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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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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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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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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50:11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餘香

  敞亮廳堂內,聖元帝並未擺什麼帝王架子,見正中放了一張僅供四人圍坐的小圓桌,立即走過去請帝師上座。關老爺子愧不敢受,幾次推辭,卻被他強行摁下,又請太常居左,自己居右,如此一來,關素衣就被二人夾在中間,與祖父相對。

  一行人稍作寒暄,便有僕婦送來點心與茶盤,明蘭抱著孩子去了正房,留下金子與白福在廳內伺候。

  聖元帝見夫人垂首斂目,只顧盯著冒白氣的茶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下不免惶急,用腳尖暗暗碰她,祈求道:夫人,您好歹看朕一眼,讓朕心安。

  可惜關素衣完全聽不見他心聲,兀自在腦中將他罵了百八十遍,卻礙於祖父和父親,不得不按捺。

  聖元帝見她總無反應,不言不語似個木頭人,便猜她定是氣狠了。然而他現在已經顧不上她氣不氣,惱不惱,會不會遠了自己。套在他脖子上的最後一道枷鎖已經解開,他現在就要讓夫人看清楚向她求愛的人究竟是誰,又是何等身份。

  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安撫她的怒氣,挑起她的愛意。趙陸離能給她的,他能給;不能給的,他也能給,而且定是全天下最好的!

  滿腔濃情不得宣洩,暗示夫人她又假裝不知,聖元帝無法,只好藉華麗桌布的掩飾去握她纖細的手腕。

  關素衣感覺手腕忽然一緊,手掌就被人扒拉過去,牢牢握住,無論如何都掙不開,不免暗罵道:土皇帝還真是靠燒殺搶掠發家的,一應行徑都像強盜,奪了人家原配,又來搶人家繼室,莫非上癮了不成?上癮了去找太醫治病、喝藥!

  趁祖父與父親垂眸飲茶的間隙,她狠狠瞪過去,卻只看見一張冷峻嚴肅的面龐,不禁氣結。

  感覺到掌心裡的柔軟與溫熱,還有那時不時的小抽動,聖元帝這才心滿意足地笑言,「帝師,太常,您二位待會兒便去部尉上職吧,官帽、官袍朕都已經帶來了。朝堂上少了你們,朕心裡空落得很,做什麼都不踏實。」

  「還請皇上見諒,草民年紀大了,精神不濟,想留在家中頤養天年,享些清福,不欲再去朝堂打拼。老了,不服不行啊。」關老爺子斷然拒絕,關父亦低聲應和。

  「您老哪叫精神不濟?分明健碩得很!朕這就把太醫召來讓他給您看看。為了一個孩子,朕竟失去兩位良師,叫朕何其心痛!」聖元帝語氣真摯,表情哀切,倒是很有幾分感染力,若是忽略掉他強行與夫人十指交握的左手就更好了。

  關素衣真要被氣笑了,兩世加起來都沒見過比霍聖哲更不要臉的人,當著人家祖父、親爹的面兒,也敢行這等輕薄之事,難怪能把葉蓁拐走。

  她掙又掙不開,躲又躲不掉,只好放鬆力道,待這人也跟著放鬆力道的時候再把手抽回,哪料他竟那般狡猾,飛快就把五根手指插進來,將她掌心牢牢扣住,壓在他結實的大腿上。

  隔著布料,她能感受到他腿部肌肉的緊繃,掌心相貼處更是熱氣騰騰,汗珠頻冒,很快就濕了一片。他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粘膩,更不嫌棄髒污,掌心磨來蹭去沒個消停。若非外間有誦經聲掩蓋,那嘰嘰咕咕的水漬聲怕是早就被祖父和父親聽去了。

  關素衣臊得耳根通紅,暗暗抽了好幾下,反叫那人更為得趣,竟拉著她的手往胯間送,駭得她差點驚跳起來,不得不老老實實地任他扣著,再去看他表情,還是那般誠摯哀切,當真是衣冠禽獸。

  又羞又氣之下,她不等祖父開口便搶白道,「皇上這話卻是說錯了。什麼叫為了一個孩子?須知孩子是家族,乃至於邦國最寶貴的財富,沒有千千萬萬的後來者,哪有魏國百年偉業,萬世昌盛?孩子的將來便是家族的將來,亦是邦國的將來,從他孕育在母腹中那天起,便該為他傾注全副心力。皇上不是中原人,可能不太明白我們對子嗣,對血脈延續的執著。舉一個最淺顯的例子您就知道了,葉家嫡長孫葉浩,那戴著藏寶圖的嬰兒,葉全勇那等自私自利之輩,為了保全他竟願意拿葉氏九族與趙家陪葬,這就是血脈的力量,亦是孩子的力量,一息尚存便能星火燎原。所以中原才有一個說法叫'莫欺少年窮',因為他們有無限的可能與未來。」

  她再次掙扎一下,反被握得更緊,只得咬牙繼續,「阮家往我頭上潑髒水,等同於在孩子頭上潑髒水,我若是妖婦,孩子又是什麼?妖魔鬼怪?得了這種名聲,叫他將來如何自處?我關家世世代代教書育人,可以沒有錦衣華服與功名利祿,卻不能毀掉任何一位孩童,誤了任何一塊良才。今天我祖父與父親在朝堂上為他正名,我在府門前拒不認錯,待他懂事了我就可以告訴他,你是一個有人愛護,有人期待的孩子,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她看向祖父和父親,目中沁出星點淚光,「雖然連累了二位長輩,但我知道他們心中定是樂意的。我們關家人做任何一件事都秉持著一個原則,不違本心,無愧無悔。」復又看向聖元帝,直言道,「皇上,您要怪罪便怪罪我行事不慎,掌家不力,叫風聲漏了出去,不要怨怪孩子分毫。他剛生下來,純白的像一張紙,何其無辜?」

  說來說去還是不肯承認自己有錯,脾氣果然執拗,卻叫聖元帝更捨不得放手。夫人吐出的每一個字都重重敲擊在他心門上,落入心坎裡。倘若當年也有這樣一個人處處保護自己,為自己正名,他何須在地獄掙扎?何須刀光劍影中拼殺,血雨腥風裡獨行?若能娶到夫人為妻,得她幾分愛護,縱死無憾。

  想著想著,他已心潮澎湃,情難自控。

  關老爺子見皇上面容冷肅,久不開腔,還以為他被孫女兒惹惱了。剖腹取子已經夠驚世駭俗,她還嫌自己尾巴沒掃乾淨,錯也只錯這一點,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絲毫不加掩飾。

  這孩子就是太過耿直,愛說實話,像足了自己。心內嗟嘆,關老爺子只得幫著兜底,「依依說的是,皇上莫遷怒這孩子。世人都道當官好,我卻覺得育人最好。當官可治一朝,育人卻可興萬世,造此教化之功,舍我其誰。」

  關父亦笑著應和,好一派風光霽月。

  聖元帝暗暗揉捏夫人蔥白纖細的指尖,懇求道,「方才是朕失言,還請諸位莫要怪罪。帝師,朕是怎麼個情況,沒人比您更清楚。當初拜入您門下時,朕雖讀得懂書,卻連漢字都寫不全,如今好不容易喝了些文墨,您卻告老辭官了,讓朕如何應付朝上那些人?皇室宗親欲掌控朕,世家貴族欲架空朕,寒門士子幫不上忙,武將粗鄙只知砍殺,若是沒有您二位籌謀,進諫,規勸,朕真不知會幹出多少昏聵事。便是不看在朕的面子上,也請看在百姓的面子上,繼續回朝輔佐朕吧。」

  話落長嘆一聲,語氣哀愁,「怨不得世人都說高處不勝寒,做皇帝的注定得稱孤道寡。而今朕不就是如此?好不容易得了兩位良師諍友,也要離朕而去了。」說著說著竟已紅了眼眶,唬的關老爺子和關父連忙去勸,心念動搖。

  關素衣對霍聖哲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句話的功夫竟就差點落淚,不知道的人還當他多情真意切,實則在桌子底下暗暗把玩她五根手指,差點沒搓掉她一層皮。

  當她快忍耐不住,恨不得掀了桌子狠狠甩他幾個耳光時,管家戰戰兢兢走到門口,跪地說話,「奴才見過陛下,見過帝師大人、太常大人。夫人,今日貴客盈門,老夫人讓您去膳房看看該添哪些菜,廚子不知道幾位貴人口味,不敢擅專,正等著您示下呢。」

  「好,我這就去。」關素衣大鬆口氣,心道土皇帝這下總該撒手了吧,卻沒料他竟像耳背似的,繼續將她扣著。

  「陛下,您想吃什麼,臣婦這就去準備?」她暗示性地詢問。

  與帝師、太常「認真」敘話的聖元帝這才朝她看去,沉吟道,「每與帝師用膳,他總說宮裡的御廚手藝爾爾,及不上自家孫女萬一。朕好不容易得見夫人,能否有幸嚐嚐夫人手藝?不拘菜色,只管挑您最拿手的上便是。」

  一來就讓自己為他洗手作羹湯,臉皮還能再厚一點兒嗎?關素衣心中氣結,卻不得不點頭答應,再次一掙,果然脫身了,於是連忙領著金子退出廳堂,走得飛快。

  聖元帝這才舉起汗濕的左手,假裝觸摸鼻尖,實則嗅聞其上留下的濃香,眼眸微瞇,瀉出一絲陶醉。過了今日,他再不會採取迂迴的方式討好夫人,在不損傷夫人聲譽的前提下,他要讓她盡快和離,風風光光地嫁入皇室,做他的皇后。

  一國之母,這四個字唯有夫人才擔得起。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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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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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03:44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死拒

  關素衣做了幾道祖父和父親最愛吃的菜,又打了幾壺自己釀的酒,挑出少許餵了兔子、雞鴨,確定無毒才讓白福總管親自送去。

  「夫人,您不過去陪陛下用膳嗎?」金子硬著頭皮發問。陛下因何而至,沒人比她更清楚,一旦他情緒失控,也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雖說他最近變得很熊,但熊也吃人的啊!

  「我以前就猜你應該是宮裡派來的,十之八九是皇上的人,卻絕沒想到皇上便是忽納爾。」關素衣面無表情地清洗雙手,把指甲縫也刮得乾乾淨淨。

  正因為心有成算,所以她做什麼都不避著金子。人無完人,祖父和父親那般忠直、幹練、聲望漸高,在市井幾乎聽不見半點詆毀之言,全是交口讚譽,這在上位者眼中並非什麼好事。常言道「功高蓋主者危,勇略震主者死」,適當的時候自污一二是行之有效的規避方式。

  讓祖父和父親往自己身上潑髒水,毀了他們的清名與高潔,她捨不得,便把金子留下了,卻沒料這背後竟還藏著更齷齪的手段。

  金子眼淚都出來了,連忙跪下告罪,「夫人您別多想,奴婢是奉命來保護您的,沒有監視的意思。奴婢自從來到您身邊,未曾做過一星半點對不起您的事,請您不要趕奴婢離開。夫人求您了!」

  「你是個好丫頭,很能幹,對主子也忠心。」關素衣語氣平淡,「起來吧,我不會趕你走,攆了你一個,也不知他還會派誰來接替,不如大家都省了這些一來一往的功夫。」

  金子又羞又愧,頻頻磕頭,見夫人出了膳房,朝靈堂走,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再也不敢提讓她回去伺候陛下的話。

  聖元帝苦等夫人不來,身邊又有帝師和太常陪著,不便詢問,更不能追去,只好食不知味地用膳。

  與此同時,皇上親臨趙府的消息已傳得盡人皆知,又有法曹官員得了上頭示意,到處宣揚帝師、太常與宋玄在朝上的奏對,為關家,為夫人,為孩子正名;又遣了幾十名儒生為百姓詳細解說新法之條例。

  趙家發生的種種不過是奇聞異事,街頭巷尾傳一遍也就罷了,過不了多久便會被民眾淡忘,而國法卻與他們的生活乃至於性命休戚相關,豈能不在意?之前也有胥吏挨家挨戶分發《民刑之法》的小冊子,告訴他們學好國法,關鍵時刻能派上大用場,又言民刑之法乃皇上專為百姓制定的律法,其目的是維護百姓的利益。

  官府嘛,什麼好聽話說不出來?什麼噁心事幹不出來?聽聽也就罷了,當不得真。這是大多數民眾的想法,卻在此時此刻完全顛覆。為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為了洗刷他妖魔鬼怪的污名,帝師、太常竟雙雙辭去官職,告老還家了!

  那可是帝師啊,比丞相還尊貴的大人物!太常亦是九卿之首,高不可攀!這樣兩位泰山北斗只因一句「救錯了」便當朝脫掉官袍,毅然決然而去,可見那民刑之法絕不是說著玩兒的。更有皇上的斥責與宋玄的對答在後,詳細而又生動地闡述了民法內容,別的暫且不提,只一條「官府不得草菅人命」就可令百姓感恩戴德,奔走相告。

  都說苛政猛於虎,此言半點兒也不誇大,魏國未建立之前,百姓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人也是人,自己的命也是命,用血汗種出來的糧食轉眼被世家豪強掠奪一空,想要存活只能扒樹皮、挖草根,甚至吃泥土;邊關打仗了,世家勳貴往後躲,反把老百姓推到陣前擋刀擋槍;就算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也會禍從天降,忽然就有一群官兵或強盜闖進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你若是敢上告,那更好,與盜匪早有勾結的官吏扔下一根刑簽就能當場把你打死。

  這就是他們以前過的日子,飢寒交迫,朝不保夕,與眼下一比,當真一個在地獄,一個在天國。

  此時誰還在乎阮氏怎樣,關夫人怎樣,孩子又怎樣?趕緊去了解《民刑之法》的具體內容才是頭等大事。聽說民法之後還有國法、稅法、商法、土地法……零零總總包羅萬象,每一部法典都是以民為本,愛民護民,聽上去似乎很不可信,但有帝師、太常為保一稚兒憤然辭官在前,又有皇上當堂罷免法曹尚書宋玄在後,「人命關天」這一理念已被他們重重打入百姓腦海。

  「皇上說得好哇,當官者就該像關夫人那般,為了人命,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倘若明知案件中隱藏冤情,卻因為遇見阻力而放棄,還當什麼父母官呢?」一位老叟感慨道。

  「是矣。查明真相的過程就像剖開肚腹,倘若連握刀的勇氣都沒有,焉能指望他們為民請命,不懼權貴?那法曹尚書宋玄乃王丞相一黨,又是一個權貴鷹犬而已。」

  「什麼王丞相,別往他臉上貼金了。因煽動民亂,動搖國祚,皇上早已罷免他一應官職,為了保全臉面和家族聲譽,他不得不乞骸骨歸鄉,否則現在已是階下囚了。人跟人就是不能比,同樣是當官的,同樣是辭官的,有些人堪比豺狼虎豹,心黑手狠;有些人高風亮節、大仁大義;有些人是為私利,有些人卻是為了天理公道。像帝師和太常這樣的好官再多些,百姓就有救了。」

  「帝師和太常是好官,皇上也是好皇上。他英明神武,發政施仁,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此人話音剛落,便迎來許多歡喜的笑聲。

  剖腹取子一事漸漸被人拋到腦後,雖還有些思想迂腐的老儒生揪著不放,倒也礙不著什麼。

  因皇帝聖駕親臨,前來趙府弔唁的人越來越多,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路人都拿著禮物上門,更別提京中勳貴。關老爺子和關父陪皇上用完膳就準備送他回宮,卻沒料人已走到門口,忽然改了主意,「朕看一眼孩子再走吧?夫人在何處,請她帶個路,二位只管去前廳幫忙待客,不用管朕,朕懶得應付閒雜人等。」

  眼見女婿忙不過來,又是一介白身,不便與勳貴打交道,關老爺子和關父自是連忙應下,然後遣人去把依依喚來。

  聽說皇上想看孩子,老夫人和仲氏擔心怠慢他,忙催促關素衣趕緊去。二人一前一後行至正房,推開房門,就見兩個奶媽子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明蘭抱著孩子輕輕搖晃,嘴裡哼著不知名的童謠。

  「奴,奴婢見過皇上。」看見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她嚇得直打哆嗦,竟沒認出此人就是那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侍衛。

  兩個奶媽子瞌睡全消,誠惶誠恐地下跪。

  聖元帝淡淡喊了聲「起」,徑直走過去抱孩子,動作十分狂放,像隨手拎了個物件。本不想搭理他的關素衣終於憋不住了,立即阻攔,「孩子骨骼柔軟,易受傷害,皇上還是把他交給臣婦吧。」邊說邊熟練地接過孩子,一手輕託他後腦勺,一手將之環抱。

  「夫人將來定是一位好母親。」聖元帝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語氣溫柔,「孩子若能繼承朕的高大健壯,又繼承夫人的聰明靈慧,將來必是魏國最優秀的儲君。當然,若是誕下一位完全肖似夫人的長公主,那便更好,朕一定會將她當成掌上明珠一般寵愛。」

  眼見明蘭和兩個奶媽子露出驚駭的表情,關素衣忍無可忍,厲聲呵斥,「還請皇上慎言!」

  「這些話朕醞釀了好幾個月,那些兒女繞膝的場景朕也設想了好幾個月,如何不慎重?」聖元帝無辜回望,表情真摯。

  關素衣臉頰漲得通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沖金子揚了揚下顎,命令道,「把這兩個帶出去好好教教規矩,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她們心裡應當有底。」復又把孩子遞給明蘭,語氣稍緩,「把二少爺抱去隔間,有些話不適宜讓他聽見,免得污了耳朵。」

  她這番指桑罵槐的暗語完全沒能引起聖元帝的羞愧,反倒令他輕笑起來,彷彿很得趣。

  關素衣也被氣笑了,挑眉問道,「今日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誰,鎮西侯府的侍衛忽納爾還是金鑾殿上的皇帝霍聖哲?」

  聖元帝沒敢隨意接話,試探道,「是忽納爾如何,是霍聖哲又如何?」

  「是忽納爾,我就狠狠扇你一巴掌,叫你立馬滾蛋!是霍聖哲,我就以死勸諫,免您敗法亂紀,壞了倫理綱常!」

  對上她亮如寒星的眼眸,聖元帝呼吸微窒,斟酌片刻方道,「朕既是忽納爾,也是霍聖哲,你待如何?」

  「很好,那我就先狠狠扇你幾耳光,再一頭碰死在門樑上!你敢不敢試試?」想起尚在宮中的葉蓁,關素衣只覺胃部翻騰,噁心想吐,尖銳道,「皇上,聽了祖父和父親的轉述,我原以為您是一位明君,卻沒料竟昏聵至此。謀奪人妻莫非是您的嗜好不成?搶了葉蓁不夠,您還想誘騙我?您把我當成什麼?又把關家置於何地?您以為我會像葉蓁那樣哭哭啼啼、半推半就地從了?您未免想得太美!關家不是葉家,有骨頭,有膽魄,更不畏強權,我今日死拒,來日我祖父與父親定當死諫,我關家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屈就!」她邊說邊取下銀簪,將鋒利的那頭對準自己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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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發表於 2017-1-10 18:03:56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恃寵

  夫人是何等剛強烈性之人,聖元帝不是不知道,且早已預想了千萬種坦白的後果。憤怒、堅拒,甚至於破家死諫,都在可控範圍之內,唯獨葉蓁那事,令他狠狠驚了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直到此時他才深刻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人真的不能輕易犯錯,踏錯一步,將來必要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而現在這個代價絕不是他能承受的——夫人厭他、恨他倒也罷了,她竟噁心他!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註視著一團穢物,連稍微走近些都會髒了她的地界。

  旁人都道他沉溺美色,強奪人妻,焉知他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他替那夫妻倆承擔了多少罵名?又給了他們多少榮華?他們甚至利用那莫須有的愧疚感,令他生生錯失所愛,叫他們陷入這等進退無路的困境。誰又能體諒他的苦楚?誰又能為他正名?

  面對渾身冒著寒氣,又彷佛隨時都會燃燒的夫人,聖元帝覺得很無力,卻又不可遏制地愛她更深。她的言行一如他之前所想,拒絕得這般乾脆,握著銀簪的手暴出青筋,抖都沒抖一下。

  她橫眉怒目地站在對面,分明處於弱勢,更陷於絕望的深淵,下顎卻揚得那樣高,脊背挺得那樣直,似紮根於懸崖的青松,風骨峭峻。她還想狠狠扇他幾耳光,叫他滾蛋!

  天下間唯有夫人才敢這樣。她或許會被折辱,卻絕不會被擊垮;能被摧毀,卻絕不低頭認輸。

  不知怎的,聖元帝便想起了葉蓁被送來的那一晚。她跪在他腳邊,哭哭啼啼地求他賜死,裝模作樣地投繯自盡,令他左右為難,進退維谷。倘若當時直接扔給她一把匕首,現在哪會有如此多的糟心事?

  同樣是拒絕,一個直情徑行,沉潛剛克;一個卻粘膩油滑、矯揉造作。可恨當年他沒多讀點書,長些見識,竟被一個婦人愚弄至此,還叫夫人也得知了那些醜事!

  聖元帝越想越難堪,越想越尷尬,若是地上有條縫,恨不得立馬扒開鑽進去。但夫人還用銀簪抵著咽喉,他哪能不管,只得強忍羞恥勸道,「夫人莫衝動,朕絕不會傷害你,你先把簪子放下,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怎樣?」

  「說什麼?說你如何貪戀美色,謀奪臣妻嗎?你整日里研習儒學,可曾認識'羞恥'二字?」關素衣咬牙詰問。

  聖元帝抹了把臉,無奈道,「朕自然認識'羞恥'二字,但它們卻不認識朕,所以注定要讓夫人失望了。」

  「你,你好不要臉!」關素衣被這人無恥的程度震驚了,顫巍巍地伸出食指,卻因這片刻失神,叫對方逮住機會迅速靠近,一把奪走銀簪,從背後將她牢牢抱住。

  「倘若能得到夫人,朕還要臉皮做什麼?」他盡量放柔嗓音,低低安撫,「夫人莫氣,氣壞了身子朕比你更難受。你如何知曉葉蓁那事?誰告訴你的?」

  關素衣掙扎不開,唯有冷笑,「連趙純熙都能知道,旁人焉會不知?你還當自己行事很周密不成?」最好的回答就是避而不答,讓這人自個兒猜去吧。

  聖元帝果然沒深想,苦澀道,「也對,夫人如此聰明,又豈會被那等小伎倆瞞住。然而夫人有所不知,我與葉蓁並非你想的那種關係,這麼些年,朕從未碰過她一根頭髮,只負責給她提供一個安身之所。朕唯一愛過的,且正在愛著的,唯有夫人。」

  關素衣哪能相信這些鬼話,又是扭動又是跺腳,口裡吁吁喘著粗氣。

  聖元帝著實心疼,更被她摩得下腹發緊,只好用大手摀住她眼瞼,柔聲絮語,「夫人別動,好好聽朕說話。夫人是個眼明心亮的,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應當逃不過你的眼睛。你不要想著朕是皇帝,也不要想著朕隱瞞身份刻意接近,你只需回憶與忽納爾的每一次會面,每一句對話,可曾感到過半分欺瞞敷衍?忽納爾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你。」

  關素衣眼前漆黑一片,行動也被禁錮,唯有耳畔的熱氣和隱含祈求的嗓音在刺探著她的感觀。她慢慢恢復平靜,諷笑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卻原來早已后宮佳麗三千。皇上,難道這還不叫敷衍,這還不叫欺騙?人竟能無恥到這等地步,我今兒總算長見識了。」

  聖元帝將她摟得更緊,慎重道,「夫人,此處不便,朕不能向你解釋更多,改日朕必定一一為你解答疑惑。你只需知道,千萬不要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拒絕朕。中原有一句話說得好——瓷器不與瓦礫相碰。你是金貴的瓷器,朕是粗糙的瓦礫,為一片瓦弄碎自己,又是何苦?朕絕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傷害二位泰山,你大可放心。」話落在她玉白的耳廓上輕輕吻了一下。

  他腮邊滿是鬍渣,親一下除了有點熱有點濕,還刺刺的,麻麻的,臊得關素衣從耳根一直紅到脖頸。

  「你混賬,你無恥!」她氣得直往男人腳背上踩,還狠狠碾壓幾下。然而正如方才所言,他果然是一片粗糙的瓦礫,竟絲毫不覺疼痛,反倒低笑起來,聲音裡滿滿都是愉悅。

  「夫人,你臉紅的樣子真美,和朕想的一樣。你在朕懷裡又踢又鬧,可愛極了,趙陸離定然沒見過你如此鮮活的一面吧?夫人,你自己可能都沒發覺,你不怕朕,你在朕面前肆無忌憚,任性使氣,因為你心裡明白,朕愛你,愛到極致,所以捨不得傷你一根毫毛。這些日子以來,朕每每向你吐露心聲,你也並不是全無感覺的。」

  關素衣所有的掙扎、責罵,都被他最後幾句話驚飛了。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便是不為自己,也該為家人考慮考慮。祖父和父親能有今天不容易,她的確性格剛烈,卻也明白「強極必辱、剛者易折」的道理,面對聖元帝的時候,哪怕不順從他,也不該得罪得這樣狠。

  但她的確沒有半點兒顧忌,甫一對上這人彷彿包容一切的藍黑眼眸,所有怒氣與委屈就接二連三地冒出來,壓都壓不住。原來她冥冥之中已經篤定,這人絕不會傷害自己,所以便有恃無恐了嗎?

  當她陷入恍惚時,聖元帝飛快吻了吻她嬌嫩的臉頰,叮囑道,「夫人對朕多有誤會,改日朕一定事無鉅細地解釋清楚。朕與葉蓁從來沒有瓜葛,更不是你腦海中想像的那般不堪。外面來人了,朕該走了。」

  他本打算鬆手,覺得不放心,又追加一句,「夫人,朕懇求你千萬別再傷害自己,朕不會毀了你,更不會毀了關家。你什麼都不用操心,只等時機到了與趙陸離和離便是。」話落在她腮側親了一記,略鬆了鬆手臂又親一記,連親了四五記才在夫人冒火的眼眸下完全放手,轉身離去。

  關素衣左臉被鬍渣刺紅一大片,用力甩上房門,罵了一句「混賬」,失神片刻又罵一句混賬,這才憤憤道,「二位泰山?真敢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至於對方與葉蓁的爛事,還有自己真正的心意,她想都不願去想,整理好儀容便讓明蘭把孩子抱進來。

  「小姐,您什麼時候與皇上,與皇上……」明蘭欲言又止,表情驚懼。

  金子倒是鎮定得很,告誡道,「不該問的別問,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夫人,奴婢已把那兩個奶媽子處理了,沒鬧出人命,您大可以放心。將您剖腹取子一事賣給外人的是明芳,您看要不要讓奴婢順手把她幹掉?」她併攏五指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你以前幹的都是燒殺搶掠的活?」關素衣答非所問。

  「對。奴婢死士出身,自小便被扔進荒野與野獸爭命,只知殺人,未曾救人。能留在夫人身邊,領略人間喜樂與真情,奴婢很高興,也很榮幸。求夫人開恩,讓奴婢繼續跟著您。」金子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終於明白陛下為何那般迷戀夫人,因為夫人值得所有人的真心對待。

  關素衣用愕然的目光打量她,見她眉宇間雖暗藏戾氣,眼底卻滿是孺慕,終是心軟道,「罷了,你愛跟就跟著吧。待在我身邊,總比遣你回去,繼續讓你過那刀口舔血的日子強百倍。」

  「奴婢不怕刀口舔血,奴婢就是捨不得夫人。」金子連忙表白,懷裡卻被塞了一個暗匣,得了一樁兩難的差事。

  「為了證明你所言非虛,便親手把你主子的東西燒掉吧。」關素衣催促道,「快點,前面來人了。」

  金子無法,趕緊拿著東西跑去牆根下,一把火燒了。所幸府中四處燒著紙錢,倒也沒引起旁人注意。她前腳剛走,老夫人和仲氏後腳就到,直說長公主前來弔唁,讓她趕緊過去作陪,除此之外還來了許多權貴,陸續進香,鞠躬祭拜,把原本冷清的靈堂烘托得無比熱鬧。

  此時,再無人敢提剖腹取子之事,更不敢把「妖婦」與「鬼怪」的名頭按在關夫人和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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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祭文

  就算阮家人不來吵鬧,關素衣本也打算為弟妹舉辦一場超度法事。因皇上昨日親臨趙府祭拜的緣故,前來覺音寺參加儀式的親族和權貴很多,又有趙瑾瑜的同袍戰友幫襯,場面堪稱盛大。而他本人還在戰場上拼殺,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

  阮家人直到過午才至,一個個鼻青臉腫,精神頹靡,像是遭了大難。他們二話不說就撲到老夫人腳邊喊救命,直言錢財全被盜匪洗劫,如今連歸家的盤纏都沒有,求趙府好心收留。

  畢竟是阮氏家人,又在她的葬禮上,老夫人哪怕恨毒了他們,也只得捏著鼻子準備幾間廂房,把人安頓在覺音寺中。

  與此同時,關素衣正把自己鎖在屋內為阮氏寫祭文,稍後將在法壇上唱念焚燒,告慰她在天之靈。正如之前所言,她絕不會為剖腹取子認錯,非為自己名聲,而是為了孩子的將來。那麼又能寫些什麼呢?

  她摒棄雜念,仔細回憶與阮氏相處的點點滴滴,既心疼她為容貌所累,陷於困囿,又感佩她孝敬婆母,善待小輩,與自己更是關係和睦,互相扶持,想著想著,淚珠已潸然而下,沾濕衣襟。

  片刻後,她終於提起筆,緩緩寫道,「聖元四年九月,悼弟妹阮氏於覺音寺,昔年初見……」寫了足足一個時辰,哭了寫,寫了哭,直把眼睛熬得通紅才慢慢收了最後一筆,坐在椅子上發呆。

  此時,她滿腦子都是阮氏的音容笑貌與臨死呼喚,什麼忽納爾、霍聖哲,全被忘得一乾二淨。要什麼兒女情長,圖什麼榮華富貴?能好好活著,膝下養幾個孩子,才是世間最甘美的事。

  想起傷心欲絕的木沐和嗷嗷待哺的,已被她取名為趙懷恩的小嬰兒,她終於抹掉最後一滴眼淚,拿著祭文去了道場。

  「關施主,祭文寫好了?」玄光大師溫聲詢問。

  「寫好了,大師要看看嗎?」關素衣雙手合十,恭敬行禮。

  「不了,讓死者先看吧。」玄光大師伸手,示意她走上法壇,待她坐定方敲擊木魚,命圍坐在法壇四周的僧人開始誦經。遺體受損乃大忌,需得誠心誠意懺悔,並念足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經才能彌補。

  裊裊梵音與朦朧煙霧在空中縈繞,又有一股濃郁的檀香味侵染左右,令人心生肅穆的同時又格外平靜安然。前來祭拜的親族與權貴陸續跪坐蒲團,雙手合十,跟著誦經。

  他們抬眸去看法壇上的關夫人,想聽聽她如何告慰亡靈。

  關素衣背對眾人跪在靈前,誠心誠意念了一段往生經,這才拿起稿紙唱讀祭文。此時的祭文多仿《詩經》雅頌四言韻語,或用駢體,旨在莊嚴肅穆,正聲正色;但她憶起往事悲從中來,實不想用四五字或六七句限制了表達,阻塞了哀思,竟打破慣例與格式,寫了一篇散文。

  開頭幾段回憶了二人如何一見如故,情同姐妹,阮氏又是如何孝敬婆母,照顧小輩;接下來略敘了趙府陸續發生的幾大變故,將一家人臨危不亂、相互扶持、共渡難關的過程寫得入情入景,似在眼前。其中有許多苦難驚懼,卻有更多溫馨祥和,把阮氏恬淡不爭、溫婉柔順的形象渲染得淋漓盡致。

  後幾段筆鋒陡轉,竟開始詳述她中毒難產直至血盡而亡的種種。為了保住孩子,她是如何拼命掙扎,努力求生;得知母體與胎兒皆有亡命之危,又是如何毅然決然地捨棄自己,留住孩子。用層層剝開的筆法將她外柔內剛,至情至性的一面展露無遺。

  她死前的聲聲呼喚,道道吶喊,伴隨著關素衣哽咽的誦讀,似乎就響在法壇,觸及耳畔,令台下的親友與貴人們早已淚流滿面,肝腸寸斷。連素來無悲無喜,大徹大悟的僧人們也中斷了經文,敲亂了木魚,不得不停下拭淚。他們從未聽過如此過哀愁絕的祭文,直叫人如臨其境、感同身受,恨不能掀開棺槨,拼命搖撼死者,哭著懇求她重新活過來。

  誦經聲止息了,唱念聲還在繼續。所有人都噙著淚水仔細聆聽。

  最後幾段終於從那悲慘至極的場景中脫出,開始描述新生兒降臨的畫面。他吐出一口羊水,而後大聲啼哭;抱入懷中時自動自發地拽住嬸娘衣襟,小手柔軟卻又那麼有力;他躺在母親身邊與她訣別,小小的孩童半點不知事,卻用澎湃生機沖散了死亡之氣,令母親大睜的雙眼緩緩合上,滿足而去。

  連著三轉,起了又落,哭過會笑,笑罷卻更為想哭,一篇千字未滿的祭文,卻令整個覺音寺陷入沉默,唯餘聲聲哽咽,陣陣痛哭在空中迴盪。莫說常來常往的親族,便是那些素不相識的勳貴,都為這位溫柔而又剛強的母親哭紅了雙眼,痛斷了肝腸。

  關素衣嗓子已完全嘶啞,正準備把祭文投入火盆,卻被一隻手牢牢抓住,側臉一看,竟是玄光大師。

  他眼眶通紅,衣襟濕透,顯然剛哭過一場。做了那麼多法事,超度了那麼多亡靈,這是他頭一回因為一篇祭文而中斷誦經。但他愛文成癡,萬不能讓這篇哀感天地的奇文付諸一炬。

  「關施主筆力超絕,情思動人,破格律之限,創悼詞之巔。這篇用斑斑淚珠與心頭濃血書就的祭文,已足夠令亡者安眠,生者釋懷,哪還需吾等念誦經文?關施主,請將此文祭於靈前,切莫焚毀,否則貧僧怕是會日日憂慮,內心難安。」他小心翼翼地接過文稿,用檀木盒子裝了,擺放在祭桌上,而後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關家文名之盛他早有耳聞,關老爺子和關父的著作也拜讀過不少,卻都沒有聆聽這篇祭文時來得震撼。

  關夫人破駢為散,不彷古效今,不拘泥於形式,不困囿於常規,文隨心動,情至而意現。通篇文字莫不以淚鑄就,以血渲染,令哀傷入骨,悲痛入心,哪堪世人承受?

  玄光大師一再回味那字字句句,一再紅了眼眶,掉落淚珠,心裡已把這篇祭文奉為當世之絕調,文壇之絕響。論起筆力強橫,即景生情,關夫人往台前一站,莫說徐廣志,連她祖父與父親也要退一射之地。

  今日來祭拜的人多為權貴,又有關氏與仲氏兩大文豪世家的親友,精通文墨者不知凡幾,且皆入塵俗,感情豐沛,自是比玄光大師更受觸動。

  「此文當屬祭文之巔,哀唱之絕!」一位鴻儒含淚盛讚,餘者哽咽附和,竟是難以成言。

  關老爺子和關父連忙擺手自謙,心裡卻為掌上明珠感到驕傲。他們知道,依依書寫此文不為揚名,只為正名。剖腹取子的場景在普通人想來定是鮮血淋漓,恐怖至極的,雖有皇上為其張目,卻阻止不了別人心生厭憎。但她用阮氏的視角來描述這段,所有的鮮血都化成了捨死忘生的母愛和濃到化不開的哀慟;所有的驚駭都轉為新生兒降臨的極致喜悅與對未來生活的希冀。

  待這篇遣詞淒美絕俗,感情真摯動人的祭文四散傳播,再不會有人謾罵妖婦、鬼物,卻只會記得阮氏的貞烈與孤勇。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當法壇四周的人群哀傷痛哭時,白龍魚服的聖元帝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聆聽,靜靜凝望。

  「這是朕第一次為不相干的人流淚。」他轉回頭去看白福,目中微泛淚光。

  「陛,陛下,夫人寫得實在太好了,太感人了,讓奴才,讓奴才好好哭一會兒。天殺的苗人,作甚往趙府裡投毒,害得阮氏和自己的孩子天人永隔,再不能見。嗚嗚嗚……」白福一把鼻涕一把淚,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聖元帝並未責怪他,等他哭夠了才低聲下令,「你去把夫人約到後院廂房裡來,朕要與她說話。」

  白福不敢耽誤,擤出一管鼻涕,用帕子擦拭乾淨,這才偷偷摸摸地走了。

  頭一天的法事辦完,關素衣已精疲力盡,聽聞玄光大師有請,還當他要與自己商量次日的法事,連茶水都來不及喝就匆忙去了後院,甫一推開門就被拉入一個寬闊而又溫暖的胸膛,牢牢抱住,死死扣緊。

  「混賬東西,你又來了!」她氣得臉頰漲紅,目中噴火,雙手握拳不停捶打那人脊背,卻只覺捶到了銅牆鐵壁上,骨節疼得厲害。

  「別打了,小心傷手。」聖元帝握住她手腕,輕輕拉下來箍在身側。

  「夫人,讓朕抱一會兒好嗎?朕很難過。」他把臉頰埋在夫人馨香的頸窩,悶聲哀求。

  關素衣察覺肩膀濕了一塊,似乎是淚水浸透布料,沾到了皮膚上,不免有些呆怔。這人哭了,堂堂帝王竟伏在自己耳畔哭了,為什麼?亦或者——為了誰?

  她停止掙扎,靜靜等候,待這人情緒稍緩才沉聲道,「皇上,還請您抬頭看看這是何處,而我身上又穿著何物?在弟妹的祭禮上行這等輕薄之事,你就不覺得羞愧嗎?」

  聖元帝慢慢抬頭,理所當然地道,「只是抱著自家夫人流淚片刻,怎能算是輕薄?朕之所為,完全符合祭禮之莊重肅穆與哀感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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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傾訴

  關素衣被聖元帝的無恥噎得說不出話來,沉默良久才道,「皇上,臣婦終於明白您為何能當皇上了。」

  「為何?」

  「因為您天下無敵。」

  「哦?夫人竟如此誇讚朕。確實,朕當年橫掃千軍……」

  「不,」關素衣打斷他,「中原有這樣兩種說法,一曰仁者無敵;二曰賤者無敵。陛下,您早已是天下無敵了!」

  聖元帝臉上的得意被錯愕取代,片刻後竟摟著夫人低笑起來,眸中閃動著快活的光彩,「夫人啊夫人,你單靠這張嘴就能稱霸中原,哪怕是朕,也得對你甘拜下風。一句話裡帶了兩種說法,叫朕怎麼選?當然不能把'無敵'往賤者身上套,只能吃了你這記啞巴虧。夫人若是心裡不痛快,怎麼罵朕都沒所謂,千萬別再打朕,朕不怕自己疼,只怕你手疼。」

  關素衣又羞又氣卻掙扎不開,只能柔聲勸解,「皇上,您先放開臣婦,咱們坐下慢慢談成嗎?臣婦常聽祖父與父親贊您心胸寬大,秉性仁厚,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走在街市上,百姓也對您交口稱譽,愛戴有加。您好不容易打下的邦國,攢下的威望,難道就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便毀於一旦嗎?您有沒有想過後世會如何書寫這段歷史?會如何在您的豐功偉績上增添一個永遠無法洗清的污點?您說臣婦是瓷器,您是瓦礫,這話卻大錯特錯!臣婦或許是瓷器,或許有點精緻貴重,叫人想要收藏,但世間同樣精緻,同樣貴重,甚至更精緻,更貴重的瓷器並非沒有,您富有天下,想要多少便能得到多少,而且是正大光明,輕而易舉。」

  她用誠摯的語氣繼續,「皇上,您不是瓦礫,您是國器,是鎮守山河的東皇鐘,支撐國運的九龍鼎,您的聲譽與威望不容玷污。還請皇上為您自己,也為臣婦,保留一些尊嚴。」

  聖元帝將下顎磕在她肩膀上,側臉看著她忽閃的眼睛,一開一合的嘴唇,心裡滿是眷戀與柔情。

  「為你保留尊嚴?朕還以為你會哭著喊著要朕保留你的貞潔。你們中原女子不都很看重貞潔嗎?你被朕抱也抱過了,親也親過了,貞潔已失,便算是朕的人了吧?再者,夫人也大錯特錯,天下間再沒有女子堪與夫人相比,在朕心中,夫人才是獨一無二的瑰寶。」

  關素衣眉頭皺得死緊,隱忍道,「貞潔是為別人守的,尊嚴卻是為自己留的。我不知別的女子如何想,倘若叫我失了尊嚴,與殺了我沒甚兩樣。皇上,您高高在上,權勢滔天,所以從不把我們這些螻蟻放在眼裡。但您須知,螻蟻也有生存的權利,也有抗爭一切的決心,倘若耍弄太過,寧願化為泥土也絕不妥協。您不要以為您是君上,就能肆意擺佈我的人生,您已經毀了我對婚姻的期待,還請您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後半生行嗎?您的遊戲,我奉陪不起!」

  聖元帝感受到她劇烈起伏的胸膛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終於慢慢將她放開,嘆息道,「夫人莫氣,氣壞了身子朕會心疼。你好好坐著,聽朕說話。」末了在她肩胛骨上點了一下。

  關素衣肩膀一麻,緊跟著雙腿便無法動彈了,不由喊起來,「你要幹什麼?」難道他真想毀了她的貞潔,逼她就範?

  然而她想錯了,聖元帝只是將她抱到對面的軟榻上,令她斜倚在迎枕裡,怕她凍著還加蓋了一條薄毯,塞了一個手爐,仔仔細細將她凌亂的額髮撥到耳後,動作體貼入微。

  此時已近深秋,外間有北風刮過,令枯黃樹葉簌簌作響。一縷寒風順著沒粘牢的窗戶紙鑽進來,繞著桌上香爐轉了一圈,令垂直向上的煙霧氤氳四散。

  靜謐的氛圍感染了關素衣,而聖元帝溫柔的態度也讓她隱約意識到,他沒有傷害自己的慾念。

  她緩了緩語氣,再次詢問,「你究竟想幹什麼?你點了我的穴?」自從見識到武功的神奇之處,她花了許多時間研究,自是能分辨一二招數。

  「若是不抱著你,不拘著你,你怕是會想盡辦法跑掉。朕說過不會傷害你,只想讓你坐下來,好好聽朕把話說完。」聖元帝從懷裡掏出幾張寫滿文字的宣紙,自嘲道,「朕有許多話想對夫人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效仿帝師,來之前寫了許多手稿,然而聽完夫人的祭文,朕忽然意識到,再優美的文字若是沒有深刻的情感支撐,便什麼都不是。」

  他將稿紙扔進火盆,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臉上悲喜難辨。待煙霧散去,他走到榻邊緊挨著夫人落座,脫掉她小巧精緻的繡鞋,將她蓋著薄毯的雙腳搭放在自己膝頭,一面輕拍一面徐徐開口,「其實朕第一次見到夫人便是在覺音寺,你當時口舌如刀,把一群法家學者批駁得啞口無言。」

  關素衣狠狠瞪他一眼,懶怠搭理。

  聖元帝用大掌裹住她略有些冰冷的玉足,苦笑道,「朕當時真是有眼無珠,心想這小姑娘滿口的仁義道德,酸得很,性子還那般剛強氣盛,也不知將來哪個倒霉蛋能消受。於是當趙陸離前來求旨的時候,朕雖然已有納你入宮抬舉關家的意思,卻還是把你賜給了他。」

  關素衣冷笑道,「謝皇上賜婚。雖然起初過得有些艱難,但現在夫君愛我,婆母護我,孩子們孝順我,下僕們敬畏我,可說是沒有一絲不合心意的地方。我是腦子被門夾了才會與趙陸離和離,反倒成為您三千佳麗之一,等待您偶有一日的垂幸。」

  聖元帝將她蔥白指尖拉過來,澀聲道,「夫人不必刺朕,朕早已經後悔了。什麼三千佳麗,婕妤寵妃,不過是謠傳罷了。夫人也不要把趙家形容的那般和美,你究竟算不算趙家的媳婦,你心裡清楚,朕心裡也清楚。」

  「然而只要我願意,隨時都能成為實至名歸的趙夫人。」關素衣直勾勾地盯著他。

  聖元帝眸色微暗,語氣也變得十分危險,「夫人若是願意屈就趙陸離,又哪會等到現在?你說這些話除了噁心自己,讓朕難受,還有什麼意思?」

  他輕輕撫摸她因為發怒而顯得格外紅潤的臉頰,回憶道,「然而再次見到夫人,與夫人深談,朕才明白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因為痛悔不已的錯失,朕學會了怎樣去判斷一個人,衡量一件事,從此小心謹慎,不敢妄下決斷;因為夫人精通文墨,所以朕耐下性子去通讀曾嗤之以鼻的儒家典籍,認真聆聽帝師的每一句教誨,從而日漸進益;因為夫人把百姓疾苦看在眼中,痛在心上,所以朕學會了愛民如子,發政施仁;因為夫人筆戰奸佞,引導輿論,所以朕明白了民心與民意的重要。都是因為夫人,朕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可以徹夜學習不眠不休;可以端坐朝堂,運籌帷幄;可以隱忍怒氣,納諫如流。朕從一個只知道砍殺的莽夫,性情暴戾的羅剎,變成朝臣口中的英主,百姓心中的明君。」

  他眼裡閃爍著無數光點,喟嘆道,「為了能配上這樣美好的夫人,朕願意成為更好的自己。為了得到夫人一句肯定,朕願意打造一個太平盛世。」他湊近了些,直直望進夫人滿是錯愕的瞳仁,「夫人,你還覺得朕的感情可笑嗎?還覺得它只是一場戲弄,一個遊戲嗎?」

  關素衣喉嚨乾澀,久久難言。她被這人的話語鎮住了,絕想不到在他種種仁德舉措的背後,竟處處都有自己的影子。難怪他幾次貶斥徐廣志,堅決阻撓對方入仕;難怪他重修法典,整肅朝堂,為百姓廣開言路;難怪他拒不接受「四等人制」,免於國家分裂。

  雖然這樣說似乎有些過於高看自己,然而現實卻真切地擺在眼前,為了迎合她,得到她的認同,這人默默做了很多,多到改變了關家的命運,改變了王朝的命運,甚至改變了天下格局。

  關素衣發現自己一個字都吐不出,卻不再是因為憤怒,而是複雜到難以言表的情緒。恍惚中,她竟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或許最深沉的感情不是為一個人付出所有,而是盡己所能的為她改變一切。改變自己,同時也改變世界。

  當然,在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因為只有帝王才具備改變天下格局的權勢。

  原來這就是人人趨之若鶩的帝王之愛,果然很有重量,也很有力量。關素衣避開他深情的眼眸,看向不著邊際的遠處,暗忖道:可惜這份愛她要不起,更不能要。和離,再嫁,然後鎖入深宮與一群女人爭寵,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隨之而來的非議更會斷絕祖父與父親的仕途,進而毀了關家千年聲譽。

  帝王之愛的確難得,然而又能維繫多久?她已經輸了一次,絕不會拿第二次重生去賭。

  聖元帝知道她在顧慮什麼,心裡焦急,卻也百般無奈。現在無論說得多真誠,多慎重,在她聽來都是空話,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切但憑時間來證明吧。

  他慢慢解開衣襟,脫掉外袍,直言道,「夫人方才說朕高高在上、權勢滔天,而自己卻是螻蟻,任憑擺佈。夫人你想錯了,朕也有卑賤入塵、命如螻蟻的時候,你若是對朕多一些了解,就會明白朕從不玩遊戲,更不戲弄人心。人心是何物,情感又是什麼,在此前的二十多年裡,朕無從知曉,因為朕自幼與野獸為伍,不識字,不言語,只懂獵殺。」

  關素衣見他連單衣都脫掉了,露出精壯的身體,立刻轉頭訓斥,「你想幹什麼?快把衣服穿上!」

  聖元帝輕輕捏住她下顎,將她的臉轉過來,嘆息道,「朕想讓夫人好生看看,在華麗衣袍與滔天權勢的掩蓋下,真正的忽納爾,亦或霍聖哲,究竟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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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心魔

  關素衣隻飛快瞥了一眼就愣住了,倘若這人不脫掉衣衫,她絕無法想像在華麗袍服的掩蓋下,這具軀體曾遭受過怎樣的創傷。

  他的確很高大偉岸,每一塊隆起的肌肉都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然而除此之外,卻也遍布著交錯的傷疤,一根根,一條條,一道道,好了又傷,傷了又好,所謂的「體無完膚」也不過如此。

  他左胸盤踞著最深也最致命的一道疤痕,僅憑肉眼就能分辨,在受傷之初,定是直達心臟,幾乎斃命。

  「你,你不是九黎族的少族長嗎?」關素衣感覺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明知「非禮勿視」,卻無論如何也挪不開眼。

  「少族長?怎麼可能!那不過是朕登基之後,座下群臣給朕臉上貼的金。你們中原人就是好臉面,誰當了皇帝便非得給他編一個非同凡響的出身和名頭。」聖元帝眸色暗沉,表情恍惚,似乎在回憶著什麼。

  「夫人看這,」他指著自己左肩上的幾道疤痕,「這是朕五歲時與孤狼爭食留下的抓傷,因夏天炎熱,蚊蟲叮咬,著實潰爛了一兩月才漸漸癒合。還有這裡,這是朕初次上戰場,被敵人一刀劈開……」

  他一道一道細數,每一道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傷痛,每一道都是一個常人難以想像的生死劫難。他如今能泰然站在此處,與自己回憶過往,在關素衣看來簡直是個奇蹟。

  「這道傷疤又是如何留下的?它是最凶險的一次吧?」關素衣分明不想回應,卻又難以克制內心的疼痛與關切。

  聖元帝沉默良久才啞聲道,「這是朕自己刺下的。」

  關素衣驚駭地看著他,簡直難以想像似他這般心堅如鐵又悍勇無匹的梟雄,竟會產生自戕的念頭。為什麼?究竟發生何等慘事,才會叫他如此絕望,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聖元帝輕輕撫摸她微紅的眼角,沉聲笑了,「夫人,是你救了朕。倘若沒有你,這一刀不算什麼,或許朕日後還會刺第二刀,第三刀,直至殺死自己。」

  關素衣臉色慘白,想問卻又不敢去問,她的直覺告訴她,在這道致命傷疤的背後,肯定還埋藏著致命的隱秘,絕不是她一介婦人有資格知曉的。然而就算她不問,聖元帝也早已打定主意要告訴她一切。

  「說起來,朕的身世並不是什麼秘密,整個九黎族都知道,漢人朝臣若有心打聽,應該也能知曉一二。」他赤著上身在屋內走動,似乎想起什麼,將一塊蒙著絹布的木板遞過去,柔聲吩咐,「夫人打開看看。」

  「這是地獄圖?」關素衣表情疑惑。

  木板上繪製著一幅色彩極其濃烈的畫作,畫中心躺著一名頭髮披散,手握彎刀的女子,一隻青面獠牙的羅剎惡鬼劃開她高聳的肚皮,拖著幾截腸子爬出來,去吸食她手腕上的鮮血。血,到處都是血,大片大片的紅色像火焰一樣燒灼著旁觀者的眼球,令人感到極度不適的同時更覺毛骨悚然。

  女人淒慘至極的死狀和惡鬼貪婪凶狠的表情在高超畫技的渲染下栩栩如生,就彷佛這並非地獄一景,而是真實發生的。

  聖元帝的回答肯定了這一猜測,「這不是地獄圖,是朕出生時的場景。」

  關素衣心臟狠狠跳了一下,卻不是被嚇住,而是強烈的懷疑。就算她再不待見聖元帝,也不得不承認這輩子他是個仁君,哪怕上輩子,他治國的理念是正確的,初衷亦是利民的,只不過不得其法,繞了許多彎路。

  倘若這樣的人都是惡鬼託生,那前朝末帝又是什麼?

  「不,你絕不是羅剎惡鬼。這幅畫是虛構的。」她搖頭否定。

  聖元帝眉宇間的陰霾徹底散去,「朕的確不是羅剎惡鬼,但這幅畫卻不是虛構。畫上的女子便是朕的生身母親忽蘇力雅,皇考的第一側室。你也知道,我們九黎族是三妻四妾制,一正妻,二側室,側室若實力雄厚,可與正妻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朕的母親當年是最受皇考寵愛的側室,也是能力最強的側室,隱有取代正妻,也就是當今太后的趨勢。尤其在她懷孕之後,二者之間的矛盾幾乎不可調和,一觸即發。」

  他接過畫板,雙目放空,「不知是誰動的手,太后亦或別的妻妾,總之當朕快降生時,她卻遭遇追殺,逃入山谷避難。在那裡,她生下了朕,肚皮撕裂,手腕劃破,血流滿地,場面十分慘烈,更有狼群不斷在周圍徘徊,卻礙於她投下的毒粉,始終不敢靠近。是太后的人首先找到她的屍體,而朕當時正趴伏在血泊中,含著她的手腕,以鮮血為食,沒被渴死餓死,也沒被野獸吃掉,活了整整三日,終於等來了救援。」

  「回去之後,太后找了技藝最頂尖的東洋畫師,按照在場諸人的口述,將真實場景描繪下來,呈給皇考觀看。」他點了點畫框,嘆息道,「於是就有了這幅羅剎降世圖。」

  關素衣面上不顯,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這幅畫真送到先皇跟前,其結果可想而知。能刺破母腹破體而出,又食其鮮血頑強存活,焉知將來不會手刃親父,禍害族人?先皇對側室有多麼寵愛,對這個鬼嬰便會有多麼憎惡,哪能容許他活下來?

  聖元帝一面輕笑一面撫摸她蒼白的臉頰,安慰道,「夫人莫怕,皇考不是那等狠心絕情的人,並未親自動手殺朕,只是將朕扔進深山餵狼罷了。」

  這還叫不狠心絕情?他究竟經歷過怎樣慘絕人寰的事,才能認為不親自動手殺他的父親,便算是好的?關素衣眼眶發紅,漆黑雙目慢慢浮出一層水霧。

  「夫人莫哭,一切都過去了。你心疼朕,朕知道。」提及最不堪的往事,此刻的聖元帝已感受不到半點沉痛,更不會拿起刀劍拼命自殘。他只想擁抱著為自己哭泣的夫人,靜靜地看她一會兒,吻她一會兒,聽她細碎的哽咽,甚至惱怒的責罵,便能把一切傷痛全都抹平。

  「誰心疼你?沒臉沒皮的混賬!」關素衣勉強壓下淚水,嗓音卻變得顫抖起來。

  「好,朕是混賬,朕沒臉沒皮。」聖元帝握住夫人柔若無骨的手往自己臉上拍了兩下,感慨道,「沒想到皇考不要朕,狼群卻把朕叼走,悉心養大了。三歲之前,朕跟著它們學捕獵,吃的是生肉,喝的是獸血,不會說話,只會咆哮。偶有一天,皇姐迷失山林撞見朕,送給朕一根烤熟的雞腿,那味道朕直至現在還無法忘懷。」說著說著竟笑起來,彷彿這是多麼美好的一段回憶。

  「皇姐就是長公主?」關素衣啞聲詢問。

  「對,正是她。從此以後她常來看朕,教朕說話,生火,吃熟食,喝沸水,告訴朕朕不是野獸,而是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所以無論皇姐做了什麼,朕都可以原諒,因為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朕。就這樣過了幾年,族裡把一批孩子扔進山中,讓他們與野獸爭命,試圖培養出一批死士,朕便混了進去。朕的武功都是跟野獸學的,猿猴的靈巧,老虎的剛猛,狼群的狠戾,比起那些孩子不知強了幾何,於是順理成章當了頭領,帶著他們磕磕絆絆地活下來。一批孩子走了,又一批孩子送來,不知不覺朕便掌控了九黎族的暗部。」

  「你還真是福大命大!」關素衣內心震撼,心道這人果然是真龍天子吧?否則又怎會次次都絕處逢生?

  「朕確實有幾分運氣。培養了一大批死士之後,九黎族漸漸吞併了周圍的小部落,開始一點一點向外擴張,於是朕又混入軍隊,連連克敵制勝,闖下赫赫戰功。當皇考發現朕身份時,朕已手握重兵,勢不可擋,他只得捏著鼻子將朕認下。然而朕始終不是他的兒子,只是一柄利器,除了為他開疆擴土,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等這柄利器卷刃,就是該丟棄的時候了。他一面指揮朕在前方拼殺,一面讓朕的幾個兄弟蠶食朕的勢力,冷眼看著他們聯合起來絞殺朕。」

  說到此處,他嗤笑一聲,「但廢物就是廢物,別說聯手,就是再給他們一百條命,也不是朕一合之敵。後來朕直入燕京,當了皇帝,再後來,太后便把這幅畫當作登基禮物送與朕,令朕生不如死。」他眼珠開始發紅,「朕從小就在想,為何別人有爹有娘,唯獨朕什麼都沒有;為何別人能在家中長大,唯獨朕被棄之荒野。朕的母親是誰,朕為何會被族人視如惡鬼?在時光的流逝中,在苦難的煎熬裡,這個疑問漸漸成為朕的心魔,而太后徹底將這隻心魔放出,意圖兵不刃血地殺死朕,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

  關素衣驚得半晌無言,慢慢理順了思路,又看了看手中的畫作,篤定道,「皇上,她騙了你。這幅畫不是羅剎降世,而是聖母護子!」

  聖元帝忽然就笑開了,輕輕環住夫人消瘦的肩膀,呢喃道,「還屬夫人眼明心亮,最是通透。若沒有夫人,朕也許會被心魔糾纏一世,瘋癲至死。夫人,是你救了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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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蠢死

  聖元帝端起版畫,平靜開口,「若是沒遇見夫人,朕永遠想像不到自己還能如此近距離地欣賞它,內心卻沒有絲毫恐懼與絕望。在朕最意氣風發的時刻,在朕將整個中原踩在腳下的那一天,太后便是拿著這幅畫,一面指點一面詳述朕出生時的場景。」

  關素衣太陽穴開始發脹,幾乎能切身體會到那毀天滅地的感覺。對於一個從小被拋棄的孩子來說,沒有任何事會比尋根溯源更重要,倘若一輩子都不得而知倒也罷了,卻在本該最榮耀的那一天猛然掀開血淋漓的真相,其衝擊力不啻於從雲端跌落深淵,其破壞力不亞於海嘯山崩。

  他所希冀的,所追求的,甚至所信仰的一切,都會在頃刻間被摧毀,若意志不堅者,怕是會當場瘋掉。關素衣不知道他那時是如何挺過來的,卻能想像這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他都在遭受著怎樣的煎熬。

  然而哪怕如此痛苦絕望,他也捨不得燒毀這幅畫,可見對未曾謀面的母親懷抱著怎樣巨大的愧疚與思念。他是不是以為把這幅畫留著,永遠用來折磨自己,就能洗清殺死母親的罪孽?

  原來看上去那樣強大的男人,內心卻掩藏著這樣一塊腐爛破潰的傷口,但他從不想著治療,反倒一刀又一刀往更深處挖去。人的精神不是無限強大的,相反,還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日漸薄弱,倘若所有的堅強都耗盡,總有一刀會刺穿心臟。

  關素衣閉上眼睛,狠狠把洶湧而來的眼淚壓下去,她沒有資格為這個男人哭泣,連他自己也不行,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個彌天大謊!事實的真相的確有些血腥,卻一點兒也不殘酷,相反還浸透著濃濃的愛意與期待。

  她勉強維持著平穩的語調,「皇上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您的母親手里之所以拿著刀,不是為了反抗,更不是為了殺死您。她當時難產了,又沒人守在身旁,為了保住您的性命,只能自己劃開自己的肚皮,將您取出;害怕族人沒能及時找到您,她才割破手腕,用自己的鮮血澆灌餵養。」

  她定定看著在自己面前展露出脆弱姿態的帝王,一字一句道,「所以您從來不是羅剎,更沒有弒母,而是她用性命換回的寶貝。您不但不是沒人要的孩子,相反,您的出生承載著比任何人還要厚重的母愛與希望。因為她在天有靈,一直在您身旁守護,所以您才能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下存活過來,且還一次次化險為夷,終至登頂。皇上,看在她的份上,日後切莫隨意傷害自己,您現在是大魏國君,天下共主,您的性命早已經不是您一個人的了!」

  聖元帝被她這番話暖得全身都在發燙,厚重的心防依舊堅硬,卻為她單獨敞開一絲縫隙,將之小心翼翼地納入,或放在心尖上,或藏在心坎裡,除了自己,不允許任何人碰觸。

  他與她十指相扣,熱切道,「這話說得沒錯,朕的性命早已經不是朕的,而是夫人的。倘若沒有夫人,朕永遠不會發現真•相。」剖腹取子,收到密報的那天,他反復咀嚼著這四個字,真相便似一道驚雷,在腦海中轟然炸響,緊接著所有的一切都豁然開朗。

  再去看太后費盡心機繪製的畫作,他並未感受到絲毫愧疚難安,或恐懼絕望,只想為自己的母親好好哭一場。她定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偉大的母親;正如夫人是世界上最剛強,最聰慧的夫人。

  他終於徹底釋懷了,並以此為傲。他不再猶豫著該不該靠近夫人,而是立刻趕到她身邊,向她表明身份。他是忽蘇力雅的兒子忽納爾,亦是大魏君主霍聖哲,他並非惡鬼,又何須隱瞞?

  關素衣卻不能理解他洶湧澎湃的感情,轉開臉急道,「請皇上莫要說這些話,您的命臣婦要不起,更不敢要。既已對過往釋懷,還請您趕緊穿上衣服成嗎?」

  聖元帝見她面上似有羞惱之意,雖覺得很可愛,卻也不忍逗弄太過,一面穿好衣袍一面剖白道,「夫人不要小看自己,對朕而言,您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朕之所以爭奪天下,初衷只是為了保命,後來被太后在心上狠狠戳了一刀,便想著怎樣把皇位坐得更穩,哪怕是死,也不能便宜別人。及至遇見夫人,朕才知道這天下不僅屬於朕,還屬於黎民百姓,養活一方水土,遠比摧毀一座城池更能讓朕滿足。現在,朕想當好這個皇帝,想握著你的手共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關素衣撇開臉,紅暈由耳根慢慢爬上臉頰,又延伸至脖頸,無需看這人熱烈的表情,單憑他滿腔愛意的嗓音,就能令她心神搖盪,思緒紊亂。她不能回應他,唯有保持沉默。

  聖元帝卻並不需要任何回應,繼續訴說,「因尚未猜透自己的身世,朕起初還在猶豫該不該爭奪你。每每看見天真爛漫的孩童,或肚腹隆起的女子,朕便會不受控制地想,朕是羅剎惡鬼,朕的孩子會不會也與朕一樣,用那等血腥的方式破體而出?倘若最後害了夫人,叫朕拿什麼贖罪?」

  關素衣惱羞成怒,轉過臉諷刺道,「皇上,咱倆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您未免想得太多了!」

  「事實證明的確是朕想得太多,所以朕立即跑來趙府尋你,向你坦白身份。」聖元帝遲疑了片刻,艱難道,「因為害怕誕下又一個羅剎,讓他承受朕曾經承受的苦難,所以這些年朕一直潔身自好,不敢與任何女子親近。朕與葉蓁,並非你猜測的那般……」

  紅著臉皮把這輩子乾過的最愚蠢的一件事詳細向夫人解釋清楚,他嘆道,「當年被葉蓁買通,幾次三番向老侯爺進言要把兒媳婦獻給朕以博富貴的幕僚已經找到。受葉全勇指使來追殺朕,後被葉家滅口卻僥倖存活的苗族異人也已經找到,如今都在天牢裡。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把他們帶來,朕當著你的面再審一次。」

  關素衣定了定神,追問道,「殺了葉氏全族,又在趙府投毒的兇手就是那苗人?弟妹的死,是受了葉蓁連累?」

  「沒錯。」

  「好一個中原第一美人,好一個寵冠六宮的葉婕妤,手段果然了得!」關素衣從未如此仇恨一個人,原來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為何會再次嫁給趙陸離,都是她在後面搗鬼。一個人,怎能無恥到這等地步?

  她要另攀高枝,於是公爹就成了色貢權貴的小人,最終與兒子反目成仇;她要拋夫棄子,於是趙陸離就成了需要妻子出賣身體才能獲封爵位的懦夫,從此愧疚難安,抬不起頭;她要鳳翔九天,於是聖元帝就成了被追殺、被愚弄的目標,最終為她扛下所有罵名,給予無上榮華。

  世間還有比她更「純潔善良,柔弱卻又貞烈」的女子嗎?怕是前數百年,後數百年,再也找不出一個。

  「高啊,實在是高!上回臣婦見了葉婕妤,還說見面不如聞名,卻原是臣婦有眼不識泰山!皇上,你們夫妻倆一個心思詭詐,一個愚蠢透頂,合該湊成一對,作甚要來害我?我在趙家有夫君寵愛,有婆母回護,孩子們雖不是親生,卻都對我恭敬有加,孝順至極,我為何要拋下他們,與你這個幫兇在一起?你蠢,我卻不蠢;葉蓁下賤,我卻不下賤!」

  她忽然掀開薄毯站起來,連鞋子都顧不上穿,飛快跑出去,只留下一句諷刺,「皇上,喝了那麼多文墨,您果然大有進益,這招苦肉計差點把我騙去!咱們日後再不要會面,就當從未認識過吧!」

  聖元帝欺騙她,戲弄她,甚至欲強奪她,都無法令她真正動怒,因為她承受過比這更為險惡,更為醜陋的傷害。然而唯獨一點她無法原諒——他不該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幫著葉蓁把她往火坑里推。

  憑什麼他看不起她的時候就能肆意踐踏,愛上的時候又想輕易挽回?憑他是皇帝?憑他那慘絕人寰的身世?這年頭,誰沒有幾個一說起來就肝腸寸斷的回憶?真當自己多麼可憐不成?

  關素衣走得飛快,回到廂房才發現腳底被石子磨出許多傷口,疼得厲害。金子忙拿出藥膏提她擦拭,疑惑道,「夫人,您會解穴的功夫?」

  「什麼解穴?他點中的穴道與天宗穴相通,我只需一直靠著椅背,暗暗壓迫天宗穴,便能用回血衝破阻塞。你日後多讀點書吧,別像你家主子,蠢得無可救藥!」關素衣咬牙切齒地道。

  金子滿臉苦笑,「夫人,您別把氣撒在自個兒頭上啊,奴婢只有您一個主子,再沒有別的主子!奴婢的編號已被暗部撤銷,又除了軍戶,再也回不去了。」

  關素衣愣了愣,這才用指尖去戳金子腦門,「鬼丫頭,知道拿話堵我了。所幸你被派來監視我,多多少少學了點東西,否則早晚有一天也會像霍聖哲一樣,被自個兒蠢死。」

  金子不敢反駁,暗暗在心里為陛下默哀。原來夫人最不能容忍的並非欺瞞,而是人蠢嗎?那慘了,陛下這輩子怕是沒有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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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太后

  聖元帝盤坐廂房,心情抑鬱。眼看夫人軟了心腸,既為自己道明真相,又為自己哀傷哭泣,只需交代清楚葉蓁那事,再凸顯自己如何潔身自好,就可以相親相愛了,最後怎會變得那般憤怒?

  他把先前說過的每一句話,乃至於每一個字都拆開來細細思量,試圖進行彌補。今日的會面的確有幾分苦肉計的意思,夫人是何等樣人,再沒有比默默守了她大半年,連吃什麼喝什麼都要問個仔細的聖元帝了解。

  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看著剛強無比,實則最是善良,又格外喜歡孩子,只需拿孩子說事,斷沒有不心軟妥協的。所以他才將話題慢慢轉到自己童年,把最苦難的那些歲月,最沉痛的一段隱秘,悉數與她分享。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竟慢慢得到撫慰,最終徹底治愈。本以為越爛越深,越挖越痛的傷口,只在夫人三言兩語間便腐肉盡去,瞬間抹平。她說他是母親的寶貝,讓他不要傷害自己,叫他何其高興,何其感動?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卻又為何暴怒起來?聖元帝百思不得其解,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葉蓁害朕」。毫無疑問,若說他現在最痛恨的人是誰,非葉蓁莫屬,太后、大皇子妃、大長公主等人還得往後排。

  白福驚訝的卻是關夫人的身手,不由駭道,「陛下,您不是把夫人的雙腿點住了嗎?她怎麼跑了?」要不是理所當然地以為夫人沒法動彈,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鬆警惕。

  「現在是探究這個的時候嗎?還不快去找金子,問問她夫人為何生氣?」聖元帝一面不耐擺手,一面把地上的繡鞋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拍掉塵土,藏入袖袋。

  白福連忙去打聽,片刻後僵著臉回來,小聲道,「啟稟陛下,金子大人讓您日後別再去找她了,她不會告訴您任何有關於夫人的事。她說,她說自己日後只是夫人的丫頭,再不是您的暗衛,她的主子只夫人一個。」話落心驚膽戰地等著陛下發怒。

  聖元帝臉上雖顯驚詫,卻全無怒容,少頃竟哈哈笑起來,拊掌讚了一句「好丫頭」。

  「陛下,金子大人還有話要奴才幫忙轉告。」第一劫避過了,白福額角卻冒出更多冷汗,遲疑道,「她說,她說夫人嫌您蠢,讓您日後多讀點書。」

  「你說什麼?」聖元帝臉上的笑容扭曲一瞬。

  「陛下明鑑,這話可不是奴才說的,是代金子大人轉告的!」白福撲通一聲跪下,心裡暗暗叫苦。

  聖元帝呆怔良久,挺拔的身姿終是一點一點佝僂下去,在廂房裡枯坐半日,這才萬分沮喪的離開,行至一處涼亭,見裡面聚集著許多文人,正伏案疾書。

  「他們在做何?去看看。」

  白福奉命去探,回來後低聲道,「他們正在謄抄夫人的《祭弟妹書》。因今日參加祭禮的人很多,關氏一族、仲氏一族的大文豪均有出席,故京中文人皆慕名而來,又有權貴雲集此處,那祭文方念罷,就已風靡了半個燕京,再過不久怕是會人手一份。」

  聖元帝腳步頓了頓,命令道,「遣人把這篇祭文散播出去,為夫人造勢。」復又溫柔一笑,「其實不用朕幫夫人揚名,這篇文章如此扣人心弦、哀感天地,早晚有一日會成為千古絕調。」

  白福不敢耽誤,連忙去辦。暗衛的效率自是一等一的,待帝王車架行至山腳,入了城門,關夫人所作的《祭弟妹書》在燕京城裡已是人手一份。每走一段路便會遇見幾個眼眶通紅的文人手拿稿紙誦讀,還有婦人跟隨在他們身後仔細聆聽,繼而摟著自己的孩子哭得肝腸寸斷。

  母愛的偉大與無私,被這篇文章渲染到極致,現在再談起趙府,談起阮氏,人們只會盛讚她英勇,絕口不提什麼妖婦、鬼怪。就連那些思想酸腐的老儒生,也在拜讀祭文後幡然悔悟,為其焚燒香燭以示哀悼。

  人言可畏,人言也可敬,只需正確引導,便能發揮出無以倫比的力量。難怪中原人有這麼一種說法——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廣開言路這一點,確實做對了。

  聖元帝命車架緩行,一路走一路看。曾經滿是遊俠兒晃蕩的街頭,如今已整肅一新,繁榮初現,過往百姓臉上多洋溢著笑容,穿戴雖樸實,卻很乾淨;有孩童在路邊玩耍,嘻嘻哈哈打鬧而過,模樣那般無憂無慮、天真爛漫。

  這一幕幕,一景景,令聖元帝感慨良多,亦無比滿足,直至入了宮門,還覺得意猶未盡。

  「若夫人能陪朕一塊兒飽覽風景,勘察民情,那該多好?見到如此繁華景象,夫人定然很高興,也就不會嫌棄朕愚蠢了。」他走入未央宮,一面換上龍袍一面惋惜不已地感嘆。

  白福不敢隨意插話,只能乾巴巴地賠笑,而後跟隨陛下前往長樂宮。那是太后的居所,自從登基後,皇上便再也未曾踏足,雖礙於儒學對孝道的看重,母子倆還維持著平和的假象,但深宮中人誰不知曉,太后對皇上恨入骨髓,皇上對太后亦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怎麼來了?」太后身邊環繞著許多幼童,皆為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的遺孤。至於三位皇子是如何死的,還得問問聖元帝腰間的佩刀。他們皆為太后骨血,原本最有希望得登大寶,結果卻讓這羅剎惡鬼一刀斬了,心中怨恨之深可想而知。

  她將老六的幼子抱進懷裡輕輕拍撫,斥道,「來之前先讓人通稟一聲,莫嚇著孩子。你是個什麼東西,難道自己不清楚嗎?」

  「通稟?這魏國的天下是朕打下的,宮殿是朕佔領的,龍椅是朕坐著的,你們都是朕的附庸,只能靠朕施捨活命,朕來來去去,何須向你通稟?若非朕選擇了儒學治國,不得不遵守漢人所謂的'孝道',而你又是朕名義上的母親,你以為你還能活到現在?問別人是什麼東西之前,先垂頭看看自己吧!」聖元帝不緊不慢地踏入內殿。

  太后驚怒之下隱隱覺得不妙。當關氏剖腹取子的消息傳入宮中,她便開始寢食難安,唯恐聖元帝發現些什麼。那幅畫是她掌控對方,乃至於殺死對方的唯一利器,若是被戳穿了,看破了,她的處境將變得十分艱險,而諸位皇孫更沒有活命的可能。

  孝不孝順都是別人說的,身為皇帝,又牢牢把控著整座禁宮,他想做些漂亮的表面功夫並不難;相應的,要暗中除掉她也是輕而易舉。她死了,幾位皇孫算什麼?還不隨意被人糟踐?尤其忽納爾還是那等記仇的性子。

  太后想了很多,臉色也就越顯蒼白,幾名皇孫被她寵溺太過,性情乖僻,竟指著聖元帝罵起來,「惡鬼滾開,不要髒了皇祖母的地界。來人啊,快把他趕走,他是惡鬼,身上全是晦氣,誰沾了都要霉的!」

  當然也有膽小怯弱的,這會兒已撲到太后懷裡哭起來,口中也是惡鬼、羅剎地喊個不停。可見平日里,太后沒少跟他們講述這位皇叔的「傳奇身世」。

  聖元帝以往若是碰見這等場面,總是自發避開,今天卻靜靜坐在上首,表情不辨喜怒。他此前之所以容忍這些人,一是擔心自己沒有子嗣,想找一個不那麼討厭的孩子過繼膝下;二也是為了留著他們折磨自己,好贖清身上的罪孽。

  但現在,他們是死是活,說什麼做什麼,與他有何干系?全他娘的見鬼去吧!

  思及此,他也懶得與太后廢話,指著白福手裡的東西,徐徐開口,「多謝太后把這幅聖母護子圖送給朕,叫朕明白朕的母親是何等英勇剛烈,愛子如命。待時機成熟,朕要向天下人昭告她的存在,並且為她做九九八十一天法事。這麼些年,她伴隨朕左右,處處庇佑朕,叫朕逢凶化吉,如今朕已坐擁天下,她也該心滿意足地投胎去了。太后,有些人生幾個兒子便死幾個兒子,護也護不住;有些人只生一個,還被千般利用,萬般殘害,卻平平安安地長大。你道這是為何?因為行德之人自有天佑,作惡之人自有天收。」

  他接過畫作,萬分珍惜地撫摸,嘆道,「朕要追封母親為太后,命朝臣擬定榮耀無比的諡號,不叫她的尊貴與顯赫被別人奪去。太后,你可千萬要保重身體,朕政務繁忙,怕是沒有空閒操持你的葬禮。」話落不等太后反應便甩袖而去。

  幾名小皇孫跟在他後面辱罵,還拿起小弓箭試圖襲擊,卻被宮娥急忙撲倒,死死攔住。皇上方才那些話已經夠明白了,他要認回自己的母親,為她正名,而太后的尊榮必被奪取。待她死後,莫說加封諡號,隆重下葬,能不能入皇陵都得兩說。

  太后除了這座形同囚籠的長樂宮,怕是什麼都沒有了,哪還能護住幾位小皇孫?從此以後,宮中上下都得學會夾著尾巴做人!

  回到御書房,聖元帝痛痛快快地吐出一口氣,擺手道,「把葉蓁送回去。趙陸離等了這麼些年,也該得償所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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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兩妻

  既已嚴辭拒絕聖元帝,關素衣也就暫時將之放下,專心操辦阮氏葬禮。她從始至終都沒打算告知家人,免得祖父和父親擔心,真鬧到君臣反目,血濺朝堂的地步,她還重生回來作甚?又禍害家裡一次?果真到了拒無可拒的那一天,從了便從了,祖父和父親若覺顏面無光還能辭官回鄉,繼續開書院,總好過全家赴死。

  這一世,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守護家人,而非家人再次被她連累,結局慘淡。強極則辱,慧極必傷的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是以,必要的時候還得學會忍辱負重,能屈能伸。

  拋開雜念後自是一夜無夢,翌日天光未亮,她就張羅著給孩子們做早膳。趙純熙和趙望舒的確懂事很多,去哪兒都帶著木沐,得空就來看小懷恩,眉宇間慢慢有了堅毅之色。

  木沐年紀雖小,卻什麼都看得明白,這些天一直不愛說話,但每每張嘴,必是一句帶著哭腔的「我要二嬸」。他知道二嬸永遠不會回來了,心里哀傷,卻無法用貼切的語言表達。

  關素衣心疼極了,將他攬進懷裡拍撫一會兒,又將他放在膝上親自餵飯,總算讓他多吃了兩口。少頃,金子抱著嚎啕大哭的小懷恩入內,焦急道,「夫人,二少爺鬧瞌睡,非得您來搖,咱們已經換了一圈人,搖了兩刻鐘,他還在哭,小臉都哭紅了!您看這可憐樣兒!」

  因趙懷恩未出生母親就死了,關素衣難免多憐惜一些,得空就抱在懷裡又拍又搖,竟讓他染上一個壞毛病,瞌睡來了非得伯母抱著搖晃,否則絕不合眼。他還生了一副狗鼻子,不是伯母桂香味的懷抱,誰來也不買賬。

  金子親手將他剖出,自是當成心肝寶貝一樣疼,捨棄軍戶,退出暗部,一是為了夫人,二也是為了孩子。雖然知道夫人近日很忙碌,卻也不忍心小懷恩總不入睡,只好硬著頭皮跑來求助。

  關素衣也不嫌累,將調羹交給木沐,柔聲道,「你自個兒吃飯,娘得騰出一隻手抱弟弟。弟弟剛吃飽,正看著你呢,你可不能輸給他,要多吃兩碗給他看。二嬸不在,將來弟弟就要靠你照顧了。」

  本還有些意志消沉的木沐立刻端起碗,奶聲奶氣道,「娘,你抱弟弟,我吃飯。二嬸照顧我,我照顧弟弟。」

  「好乖。」關素衣壓下眼中淚光,伸手把小懷恩抱過來。

  趙陸離扶著母親進門時,就見妻子一手摟著木沐,一手抱著侄兒,左邊坐著女兒,右邊偎著兒子,當真是眾星拱月。但她八月也才剛滿十九,既要照顧這麼多孩子,又要里外操持,孝敬婆母,前堂來了女賓,還得靠她一人應付,哪怕是鐵打的,這會兒也該受不住了,她卻脊背挺直,眼神炯爍,面上只有堅毅,不顯頹靡,令旁人備受鼓舞,精神振奮。

  趙陸離心頭陰雲頓時消散,扶母親坐定後便去接侄兒,低聲道,「我來抱吧,你先用膳,用完了咱們再換。」

  關素衣輕輕搖頭,「剛睡著,換手的時候將他吵醒就麻煩了。等他睡沉了我就把他放回搖籃裡,你和老夫人先吃吧,不用管我。」

  「娘我餵你吃。」趙純熙夾了一個素菜蒸餃遞到繼母嘴邊,神態未顯討好或算計,全是滿滿的孺慕。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關素衣真心教導,她自然也真心孝順,大半年相處下來,雖沒有血緣,感情已十分和睦。

  「我也餵娘。娘喜歡吃千層糕。」等關素衣吃完蒸餃,趙望舒也掰了一小塊糕點遞過去。

  「娘最喜歡吃饅頭。」木沐不甘人後,拿了一個巨大的饅頭往義母嘴裡塞。

  關素衣不想拂了孩子們的好意,飛快嚼完嘴裡的東西,把饅頭叼住。

  老夫人看見如此溫馨動人的場面,臉上的哀痛之色淡去不少,一面誇讚孩子們長大了,懂事了,一面伸出手把兒媳婦嘴裡的饅頭拿過來,省得她噎著。趙陸離倒了一杯熱茶,慢慢餵進夫人嘴裡,眼角眉梢全是溫柔笑意。

  孩子們吃飽了便回去換喪服,關素衣把睡熟的小懷恩交給金子,這才拿起碗筷用膳。

  趙陸離讓人重新熱了幾道早點,坐在一旁相陪,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忐忑不安地試探道,「看見小懷恩,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夫人也給我生一個孩子,會是何等可愛模樣?不拘男孩、女孩,只要撿到夫人一半,將來必定不凡。」

  關素衣眼也不眨地道,「家裡有這麼多孩子已經夠了,再來幾個我可消受不起。」

  「哪裡能夠?都說多子多福,夫人還如此年輕,再給我生十七八個也不嫌多。」

  關素衣壓下滿心不適,敷衍道,「在弟妹的葬禮上不要說這些話,以免對亡靈不敬。」

  「是我糊塗了,還請夫人恕罪。待出了孝期,咱們再來商量壯大家族之事。」趙陸離心中略感遺憾,卻也並不著急。他有一輩子的時間來獲取夫人原諒。一輩子,四五十年光陰,哪怕是顆石頭也能捂熱,更何況夫人的心並非石頭,而是包裹著堅冰的火焰。

  這堅冰本是他一層又一層凍上,也該他一層接一層打碎。做錯了事,總要接受相應的懲罰。

  然而他設想得很好,世事卻總與他作對,臨到開悼時,當著滿堂賓客與諸位親友的面,一名僕婦火燒屁股一般飛奔進來,失態大喊,「老爺,夫,夫人回來了!您快去看看吧,是夫人回來了!」

  葉蓁走後,趙家下人全都換了一遍,卻也留下幾個得用的忠僕,這名婦人就是其中之一。她打死也沒想到攀了高枝的夫人還能回來,見來者掀開冪籬,露出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她剛喊完,葉蓁已尾隨而至。覺音寺是公眾場所,無人攔門,令她暢通無阻地走到靈堂,當著所有人的面露出真容。

  「葉採女?」有人認出她。

  「不,不是葉採女,是其雙胞妹妹葉蓁。你沒見她眼角有一顆淚痣嗎?葉採女可沒有。」不知誰解釋一句。

  「葉採女的妹妹不早就淹死了嗎?」

  「沒說淹死,就是掉進黃河沖走了。可能當時福大命大,被哪個好心人救上岸,這些年一直流落在外,直至今日才找來。」此人不停解釋,彷彿在故意引導言論。

  周圍的人果然信以為真,一會兒看看相對無言的夫妻倆,一會兒看看表情驚訝的關夫人,繼而大搖其頭,心內計較——前妻沒死又娶了繼室,如今兩個俱在,取誰舍誰是個難題;兩個都取,誰高誰低又是一個難題。

  論理,先過門的當為正妻;論利,家世顯赫的也該獨占尊位;論情,這個必是前妻穩贏啊!燕京城裡誰不知道趙陸離為了葉蓁願傾其所有,會落到今日這等地步,也是太過重情從而被葉家連累的緣故。更何況他和葉蓁共同撫育了兩個孩子,這才是最有分量的籌碼。

  關夫人那樣驚才絕豔的女子,面對這種情況也是毫無辦法。她既獨占不了名分,也獨占不了夫君,一句「先來後到」就能將她壓死。人家再怎麼說也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連嫁妝和孩子都在府裡存著呢!

  這下有的鬧了,二女爭夫,且看誰輸誰贏吧!眾人心思活絡,面上卻極為嚴肅。

  葉蓁莫名其妙被送出宮,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只好來找前夫。這大半年裡,她雖然被貶為採女,聖元帝卻不讓宮人苛待,反而繼續像以往那般好吃好喝地供著,以至於她面容嬌嫩,身段婀娜,相貌與當年離開時別無二致。

  當她滿以為這是皇上早已對她情愫暗生的跡象,總有一天會選擇原諒時,卻被幾名黑衣男子拖出甘泉宮,隨意扔在大街上。她好不容易走到趙府,卻發現裡面寂靜無人,問了左鄰右舍才知阮氏暴亡,全家人都去了覺音寺。

  「阿離,我回來了!我終於找到你了!」見趙陸離只是用複雜的目光凝視自己,並未疾奔上來相認,她不得不含淚呼喚。宮中回不去,葉家又家破人亡,除了前夫,她已找不到任何依靠。當年飛得有多高,現在摔得就有多重,回頭再看,唯一能接住她的只是最初相愛這人罷了。

  「你,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趙陸離神情恍惚,如在夢中。

  「有話進屋說!」老夫人強忍怒氣打斷。

  「弟妹的祭禮快開始了,你們一家人進去說話,我顧著外面。」關素衣暗暗衝母親擺手,表示自己無礙。最初,她的確有些驚訝,不過轉念就想明白,這必是忽納爾的手筆。他嫌她在趙家過得太舒坦,於是便把葉蓁放回來,反正葉蓁的詭計已經敗露,留在宮中唯有一死,不如物盡其用。

  不得不說這一招很聰明。她從來不喜歡玩什麼內宅手段,更不擅長明爭暗鬥,倘若葉蓁要作妖,她懶得應付,只能和離。或許在趙陸離面前揭穿葉蓁的真面目也是一個辦法,但那又何必?人家愛了葉蓁兩世,不妨讓他圓了這個夢。不管是苦是甜,自己種下的因果就得自己吃。

  趙府怕是不能待了,但木沐該怎麼辦?小懷恩又該怎麼辦,這些本不該她考慮的問題,現在卻成了最大的隱憂。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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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05:24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追封

  趙陸離帶葉蓁去內院深談,老夫人不放心也跟著去了,趙望舒對親生母親十分想往,自是亦步亦趨地跟隨,唯獨趙純熙很不甘願,鐵青著臉墜在隊尾。

  許是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回趙家,所以葉蓁在女兒面前幾乎沒怎麼遮掩,要辦什麼事總是直接吩咐下去,還常常在她耳邊灌輸一些往上攀爬的技巧和耍弄人心的手段。也因此,除了老夫人,趙純熙恐怕是最了解她真實面目的人。

  她對別人沒有真心,即便是骨肉至親,在她眼裡也只被區分為兩類——得用的或不得用的。

  此前,趙家顯然是不得用的,所以全家上下被她棄如敝履;現在她沒了依仗,只好再把這雙敝履撿回去。如此忍辱負重、屈尊降貴,著實難為她了,就不怕這雙鞋子穿著膈腳?

  趙純熙心裡煩悶,卻又說不出攆人的話。葉蓁再怎麼不堪也是她的母親,斷沒有眼睜睜看著母親流落街頭的道理。罷了,日後多防著點,莫讓她去禍害繼母。


  葉蓁在內院編著故事,關素衣在靈堂主持祭禮。

  她身穿麻布喪服,頭戴一朵白花,每念完一段經文就虔誠叩首,當初既說好磕滿七七四十九個,便絕不會含糊。木沐不喜接觸陌生人,自是不願去看葉蓁,小手一直拽著義母衣角,走哪兒跟哪兒。

  他小小年紀,經文卻已念得有模有樣,叩首時盡量模仿義母,緩慢而又莊重地伏身,腦門抵住地面後停頓一息,再起身,脊背挺得筆直,一舉一動已初顯雅士風範。

  散坐祭壇周圍的親朋好友明里暗裡都在關注這母子倆,心中莫不嘆服。當初趙家是什麼情況,他們均看在眼裡,趙陸離糊塗度日;老夫人精神萎靡;趙純熙看似精明實則膚淺躁動;趙望舒簡直就是個混世魔王;而這小木沐原本連話都不會說,現在卻能為賓客端茶遞水,懂事知禮。

  雖說趙家大房沒了爵位,但明眼人都知道,有關夫人這樣的賢妻良母撐著,他家遲早還要起來。沒見才幾個月,趙望舒就已傳出些文名了嗎?繼母背後站著那麼多文壇巨擘,其本身亦是驚才絕豔之輩,莫說朽木,便是一塊石頭也能讓她澆灌出一朵花兒來。

  只可惜這樣好的光景,偏偏叫葉蓁給攪合了,她那張臉與葉採女長得一模一樣,便是想找個藉口否認也難。

  若是換個普通人,這會兒必定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但關夫人端得著實穩當,瞅瞅她那恬淡如水的眉眼,古井無波的瞳仁,一絲不錯的誦經聲和雍容不迫的舉止,好一番大家氣象!

  在她的感染下,本還有些心思浮動的賓客們漸漸歸於平靜,開始誠心誠意地為阮氏禱告。

  道場四周擺放著幾個巨大的火盆,不斷有下僕將香燭紙錢等物投進去焚燒,煙霧一團一團上湧,奔著天際而去。不多時,寺廟外也冒出許多青煙,越聚越濃,像是某處失火了一般。

  關素衣聞聽賓客騷動,回頭一看也發現不妥,忙指使明蘭去打探。少頃,明蘭抹著眼淚回來,哽咽道,「小姐,您的祭文已傳遍燕京,有好心人感佩二夫人捨命護子,特來給她上香。因祭壇裡多是貴人,他們不敢打擾,所以在寺廟外燒紙祭奠,拜了便走。如今外面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玄光大師命僧人擺了幾尊銅鼎,專供他們燒香用。」

  「不是走水便好。」關素衣沉吟道,「他們願為弟妹禱告祈福,這份心意著實可貴,你讓管家開了庫房,把家裡的餘糧搬上山,日後再有前來祭拜的善心人便一人發一捧糧食,雖不多,卻足夠吃上一天,算是替弟妹下輩子積德了。」

  明蘭連連應諾,拿著對牌下山去了。

  賓客們見她料理完諸事,心中越發嘆服。這樣氣度卓然且還德厚流光的女子,嫁入誰家就是誰家的福氣。那葉蓁流落在外多年,一回來就想佔正妻之位,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真要與關夫人一項一項來比,除了生下一雙兒女,她卻是一樣也拿不出手。

  思忖間,上午的祭禮不知不覺到了尾聲,玄光大師念了一句佛,讓大家各自下去用齋飯。

  仲氏連忙把女兒拉到廂房說話,關老爺子和關父一面派人去打聽葉蓁這些年的行蹤,一面憂心忡忡地跟進去。

  和離是肯定的,但關素衣卻不會輕易退讓。葉蓁想要趙家?想當正妻?想把曾經丟掉的親情再撿回去?可以,自己伸手來拿,只希望最後別落得個一無所有、名譽盡毀的下場。她的確不擅長後宅爭鬥、爾虞我詐,但挖坑埋人卻很順手。倘若葉蓁老實本分倒也罷了,非要自己往坑里跳,那她就狠狠推她一把。

  心裡早有章程,關素衣卻沒打算向家人求助,只對仲氏說走一步看一步,順其自然吧。

  葉蓁剛回家,什麼事都沒發生,說再多也屬枉然,果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仲氏無法,唯有長嘆。關老爺子沉思良久,拍板道,「若是過不下去,那便和離吧。命運使然,皇上必不會怪罪。」

  關父亦點頭,「如非萬不得已,我並不贊成和離。然而現在果真到了這一步,不和離怕是不行了。我關雲旗的掌上明珠絕不為妾,更不能當什麼平妻,受誰的轄制。」

  關素衣再三保證不會委屈自己,若真的過不下去就收拾東西回家,這才把仲氏等人勸走。他們前腳剛出院門,金子後腳就回來,低聲道,「夫人,奴婢方才去東廂打探,你猜怎麼著?那葉蓁好不要臉,竟說自己忘不了舊情,求了陛下幾月,又以死相逼,陛下才把她放回來。如今趙陸離正抱著她痛哭呢,老夫人和趙純熙、趙望舒等在外間,都是一頭霧水。趙陸離還說會幫葉蓁安排一段妥當的經歷,必不叫家里人和外面人看輕她。您瞅瞅,這是什麼?這就是傳說中的情深似海啊!」

  「別貧了,今兒這齣戲不正是你家主子安排的嗎?」關素衣冷笑,「說他蠢,他立刻就精明上了,把葉蓁放出宮,卻決絕口不提當年那些齷齪,擺明了是要讓趙陸離與她再續前緣。我現在反倒成了多餘的,不想走也得走。」更何況她早就想走,只是捨不得木沐和小懷恩罷了。

  千愁萬緒爬滿心牆,令她眉頭緊鎖,鬱鬱寡歡。

  金子暗暗罵了陛下一句,柔聲勸道,「夫人,奴婢說一句大實話,您別以為奴婢是幫前主子拐騙您。這趙家您早就不該待了。您那麼喜歡孩子,又噁心趙陸離,為何不趁著年輕趕緊和離改嫁,自己生一個?別人的骨血終究是別人的,或隨便挑撥幾句,或發生什麼齟齬,或利益起了衝突,頃刻之間就能與您離心。您看那趙望舒不就巴巴地黏他自個兒親娘去了嗎?」

  話落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您現在還年輕,有許多光陰可以蹉跎,然而女人的青春何其短暫?等您回過神來想改道時,怕就沒有路了。年紀大了再生孩子,其中凶險您應該了解。」

  關素衣不動聲色地道,「我心裡自有分寸,你不用替你主子操心。」

  「奴婢哪兒是替陛下操心啊,分明是替您操心。再者,奴婢現在跟暗部沒關係了,陛下沒給奴婢指派任何差事,反倒添了更多人手專門保護您,免得葉蓁對您不利。您是不知道,她從苗人那處買了許多毒藥,雖在葉家出事後儘皆毀去,早前卻送了許多給趙純熙。所以您還是趕緊離開趙家吧,此處危險。」

  「你的毒術不比苗人差,我很放心。」關素衣老神在在地喝茶,直等金子說得口乾舌燥才去外間用膳。

  下午開悼時,葉蓁竟已披麻戴孝地站在趙陸離身邊,一手牽著趙望舒,一手挽著趙純熙,做足了正妻姿態。老夫人心中怒極,卻礙於家醜不好發作,只能與兒媳婦和木沐站在一起。左邊是一家四口,右邊是老少三人,堪稱涇渭分明。

  賓客們不好摻合別人的家務事,只能暗自搖頭,假裝不知,正準備坐回蒲團誦經,卻聽外面傳來喧囂聲。少頃,白福雙手捧著一卷聖旨走進來,身後跟著許多侍衛,抬著幾口沉重的大箱子。

  等眾人陸續跪定,他才展開聖旨唱念,原是皇上感佩阮夫人為子舍生、恩山義海、大愛無私,特追封她為二品誥命,賜諡號貞烈夫人,享祭一品;又言關夫人義勇之舉感天動地,賜珍寶如下……以示嘉獎。

  關素衣淡定自若地接了聖旨,賓客們卻嘀咕開了:追封二品,享祭一品,還特地賜了諡號,這是多大的榮耀?阮氏生前因容貌醜陋不敢見人,更不敢請封誥命,死後卻沐浴這等隆恩浩蕩,亦給兒子尋了最強庇護,縱死百遍也無悔了!只不知皇上為何對一介婦人如此關注,二品誥命竟得了雙字諡號,縱觀歷朝歷代,絕不多見!難道是為了抬舉趙家二房,安撫邊關的趙將軍?

  眾人猜測紛紜,關素衣卻早已洞悉聖元帝的意圖。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只是在給自己母親造勢而已。先把弟妹抬為貞烈夫人,大肆宣揚她為子舍生的義舉,讓百姓感佩敬服,再稍稍透露一些自己的身世,頃刻間就會被民眾奉為千古佳話,當世傳奇。

  追封了阮氏,自然也要追封太后,宮中怕是要風雲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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