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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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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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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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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05:36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逗弄

  宮中如何,太后如何,皆與關素衣無關,她將聖旨捧到靈前祭奠,轉而引導白福和眾侍衛往菩提苑去,讓他們綁了孝布再來上香。

  這群侍衛多是九黎族人,五官十分深邃,體格亦高大健壯,一個個站在屋內,便似杵著一尊尊鐵塔,把原本寬敞的空間都弄得狹小無比,而白福夾在其中就像掉入鶴群的雞仔,越發顯得乾癟瘦弱。

  金子將孝布分發下去,普通人能在腰上纏一圈的長度,他們卻只能往手臂上綁,發到最後一人時,卻聽自家主子沉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啊?不是夫人讓奴婢來的嗎?」金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發現白福和其餘人已退出房間在院外站定,手掌按壓在刀柄上,凶煞之氣陡然瀰漫,再抬頭去看唯一留下的侍衛,卻見他眼睛閃亮,嘴角微彎,發出陛下特有的渾厚嗓音,「夫人果然好眼力,朕走了一路,唯夫人看出端倪,且一口道破朕之身份。」

  關素衣撇開臉,冷道,「道破你身份?你是誰?本夫人認識嗎?」

  高大侍衛扒掉臉上的臉皮,笑道,「一會兒逼問朕是誰,一會兒又不願承認,夫人好生任性。夫人對別人那般溫柔和善,唯獨對朕橫眉怒目,不假辭色,不過是仗著朕喜歡你罷了。」

  關素衣轉過臉來定定看他,直言道,「對,我就是仗著你喜歡我。你若覺得受到冒犯,能不喜歡我嗎?」

  「不能。」聖元帝走過去,想擁抱心上人又怕褻瀆了她,只好圍著她轉了兩圈,眼角眉梢全是濃濃笑意,「朕就喜歡夫人直言直語的樣子,不管你對朕怎樣,罵也好,打也罷,朕都受著。古語有云——愛之愈深,恨之愈切。夫人越是厭惡朕,痛恨朕,越表明你對朕早已動了真情,否則你面對趙陸離時怎能那般平靜?他幹的那些混賬事你從未與他計較,也從未動過真怒,因為你壓根沒把他放在心裡。你對朕就不同了……」

  「夠了,能不往您自個兒臉上貼金嗎?」關素衣目中噴火,簡直不知該拿此人怎麼辦。她從未見過比他更無恥的人,先前怎會認為他憨厚敦實呢?真是瞎了眼!

  「您看,您又動怒了,若是沒把朕放在心上,您何必與朕計較?」聖元帝把人按壓在蒲團上,見她氣的粉拳都砸了過來,本打算飛快放開的雙手又牢牢黏在她肩膀上,滿足地挨了幾記。

  「中原似乎還有一句俚語,叫打是什麼罵是什麼,」他愛極了夫人又羞又怒的模樣,那燃燒著火焰的雙眸能讓他整顆心變得滾燙,還能把他全身血液激盪至沸騰。他像是癮君子一般,不住口地逗弄,「讓朕好生想想,對了,叫'打是親罵是愛',夫人您再多打兩下,多罵幾句,叫朕知道您對朕的愛究竟有多深。」

  關素衣瞬間消停了,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扶額哀嘆。的確,唯有面對此人,她所有暴躁的小情緒就會冒出心底,所有任性的小念想都會付諸行動,冥冥中她確實是有恃無恐,這能說是愛嗎?不能,卻也表明她對他是特別的。

  她沒敢細想,看見被扔在一旁的臉皮,不由伸手去拿,「這是什麼東西?似乎比易容術更厲害。」

  「夫人別動,這玩意兒臟。待朕洗了臉再來與你說話。」聖元帝連忙握住她纖細指尖,目中隱現擔憂之色,又命金子趕緊打一盆溫水過來給夫人洗手。

  片刻後,二人均梳洗乾淨,盤膝對坐。關素衣想挪遠一些,蒲團卻每每被聖元帝抓住,輕而易舉拽了回去,眼見距離越拽越近,幾乎被他攬入懷中,只好消停下來。

  她發現除去憨厚偽裝,又解開心魔枷鎖的忽納爾著實不好對付,你與他說理,他就與你談情;你曉之以情,他便乾脆耍起無賴,一招更比一招厚顏。稍微要點臉皮的人都得在他跟前敗下陣來。

  「這是什麼?」她已經被挑起好奇心,非要問個清楚。

  「這是從那苗人身上搜出來的面具,材質是一張人皮。你道朕如何抓住他?原是他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想蒙混進趙府繼續投毒,於是跟蹤府中一名與他身形相似的下僕,欲殺之剝皮,恰好讓朕派出的暗衛抓個正著。也是夫人持家有方,寬嚴有度,外人想混入府中著實艱難。那天他差點就被發現,不得不在屋簷上吊了半日,臨近子夜阮氏暴亡,府中生了亂子,他才找到間隙往膳房投毒,否則早一兩個時辰得手,趙府上下必定傷亡無數。」

  聽聞這是一張人皮,關素衣興趣全無,皺眉問道,「差點就讓你帶歪了,葉蓁是你放回來的吧?」

  聖元帝不想提及葉蓁,卻又不得不提,柔聲安撫道,「夫人莫要怪朕。朕只是想讓你看清楚,無論趙陸離現在對你多好,他心中藏著的人永遠只有葉蓁。不像朕誰也不愛,唯獨愛你。葉蓁的確是朕放歸趙府,她心思狠毒,手段詭譎,你盡量遠著她,卻也無需怕她,朕在你身邊安排了不少人手,有專攻毒術者、專攻暗器者、專攻偵查者,均為暗部好手,只防備她一介女流自是綽綽有餘。倘若葉蓁碰掉你一根頭髮,朕便剁了她一雙手,叫她從此以後生不如死。」

  話落微微一頓,耐心勸解,「然而你何必與她爭鋒?還是那句老話,瓷器不與瓦礫相碰,你是寶器天成,她是道旁穢物,二者乃云泥之別,本就不該湊到一處。你若覺得噁心,乾脆讓帝師請旨和離吧,朕連批復都寫好了。」末了從袖袋裡取出一卷帛書,眼巴巴地遞過去。

  關素衣盯著他充滿迫切渴求的純黑瞳仁,忽然問道,「你這眸色是如何掩蓋的?」

  「夫人,您能好好與朕談正事嗎?」聖元帝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夫人掏空了。

  「不弄明白改變眸色的手法,我今晚絕對無法入眠,難道這還不算正事?」關素衣挑眉反問。

  聖元帝果然心疼起來,詳細解釋了掩蓋瞳色的手法,又認真默寫藥方,正待雙手奉上,卻見夫人已經起身出了廂房,唯餘一片素白裙裾消失在轉角。金子立刻迎上去,忍笑道,「陛下,您把藥方交給奴婢便好。前面快開悼了,您和白福總管上了香便趕緊回宮吧。」

  聖元帝咬牙道,「好丫頭,果然忠心。」卻又不得不交出藥方,戴好面具,大步追去。

  祭壇四周坐滿親友,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露出異狀,只得誠心誠意上了一炷香,偷偷摸摸看了夫人一會兒,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宮。

  一行人剛走,葉蓁就徑直朝跪坐靈前的關素衣走去,低聲詢問,「妹妹,你應當是知道我的吧?這些日子以來多謝你對阿離,對婆母,對我一雙兒女的照顧。如今我回來了,卻又恰逢弟妹故去,你里外操持,各處周全,定然十分疲累,若是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只管吩咐,莫要見外。咱們都是一家人,合該互相扶持,同舟共濟。」

  老夫人一聽這話就想跳起來用拐杖打她。什麼叫互相扶持,同舟共濟?兒子最艱難的時候她在哪裡?趙家最危急的時刻她又在何處?那些磨難與災厄,不都是她帶給趙家的嗎?她竟敢當著眾人的面說這種話,也不怕天打五雷轟!

  前妻與繼室交鋒,這等好戲旁人怎能錯過?此時全都不眨眼地望過來,令老夫人只能硬生生壓下怒氣。

  葉蓁料定關素衣不能與自己翻臉,更不能將自己拒之門外。她是關家人,應當懂得何謂「克己復禮,仁慈寬厚」。所以說君子難為,就算被人打落了牙齒,也得撿起來和血吞。

  關素衣果然沒與她爭辯,順勢應道,「葉夫人回來便好,他們父子三個一直念著你。我這裡的確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她指著擺放在靈前的錦盒,徐徐訴說,「弟妹淑慎性成,勤勉柔順,實是世間難得的好女子,卻因相貌所累,未曾享受過半分榮光。如今皇上感念她護子情深,特追封她為二品誥命,這二品朝服咱們便親手幫她換上吧,叫她走得風風光光。」

  葉蓁溫婉的表情瞬間扭曲,卻又飛快收斂,狀似擔憂地勸阻,「妹妹與弟妹感情深厚我能理解,然而生死有別,你既要待客,又要照顧孩子,倘若親手去換朝服,染了死氣又過給別人,豈非不美?」

  四周圍坐的親友紛紛點頭表示贊同。給死人換衣服這種事均由下僕去做,事後需各種除晦,哪能由主母親自動手?這也太不講究了。

  關素衣定定看她,直言不諱,「你剛回來,許是不知道。弟妹身上的血跡是我親手擦乾淨,肚子也是我親手縫上,衣服鞋襪均由我一件件穿戴整齊。我若是染上晦氣,這會兒早就應驗了,哪還有追封誥命這等幸事?弟妹原本連眼睛都閉不攏,我撫了三次,三次睜開,最後將懷恩救出,抱於床前,她才慢慢瞑目,露了笑容。弟妹在天有靈,絕不會害我們,只會庇佑我們。正所謂'情至真,心至誠,則百無禁忌;百無禁忌則諸邪退避'。我們是一家人,你完全無需害怕,正好進去看弟妹最後一眼,述述別情。」

  聽完這番話,諸位親友皆被她深情厚誼所感,又覺她果然大仁大義、勇烈無雙,實在應了長公主那句贊言,當屬女中堯舜。反觀臉色慘白,分明不願還找各種藉口逃避的葉蓁,高下立見。

  老夫人站起身,嗤笑道,「你與她談什麼情真心誠?她一去多少年,又與趙家有多少感情?莫要強人所難了,咱們婆媳兩個親手換了便罷。」話落抬腿就走,叫葉蓁騎虎難下,冷汗淋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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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05:47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愛誰

  葉蓁表面溫婉柔順,弱不禁風,實則最為爭強好勝,早年仗著自己容貌絕俗,頗蠱惑了幾個士族子弟,後來入了宮,當了婕妤,心氣也就越發高了。哪怕淪落到眼下這等境地,她也絕不肯輕易認輸,該屬於她的,不擇手段也要搶過來;她厭棄的,就算毀了也不能讓別人奪去。

  她本就對關素衣十分忌憚,如今不得不重回趙家,自是瞄準了她的正妻之位。關家極為講究信義仁善,又得饒人處且饒人,從不把事情做絕,與關家的女兒鬥,不過幾個來回便能分出勝負。屆時她不但要奪回妻位,還要讓對方名聲盡毀,品級被廢,如此才能徹底將她壓住。

  於是祭禮剛開始,她就拉住趙陸離和兩個孩子,以彰顯自己曾經的地位,然後又去找關素衣搭話,明里示好,暗裡卻心存挑釁。她料定對方是個顧全大局的人,絕不會與她相爭,今日能主動讓她幫忙待客,明日就能讓她主持祭禮,後日調派下僕,大後日管理賬冊……只要她退讓一步,將來就得步步直退,早晚把掌管中饋的權柄交出。

  得寸進尺向來是葉蓁的拿手好戲,見到關素衣之後該說什麼,做什麼,她都預想得十分周全,卻絕沒猜到她竟不按牌理出牌。難道她不該推辭兩句,然後礙於名聲讓自己幫忙待客嗎?七七四十九天,只要露足了臉,做足了姿態,再找人把自己原配嫡妻的身份宣揚出去,關家不該礙於道德倫理主動退讓嗎?

  有趙陸離護著,又有兩個孩子幫襯,她有九成把握能在祭禮之後撈到一個平妻之位,更有十成把握能在兩年之內讓關素衣身敗名裂,休離趙府。但她想破腦袋也沒想到關素衣吩咐她做的頭一件事竟不是待客,而是給死人換衣服。

  她從小到大何曾吃過半點苦頭?遇見的人誰不把她捧在手心裡呵護?她怎麼敢?

  葉蓁氣得幾欲吐血,卻又不能收回前言,不由朝趙陸離看去。

  「算了,蓁兒性情卑弱,膽小如豆,又與弟妹素未謀面,心裡害怕總是難免。夫人就不要難為她了。」這句話剛出口,趙陸離心中就狠狠揪了一下。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什麼叫「夫人不要難為她」?說得好像夫人故意欺負葉蓁一般。然而夫人向來快人快語,有話說話,葉蓁跑去詢問,她正好要給弟妹換衣,便直接開口了。她性格剛強、肝膽過人,又怎能想到這種事對普通女子而言是何等恐怖?

  倘若她認定自己有意偏袒葉蓁,在二者之間做出了選擇,她會怎麼辦?想到此處,趙陸離已是冷汗如瀑,心亂如麻。

  大半年的相處,已令他足夠了解夫人秉性。遇見這種事,常人或會據理力爭;或會委曲求全;或會佯裝大度而後徐徐圖之。但夫人傲霜鬥雪、大節不奪,絕不會為了一個名分多做糾纏;更別提二位泰山均是傲骨嶙峋的人物,非但不會勸阻,還會立刻請旨和離。

  當初他幾次折辱,夫人不走;趙家連逢大難,夫人不走;自己身陷囹圄,夫人不走;葉蓁剛一回來她卻走了。別人不會斥責她無情無義,反會讚她寬仁大度,成人之美。

  總之,她若是選擇留下,必定受盡委屈;她若是選擇和離,還有更錦繡的未來。憑關家的權勢和聲望,憑她自己的才華與品行,足能與魏國最優秀的男子匹配。

  趙陸離臉色漸漸發白,與前妻重逢的喜悅,現在全變成了茫然無措與恐懼難安。直到此時他才隱約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夫人,只略微設想一下沒有夫人的光景,他就心如刀割,痛入骨髓。

  「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上夫人滿是譏諷的眼眸,他焦急開口,「我並不是責怪夫人……」

  「爹爹,」趙純熙打斷他越描越黑的解釋,沉聲道,「我陪娘進去給二嬸換衣服。既然娘親膽小如豆,那就跪在外面念經吧,什麼事都不用管。她落水那年咱家是什麼光景,現在又是什麼光景?不說賓客,怕是連親友她都認不全,能幫什麼忙?」

  話落用力壓住葉蓁肩膀,狀似溫和,實則暗含警告,「娘親,您多年未歸,家中已生了許多變故,想要幫忙不急於一時,把情況弄清楚再說。我進去了,一會兒再出來陪您,您莫怕。」

  葉蓁原以為解脫了,卻又被女兒推進坑里。當嫂子的不敢給弟妹入殮;當母親的要女兒沖在前頭,果然卑微怯弱,上不得檯面!這哪裡是在幫她,分明是在損她!

  葬禮一過,多少人會拿她與義勇雙全的關素衣比較?多少人會看輕她,然後道一句云泥之別?葉蓁已經輸過一次,且結局慘烈,絕無法容忍第二次。

  她咬牙強笑,「你年紀小,八字輕,怕是壓不住晦氣,快別逞能了。我出事時弟妹還未過門,如今好不容易相見卻是天人永隔,便趁此機會與她道個別,送她最後一程。你留下待客吧,我去。」

  趙純熙坑了親娘一回,自是見好就收,瞇著眼,面無表情地目送她進了靈堂。現在的她哪裡還是曾經那個懵懂無知又膚淺躁動的小姑娘?趙家幾番起落,她亦歷經風雨,又跟隨繼母學習君子六藝與中饋俗務,心性早被洗滌一清。

  她越來越貪戀恬淡而又溫馨的歲月,不喜爾虞我詐的內宅爭鬥,不知不覺間,心性已逐漸向繼母靠攏。誰都可以說「同舟共濟」四字,唯獨娘親不能!因為她才是罪魁禍首!

  想到葉蓁自私貪婪的本性,陰狠毒辣的手段,她滿心都是擔憂,盯著爹爹雙眼,直言相詢,「娘親回來了,你打算怎麼安置娘?」

  「她永遠都是趙府主母,何談安置?」趙陸離嗓音嘶啞,「你娘那人烈性如火,我若是提出立平妻,她馬上就會……」

  因為對結局充滿恐懼,他不敢往下說,停頓半晌才道,「若是讓蓁兒做妾,你們就成了庶子庶女,亦是萬萬不能。不怕你們笑話,我現在也毫無章程,倘若……」倘若葉蓁沒回來,他就不用面對這等兩難局面。

  讓他放開夫人,他捨不得;讓他苛待前妻,他也不忍,況且貶了前妻就等於毀了一雙兒女,無論怎麼做都是錯。

  「讓我好生想想,現在先把葬禮辦完吧。」除了拖延,他已沒有別的辦法。

  趙純熙臉色灰敗片刻,呢喃道,「爹爹,咱們還是先做好準備吧。趙家怕是留不住娘了。她胸襟何其廣闊,性子何其高傲灑脫,哪會給你當平妻?」

  在這一瞬間,趙陸離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也終於明白前後兩任妻子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葉蓁是一份遺憾,一道執念,可以緬懷追索,亦可以淡忘釋然;關素衣卻是他的現在和未來,是他想要與之共度一生的人。

  隨著光陰流轉,他對她從防備到厭憎,從厭憎到了解,因為了解而關注,又因為關注而感佩。他敬服她,仰慕她;信任她,依賴她。他與她共同經歷了家族的興衰,親人的故去,最終從相互對立到彼此依托。

  他們本可以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而不是驟然分開,各分東西。她還那麼年輕,不用多久便能二嫁,對方定會像自己一樣,日漸被她吸引,從陌生到了解,直至深愛。他們會琴瑟和鳴,共育子嗣,最終白頭偕老,併入一穴。

  趙陸離慘白的臉色慢慢變成鐵青,緊握的雙拳發出錯骨之聲,顯然正遭受著地無比痛苦的煎熬。

  趙純熙見他如此,心中既難過又無奈,啞聲安撫道,「爹爹您別想了,順其自然吧。娘一心要走,您哪裡留得住她?」

  「怎麼留不住?她若是懷了趙家子嗣,不就能留下嗎?」趙陸離忽然鬆開雙手,低聲笑了,「是我錯了,當初素衣甫一進府,我就該好好待她,讓她給我生一個孩子。算一算,若是新婚那晚就懷上,現在也有六七個月了。她挺著大肚子,能往哪兒走?就算是立平妻,她乃一品誥命,遠比蓁兒尊貴,看在孩子的面上也能忍下來。我必會百般彌補,千般呵護,不再叫她受半點委屈。」

  說到此處,他眉宇間隱現決然之色。喪期三月,無論如何他都得拖滿四個月,然後想辦法與夫人圓房。哪怕沒懷上孩子,失了貞潔,她和離改嫁的機率也會大大減小。

  這樣做確實很卑劣,然而他已顧不得了。為留住夫人,他可以不擇手段。

  想明白關竅,他臉上的鬱氣消散很多,命兒子、女兒照顧好木沐,自己則走到靈堂前,隔著一層厚重幕布探聽裡面動靜。也不知巧或不巧,內堂忽然傳來一陣高昂的尖叫,驚得他差點衝進去,而圍坐在祭桌前的賓客們已經陸續起身,探頭張望。

  他正準備派遣幾個下僕入內探查,卻被人撞了滿懷,垂頭一看發現是葉蓁,連忙將她推開,而後舉起雙手以示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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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05:59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卑弱

  葉蓁未曾見過死人,萬沒料到真實場景比她想像得可怕百倍。為了保存遺體,阮氏被放置在巨大的冰棺內,皮膚泛著青色,雙頰凹陷下去,雖嘴角含笑,卻越發顯得陰森可怖。

  她渾身的肌肉已經凍結,壓根無法彎曲手腳,要給她換衣服就得把她抱起來,慢慢擺弄。也不知關素衣哪來那麼大力氣,一個人就能抱起阮氏,然後利利索索地脫掉壽衣,套上朝服。

  行動間,阮氏肚腹那條用針線縫上的口子難免顯露出來,駭得葉蓁手腳發軟,若非及時摀住嘴,怕當場就會崩潰尖叫。關素衣還讓她給屍體穿鞋,她怎麼敢?手都沒摸到足尖就被晃動搖曳的燭火嚇得魂飛魄散,一面失聲大喊一面跑了出去。

  「有鬼,真的有鬼!牆上有影子在晃!」她撲入趙陸離懷中,試圖得到安慰,卻發現他快速推開自己,然後舉起雙手急退兩步,似覺得不妥,又將手背到身後,肅然道,「外面還有親朋賓客,切莫妄言鬼怪之事,平添動亂。」

  「可我真的看見了。」葉蓁雙眼含淚地撲過去,卻再次被避開,這才意識到那一瞬間的疏遠並非錯覺。這算什麼?聖元帝納了她卻不碰她,現在竟連趙陸離也想與她劃清界限,這究竟算什麼?

  沒等她想明白,關素衣已掀開垂幕,淡淡開口,「朝服已經換好,弟妹氣色不佳,我再替她整理一下遺容,煩請諸位親朋稍等片刻。」

  「自然,自然。」剛才還有些慌亂的賓客受她感染,慢慢恢復鎮定。

  她這才瞥了葉蓁一眼,解釋道,「燭火為風所撼,亂了光影,正巧我囑咐她給弟妹換鞋,想是內心太過恐懼,自己嚇到自己。既如此,那便待在外堂誦經吧,省得嚇出病來。」

  與她四平八穩、雍容不迫的態度一比,淚珠飛濺,大喊大叫的葉蓁簡直像個跳梁小丑,平白讓人看低幾分。

  葉蓁也回過味兒來,看看趙陸離,又看看目中暗藏不屑的賓客,慘白的臉頰刷的一下紅了。她雖然久居宮中,實權在握,卻著實無需操持什麼,內務基本由白福打理,除了過問一下各宮嬪妃的用度,幾乎無事可做,又為了保持自己「溫柔善良」的美好形象,處處示人以弱,背後再耍弄陰謀詭計,竟養成一個上不得檯面的性子。

  宮中無人與她爭鋒,她自是不察,如今到了關素衣跟前才明白什麼叫雲泥之別。她自己都感受如此強烈,更何論旁人?所謂的「一較高下」還未開始,她便徹底輸掉了氣勢。

  「妹妹對不住,是我大驚小怪了。」她不得不強撐,「待我進去向弟妹告個罪,望她在天之靈莫要與我計較。」

  關素衣看也不看她,直接轉身入內,過了少頃才傳出一句「進來吧」。

  葉蓁連連吸氣,嗅到的卻是屍體散發的霉味和火燭的刺鼻燃煙,差點嗆咳起來。

  趙陸離深深看她一眼,忽然開口,「你莫要與夫人攀比,省得鑽牛角尖。你害怕這些,我知道;你不擅俗務,我也知道。你既然回來了,便像以往那般待在院子裡看看風景,寫寫詩詞,什麼都不用管。」

  許是離人歸來,佇立身側的緣故,以往那些被虛化繼而美化的記憶就變得真實清晰起來。葉蓁或許很懂得風花雪月、傷春悲秋之調,但論起管家卻是一團糟。當年母親身體還很康健,家中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俗務全由她一人操持,兩個孩子要麼扔給奶母和丫鬟,要麼送到正院由公婆照顧,葉蓁只需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然後焚一爐香,或坐於湖畔撫琴;或立於窗前吟詩;或即興創作駢賦,傳與他人欣賞。

  當時覺得那般才氣縱橫,靈韻無雙的女子,現在再看,竟只是個外在錦繡,內在空乏的俗人罷了。她若一心與夫人攀比,只會越發落了下乘,貽笑大方而已。思及此,趙陸離再次告誡道,「你在趙家安心住下,我不會薄待你,但也不會為了你傷及夫人分毫。你別一口一個妹妹地喚她,我看得出來她很不喜歡。」

  葉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薄情寡義的話,真是當年那個對她死心塌地的趙陸離說出來的?關素衣究竟給他灌了什麼迷魂藥?

  但此時顯然無法深究,她用浸透淚水的雙眼凝望對方,待他率先躲閃迴避,這才進了靈堂,然後又被關素衣嚇得夠嗆。她,她竟然正在給屍體上妝,用指腹一下一下輕柔塗抹著阮氏那張發青的臉,她還是人嗎?

  塗完不算,她竟對死去的阮氏說起話來,「弟妹,這種面脂是金子專為你研製的,能完全遮蓋你臉上的胎記,與膚色十分相融。因裡面含有大量鉛粉,恐對胎兒不利,我便暫時扣下了,心道等你順利生產,便把它送給你,叫你漂漂亮亮地出一回門,大大方方地宴一回客,來年讓趙將軍替你請封誥命,抬頭做人。然而世事難料,這禮物我還沒送出去,你竟,你竟……」

  她掉下兩行眼淚,表情卻更為堅毅,提起筆慢慢描眉,嘆息道,「如今我只能讓你走也走得漂亮,去也去得風光。你乃二品誥命,諡號貞烈,哪怕將來趙將軍娶了繼室,她也壓不過你,更壓不過你的孩子,你在天之靈無需掛念。對了,我給孩子取名懷恩,讓他永遠感懷母親為他舍生忘死的恩情。他很健康,哭的時候中氣十足,半點不似早產兒,若是可以,我真想把他抱過來讓你再看一眼,但靈堂內寒氣逼人,又有燃煙四彌,恐傷了他身體,只得作罷……」

  隨著她輕聲漫語地訴說,阮氏那張死氣沉沉的臉龐竟一點一點恢復原狀,遮掉胎記,描了柳眉,塗了胭脂,五官竟格外秀美端麗,倘若趙瑾瑜回來看見,該何等驚艷?

  老夫人終於止不住地痛哭起來,喊一聲「老二媳婦」又喊一聲「兒子」,嚎天動地,幾欲暈倒。關素衣連忙去攙扶她,口中不住勸解,葉蓁卻早已經嚇傻了,抱著雙肩躲在角落。

  外面的親朋聞聽響動跑進來,看見光彩照人的阮氏,紛紛發出驚嘆,繼而想起她身前的卑微與怯懦,也都淚灑滿襟,泣不成聲。若是沒有關夫人,她會如何慘烈收場?如何死不瞑目?

  孩子生不下來,必是一屍兩命,沒有誥命沒有諡號,一口薄棺三日祭禮也就草草下葬了。與目下相比,如何不叫人感慨良多,悲從中來?

  「老二媳婦,你安心去吧,有你嫂子在,懷恩差不了。老二媳婦,你命苦哇,可你命也好,遇上你嫂子,親手為你入殮,親手為你上妝,親手送你輪迴。你必是瞑目了吧?可我怕啊!我怕我將來死不瞑目!若是趙家留不住你嫂子,我就是死也不敢死!這個家唯你嫂子是明白人,沒她替我養老送終,沒她替我操持葬禮,我不敢死,我合不上眼啊……」

  老夫人本就捨不得二兒媳婦,又正逢葉蓁回來,眼看趙家又要分崩離析,心中的苦怨與悲痛便盡數宣洩。她希望這番話能讓大兒媳婦心軟,卻也知道希望渺茫,於是哭得更為傷心。

  天殺的葉蓁,她怎麼沒死在宮裡?為了兩個孩子,趙家既不能趕她,也不能貶她,日後可該如何是好?

  老夫人已快厥過去了,關素衣無法,只得抱著她不停拍撫安慰;趙陸離連忙跪下,將二人摟住輕搖;趙望舒、趙純熙、木沐三人也一窩蜂地跑來,抱成一團嚎啕大哭。一家六口互相舔舐傷口的模樣令人心酸,更令人動容。

  而葉蓁早已被擠出人群,用怨恨不甘的目光看著這一切。她終於明白,幾年光陰似乎磨掉了趙陸離對她的愛意,反把更為厚重的感情交給了關素衣。老夫人和幾個孩子亦徹底被她收服,處處以她為先。

  整個趙家都在圍著關素衣打轉,自己不過是個多餘的累贅罷了。思及此,本就受驚不小的葉蓁更是備受打擊,一下就失了精氣神,癱坐在蒲團上。她汗濕髮髻,容色灰敗,看上去極其狼狽。然而不等她重新振作,關素衣竟已安撫好老夫人和幾個孩子,擦乾眼淚準備主持祭禮了。

  她不得不強撐起酸軟的腿腳,走到趙陸離左側坐定。輸人不輸陣,再怎樣她也是原配嫡妻,有資格與關素衣平起平坐。但她低估了祭禮的辛苦程度,原來除了坐念經文,還要時不時站起身彎腰鞠躬,跪下額頭;再念一段經文,再起身鞠躬,跪下磕頭,如此反復。

  葉蓁久居宮中,假裝羸弱,時日一長竟變成了真羸弱,多走幾步路就喘不過氣,又如何面對兩個時辰的折騰?她心道不好,卻只能硬扛,萬沒料剛念了兩段經,鞠了兩回躬,就一頭栽倒在蒲團上,半天爬不起來。

  祭禮是最隆重的儀式,斷不能出任何差錯,然而今天卻因為這位莫名回歸的原配,幾次三番鬧出亂子。她該不會是故意的吧?這也太惡毒了!倘若不是故意,那就更上不得檯面,不如趕緊鎖進廂房,不要出來丟人現眼!

  諸位賓客目中隱現怨怪,而趙陸離已是萬般無奈,心力交瘁。他知道葉蓁卑弱,卻不知她竟卑弱到這等地步,連祭禮都堅持不住,還能幹些什麼?當年他緣何會喜歡這種女子,現在想來竟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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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絕路

  檢驗一名宗婦是否合格,不但要看她能否掌管中饋,料理族務,侍奉公婆,相夫教子,還得看她撐不撐得住大場面。而所謂的大場面非祭禮莫屬,其中有家祭、族祭、大祭、小祭、年祭、節祭,若是高門巨族的主母,甚至還要參加國祭。

  如眼下這般的葬祭,乃最尋常也是最緊要的儀式,莫說主家不能出現絲毫差錯,便是無關緊要的下僕或來賓,亦得循規蹈矩,敕始毖終。

  若葉蓁是由於病重才支撐不住倒也罷了,偏偏她被聖元帝養得太好,幽閉宮中的幾月非但不見憔悴,反而豐碩不少,皮膚光澤瑩潤,體態婀娜多姿,跪在蒲團上只是喘氣,留著汗滴,臉頰因焦急而愈顯紅潤,眼眸因委屈而泛上水霧,紅唇一開一合似在呻吟呢喃,竟無端顯出幾分媚態來。

  明眼人一看就知她哪兒是生病?分明是身體太過嬌弱,受不住累!而葉家乃色貢之家,族中女子從小修習媚術以待承寵於貴人的流言再次浮現眾人腦海,令他們又是噁心,又是鄙夷。

  葉蓁每嬌喘一聲,老夫人的額角就狠跳一記,終是按捺不住,厲聲斥道,「夠了,撐不住就趕緊下去,趴在這裡作甚?老大,送她下去,日後的祭禮都不要再來了!」

  趙陸離被母親鋒利如刀的目光剮得難受,轉臉去看夫人,卻見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只繼續誦念經文,起身鞠躬,下跪參拜。她站在靈堂最前方,所有人都盯著她,跟隨她。她誦經,大家就誦經;她起身,大家就起身;她跪坐,全場瞬間伏倒一片。她一舉一動風行水上,穩如山岳,很快就把葉蓁帶起的亂子壓了下去。

  漸漸的,再無人去關注葉蓁的醜態,再無人去議論葉家的醜事,靈堂內梵聲大響,哀思如潮,又恢復了之前的莊嚴肅穆。

  趙陸離不敢耽誤,連忙扶起葉蓁,疾步退了出去,感覺手底下嬌軟無力的軀體,嗅聞她濃烈奢靡的熏香,聆聽她極盡媚態的喘息,胸中的火焰越燒越旺,卻並非源於慾念,而是不可遏制的憤怒。

  「夠了,這是弟妹的葬禮,你能莊重一點嗎?」他壓低嗓音詰問。

  葉蓁為了吸引聖元帝,每每裝病都是這番作態,五六年下來早已成為刻入骨髓的習慣,哪裡能說改就改?更何況外界傳言無誤,葉家女兒的確從小就修習媚術,讓她勾搭男人可以,讓她矯揉造作可以,但讓她站在明光普照的祭壇上焚香禮拜,正身率下,她卻毫無辦法也毫無底氣,因為她從不知道女子也可以擁有膽魄與鐵骨。

  「離郎,我真的很難受。」她用顫巍巍的指尖去觸前夫臉頰,卻被飛快避開了。

  趙陸離盯著她浸滿淚水的眼眸,終是沒再發作,腳步卻急促很多。到了東廂,他把人放在軟榻上,沉聲道,「你坐一會兒,我去打些熱水來,你洗漱過後便躺下歇息,今晚不用去守靈了。」

  葉蓁知道自己丟盡了臉面,也不敢過多糾纏,低低應了。等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才拿起一面銅鏡仔細端詳,鏡子裡的女人雖已經三十出頭,容貌卻宛若少女,不知為何,右眼下竟出現一顆淚痣,怎樣都擦洗不掉。

  她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眼見皮膚已略有些紅腫才滿心不甘地作罷。毫無疑問,這必是聖元帝的手筆,當年改一個字,她就從葉蓁變成了葉珍;如今添一顆痣,她又從葉珍變回葉蓁,兜兜轉轉什麼都沒得到,唯餘一腔怨恨,滿身恥辱。

  宮中再也回不去,趙家似乎也沒了立足之地,忽然之間,她竟有些萬念俱灰,茫然無措。但她若輕易認輸,也就不是心比天高的葉蓁,於是當趙陸離請僧人燒好熱水,做好齋飯,命僕婦送回來時,發現她已恢復如常,正坐在桌前緩緩寫著什麼。

  「過來洗漱用飯吧。」為了避嫌,他站在門口未曾入內。

  「我當年為救某人染了蛇毒,體力一直不濟,接下來的祭禮怕是沒法出席了。但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思來想去唯有文采拿得出手,便寫一篇祭文告慰弟妹在天之靈吧。離郎,你過來幫我看看。」

  葉蓁幽閉甘泉宮數月,哪裡知道外界種種?她自詡才高八斗,卻絕沒有想到,關素衣的才華與她比起來不知高出多少。連徐廣志那樣的鬼才都不敢掠其鋒芒,她葉蓁又是哪個牌位上的人物?何德何能?

  不說趙陸離面露怪異,連那端盤子送水的僕婦都深深睇了這位「先夫人」一眼,心裡暗罵一句「班門弄斧」。

  「你有心了,寫好之後便焚給弟妹吧。」趙陸離負手站在門邊,堅決不肯入內。

  葉蓁正準備擦拭眼淚的手微微一僵,萬沒料到他看都不看,更不提拿去靈前誦讀,竟讓她就地焚燒了。他當她嘔心瀝血寫就的文章是紙錢香燭不成?

  「我想起小叔還在邊關奮戰,妻兒卻遭逢大難,天人永隔,一時間悲從中來,文思泉湧,草草寫了這篇祭文。你幫我看一看吧,若是覺得尚可就帶到靈前誦讀。妹妹出身文豪世家,應當也寫了祭文,我雖然才學比不上她,思及猶在奈何橋上徘徊的弟妹,只好勉強提筆,略盡薄力。」葉蓁嘴上自謙,實則滿心傲然。

  趙陸離被她再三請求,終是無法,只好走進來閱覽文稿,末了心中長嘆。這的確是一篇辭藻優美的好文章,葉蓁作賦向來拿手,總能將最華麗的詞句與最和諧的韻調結合在一起,叫人通讀之後口齒生香。然後便什麼都沒有了,除了美,那些落了滿紙的字句實則空無一物,而祭文最不能缺失的就是內在的哀思與痛切。

  「這是夫人所作祭文,你看了以後再決定要不要把這篇文章拿出去誦讀吧。」他沒有過多勸阻,從隨身攜帶的香囊裡取出一張折疊整齊的文稿,平鋪在桌面上。

  葉蓁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看了兩段已是眼眶通紅,讀至末尾竟無聲無息流下兩行熱淚。那一日的驚心動魄與生死交織,就這樣懸浮於腦海,叫她身臨其境,痛入骨髓。這篇文章雖然落筆樸實,不講格律,卻擁有直擊靈魂的力量,絕不是尋常文字可比。

  趙陸離萬分珍惜地收起文稿,嘆息道,「這篇祭文已摘錄在《玄光文集》中,且居於首位,力壓各大巨擘名宿,摘得當代文壇絕調之譽,並已傳遍魏國,深入人心。此番祭禮,因關、仲兩家均有出席之故,吸引了無數文人前來弔唁,本該作出許多祭文以告慰亡靈,卻因這篇文章珠玉在前而不敢冒木櫝之險,於是諸人皆納筆入袖,專心禱告。」

  他定定看向前妻,直言道,「我知你失去正妻之位心中不甘,於是屢屢與夫人攀比。然而你自己是何境況,你應該了解。還是那句老話,你既不通俗務,又不擅掌家,更端不出主母宗婦的雍容氣度,與其多說多錯,步步丟醜,不如保持緘默,安分守己。你覺得然否?」

  葉蓁先是被關素衣的高才撼動心神,又聽了前夫貶損,心中的怨氣一股腦兒爆發出來,竟忘了自己是個「與世無爭」的柔弱女子,責罵道,「趙陸離,你這薄情寡義的負心漢!你的爵位是怎麼來的,你的性命是如何保住的,難道你都忘了嗎?我為你付出所有,到最後你竟這般待我,想將我囚困後宅屈辱一生,你好狠的心啊!」

  趙陸離也失去冷靜,眼珠赤紅地怒吼,「葉蓁你夠了!你所謂的救命之恩,提攜之情,全不是我要的!若是可以,當年我寧願死在軍棍下,而不是苟且偷生;若是可以,我寧願駐守邊關永不迴轉,也不願待在燕京當什麼鎮北侯。說到底,這些都不是我應得的,失去它們我不覺得可惜,只覺痛快!你總說為我犧牲多少多少,為何不問問我需不需要你的犧牲?當一個懦夫、孬種,永永遠遠活在屈辱中,這就是你送給我的一切!」

  他忽然冷靜下來,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而夫人從不會自作主張地為我付出。我做的不對,她會怪我,怨我,甚至打罵於我,卻不會替我兜底,叫我得了苟且,失了尊嚴。她讓我從醉生夢死中清醒過來;命我背負荊棘,洗刷罪孽;叫我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地做人。我現在既無權勢也無爵位,但我過得很快活,我收留將士遺孤開墾田地,徵召殘兵組建商隊,我給了他們一條活路的同時也給了自己新生。我現在不是鎮北侯,而是庶人趙陸離,但我高興!」

  他直勾勾地望進前妻眼底,一字一句說道,「無論在你走前還是走後,我從未如此高興過。我知道了真正的夫妻該如何相處,不是一方竭力付出,一方被迫承受;一方心事盡斂,一方胡猜亂想。真正的夫妻做錯了可以爭吵甚至打鬧,遇見災禍卻又迅速凝聚,同舟共濟。他們無話不說,坦誠相待,於是就能白頭偕老,恩愛一世。你知道嗎?在你回來之前,我原以為我與夫人可以恩愛一世,但現在……」

  他癱坐在椅子裡,終是泣不成聲。

  看著肝腸寸斷的前夫,葉蓁僅存的一點僥倖也被擊得粉碎。直至此時,她才明白何謂「一無所有、路斷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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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利用

  葉蓁滿以為失而復得的趙陸離必會將她當成易碎的寶貝一般供起來,卻沒料供是供了,卻與聖元帝一樣,只給她一座宅院,一個含糊身份,然後聊度殘生。

  此前她讓趙陸離求娶關素衣是為了阻止對方入宮,進而奪走自己的寵愛與權勢,到頭來關素衣的確沒入宮,自己卻回了趙家,依舊要在對方手底下過活,難道這就是命運輪迴,不可逃脫?

  葉蓁身體一陣接一陣發冷,既覺得不甘怨恨,又覺得恐懼徬徨,看看依舊沉浸在痛苦中的趙陸離,終是咬牙摘掉頭上的銀簪,狠狠朝手腕刺去。鮮血瞬間噴濺,落了對方滿臉,溫熱的液體帶著濃烈的腥氣,叫他陡然醒轉。

  「你在幹什麼?」他奪走銀簪,用力握緊傷口上端,同時解開腰間的孝布纏繞止血。

  「做什麼?自是一死了之!當年被公公當成貨物一般送出去的時候,我就該死了。我幾次投繯,幾次被救下,最後一次我人已經上了奈何橋,恍惚中想起你和一雙兒女,想到沒了我你們該如何過活,便又掙扎著爬了上來。我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苦苦煎熬,受這個傾軋,受那個欺辱,每天夜裡全靠想念你和孩子才挺過來,做夢都要捂著嘴,生怕不小心喚了你們名姓,叫旁人聽去惹來大禍。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厭了我,放了我,你卻告訴我曾經的一切都是錯誤,那我葉蓁算什麼?我為你付出的一切算什麼?笑話嗎?」

  透過迷濛淚水,她努力分辨著前夫的表情,確定他是真的痛惜,也是真的愧疚,這才放下心來。所幸聖元帝還念著幾分舊情,將她送歸趙府的同時又瞞下了當年醜事,否則她此次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你阻攔我作甚?如果我死了,不就如你的願了嗎?不就什麼事都解決了嗎?你這輩子還能與關素衣白頭偕老,恩愛一世。我可以成全你一次,二次,自然也可以成全你三次、四次,我的命都可以給你!」憑她對前夫的了解,自然知道該往他心頭哪個地方扎刀,於是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淬了毒的利刃。

  趙陸離最不願回憶往事,更痛恨旁人提及分毫,然而這人是葉蓁,是為了他幾乎傾其所有的葉蓁,除了認下別無他法。

  「你別說了,是我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好好活著。」他用力纏緊她手腕,待鮮血終於止住,這才頹然坐倒,心如死灰。

  葉蓁總是這樣脆弱,偶見花兒凋零、葉片飛落,便能佇立窗前默默垂淚。當時他覺得她那般可憐可愛,只想將她捧在手心裡呵護,不叫她受一丁點傷害。但現在,當他自己也成了一個遍體鱗傷的人;當他自己也精疲力盡,無路可走,再去呵護葉蓁就像背負著一塊巨石,越往前行越感沉重。

  他已經預料到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壓垮,甚至於粉身碎骨,卻也不能中途將她拋掉。如果說關素衣是他的救贖,那麼葉蓁就是他的罪孽。既然這罪孽已無法擺脫,還妄想什麼救贖呢?

  他心中滿是絕望,卻又很快被堅毅取代,抹掉臉上狼狽的表情,站起身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地道,「傷口有些深,我會讓大夫來處理。你好好歇著吧,既然為了我和兩個孩子才堅持到現在,那就看在熙兒和望舒的份上不要輕易尋死。他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若再次丟下他們不管,不說這輩子,便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他們都不會原諒你。」

  葉蓁連忙點頭應諾,目中沁出幾許悲色。然而實際上,她對兩個孩子根本沒有感情,又哪裡會在意他們原不原諒?不過這倒是給她提了醒,沒了夫君寵愛,她還為趙家生下一雙兒女,這才是她的立身之本!趙純熙已經被關素衣籠絡,不好糊弄;趙望舒卻對她親近得很,亦是趙家的繼承人,若利用得當,定能助她站穩腳跟,反敗為勝。

  剛想到此處,趙望舒飽含擔憂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娘親你好些了嗎?我藉口如廁偷偷跑來看你,還給你帶了覺音寺的名菜素三鮮,可好吃了。」他提著一個熱氣蒸騰的食盒跑進來,臉上滿是孺慕之情。

  葉蓁故作慌張地藏起傷口,臉上慢慢綻開一抹真心實意地笑容。什麼叫天無絕人之路?這便是了。


  上午的祭禮終於結束,關素衣正準備站起身,胳膊就被人牢牢握住,抬頭一看竟是趙陸離。他一面拉她起來,一面彎腰拍撫她沾了少許塵埃的裙裾,關切道,「我看你動作踉蹌,應是跪久了腿腳有些麻木。你慢慢起來,慢慢行走,不要用力過猛,不然皮膚會像針扎一般難受。為夫扶你回去泡腳,再用藥酒大力揉搓肌肉,下午便能好過很多。」

  關素衣腳底果然像踩到針氈,刺麻得厲害,一時無法掙扎,竟被他半摟進懷裡,往西廂帶去。

  金子和明蘭連忙上前搶人,卻被老夫人攔住,「沒眼力的東西,老爺和夫人感情好,你們摻合什麼?還不快送我回去?」

  話音剛落,就見趙望舒飛奔而來,當著還未散去的親朋的面兒,噗通一聲跪在繼母跟前,哀求道,「娘,求您准我娘親回家吧!她為了不讓您為難,方才差點割腕自殺。娘,您素來寬厚仁善,難道忍心看著我們母子生而不見,天各一方?娘,算我求您了!我給您磕頭!」

  關素衣用手掌托住他額頭,平靜道,「你既知道我仁善,便該知道我絕不會拆散你們母子。她不是已經留下了嗎?你回去好好照顧她,叫她不要多想。待你二嬸的祭禮結束,她便能跟你一塊兒回家。」話落堅定而又緩慢地拂開趙陸離,詢問,「你替她請大夫了嗎?傷口深不深?不行,還是我親自過去看看吧。」邊說邊自然而然地挽住金子和明蘭,踉蹌去了東廂。

  趙望舒自是大喜過望,忙顛顛地跟過去,並未發現父親、姐姐和祖母的臉色已是一片灰敗。

  關素衣親口承認葉蓁,就等於選擇了自己離去;她越平靜,內心便越堅定。她並不是一個難懂的人,所以才擁有令人信賴進而依戀的魅力。趙陸離像是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痛得差點失去知覺;老夫人已頭暈眼花、搖搖欲墜,在趙純熙的攙扶下才沒當場跌倒。

  諸位親朋卻不明就裡,只是互相感慨一番關夫人的寬厚大度,又嘆息她的委曲求全,然後慢慢散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是葉蓁的拿手好戲,關素衣豈會當真?從大夫口中確認她傷口無礙便徑自離去,未曾多做停留。

  臨到下午,覺音寺湧來很多弔唁的賓客,原是皇上忽然追封阮氏二品誥命,特賜諡號,先前只送禮,未親至的人家這回不得不放下身段,派了主母或有頭有臉的嫡子、嫡孫前來祭拜。

  頭幾天沒來,現在卻來了,顯然不是心甘情願,不過礙於規矩或權勢罷了。關素衣寧願他們別來,卻不得不強裝笑臉,打迭精神,一一應對。其中有幾個沒落世家因政見不合的緣故,與關家很不對付,派來的內眷神頭鬼臉、傲慢不遜,叫關素衣差點當場發作。

  她再三默念經文才忍了下來,卻發現她們竟備了厚禮準備去東廂探望葉蓁,似乎這樣就能狠狠下她的臉面。又過片刻,葉蓁在眾位內眷的簇擁下緩步而來,手腕纏著帶血的紗布,臉色亦蒼白如紙,看上去倒有幾分楚楚可憐的病態。

  趁著祭禮還未開始,她們在靈堂一側坐定,柔聲細語地說話,音量不高不低,恰好能叫周圍的賓客聽見。

  「都說什麼義勇雙全,我看是心狠手黑,連自個兒弟妹的肚皮都能剖開,還有什麼事是她做不出來的?妹妹你也是可憐,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她嫁入趙家後回來。你可小心著點,能動手剖腹的人,不定能做出什麼狠事。」

  「救命歸救命,剖腹歸剖腹。她救了二房嫡子不假,但手黑也是真的。我若是與這樣的人同住一個屋簷下,怕是連晚上睡覺都不安穩。」

  「天下間哪裡有女人能幹出這種事?長公主還讚她女中堯舜,拿偉岸丈夫與她相比,反叫我想起另一句話——無毒不丈夫。若論這個,她倒能力壓許多男子,不信你跑去街市上問一問,看看哪個男子敢下這種決斷。她佔了大義,焉知背後更洩露了她的手黑。咱們這些心慈手軟的人還是盡量離她遠些吧,省得哪天她藉著大義的名頭把咱們也給剖了。」

  「是矣。我看見她那雙手心裡就發怵,那可是縫補過死人肚腹的。也不知皇上究竟怎麼想的,竟對她讚譽有加,進而追封阮氏。要我說合該將她貶斥一番再發配別莊,以儆效尤,免得京中但有婦人生產,便個個去剖腹,以便掙一個誥命。古往今來,為生孩子死去的婦人數不勝數,憑啥只有阮氏出頭?皇上追封了這一個,日後管你難不難產,是死是活,個個往你肚子上劃一刀,叫我們女人怎麼活?所謂的上行下效就是如此,皇上這回做得實在欠妥!」一名年輕婦人抱著雙肩顫抖,臉上滿是擔憂之色。

  漸漸的,周圍賓客開始用異樣的目光審視關素衣。救人不假,手黑也不假,足以窺見此人冷酷的心性和堅定的意念。與她交往需要處處小心,若是為友也就罷了,若是為敵,下場注定淒慘。且她此舉雖為救人,得到的榮譽卻太過,若誤導了某些心思不正者,日後家中婦人不難產也給剖了,叫她們上哪兒喊冤?

  這樣一想,關夫人似乎不是可以深交的類型,果然還需遠著點。

  不過半刻功夫,關素衣身邊就空無一人。她左右看看,頗感荒謬,走到葉蓁身邊低語,「煩請諸位噤聲,莫替我趙家招禍。陛下高高在上,卻為一尋常女子大張旗鼓、興師動眾,你們既已覺察不妥,難道就不能往深處想想?出門在外什麼都可以不帶,不能不帶腦子,更不能管不住嘴巴。」

  她雙指併攏點點自己腦門,又壓壓自己唇珠,迤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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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生怨

  當葉蓁出來見客時,趙陸離就像被觸怒的野獸,全身體毛根根豎立。他與葉蓁共同擁有的美好回憶,早已被夫人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所取代,也就可以保持清醒,透過那層虛幻光影窺見一絲真相。

  葉蓁回來之後的種種表現用「急迫」來形容似乎還不夠貼切,換做「咄咄逼人」才算合適。她在逼迫夫人承認她原配嫡妻的地位,進而退居平妻。她不是素來善良柔弱,與世無爭嗎?難道皇宮禁苑真是見不得人的地方,能讓她改變如此巨大?

  看見她被世家內眷簇擁著,用嬉笑地口吻非議夫人,趙陸離極想走過去把她們全部攆走。然而夫人卻穩穩噹噹,面色如常。她併攏雙指點擊自己飽滿光潔的額頭,又壓迫自己紅潤亮澤的唇珠,口中吐出鋒利如刀的話語,令眾人噤若寒蟬,懼不敢言。

  那模樣好看極了,趙陸離緊緊盯著她,心臟怦然而動。

  趙純熙早已能抵抗繼母的美色侵襲,只略怔愣兩息就回過神來,快速走去。她知道繼母絕不是無的放矢的人,她說皇上追封二嬸別有內情,那麼此事必定為真。

  「娘,您猜到些什麼?與咱家有沒有關係?要不要緊?」她附耳詢問。

  「與趙家無關,別擔心。顧好你母親,莫讓她被人當槍使。」關素衣看著老成持重的趙純熙,心中頗多感慨。原本最忌憚的人,現在反而與她最親近,哪怕親生母親回來了,也能理智的看待問題,謹守內心的信念;不像趙望舒,無論之前對他多好,只要別人稍微挑撥一下,就能立刻改變初衷,迷而不返。

  歸根結底均是性格使然,無分本性是好是壞。所以關素衣並不怨恨,更無憤怒,淡淡吩咐道,「回去跪著吧,祭禮快開始了。有些事你無需多問,早晚會知道。」

  趙純熙乖乖點頭,走到葉蓁身邊低語,「娘親,您身體還好嗎?祭禮快開始了,您若是撐不住,女兒便送您回房休息。」

  葉蓁自然不想跪拜兩個時辰,連忙扶著額頭裝柔弱,卻沒料剛與女兒走到後院,就被她一把推入假山孔洞,低聲警告,「只有父親才會相信你自請出宮的鬼話。你的性子我還不了解嗎?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掉淚,若非複寵無望又有性命之憂,你怎捨得宮中的榮華富貴?你現在一無所有,便想起我們了,你把我們父子三個當成沒有血肉沒有感情的物件不成?你在宮里幹的那些事,我知道的不少,說什麼為了父親犧牲一切,我看你勾搭皇上勾搭得不亦樂乎!你送給我的毒藥你還記得嗎?惹急了我,我把它拿到爹爹跟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看見葉蓁驚怒交加的表情,她一字一句說道,「我原先很期盼你回來,後來漸漸知道你心比天高,永遠都不會回來,於是就想著我也要飛到與你一樣的高處,便能時時看見你,與你親近。但我現在明白了,撕掉別人的皮肉硬給自己插一雙翅膀,沒有骨翼支撐,早晚還得掉下來。你看看你自己,多麼狼狽,多麼失敗,你還不知悔改,做盡羞恥之事!你還妄想與繼母攀比,竭力壓她下去!把你的相貌、才情、氣度、品德一一拿出來,你哪一樣能比得過她?爹爹中了酒毒快死的時候你在何處?趙家奪爵抄家的時候你在何處?我差點被官兵侮辱的時候你在何處?葉家意圖拉趙家陪葬的時候你又在何處?你處處不在,拋夫棄子,有什麼資格當趙家主母?有什麼資格做爹爹妻子?又有什麼資格讓我和弟弟喚你一聲娘親?」

  趙純熙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道,「然而你終究是我們娘親,這一點我們不能否認。所以你回來了,我們就接納,只希望你老老實實,安安分分,不要再把咱家攪合得一團糟,更不要利用弟弟去傷害繼母!你若是不聽我的,可以,我會讓爹爹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你且好自為之吧!」話落狠狠推了葉蓁一把,甩袖而去。

  過了許久,葉蓁才從假山里走出來,臉上毫無表情,掌心卻掐出許多血痕。

  與此同時,靈堂內已梵音裊裊,木魚聲聲,除了跪在最前方的趙家人,餘者皆心不在焉,神思不屬,反復揣度著關夫人方才那句話。陛下自然不會為了尋常女子大張旗鼓、興師動眾,換言之,他種種舉動背後必定另有深意。但究竟是什麼呢?趙將軍邊關大捷,需要安撫?

  不會。最近根本沒有捷報傳來,況且駐邊的將領多不勝數,官階高於趙將軍的亦不在少數,若個個都這般安撫,哪里安撫的過來?裡面必定還有文章,只是無人參透罷了。

  眾人想去詢問關夫人,又擔心言多必失,只好隱下不提。被她威嚇的內眷卻絲毫沒往心裡去,祭禮尚未結束就紛紛找藉口離開,再次打了趙家臉面,回到府中竟得知一樁驚天奇聞——世事就是那麼巧,當年皇上生母也難產,為了救皇上,自個兒拿刀把肚子剖開,又割了手腕哺之以鮮血,這才令他活下來。因九黎族人懵懂愚昧,竟覺此兆不祥,對皇上隱瞞了其生母的存在。直至關夫人剖腹取子的事風傳燕京,引得民眾大感敬佩,交口讚譽,才有知情者據實以告。

  皇上心中悲切,又深感漢人順天意、明事理、知善惡、辨忠奸,更有博大胸懷容外族所不容,納常理所不納,勇於揭地掀天、大破大立,於是御筆一掃,追封了阮氏,現在更要追封自己生母為太后。

  孝乃人倫之本,八德之首,不單世人,連動物也知孝道,故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情。恪守孝道,奉養父母實為天經地義,豈容置喙?因此皇上剛在朝堂上表露出些許意願,立刻就獲得滿朝文武附議。

  若是沒有關夫人剖腹取子獲得認同的事做鋪墊,皇上怕是會一輩子隱而不提。憶起生母,他竟在朝堂上失聲痛哭,連連自責,可見已煎熬許久,痛心切骨,如今以追封阮氏為引得償夙願,自是對關夫人極為感佩,更會時時刻刻掌控此事的風評走向。

  贊阮氏貞烈、關夫人義勇,就等於贊先太后貞烈義勇;辱罵關夫人心狠手黑,不等於罵到先太后頭上?關夫人是剖別人的肚子,先太后卻是剖自己的肚子,其膽識魄力更勝一籌!

  若沒有她的勇猛果決、「心狠手黑」,就沒有現在的聖元帝。所有不合情理之事,到了皇上這兒便是情理;所有不合人道之事,到了皇上這兒便是天道。順昌逆亡,霸者手段!

  幾位婦人嚇得魂飛魄散,想起自己在靈堂裡說的那些話叫很多人聽了去,而關夫人的祖父乃堂堂帝師,更兼任都御史,他若在朝上彈劾幾句,自家夫君的官位也就坐到頭了!難怪關夫人暗示她們背後另有玄機,原來竟是這樣!

  幾人不敢隱瞞,連忙跑去找夫君商量,皆被狠狠貶斥,動了家法,差點保不住當前地位,隨後眾人整肅衣冠,背上荊條,入宮請罪。要知道,皇上正在籌備追封大典,又言先太后庇佑他多年,需舉辦一場法事送她往生,已把朝中重臣均請去商議。此時誰若是胡言亂語給他添堵,下場必定淒慘。

  果不其然,皇上十分震怒,當場就摘了兩頂官帽,又命其餘人等卸掉職權閉門思過,直言他們不懂何謂大仁大義、至親至孝,回家多讀點書,讀懂了再來。

  諸人如何狼狽暫且不提,消息傳到覺音寺,眾人大感驚訝的同時更對關夫人心服口服。這份沉穩機智、料事如神,絕非常人可比,更妙的是她的義勇之舉為皇上解開心結,達成夙願,在皇上心裡必然留下深刻印象,且與先太后十分肖似。

  這是何等殊榮?何等善緣?若是好好利用,已被打落泥底的趙家頃刻間就能青雲直上。即便趙陸離不能得回爵位,只要關夫人願意為趙家周旋,給趙望舒謀一個好前程當屬輕而易舉,趙純熙的婚事也大可不用發愁。

  但她願意嗎?若換作以前,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然而現在卻難說咯!

  這樣想著,賓客們不由朝東廂看去,心裡暗暗忖道:也不知趙家招了哪路瘟神,眼看就要鴻運當頭了,前妻竟死而復生,回來與關夫人爭奪正妻之位。關夫人那樣心高氣傲的女子,鬧不好就會請旨和離。她能在登聞鼓前掌刮夫君,能用性命捍衛家聲,能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剖腹取子,又豈會容忍旁人與她平起平坐?和離與屈就,怎麼看她選擇和離的可能性都遠遠大於屈就。

  連旁人都能猜透的事,趙陸離又哪能不知?他現在已是五內俱焚,六神無主。有這麼一段淵源在其中,只要夫人說出「和離」二字,不道明半點緣由,霍聖哲都會毫不猶豫地批復恩准。

  若是葉蓁沒回來該多好,若是她沒回來,我就不用失去夫人……明知不該這樣想,他卻控制不了內心狂亂的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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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逼害

  因聖元帝不同於前朝任何一位皇帝,乃軍功起家,領兵百萬,整肅朝堂重設部尉之後更是大權在握,聲振寰宇。莫說追封自己生母這等恪守孝道,德傳千古之舉,便是偶有昏聵,必也能強行達成心願。

  翌日,追封太后的聖旨就已昭告天下。有先太后勇烈在前,誰還敢非議關夫人一字半句?不要命了?曾為此事大加討伐的人飛快跑回家中,鎖死房門,隨即癱軟在地,汗出如漿。

  幸虧關夫人寫了一篇聲情並茂,哀思切切的祭文,從而大大扭轉了世人偏見,令剖腹之舉的負面言論降至最低,否則必會惹得皇上龍顏震怒。在他聽來,罵關夫人行妖魔道,斥趙懷恩乃惡鬼轉世,不等於罵先太后與他自己是妖魔鬼怪嗎?

  誰又能想到這裡面還隱藏著如此驚世駭俗的內情?關夫人的運氣簡直逆天了,然而卻也是因為她擁有與先太后一般遠超常人的膽識與氣魄。要想入貴人眼,果然還得靠真本事!

  不過半日功夫,關夫人的聲望便層層高上,直逼其父,那些貶斥她心狠手黑的人再想上趕著巴結,已是投門無路了。下半日,皇上又連發幾道聖旨,一為大赦天下;二為減免賦稅徭役;三為加開恩科。原本三年後才開始舉行的科舉,明年開春就將在各州各府設立考點,無論是高門子弟還是寒門貧士,皆能以真才實學入仕。

  前兩道聖旨引得平頭百姓歡喜若狂,奔走相告;後一道聖旨則為有志者提供了實現心中抱負的途徑,亦獲得高度讚譽。各種仁政惠舉連發破的,澤及枯骨,直把追封太后一事烘托得熱烈而又浩大。

  街頭道旁,窮巷陋室,處處都能聽見為先太后祈福的聲音,更有皇上仁德至孝的讚譽聲傳遍魏國。聖元帝登基以來威望再度攀升,竟已初現雲起龍驤,霸行九州之勢。

  朝臣們莫不驚懼嘆服,聞聽他要為太后舉辦超度法事,皆出謀劃策,躬體力行。很快就有太史令推算出良辰吉時,定於三日後在覺音寺為先太后舉行長達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因政務繁重,前四十九天由皇上親自主持祭禮,餘下則由太后代為參拜。

  事情一定,覺音寺主持玄光大師就收到了聖旨,其中刻意提及阮氏,讓僧人不得怠慢她的祭禮,更不得隨意中斷。同樣是捨身護子,她與先太后緣分匪淺,一同超度輪迴也是一樁美談。

  玄光大師念了一句佛,越發感佩皇上深仁厚澤,卻不得不讓趙家把靈堂挪出正殿,以免無處安放先太后靈柩。趙家自是不敢與先太后爭鋒,片刻功夫就騰出正殿,移到僧舍。

  「皇上要來了?你是說真的?」聞聽消息,葉蓁心臟狂跳了一下。她雖然被遣送出宮,卻對聖元帝還抱有一絲幻想,心道他既然已猜出當年的救命之恩是個局,卻又為何不殺自己,也不叫下人苛待,反而繼續錦衣華服地供養,又好端端地遣返自己歸家?他分明不捨得傷害自己,心中或許還留存著幾絲情誼,若是能把這些情誼喚醒,說不定就能回去了。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她畢竟待在他身邊多年,自是與旁人不同。

  這樣想著,葉蓁已被連番挫敗打擊得破碎不堪的心房,竟又湧出一股野望。她目光灼灼地盯著兒子,低聲交代,「你去打聽清楚,看皇上何時會來,居所又在何處。」

  趙望舒再懵懂無知也明白窺探帝蹤是死罪,駭然道,「娘親,您打聽這個做什麼?若是兒子不小心露了行跡,恐怕就回不來了!」話落眉頭緊鎖,總覺得極不得勁。

  葉蓁見他似乎很不痛快,立即哄騙道,「你難道忘了你大姨母還在宮裡受罪嗎?我與她一母同胞,想見她一面難道也不行嗎?她現在是戴罪之身,不得自由,我又沒有品級,人微言輕,你繼母極不待見我,又哪里肯管這事?還不得我自己想辦法?我現在除了你,又能依靠誰?你爹和你姐姐整日圍著你繼母打轉,你祖母素來厭憎我,怕是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早知如此,我恢復記憶後便不該離開養母來京城尋你們,不但攪了你們安寧,也作賤了自己。」邊說邊捂臉痛哭,嗓音悲切。

  趙陸離已給她安排了身世,如今外頭人都知道她掉入黃河後被一善心老婦所救,因那人家中兒女盡喪,老伴也早早離世,她便把撞破腦袋丟失記憶的葉蓁認作親女養在膝下。不知怎的,葉蓁竟又恢復了記憶,這才回到燕京尋親。

  趙純熙對這套說辭嗤之以鼻,趙望舒卻信以為真,見母親傷心,自己也差點掉淚,連忙安慰道,「娘親快別哭了,是兒子狼心狗肺,竟把宮中的姨母給忘了。兒子這就去打聽消息。但兒子以前行事荒唐,如今剛開始用功,沒甚大出息,怕是探聽不到宮中的情況。娘親您何不讓爹爹去打探呢?他現在雖然沒有爵位,卻救助了許多老弱殘兵與將士遺孤,在軍中頗有聲望,您若是與他說,事情沒有辦不成的。」

  「我怎麼與他說?他與你祖母一樣,巴不得我永遠別回來呢!兒啊,娘親現在只有你了,你幫幫娘親吧。還有,千萬莫讓你爹爹知曉此事,他本就對葉家厭恨甚深,怕是會怪罪我作妖,說不定一個不高興就把我送回河道縣去了。」葉蓁死死拽住趙望舒衣角。

  「娘親您放心,我絕不會讓爹爹把您送走。繼母雖好,但您畢竟是我生母,是誰也無法取代的。」趙望舒咬牙道,「您在這兒等著,我去找以前的玩伴打聽消息。」話落匆匆忙忙出了廂房。

  然而無需刻意打探,聖駕三日後就到了覺音寺,京中四品以上朝臣與命婦均身穿祭服齊聚大雄寶殿,準備為先太后誦經,又有太史令獻上一本奏摺,其中撰寫著諸位大臣共同為先太后擬定的諡號,本是「孝聖慈宣康惠誠徽仁穆敬聖憲太后」,聖元帝覺得不妥又添幾字,變為「孝聖慈宣康惠勇烈極誠徽仁穆敬聖天光貞和憲太后」,洋洋灑灑二十個字,堪稱史上最長諡號,將他對母親的追思與愛戴錶達得淋漓盡致。

  朝臣自是不敢反對,飛快定下諡號,又有人進言:為何只追封太后,不追封皇后?太后只是皇帝生母,卻並不代表就是先皇正妻,在名分上還是差了一截。

  母親死後,屍骨竟被父親丟入深山餵狼,以至於如今連遺體都找不到,只能立衣冠塚。倘若母親在天有靈,哪裡會想當父親的正妻,與他同葬一穴?能把自己肚腹剖開的女子,性格何其勇烈,自是半點不能屈就。在旁人看來是無上榮耀,在她們眼中或許一文不值。

  基於這一點考慮,聖元帝拒絕了追封母親為皇后的提議,卻被朝臣誤解為尊重太后,不欲傷了她老人家顏面,越發讚他忠孝節義,面面俱全。

  或許連老天爺也有感於先太后的勇烈之舉與聖元帝的至孝至誠,臨到開悼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此時晚秋將殘,初冬悄臨,雨絲雖然細微如霧,卻裹著一團寒氣,淋久了恐會傷身。

  按理來說,命婦們當以品級排布先後,身份越尊貴便越靠內,可在殿中居一干燥之地跪拜誦經,又有火盆四處散放,增加溫度,一日下來並不會多麼難受。品級低者就倒霉了,越往外站便越冷,雖然火盆更多,卻沒有屋簷遮雨,怕是會被澆個透心涼。

  然而此等盛大場合,誰也不敢露出怨容,只能尋到自己的蒲團跪定。若是表現良好,或許還能入貴人眼,也算一樁功勞。

  但關素衣卻挺直腰桿站在廊下,久久未曾動作。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的世婦走過來,貌似有禮,實則咄咄逼人地詰問,「關夫人,大家都已各就各位,緣何您未曾入座?若攪了先太后祭禮,您擔待得起嗎?」

  關素衣看看天色,淡然道,「您多慮了,此刻離祭禮尚有一個時辰,您還有時間重新排布座位。」

  「我為何要重新排位?」該世婦怒問。

  「我乃一品誥命,本該跪在殿內,您將我與三品淑人排在一起是何緣由?」關素衣本不願計較這些,但她現在的座位顯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剛好出了屋簷,淋了雨水,這還不算,屋簷接住的雨水順著瓦片溝槽匯聚一處,兜頭澆下,不到一刻鐘,她必定會渾身濕透。蒲團下的地面也破損了幾塊青磚,有嶙峋石子顯露而出,跪在其上便似跪著針氈,不出半日就能廢了她一雙膝蓋。

  她實在想不出自己在宮中與誰結了生死大仇,要這樣整治她。聖元帝欲謀奪人妻,絕不會四處張揚,思來想去唯有太后。因自己剖腹取子點醒了聖元帝,令她全盤計劃一朝盡毀,她哪能不對自己恨之入骨?

  這世婦恐怕就是太后派來的,座位也是她替自己精心挑選的。若她們極力拖延,寸步不讓,自己也不能大鬧寶殿,攪亂祭禮,怕是唯有乖乖就範。這樣想著,關素衣內心滿是憤怒,卻也無可奈何。

  她從來就知道權勢的可怕與骯髒,也知道它如何殺人不見血,縱有錚錚鐵骨,亦會被根根打斷。強極則辱,剛者易折,不想正應在了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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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解圍

  若問誰是近日來燕京甚或魏國風頭最勁的人物?答案非關夫人莫屬。她先是剖了弟妹肚腹,惹來一片討伐,隨後藉助一篇祭文成功扭轉言論。如今這篇文章被玄光大師收藏在一年一度的《玄光文集》上,被眾多文壇巨擘譽為祭文之絕調,哀思之華章,直把她的才華捧到天上去。

  而目下,她堂堂一品誥命,竟被安排在三品淑人中,且佔據了最差的一個位置,莫說跪上九九八十一天,怕只一天腿腳就會被廢。方才還頗有怨念的低階命婦們現在總算是心理平衡了,因為有人比她們更倒霉;殿內的一二品夫人也走出來看熱鬧,臉上滿是嘲諷與嫉恨之色。

  仲氏原本還在想女兒會被安排在何處,聽見吵鬧聲連忙走過來查看,當場就火冒三丈,「這位世婦,您是不是弄錯了?我女兒乃一品誥命,原該與我跪在一處的。」

  關素衣見母親來了非但沒鬆口氣,反而更提起心,唯恐連累她。

  「有沒有弄錯,難道你還能比我更清楚?正所謂夫榮妻貴,夫人從夫品級,這位置原本就是按照你們夫主的品級來排。然關夫人雖是一品,趙家大老爺卻是庶人,她這誥命能與其他誥命一樣?將她排在此處,而非四品恭人跪坐的湖邊,你們就該感謝我高抬貴手了。」該世婦面容秀麗清淡,眉宇間卻暗藏戾氣,可見今日誓要把人弄殘不可。

  夫人從夫品級,這話的確沒錯,仲氏有些洩氣,卻還是央求道,「那也不能正對著瓦槽下方跪啊,別人淋著小雨,偏我女兒淋著大雨,地面又破損至此,不出兩個時辰她就得病倒。煩請世婦將她往旁邊挪一挪成嗎?」

  仲氏察覺到女兒似要說話,連忙牢牢握住她手腕,又不著痕跡地搖頭,暗示她切莫與女官起衝突。今日是先太后祭禮,誰也不能鬧出亂子。

  該世婦輕蔑地笑了,「您說得可真輕巧,張口就讓我挪位置,須知您這兒挪動一個,下面所有命婦都得挪,勞動的可是幾百號人物。您哪兒來這麼大臉面?要不我將您二位帶去謁見太后,讓她老人家親自與你們談?」

  聽說要去拜見太后,卻只為了換座位,仲氏不免有些猶豫,關素衣卻明白去了更討不了好,太后若隨便發作一個「大不敬」的罪名,立地就能將她們母女二人處置了。

  權勢……直至此時她才明白葉蓁為何要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因為權勢果然是個好東西,有了它,想殺死一個人只需張嘴即可。

  當她被滿心屈辱折磨時,旁邊卻有人說起了風涼話,「不就是跪一跪嗎?大傢伙誰不是如此?怎就獨你女兒這般嬌貴?你看看那些四品恭人,有的跪在湖邊吹冷風,稍微一挪就該下水了。你女兒剖……」腹的時候可剛強的很呢!餘下的話,這位一品命婦沒敢往下說。現在「剖腹取子」四字已經成了禁語,誰掛在嘴上誰就是嫌自己命長。

  「是啊,在雨裡跪坐的人那麼多,人家不都生受了嗎?」越來越多的人開口勸解,眼裡卻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芒。

  那世婦見關家母女無話了,這才趾高氣昂地道,「還要去見太后嗎?不見就老實跪下吧!」

  關素衣腰桿繃得筆直,膝蓋無論如何也彎不下去,當她隱隱以為自己今日要付出腿骨盡碎的代價時,身後卻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朕替夫人與你談,如何?」

  「陛下!」四周接連響起抽氣聲,然後便伏倒一片,山呼萬歲。那世婦嚇得雙股戰戰,冷汗如瀑,立刻跪地磕頭。她萬沒料到本該在後殿焚香沐浴的陛下竟會忽然出現在此處。然而他既來了,必會為關夫人張目。

  只需一日,待關夫人暈倒後她就會遣人將她送去太醫院,然後報予太后,以「至孝至誠」為由記她一大功,賞賜些珠寶再遣返歸家,也算是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諒她本人也無話可說。一日功夫毀她一雙腿腳,她既得了至孝至誠的讚譽,哪裡還敢嚷嚷出來,壞了自己名聲?

  前前後後都料理妥當,卻沒防住神出鬼沒的陛下。他怎會忽然跑來命婦齊聚的側殿?莫非有人送信不成?該世婦還在胡思亂想,卻聽皇上淡淡開口,「拉下去打死!」竟連一句廢話都不願與她多說。

  立刻就有兩名侍衛走上來捉人。殿內殿外的命婦早已嚇傻了,有幾個膽小怕事的雖沒發出哭聲,卻涕泗橫流,形容狼狽,再不復之前的光鮮亮麗。

  唯獨關素衣泰然自若地上前一步,行禮道,「陛下,今日乃先太后祭禮,不宜見血。」

  關夫人果然仁厚,這時候還不忘為世婦求情!有人心中讚她,也有人暗暗笑話她傻。仲氏輕拉女兒衣擺,暗示她莫要婦人之仁、以德報怨。

  哪料關素衣話音略停頓一息,又道,「不如暫且關起來,待祭禮結束之後再行處置吧?」

  還是要打死,時間卻往後挪了九九八十一天,漫長的等死過程,比立地處置更狠上百倍!方才還面露喜色的世婦,現在已癱軟如泥,崩潰大哭。

  聖元帝深深看了夫人兩眼,眸中俱是驚嘆。他知道夫人仁善、孤傲、清高,而今日卻又在她看似平和的韻致下窺見一股銳氣。不,用戾氣來形容或許更為貼切。這戾氣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既不會讓她軟弱可欺,也不會讓她飛揚浮躁,所謂的亦正亦邪便是如此吧?

  越看越覺喜愛,他不得不轉移視線,朝那世婦乜去,擺手道,「沒聽夫人發話嗎?帶下去關起來,等祭禮結束就立刻行刑。」

  侍衛應諾,把不停告饒的世婦拖走。殿內瞬間安靜下來,聖元帝繞著夫人走了兩圈,又看了看安排給她的蒲團,忍不住冷笑一聲,抬腿掃落。

  關素衣瞥見跪在雨中的三、四品命婦,繼續斗膽進言,「陛下,為先太后祈福原是善舉,卻沒料碰上秋日霏雨,冷透骨髓,跪兩個時辰已是夠嗆,一天下來恐會傷及眾位夫人貴體,反而不美。您看是不是讓匠人立刻在空地上搭建棚屋,燃起火盆,供她們遮雨避寒,也算為太后積一份福德?」

  此言剛落,便有受不住寒氣的命婦眼巴巴地看向陛下。這話她們只能在心裡想想,哪敢當面提出?陛下在屍山血海中練就的龍煞之氣絕非常人能夠頂受,也只有親手縫補死人肚皮的關夫人能處之泰然,繼而與他商討兩句。

  此前她替世婦求情,有人還在心裡笑話她傻,現在事關自己利益,甚至於性命,誰也不會再腹誹她半個字。說到底也是那世婦故意刁難,誰又看不出來呢?若真依據身家背景來排位,被帝師和太常捧在掌心的關夫人怎麼算也該是燕京最最尊貴的那撥人。

  言論與人心就是這樣容易掌控,不過些許施恩就能顛來倒去。看見眾位命婦被夫人幾句話籠絡,聖元帝何樂而不為?當即擺手道,「是朕考慮不周,對不住各位夫人。」他略一頷首,溫聲下令,「白福,立刻讓內務司召集匠人搭建棚屋,此處的火盆不能斷,薑湯也不能少,哪位夫人若是受不住便下去歇會兒,切莫因為祭拜之事傷了身體,叫母后地下得知,怕也無法安心。祭禮貴在心誠,不在形式,一切從簡,一切從寬。」

  他話音剛落,殿內殿外已是一片感激涕零之聲。都說皇上仁善,此前她們並無多大感受,現在終於切身體會了。有這樣的君主,活在魏國著實幸甚!

  聖元帝看了一眼夫人,笑道,「無需謝朕,謝關夫人吧。」

  「謝關夫人!」場中又是一片致謝,連輩分比自己高的老封君也拜了下去,令關素衣無處可避,只好往聖元帝背後站。

  仲氏看看緊挨在一起的兩人,心中很不得勁,卻又想不明白關竅。然而無論怎樣,這道坎總算是過去了,只不知背後是誰要整治關家。看女兒那副篤定的模樣,似乎已有成算?

  不等她將女兒拉到一旁詢問,聖元帝已雙手作揖,深深鞠躬,「夫人,朕欲親自為皇妣作祭文,卻因學識有限,遲遲不敢下筆。夫人才華橫溢,出類拔群,尤擅即景抒情,託物寓感,煩請夫人教朕!」

  原是為了求教而來!皇上果然至孝至誠又虛懷若谷!眾位夫人恍然大悟,心內暗讚,連仲氏都被他觸動,恨不得滿口答應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關素衣不能拒絕,略行禮自謙後便隨他前往正殿。

  聖元帝放慢速度,側身看去,「夫人,今日若是沒有朕,您這雙膝蓋便保不住了。所謂的強極則辱完全是一句謬論。您之所以被辱,不是因為您太強,而是因為您還不夠強。您今日若是以一國之母的身份站在殿上,放眼中原、魏國,乃至於九州大陸,看看誰還敢折辱您半分?」

  關素衣不為所動,垂眸沉吟,「您說這句話的意思解讀過來便是——放眼魏國,唯獨您能辱我?」

  聖元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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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請教

  被夫人噎了一下,聖元帝許久無言,好不容易想到誘哄的說辭,待要繼續開口,正殿卻到了。此處乃朝廷重臣與皇室宗親跪拜的地方,來來往往俱是燕京權勢滔天的人物,關老爺子和關父正盤坐在第一排,手裡拿著文稿,與玄光大師交談著什麼。

  「微臣見過皇上。」發現天子龍行虎步而來,眾人連忙起身行禮,瞥見避讓到一旁的關夫人,莫不露出驚訝的表情。

  「皇上這是?」關老爺子連忙詢問。

  「朕欲親自為皇妣作祭文,卻因學識不夠,不敢提筆,特請關夫人教朕。夫人的祭文破駢除律,形散而意凝,似朕這等未曾學過音律格式的門外漢最易掌握。」聖元帝正兒八經地解釋。

  關老爺子恍然大悟,贊同道,「若讓皇上寫駢賦,確實是為難您了。微臣方才還與玄光大師討論,祭文原為追思亡者所作,情真意切當先,格律優美最次,無需注重形式,只需盡發感慨。微臣等人最擅策論,若要說起即景即情之作,卻是稍遜一籌,不敢胡亂指教。」話落看向孫女,低聲吩咐,「依依,好生指點皇上,莫要藏私。」

  「孫女怎敢?」關素衣連忙拱手,末了又衝諸位大臣下拜行禮,態度不卑不亢,雍容端方。

  「關夫人好人才!」諸位大臣眾口一詞,連連讚嘆,目送天子一行走遠才又聚在一起說話,絲毫沒往別處想。倒是關父追至廊下望了許久,見皇上有意放慢腳步,側身讓女兒與他並肩,目中飛快劃過一抹精光。

  二人來到後殿,正有幾個宮人將巨大的澡盆抬出去,又有內侍往銅爐裡添加香料,縷縷青煙盤旋而上,散發出清雅宜人的香味兒。

  「朕方才在沐浴焚香,收到太后有意為難您的消息便立刻趕去了。」聖元帝抬了抬手,似乎想去牽引夫人,最終卻沒敢造次,只得將她帶到里間,請入客座。

  「多謝陛下替臣婦解圍。臣婦感激不盡。」關素衣恩怨分明,立刻道謝。

  二人盤腿坐在鋪著厚毯的蒲團上,面前擺放著一張條案,其上備有兩套文房四寶。或許是因為先太后祭禮的緣故,聖元帝的態度十分莊重,獨處這麼久,竟未曾有半點越規之舉,叫關素衣高懸的心慢慢放了下來。

  「夫人您看,這是朕寫了一刻鐘的成果。」他指著桌上的一張宣紙,上面僅落了兩行字,其中一行還被塗掉,看上去十分凌亂。

  「朕呆坐半晌,竟不知如何動筆。朕連皇妣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又如何寫文追悼?」他剛毅的臉龐顯露出一絲脆弱,誠心誠意拱手,「煩請夫人教朕。」

  關素衣無法去防備一個心傷累累,思念亡母的孤子,更無法防備一個虛心求教的學生。她接過文稿略看兩眼,指點道,「陛下雖未與先太后相處過,不能從她的角度來書寫祭文,讓世人通過文字領略她的風采,那麼便換一個角度,從您自身出發吧?您思念她的每一個時刻,她也在天上思念著您;您獲得的每一個成就,也等於是她的成就;您偉大便是她偉大;您高尚便是她高尚,因為您是她生命的延續。所以寫她,便從寫您開始,將您對她的思念慢慢帶入進去,無需考慮語句是否通順,更無需考慮文采是否優美,把您能想到的都寫下來。屆時,臣婦會為陛下稍作潤色,這便成了。若先太后在天有靈,她想聆聽的,必也是您真心想對她訴說的。」

  聖元帝斟酌片刻,恍然大悟,「夫人說的是!朕剛出生,皇妣就故去了,朕未曾與她相處過半日,更未曾得見她的音容笑貌,然而朕知道她對朕的愛不比任何母親少,不,或許還要更沉重。沒有她就不會有朕。朕幼時看見母狼哺育小狼,母猴摟抱小猴,心裡總會又悶又痛,卻不知為何如此。直到遇見皇姐,獲悉自己是人,而非野獸,才明白那感覺叫失落,痛苦,嚮往。從那天開始,朕就想著,將來必要走出山林,去尋找自己的母親。她是什麼性格,什麼模樣,為何要將朕拋棄?這些執念困擾著朕,也激勵著朕,朕四處征伐,何嘗不是為了找尋她?」

  他眼眶已微微泛紅,星點淚光在眸中閃爍,卻始終未曾掉下來,一隻手捏破宣紙,一隻手緊握成拳,極為克制地壓在條案上,令木料發出難承重負的咯吱聲。

  關素衣心生不忍,連忙轉移話題,「陛下動筆吧,您方才說的那些話就很好。咱們不寫祭文,改寫書信,將您想對先太后說的話都記錄下來,焚燒給她。這麼些年,她最放心不下的唯有您,收到您的音信定然十分歡喜。念再多經文,點再多香油,都及不上您這份心意。」話落在硯台內倒了些清水,緩緩磨墨。

  聖元帝轉臉看她,緊握的拳頭忽然鬆開了,悲痛欲絕的表情也略微減緩,啞聲道,「夫人果然慧心巧思。朕絞盡腦汁,枯坐半日,也及不上您三兩句提點。朕這就給皇妣寫信,完稿後請夫人替朕修改。」

  「陛下謬讚,臣婦定當盡心竭力。」關素衣磨好墨,挑選了一隻粗細適中的羊毫,雙手遞過去。

  聖元帝接了筆,又深深看她一眼,這才開始書寫,起初行文有些阻塞,漸漸變得流暢,越寫到後面越運筆如飛,竟是思潮奔湧,一發不可收拾,情深處淚珠滾落,暈染字跡;悲憤處咬牙切齒,力透紙背;哀絕處終至無言,唯能棄筆,而後以手遮面,久久不動。

  關素衣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卻知道他此刻定然極不平靜,卻絲毫也不催促,更不安慰,只靜靜坐等。

  白福熬不住了,紅著眼眶上前,正待安慰,卻被關夫人厲眼一瞪,不得不退回去。

  過了半刻鐘,聖元帝終於放下手,臉上毫無表情,竟辨不出悲喜。關素衣這才拿起筆,重新蘸了墨水,輕聲道,「繼續吧。」

  聖元帝並不吭聲,卻乖乖接過筆,繼續行文,中途又棄筆幾次,似是悲慟難抑,卻每每被夫人撿起來,重新塞回他手上,如此反復,半個時辰後總算把祭文寫完了。

  「夫人,朕心甚痛。」他捂著胸口,嘶聲傾訴。

  關素衣取出一條繡帕,塞進他手裡,長嘆道,「陛下,擦擦眼淚吧。您的感受臣婦明白,唯有熬過這一遭,您才能徹底釋懷。」

  聖元帝握緊桂香濃郁的手帕,卻捨不得擦淚,心裡不知怎的,果然輕鬆很多,再沒有被沉痛回憶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關素衣接過文稿慢慢閱覽,雖早已得知他悲慘經歷,卻在更深入了解後大感驚駭。這裡有人間煉獄、龍血玄黃;亦有父子相殘,眾叛親離;更有淚迸腸絕、輕生之兆。若是沒見過這篇手稿,單看外表,她一直以為忽納爾是無堅不摧的。

  但世上怎會有無堅不摧的人呢?從塵埃里一步一步走向頂峰,所承受的苦難與傷害往往是常人難以想像的。

  通過文稿,她對忽納爾的認知再一次顛覆。她憐惜他的苦痛經歷,更佩服他的英勇不屈,他能有今天,絕不是憑藉運氣。看至末尾,她臉頰已被淚水打濕,心緒久久難以平復。

  聖元帝把夫人贈送給自己的手帕藏入懷中,又從袖袋裡取出自己的帕子遞過去,安慰道,「夫人莫哭,一切都過去了。朕已經釋懷,難道您竟不能釋懷嗎?」

  關素衣連忙舉起帕子擦臉,啞聲道,「您寫得很好,非常好,已經遠勝於我。」話落站起身,走到條案對面,慎重跪伏,「陛下的祭文哀感天地,舉世無雙,倘若叫臣婦來說,竟無需改動一字半句。然而您是皇帝,這篇祭文便不僅僅是祭文,還是詔書,故許多地方不能言明,許多地方需要修飾,甚至許多話語必須隱去。」

  聖元帝似乎早有預料,立刻繞過條案去攙扶夫人,柔聲道,「您想怎麼改都可以。朕之言論不僅關乎自己,還關乎國體,朕明白。」

  關素衣略鬆一口氣,安慰道,「這篇手稿便當做是陛下以兒子的名義寫給母親,而非皇帝的名義寫給先太后。待臣婦謄抄一遍,您再將之焚給先太后,她想聆聽的話語,實則早已經聽見了。」

  聖元帝終於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容,伸手虛扶著夫人,將她請回條案後落座,態度恭敬,「那就有勞夫人謄抄一遍,再加以修改潤色。」

  關素衣自是點頭答應,鋪開宣紙認真謄抄,寫著寫著眼眶又開始泛紅,睫毛掛著星點淚珠,看上去十分可憐可愛。聖元帝絞痛的心臟早已恢復如初,一隻手搭放在桌上,一隻手扶額,透過五指縫隙專注地凝視夫人。原以為回憶往事是最痛苦的時刻,卻因為夫人陪伴在側,痛苦過後卻品嚐到許多甘甜。

  倘若這一生都有夫人陪伴,該是何等幸福美滿?母親在天有靈,也會為此感到高興吧?她那般剛強勇烈,如果還活在世上,定也會喜歡夫人這樣的兒媳婦。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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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18:07:20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皇權

  每一次回憶往事,都像扒開心口往里扎刀,其滋味絕對稱不上美妙。然而這次,聖元帝卻絲毫不覺得痛苦,反倒有些留戀。夫人就近在咫尺,分享著他的記憶,感受著他的悲歡,通過這些文字去了解更真實的忽納爾,這恰恰是他最想對夫人傾訴,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的。

  若旁人膽敢窺探他的內心,他必定會把對方撕碎,然而換做夫人,他只能敞開心門,請求她往裡走,繼續走,一直走……走到他心靈的最深處。

  而他的目的顯然達到了,關素衣一面謄抄文稿,一面仔細品評著他的成長,從一個懵懂孩童到九尺大漢,從一個卑賤軍奴到當世雄主,其過程艱苦卓絕、蕩氣迴腸,叫她再三閱覽,不忍罷手。

  「看了陛下的祭文,臣婦才深刻理解了孟聖的文章——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曾益其所不能。您經歷的每一次苦難,都成為您更強大的根本,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魏國,也才有了今日的聖元帝。皇上,看看您的敵人,再看看您現在,心裡有再多戾氣也該平復了。」她感慨道。

  「夫人說的是。朕的敵人早已成為枯骨,而朕卻登上皇位,霸稱寰宇,所以沒什麼好偏執的。」聖元帝心情陡然輕快起來。

  關素衣見他高興了,這才繼續說道,「那麼,臣婦便要修改您的文稿了,其一,您對先帝的描述必須全部刪去重寫。不僅儒學崇尚孝道,所有正統哲學都奉行孝之一字,因為它是百善之首,人倫根本。試問一個人若是連父母都不能善待,又如何善待旁人?所以哪怕您內心深恨先帝,也不能表露分毫。不但不能表露,還得假裝推崇。您在祭文裡直斥他將您扔進山林餵狼,又把先太后的屍骨拋掉,雖然是事實,卻有損先帝聲譽,更有損您至孝的形象,所以臣婦斗膽將這一段劃掉重寫。」

  聖元帝不以為忤,大方頷首,「夫人請改。」

  關素衣定定看他一眼,滿意道,「臣婦將這一段改為先帝派人尋找您和先太后,卻始終無果,只得放棄,從此日日思念,夜不能寐。而您被山中狼群叼走,悉心餵養長大。您覺得如何?」

  聖元帝湊過去看了看她用紅色硃批加上的字句,似乎有些不甘願,但終究沒說什麼。

  關素衣耐心解釋一句,「臣婦之所以這樣改也是大有深意的。自古以來天降聖人,必有異像,或龍蛇舞動,或紅霞漫天,或梵鐘裊裊,或濃香盈室,皆很不凡。然而實話告訴您,其中少有真人真事,大多不過謠傳或聖人為自己造勢罷了,圖的只是四個字——受命於天。連上天都認定您,誰還敢推翻您?這也是鞏固皇權的一種手段。您被狼群養大的經歷是真實的,也足夠傳奇,若宣揚得當,定會為您博得一個'真龍天子,君權神授'的美譽。日後您但有政令,群臣莫敢不從,百姓莫敢不從。」

  她略微停頓,再問一次,「皇上,您覺得這樣改如何?」

  「好,就這樣改!連狼群都不敢分食朕,反倒將朕養大,不正表明朕得天庇佑嗎?」聖元帝頭一次覺得被野獸養大不是什麼恥辱,竟是種榮耀。他看了看微笑點頭,奮筆疾書的夫人,感嘆道,「夫人真乃賢內助是也!」

  關素衣筆尖重重落在紙上,留下一個墨團,不由瞪了對方一眼。

  聖元帝哂笑,內心卻有些小得意。夫人現在可不就是他的賢內助?這些事,料想她只為自己做過。

  改完第一段,關素衣尋到中間一段,指點道,「這裡也得重寫。先帝礙於您軍功卓著方無奈認子,改為偶然發現您身份,欣喜若狂地認下。您們父慈子孝,和樂融融,不是暗地算計,互相殘殺。政治就是如此,把真實掩蓋,把醜惡美化,日後您寫詔書時也得多加修飾。」

  聖元帝愛極了她好為人師,諄諄教導的模樣,一面暗笑一麵點頭,態度堪稱乖順。

  被他言語輕薄的怒氣消減很多,關素衣緩和了面色,繼續修改,「有關於先帝的段落改完,還得將您絞殺幾個兄弟的事蹟隱去,以免給世人留下六親不認的印象。」說到這裡,她不得不管感慨聖元帝真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的典範。大皇子故意拖延援軍,致使他被前朝大軍圍殺,他也如法炮製,反令大皇子死在重圍當中。三皇子和六皇子派遣精銳設伏,他脫險後亦同樣伏擊二人,導致他們萬箭穿心而死。

  或許因為從小未曾得到過關愛,又被野獸養大的緣故,他的思維方式很直接,別人對他好半分,他能記一輩子;別人對他心懷惡意,他就撲上去撕咬,至死方休。他貌似是個危險人物,但只要拿捏好尺度,實則非常容易相處。

  難怪葉蓁救他一次,他能把對方當成菩薩一般供在宮裡。直至此時,關素衣才終於理解他的為人,怨氣不知不覺消減很多。

  「您從頭至尾都沒提及太后,臣婦幫您加一段,略敘一下您們的母慈子孝,以作世人表率。還是那句話,哪怕您再恨她,也得把這種心情掩蓋起來。」她用朱筆飛快刪改,寥寥幾句便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圖,又把個別文字稍加潤色,嘆道,「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聖元帝接過寫滿紅黑字蹟的文稿,仔細閱覽,半晌後拊掌大贊,「夫人大才!這篇文稿朕十分滿意,偏執沒了,追思有了;戾氣消去,痛切至深,既能感天動地,又能博得美名,足以拿去昭告天下!」

  關素衣正想擺手自謙,卻又聽他滿足喟嘆,「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夫人果然賢惠!」

  「這是先太后祭禮,還請皇上自重!」她怒氣升騰,雙目冒火,扔掉羊毫就要離開,卻被聖元帝攔住去路,誠心道歉,「夫人莫氣,那些混賬話朕平日里念叨習慣了,竟不知不覺脫口而出。朕對不住夫人,朕給夫人賠罪。」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卻更生氣了。關素衣恨不得端起硯台潑他一臉墨汁。

  聖元帝左右攔了攔,無奈轉移話題,「夫人要走可以,能否先替朕解惑?上次朕戴著人皮面具,您究竟是怎麼認出朕的?」

  關素衣左右繞不開,只能冷笑,「一股蠢氣撲面而來,實乃魏國頭一份,我如何認不出?」

  聖元帝非但不惱,反而低笑起來,展開雙臂將殿門堵死,認真道,「夫人知道朕並不蠢,之所以那樣說,是在與朕打情罵俏嗎?朕從小被野獸養大,三歲開始學說話,一月就能通曉事理;漢學博大精深,朕二十三四方開始接觸,幾年下來已深諳精髓。從前上陣打仗,每每都是拿命在拼,從不懂得兵法詭道,現在卻能用兵如神。夫人嫌棄朕蠢,那麼夫人捫心自問,若朕都是蠢人,魏國還有幾個聰明人?」

  他走近幾步,慎重道,「夫人,朕或許出身不夠高貴,學識不夠淵博,但朕一直都在為您改變。朕用盡所有辦法取悅您,您能感受到嗎?起初朕不敢表明身份,只能靠鴻雁傳書聊表相思……」

  關素衣開口打斷,「那不是鴻雁傳書,而是意圖勾搭成姦。」

  聖元帝,「……」

  嚥下一口氣,他繼續道,「後來朕按捺不住,終於表明身份,本以為中原女子看重貞潔,這才使了些非常手段……」

  「勾搭成姦無果,於是強取豪奪。」關素衣語氣淡淡。

  聖元帝,「……非常手段反而更惹怒夫人,朕痛改前非,再不敢對您有半分不敬。朕現在只要能遠遠看您一眼就心滿意足了,似今日這般獨處,實乃朕急需夫人指點,日後定當順從夫人意願。」

  「強取豪奪不成,又改為欲擒故縱。皇上果然高招。」關素衣拱手,表情譏諷。

  聖元帝閉了閉眼,十分無奈,「夫人,咱們能好好說話嗎?沒錯,朕的確在絞盡腦汁地討好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朕的手,一個墨香濃郁,一個沾滿鮮血,一個潔白無瑕,一個粗糙醜陋,這兩隻手原本不該交握在一起,因為它們實在太不般配。但朕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與焦灼,因為朕知道,您是朕這輩子能得到的最美好的寶物,若與您失之交臂,朕定然後悔終生!所以無論如何,朕也不會放手。」

  他伸出大掌,用力握成拳頭,眸中隱現專橫之色。

  關素衣絲毫不露怯容,退開兩步徐徐道,「陛下,您上次為防臣婦逃走,不但點了臣婦穴道,還卸了臣婦繡鞋,您記得嗎?」

  「記得。」聖元帝心中莫名。

  「臣婦到底還是逃走了,卻因為失去履鞋,傷了雙足。」她指著殿外的一條小徑,平淡開口,「您將臣婦指給趙陸離,多麼艱險的一段荊棘路,臣婦都已安然無恙地走過,眼見前方唯餘坦途,您竟橫加干涉送來葉蓁,您的所作所為與那天一樣,實乃除我履鞋,卸我甲胄,置我於荒野裸足狂奔,您追趕得不亦樂乎,焉知我早已傷痕累累,鮮血盡流在不為人知處。您是皇帝,無人敢非議您,我乃人妻,必為千夫所指。皇上,您若真的把我當成寶物,便該將我束之高閣,安然存放。」話落深深拜伏下去。

  聖元帝半晌無言,心中急痛,待回神時,夫人已踏上小徑,自顧離開,卻因雨絲漸大,淹了窪地,被丈許長的水畦擋住前路,只能在原處徘徊。

  「夫人若怕路遇荊棘,傷了雙足,朕願以皇權為您鋪路。」他邊說邊脫掉身上龍袍,毫不猶豫地墊在水畦之上。

  白福驚呆了,不敢置信地忖道:那,那可是龍袍啊!貨真價實的龍袍!陛下您怎麼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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