,快與朕說說你們的想法。」

  關老爺子和關父定睛一看,發現稿紙上竟是自家掌上明珠的字跡,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三司長官中有兩位出身官宦世家,自是對文章不怎麼喜歡,隨便敷衍幾句便垂頭喝茶,出身寒門的司空大贊特贊,推崇備至,把關家父子跌落谷底的情緒緩緩調動起來。

  皇上從未見過衣衣的字跡,應當沒甚要緊。這樣想著,二人也就面色如常了,略喝幾口熱茶,等司空誇盡興了再說話。

  「帝師,您老最擅長寫文,還請幫朕掌掌眼,這《民之法》究竟如何?」聖元帝惡趣味地詢問。

  關老爺子勉強壓下驕傲的情緒,肯定道,「此文堪為立法之緒論,當命詳定編敕所全體官員仔細研讀、參悟。徐廣志那篇策論微臣也看過,其宗旨為'在禮教宗法的基礎上訂立國法',看似彰顯仁義,惠及各階層,實則強化父權,淡化君權;加固宗族之凝聚力,削弱邦國之統御,三五年內可令社稷穩定,十數年內可令百姓順服,二三十年後卻可興世家,旺宗族……」

  至於重振世家與宗族的後果為何,想必無需他贅言皇上也知道,定是此消彼長,你進我退。

  聖元帝目光變得鋒利起來,轉頭看向司馬與司徒二位大人,皮笑肉不笑地道,「難怪徐廣志那般受士大夫追捧,卻原來是這個緣故。親親相隱,官官相護,若觸犯了國法,你們還能上請,亦或官當,真是逍遙得很!你們獲得特權抱成了團,想幹什麼都有親族或同僚幫忙掩蓋,置朕於何地?好個徐廣志,好個世家喉舌,權貴鷹犬!」

  司馬、司徒駭得瑟瑟發抖,連忙跪下請罪,從此再不敢舉薦徐廣志入仕。明眼人都看出來了,他那篇策論正正戳中皇上心肺,已令他厭恨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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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知己

  聖元帝欲以儒學治國,一是看中它的仁愛思想乃順民禦民之術;二是看中它的三綱五常論可令臣子效忠於君主,免於犯上作亂。但經由徐廣志編撰而後概述,卻把宗族禮法定於國法之上,也就是將君臣綱常設在父子、夫妻綱常之後。

  同樣是三綱,順序略微改變,意義也就大為不同。正如帝師所言,他這篇策論提倡並鞏固的是父權,而非君權;強化的是宗族觀念,而非忠國思想。短時間內,人民的宗族觀念增強了,自然會安常履順,兢兢業業。然天長日久,卻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只知盡孝護家,不知報效邦國。若面臨家難與國禍,自是保全小家,捨棄邦國。

  畢竟誰當皇帝於他們而言都無所謂,日子照樣能過。正如士兵叛逃歸家,侍奉父母,孔子贊其孝心,不加懲戒反而著力褒獎那般。

  曾經的幾大世家在中原攪動風雲,引戰諸侯,策劃造反,只要家族始終存在,勢力不斷擴張,他們根本不在乎御座上的人是誰,甚至於稍不合心意就能翻天覆地,顛倒乾坤。

  百姓疾苦是什麼?蒼生有難又如何?他們心裡只有“宗族”二字,哪會低下高昂的頭顱,去看看匍匐在腳邊的庶民?不,或許他們曾經垂眸過,也曾仔細打量過,否則怎會創造出“螻蟻”這等詞彙?

  曾經身為螻蟻之一的聖元帝,對腐朽而又麻木不仁的世家,自是切齒痛恨,又怎能容許他們死灰復燃?他拿起徐廣志的文章略看兩眼,而後面無表情地投入火盆,燒成灰燼。

  幾位大臣均垂眸斂目,不敢多看,免得這把火不小心燒到自己身上。

  世家的時代已經過去,除了日漸衰敗,分崩離析,怕是再難找回曾經的風光與榮耀。徐廣志分明是個聰明人,卻選擇依附於世家,力圖入仕,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君不見皇上近來提拔的都是寒門學子,打壓的都是世家子弟嗎?

  眾人心思紛亂,暗自危懼,關老爺子和關父卻處之泰然,老神在在。他們雖然也出身世家,卻非官宦世家,對功名利祿有所期待,卻更看重個人修養與心中理念,只要家裡的孩子們讀好書,研究好學問,便沒什麼可操心的。

  不,學習太好了反而更操心!思及此,二人偷偷看了一眼擺放在皇上手邊的文稿,忖度該如何應對。衣衣的雅號乃凌雲居士,然而她卻棄之不用,重新取了一個“逆旅舍人”,可見並不想暴露身份,那麼他們必得替她遮掩一二才是。

  父子倆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聖元帝哪能沒發現二位泰山大人的眉眼官司,心下暗笑一聲,這才拿起文稿徐徐開口,「帝師,這位逆旅舍人的字跡比起您來如何?朕雖然眼拙,卻能從中聽聞裂帛金鳴之聲,察覺銳不可當之勢,更有一股嶙峋傲意躍然紙上,當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好字兒吧?」

  關父連忙垂頭掩飾嘴角的微笑,關老爺子已是大贊特贊,推崇備至,「皇上哪裡眼拙?卻是慧眼獨具,明察秋毫!這位逆旅舍人的字鐵畫銀鉤,矯若驚龍,不但骨架端正,更有蔚然靈韻,實乃微臣平生僅見之傑作!微臣那筆字可與旁人相較,卻斷不敢在舍人面前獻醜。」

  萬沒料到素日謙遜有禮的帝師,誇起自家孫女兒竟如此不遺餘力,聖元帝連連嗆咳,暗笑不已,想起夫人徒手劈瓜的場景,再看二位泰山,竟覺這家人個個都可愛,亦更為可敬。

  待老爺子誇完一輪,停下喝茶,聖元帝繼續追問,「朕曾聽帝師說過,您那寶貝孫女兒也是個書法高手,與這位逆旅舍人比起來如何?」

  關老爺子鬍鬚抖動一下,似有些為難,片刻才道,「回皇上,二人當在伯仲之間。」

  「哦?」聖元帝朗笑起來,「那麼朕改日必要求一幅夫人佳作,還請帝師幫朕帶個話。」

  老爺子臉頰漲紅,有苦難言。關父眼觀鼻鼻觀心,假裝局外人。

  逗弄了嚴肅刻板的帝師,聖元帝心裡十分暢快,抖了抖文稿,繼續道,「賞完書法,咱們再來賞文。朕猜這位逆旅舍人應為雜家學者,她字裡行間雖處處提到國法,似是法家;對儒學精要卻知之甚詳,信手拈來,所引用的語句與典故,非數十年浸淫儒學者終不可得,又似是儒家;對歷史典籍的鑽研堪稱通透,更總結出歷史發展之軌跡,又似史學家,細細數來,當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全才!」

  那股尷尬勁兒消散後,老爺子連連點頭,嘴角含笑,彷彿很是享受。關父與幾位大臣偶爾附和一聲,並未露出異樣。

  聖元帝愛惜不已地撫摸文稿,嘆道,「朕想把這位逆旅舍人請來宮中面談,若是能勸說她入仕,亦或待在朕身邊為朕籌謀,真乃人生一大幸事!」瞥見老爺子瞬間僵硬的面容,他笑著安撫,「當然,朕絕不會為她而冷待帝師。中原人有一句話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帝師大人對朕的教導,堪比君父。」事實上,他的父親從未看過他一眼,更何談撫育教誨?帝師和太常為他所做的一切,遠比君父多得多,他此生此世都不會忘。

  關老爺子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張老臉皺得像風乾的橘皮。

  聖元帝這才作罷,假裝遺憾地擺手,「可惜朕派了許多人去打探,都未尋到蛛絲馬跡,可見這位舍人並未有入仕的想法。那就讓她自由自在,閒雲野鶴地過吧。帝師,朕還有最後一個疑問,您說這'逆旅舍人'四字究竟是何意?」

  關老爺子大鬆口氣,解釋道,「逆旅乃客舍、旅店的意思。語出《左傳•僖公二年》:'今虢為不道,保於逆旅'。舍人有兩意,一為旅店主人;二為世家門客。然她既雅稱逆旅,可見舍人取前者之意,謙呼自己不過是個開客舍的小掌櫃,一介庶民而已。」

  聖元帝沉吟片刻,搖頭道,「開客舍的小掌櫃?朕覺得不對。這'逆旅'二字依朕看當從淺表去解,意指自己是個逆向而行的旅者。」

  話落略微停頓,語氣篤定而又感佩,「老子有一箴言:'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朕每每思及,莫不嗤之以鼻。若無人獨挑大樑,朕如何稱帝?天下如何太平?反其道而行之,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則雄主立矣,將帥出矣,百姓存矣,於是盛世可期。故'舍人'之意盡顯,非為客舍主人,實乃舍生取義,敢為人先!」

  他定定看向關老爺子,喟嘆道,「這位逆旅舍人的胸襟與氣魄,真是令人拜服!」

  “逆旅舍人”四字還能這樣解釋?關老爺子對自家孫女極其了解,滿以為這不過是她隨意取的化名,沒有絲毫特殊含義,卻不想皇上竟將之美化,掰扯出這樣通天的道理來,心下不免好笑。

  但他也不反駁,只是沉默點頭。其餘幾位大臣笑贊皇上慧眼識珠,學問漸長,慢慢消除掉他對徐廣志和世家的不滿,而後見機告辭。

  關素衣略躺了半個時辰,夢見一個小娃娃攀著自己喊娘親,一臉淚水的醒過來便再也睡不著了。待在趙家實在難受,看見趙純熙和趙望舒更是心如刀刮,她匆匆洗漱一番,直接回了娘家。

  踏入帝師府,與母親說了會兒話,她終於平靜下來,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練字。臨到傍晚,快到飯點了,她正準備解開腕間的鉛塊,就聽外面傳來老爺子氣急敗壞的聲音,「好你個小狐狸,背著我偷偷學習諸子百家!這不僅是你爹教的,還有你那外祖父和外祖母吧?」

  關素衣推開窗子,笑盈盈地看著老爺子,「祖父,孫女兒學問做得好,您不高興嗎?」

  「高興,太高興了!」關老爺子佯怒的表情猛然一收,捋著鬍鬚哈哈笑起來,「你是不知道啊,皇上幾次問我認不認識逆旅舍人,我差點就憋不住說那是我孫女兒!思及你隱姓埋名,怕是不堪俗人攪擾,這才按捺住了。你做學問就做學問,瞞著我作甚?難道以為我也是徐廣志一流,只認儒學,必要扼殺諸子百家不成?那不是文人,是暴徒!」

  關素衣連連應諾,心情瞬間愉悅起來。

  關老爺子繼續道,「皇上這人著實有趣,略喝一點文墨就愛在別人跟前擺弄,你當他如何解'逆旅舍人'四字,真是恨不得說出花兒來……」慢慢將未央宮中的對話詳述給孫女兒,然後走入書房,朝桌上一看,卻見雪白夾宣上躍出一行遊龍般矯健的字跡——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無悔!

  「還真讓皇上說中了?」他啞然片刻,這才震驚地朝孫女兒看去。

  關素衣內心的震撼與動容不比祖父少。她絕想不到,世間能真正理解她,參悟她的,竟是這位曾經令她百般看不上的帝王。是了,時光回溯,滄海桑田,她能改變,焉知旁人不能改變?

  這位帝王並不昏聵,恰恰相反,還十分有膽有識,英明神武。上輩子已經遠去,該捨棄過往,放眼當下才是。

  她眉宇間的鬱氣徹底消散,一字一頓道,「若有幸得見陛下,衣衣當引為知己,把酒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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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情書

  關老爺子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孫女兒。孩子一直在他身邊長大,性子究竟如何,沒人比他更清楚。她的確驕傲,不屈,脾氣執拗,卻絕沒有這等氣魄。

  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無悔!這句話看似簡單,卻暗藏了甘死如飴的決絕。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最大的憂愁恐怕就是後宅紛亂與拈酸吃醋,又哪兒來如此悍然不顧的孤勇?嫁入趙府後,她難道還經歷了不為人知的苦難?

  老爺子臉色驟變,詰問道,「依依,你老實跟我說,趙家人究竟待你如何?」

  關父也眸色黑沉地走進來,一面拿起女兒的字幅觀看,一面強忍心悸,「趙陸離欺負你了?」

  家人為自己操心了一輩子,這一世關素衣惟願他們平平安安,順順遂遂,又哪會訴苦?她連忙挽住祖父胳膊,笑道,「即便當初他還是鎮北侯,也沒能從我手裡討到便宜,現在已經是個庶民,還能拿我怎樣?祖父,爹,你們放心吧,我在趙家過得挺好的,下僕畏我,兒女敬我,婆婆與妯娌護我,兩個妾室關在東府,根本見不著面,魏國再沒有比我過得更舒坦的主母。」

  「那便好。」關老爺子深深看了孫女兒一眼,確定她沒說謊話,也就放心了。

  關父卻不大相信,正欲仔細盤問,外頭忽然跑來一名僕婦,氣喘吁籲地道,「老太爺,宮裡來人送東西了,您快去前院迎一迎吧。」

  三人走到前院,就見上回送東西過府的小黃門滿臉堆笑地行禮,「見過二位大人,見過夫人,奴才奉命送賞賜來了。」話落擺了擺袖子,讓他們看自己身後。

  這回還是六口大箱子,用紅色的封條貼著。仲氏了然道,「是不是上回送錯了,皇上叫你來換?」

  「回夫人,上次沒送錯,而是少送了幾箱,奴才這兒有禮單,您點點?」小黃門將長長一份單子遞給仲氏,待她點算完畢就告辭走人。

  這回的賞賜真是送到心坎裡去了,一箱為壽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等極為貴重的石材,品相與色澤一個比一個不凡,對於酷愛雕刻印章的老爺子來說是絕頂的寶貝;一箱為古董字畫,俱是名家真跡,隨便一幅都足以叫外頭那些文人雅士搶破頭。關父呼吸粗重,心臟狂跳,人已經撲到箱子邊去了;餘下四箱皆是世上少見的孤本絕本,種類繁多,科目龐雜。

  關素衣再難保持優雅淡然的儀態,深吸一口氣才走過去,覥臉道,「娘,您上次說補送我嫁妝的事還算數嗎?」

  仲氏,「……」

  吃罷晚飯,拖著四口大箱子回到趙府,關素衣心滿意足地喟嘆,「我終於理解祖父和父親為何那般喜愛皇上了,他的好處果然就在這'土豪'二字。遊歷了那麼多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我就沒見過比皇上更慷慨大方的。這些書怕是有幾千冊,足夠我建一座書樓,然後躺下看個十年八年,如若日後他的賞賜都是這些,那我次次都得回去沾一沾光才是。」

  看見夫人竊喜的表情,金子暗忖道:夫人您可想錯了,是帝師大人和太常大人沾了您的光。這些物件都是陛下送給您的,他熊,不敢,所以只能迂迴行事。

  主僕幾個正歡歡喜喜地清點書冊,外面傳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回頭一看卻是趙陸離。他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探問道,「聽下人說你今日回帝師府去了?二位泰山身體可還康健?」

  關素衣將他引到內室,不冷不熱地道,「還似以往那般康健,多謝關心。你這是從老夫人那裡來?應當吃過晚膳了吧?我搬了幾箱東西回來,屋子很亂,著實失禮了。」

  趙陸離分明聽出她在攆人,腳下卻像生了根,不肯挪動半步。他壓了壓澀意滿滿的胸口,嘆道,「素衣,實在是對不住,今日我一個不慎,竟把你的原稿弄丟了。」眼見她擺手,似要說沒關係,他急忙續上,「我努力彌補,卻發現自己總是做錯。今日我隱在人群中,看他們誇你,讚你,擁戴你,我的心裡又甜又苦。甜的是如此優秀的女子是我的夫人;苦的是我卻不知珍惜,差點把你弄丟。素衣,難道分府之後,你打算永遠與我這樣過下去?你不想與我圓房,做真正的夫妻,然後共同養育一個孩兒嗎?他若是能繼承你的聰明才智,將來一定很有出息,他……」

  對趙陸離來說,這些都是他對美好生活的想往;對關素衣而言卻不啻於食人魂魄的夢魘,令她痛不欲生。她額角佈滿汗珠,正想讓他趕緊閉嘴,金子卻端著一個茶盤進來,也不知腳下絆到什麼,稀里嘩啦全倒在他頭上。

  她一個勁兒地賠罪,誠惶誠恐地擦拭,眼裡滿是淚光,彷彿快哭了。趙陸離不好與妻子的心腹丫鬟計較,只得依依不捨地回東府換洗。

  「把兩府的隔門鎖了,誰敲也不准開。」關素衣狠狠吐出一口氣,這才從荷包裡取出一粒蠶豆大的金珠,拋給金子,「做得好,這個拿去玩兒吧。」

  金子受寵若驚,忙跪下道謝,忽見窗外斜斜飛來一隻鴿子,先是落在窗台,然後不怕生地跳入書房,站在筆架上,一面歪著腦袋打量關素衣,一面嘰嘰咕咕地叫,彷彿有什麼話要說。

  關素衣覺得它十分靈動可愛,便也並不驅趕,待沉鬱的心情稍退才認真看了兩眼,卻見它腳踝上綁著一根細細的竹管,竟是一隻信鴿。她腦中已有猜測,從竹管內取出紙條慢慢展開,先是一嘆,繼而暗道果然。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莕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略顯生澀卻又力透紙背的字跡將這首世間第一情詩緩緩寫下。

  那人悲傷的表情,滿是掙扎的眼眸,想追卻又不能追的身影,彷彿就近在咫尺,令關素衣更為心煩意亂。她本打算一個字都不回,但想了又想,終是提筆寫道——高鳥能擇木,羝羊漫觸藩。物情今已見,從此願忘言。

  看著鳥兒撲簌簌飛走,飄忽間落下幾根雪白的羽毛,她斂去眼底的寂寥與落寞,慢慢把自己藏入血紅夕陽的暗影裡。
  
  聖元帝抬起手臂接引信鴿,餵給它幾粒粟米,這才取下竹管,小心翼翼地抽出紙捲。

  「高鳥能擇木,羝羊漫觸藩……」他一字一字咀嚼,一刀一刀錐心,苦笑道,「夫人好狠,竟是勸朕忘情移情嗎?她就一點兒也不為朕所動?」正難受的無以復加,窗外又飛來一隻信鴿,嘰嘰咕咕地跳到御案上。

  白福見皇上久久沒有反應,這才走上前取信,認出竹管上的標記,低聲道,「陛下,是沈大人寄來的。」

  沈大人便是金子,暗衛里的二號人物。聖元帝忙打起精神閱覽,苦痛的表情慢慢被歡喜取代,少頃竟臉頰燒紅,悸動不已。原來他的理解是對的,逆旅舍人真是那個意思。

  自從認識了夫人,遇見疑難時他總會不由自主地設想——若夫人在此處,她會怎麼辦?漸漸的,他的思維與夫人越來越像,情也越來越濃,直至現在心有靈犀,一點就透。他很少閱讀道家典籍,更不熟悉老子的言論,卻忽然間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夫人欲將他引為知己,殊不知,她早已是他的紅顏知己。

  一陣接一陣難以抑制的歡喜過後,他臉色由紅轉黑,冷笑道,「傷了夫人的心,現在便拿孩子彌補,趙陸離想得倒美!」轉念憶起自己污濁不堪的出身,本就少得可憐的優越感竟蕩然無存。

  趙陸離再如何混賬,至少能給夫人一個孩子,而他呢?他能給夫人甚麼?但若讓他放棄,心中便似刀割一般疼痛,恰如跌落懸崖的旅人,哪怕兩隻手臂死死摳入岩石,待力竭之後終有一死。

  他遮住臉,五官狠狠扭曲,想哭卻沒有眼淚,想吼卻又不能,除了暗自煎熬,別無出路。沉默了近一刻鐘,他啞聲道,「伺候筆墨。」

  白福大氣都不敢喘,輕手輕腳地舖好宣紙,磨好濃墨,將御筆遞過去。

  「夫人將吾比作高鳥、羝羊,將自己比為凡木,漫藩,實乃謙言自貶,令人痛心。愚雖不才,然自詡情深,願做鳳凰非晨露不飲,非嫩竹不食,非梧桐不棲,正如此生此世非夫人不娶。夫人可以怨我,恨我,只求莫要遠我。忽納爾敬上,祗頌玉安。」

  聖元帝寫完尺素藏入竹管,而後放飛信鴿,在窗邊站了大半夜,確定夫人未曾回信,這才悶悶不樂地躺下。

  另一頭,關素衣看著手裡非卿不娶的情信,心中既好氣好笑,又感動莫名,本打算趕緊燒掉,免得落人把柄,卻不知怎的沒能下手,只好找一處穩妥的地方收藏,想了想,終是沒寫回信,卻難得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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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難產

  自從第一隻信鴿飛來以後,關素衣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忽納爾的尺素,有時候甚至一日幾封,不是情詩就是告白,還有些生活中的瑣碎片段。她很少回信,被纏得狠了才會寫上一句兩句,且都是明明白白的拒絕,但那人彷彿看不懂,略消沉一天,隔日如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日,白鴿又送來一封情信,關素衣一字一句念誦,冷笑道,「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分明剛才還讓李姐姐把我邀出去,躲在角落看了半個多時辰。」

  「夫人您也發現了?」金子替自家陛下感到丟臉。那做賊一樣的動作竟讓夫人看去,待夫人得知他身份,還不一世英名掃地?

  「九尺高的人杵在那兒,除非瞎子才看不見。」關素衣抖了抖紙條,嘆道,「罷了,只要不讓我為難,且隨他去吧。你看他這筆字兒,倒是大有長進。」

  「是,寫得越來越像夫人的字跡了,忽納爾大人倒是挺好學的。」金子笑著點頭,伸手接了情信,藏入暗匣裡。不知不覺幾個月過去,暗匣早已裝滿大大小小的紙條,怕是再過不久便得換個大點的箱子。

  明蘭憂慮道,「小姐,您還是把這些東西燒掉吧,免得被人發現,說您,說您……」她臉頰通紅地垂頭,似是羞於啟齒。

  關素衣經歷過上輩子的誣陷,自然明白其中厲害,但只要一想起忽納爾總是盪著濃濃愛意的眼眸,和那一句“此生此世非卿不娶”,她就無論如何也硬不下心腸。活了兩輩子,這是她得到的第一句告白,第一個不捨,也是第一次守護。如果可能,她真的想將它好好地,妥帖地珍藏,而不是一把火燒成灰燼。

  她再如何剛強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難道就不允許她心中有一處柔軟而又溫暖的所在?難道就不允許她偶爾疲憊的時候,有一份想起來就能綻開微笑的美好記憶?

  上輩子太苦,這一世她想品嚐一點點甘甜,如此而已。

  見小姐不知怎地,忽然陷入迷茫,眼角還隱有淚光閃動,明蘭立刻慌了神,擺手道,「哎呀,是奴婢多嘴,暗匣藏得好好的,哪裡會讓人發現。金子姐姐別愣著了,趕緊把它收起來吧,日後這書房咱們得看好,不讓旁人隨意進來。」

  金子忙把匣子收起來,見夫人心情還是不好,轉移話題道,「夫人,您聽說了嗎?葉家人除了葉繁和宮裡的葉採女,其餘全死光啦!」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葉蓁,早就一貶再貶,成了最低賤的採女,連個稍微得臉的宮女太監都不如。

  「嗯?怎麼回事兒?」關素衣果然回神,擰眉追問。

  「也不知他家得罪了誰,竟放毒蛇把倖存之人全咬死了!」

  「全被毒蛇咬死?據我所知,葉家餘下那些人雖說都判了流放,卻不在一個地方,邊境各處都有,這里三兩個那里三兩個,想把人找全一個個殺死可不容易。」

  「是啊,所以前後幾乎耗費了五六個月時間。第一個葉家人被咬死的時候,當地衙役還以為是意外,隨便用草蓆裹了埋掉,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直到全死光了才有官員覺出蹊蹺,派人去查,如今已上報朝廷,怕是會大力搜檢一番。」

  「五六個月時間全都花在找人、殺人上,如此循環往復,若是沒有深仇大恨,誰願意耗費這等心力?葉家得罪的這人不簡單啊!」關素衣沉吟道。

  可不是嘛!從手法上看,正是當年追殺陛下那人!金子眸光閃爍,暗暗咬牙。

  思忖間,外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隨後便是一陣鬧鬧哄哄。明蘭走到外面打探,一會兒功夫便回來了,不屑道,「原是葉姨娘聽說家人俱亡的消息悲痛欲絕,無論如何也要去邊關祭拜,目下正跪在正院求老夫人開恩,放她出行。」

  金子冷笑道,「當初葉家人流放出京的時候怎不見她悲痛欲絕,現在倒嚎起來了,怕是想讓老爺陪她一塊兒去吧,就算去不了,也得讓老爺看看她的孝心,好生安慰一番。」

  「安慰著安慰著,就可以滾到一處了。」說起旁人,明蘭一點兒也不覺得羞恥,豎起兩根大拇指互相碰了碰,笑容猥瑣。

  關素衣擰了擰她臉頰,嘆道,「弟妹已經七個多月了,身子越發沉重,總讓她這樣吵鬧可不行。走,過去看看。」

  一行人還未走到正院,哭嚎聲就已止息,關素衣入了內堂,卻見趙純熙和木沐正陪著阮氏,老夫人頭疼,已回房歇了。

  阮氏似乎很高興,招手道,「熙兒越來越能幹了,三兩句話就攆走了葉姨娘,叫我和婆母得了清靜。她還給我帶了福記的酸棗糕,大嫂快過來嚐嚐。」

  阮氏之前害喜害得厲害,什麼都吃不下,就好福記的酸棗糕,關素衣哪能與她分這口吃食,忙笑著推掉,而後抱起木沐,捏了捏他鼻尖。幾人坐下慢慢聊天,大約一刻鐘後,阮氏忽然抱著肚子呻吟起來,襦裙飛快打濕,染上的卻並非羊水,而是鮮血。

  「快去叫穩婆和太醫!太醫若是來得慢就去街上找幾個大夫。快快快!」旁人還處於驚駭之中,關素衣已迅速回神,一面指派下僕各處行事,一面讓趙純熙把木沐帶出去,轉而命令道,「金子你精通醫術,先替弟妹看看。」

  金子不敢耽誤,一把將百十斤重的孕婦抱起來,穩穩噹噹送入內室。不過須臾,闔府上下便聞風而動,卻又絲毫不亂,穩婆和大夫先後找來,太醫果然有事在身,慢了一步,從早晨折騰到子夜,卻還是一籌莫展。

  產房裡,阮氏尖叫哭喊的聲音慢慢降下去,太醫隔窗問道,「不行了,保大還是保小?」

  不等趙陸離和老夫人反應,關素衣已斬釘截鐵地道,「保大!」誰也看不見她的指甲已摳入掌心,汩汩流血。

  已命懸一線的阮氏忽然痛哭起來。作為當事人,她的感覺比太醫還清晰,保大已無可能,不如用自己的命換孩子一條生路。她拼盡最後一口氣,大聲喊道,「嫂子,得您今日一句'保大',我便是入了地府,轉世投胎,也絕不會忘了您的恩情。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羊水未破,血已流盡,斷然救不回來了!我最後求您一次,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我的孩子!來生我願替您當牛做馬!」

  關素衣淚如泉湧,嗓音狠戾,「莫說這些渾話!保全了自己,將來想生多少孩子沒有?太醫,別聽她的,趕緊救人!」

  「哦哦哦,微臣這就施針!」太醫連忙回神,抽出銀針讓金子扎穴。

  阮氏還不死心,啞聲吶喊,「我真的不行了,嫂子您就答應我吧!只要是您答應的,斷沒有做不到的。嫂子,我現在誰也不信,連我自己都不信,只信您一個……」

  然而話未說完,一股鮮血就狂湧而出,終於耗盡她最後一絲生命。她雙眼暴凸,表情不甘,彷彿死不瞑目。

  察覺屋裡忽然沒了動靜,關素衣渾身冰涼,滿心惶然。命運難道真是不可違抗的嗎?她費盡心機保全阮氏,卻還是留不住她?

  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滿身是血的金子、太醫、穩婆從裡面走出來,哀痛道,「二夫人走了,孩子,孩子也沒保住。」

  老夫人瞬間軟倒下去,趙陸離連忙攙扶,淚珠滾滾而落。幾個孩子被鎖在正房,並未得到消息,也不知如何恐懼焦慮。關素衣卻只是愣了愣,然後義無反顧地踏進產房。

  濃郁的血腥味幾乎能把人熏暈,阮氏就躺在被血浸透的床褥上,眼珠死死盯著門口,似乎有無數吶喊,無數祈求,無數渴盼,卻再也不能訴諸於口。

  「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我的孩子!」她臨死最後一句呼喚總在關素衣耳畔響起,令她心如刀絞,痛不可遏。她跪倒在床邊,顫手抹下阮氏的眼瞼,卻接連三次未能如願,只好去整理遺容,擦洗遺體,讓阮氏走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

  「夫人,這些活兒還是交給奴婢來幹吧。此處血腥氣太濃,怕會衝撞了您,快回去好生洗洗,稍作休息,等這裡忙完了奴婢再去叫您。接下來還有喪事要辦,您一定得補足精神,免得撐不下去。」雖然知道夫人膽魄過人,重情重義,絕不會在意產房的血污與死氣,金子卻不得不規勸。

  若夫人因此染了病,陛下怕是會比她本人更難受。

  關素衣手掌覆在阮氏鼓脹的肚皮上,感覺底下有什麼東西踢蹬了一腳,表情先是詫異,繼而沉思,最後轉為決絕。她直勾勾地朝金子看去,雙目像燃燒著兩團烈火,能把人灼傷。

  「你懂武藝,且擅醫術,對吧?」她沙啞的嗓音裡暗藏著一浪高過一浪的驚濤。

  「是的,夫人您想做什麼?」金子心臟狂跳了一瞬。

  「找一把刀來,我要剖腹取子!」她一字一句緩緩開口,亮如寒星的眼眸告訴旁人,她沒瘋,反倒前所未有的清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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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妖魔

  端著一盆熱水進來,準備幫忙擦洗血污的明蘭嚇得腿腳發軟。她勉強穩住身形,衝跟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幾名僕婦說道,「夫人要親自給二夫人整理遺容,你們都下去吧。對了,把繡娘叫起來,讓她連夜趕製壽衣,二夫人還等著穿。」

  幾名僕婦怕染上晦氣,想也不想就答應了。趙陸離已經攙扶著老夫人回正院,又把太醫留下診脈,免得她受不住這等刺激。

  明蘭確定院子裡再無外人,這才壓低嗓音規勸,「小姐,您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人死為大,您就讓二夫人好生安眠吧。這事若傳出去,別人不會體諒您是為了救孩子,反倒會怪您冒犯鬼神,行妖魔之事。更甚者,他們還會藉機彈劾老太爺和老爺,敗壞關家千年聲譽。人都已經死了,須得盡快入土為安,這個時候您可千萬別犯糊塗,所幸您是官宦人家的貴女,否則這等觸怒神靈的行為放在平民女子身上,非得被燒死不可!」

  「你以為我在犯糊塗?」關素衣直勾勾地盯著她,「我關素衣這輩子所做的每一件事,心裡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人死為大,的確如此,然而還有另一句話叫人命關天。我今日剖了弟妹,雖褻瀆了遺體,卻順應天道,順應良知,我問心無愧!祖父和父親非但不會怪我,還會支持我。」

  她也曾做過母親,雖然才幾個月,甚至未能如願把孩子生下,該了解的事項卻都一清二楚。她手掌覆在阮氏肚皮上,感受著底下的脈動,啞聲道,「羊水未破,孩子還活著,我若是將他連同阮氏一塊兒入葬,等於殺人。金子,還愣著作甚,拿刀去!」

  金子這才從震驚中回神,連忙跑到自己房間,拿了一柄吹毛斷髮的彎刀。她沒敢問夫人為何知道自己懂武,轉念一想她那般聰明,哪能瞞得住,倒也很快釋懷。

  「夫人,真的,真的要動手嗎?」平生頭一回拿起刀不為殺人,而為救人,金子內心無比緊張,竟不知不覺抖起來。

  關素衣用力握住她手腕,嗓音裡滿是警告,「拿穩點,莫胡亂擺動,剖淺了看不見胎兒,剖深了又會傷到他,你得仔細衡量。你殺過人吧?了解人體的構造吧?」

  對上夫人洞若觀火的眼眸,金子不得不點頭,乾澀的喉嚨連丁點唾沫都咽不下去。明蘭「啊」的低叫一聲,而後面露膽怯。

  關素衣毫無表情的臉龐終於綻開一抹微笑,這才放開她手腕,柔聲安撫,「很好,殺過人這事兒就好辦了。剖吧,憑藉你以往的經驗往下剖,別猶豫,孩子等不起。」

  金子快哭了,心中把陛下罵了百八十遍,說什麼保護夫人,阻隔趙侯爺,任務很簡單。哪裡簡單了?她連自己什麼時候被夫人看穿都想不明白。憑藉殺人的經驗去救人,她真不知道該怎麼救,這麼薄的一層肚皮,一刀下去沒準兒就把孩子切成兩半,亦或者切斷了手腳,那還不如讓他跟隨母親一塊兒下葬呢!

  腦子已亂成一鍋粥,她只能根據刀刃的觸感一點一點划拉,忙活了幾刻鐘才終於把孩子安然無恙地剖出來,用棉布迅速擦掉渾身黏液,又在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

  嘹亮的哭聲響徹天際,金子忙裹好襁褓,手足無措地抱著他,滿心都是驚懼與焦慮過後的狂喜。上天啊,她把他救出來了,她親手把他從母腹中救出來了!這比打了十場勝仗,殺了上萬敵軍還痛快!

  明蘭也忘了恐懼,走過去不住地看。

  「夫人,您抱抱他吧,是個帶把的小子,身上很健全,中氣也足,來日必是一員猛將!」金子激動萬分地說道。

  聽見第一聲啼哭時,關素衣就已經蒙了。她神情恍惚的接過孩子,像上一世演練了千次萬次那般慢慢調整姿勢,讓他躺得更舒服。他的小嘴兒一開一合,還在發出嚶嚶的哭聲,小手一觸及她衣襟就牢牢握住,像是有了感應。

  在這一刻,她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汩汩滾落。原來那孩子不是罪孽,對於母親而言,無論受不受父親期待,他們都是上天贈予的最珍貴的禮物,最慷慨的恩賜。她上輩子沒能保住他,於是編造出那樣的言論來欺騙自己,卻原來在心底深處,她一直都渴望著,懺悔著,希冀著時光倒回,將他牢牢抱住。

  「孩子,你不是罪孽,你是希望,是恩賜,是母親生命的延續。你一定要平安長大。」她將臉埋在孩子頸側,終是痛哭失聲。

  金子和明蘭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主子,一時間有些無措,繼而慢慢紅了眼眶,跟著低泣。

  為防嚇到孩子,關素衣沒敢哭太久,很快收斂了情緒,將他抱到床邊,小臉對著阮氏的臉龐,啞聲道,「弟妹,這是你的孩子,你好生看看他。」又捋了捋嬰兒的胎髮,「孩子,這是你娘,她拼了命都要把你生下來,你也看她最後一眼吧。」

  奇蹟般的,阮氏猙獰不甘的臉竟慢慢變為恬淡,眼瞼無需手覆便合上了。她在天有靈,終是如願以償。

  關素衣又是一陣無聲哭泣,怕孩子沾了太多死氣會生病,這才把他抱走,安置在隔間,由明蘭守著。金子從未哭過,直至今天才明白眼淚原來是鹹的、苦的、澀的。但她一點兒也不後悔,一點兒也不羞臊,心中反倒奔湧著激越的浪濤。能被陛下看重,派遣到夫人身邊,領略如此多的浩然正氣與人間真情,實是她三生有幸!

  倘若日後任務結束,她也不想回暗部了,這輩子跟定夫人。

  眼見夫人拿起帕子擦拭遺體上的血跡,她才堪堪回神,殷切道,「夫人,您快回去休息吧,這裡交給我。」

  「肚子由你剖開,便由我縫上,好叫弟妹走得體面一點兒。」她從博古架上取來一盒針線,慢慢撚出線頭,怕一股不夠結實又加一股,飛快搓成一根。

  「您,您來縫?」金子懷疑自己幻聽了。

  「對,我來縫。弟妹肯定也願意我親手替她整理遺容,穿戴打扮。我護不住她,這點小事總能做到。」她淒清的語氣忽然變為冷沉,「你去正院查查她此前吃的那盒酸棗糕。昨日我才請了太醫幫她診脈,說胎位很正,胎相也好,弟妹身子骨又康健,絕不會轉天就大出血。查,一定要查到底!」

  金子麵色凜然,立即趕去正院,卻恰好碰見匆匆跑來的老夫人。原是牆外有婆子路過,聽見嬰兒啼哭,覺得事有蹊蹺就報上去,請老夫人來看。他們撞開房門,發現孩子取出來了,活的,是個大胖小子,心裡自是狂喜;又見阮氏肚皮被剖開,關素衣正穿針引線慢慢縫著,一個踉蹌,差點嚇暈。

  老夫人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退出去,趙陸離卻久久不動,彷彿痴了。

  「別攪了弟妹安寧,快出去吧。」關素衣頭也沒回地道。

  趙陸離如夢方醒,立即退走,死死關上房門,轉頭一看才發現明芳和葉繁竟也跟來了。明芳想巴結大夫人,二夫人和老太太,自然要來產房守著,葉繁未免她專美於前,也來了,等人死了,老夫人受了刺激,她們又爭相伺候,不肯離去,拖拖拽拽地,卻把屋裡的情景看了個真切。

  「啊!剖,剖開肚子了!夫人在縫!」明芳尖叫起來。葉繁已嚇得魂飛魄散,呆若木雞。

  趙陸離大步走過去,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目中滿是殺意,「今日之事若傳去外界,我就扒了你的皮!二夫人拼死生下的二少爺,記住了嗎?」

  明芳捂著臉頰點頭,葉繁躲在她身後哀哀哭泣。二人都後悔來這一趟。

  趙陸離神色陰沉地看了她們一會兒,這才走到窗邊,語氣轉為溫柔,「夫人莫要擔心,為夫幫你善後。你救了二弟的孩子,為他留下一滴骨血,我在這裡代他叩謝!」話落深深鞠了一躬,胸中湧動著難以抑制的感恩與敬慕。

  老夫人也出來了,懷裡抱著孩子,亦是淚流滿面,深深鞠躬。

  另一頭,金子趕去檢查酸棗糕,果然是帶毒的,還在各處花圃裡翻出許多毒蛇,尚來不及處理,又聞到膳房裡有異味,一驗才知東、西二府的飯菜竟都被投了毒!若非今日事情忙亂,無論主子還是下僕都沒心思用膳,真會死很多人。

  兇手果然從邊關趕至燕京報仇來了,且對趙家格外痛恨,不把姓葉的一個個找出來殺死,而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這人到底是誰,怎麼混進來的,連夫人都差點害了,著實可恨!

  因事態重大,金子不敢擅專,連忙請示了夫人,夫人與老爺、老夫人商量過後決定報官。她一面應付前來查案的官差,一面操持阮氏葬禮,還寫了信寄去邊關,讓趙瑾瑜趕回來守孝,順便看看孩子。

  阮氏的家人三天后抵達京城,卻沒趕來靈堂服喪,而是租了一處院落暫居,隨即到處散播流言,說趙家大房夫人把她們女兒的肚皮剖開,褻瀆了遺體,觸怒了神靈,行的是妖魔道,要將她拉去菜市口燒死,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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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辭官

  趙府發生那樣大的事,金子自然不敢隱瞞,將所有經過詳細寫在密函中,擔心陛下誤會夫人狠毒,還將她如何起意,如何決斷,如何救出孩子,如何抱著他痛哭,又如何將他放在阮氏身邊讓母子二人見最後一面的場景一一描述,叫人如臨其境。

  聖元帝收到密函後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表情始終平靜,藍黑眼眸裡卻偶有電光雷鳴在閃動。他用力捏緊密函,手漸漸開始發抖,像在隱忍著莫大的痛苦,遲疑了幾刻鐘,終於打開隱藏在內殿的密室,意欲入內。

  「陛下,您這是何苦啊?」白福無從得知密函中寫了什麼,但他明白,倘若陛下走入這扇門,定會莫名其妙地發起瘋來,然後狠狠傷害自己。

  暗衛頭領也耐不住地顯出身形,跪地力阻,「陛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想了。這屋裡的東西,早該一把火燒掉。」

  聖元帝一言不發地繞開他,大步往裡走去。密室並不寬敞,四面牆壁鑲嵌著許多夜明珠,而正對著門口的牆上掛著一幅版畫,聽說是太后專門找了東洋畫師,按照真實場景描摹,名為浮世繪。它色彩十分艷麗,用的顏料經過特殊處理,能保存千年而不腐。

  甫一入眼便是大片大片的紅,那是鮮血鋪了滿地。若在以往,聖元帝早已被刺激地發起狂來,然後肆意打砸砍殺一番,直至自己受了重傷或體力不支才會不甘躺倒。

  暗衛頭領和白福早已做好應付一隻食人猛獸的準備,然而今天情況卻格外不同。陛下好端端地站在版畫前,除了緊握成拳的雙手,並無其他異狀。他極為平靜地把那幅畫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就低聲笑了,笑聲裡有苦澀、悲慟,更多的卻是釋然。

  當他回過頭時,臉上竟佈滿淚水,再次拿起那份不知寫了什麼的密函,用極其溫柔地表情翻閱。

  焦慮中,暗衛頭領和白福隱約聽見他哽咽地呢喃,「原來朕不是罪孽,而是希望、恩賜,更是母親生命的延續。朕不是妖魔鬼怪,地獄羅剎,朕是母親用生命保護的孩子!」他笑著笑著轉而哭起來,哭了一會兒竟又染了笑,看上去似乎還有理智,卻比狂躁的時候更嚇人。

  暗衛頭領和白福從未見他失態若此,均以為他魔怔了,正想著要不要請巫師來給陛下驅邪,就見他忽然收起所有表情,一面用帕子擦淚一面走出密室,語氣中含著濃濃愛意,「夫人又救朕一次,不愧為朕的夫人。」

  密函上究竟寫的什麼?竟治好了陛下的瘋病?暗衛頭領和白福好奇地撓心撓肺。

  三日後,他們心中的疑惑終於得到解答,原是關夫人在其弟妹難產死亡之後剖開了她的肚子,將孩子取出,然後又給縫上。這也太彪悍了吧?

  連殺人如麻的暗衛都覺吃不消,更何論平頭百姓?是以,當阮家人到處嚷嚷開的時候,關夫人便得了個「妖婦」的罵名,其人其事頗有止小兒夜哭的效果。有那不服管教的孩子鬧騰得狠了,長輩虎著臉說道,「再鬧,再鬧就讓趙家大夫人來剖了你,再給你縫上!」保管叫孩子乖得像鵪鶉一樣。

  不過三日,關家的仁德之名就毀了個一乾二淨,見了帝師府的匾額,膽小的會繞開,膽大的拿石子或臭雞蛋一通亂砸,還有篤信佛教的婦人偷偷摸摸在牆根處燒紙錢,打小人,驅妖邪,弄得關家烏煙瘴氣。

  關老爺子和關父一點兒也沒有怪罪掌上明珠的意思,只慣常出行,處之泰然。他們知道,此事若無人推波助瀾,定不會鬧得這樣大,明面上看似針對依依,實則卻劍指帝師府。然他們問心無愧,自是臨危不懼,等了三日,終於等到有人在朝上發難。

  剛調入尚書台,雖才二十出頭卻擔當法曹駕部曹尚書的宋玄宋大人握著玉笏,上前一步,「啟稟皇上,微臣有二人須彈劾。」

  「准奏。」聖元帝眸色沉沉地瞥他一眼。

  「微臣欲彈劾帝師與太常教子無方,私德有虧,挑唆關氏褻瀆遺體,觸怒鬼神,行妖魔之事。屍骸被剖,亡魂蒙難,實乃世間罕見之罪行,亦為滅絕人性之大惡,還請皇上秉公處置,為亡魂昭雪,讓死者安眠。」

  他話音剛落,又有幾人站出來附議,均為頗有權勢根基的世家勳貴。

  聖元帝正待發怒,關老爺子與關父卻慢慢脫掉冠冕,去除官袍,大步走上前跪拜。關父拱手,語氣凜然,「啟稟皇上,小女剖腹,不為褻瀆遺體,冒犯鬼神,而為救助腹中待產胎兒。佛語有云:'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俗言又道:'人命關天,不可輕忽'。小女未殺一人,反救一人,微臣著實想不明白她錯在何處。然世人既都說她救錯了,那便錯了吧,微臣與父親用這兩頂烏紗換取一條人命,未曾覺得虧了一星半點,反倒大感慶幸!這便辭官歸家去了。」

  老爺子也拱拱手,慨然道,「公道不在人心,善惡自有天定。老夫的孫女兒是不是妖婦,神明在看著,亡魂在看著,那僥倖存活的孩子也在看著。老夫非但不覺她私德有虧,還要讚她一句功德無量,銅心鐵膽,敢為人所不為,敢擔人所不擔,是我關家教養出的絕頂好的女子。今日老夫為她辭了官,老夫不覺可惜,只覺暢快,我關家千年家訓只一句話——仰不愧于天俯不怍於人。她俯仰無愧,我亦無怨無悔。」

  話落也不等皇上反應,領著兒子大步退走,清風兩袖。

  聽了他慷慨激昂,正氣凜然的一番話,又見他絲毫不戀棧權勢,說走就走,稍有風骨的文臣已被他深深折服,而眾武將早就對老爺子心服口服,自是轟然發聲為他求情,有幾個已拔出刀劍,要當場劈了宋玄。

  似關家父子這樣的人,實乃朝中一股清流,無門第之見,無黨派之分,無文臣、武將之爭,你有道理,他們就維護;你觸犯國法,他們就彈劾,從來只對事,不對人。小人畏之,君子敬之,腦子素來一根筋的武人更是對他們親近非常,五體投地。

  倘若帝師與太常離了朝堂,文臣、武將怕是會爭鋒相對地干起來。

  聖元帝壓根沒料到二位泰山竟如此決絕,說走就走,等回過神來時唯有苦笑,笑罷想到備受非議的夫人,又是一陣心痛。

  他眸色森冷地朝宋玄看去,一字一頓道,「如果朕沒記錯,宋大人剛入尚書台,擔法曹駕部曹尚書的職位,司法參軍事,掌鞫獄麗法,督盜賊,知贓賄沒入,複審各地要案,然否?」

  宋玄不明所以,唯唯應諾,「然。」

  聖元帝又道,「日前民刑之法已修訂完畢,其基準為何?」

  「以人為本,人命關天。」說出這句話,宋玄才開始冒汗。他只知關氏剖了遺體,其行為驚世駭俗,有違人道,卻忘了她的初衷是為順應天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祖都不會怪她,又哪裡輪得到凡人置喙。

  「難為你還記得。」聖元帝似乎很欣慰,卻又飛快沉下臉追問,「其中第六條第七款是何內容?」

  宋玄腦子蒙了片刻,再開口時嗓音已沙啞如礪,「第六條第七款,各地若發生人命官司,事涉死罪,當地官府不得擅專,須層層上報,層層審批,一應死囚唯複審過後才可秋後待斬,秋冬之前若有冤屈,還可投遞訴狀,盡陳內情,每有狀紙,官府必查,責無旁貸。」

  「原來你都記得。」聖元帝環視鴉雀無聲的朝堂,徐徐說道,「對待死囚,朝廷尚且留給他一線生機,對待無辜嬰孩,只因他弱小,口不能言,腿不能動,便可以視而不見嗎?你們覺得關夫人救錯了,那明知腹中胎動,還把孩子與母體一同埋葬,就是做對了嗎?你們的是非觀,善惡感,朕著實不懂。」

  他盯著宋玄,語氣冰冷,「明知人命可救而不救,且反過來責備旁人救錯,這種糊塗之語竟是從法曹尚書口中說出,朕深感震驚,亦失望已極。倘若日後有人命要案報予你處複審,你是否也會像今日這般黑白顛倒,善惡不分?」

  他提起筆,一面緩言一面寫下罷免文書,「國法乃穩固社稷之基,不可輕忽。朕斷不敢將國法交予是非不分,善惡不明之人手裡。明知裡面有一條小生命,卻連一層肚皮都不敢割開,宋大人既無膽魄,也不仁義,還毫無血性,著實沒有半點可取之處,這駕部曹尚書的職位你就別坐了,讓給別人吧。」話落看了看附議宋玄那些人,搖頭冷笑,又指著為二位泰山進言的一名提刑官,說道,「新任法曹尚書,報上名來。」

  那人萬沒料到天上竟掉下一個碩大的餡兒餅,砸得他腦袋發暈,恍惚中報了姓名,便見皇上在任命文書上落了御筆,蓋了印璽,而後甩袖離去。

  方才還躊躇滿志的宋玄已面無人色,癱軟在地,被兩名內侍拖出去,扔下台階。他的擁躉莫不搥胸頓足,大感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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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鬧事

  關老爺子和關父辭了官職立即出宮準備搬家。他們現在的居所乃皇上所賜,原是前朝某位王爺的家宅,規制很高,自是不能讓平民居住。仲氏一句怨言都沒有,立刻命僕役整裝行李,又說阮家人今日格外鬧騰,搬回老宅的路上可以順便去看女兒,寬慰寬慰她,然後各自給阮氏上一炷香。

  眾人無有不應,利利索索地忙乎起來。

  父子倆剛脫掉官帽,走出禁宮,阮家人就得了信,知道事情已經成了,盡可以打上門去好好羞辱關氏一番,扒下她一層皮。哪怕她是一品誥命,沒了母族可以依靠,夫君又是一介庶民,還不任人踐踏?

  鬧得越凶狠,關家人就越是名聲狼藉,日後若想起復絕無可能。誰叫他們不識趣,擋了別人的路?

  懷揣剛得的幾萬兩銀票,阮父阮母穿著喪服,抹著眼淚,帶著一家老小堵在征北將軍府門前,硬是要讓趙家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好好的女兒交到你家將軍手裡,不過幾個年頭就落得這等下場,非但死的不明不白,遺體還被人一刀給剖了。小女亡魂若是入不了地府,投不了胎,豈不成了遊蕩在外的孤魂野鬼,連個來世都修不成?當年親家公惹了官司被抓入獄,還是我家老爺左右支應才將他弄出來,定親時你們口口聲聲說會好生待她以報答這份恩情,卻是這麼個報答法兒嗎?把你們老夫人叫出來,我要當面與她對質!」

  眼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已把東西二府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管家急得滿頭大汗,連聲道,「哎呀,老夫人您究竟聽誰說了那等渾話?二少爺是二夫人拼死拼活生下來的,哪有什麼剖腹取子!有什麼誤會咱進去解釋,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是不是誤會,你們把遺體抬出來讓我看一眼她的肚皮就知道。我可是聽得真真的,你們家大夫人厲害著呢,剖開肚皮又用針線縫上,把我家女兒當成什麼?麻布口袋嗎?對死者都這般不敬,來日必下地獄!」阮母沖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表情萬分猙獰。

  有好事者興奮起來,叫囂道,「這位嫂子說得對,是不是誤會把屍體抬出來讓咱們瞧一眼就成了,廢那麼多話作甚?」

  「抬出來抬出來,趕緊抬出來!」起哄的人響成一片,一個二個綠著眼珠,專等著看屍體。

  獵奇心理最怕互相感染,一旦群情宣洩就像洪水來襲,不可收拾。不過須臾,原本膽小如鼠的人竟也跟著喊起來,恨不得直接翻牆,闖入靈堂去。

  就在此時,大門應聲而開,關素衣領著趙家老小緩步走出,淡淡開口,「阮夫人,我與您對質來了。您說我褻瀆遺體,令亡魂難安,然而您吵鬧不休,非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查驗她的屍體,難道就不是褻瀆?她還是您親生骨肉,您也不給她留最後一絲尊嚴?」

  話落看向人群,聲音高昂,「亡魂要在人間逗留七日,鬼神亦在我等頭頂三尺之處,眾位抬頭看看蒼天,再垂首摸摸自己良心,在人家葬禮上如此吵鬧,甚至意欲擅闖靈堂,掀開棺槨,抬出遺體,究竟是誰在喪盡天良?又是誰在冒犯神靈?」

  本還情緒激蕩的人群忽覺頭皮發麻,脊背生寒,紛紛閉了嘴,垂下頭去。不過一句話的功夫,現場就安靜得落針可聞。

  阮父見她如此鎮得住場面,不禁急了,怒道,「你剖了我女兒,你還有理了?」

  「對,我是有理,你待如何?弟妹的葬禮還在繼續,我沒功夫與你瞎耗,你直接說明來意吧。」

  「我要你跪在我女兒靈前給她磕滿七七四十九個響頭,再給她辦七七四十九日海陸大法事,寫悼書承認自己罪責,而後焚燒祭天,超度她轉世投胎。我阮家雖不是官宦世家,亦不是大富之家,但我們不會貪圖你們一分一厘補償,只為我女兒求一個安眠,你能做到吧?」阮父「大義凜然」地道。

  人群中不知誰叫了一聲好,彷彿很感佩,被趙家的小丫鬟一瞪眼又縮了回去。

  關素衣平靜頷首,「你既如此深明大義,我也給你一句準話。我的確剖開了弟妹的肚子,所以應該給她磕頭,應該為她超度,應該對她說一聲抱歉。你家提出的條件,我統統接受。」

  這就承認了?接受了?不是說關氏很難纏嗎?怎麼不爭吵幾句,然後撕捋一番,把事態鬧大呢?阮父阮母正覺不安,又見她轉過身,將老夫人懷裡的小嬰兒抱過來,臉蛋兒朝著眾人的方向,徐徐道,「你們抵達燕京已有三日,又在門口鬧了半日,這三四日的功夫都不來靈前祭拜,也絕口不提這位外孫,看來是不想認他的。弟妹臨死時拼著最後一口氣,定要我救救這個孩子,於是哪怕明知事不可為,明知神鬼不得冒犯,我還是將他剖了出來。你們讓我磕頭,可以;讓我辦法事超度,可以;讓我承認自己做錯了卻不行。救出這個孩子,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我無悔。」

  孩子稚嫩的臉龐被眾人盡收眼底,慢慢沖散了戾氣,令他們陸續找回理智,正隱約想著自己是不是過分了,又聽關夫人一字一句說道,「既然你們認為我不該剖腹取子,不該將他救出,倒也罷了。待弟妹下葬之後,你們就回去,永遠不要再找上門,也不要與他相認,就當他已經……在母親肚子裡。」

  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死」字,她將之嚥下,輕柔無比地捋著孩子胎髮,「反正在你們心中,他本就是不應存在的,但他既已活下來,我也不能再將他塞回去,唯有好好養著。你們今日鬧這一場,口口聲聲說我不該救他,他長大後得知會如何傷心難過?與其那樣,不如永遠瞞著,就此斷絕關係吧。無需你們要挾,我早已與玄光大師商量好,明日就將棺槨移送覺音寺舉辦法事,頭三天沒來祭拜,還望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安安生生把弟妹送走,也算圓了一場親情。」

  阮父阮母聞聽此言心中大急。他們光顧著鬧騰,哪能想到外孫是何等處境?說關氏做錯,不就等於否定了外孫的存在?來年他長大懂事,關氏將今日情形一說,還不定他怎麼怨恨阮家呢!眼見趙府大房已垮,二房卻如日中天,而他們在老家能過上好日子,全仰仗女婿闖下的赫赫威名。如今女兒死了,外孫又與他們斷絕關係,待趙瑾瑜娶了新夫人,誰還記得阮家是誰?哪個牌位上的親戚?

  貴人的事辦妥了,卻誤了他家大事,真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倘若二房嫡子不認他們,再多家財也守不住,更甚者還會飛快敗落!

  阮父汗出如漿,手腳發冷,正待想個說辭緩和兩家關係,又聽趙陸離淡道,「夫人剖腹取子不為別的,只為救出二房一線血脈。都說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我弟弟赤膽忠心,悍勇無匹,每請戰必衝鋒於前,不畏生死。說一句我趙家人均心知肚明的話,這輩子他能不能活著回來還是未知數,有這一線血脈,二房就留住了根,我趙家人非但不覺夫人有錯,還要行三跪九叩之禮以答謝她這番恩情。等我這小侄兒長大了,懂事了,亦要行此大禮,不敢或忘!」話落撩開衣袍,重重跪下去。

  老夫人也噙著淚說道,「阮氏自嫁入我家,未曾出過絲毫疏漏,上能孝敬長輩,下能善待小輩,對夫君亦伺候周到,賢良淑德。見她遭受那等災劫,我亦心痛如絞,然她拼著最後一口氣也要讓我們救救孩子,我們又豈能置若罔聞,令她死不瞑目?肚皮是我吩咐素衣剖開的,你們有再大不滿,沖我來就是!」

  她話音剛落,趙純熙就哭喊起來,「祖母,您哪裡有錯?娘又哪裡有錯?孫女兒昨晚還夢見二嬸了,她讓我代她謝謝娘,說是來生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她救助二弟的恩情。娘,女兒這就代她給您磕頭。」緊接著也與父親跪在一處,誠心誠意地磕頭。

  趙望舒忙也跪了過去,眼角全是大顆大顆的淚珠。

  路人想到還在邊關抵禦外侮的征北將軍,又看看跪了一地的趙家人,這才意識到關夫人此舉除了褻瀆遺體,還保住了二房根苗,延續了家族血脈。身為主母,她何曾有錯?

  人群中一位母親終是嚎啕大哭起來,揚聲吶喊,「滾犢子吧,你們這些是非不分的男人!誰若是救了我的孩子,別說下輩子,叫我生生世世給她當牛做馬我也甘願!關夫人大仁大義,實乃我女輩楷模!都吵吵什麼,回家帶孩子去,難道還指望這幫既不知道生,也不知道養的東西?」

  「哪能指望的上他們?世間最苦的還是女子。走走走,回家奶孩子。」當了母親的女子遠遠衝關夫人一拜,抹著淚走了。未曾當母親的難以理解她們的心情,卻也漸漸明白過來,跟著走了。唯餘一些遊手好閒的男人還湊在門口看熱鬧。

  恰在此時,早已在路邊觀望許久的關老爺子和關父慢慢走上台階,向四面俯首作揖。

  「好叫大家知道,我父子二人因冒犯鬼神一事被彈劾,如今已辭去官職,告老還家。世人都道我孫女做錯了,我的答復卻與她一樣,何錯之有?用兩頂烏紗帽換這小傢伙一命,我樂意之至!」

  關父亦徐徐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命更大過天去,我等凡人不敢袖手。」

  關素衣看看簇擁在自己身邊的家人,又看看懷裡嘬著小嘴,睡得香甜的孩子,眼中慢慢沁出淚光,正待回府關門,卻聽見人群外圍傳來一道尖利的嗓音,「皇上駕到!」

  竟是聖元帝為邀請帝師重回朝堂,親自追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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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49:54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親臨

  街那頭忽然跑來許多穿盔戴甲、全副武裝的侍衛,用長戟頂開湊熱鬧的人群,齊聲喊道,「恭迎聖駕!」隨後便有幾列騎著高頭大馬的禁衛軍護送著一輛玉輅,穩穩噹噹來到趙府門前。

  瞧這排場、聲勢,竟真是皇帝親臨了!

  人群成片成片伏倒,山呼萬歲,關素衣連忙抱著孩子,跟隨祖父和父親上前接駕,遠遠看見一道玄色身影從玉輅上下來,身材十分高大健壯,五官英挺,輪廓深邃,完全有別於中原男子的溫潤如玉,而是帶著一股冰封雪原的銳氣與冷酷,更有險峻山川的崔巍不凡。

  倘若再加一把絡腮鬍子,不是忽納爾又是哪個?忽納爾,霍聖哲?是了,「霍」便是「忽」的中原化姓,「聖哲」據說是聖元帝自己給自己取的中原名字,出處《離騷》——夫維聖哲以茂行兮,意指具有超凡才智與道德之完人。

  他是皇帝,可不就是完人嗎?混賬東西,竟敢謀奪人妻,還接二連三,難道他有什麼特殊愛好,就喜歡嫁了人的女子不成?關素衣感覺自己快氣炸了,若是身上濺一點火星,頃刻間就能燒起來。

  她強忍怒氣走到近前下跪,卻沒料此人竟這般膽大妄為,扶了祖父和父親不算,明明看見她已經站起來,卻還是裝模作樣地扶了一把,而後輕輕捏了捏她纖細的胳膊。

  登徒子!她抬眸狠狠瞪對方一眼,又飛快斂去多餘的情緒。

  聖元帝已經顧不上夫人會如何想了,他要見她,一時一刻都等不了。

  「這就是夫人千辛萬苦救下的孩子?」他假裝沒察覺夫人的怒氣,彎腰,垂首,去看她懷裡的孩子,臉龐不可避免地離她很近,連呼吸都交彙在一起,產生灼灼溫度與濃郁香氣。她是桂香,他是龍涎,只繾綣片刻就令人沉醉。

  關素衣極想躲開,卻因對方身材實在高大,氣場又太過威嚴強盛,把她整個人都攏在他控制範圍內,躲無可躲,唯有順從。

  「回皇上,此子正是賢侄。」趙陸離走上前回話,不著痕跡地把夫人拉到自己身邊。眼見皇上與抱著孩子的夫人站在一處,姿態親密宛若一家,他便覺眼眸刺痛,心臟震顫,像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即將失去。

  「此處不便,煩請皇上移駕。」他指了指正門。

  聖元帝微微頷首,卻不率先入內,而是畢恭畢敬地去攙扶老爺子,溫聲道,「帝師,您老說走就走,著實叫朕無措,剛下朝就趕去帝師府找您賠罪,得知您竟準備搬去老宅,於是一路追趕而來。您教朕良多,太常亦是朕之股肱,不可失去任何一個,特來請您們還朝,繼續輔佐於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連佛祖都這麼說,朕著實不懂緣何夫人救活一人,卻成了妖魔鬼怪?」

  話落轉臉去看跪在門口的阮家人,語氣冷沉,「你們一家人來京三日,既不去祭拜亡魂,亦不探望遺孤,反倒受人賄賂,四處散播流言,敗壞夫人以及帝師府名聲。你們口口聲聲要為你們女兒討還公道,直言夫人不該剖腹取子,甚好,這孩子你們也不用認了,拿著王有鵬給你們的五萬兩銀票歸家去吧。在你們心中,血緣親情怕是比不得真金白銀來得貴重。」

  王有鵬?王丞相的兒子?原來這事是他指使的。關老爺子和關父對視一眼,各有思量。

  阮家人卻癱軟在地,心中絕望。皇上親口發話,讓他們與孩子斷絕關係,那阮家從此以後就真的與征北將軍府沒有瓜葛了!這些年依仗女婿威名掙下的家業,頃刻間就會被瓜分殆盡。然而這都不算什麼,還有更要命的災劫近在咫尺。

  留到此時還不肯散去的圍觀者大多是些街頭混混或遊俠兒,仗著身懷武藝就為非作歹。為了摳幾塊含口錢買酒喝,他們連死人的墳頭都敢扒,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今日吵著嚷著要開棺驗屍的也是他們,方才還覺得十分得力,現在卻如刀刃懸頸,危在旦夕。

  皇上一語道破他們攜帶巨財,倘若他們今日離了趙府,明天必定橫屍街頭,家破人亡!五萬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對於沒有依仗的平頭百姓而言不啻於小兒懷抱金磚招搖過市,純粹找死。

  阮父、阮母冷汗淋漓,如喪考妣,其余小輩也左右張望,驚懼難言,總覺得所有人看他們的眼神都含著殺氣與凶光。

  聽聞趙府大門用力關上的聲音,這些人才如夢方醒,衝上台階拼命拍打起來,「親家母,開開門啊!大夫人,開開門啊!讓我們進去給小女上一炷香吧!你們大仁大義,救了我那可憐的外孫,我們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到處中傷你們。我們不是人,我們是畜生,我們這就磕頭認錯,只求您們把門開開,讓我們進去替小女守靈。」

  若是不住進趙家,得征北將軍府庇護,懷揣五萬巨財的阮家人唯有死路一條。便是喪事辦完了,要回老家,也得指著征北將軍府給他們派遣幾百兵士護送才行。

  然而現在他們已放出流言,直斥關夫人毀人遺體,行妖魔道,也等於變相的說自家外孫不該存活,是個穢物,其言其行早已自絕生路,悔之晚矣。

  「別敲了,人家不會給你們開門的。方才沒聽老夫人說嗎?肚子是她讓關夫人剖的,就為了給二房留後。人趙將軍多不容易,沒準兒這輩子就這一根獨苗,你們還不依不撓地非讓人家給塞回去,吵吵得全燕京都知道,不但罵關夫人是妖婦,也罵你們外孫是鬼怪,這名聲可比棺材子難聽多了。也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外孫好不容易活下來,你們非要給他安這個名頭,叫他長大瞭如何自處?別說趙家人不能容你們,便是孩子將來懂事了,背著一個妖邪的名聲,定也會對你們恨之入骨!」明眼人搖頭嘆道。

  「可不是嘛!我家若是趙家這種情況,別說孩子在母腹中,便是在牛腹、馬腹,甚至地縫裡,我也得想盡辦法把他弄出來。一輩子就這一滴骨血,要了我的命也不能絕後哇!」

  「正是正是,子嗣才是最緊要的。到底還是關夫人果敢。」圍觀者一面議論、喟嘆,一面慢慢散去,卻有幾個躲在暗處,虎視眈眈地盯著阮家一行。

  阮家人又羞又臊,恨不能遁地逃走。他們只看見眼前利益,哪能想到關氏的名聲壞了也等於外孫的名聲壞了呢?阮母揪著阮父的耳朵大罵他貪財,阮父狠狠將她推開,怪她眼皮子淺,互相指責完又繼續磕頭,希望趙家能收容他們。

  磕了大約一刻鐘,角門開了,趙府管家探出半個身子,不耐道,「別裝模作樣了,誰還不知道誰啊?抵達三天不來祭拜,此時你們倒急了。大夫人讓我告訴你們,正式的祭靈儀式明日才開始,你們寅時自去覺音寺便是。」話落砰地一聲甩上門,差點撞歪阮父鼻子。

  明日寅時,那今晚該怎麼過?眾人惶然,跪了大半天才心驚膽戰地離開,卻當晚就遭了幾波盜匪,錢財被洗劫一空,所幸皇上整肅風氣,加強防務,嚴打犯罪,才沒鬧出人命;又屋漏偏逢連夜雨,阮家與征北將軍府斷交的消息傳回原籍,幾千頃良田被當地豪族瓜分一空,只餘一間破屋棲身。

  好好一個殷實之家,轉眼就落得慘淡收場,遭逢巨變已是難以糊口,不得不常常跑去趙府請罪,欲認回外孫,卻都不得其門而入,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院牆內,聖元帝將關老爺子扶到靈堂前,親自替他點了一炷香遞上,待他祭拜過後插入香爐,自己才取了一炷點燃,做足了恭敬之態,學生之禮,且又給了趙府偌大臉面。

  二兒媳婦暴亡,大兒媳婦又被阮家壞了名聲,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寥寥無幾,看見冷清靈堂,星點香火,老夫人原還倍覺淒涼,現在卻重新抖擻。旁人來不來已無所謂,帝師來了,太常來了,連皇帝也來了,只這三個,便足以抵上全燕京的勳貴。

  二兒媳婦在天有靈,當死而無憾了。

  「靈堂戚風陣陣,慘雨絲絲,恐有傷龍體,還請皇上移駕正廳稍事休息,用些飯菜。」待諸人進完香燭紙錢,關素衣開口相邀。

  「好。朕是來勸帝師、太常還朝的,此處不便說話,就去正廳吧。帝師請,太常請,夫人請。」聖元帝看似彬彬有禮,態度隨和,卻刻意加了一個「夫人請」,叫關素衣不想跟也得跟去。

  其餘人等皆為白身,不便陪侍,跪拜行禮後各自避走。趙純熙不停回望那高大健壯而又威風凜凜的男子,心內嗟嘆:原來這就是母親拋夫棄子也要攀附的人,果然權勢滔天,鳳表龍姿。然而高處不勝寒,她心機耗盡又得了什麼?從葉婕妤一下貶為葉採女,此生怕是無望了。

  她一會兒悲憫,一會兒無奈,終是摒棄雜念,慢慢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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