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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凝隴] 花重錦官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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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5:01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藺效到了宮門口,遠遠便看見一個穿著道袍的嬌小身影站在漢白玉欄杆前。

    藺效忙放緩步子,不動聲色地調勻氣息。這是她第一次來找他,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欣喜,雖然極力掩飾,臉上到底露出了些痕跡。

    城門守衛見藺效滿面春風地走過,不由奇怪地互相對了個眼,這位藺統領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這一笑真是如冰雪融化,好看雖好看,卻也著實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沁瑤正負著手好奇地打量肅穆的守衛和巍峨的宮牆,見藺效出來了,忙迎上去道:“世子。”

    藺效快速地打量她一番,見她仍是那身青灰色的道袍,烏黑的發束在發頂,露出一截雪白秀氣的脖頸,標致是無疑的,更難得的是這份清潔爽利,只可惜臉色依然白皙有余,紅潤不足。

    自從第一回見她,藺效就猜測她是不是有先天不足之症,可惜一直未找到機會問她,他隱約覺得這可能跟她做了道士脫不了關系。

    兩人走近,藺效問:“阿瑤,可是有什麼事?”

    沁瑤認真地給藺效行了一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叨擾世子了,不過世子可還記得那日在東來居坐在你身旁給你敬酒的那位小娘子?”

    藺效先是一愣,隨即有些不自在,原來她果真看見了,太子和七哥每逢飲酒便少不了美人作陪,那日自然也不例外,他當時隱約在門外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本以為是錯覺,不曾想竟真的是她。

    他不免有些懊惱,她會不會因此將他視作輕浮孟浪之人?

    靜默了一會,他道:“記得當時有這麼個人,但不曾太過留心。”

    這是實話。他素來不喜好調弄風月,對這些鶯鶯燕燕興趣缺缺,怎會特別留意一個陪酒的侍妾?

    “噢。”沁瑤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那女子昨日死在平康坊了,她養母一口咬定我哥哥的同窗是凶手,如今那位大哥已被關到大理寺獄了。”

    藺效一怔:“竟有這等事?”

    沁瑤點頭:“奇怪的是那女子死時被挖去雙目,卻沒有絲毫怨氣,我總覺得這裡面有些古怪。”她抬頭看看藺效,斟酌了一會,遲疑道,“能不能請世子幫個忙,帶我和師父去察看那女子的屍首。”

    她不慣於開口求人,說話時語氣不自覺軟了三分。

    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更何況這是她一回找他幫忙,藺效立即點頭道:“你們什麼時候去察看,我自去安排。”

    沁瑤錯愕,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就這麼痛快地答應了?

    她難掩激動,連連道謝:“多謝世子,那就有勞世子了。”

    藺效並不太想從她口裡聽到“謝謝”這兩個字,靜默了好一會,才又開口道:“我這就著人去安排,等安排妥當了,便領你們前去,你在何處等消息?”

    “我這就回青雲觀接師父,約莫一個時辰可回到城內,到時候徑直到大理寺獄外等世子的消息。”

    ——————————————————————

    王以坤卻並非被關在大理寺獄,而是暫時在御史台收監。

    他現今是會元及第,天子門生,只要一日不定罪,便不能與尋常罪犯關在一處。

    王家世代為官,滿門清貴,王父現任戶部尚書,是朝中舉重若輕的肱股之臣,瞿子譽和馮伯玉前去王府送信後,他雖然驚怒交加,卻也不能即刻命人將兒子堂而皇之開釋出來,以免落人口實。

    想來想去,還是輾轉令人將兒子收在御史台,好吃好喝地照料著。

    那婦人鐵嘴鋼牙,咬定了是王以坤殺了她的養女,由於本朝推崇“罪從供定”,即便她拿不出更多的證據,御史們也只好依照流程來升堂審案。

    先是疑犯自辯。

    王以坤一路順風順水長大,頭一回遇到這等百口莫辯的事,不過一個晚上,方正憨厚的臉龐便憔悴了不少。

    他回憶道:“昨日我與朝昭館的一眾同窗出去飲酒,路過一家叫蔚然居的酒樓,進店點好酒菜後,我起身去如廁。誰知那酒樓看著雖寬敞,淨房卻設在二樓,如廁後,我在走廊上遇到老板娘,她只說要帶我回雅座,引著我便往一間緊閉的房間內走。當時天色已有些昏黑,二樓卻未點燈,我還未得及辨清方向,便被老板娘莫名其妙推到房內,還反鎖了門。我忙敲門呼救,過了好些時候,門終於開了,老板娘卻帶著好些伙計將我堵在房內,直嚷著說我殺了人。我這才發現房中地上躺著一名女子。”

    他滿是憤懣地抬頭:“中丞大人,我與那女子素昧平生,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好端端地為何要謀害她?分明是那老板娘害人在先,存心嫁禍於我!”

    他父親王衛廷坐在簾後聽完,差點沒被兒子氣個半死,枉兒子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竟連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如此輕巧便被一名市井婦人給算計了。

    接下來便是瞿子譽和馮伯玉上堂作證,兩人都是萬裡挑一的清朗俊逸,說起話來又都口齒清晰,不過幾句話便將當日情形重現,證明王以坤跟他們一同到的酒樓,連作案時間都沒有,何來殺人一說?

    老板娘文娘的說法卻與他們截然相反:“王公子早與我們窈娘相識,因垂涎窈娘的美色,曾多次糾纏於她,窈娘敢怒不敢言,每回遇到王公子,都是能避則避,實在躲不過去了,才耐著性子敷衍他兩句。那日窈娘早起就覺得身子不太爽利,天色尚早,一時也懶怠回後院,只在樓上休息。到了傍晚,王公子帶了幾位朋友前來喝酒,聽說窈娘在二樓,便借故如廁去找她,我無意中聽到房內傳來糾纏聲,畏於王公子的淫威,只得巴巴地守在門外,後來聽聲音實在不對勁了,怕窈娘出事,我才壯著膽子帶人踹開了門,誰知一進門卻看見…”她說著,眼圈一紅,抽抽搭搭哭了起來,“看見我的窈娘躺在地上,已經氣息全無。各位大人,窈娘自小在我跟前長大,打小便乖巧懂事,如今又出落得花兒似的,還未嫁人,卻死得這般凄慘,你們一定要替她申冤吶!”

    王以坤嘴張得大大的,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他一時都忘了憤怒,噎了好半天。才氣得直發抖地指著文娘道:“你…你…你怎可…”

    文娘並不看王以坤,只用帕子捂著眼睛,誇張地聳動著肩膀啜泣。

    瞿子譽和馮伯玉在一旁聽了,都納悶地看向文娘,如此漏洞百出的一套說辭,但凡稍加勘探一下現場,便會立即識破她的謊話,她總不至於蠢笨如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吧?

    簾後的王衛廷卻又比馮瞿二人想得更深一層,他浸淫官場多年,盟友雖多,暗處的敵人也不少,這麼明顯的栽贓誣陷,這麼淺白的陷阱,對方所圖為何?難不成不是為了陷害兒子,實則是奔著他來的?這樣想著,臉色又陰了幾分。

    這時一名老態龍鐘的婦人進堂,輕車熟路地給御史中丞行了個禮,垂首道:“老身已查驗清楚,窈娘仍是處子之身。”

    瞿子譽和馮伯玉等人未經人事,聽得此話,都有些不自在,那文娘卻仿佛極為震驚,猛的抬頭,失聲道:“不可能!”說完才驚覺失言,忙又捂著嘴低下頭去。

    老婦人並不理會,兀自等著中丞大人回話。

    御史中丞點點頭,令老婦人下去。

    又招了仵作進堂,問:“既已驗完了屍,那女子因何而死?”

    仵作道:“回大人的話,是被人扼住喉嚨窒息而死。”

    “屍身上可還有別處的傷口?”

    “有。”仵作遲疑了一下,“屍首的雙目曾於死前被人挖去。”

    這話一出,滿堂皆驚,眾人本以為窈娘的雙目是死後被人挖走的,沒想到竟是死前生生挖去!何等殘暴血腥,光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文娘聞言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你可有依據?”御史台訝異地問仵作。

    “小人以往曾驗過死後被挖去雙目的屍首。若是死後被挖雙目,因屍首內血流凝滯,挖目時不會有太多血液流失,屍身面首通常較干淨。而昨日送來的屍首雖已被人刻意地擦洗過面部,但鬢發上滿是已經干涸的血跡,面色又異常枯槁,顯然是死前曾大量出血,故而小人判斷是死前被人挖去雙目。”

    御史中丞撫了撫須,又問當日去現場驗屍的府吏:“你們去蔚然居察看屍首時,屍首身旁可有大量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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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回大人的話,屍首身旁及房間內都並無血跡。”

    瞿子譽和馮伯玉聽到此處,都暗暗松了口氣,事到如今,真相已經昭然若揭,且看那婦人還能如何抵賴。

    果然御史台目光沉沉地看向文娘:“你方才說王以坤進房間後你一直守在門外,窈娘遇害後你更是第一時間衝入房內?”

    文娘眼珠轉了轉,一梗脖子,斬釘截鐵地說:“是!奴家當場抓住了王以坤。”

    御史中丞厲聲斷喝:“既然窈娘死前曾經大量失血,你又不曾給王以坤整理現場的時間,為何房內及王以坤的衣物上都未沾染上半點血跡?”

    文娘當場傻眼,她一個市井婦人,平日只以鑽營生財之道為樂,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如何能懂得這些?

    見文娘不答,御史中丞怒意更盛:“分明是那窈娘早已遇害多時,你藏屍房內,故意嫁禍王以坤!如今證據當前,你竟還敢穿鑿附會?來人,將這刁婦押下!”

    事態急轉直下,文娘眼看著府吏們氣勢洶洶走近,作勢要將她綁住,她忙結結巴巴地改供詞:“是,是奴家記錯了,奴家發現不對時,房門已大開,王公子並不在房內,後來他去而復返,方才被我們抓住的!”

    一場鬧劇。王衛廷懶得再看這婦人的醜態,頗有些意興闌珊地起身,對身旁的隨從耳語幾句,拔腿便走,隨從自去給御史台傳話。

    王以坤經過一晚的煎熬,走出御史台獄時,只覺得身心都被洗刷一遍,觸目處無不可愛,天分外的藍,雲分外的白,就連路旁的草木都比往日顯得青嫩許多。他並不知父親早前來過,四處張望一番,見瞿子譽和馮伯玉正站在馬車前對他招手,忙大步上前迎去,“文遠!驥舟!”

    三人見面,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後日便是殿試,正是需全心備考的時候,誰知半路卻鬧出這麼一出。三人達成默契,暫且將那婦人之事放下,先各自回府休息,等考完殿試再做計較。

    剛要上馬車,瞿子譽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打到瀾袍下擺,他轉頭一看,這才發現青雲觀的馬車不知什麼時候停到了一旁。

    瞿子譽向來機變過人,立即意識到是妹妹來了,多半是不想被他的同窗知道她的道士身份,故意悄悄地引他前去。

    他忙對馮伯玉和王以坤告罪,說忽然想起要去附近探望一個親戚,不能跟他們同行了。

    等王馮二人走了,瞿子譽到得馬車前,掀開車簾,這才發現不只妹妹,連清虛子和阿寒都在。

    他忙給清虛子行禮,又跟阿寒打招呼。

    “哥哥,你那位同窗被放了?”沁瑤將哥哥拽到身旁坐下,馬車甚是寬敞,能容納六七人有余。

    瞿子譽有些疲憊地點點頭,將事情經過跟沁瑤三人說了。

    “那婦人為何要編造如此拙劣的謊言?”沁瑤和清虛子阿寒面面相覷,若存心要栽贓誣陷旁人,怎麼都得經過一番細致的籌謀和准備,各方面都要經得起推敲才是。

    “是不是她自己就是凶手?”沁瑤又問。

    瞿子譽蹙著眉頭道:“目前還未證實,不過多半跟她脫不了關系,方才御史中丞已下令,要將她移送至大理寺獄,詳加審訊。”

    說完,他面露疑惑地問沁瑤:“你們為何會在此處?”

    清虛子剛要答言,沁瑤暗暗對他使了個眼色道:“我們受人所托,去附近一所宅子除祟,恰好路過此處。”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讓哥哥知道自己在查窈娘的死因,更不想讓他知道她還拜托了瀾王世子幫忙。

    怕哥哥還要追問,她又急急開口道:“哥哥,你一日一夜不曾回府了,父親母親想必都等著急了,咱們府上離此不遠,我們這便送你回府吧。”

    瞿子譽定定地看著沁瑤,還要細問,顧忌著清虛子和阿寒在一旁,只得作罷。

    ————————————————————————————

    藺效將手中事項跟手下一一交割完畢,剛要出宮去跟沁瑤彙合,不料皇上身邊的路公公過來傳話,說大明宮來了好多遠道而來的客人,皇上急請世子前去認親呢。

    遠道而來的客人?藺效一點興趣也沒有,沁瑤還在大理寺外等他,他現在只想趕快出宮。

    可皇上召見又不能不去,他猶疑了片刻,喚了手下一個副將近前,附耳對他交代幾句。

    到大明宮時,殿內果然已有許多人了,太子等幾位皇室子弟在殿內作陪,滿殿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連盧國公夫婦和蔣家三兄弟也來了。

    他匆匆跟大病初愈的蔣三郎對個眼色,不及細看殿內的那些生面孔,便上前給皇上行禮。

    皇上笑得暖意融融,對藺效招手道:“惟瑾啊,多少年過去了,你來看看,可還認得出這些人都是誰不?”

    藺效這才回身細看殿內的人,就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約莫二十余人,個個都生得氣度不凡,俱都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他目光疑惑地落在眼前一位兩鬢已染風霜的華麗婦人臉上,怔愣片刻,驚喜道:“七姑姑!”幾步上前將她抱住。

    那婦人眼圈一紅,撫著藺效的臉龐,哽咽道:“長高了!長大了!又出落得這麼俊,姑姑都快認不出了!”

    藺效如鯁在喉,默然許久,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侄兒很是掛念你們。”

    婦人拿帕子拭了拭淚,領著藺效往她身後看去,笑道:“這是你七姑父,老了許多,可還認得出?這是蘭兒,跟你差不多高了,這是荻兒,出長安時才五歲,如今也長成小大人了。”

    藺效一一上前行禮:“姑父,蘭表哥,荻表弟。”

    姑父夏弘勝老了許多,臉上雖掛著笑容,神情卻難掩滄桑沉郁,說話時肩頭仿佛不勝負荷,微微向前傾垮,就連曾經異常挺拔的脊背也有了幾分佝僂的跡像。

    夏蘭跟父親夏弘勝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一般的相貌堂堂,穩重斯文。

    弟弟夏荻則生得更像母親,眉眼俊秀飛揚,說話時未語先笑,舉止活潑灑脫,看到最後,便見一名極為明麗的少女,生得如蕙風蘭露,舉止又甚是雅致脫俗,瞬間便讓人眼前一亮。

    那玲瓏美人不等婦人介紹,自行走至藺效跟前,裊裊婷婷行了一禮,抿嘴道:“十一哥哥。”

    藺效滯了一會,含笑點頭:“芫妹妹。”

    ————————————————————————

    那位被藺效稱為“七姑姑”的婦人便是先皇的第七女,同時也是當今皇上的七妹——德榮公主。

    德榮與皇上並非一母同胞,而是瑜妃所出。瑜妃當年寵冠後宮,共生下一子一女,兒子是皇四子(後被先皇封為允王),女兒便是德榮。

    允王天姿卓絕,母親又頗受聖眷,先皇對他幾乎是不加掩飾地嘉許和偏愛。

    自小在一片贊譽聲中長大,允王不免養成了一個無拘無束的性子,言語間時常對其他兄弟有彈壓之意,漸漸地,便引來了其他皇子對他的暗中嫉恨。

    德榮卻與哥哥大不相同,她溫和中立,頗懂得與人交際,在一眾兄弟姐妹中人緣最好,幾乎人人都發自內心的喜歡她。

    後來鄭氏嫁給瀾王,成為了德榮的六嫂,兩個人一見如故,此後便常有往來。

    於是藺效小時候便總能在府中見到這位和善溫柔的七姑姑,母親也時常帶他到德榮的夫家韋國公府走動,兩家人相處得十分融洽。

    先皇駕崩後,平素寡言內斂的皇三子出其不意登上大寶,滿朝嘩然,待朝綱穩固後,皇上便慢慢開始清算異己。

    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他忌恨已久的允王。先是巧立名目說允王御下不嚴,縱奴傷人,將其貶為郡王,再之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斥其貪腐國庫,將允王府上下一干人等都遠遠發配至西北流放。

    流放途中,允王莫名其妙身染怪病,藥石無醫,死在了路上。

    聽聞哥哥的死訊,德榮痛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既為哥哥的死難過,也怕皇上會遷怒於她,進而降罪韋國公府。

    所幸皇上念及德榮平日裡還算固守本分,往常也對他頗為敬重,只將其丈夫——韋國公世子夏弘盛遠遠調至蜀地任刺史,令其一家遷出長安,無詔不得回都。

    雖是貶謫,但全家大小的性命總算得以保全,德榮不敢再做他想,連夜跟著丈夫打點行囊,帶著幾個孩子去蜀地赴任。

    這一去便是十一年。

    前些日子,皇上跟幾位朝臣商量雲隱書院重開的事,無意間看見當年書院學生名單中有德榮的名字,這才驚覺她已離開長安這麼多年了。

    他人到中年,變得淡然豁達了許多,以往介懷的事如今多半都覺得不值一提,便連夜下旨恢復夏弘盛的國公爵位,將德榮一家人召回長安。

    歲月在德榮一家人身上清晰地留下了痕跡,德榮早已不復藺效記憶中的青春妍麗,夏弘勝也再不是那個儒雅俊朗的青年公子,就連小時候總在一處玩耍的紀氏三兄妹,都與藺效記憶中大不相同了。

    跟夏芫見過禮,三兄妹便圍著藺效親熱地說起話來。

    見幾個孩子半點都不見生疏,德榮不由大感安慰,拉了藺效百般摩挲,細細打量。

    正感慨萬千,殿外宮人忽報瀾王夫婦來了。

    德榮忙抬頭一看,就見六哥攜著一位妙齡娘子雙雙進殿。那娘子不過十七八歲,懷中抱著一名白胖小兒,依著瀾王施施而行。

    她暗忖,這便是六哥後娶的王妃了,生得倒有幾分姿色,舉止也還算端莊,就是顧盼間少了幾分從容和大氣,比起惟瑾的母親來那是遠遠不如了。

    想到伊人已逝,德榮不由心下黯然,暗嘆了口氣,強露出一個笑容,上前迎道:“六哥。”

    “德榮!”瀾王十分激動,幾步上前攬住妹妹,紅著眼圈上下打量,好一會,又轉過頭,無聲重重拍打夏弘勝的肩膀,眼角隱約可見淚花。

    一切盡在不言中。當著皇兄的面,再多的唏噓和感概,最後也只能化作長長一聲嘆息。

    崔氏對德榮方才有意忽視自己很有些介懷,眾目睽睽之下不敢流露在臉上,只淡淡地垂下眸子,將眼中那抹不屑掩去。

    這一幕落在藺效眼裡,他眸中冷意又盛了幾分,上回因朱綺兒之事,父王在府中大發雷霆,不但去信嚴加斥責崔遠光,更要將崔氏禁足,不許她再教養藺敏。

    崔遠光連夜從幽州趕到長安,百般賠罪,直說當日是他和妹妹糊塗,識人不明,這才險些鑄成大錯,往後斷不會再有這等混賬事發生,求瀾王看在敏郎年紀太小的份上,且饒崔氏一回。

    父王耳根子雖軟,這一回卻鐵了心要懲治崔氏,不管崔遠光如何求情,敏郎如何哭鬧,仍將崔氏關到了北苑,另從宮裡招了經驗豐富的嬤嬤來教養藺敏。

    今日姑姑一家人回長安,父王多半是顧及顏面,這才將崔氏放出,帶著她一同進宮。

    崔氏察覺藺效看她,忙低下頭,若無其事地去哄弄懷中的敏郎。不一會,敏郎便在崔氏懷中朝瀾王伸出胳膊,口齒不清地叫“父王”,瀾王這才想起崔氏母子,忙從崔氏懷中抱過敏郎,領著他們跟德榮等人相見。

    看著殿中一派和樂融融的景像,皇上興致頗高,說難得今日人這般齊全,不如晚上便在太液池設宴,替德榮一家人接風洗塵。

    眾人都欣然附議。

    藺效不由迅速看一眼殿外的天色,眼中流露出幾分為難,姑姑一家人好不容易回了長安,正是需要好好團聚的時候,若此時自己不告而別,實在說不過去。

    但沁瑤還在大理寺外等她,大理寺那邊也已安排妥當,若無故爽約,不知會不會從此被她視為寡信之人?

    正舉棋不定,夏荻一把拖著他往殿外走:“十一哥,大伙都往太液池去了,咱們也走吧。”

    夏芫笑吟吟地看著藺效:“十一哥哥方才不知在想些什麼,太子哥哥喚了你好幾聲都未聽見。”

    藺效抬頭,果見太子笑著搖頭從他身旁走過,身旁還跟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康平。

    康平回頭對藺效做了個鬼臉,口無遮攔地嚷道:“十一哥哥現在有了意中人,眼裡早就沒有咱們這些哥哥妹妹咯!”說著,一溜煙跑出殿外。

    此話一出,瀾王等人都滿臉詫異地停下步子,往藺效看來,皇上更是訝笑道:“噢?惟瑾,康平說的可是真的?你有了意中人?是誰家的小娘子?”

    藺效心中大怒,只不好表現出來,面上露出一副比眾人更摸不著頭腦的神情道:“康平又胡說了,我何時有了意中人,怎麼我自己不知道?”

    眾人見他坦坦蕩蕩,不似作為,短暫的沉默後又都笑了起來,尤其是德榮,明顯一副松了口氣的神情:“沒有就好,沒有就好。若真在外面看上哪家的小娘子,你可不許瞞著姑姑!”

    藺效忙笑著稱是。

    眾人又熱熱鬧鬧地往殿外走,誰也沒注意到崔氏方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此時又明顯緩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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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藺效卻遲遲未出現,沁瑤漸有些著急,不時掀開車簾往外張望。

    清虛子的臉繃得緊緊的,在沁瑤第一百回掀開簾子之後,終於忍不住重重地哼一聲道:“他若是真來了,咱們怎麼都會知道,用不著總往外瞧!消停一會吧!”

    沁瑤忙吐吐舌頭,老老實實回到座位。

    清虛子繼續發著牢騷:“年紀輕輕的卻這般言而無信,不來也就罷了,何苦讓我們白白苦等一個多時辰!”

    沁瑤忙陪笑臉:“人家不是早就派人過來送過話了嘛,說臨時有事,可能會晚到一會,也沒非得讓咱們等他呀?”

    這話不知道觸動了清虛子什麼機關,老頭子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大丈夫行走天地間,一個信字比性命都重要。你們瞧瞧師父我,哪回不是言出必行?哪回不將別人托付的事辦得妥妥帖帖的?就拿去年瀘州節度使家的那樁異事來說吧……”嘮嘮叨叨,說個沒完。

    沁瑤暗暗撇嘴,您老人家是給人辦事了,可您哪回沒收錢呀?

    這樣一想,沁瑤陡然生出幾分疑惑來。

    按說師父這些年錢沒少賺,可錢都花到哪去了呢?青雲觀破破爛爛,從來舍不得修繕不說,就連尋常道觀裡每年都會舉行的香會,師父都懶得張羅。處處摳摳嗖嗖,半點沒有當世名道的風範。

    同為出家人,人家大隱寺的緣覺方丈可比師父氣派多了,每隔五年翻新一次寺廟,隔三差五舉辦一回講經,出入皇宮,結交權貴,在長安城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真要說起來,這才叫生財有道。可師父呢,好不容易來一個達官貴人,他老人家辦完事收完錢,拔腿就走,連個近乎都不套,更別提借機推崇青雲觀了,弄得青雲觀這麼些年下來還都只是個小道觀,規模遠遠落在了同年創辦的大隱寺的後面。

    所以師父到底是愛錢還是不愛錢呢?

    沁瑤暗暗探究地打量清虛子。

    簾外忽刮來一陣疾風,送進來一點清涼的濕意,阿寒放下口中正吃著的酥餅,訝異地抬頭道:“咦,下雨了。”

    沁瑤掀簾,果不其然,天色灰蒙蒙的,雨絲如柳絮般揚揚灑灑地飄落下來,落在臉上,輕飄飄軟綿綿,真當得起煙雨蒙蒙這四個字。可惜這幅唯美的畫面沒有維持多久,雨勢很快便大了起來,天空如同被豁然撕開了一個口子,雨絲彙成大的雨柱,嘩啦呼啦地傾盆直下。天地間轉眼便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這是開春的第一場雨,卻來得這樣急,沁瑤忙不迭放下車窗,甩了甩胳膊上的雨珠,沮喪地說:“咱們別等了,雨這樣大,世子多半來不了了。”

    “哼!早該如此!白白等了大半夜。”清虛子動了動因坐得太久而有些僵硬的雙腿,忿忿地吩咐車夫老廖頭:“回青雲觀!”

    馬車剛要啟動,阿寒忽然側了側頭,壓低嗓門道:“聽,有馬蹄聲!”阿寒的五感比沁瑤和清虛子都來得更為敏銳,常能感知到他二人感知不到的異動。

    沁瑤忙凝神細聽,果然在紛亂的雨聲中分辨出一陣錯落的馬蹄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直奔這個方向而來。她打開車窗,極力透過雨勢往外看去,依稀可見一人一騎在雨幕中疾行,速度極快,不一會便奔到了馬車前。

    沁瑤面上一喜,急急揮手道:“世子!”忙將車簾打開,招呼他上車。

    藺效一進來就帶來一股清涼的雨意,身上的衣裳、腳上的鞋襪,無不濕透。

    解了鬥篷,仍不斷有雨珠順著他烏黑的鬢發往下流淌,襯得他膚色白皙如玉,眉目俊美如畫。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珠,歉意地看向沁瑤道:“抱歉,我來晚了。”

    說話時,幽暗的車燈在他挺直的鼻梁投下一層陰影,點漆般的眸子比平日更顯深邃,沁瑤頭一回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生得這般好看,一時忘了接話,怔了一會才道:“該是我們說抱歉才是,真是麻煩世子了。”一邊說著,一邊奇怪自己的臉怎麼好端端燙了起來。

    藺效又給清虛子賠罪。

    清虛子點點頭,起身回禮,嚴肅地說道:“世子果然是重諾守信之人,著實讓貧道刮目相看。”渾然忘了自己方才是如何貶損對方的。

    沁瑤擔憂地望著藺效身上的濕衣裳:“世子,你的衣裳都濕透了,一會恐怕著涼,還是先找個地方想辦法換身衣裳吧。”

    藺效眼中浮現淡淡一點笑意,點頭道:“大理寺卿劉贊還在裡面等著我們,他那兒想必有換洗的衣裳,咱們先進去再說。”

    幾人入得大理寺內,果見幾名官員在堂中守候,其中一名面容清臒的中年人,端坐於案後,正就著案上的燈光翻著卷宗。

    見藺效進來,他忙從案後起身,大步迎來,詫異道:“怎麼身上淋成這樣?”走得近了,又道:“我值房中還有幾身干淨衣裳,你若不嫌棄,先去換上如何?否則,只怕十有八九會著涼。”

    藺效稱他“劉公”,笑道:“正想跟您討身衣裳呢。”這位風度翩翩的中年人正是大理寺卿劉贊,當朝九卿之一,他聽得藺效如此說,立即領他到後堂換衣裳。

    沁瑤頭一回進這等高級別的官府機構,忍不住悄悄四處打量。堂內布置肅穆,處處透著威嚴,可惜燈光太過昏暗,色調太過深沉,無端端地便透出幾分陰森來。她暗暗啟開天眼,往暗處一看,果見幾縷魂魄飄飄蕩蕩,在幾名官員身邊徘徊不去,見沁瑤發現它們,嗖的一聲便消失在黑暗裡。

    清虛子老僧入定般地坐著,恍若不覺,阿寒卻將方才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知道無需對這些游魂野鬼多加理會,只憨憨地一笑,對沁瑤直眨眼睛。

    不一會,藺效換了一身赭紅色的常服出來,沁瑤甚少見他穿這等富貴的顏色,不但不見俗氣,反比平日多了幾分沉穩和別致。

    在領著藺效等人往殮房去的路上,劉贊道:“早上你跟我說了之後,我便派人將這兩名女子的卷宗拿來過問,那名被挖去喉嚨的女子名喚薛鸝兒,是春鶯坊的頭牌歌女,年方十六,十日前被人發現死在平康坊的秋霖巷,後由長安兆府獄轉來我處。該女子並無家人,自小便被賣入了春鶯坊,且簽的是死契,當日來錄供詞的便是春鶯房的老板娘白明珠及薛鸝兒的幾位好姐妹。”

    “據她們供述,薛鸝兒在出事前一個月,曾不時借故外出,且一去便是半日,日暮方回。老板娘初始時未覺不妥,後來起了疑心,便派人悄悄跟蹤薛鸝兒,可每回跟到半路,總會無緣無故地跟丟。所幸過不多久,薛鸝兒自會回春鶯坊,不曾耽誤晚上的獻藝,老板娘只得暫且作罷。薛鸝兒的同房姐妹則說薛鸝兒出事前行為與尋常無異,照例跟她們有說有笑,不像有難解的心事。

    “另一位被挖去雙目的女子名喚林窈娘,屍身於昨日在蔚然居被發現,後來由御史台獄移送至我司。她也是自小就被賣給了蔚然居的老板娘文娘。不過據文娘說,林窈娘尚未正式接客,平日只在館內研習曲藝,因生得異常貌美,偶爾也會被別家酒坊高價請去陪酒。”

    沁瑤暗暗點頭,怪不得那日會在東來居見到林窈娘了。

    劉贊繼續道:“文娘說林窈娘出事前,林窈娘並未結識什麼生人,也甚少四處走動,無甚可疑。但文娘此前曾在御史台作偽證,誣陷戶部王尚書的小郎君是凶手,現已被收監,明日便會開堂審訊,所以她之前的供詞未無參考價值。”

    藺效點點頭,思忖道:“這兩名女子前後被殺,又都是平康坊的賤籍女子,可有證據證明她二人是被同一人所殺?”

    “這——”劉贊沉吟,“這就要等明日審過文娘後,再做推敲了。”

    說話間已到了殮房,門前的府吏見幾人前來,忙領著他們往房內走。

    幾人入內,便見諾大一個斂房空空蕩蕩,只在屋子正中停著兩具白布覆著的屍體,想是府吏經過劉贊的交代,特意將二女的屍首單獨擺放出來。

    清虛子先看的是薛鸝兒的屍首。

    掀開白布,迎面撲來一股淡淡的腥臭,顯是屍首已有了腐敗的跡像,女子五官雖完整,但面龐浮腫青灰,嘴唇淡烏,早已辨別不出原來的模樣。尤其喉嚨處的那處傷口大若碗口,深可見骨,幾乎生生將女子的脖子橫成兩段。

    清虛子捻須靜默良久,轉過身,又去察看林窈娘的屍首。

    林窈娘死的時間不久,屍身尚無異味,但頭上鬢發散亂,面色慘白如紙,眼眶處血肉模糊,看著比薛鸝兒更可怖三分。

    沁瑤走到清虛子身旁,低聲道:“師父,您看到了嗎,這兩名女子周遭一無怨氣,若不是身上那兩處駭人的傷口,任誰都想不到她二人是被虐殺而死。”

    清虛子不置可否,沉吟了一會,吩咐沁瑤:“將為師的無涯鏡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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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發表於 2017-1-26 10:36:39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沁瑤點點頭,跑到阿寒身旁,踮著腳從他背後取下一個大大的包袱,兩人一同蹲下身子從包袱中取出無涯鏡。

    藺效見二人舉止如此親密無間,神情一滯,認真盯著阿寒審視起來。見他雖然生得高高大大,眉目又甚是英挺,但行動表情無不透著一股不諳世事的天真,與其說他是有意跟沁瑤親近,不如說還未意識到他和沁瑤男女有別,讓人想要苛責他都無從說起。察覺到藺效在打量他,阿寒轉過頭,毫無心機地對他咧嘴一笑,藺效表情不自覺松了松,淡淡回以一笑。

    沁瑤對方才藺效跟阿寒之間的暗潮湧動一無所覺,埋頭找出無涯鏡,便小心翼翼地捧到師父身邊。

    清虛子從懷中取出兩張符紙貼於兩名女屍額頭上,令沁瑤將無涯鏡捧好,揮動拂塵,清喝道:“起——”

    無涯鏡剎那間發出耀眼光芒,緩緩升至半空,如皓月當空,將原本昏暗的殮房照得白晝般雪亮。

    藺效此前分別見過清虛子和沁瑤施法,對此已見怪不怪,劉贊臉上卻露出驚懼的表情,“這、這是?”藺效忙對他解釋數句,他臉色這才見緩。

    兩具屍首籠罩在無涯鏡的光芒下,周遭隱隱有暗流湧動。

    沁瑤一臉緊張地盯著女屍,大氣都不敢出,然而讓她失望的是,足足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屍身額頭上的符紙都沒有任何變化。

    她忍不住又抬頭往無涯鏡望去,鏡中也一如之前明亮光潔,並沒有如她所料的那樣顯出異像。

    清虛子搖搖頭,揮動拂塵,將無涯鏡收回,思量一會,抬頭看向藺效和劉贊道:“若貧道沒有料錯,她們二人的死並非邪靈所為。“在見識清虛子施法後,劉贊的神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聞言只略一思忖,捻須點頭道:“二女的死狀雖然駭人聽聞,但她們所在的平康坊本就是長安城出了名的龍蛇混雜之地,往來之人三教九流都有,難保不會有窮凶極惡之人,既然如道長所說,此事並不是邪靈所為,多半是人禍無疑,要將此案幕後之人找出來,恐怕還需從平康坊入手。”

    這時門外忽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大人!大人!獄房出事了!”

    眾人皆是一驚。劉贊一撩衣袍,大步往外走去。

    夜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天邊隱隱有雷聲滾動,雨勢未有稍減,甫一開門,凜冽的風便夾裹著疾雨撲打到人的身上,讓人遍體生寒。

    府吏半邊身子已被雨水澆透,臉色極為難看,見劉贊等人出來,俯身道:“大人!女獄中有名囚犯方才自縊了!”

    劉贊一震,一疊聲地發問:“怎會出這等事?是哪名女犯?李少卿呢,可告知了他此事?他人現在何處?”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獄牢方向走。

    府吏快步跟上:“才剛稟告了李少卿,他已趕到獄牢去了。死的那位是今晨由御史台獄移送到我司的犯人,明早便要開堂審訊了,據肖獄丞說,名喚文娘。”

    他話音剛落,劉贊腳步猛地一頓,迅速回頭看一眼同樣震驚的沁瑤等人,失聲道:“是她?!”

    ——————————————————————

    凡被大理寺收監的犯人,在入獄前都會經過府吏的嚴加搜查,一應利器均不得攜帶入內,女犯人的金銀首飾自然也不例外。

    文娘是用系在裙上的汗巾自縊的。

    獄丞發現她時,她半低著頭跪在氣窗前,身子僵硬如一只蝦,像在祈禱又像是求饒,臉上的五官全都扭曲地移了位,一雙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的眼珠突出於眼眶之外,似乎死前見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事物。

    劉贊連夜令屬下裡裡外外仔細察看,最後確認關押文娘的牢房並無外人闖入的跡像。仵作經過驗屍後亦得出結論:文娘確是自縊無疑。

    到天亮時,劉贊勉強定下一個疑似“畏罪自殺”的推斷,命人暫時將文娘收入殮房。

    藺效等人從大理寺出來,臉上都滿是疲憊之色,沁瑤見藺效馬上又要趕回宮裡應卯,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昨夜真是有勞世子了。可惜到頭來白忙一場,我們什麼忙都沒幫上。”

    想到兩人下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藺效恨不得尋個什麼由頭再跟沁瑤多待一會,可惜身旁站著清虛子和阿寒,天色又實在不早了,只好道:“文娘的死因有些可疑之處,恐怕事情不那麼簡單,我會留心這件案子的進展,若有不妥,立刻跟你們聯系。”想來想去,他決定可恥地利用沁瑤的好奇心,為兩人下次見面制造機會。

    沁瑤聞言果然慎重地點點頭,道:“世子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只要有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世子盡管招呼我們。”

    既然此事不是邪靈所為,師父斷然不肯再插手了,若藺效願意跟進此事,那是再好不過了。

    清虛子在一旁看著藺效,眼中漸漸露出了悟之色。他貴為瀾王世子,現今又是羽林軍統領,平日裡宮裡宮外多少事需要他操持,他會有空關心三名賤籍女子的死?哼,分明是在哄騙我那傻徒兒跟他親近!可惜阿瑤年紀太小,對這些年輕男人的把戲毫無防備之心,而且此人位高權重,模樣又俊俏,說不定哪天沁瑤真會上他的當。

    這樣一想,清虛子腦海中忽滑過多年前那張明麗得如芙蓉花的臉龐,心中一痛,不行,這些膏粱紈绔慣會花言巧語,實則個個朝秦暮楚,鮮有專情之人,絕不能讓沁瑤再重復當年那傻丫頭的悲劇。

    他冷冷地重哼一聲,也不跟藺效打招呼,拉著沁瑤便往青雲觀的馬車走:“官府的事輪不到你小孩子家家插手,再不回府,你阿爺阿娘只怕都不會認你了!你明年便該及笄了,以後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少到外頭四處亂晃。”

    沁瑤對師父突然其來的怒氣有些摸不著頭腦:“您這又是怎麼了?我怎麼又四處亂晃了?哎哎,師父您輕點,拽得我手疼,讓我自己走。”

    一路被拖到馬車旁,沁瑤百忙之中回頭跟藺效擠出一個笑容:“世子,昨日之事多謝你了,咱們這便告辭。”

    藺效暗暗皺眉,眼睜睜看著青雲觀的馬車絕塵而去,良久,才悶悶地收回視線,上了馬,往宮中去了。

    下早朝後,皇上又跟吳行知、莫誠二人商議雲隱書院之事,看了一眼書院學生的名單,將夏芫的名字添上:“七妹妹當年就曾在雲隱書院就讀,現在阿芫正是十四五的年紀,又尚未訂親,正適宜進書院入讀。聽說阿芫自小便能詩擅賦,在蜀地頗有才名,到時候,也好在一眾名師面前替咱們皇家的女兒爭爭光。”

    他對德榮的心結一除,恨不能將他們往日所受的委屈一股腦地補償給他們,今日在早朝的時候,不但恢復了夏弘盛超一品韋國公的爵位,又賞了良田萬頃,華廈百間,其余珍稀玩物更是不計其數。滿朝官員很快就知道了韋國公府恢復了往日的宣隆,道賀聲此起彼伏,估計過不多久,韋國公府的門檻又要被踏破了。

    皇上添上夏芫的名字,想起什麼,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名單:“怎不見康平的名字?”

    吳行知和莫誠迅速對了個眼,怡妃前兩日才派人給他們示意,說耐不過康平的吵鬧,煩他們將康平的名字從名單上刪去,皇上那她自會去周旋,他們這才將那小魔星的名字去掉,莫非,怡妃還沒跟皇上達成共識?

    二人忙告罪,說許是不小心漏了。

    “你們不用跟我打馬虎眼,”皇上陡然提高嗓門,“是不是康平自己不願意去上學?”

    二人哪敢答話。

    “好好的孩子都縱成這樣了,她母妃竟然還由著她的性子胡鬧!你們速速將康平名字添上,傳朕的話,康平是頭一個要進書院讀書的,任誰都不用到朕面前求情!”皇上起身迅速踱了兩步,”下個月書院便要開學了,明日起,康平就給朕起來好好練字!“藺效跟屬下交割完事項,回到值房,令人備了熱水,預備沐浴。

    宮裡的值房自然跟他的思如齋沒得比,尤其溫姑跟常嶸都不在身邊,許多習慣能免則免,但他素喜潔淨,一日不沐浴,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剛沐浴完,正系衣裳,值房門忽傳來一陣小牛犢似的撞擊聲:“十一哥!十一哥!你在裡頭做什麼呢?快開門!”值房的門被她撞擊得隱隱有破開之勢,旁邊伴隨著細聲細氣勸阻的聲音。

    是康平!藺效火蹭蹭直冒,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猛地打開門。

    康平不防藺效突然開門,哎喲一聲,一個倒栽蔥撲到地上。

    藺效不等她爬起,抓住她的後領子一把將她拎起來,大步往外走:“今日你十一哥教教你什麼叫規矩!”

    門旁的夏芫見藺效衣裳領口松散,隱隱露出一截白皙的胸膛,鬢發還濕漉漉的,意識到他方才可能在房中沐浴,不由臉一紅,暗悔不該由著康平拖她來找十一哥,見藺效似乎氣得不輕,忙提裙追上去:“十一哥哥,莫要生氣了,康平也不是故意的,你先將她放下來,有話好好說呀。”

    藺效一徑拎著康平到庭前一株大樹前,仰頭張望一會,找了一根最為粗壯的樹杈,提氣躍到樹上,不顧康平的求饒,拎著她的後領掛上樹枝:“給我待在這好好反省反省!”

    說完,又躍回地面,作勢要走。

    夏芫忙拉住他的胳膊,勸道:“十一哥哥,這樣使不得,一會若康平摔下來可怎麼辦?”

    “摔下來也是她自作自受,正好讓她長長記性!”藺效怒意稍減,但仍假意要走。

    “十一哥!我錯了!快放我下來!我不知道你在沐浴,下回我再也不會擅闖你的房間了!饒了康平這一回吧。”康平殺豬般叫起來。

    藺效鐵了心要給她一點教訓,聞言連頭都不回。

    這時不少宮人圍了過來,都嚇得魂飛魄散,有圍在樹下做成人牆防康平公主跌下來的,有跪到藺效腳前替康平公主求情的,鬧哄哄的,全沒個章法。

    “十一哥!你再不放我下來,我就跟父皇說你的意中人是誰!”康平見苦情路線不起作用,惡狠狠地威脅藺效。

    “你自管去說吧。”以他對康平的了解,若她真打聽到了沁瑤的底細,早就嚷嚷了出來,絕不會這樣吞吞吐吐,是以她料定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十一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往後我再也不敢惹你了,求求你把我放下來吧。“威脅失敗,康平又再次服軟。

    “這是怎麼回事?康平——”驟然響起一個女子尖銳的叫聲,“老六老七,還不快把你們妹妹救下來。”

    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一群人,發出驚呼聲的那個是位宮妝麗人,生得雪膚花貌,美艷不可方物,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年來聖眷頗隆的怡妃。

    她身後跟著太子、吳王及一眾宮人,德榮公主及夏蘭夏荻兩兄弟也在內。

    太子和吳王一看到院中情形,就猜到發生了什麼事,見妹妹像小豬似的被掛在大樹上不敢動彈,不由都又是生氣又是好笑。

    吳王忍著笑走到樹下,躍到樹上將妹妹救下來。

    康平一下地,便直朝藺效一頭撞去:“十一哥太欺負人了!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吳王萬想不到她還有精力發渾,忙一把拽住她:“康平!別再胡鬧了!”

    康平力氣比不過哥哥,掙了半天沒掙動,只得在哥哥懷裡對著藺效又踢又鬧:”今天我明明沒做錯什麼,十一哥為何這樣對我!“怡妃幾步走到女兒身旁,心疼不已地將她摟到懷裡,兒啊肉啊地好一陣揉搓,又抬頭看向藺效:“十一!妹妹胡鬧,到底年紀小,你便讓著她些又如何,何苦那樣嚇唬她?萬一從樹下摔下來可如何是好?”

    在一旁未曾出聲的德榮暗暗搖頭,怡妃這樣不問情由,不論對錯,一味偏縱康平,難怪會將康平慣成這副模樣了。

    她笑著出聲打圓場:“都是自小一處長大的孩子,兄妹感情又親厚,打打鬧鬧的也是難免的事,只要孩子沒事就好。”

    怡妃這才想起追究女兒的過錯,低頭問她:“方才你做了什麼,把你十一哥氣得那樣?”

    “討厭!討厭!你們都護著十一哥!”康平嘴撅得高高的,掙開母親的懷抱,往園外跑去。

    “你這又要去哪?”怡妃忙問。

    “我身上都是汗,回去換身衣裳。”康平遠遠答道。

    怡妃搖搖頭,轉身看向藺效,柔聲道:“十一,不是我說你,康平做錯了事,你教訓她是應該的,可也不能這般不管不顧呀,下次萬萬不可如此了。”

    藺效不置可否地嗯一聲,心中冷笑,不這樣教訓她,她能長記性嗎?

    德榮見藺效身上衣裳不如往日平順,以為是他跟康平打架所致,走到藺效身旁替他整整衣襟,慈愛地笑道:“今日怡妃娘娘跟我說起,我們一家人回長安是件大喜事,需得好好熱鬧熱鬧,我便跟怡妃娘娘商量了,這個月十五日子不錯,我們在府中設宴,好好招待一回長安親友,你到時候將宮裡的差事辦妥當了,早些到姑姑府裡來。”

    藺效忙笑著應好:“一定早些到姑姑府上幫忙。”

    夏芫走到母親身旁挽著她的胳膊,甜甜笑道:“女兒都說了會給十一哥哥傳話了,母親何苦親自跑一趟。”

    德榮輕輕點點她的鼻子:“你也不是個省心的!”

    吳王的目光一時無法從夏芫嬌艷的臉龐上移開,聞言笑道:“芫妹妹的性子這般乖巧,若還不省姑姑的心,怕是再找不到省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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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7-1-26 10:36:54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自那晚暴雨後,長安又接連下了幾場雨。雨停後,滿城的草木似乎較雨前更加蓬勃茂盛了,處處花草蔥蘢,綠意盎然,天氣也一日比一日暖和,厚重的衣裳再也穿不住了。

    殿試這日,又是個大晴天。

    沁瑤一早送完哥哥,回到自己的小院,見檐下的海棠一夜間之間全都盛開了,梧桐樹上鶯聲燕語不斷,心裡沒由來的一陣高興,喜滋滋地回屋拿了紙鳶,便帶著丫鬟采蘋到園中玩耍。

    瞿府格局不大,府中只一個小小花園,園中點綴著幾株海棠芭蕉,並一個八角涼亭,除此之外一無長物。

    沁瑤玩了一會,就覺得花園地方窄小,施展不開,抬頭看一眼四周的院牆,眼珠一轉,笑嘻嘻地招手喚采蘋:“你過來。”

    采蘋生得胖胳膊胖腿的,跟著沁瑤不過跑了幾步,就喘得不像樣子了,這回又見沁瑤不懷好意地衝自己招手,白胖的臉蛋不由一緊:“小、小姐,您又要干什麼?”

    沁瑤見采蘋如臨大敵,不由有些好笑,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拖到院牆下,吩咐道:“拿著紙鳶的線輪在這站著,一會我讓你放繩子,你就放繩子。”

    采蘋哦了一聲,無奈地握著線輪站著。

    沁瑤拿著紙鳶輕輕一躍,到院牆上,提著氣沿院牆快速地飛奔起來。

    采蘋手中線輪的線一下放到了盡頭,紙鳶也一改之前的垂頭喪氣,呼啦啦地迎著風飛得極高。

    采蘋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小姐,夠了夠了,紙鳶飛得夠高了,您快下來!”

    沁瑤哪肯聽她的,越跑越快,自管玩得開心。

    忽然一個趔趄,似乎腳下失滑,沁瑤哎喲一聲,從院牆上跌落到牆後,不見人影了。

    采蘋急得大哭起來,忙急奔上前,手腳並用地往牆上爬:“小姐,小姐,你沒事吧!小姐!”

    兩只手剛勉強夠到牆垛,沁瑤的頭從牆後冒了出來,哈哈大笑道:“沒見過這麼傻的丫頭,這麼容易上當。”

    采蘋嘴張得大大的,好一會,從牆上笨手笨腳下來,忿忿地一抹眼淚:“小姐太過分了,嚇唬奴婢好玩是吧。”

    沁瑤見采蘋生氣了,忙也從牆上躍下,拍拍她的頭:“嘿——脾氣越發大了,這就生氣了?”

    采蘋狠擦一把鼻涕,背過身不理沁瑤。

    “這樣就沒勁了啊——”沁瑤笑嘻嘻地還要逗采蘋,瞿陳氏帶著幾個丫鬟婆子神色匆匆進了園子。

    “阿瑤,哎喲,你怎麼還沒事人似的!宮裡來人了,找你的,說是宮裡有旨意要宣。快快快,跟娘到前廳去聽旨去。”

    “聖旨?找我的?”沁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任由瞿陳氏拖著往園外走,“怎麼回事啊娘?”

    “娘也不知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娘倆到了前廳,果見幾個面白無須的宮人在廳裡候著。

    見瞿陳氏和沁瑤出來,領頭的那個宮人笑著道賀道:“給夫人和小姐道喜了。聽旨吧。”

    瞿陳氏心下打鼓,忙拉著沁瑤跪下接旨。

    “奉天之命…擬於下月重開雲隱書院,朕久聞太史令瞿恩澤之女恪守女德,勤勉柔順,蘊藏有玉之石,或未琢之玉,特著其入讀雲隱書院,以昭其德,以顯其才。欽此。”

    瞿陳氏讀書不多,只聽出個大概的意思,接過旨,忙令人奉茶給幾位宮人,又拿出幾包碎銀子打點幾位宮人,陪著笑臉想從宮人嘴裡打聽出一點內情。

    宮人笑得神秘莫測:“您啊,就別問太多了,要知道朝中這次重開雲隱書院,總共只點了五十位女學生,多少人想求其門而不入呢,您且偷著高興吧。時辰不早了,咱們還得上下一家去宣旨,這便告辭了。”

    送走宮人,瞿陳氏的迷惑更深了,前些日子倒是隱約聽丈夫提起過雲隱書院的事,雖知道是好事,但朝中官員何止百名,家中有女兒的更是不在少數,以瞿恩澤的品級,怎麼也輪不到沁瑤,所以他們根本沒費心思去鑽研。誰知道最後竟真選中了沁瑤,這其中,該不會有什麼他們不知道的隱情吧?

    “阿娘,這個雲隱書院是做什麼的?”沁瑤向來豁達樂觀,驚訝過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可轉頭見母親仍不時皺眉,不免有些好奇。

    “這——阿娘也不是很清楚,等你父親和哥哥回來,讓他們給你細說說。”瞿陳氏說著,情緒漸漸高昂起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沁瑤能夠進久負盛名的雲隱書院入讀,總歸是好事一樁。

    她拉著沁瑤上下打量,笑得合不攏嘴:“傻孩子,往後要進書院讀書了,可不許再跟你師父到處打打殺殺了,今兒起,就好好呆在家裡,把你從前荒廢的功課拾起來學學,到了書院裡,師長問起來,可別一問三不知。”

    沁瑤對雲隱書院的興趣頓時消失了一大半:“阿娘,臨時抱佛腳也不是您這麼個抱法啊?咱能不能說點別的。”

    心裡則琢磨著,若不是聖旨不能違抗,非得想個什麼法子不去才好。

    日暮時分,瞿家迎來一個更好的消息。瞿子譽中了狀元。

    一直到送喜報的人走了,瞿陳氏還像做夢似的,拉著沁瑤直問:“娘沒聽錯吧?你哥哥中了狀元?”

    “是的!是的!”沁瑤高興得眉開眼笑,恨不得拉著母親蹦起來才好。

    瞿恩澤回府時,難掩一臉的喜色,急急喝口水,便跟妻女說起打聽到的內幕。

    原來今日殿試考的題目是水治。考完後,皇上跟幾位閣老評定文章,一致認為子譽和馮伯玉做得最好,但究竟該定誰為魁首,幾位閣老卻各執一詞。

    到最後,皇上發話了,說馮伯玉的文章雖然觀點犀利透徹,文采斐然,但過於注重成效,字裡行間難掩急進之意,失了幾分寬厚穩妥。

    而子譽的文章雖不如馮伯玉那樣字字珠璣,但行文深邃沉穩,處處顧全大局,不激進,不偏頗,溫和淡然,蔚然有大將之風,魁首當他莫屬。

    “這麼說,這兩個孩子,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榜眼咯?”瞿陳氏對馮伯玉印像頗佳,聽了之後,幾乎是雙倍的高興,忙給丈夫續了杯茶。

    瞿恩澤點頭,接過妻子遞過來的茶盅,慨然長嘆道:“馮公子是個難得的。但咱們子譽寒窗十余載,縱體弱時亦不曾稍有懈怠,此次得中魁首,也是實至名歸啊。”

    這話戳中了瞿陳氏的心肝肺腑,想到兒子這些年吃的苦,不由悲從中來,眼圈一紅,又要落淚。

    沁瑤忙拿話岔開,將今日雲隱書院的事跟父親說了,問父親:“父親,這個雲隱書院是個什麼來頭?”

    瞿恩澤並不訝異,顯然早已聽說了此事。

    他撫了撫沁瑤的頭,喜憂參半地說:“雲隱書院曾是長安三大書院之一,十余年前不知什麼原因,被先皇下旨關閉了。皇上重開雲隱書院,自然有他的道理,咱們做臣子的也不敢妄加揣測。如今既已招了你入院讀書,你也莫要想太多,自管到學裡好好學些東西,總歸是有益處的。”

    這時瞿子譽恰好回來,將父親這番話聽在耳裡,他眉頭微皺,接話道:“父親,此次雲隱書院重開,據聞所招學生不過數十人,究竟為何會選中阿瑤,兒子總覺得裡頭有些蹊蹺。”

    沁瑤笑著一躍而起,跑上前迎哥哥:“咱們家的狀元回來嘍。”

    “怎麼這會回來了?今日皇上不是要在東林設宴,要款待你們這些天子門生嗎?”瞿陳氏喜出望外地拉著兒子坐下,“你們爺幾個說會話,我吩咐膳房多加幾個子譽愛吃的菜。”風風火火地掀簾出去了。

    “說是宮裡頭的怡妃身子有些不適,皇上掛念怡妃,便推到了明日。”東林宴既已取消,瞿子譽原本打算跟王以坤、馮伯玉等人請季師喝酒,但聽說妹妹被雲隱書院錄取的事,一時放心不下,這才匆忙趕回家來。

    瞿恩澤思緒仍停留子譽之前所說的話,沉聲道:“此次擬定名單的是吳侍郎和莫常侍,遴選的條件也頗為苛刻,比如年未及笄,是家中嫡女,兄長出仕者最佳,偏偏每條咱們沁瑤都符合。““但入選名單裡,四品以下官員的女兒鳳毛麟角,大多數都是王公大臣家的小姐。”瞿子譽疑竇叢生。

    “哥哥,你擔憂什麼?”沁瑤不願看哥哥皺眉,伸手去撫哥哥的眉頭。

    瞿子譽不願在妹妹面前提起書院學生會被皇上指婚的傳聞,只無奈道:“沒心沒肺的小家伙。到了書院裡,父母兄長都不在你身邊,你以往又不曾仔細研修琴棋書畫,萬一書院功課繁重,同窗又不那麼好相與,你可應付得來?”

    沁瑤一笑:“原來哥哥是怕妹妹到書院裡受人排擠?你自管放心,腳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妹妹我什麼都不怕。”

    瞿恩澤和瞿子譽見沁瑤頭昂得高高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不由失笑。

    ————————————————————————

    過了幾日,皇上便欽點瞿子譽為翰林院編撰,王以坤任編修。而馮伯玉,則出乎意料地被任命為大理寺主事。

    這日一早,沁瑤本打算找個借口回青雲觀看師父和阿寒,管家卻送來兩張帖子。

    一張是給今科狀元瞿子譽的,另一張卻是指明給沁瑤的。

    打開一看,內容相同,都是邀請他們去韋國公府夜宴的。

    “韋國公府?”沁瑤極力在腦海中思索自家跟韋國公府的關聯。

    瞿陳氏卻對韋國公府這些年的來龍去脈知之甚詳,也知道這些日子上韋國公府巴結的人家不少,瞿府等級太低,想巴結也巴結不上,也就沒去湊這個熱鬧,沒想到韋國公府竟然主動邀請他們上門。

    “信上怎麼說的?”瞿陳氏很是好奇。

    “給哥哥的只說邀請今科狀元前去赴宴,給我的上面寫的是——”沁瑤托住下巴,“說是德榮公主的女兒頤淑郡主今年也要進雲隱書院讀書了,郡主想提前結識書院裡的同窗,遂邀請同窗前去赴宴。”

    瞿陳氏笑道:“這是好事啊,你整日在家呆著沒事,正好借此機會跟你書院裡的同窗熟絡熟絡,免得到時候生疏。信上說是什麼時候?”

    “明晚。”沁瑤意興闌珊,她對貴族小姐間花枝招展的聚會提不起什麼興趣,更可惜的是,去青雲觀的計劃恐怕泡湯了。

    果然瞿陳氏興致勃勃地准備帶沁瑤上街:“咱們阿瑤大了,也是該好好打扮打扮了,走,阿娘帶你上街買胭脂水米分去。”

    到了第二日,沁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阻止母親往她臉上塗脂抹米分,但她和哥哥到底免不了被瞿陳氏好一陣搗鼓。

    瞿子譽穿了一件簇新的墨綠色暗紋袍衫,領口處露出一截雪白的襯領,腰間系著月白色的絲絛,配上黑色襆頭和皂靴,當真是翩翩如玉。

    沁瑤則穿了一身杏花米分的襦衫,齊胸系著月白色曳地長裙,臂上挽著水藍色半臂,頭上一無首飾,只點綴著幾顆拇指大的珍珠,妝扮得比新抽芽的穗蘭還要嬌艷幾分。

    瞿陳氏忙完,見兄妹倆如珠玉在側,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

    “若在夜宴上看上了誰家的小娘子,自管回來告訴阿爺阿娘,阿爺阿娘替你將人娶回來。”她將瞿子譽拉至一旁,認真囑咐。

    瞿子譽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敷衍道:“娘,時辰不早了,咱們得走了。”

    瞿陳氏這才作罷。

    兄妹倆到了韋國公府,見門前鮮衣怒馬,早圍了許多人了。

    夏弘勝帶著兒子夏蘭和夏荻在門前迎客。

    聽說今科狀元來了,父子三人忙客客氣氣地招呼瞿子譽入內,沁瑤則在一旁坐上了給女眷預備的轎子。

    瞿子譽掀簾叮囑沁瑤:“少飲些酒,不要四處亂走,哥哥會早些接你出來,咱們到時候一同回家。”

    沁瑤坐轎子往內走,只覺得韋國公府極大,且處處精雕細琢,凡入眼處無不考究,不由暗嘆到底是鐘鳴鼎食之家,遠非尋常富戶能比。

    到了內院門口,沁瑤下了轎,自有下人領著她往內走。

    一路穿花拂柳,到得一處極繁盛的花園,沁瑤暗暗咂舌,就見園中光所種牡丹便有十余種,更別提起其他奇珍異卉了,且布置得繁而不亂,不一味堆砌,令人一路賞來,只覺得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妥帖。

    身邊穿行著井然有序的韋國公府下人,主人們似乎聚集在院中一處亭台說著話。

    沁瑤緩步走近,就見亭台中坐著一群衣著鮮艷的少男少女,高談闊論好不熱鬧,其中一位相貌極其明麗的少女,被人如眾星拱月般地簇擁其中。

    沁瑤見她舉手投足嫻雅高貴,相貌裝飾又如此出眾,便猜到她是今夜的小主人頤淑郡主了。

    如沁瑤所料,少女一瞥見沁瑤,便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起身迎道:“是瞿小姐嗎?歡迎歡迎,快請入座。”

    眾人齊齊回頭往沁瑤看來。

    “是你?!”忽有人霍地起身。

    沁瑤定睛一看,便見說話的那位女子不過十三四歲,面容嬌憨,眉目遠比尋常女子生得精致秀麗,正凶巴巴地看著自己。

    沁瑤恍然,不就是上回在東來居橫行霸道的那個小娘子麼。

    “怎麼了康平?你們認識嗎?”夏芫有些疑惑,轉過頭去問康平。

    “她就是十一——”康平想起前日被掛在大樹上的教訓,猛地一噎,生生將下半句話咽回肚子,惡狠狠地一甩袖子,“不認識!”

    沁瑤懶得理會,自顧自上前給夏芫行了個禮,溫聲道:“見過郡主。”

    夏芫親熱地拉著沁瑤到亭台中坐下,道:“你父親可是太史令瞿大人?還未請教你的閨名呢。”

    “回郡主的話,我叫沁瑤。”沁瑤笑道。

    “切。”隱隱有人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哧鼻聲。

    眾人一無所覺,沁瑤耳目過人,往那人看去,就見一個穿著紫裳的少女,妝扮富貴已極,一頭珠翠比東道主夏芫看著還要惹眼,巴掌大的臉,小鼻子小眼,皮膚白皙,看著倒還算清麗。

    她坐在那位被郡主稱為康平的小娘子身旁,兩個人低頭咬耳朵,不時輕蔑地看沁瑤一眼。

    沁瑤只當沒看見,穩穩當當坐著,接過下人遞上的茶飲了起來。

    “你莫要稱呼我郡主了,往後咱們都是同窗,你便叫我阿芫吧。”郡主笑得暖意融融,遠比沁瑤想的有親和力。

    這時那位紫裳少女突然起身跟夏芫告罪,笑道:“阿芫,我去去就來。”

    夏芫知道她要如廁,忙吩咐身旁的下人:“好好照看陳小姐。”陳小姐便由著下人往亭外走去。

    夏芫又拉著沁瑤說話:“我是庚辰年的,你呢?”

    沁瑤剛要答話,陳小姐正好經過沁瑤的背後,跟康平不動聲色地對個眼色,忽不動聲色地碰一下沁瑤的胳膊,沁瑤不提防一晃,手中的熱茶眼看就要撒到自己的襦裙上。

    沁瑤忙將杯子一傾,卸去杯子的去勢,再幾不可見地一擰身,一系列動作快如閃電,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叫聲:“哎呀,誰潑茶到我身上。”

    眾人回頭一看,就在那位陳小姐身上衣裳陡然被潑濕了半邊,還熱騰騰的冒著熱氣,看著好不狼狽。

    “你、一定是你干的!”康平看得目瞪口呆,猛地起身,指著沁瑤直嚷。

    沁瑤一臉無辜,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覷。剛才沁瑤身子都不曾動一下,怎麼會是她潑的?

    “好!好!好!好身手!”一片寂靜中,忽然有人鼓起掌來。

    眾人回頭,便見亭前不知何時來了幾位年輕公子,其中一位生得眉目飛揚,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沁瑤。

    沁瑤心中咯噔一聲,緩緩起身,戒備地看向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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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發表於 2017-1-26 10:37:07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那位公子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沁瑤,眼中滿是玩味。

    就在沁瑤以為他要揭穿她的惡作劇時,那人卻忽然話鋒一轉,看向身旁道:“陳四啊陳四,沒想到你如今身手這般了得,真是讓我等刮目相看。”

    他話音剛落,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從他身後轉出來,哈哈一笑道:“夏二公子承讓了。”

    亭中諸人恍然大悟,原來方才夏二公子說的是陳公子。

    夏芫笑著起身招呼道:“二哥,陳公子,孔公子。”

    來的三個人,一個是夏荻,韋國公府的二公子,夏芫的二哥。

    見夏芫喚他,夏荻笑著應了一聲,大步往亭前走來。

    剩下的兩位站在原地未動,一位是寧遠侯家的四公子,也就是夏荻口中的陳四。

    另一位則是中書令家的幼子,名喚孔維德。

    紫裳少女跺腳看向陳四道:“哥!你瞧我的衣裳,好好地被潑成這樣了,分明是她搞的鬼。”說著,恨恨地回身一指沁瑤。

    康平也猛地點頭道:“對對對,就是她,我看得真真的。”

    陳四暗暗皺眉,方才他在夏荻身後,沒看清亭中情形,但他想著左不過是姑娘家的小打小鬧,而且夏二公子顯然有將此事揭過之意,如果他們兄妹一味揪著不放,難免顯得小家子氣,便告誡地看一眼妹妹,欲將她的話頭截住。

    誰知他身旁那位生得肥頭大耳的孔公子聽得紫裳少女如此一說,一擼袖子,撐腰似地嚷道:“阿淇,你莫要難過,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這麼大膽子,敢給你委屈受!”

    他說著,直朝沁瑤看來,那目光又冷又厲,仿佛能將沁瑤盯出一個窟窿。

    沁瑤挑挑眉,謔,來幫手了,還是這麼“大塊頭”的一個幫手,只是不知這孔公子打算用什麼法子來替陳小姐出頭?

    陳小姐嫌惡地瞥一眼孔公子,本能地想說:“關你什麼事?”轉念一想,何妨讓孔胖子給瞿小姐一點難堪呢?便用帕子拭拭眼角,委屈萬分地說:“適才我經過那位瞿小姐身後,本好好的,忽然不知從何處潑出來一陣熱茶,將我半邊衣裳都潑濕了,當時在座的只有瞿小姐離我最近,康平也親眼目睹是瞿小姐所為,可眼下瞿小姐卻並不承認是她潑的。”

    難得嬌滴滴的陳小姐肯跟他說這麼多話,孔公子喜出望外,勁頭更足了,氣勢洶洶便往亭中走:“這還不簡單麼?看看誰的杯子是空還是滿不就行了?”由於太急於鞏固陳小姐對他的好印像,孔公子根本沒注意到亭中夏二公子明顯地一皺眉,更別提留意到陳四對他使過來的眼色了。

    “茶灑了,杯子總不至於還是滿的吧,咱們大伙都看看,究竟是誰潑茶到阿淇身上!”他欺到沁瑤身前,當著眾人的面猛地拿起沁瑤面前的茶杯,由於用力過猛,不提防被杯中滿滿的熱茶燙了一手,“哎喲”一聲,臉上的橫肉都痛得直顫起來。

    “燙死我了,燙死我了!”他火急火燎地將茶杯放回桌面,對著那只被燙得紅通通的手連連呼氣。

    沁瑤看著都替他疼,表示同情道:“這位公子,你沒事吧?”

    孔公子又疼又難堪,瞿小姐眼前的茶杯很明顯是滿的,他冤枉了人不說,還在陳小姐面前丟了這麼大臉,直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才好。

    正不知如何找回場子,忽一眼瞥見桌上有個茶杯是空的,也顧不得看清杯子主人是誰,想也沒想便往前一指,嚷道:“這杯子是空的!”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往上一看,都驚訝地揚起了眉,就見那空茶杯的面前端坐著一個滿面怒容的少女,好巧不巧正是康平。

    夏二公子暗笑一聲,望著沁瑤的目光更意味深長了。

    孔公子直道不好,這位公主豈是他能惹得起的?發起橫來說不定會將孔府砸個稀巴爛,也顧不上替心上人出頭了,忙自打自臉道:“這、這個法子不妥,多半是咱們想岔了,亭中諸位小娘子都是詩禮傳家的世家小姐,萬萬做不出這等行徑的,許是方才哪位下人不小心灑到阿淇身上,怕被責罰,故而才不敢承認,一會只需審審亭中這幾個下人便能見分曉了。”

    一句話又將火引到韋國公府下人身上去了。陳公子暗嘆口氣,不忍心看未來妹夫繼續出醜,抬頭對仍杵在亭中的妹妹說道:“夜風甚涼,再不換衣裳便要著涼了。”

    夏芫也忙起身來打圓場,吩咐身旁丫鬟:“快領陳小姐到我房間去換衣裳。渝淇妹妹,我們倆身量差不多,我那正好有幾件新做的衣裳,你若不嫌棄,便挑一件順眼的先換上。”

    陳渝淇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孔公子,好一會,才不甘心地對夏芫道了謝,由著下人領去換衣裳了。

    康平失了幫手,頓覺無趣,氣鼓鼓地坐下,暗暗對沁瑤無聲地做警告:你等著!

    沁瑤眼角都懶得掃她一下,起身對夏芫行了個禮,笑道:“郡主,我去去就來。”

    夏芫會意,忙吩咐身旁另一個丫鬟:“一會便要開宴了,瞿小姐收拾妥當了,你便領著瞿小姐直接往花廳來。”

    又拉著沁瑤的手低聲道:“方才委屈瞿小姐了,康平公主和陳小姐素來愛捉弄人,無甚惡意,你千萬莫往心裡去。”

    沁瑤笑道:“郡主過慮了,我並未放在心上。”告了罪,由丫鬟領著去往亭外。

    從淨房出來,原本該在廊下守候的小丫鬟卻不見了。沁瑤一路從台階上下來,直將左右都找了個遍,都未找到那個小丫鬟。

    沁瑤好一陣納悶。所幸她認路的本領極強,不至於迷路,便依舊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走到一處回廊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柔媚的低笑聲,隱隱夾雜著男子的說話聲。

    沁瑤忙止住步子,斂聲屏息往轉角處看,就見回廊上站著一男一女,天色太暗,看不清二人的模樣,只依稀看到女子耳上懸著一顆亮晶晶的雨滴形耳墜,不時隨著女子的動作搖曳。

    沁瑤見二人舉止親密,意識到多半是一對情侶在此私會,正猶豫要不要等他二人離開後再出去,身後卻悄無聲息地襲來一陣掌風,沁瑤猝然一驚,忙俯身躲過這一掌,就勢屈起右肘,狠狠往身後之人撞去。

    那人輕功卻甚是了得,輕輕巧巧便避開這一撞,低笑道:“瞿小姐果然是深藏不露。”

    沁瑤聽著這聲音耳熟,回身一看,見來人身著淡青色圓領瀾袍,一副未語先笑的倜儻模樣,果不其然正是夏荻。

    沁瑤一臉戒備,淡淡道:“夏二公子?”余光往回廊上一瞥,愕然發現方才幽會的那兩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夏荻笑道:“方才在園子裡,瞿小姐一招“偷梁換柱”實在讓人大開眼界,不知瞿小姐究竟師從何處,小小年紀便能學得這麼一身好本事?”

    沁瑤裝傻:“夏二公子說話好生奇怪,什麼偷梁換柱?什麼好本事?我一句都聽不懂。時辰不早了,前面恐怕已經開筵了,夏二公子還是早些去花廳招待客人吧。”微微欠身行個禮,轉身便走。

    剛走兩步,夏荻身形一動,攔到她身前,低笑道:“瞿小姐何苦用言語唬弄我,方才你出手對付我的那兩招,便已遠不是尋常閨閣女子所能及了,我也無甚惡意,不過好奇而已。”

    一時間兩人離得甚近,沁瑤抬頭便能看到夏荻明顯帶著戲謔的目光。她怒極反笑:“我是學過幾招防身術,不過是為了對付那等不知廉恥的下作之人,方才夏二公子有幸領教了其中兩招,怎麼,還想試試嗎?”

    夏荻見沁瑤原本清澈的眸子怒得異常明亮,白皙的臉頰都淡淡染上一層紅霞,不由暗笑,果然這才是她的真性情,方才在園子裡那副安靜本分的模樣全是裝出來的。

    他愈發起了作弄沁瑤的念頭,干脆又欺近兩步,俯身對沁瑤低聲道:“哦?瞿小姐還有什麼招數,不妨都使出來——”

    他話未說完,沁瑤猛地揮拳往他面門打去,這一拳沁瑤使了十足十的功力,去勢極快,夏荻面色微變,忙提氣往後一躍而起,險險避過這一招。

    他穩了穩身形,繼續笑著逗弄沁瑤:“瞿小姐早該如此,既然身懷絕技,何苦一味藏拙。”

    沁瑤越發惱怒,復要上前,忽有人低喝道:“住手——”

    沁瑤和夏荻同時停手,轉頭看向來人。

    那人本站在庭院中,上了台階走至廊燈下時,夏荻看清對方的相貌,訝道:“蔣三哥?”

    沁瑤聽得一愣,睜大了眼上下打量來人,怎麼也沒辦法把眼前這個瘦削陰郁的男子跟當日那個俊朗貴氣的蔣三郎聯系到一起。

    怎麼才短短一月功夫,蔣公子便瘦了這許多?

    聯想到當日那位死在他懷中的阿妙,沁瑤不由恍然,自古無情皆孽,有情皆苦,看蔣公子如今的情形,恐怕對那位阿妙依舊未能放下,情傷難愈,也難怪他短短時日便能憔悴至斯了。

    直到蔣三郎出聲喚她:“元真道姑,別來無恙?”沁瑤才回過神來,暗嘆口氣,點頭道:“蔣三公子。”

    夏荻在一旁驚訝地開口道:“道姑?她是道士?”嘴裡問著蔣三郎,眼睛卻驚訝地上下打量沁瑤,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蔣三郎肅然看向夏荻:“瞿小姐是青雲觀的俗家弟子,曾幫我府中除過邪祟,為人最是仗義不過,你怎麼好端端地跟她打了起來?”

    夏荻怔了一會,忙笑道:“誤會,都是誤會。瞿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三哥的朋友,方才多有得罪。”話雖這麼說,臉上可一點愧意都沒有。

    沁瑤神情冷淡地應了一聲,對蔣三郎道:“三公子,這會前面恐怕已經開筵了,能否請你帶我去花廳。”

    蔣三郎這時才注意到沁瑤身旁並無下人,訝道:“道姑身旁怎麼沒有下人伺候?”轉頭看一眼夏荻,心裡瞬間明白過來,隱含苛責地看一眼夏荻,便領著沁瑤往廊下走:“瞿小姐,請跟我來。”

    夏荻尷尬地干咳一聲,方才他為了接近沁瑤,特意支開了沁瑤身邊的小丫鬟,這會可上哪變出個下人來?見蔣三郎跟沁瑤往前走了,他忙快步跟上,訕訕道:“可不是,時辰不早了,母親他們這會恐已等得著急了。”

    三人到得花廳,筵席卻未設在廳內,而是露天設在廳外的小花園裡。

    一溜桌面並成一條長長的桌面,直能容納上百人,左邊為男賓,右邊為女賓,兩邊隔桌相對。

    筵席已開,席上諸人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好不熱鬧。

    沁瑤用目光四處找尋了一會,沒找到哥哥,只得任由蔣三郎領到夏芫跟前。

    蔣三郎只對夏芫說說沁瑤在花園迷路了,他和夏荻恰好路過,便將瞿小姐領了過來。

    夏芫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道:“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領著她到一處座位上坐下,低聲為她介紹左右道:“這位是靖海侯家的二小姐,閨名叫秦媛。”沁瑤落眼看去,便見一個白淨清秀的小娘子,年齡約莫十三四歲,看人時有些怯怯的,遠比尋常閨秀看著柔弱天真。

    沁瑤對她點點頭,笑道:“秦小姐。”秦媛忙起身回禮,有些結巴道:“瞿、瞿小姐。”

    夏芫又給沁瑤介紹她座位右邊的女子:“這位是戶部王尚書家的千金,閨名王應寧。”

    王小姐眉眼溫柔標致,氣度沉靜如水,沁瑤一見之下便對她產生了好感,含笑道:“王小姐。”

    夏芫為三人介紹完畢,便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沁瑤在兩人中間坐下,一見滿桌佳肴,肚子咕嚕嚕一陣響,也顧不上客氣,便埋頭吃了起來。

    秦媛眼睛張得大大的,似是從未見過這等爽快的作派,王應寧卻微微一笑,替沁瑤夾了兩塊炙鹿肉,道:“可是餓了?這鹿肉烤的甚好,你嘗嘗。”待人接物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沁瑤頓了頓,笑著對王應寧眨眨眼。

    一時筵散,下人們復又領沁瑤等人往內院而去,說是郡主吩咐,晚上要舉行詩會,請各位小姐公子一展才華。

    沁瑤等人走到之前喝茶的那處亭子,遠遠便看見夏芫正仰頭與一名年輕男子說話,那人身穿一身雨過天晴色瀾袍,長身玉立,在園內燈籠的投射下,分外引人注目。

    夏芫目光專注,眼角眉梢滿是笑意,神情看上去比之前似乎更柔婉了幾分。

    那人卻仿佛心不在焉,不時往園門口的方向張望,沁瑤看清那人模樣,不由微訝,卻是藺效。

    藺效一看到沁瑤,臉上不自覺露出一點笑意,對夏芫說了句什麼,便往沁瑤的方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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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7-1-26 10:37:26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到了沁瑤身前,藺效臉上卻恢復了之前的淡然,看一眼沁瑤身旁的王應寧和秦媛,對沁瑤道:“瞿小姐,方才在園外遇到你哥哥,他正在四處找你,恐怕有什麼急事,他人就在那邊,可要我領你前去?”

    沁瑤狐疑地看著藺效,遲疑了一會,點頭道:“好啊,有勞世子帶路。”

    一邊說著,一邊飛速地看一眼王應寧和秦媛,就見王應寧微微側頭,視線落在園中的不知哪一個角落,神情甚是悠遠恬淡。秦媛卻羞紅了臉,頭低低地直埋到胸前。

    藺效不容沁瑤多想,轉身便往園外走,沁瑤只得匆匆跟王秦二人打聲招呼,跟在藺效身後。

    一徑出了園子,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沁瑤左右張望一番,哪有哥哥的影子。

    “世子,可是大理寺那件案子有了著落?”沁瑤不疑有他,開口問道。

    藺效哪有空想什麼大理寺的案子,直接切入主題道:“方才夏荻是不是欺負你了?”

    若不是方才在席上遇到蔣三郎,他根本不知道今夜沁瑤也來了韋國公府,更無從得知她被夏荻糾纏的事了。

    沁瑤臉一沉,淡淡道:“枉我以為韋國公府百年望族,府上的公子和小姐必定個個知書識禮,沒想到那位夏公子卻這般無聊孟浪。方才他已經被我教訓了一頓,往後多半不敢再惹我了。”

    雖然已大致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親耳從沁瑤口裡得到證實,藺效仍難免一陣氣悶,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你放心,往後斷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

    沁瑤聽到這句近乎承諾似的保證,不由一怔,外界的聲音似乎突然被某種力量隔絕了個徹底,耳畔一瞬間寂靜了下來。

    藺效見沁瑤露出錯愕的神情,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熱,但話已出口,何必再遮遮掩掩,索性順從自己的心意,借園中的燈籠細細打量起沁瑤來。

    他甚少見她著盛裝,尤其是杏花粉這等柔媚的顏色,只覺得說不出的清爽耐看。款式是時下流行的仕女裙,前胸的襦裙系得高高的,只露出小巧精致的鎖骨,裙子的布料貼身垂墜,隱約可見少女胸前起伏的曲線。

    藺效腦中轟然一響,迅速移開視線。本朝風氣開放,不少女子都以一展胸前風光為榮,尤其是宮中女子,他自來沒少見識各類旖旎風情,卻不曾有一個像沁瑤這般既青澀又惹人遐想。

    沁瑤仍為了藺效之前那番話有些難為情,不曾留意他略顯唐突的目光。當下兩人一個心猿意馬,一個暗自猜疑,共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正不知如何化解這份尷尬,忽傳來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有人往這邊喚道:“十一哥!十一哥!你在哪兒?”

    藺效一聽到這聲音,立即露出頭痛的神情,左右察看一番,迅速拽住沁瑤的胳膊,往身後的花叢走去,那花叢約有一人多高,花葉又甚是繁茂,剛好能將兩個人掩蔽起來。

    沁瑤驚訝地睜大眼,藺效忙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沁瑤只好老老實實跟著藺效藏到花叢後,又實在好奇,究竟是什麼人能讓藺效如此忌憚。

    她斂聲屏息從花叢的縫隙中往外看去,就見遠遠跑來一名少女,到了近前,奇怪地“咦”一聲,四處張望道:“難道十一哥不在此處?”正是那名跋扈的康平公主。

    過不一會,她身後又緩步走來另一名少女,同樣面露疑惑,卻不像康平那般咋咋唬唬,只皺著眉到處察看。

    “阿芫,你怎麼也跟來了?你不是說你還有事,讓我一個人來找十一哥嗎?”康平驟然看到身後的夏芫,訝然道。

    夏芫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神情,輕聲道:“我不放心你,怕你一個人又跑丟了,只好跟著你過來了。怎麼樣?看到十一哥了嗎?”

    “沒看到呢,許是不在此處,咱們去別處找吧。”

    “不對,我方才明明看到十一哥往這邊來了。”夏芫滿是疑惑,仍沒有放棄的打算。

    沁瑤挑挑眉,好一個夏小姐,分明是她想來找那個什麼“十一哥”,偏偏慫恿了別人來替她出頭,那位康平公主更是奇怪,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卻恁般單純,被人算計了尤不自知,咦,等等,她們口中的“十一哥”不會正是藺效吧?

    她轉頭看向藺效,卻發現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夏芫。

    好不容易那兩個人走了,沁瑤剛要說話,不防一低頭發現藺效仍握著她的手,臉驀地一紅,忙將手抽了出來。

    藺效尷尬到無以復加,想要辯解卻又覺得太著痕跡,索性厚著臉皮道:“康平性子魯莽,我怕她看到你我在一處,四處張揚開來,有損你的閨譽。”

    卻只字不提自己的失禮之處。

    沁瑤不自在地輕咳一聲,默然一會,想起什麼,踮腳往外看去道:“時辰不早了,園子裡詩會恐已經開始了,世子若沒有其他的事,我便先走一步了。”說完,對藺效笑了笑,轉身繞過花叢,往外走了。

    藺效不自覺跟著沁瑤走了兩步,還想尋個借口跟她說兩句話,轉念一想,此處人來人往,若讓人看到二人同進同出,恐給沁瑤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只得作罷。

    沁瑤匆匆走到花園前的小徑上,恰碰上一起入園的瞿子譽和馮伯玉,兩人身旁還有一個生得方臉闊唇的年輕人,恍惚是上回在平康坊被污蔑為凶手的王公子。

    “哥哥,馮大哥。”沁瑤止步,跟哥哥和馮伯玉打招呼。

    瞿子譽見沁瑤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疑惑地往她身後看了看:“你怎麼從那邊過來了?”

    “園子裡人多氣悶,我到外面來散散步。”沁瑤差點就忘了哥哥可不好對付,忙打足精神小心回復。

    馮伯玉每回見到瞿子譽這位妹妹都莫名覺得心情甚好,見她今夜梳著一對圓溜溜的雙環髻,粉雕玉琢般的可愛,一時沒忍住,笑道:“阿瑤妹妹,方才你哥哥在夜宴上四處找你,可惜人太多,未能找到。你最愛吃的那幾道菜筵席上恰好都有,你可都吃到了?那道炙鹿肉可真是一絕。”

    一說到吃的,縈繞在沁瑤心頭的繁雜情緒似乎消散了不少,她肅然點頭道:“肉還算酥嫩多汁,就是比起富春齋的炙鹿肉還差了點火候。”

    “哦?富春齋的炙鹿肉竟這麼了得,下回有機會去見識見識。”馮伯玉來長安不久,許多地方不曾去過,聽沁瑤這麼一說,難免生出幾分好奇。

    王以坤素來性子隨和,也在一旁插話道:“可不是,富春齋的炙鹿肉倒也罷了,最難得的那道靈沙臛,那才叫世間難得一見呢。”

    “對對對。”沁瑤撫掌笑道,“每回去富春齋,必點靈沙臛,可惜店主人逢三、五、七不開火,不是每回都能吃得到。”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瞿子譽在一旁疑惑地摸摸下巴,怎麼話題一下子偏到長安美食去了。

    夏芫正跟康平往門外走,不防見沁瑤跟瞿子譽等人一並進來,忙不著痕跡看向沁瑤身後,見並沒有藺效,臉上的神情不自覺一松。

    康平卻大睜著眼睛看著馮伯玉:“你、你,你怎麼來了?!”

    馮伯玉斂了笑意,淡淡道:“公主這話好生奇怪,自是國公府下了帖子邀我來的。”

    夏芫見康平神情帶著幾分扭捏,遠不如往常自然,不由奇怪地打量馮伯玉兩眼,見他雖衣飾樸素,卻貌若美玉,儀表不凡,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心底裡瞬間明白了幾分。

    這時夏蘭跟夏荻兩兄弟也恰從園內出來。一見瞿子譽等人,夏蘭便笑道:“難得三位魁首都到齊了,一會比詩可有得熱鬧了,快請進園吧。”

    瞿子譽等人笑著對夏蘭一拱手,自謙幾句。

    夏荻目光不露痕跡地在沁瑤身上一轉,見沁瑤冷若冰霜,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訕訕地摸摸鼻子,笑著引眾人往園內走去。

    園子裡熱鬧得厲害。

    夏芫別出心裁,早早就令下人們搬了椅子出來,在園子當中排了兩排座位,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張小小的梅花幾,幾上擺放著點心瓜果,另有美酒一壺、酒盅一個,各人可以自斟自飲。公子小姐們往椅子上一坐,既不分親疏遠近,又有利於彼此結交熟絡。

    眼下已有不少客人在下人的引領下就了座,中間站了個人,正抑揚頓挫地吟誦著什麼,不時引得小姐們一陣竊笑。

    沁瑤定睛一看,見那人生得臃腫敦實,一身肥肉隨著他的動作兀自顫個不停,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在亭中被燙了手的孔公子。

    他肥碩的面龐上浸滿了油膩膩的汗,手握著一張雪白的箋紙,昂然頌道:“敢問明月何處有,韋國公府獨幽幽。牡丹芍藥皆失色,只因佳人占魁首。”

    念完,對著那位先前被潑濕了衣裳的陳小姐一鞠躬,道:“即興之作,贈予我心中佳人,請諸位不吝賜教。”

    陳渝淇臉色鐵青,余人都憋著笑,有人起哄道:“佳作!佳作!孔二公子果然不負盛名,作得一手好詩!實讓我等刮目相看!”

    “過獎!過獎!鄙人別的上都平平,唯有作詩吟賦,倒還算有幾分心得。”孔維德坦然受之,絲毫聽不出對方的譏諷之意。

    夏荻忍笑領著瞿子譽等人落座,對孔維德笑道:“孔兄,這邊來了你的幾位同道中人,一位是今科狀元瞿子譽瞿公子,一位是榜眼馮伯玉馮公子,另一位王尚書家的王以坤王公子想必你也認識。今夜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你們幾位高才正好一分高下。”

    孔維德倨傲地看一眼瞿子譽等人,隨意地一拱手道:“不敢,不敢。吟詩作賦本是世間最風雅恬淡之事,若為了滿足世人的好勝之心而強行一分高下,反倒落了下乘。我向來不在意這些虛名,今夜自然也不會破例。”

    夏蘭笑道:“孔公子高見,今晚咱們雖說是以詩會友,但吟詩作對還是其次,玩得盡興才是正經。”

    有人促狹地笑道:“孔公子莫不是是看到今科三甲來了,怕輸了之後顏面無光,不敢比試吧?”

    “胡說!胡說!”孔維德怒不可遏,“比詩我是向來不怕輸的,我只是不屑為之罷了。”

    眾人哄堂大笑。

    這邊沁瑤一行人剛要坐下,有人從座位上走過來喚王以坤:“哥。”

    沁瑤轉頭一看,見是王應寧,不免有些錯愕,看看王以坤黝黑方正的闊臉,又看看王應寧雪白光潔的鵝蛋臉,頗覺得不可思議,原來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兄妹都如她和哥哥那般生得像的。

    “三妹。”王以坤忙起身,為王應寧做介紹,“這是我的兩位同窗,瞿子譽瞿公子,馮伯玉馮公子,這位瞿小姐是瞿公子的妹妹。”

    王應寧給瞿馮二人見了禮,又拉著沁瑤莞爾道:“瞿小姐方才在夜宴上已見過了。”

    五個人便挨在一處坐了。

    一旁忽有人竊竊私語:“咦?太子殿下和吳王殿下竟然也來了,韋國公府今夜可真是熱鬧。”

    沁瑤等人回頭一看,果見一群人簇擁著兩位衣飾華貴的俊美男子進來了。

    沁瑤認出二人正是上回在東來居跟藺效一起喝酒的那兩名公子,年長些的想來便是太子,生得溫潤如玉,很有幾分讀書人的風骨。另一位較年輕些多半是吳王,身形修長,面容俊朗,神情卻隱含著幾分孤傲,正側頭跟夏芫說話。

    過不一會,康平跟藺效也進來了,藺效人高腿長,走路極快,康平幾乎是小跑才能跟上,逼得急了,氣得在原地跺腳喚道:“十一哥!”

    藺效這才停在原地等她,神情隱隱透著幾分無奈。

    一行人到了跟前,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見完禮,夏芫將幾人拉到上首的空椅子上坐了,笑道:“咱們府裡今夜沒有尊卑之說,別說康平和十一哥哥,就連太子哥哥都得跟咱們坐在一塊。一會擊鼓傳花到了你們手上,照樣要罰你們作詩的。”

    太子興致頗高,笑道:“自該如此。只是我詩文上一向平平,若實在作不出,能否罰酒代勞?”

    “酒也要罰,太子哥哥笛子吹得好,還要另罰你吹奏一曲《梅花引》才好。”夏芫語帶嬌嗔,笑靨動人柔美。

    吳王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笑道:“原來今夜是鴻門宴,這可如何是好,七哥我既不會作詩,又不會弄曲,一會只怕會出醜。”

    “七哥的書畫那般出眾,若能現場做一幅丹青豈不是雅事一樁?”夏芫莞爾。

    幾人說笑著坐下。

    園中諸人正是青春年少、愛玩愛鬧的年紀,即便有那性子安靜內向的,被周圍熱絡的氛圍一感染,也變得活潑浮躁了幾分,一時間滿園嗡嗡說笑聲不斷。

    沁瑤聞著梅花幾上的酒甚香,口裡的饞蟲上來,便偷偷給自己斟了一杯,抿了抿,只覺得香濃醇厚,比以往喝過的酒都來得勾人,不由慨嘆一聲,笑眯眯地低聲道:“好酒!好酒!”

    馮伯玉看在眼裡,臉上不自覺浮起笑容。

    瞿子譽皺眉告誡沁瑤:“少飲些,明日早起再嚷頭痛。”

    “知道啦知道啦。”沁瑤對王應寧眨眨眼睛,“我這個哥哥哪都好,就是管得忒寬,有的時候簡直比我阿娘還要啰嗦,我都懷疑他這個狀元是不是靠啰嗦得來的。”

    王應寧抿嘴一笑,側頭往瞿子譽看去,恰好瞿子譽無奈地往沁瑤看來,兩人目光碰在一處,不免都有些尷尬,互相點了點頭,便鎮定地各自移開視線。

    這時一陣急促的鼓聲響起,第一輪擊鼓傳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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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7-1-26 10:37:44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鼓點時急時緩,毫無規律可言,眾人的心都高高懸起,每當花錘傳到自己這兒時,便燙著了似的將花錘火速往下傳,生怕鼓聲會在自己這兒停住。

    一圈還未傳完,鼓聲恰好停了,眾人一看,花錘恰落在康平公主的手裡。

    康平也不扭捏,大大咧咧站起來道:“本公主不會吟詩作賦——”

    眾人一片噓聲,有人笑道:“康平公主的霓裳舞跳得極好,不知咱們有沒有這個眼福,今晚得以一見呢。”

    康平今晚心情不錯,瞥一眼那人道:”霓裳舞我早已忘光了,不過近日新習了一支胡人舞,練得還算不差,便勉為其難獻個醜吧。“大家忙一疊聲地叫好。

    康平對自己舞藝頗為自負,也不啰嗦,大步走到院子當中,靜立片刻,場中便響起一陣胡琴聲,琴聲先是低沉悠揚,拉琴人似乎將思鄉之情都蘊藏到曲調中,說不盡的如泣如訴,康平翩翩起舞,動作緩慢如淙淙流水。

    奏到一半時,樂聲陡然歡樂活潑起來,康平的舞姿也隨著變得輕快迤邐。她今日恰好穿了一身牡丹紅的衣裳,漸漸在月光下舞成一團火紅的身影,襯著那激烈昂揚的樂曲,一時間人舞合一,美得驚心動魄。

    眾人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那個霸道刁蠻的康平舞動起來這般驚艷,直到樂聲停住,康平鞠躬致意,大家才回過神來,紛紛喝彩,無不心悅誠服。

    康平驕傲地回到座位上,有意無意地往馮伯玉的方向瞥了一眼。

    須臾,擊鼓傳花聲再次響起,這一回花錘落在了夏芫手上。夏芫笑吟吟地起身,表演了一首技藝高超的《高山流水》,又博得了滿堂彩。

    沁瑤既聽了曲子又賞了舞,心裡那個愜意呀,趁哥哥不注意,不時給自己添杯,漸漸有了些醉意。

    過不一會,第三輪擊鼓傳花開始了。

    花錘傳到沁瑤手裡,鼓聲戛然而止。

    沁瑤這時早已偷偷灌了半壺酒下肚,見眾人忽然齊刷刷朝她看來,愕然地眨眨眼,含著酒意道:“我?”

    陳渝淇幸災樂禍地出聲道:“可不就是你嘛,瞿小姐,莫藏著掖著了,或賦詩,或奏曲,或獻舞,快拿出本事來,讓大家開開眼界。”

    沁瑤站起身,恰好吹過來一陣夜風,激得她酒意越發上湧,她忙穩住身形,搖頭道:“可我既不會吟詩作賦,也不會琴棋曲藝呀。”

    “瞿小姐該不會要效仿前朝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吧?”康平哈哈一笑,“長安城中像你這種什麼都不會的女子,可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藺效面色一沉,低喝道:“康平——”

    康平一噎,嘟著嘴看藺效一眼,到底不敢再出言撩撥了。

    見院中余人仍滿臉好奇地望著沁瑤,瞿子譽和馮伯玉暗暗皺眉,同時起身,要替沁瑤解圍。

    沁瑤伸臂攔住二人,極力辨認了康平一會,忽然莞爾一笑:“也是!今夜詩啊曲的也聽得差不多了,要不咱們玩點新鮮的吧。”

    她歪著頭想了想,從腰間荷包中取了一粒什麼東西,捏於指尖,隨即仰頭看著月色,笑道:“你們個個都說今夜月色甚美,在我看來,美則美矣,卻還不夠明耀,再添點東西就好了。”

    說著,一展雙臂,隨意地對著暗處招招手:“來——”

    諸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沁瑤要做什麼。

    過了一會,暗處花叢中隱隱傳來幾聲幾不可聞的悉簌聲,慢慢地,聲音越來越大,漸形成一片嗡鳴之聲。眾人循聲一望,就見花叢中竟飛來一群飛蟲,直奔沁瑤而來。

    那些飛蟲個個亮如繁星,飛至沁瑤身旁,便繞著她的身子將她團團圍住,沁瑤笑著點點頭,似與這些飛蟲打招呼,隨後便伸指輕輕地在空中畫了個圓圈,道:“走——”。

    飛蟲們紛紛轉向,依次飛往那個虛無的圓圈,不多時便形成一個圓圓的光圈,飄飄蕩蕩懸在半空中,恍然又多了個月亮,頓時將園子又照得明亮了幾分。

    “是螢蟲。”有人驚呼。

    “真美啊,原來瞿小姐會變戲法。”有人贊嘆。

    沁瑤壞笑道:“康平公主跟著胡人學舞,我卻跟胡人學了套戲法,今夜獻醜了,諸位可還滿意?”

    諸人喝彩道:“瞿小姐這個本領輕易可學不來,既好看,又新鮮,著實難得。”

    夏芫笑得有些勉強:“可不是,瞿小姐可真是深藏不露。”

    藺效靜靜地看著沁瑤醉酒後憨態可掬的模樣,面上平靜無波,心裡卻好生遺憾,暗想若此時他和沁瑤還在方才那株牡丹叢後,他仍握著她的手就好了。如此一想,臉不免有些發熱。身旁康平一眼瞥見,奇道:“十一哥,你醉了麼?”

    不等藺效回話,拿起幾上的酒壺看了又看,沒錯,是梨花白啊,十一哥酒量出了名的好,怎麼會幾盅梨花白便喝醉?

    太子和吳王等人聞言,都轉頭朝藺效看來。

    藺效倏然起身,淡淡道:“我去更衣。”起身一徑去了。

    康平一頭霧水,猶自納悶地對太子和吳王道:“十一哥這是怎麼了?”

    這邊沁瑤交了差,回到座位上,馮伯玉笑著逗她道:“阿瑤妹妹,這套戲法真是從胡人那學的嗎?”

    沁瑤這時酒醒了一半,不像之前那般肆意了,輕笑道:“馮大哥猜猜?”

    她臉上仍帶著酒醉的酡紅,一雙眸子亮晶晶的,仿佛能漾出水來。

    馮伯玉只覺得心跳得厲害,腦中忽然一片空白,全忘了方才要說的話。

    ————————————————————————

    韋國公府的夜宴一直進行到後半夜還未結束。

    由於玩得太盡興,諸人貪杯不斷,或多或少都有了些醉意。沁瑤醉得尤其厲害,小腦袋東搖西晃的,眼皮重得睜不開,到最後,索性歪在哥哥肩膀上睡著了。

    瞿子譽怕沁瑤著涼,只得扶著沁瑤起身告辭,夏氏兄弟跟太子等人拼酒,早已醉得人事不省了。三兄妹中唯一還清醒著的夏芫也只稍作挽留,便請下人送瞿氏兄妹出府。

    馮伯玉和王以坤兄妹也跟著一並告辭出來。

    藺效遠遠見沁瑤衣裳單薄,有心令人取衣裳替她取暖,又顧及左右耳目眾多,恐引來不必要的口舌,尤其是康平,幾乎寸步不離地纏著他。所幸王應寧因覺得夜風寒涼,早早令丫鬟從取了兩件鬥篷過來,這會便分了一件給沁瑤。

    瞿子譽暗贊王應寧心細如發,對她致了謝,便抱著兀自昏睡不醒的沁瑤上了馬車,回了瞿府。

    沁瑤第二日醒來,一疊聲地嚷頭痛,令采蘋替她到廚房討醒酒湯喝。瞿陳氏聞風而至,見女兒攤在床上死活不肯起來,不免好笑,親自喂了女兒一碗醒酒湯後,便跟她打聽昨夜韋國公府的情形,尤其重點盤查瞿子譽的動向,“昨晚上都有哪些府上的小娘子?都生得什麼模樣?你哥哥可有中意的?”

    “哥哥那麼個人精,什麼事能讓我知道?反正這些日子有意跟哥哥結親的人那麼多,您還怕哥哥找不到媳婦嗎?”沁瑤困得厲害,頭埋在被褥裡不肯出來。

    “就因為這孩子心思太深,所以阿娘才著急,萬一給他娶回來一個不中意的,夫妻倆過不到一塊去,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她自己跟瞿恩澤過得蜜裡調油,恩愛了這麼些年,自然盼著兒女也能有段好姻緣。

    聽了這話,沁瑤不知怎的,忽想起王應寧那張恬淡靜美的臉,出了一會神,暗笑自己異想天開,王小姐貴為尚書千金,又生得那麼個好模樣,說親的人只怕都快踏破門檻了,怎麼也輪不到她們瞿家去攀親呀。

    這話卻不能跟母親說。在床上賴了一會,想起昨夜擊鼓傳花的事,沁瑤便跟母親商量,能不能替她請個女先生回來教功課。她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眼看就要去雲隱書院讀書了,免不了要跟這些長安貴女打交道,像昨夜那樣的情形往後只怕少不了,總不能回回都像昨夜那般取巧,好歹先混過這一年再說。

    瞿陳氏哪有不願意的,連日便跟瞿恩澤商量,四處托人請先生。到最後女先生沒找到,卻找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學究,據聞這位老先生當年也是享譽長安的大學子,後來家逢巨變,千金散盡,但讀書人的傲骨還在,只肯以教書維生。瞿恩澤好說歹說給請到了家裡,教習沁瑤詩賦。

    老先生姓傅,除了飽讀詩書以外,一手古琴也撫得甚妙。沁瑤卻想學點速成的,琢磨著百樣樂器之中,就笛子似乎看著還算簡單,便求著傅老先生教她吹笛子。傅老先生卻笑沁瑤不知天高地厚,說別看小小一管笛子構造簡單,要想吹得好可真不易呢。

    沁瑤就這樣成日在家忙著跟著傅老先生學功課,一晃過了許多時日。

    馮伯玉自那日韋國公府夜宴後,三不五時便會登門造訪,跟瞿子譽交流些公務上的心得,有時也跟著瞿子譽到後院看看沁瑤,給她帶點好吃的好玩的。

    這日一早,傅老先生因昨夜染了風寒,告假一日,瞿子譽恰好在家休沐,便親自教妹妹功課。剛講完半篇《四牡》,下人報馮公子來了,瞿子譽忙令請進來。

    馮伯玉神情憔悴,進門時連連打呵欠,沁瑤放下手中的筆,奇怪道:“馮大哥,你怎麼了?昨夜沒休息好嗎?”

    馮伯玉揉揉眉心,疲憊地說道:“昨夜平康坊出了命案,死者連夜被送到了我們大理寺,劉寺卿察看完屍首後連夜上奏,要求皇上奏准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會審,昨晚咱們衙門上上下下幾乎沒人沒合過眼。”

    “三司會審?”這回連瞿子譽都露出訝異的神情,“什麼樣的案子竟要驚動三司會審?”

    馮伯玉顧忌地看一眼沁瑤,搖頭道:“案件奇曲,死者的死狀又甚是凄慘,不說也罷。”

    沁瑤早在聽到馮伯玉說是平康坊的命案時便已經豎起了耳朵,又聽得“死狀凄慘”,終於忍不住道:“馮大哥,你方才說命案發生在平康坊,莫非死的是女子?”

    馮伯玉喝茶的動作一頓。

    沁瑤又試探著問:“劉寺卿之所以要三司會審,可是之前平康坊已出過類似的案子?”

    馮伯玉驚訝莫名地看一眼沁瑤,猶豫著如何作答。

    沁瑤見到馮伯玉的神情,哪還忍得住,從書桌後起身,快步走到馮伯玉身前:“難不成這回死的女子也被人挖了五官?”

    馮伯玉一震,猛地起身看著沁瑤:“你怎麼知道的——”

    沁瑤面色一變,失聲道:“真丟了五官?這回是被挖了眼睛?還是被挖了喉嚨?”

    不等馮伯玉回答,忿忿然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恨聲道:“究竟是什麼人這麼喪心病狂,竟一再用這種手段害人!”

    馮伯玉驚疑不定地看著沁瑤,好一會,終於敗下陣來,肅然道:“死者鼻子被連根削去,根本辨認不出本來的相貌,我們連夜查問了平康坊十余家樂坊,才得以確認死者的身份。”

    沁瑤腦中白光一閃,先是喉嚨,再是眼睛,後是鼻子。食、聽、視、息已占了四者之三…她越想越覺得心驚,忽猛地拔步往外跑去:“我得去青雲觀一趟。”

    瞿子譽一驚:“你怎麼說風就是雨,這會去青雲觀做什麼?”

    “我有事要問師父。馮大哥,一會我把師父接回來,就去大理寺找你。”沁瑤遠遠答道。

    ————————————————————————

    常嶸正百無聊賴地跟魏波說著話,不經意看到沁瑤一身道士打扮從瞿府出來,頓時來了精神:“走——”跟魏波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半月前的某一日,世子從韋國公府一回來,便招了他和魏波近前,吩咐他們從即日起跟在小道姑身後,暗中護她周全。

    “小道姑?我們去保護她?”常嶸既錯愕,又深感羞辱。他和魏波等人是瀾王府培養多年的死士,素來只忠於世子一人。這些年他們跟著世子出生入死,什麼苦沒吃過?只要世子一聲令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可他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世子會讓他們去保護一個外人。

    “小道姑自己身手就不錯,何須我們保護她?”常嶸據理力爭,“而且這些日子汪大海和程山去潁川幫著料理王妃娘娘留下的鋪子,本就少了兩個人,再抽調兩個人去保護小道姑,世子身邊豈不是少了近一半暗衛?”

    藺效皺眉:“你怎麼恁的啰嗦?”

    常嶸道:“可——”

    “讓你們去你們便去。記住了,不管誰為難她,你們自管出手,莫顧忌對方的身份。”藺效囑咐,“瞿小姐人甚是機敏,你們切莫讓她發現了。”

    溫姑一進院就發現常嶸臉色不對,心裡納悶,拉了兒子在一旁問:“怎麼了?”

    常嶸氣鼓鼓地回頭看一眼書房,悶聲悶氣道:“世子真是昏了頭了!”將小道姑的事從頭到尾跟母親說了。

    溫姑先是驚訝,隨即出了回神,忽面露喜色道:“傻孩子,世子開竅了,這是好事啊!這瞿小姐他既喜歡,等他出了孝,討了回來做妾便是了。”

    “做妾?”常嶸牙疼似的嘶一聲,那小道姑恐怕不會願意給人做妾。

    “對啊,瞿小姐這麼個家世,即便先進了門,也越不過日後的世子妃去。”溫姑笑得神秘莫測,這段時日德榮公主總帶著頤淑郡主來看王爺,這裡頭的意思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郡主那孩子小時候就生得好,如今更是出落得跟畫上的仙女似的,跟世子再般配不過了。有這麼一位身份尊貴的世子妃壓著,就算日後世子再寵愛那位瞿小姐又如何?諒她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溫姑越想越是篤定,眼睛看著常嶸,心裡默默盤算著日子,王妃是大前年五月歿的,再過兩月世子便能出孝了,既然這孩子開了竅,不如先讓他將聽風和掃雪收了房,也免得日後世子妃和瞿小姐進門,房裡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她笑眯眯地往房內走:“聽風,掃雪。咦,兩個丫頭哪去了?”留下常嶸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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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發表於 2017-1-26 10:37:59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什麼?又要為師跟你去大理寺?”清虛子驚得嗆了一口茶,急急放下手中的茶盅。

    沁瑤忙上前幫師父撫背,嘿嘿笑道:“方才不都跟您細掰了說了嘛,這案子越來越奇怪了,怎麼看都不像尋常人所為,您就再跟我去一趟,說不得這一回能發現什麼呢。”

    “上回咱們在大理寺怎麼白忙了一個晚上,你都忘了?”清虛子嗤之以鼻,“而且大理寺是什麼地方,豈是咱們說去就能去的?”

    想起什麼,忽目光犀利地看向沁瑤:“難不成,你這回還打算找瀾王世子幫忙?!”

    師父的目光洞若燭火,仿佛能看到人心底最深處,沁瑤沒由來得感到一陣心虛,忙急辯道:”不是找他幫忙。是我哥哥一位同窗在大理寺任主事,正好經手這件案子,我想著,或許可以請他帶我們看看屍首。““一個小小的大理寺主事,會有法子帶外人去看這等要案的屍首?”清虛子不以為然,“又不是人人都有那個能耐請得動大理寺卿。”

    沁瑤不免泄氣,馮大哥初剛出仕,人微言輕的,貿然去找他幫忙,確實是不太妥當。可藺效現今在宮中當值,平日裡公務繁忙,若仍像上回那樣勞動得他一晚上不得歇息,又著實不好意思。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厚著臉皮磨磨馮伯玉。

    “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沁瑤囁嚅道,“眼下已死了三名女子,如果真是邪靈作祟,往後豈不是還會有人遇害?而且您別忘了,劉寺卿上回見過咱們,說不定這回也會同意咱們察看屍首呢。”

    清虛子面露不悅,重重咳嗽一聲,繞了一大圈,還是不免要沾瀾王世子的光。

    沁瑤見師父似乎有點動搖的跡像,又道:“記得有一回您跟咱們說《妖典》,曾專門說起過這等挖人五官的妖怪——師兄,師父當時怎麼說來著?”

    阿寒如夢初醒般地哦了一聲,坐直身子思索著道:“師父說前朝曾有妖怪為讓自己死去的同伴復活,四處挖人五官,以重塑七竅,說起來,跟這幾個案子倒是有幾分相似。”

    清虛子沉吟:“可咱們那夜在大理寺已用無涯鏡察看了,兩位死者身上都並無妖氣……”

    “凡事總有意外,上回沒發現蛛絲馬跡,也許這回能看出什麼呢?師父您想想,若真因為咱們的疏忽漏了什麼妖物,那幾位女子豈不是死得冤枉?”

    ————————————————————————————

    馮伯玉自從被授命為大理寺主事,便從朝昭館搬了出來,另賃了大理寺附近的一處簡陋宅院而居。同賃者是馮伯玉的一位同鄉,那人現在翰林院供職,兩人分攤賃費,各居一邊。馮伯玉住的是西邊的這三間廂房。

    沁瑤跟哥哥和師父來找馮伯玉時,他正蹲在院中的花圃前澆花,小小一個庭院被他拾弄得清幽雅靜,絲毫不見粗鄙。見沁瑤等人進來,馮伯玉忙將他們請進屋,兩方坐下後,瞿子譽便向馮伯玉介紹了清虛子和阿寒。

    馮伯玉恍然大悟,怪不得沁瑤小小年紀便有一身稀奇古怪的本領,原來都是出自這位須發皆白的道長。

    沁瑤三言兩語稟明來意,誠懇道:“馮大哥,我也是因覺得這幾樁案子有許多離奇之處,這才想去一探究竟,如果會讓你覺得為難,馮大哥不必有所顧忌,直言便是。”

    馮伯玉皺眉思忖了一會,坦然道:“阿瑤妹妹,實不相瞞,這幾樁案子因已驚動刑部,幾具屍首都已由專人看管起來了,除非劉寺卿首肯,任何人不能接近殮房。我如今不過大理寺的一個小小主事,想要瞞天過海領人去察看屍首,實屬不易。”

    沁瑤一怔,忙笑道:“既然如此,馮大哥不必為難,想來官府這般重視這樁案子,破案一定指日可待,咱們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說著,到底因年幼,露出一點懊喪的神情,怕著了痕跡,忙借著打量屋子掩飾過去。

    馮伯玉看在眼裡,只覺得嘴裡微微發苦,極力在腦中搜索了一陣,試探著說道:“我雖不能接近屍首,但死者的隨身衣飾現已被專門另放一處,恰好是由我經手,不知這些衣飾於你們探察妖氣可有幫助?“沁瑤喜出望外,連連點頭道:”自然有用。但凡是被邪靈所害,死者的衣物上都會沾染上邪氣,只需用無涯鏡一探便知。“馮伯玉露出釋然的表情,笑道:”那就好,白天耳目眾多,恐露了痕跡。等晚上人少時,我再將死者的衣飾取出來給你們過目。”

——————————————————————————

    青霄門外,藺效皺著眉聽著常嶸的彙報。

    “瞿小姐從府裡出來,便去了青雲觀。在青雲觀待了約莫一個時辰,又跟清虛子道長和瞿公子去了大理寺外的一所宅子。那所宅子現住著瞿公子一名姓馮的同窗,我在外面悄悄看了一眼,正是上回在東來居見過的那位馮公子。”

    其實世子並未要求他巨細靡遺地彙報小道姑的行蹤,但他多年來所受的訓練太過根深蒂固,不自覺便將同樣的手段用到了沁瑤身上。

    藺效只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那位馮伯玉平日裡似乎就跟瞿子譽頗為熟絡,這段時日更是跟瞿府時有來往,現如今又授了大理寺的五品主事,沁瑤帶著清虛子去找他,多半還是為了大理寺上次那件案子。

    再一細想,又覺不對。要打探內情只需見面詢問幾句便是,何須帶著師父同行。而且她為什麼寧肯去找馮伯玉,也不願再來找他幫忙?他悶悶地想著,臉色就不太好看。

    常嶸看在眼裡,無奈道:“世子,馮公子已去了大理寺,瞿小姐現也跟著清虛子到了大理寺外,看這個情形,他們多半還要像上回那樣夜探大理寺,可要我去找劉寺卿打點打點?”

    “不必。”藺效悶聲道,她自來極有主見,若自己不請自去,說不定會引來她的反感,還是等她願意找他幫忙的時候再說吧。

    “你們盯著些,莫讓她受傷了,若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自行斟酌著應對。”

    轉眼到了半夜,青雲觀的馬車悄悄停在大理寺旁的一條窄巷中,清虛子闔目盤腿打坐,沁瑤挨著阿寒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馬車外靜悄悄的。

    忽然傳來一陣又輕又急的腳步聲,直奔馬車而來。沁瑤倏地坐直身子,低聲道,來了。

    來人果是馮伯玉。他到了馬車前,先是審慎地四處張望一番,這才掀簾上了車。

    不知是緊張還是走得太急,馮伯玉微微有些喘息,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沁瑤道:“這是昨夜那位死者頭面上的飾物。”

    沁瑤知道這些證物至關重要,看完後須得盡快還回原處,忙從馮伯玉手中接過,點頭道:“我們這便開始施法。”展開包袱,便見一對珠釵,一枚花鈿,都算不得貴重首飾,珠寶樓中隨處可見,只那對耳墜子是一對白色琉璃珠,雕成了雨滴形的模樣,式樣倒是新鮮得緊。

    沁瑤忍不住將耳墜拿在手上細細端詳,越看越覺得眼熟,馮伯玉看一眼,贊道:“這對耳墜子真稀奇,遠遠看著活像一對惟妙惟肖的大雨滴,要是戴在耳上,說不定怎麼個風情萬種,這造首飾的匠人倒是匠心獨具。”

    沁瑤只覺得腦中轟隆隆一片響,失聲道:“我見過這對耳墜!上回在韋國公府夜宴,我曾撞見一對男女在後廊幽會,當時那女子便戴著這對耳墜,我因覺得新奇好看,便多看了幾眼,可惜當時天色太暗,並未看清二人的模樣。”

    馮伯玉面色一緊,問:“可看仔細了?”

    沁瑤思忖了一會,點頭道:“這種款式的耳墜太少見了,我應該沒有記錯。只是不知道這耳墜出自哪個珠寶樓,是只有這麼一副呢,還是隨處都能買到?馮大哥,你們不如拿著這副耳墜去城裡的幾家首飾鋪打聽打聽,如果當真只有這一副,那我那晚見到的必是死者無疑了。”

    “不必這麼麻煩。”馮伯玉思索道,“昨夜死的那位女子是小重山的舞姬,韋國公府這等地方,非邀不能得入,只需打探一下那晚韋國公府有沒有請小重山的舞姬前去獻舞,便可知道了。”

    他說著,抬頭看沁瑤:“阿瑤,你可還想得起那名男子的身形相貌?”

    沁瑤極力歪著頭思索:“只記得他個子很高,說話的聲音很低沉,身上穿的衣裳料子似乎不錯,可惜看不清楚顏色。”

    馮伯玉點頭:“是了,那晚韋國公府邀請的人幾乎都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照你的描述,那人多半還是個世家公子,可惜那晚與會的人太多,要從上百人中找到那個人,恐怕難得很。”

    清虛子這時在一旁插話道:“而且就算找到了那個人,他也不一定是凶手。別說韋國公府的夜宴已過去了半月之久,而死者是昨夜被害的,就拿死者的身份來說,一個歡場女子,來往交際的人那麼多,那男子說不定只是她一個恩客。”

    沁瑤頹然地嘆口氣,點頭道:“也是。”

    馮伯玉寬慰她道:“不管怎麼說,你說的情形也未嘗不可疑,我明日便帶著這對耳墜子去打聽打聽,難保不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也只能如此了。時辰不早了,不宜再耽擱下去,沁瑤將耳墜放回包袱中,慎重地擺放在馬車地面上,請師父施法。因馬車地方狹窄,清虛子只命阿寒將無涯鏡捧在手中,便揮動拂塵開始念咒。

    轉眼間無涯鏡將包袱裡的首飾照得纖毫畢現,可惜一如前面兩位死者,無論清虛子如何催動法力,無涯鏡裡依然看不出半點邪靈作祟的跡像。

    沁瑤終於死心,“難道真不是妖邪所為?可凶手為何要這樣殘暴,一而再再而三地挖人五官呢?”

    清虛子平復了氣息,重又坐下:“這世間窮凶極惡的人太多了,殺人害人哪需要那麼多緣故?許是好玩,許是一時酒後無德,反正在這些權貴的眼中,這些賤籍女子個個都命如草芥。”

    馮伯玉接過沁瑤遞過來的包袱,看著她道:“今晚也不是一無收獲,好歹多了兩條線索,一條是韋國公府的賓客名單,一條便是死者的耳墜子,我明日便從這兩方面著手,好好往下細查查。”

    送走馮伯玉,清虛子見沁瑤猶自望著窗外凝眉思索,不免重重嘆氣道:“可胡鬧夠了?三名死者都不是被妖邪所害,師父可算能撇干淨了吧?這三更半夜的,可累死師父了,往後再不跟你胡鬧了。”

    沁瑤低聲囁嚅:“明明還有一位死者的屍首未察看呢。”

    清虛子未聽明白,揚聲道:“什麼?”

    阿寒卻聽得一清二楚,好奇問道:“還有誰的屍首未曾察看?”

    “那位在獄中自縊的文娘。”沁瑤望著窗外,頭也不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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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8:18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可要再去察看文娘的屍首又談何容易,再去求藺效幫忙?還是再去為難馮伯玉?無論哪種情況沁瑤都不願意,又實在想不出第三個法子,只好將此事暫且擱下。

    那日之後,沁瑤一邊依著傅老先生學功課,一邊盼著馮伯玉給她帶來案件的最新消息。可馮伯玉卻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到瞿府露過面。偶爾瞿子譽帶回來消息,只說馮伯玉最近忙得連吃飯睡覺都快顧不上了,哪還有空顧及其他?勸沁瑤莫再惦記大理寺那樁案子。沁瑤雖然沮喪,卻也無法,只好日日鑽研功課聊做安慰。

    這樣又過了幾日,王應寧忽然下帖子給沁瑤,邀她出門踏青。沁瑤久困家中,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去放風,高興得連功課都沒心思學了,跟傅老先生告假半日,便回房寫了帖子應允王應寧。

    王小姐的帖子上寫的是去西城大隱寺踏青,並說屆時會有那晚在韋國公府結識的幾位小姐同行。

    到了這日,沁瑤早早起來拾掇了,帶著采蘋,跟瞿陳氏告別出來,一主一僕坐上馬車直奔大隱寺。

    沁瑤對大隱寺神交已久,知道它與青雲觀同年創辦,寺裡的主持緣覺方丈今年剛過不惑,年輕時仿佛跟師父有些淵源,可惜師父對其避諱得緊,每當沁瑤想打聽二人的過往,師父要麼避而不談,要麼大發雷霆,久而久之,沁瑤也就不敢再多問。

    托賴緣覺方丈經營有方,如今大隱寺是長安城香火最鼎盛的佛寺,不但時常舉辦宮中的祭祀大典,而且基本承包了長安名媛貴婦的日常祝禱儀式。譬如未嫁小姐們的姻緣,初婚少婦的子嗣,經年怨婦的馭夫之道,乃至深宅大院那些見不得人的陰私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於是每年春天,便有許多貴族小姐結伴前往大理寺踏青,游樂賞春之余,順便在那據說極為靈驗的菩薩面前許下些女兒家的心願。

    沁瑤主僕到得大隱寺時,門前正好有幾位妝扮富麗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一見沁瑤,有人便喚道:“瞿小姐。”那聲音宛如清淙的泉水,聽在耳裡,分外悅耳。

    沁瑤抬頭一看,便見一個極玲瓏清婉的美人,正依著身旁婦人朝自己淺淺而笑,不是別人,正是韋國公府家的紀小姐。

    她身旁那名貴婦與沁瑤上回在韋國公府見過,氣度高雅端方,舉止優雅從容,通身氣派遠非尋常婦人能比。

    沁瑤忙上前行禮:“見過公主殿下,見過郡主殿下。”

    德榮公主面上雖帶著笑,那笑意卻仿佛隔著雲端,只落在臉上,未深及眼底,淡淡打量沁瑤一番,便令沁瑤起身。

    “瞿小姐可是也應了王小姐之邀來的?”夏芫笑著問沁瑤,“正好我母親和舅母也要來寺裡上香,我便跟著她們一道來了。”

    她話音未落,另一輛馬車上也下來一名貴婦。那婦人卻比德榮郡主年輕許多,只十八、九歲的年紀,妝扮上倒比夏芫母女還要考究精美。

    沁瑤一認出來人,便忙掩飾似地低下頭,心裡怦怦直跳,誰能想到會在這裡遇上瀾王妃?

    上回自己幫著藺效在瀾王府對付朱綺兒,順便揭穿了王妃的詭計,依照當時瀾王又驚又怒的表現來看,事後少不了會對這位王妃施以懲戒。

    以沁瑤對她的了解,她若沒認出自己也就罷了,一旦認出來,少不了又是一頓排揎。

    沁瑤這些年一直有意無意掩飾自己的道士身份,除非萬不得已,實在不想以這樣一種方式宣之於眾,更不想被釘上一個與眾不同的標簽。而且對方跟自己身份相差懸殊,若存了心要為難她,她根本無力對抗,何苦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便將頭埋得低低的,壓低嗓音給崔氏行禮:“見過王妃。”采蘋在一旁暗暗覺得奇怪,小姐方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束手束腳起來了。

    崔氏卻很喜歡別人在她面前擺出怯弱臣服的姿態,臉上露出個笑模樣,柔聲道:“嗯,還算懂規矩。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孩子?”

    沁瑤暗暗叫苦,本打算借著行禮糊弄過去,誰知竟引起了這位王妃的興趣,沒法子,只好硬著頭皮道:“回王妃的話,小女子是太史令瞿恩澤之女。”

    這時夏芫也看出不對勁來了,她自第一回見到瞿小姐,從來只見她疏朗大方,何曾有過這等小家子氣的時候?

    崔氏頷首,令沁瑤近前,笑道:“抬頭讓我細瞧瞧。”她身旁的李嬤嬤也一旁笑眯眯地說:“莫怕,咱們王妃最是平易親和的。”

    沁瑤腦中飛轉,正琢磨著使個什麼法子轉移瀾王妃的注意力,不遠處忽傳來一陣“得、得、得”的馬蹄聲,直奔寺門而來。

    眾人扭頭一看,就見康平公主騎著一匹火紅的馬兒跑在最前面,身後跟著一群身著胡服的奴僕,一行人呼前擁後,轉眼就到了沁瑤等人跟前。

    康平身手利落地從馬上輕躍下來,把韁繩丟給僕從,笑著對夏芫和德榮公主道:“差點來遲了,咱們進去吧。”

    正眼也不瞧崔氏一眼。

    崔氏的臉就有些不是顏色起來。德榮公主看在眼裡,微微嘆了口氣,摟了康平替她拭汗:“總這麼冒冒失失的!這天氣看著雖好,日頭照不到的地方還有些寒意,這會跑出一身汗了,回頭再著了涼。一會讓她們給你換身衣裳。”

    說完,笑著對崔氏道:“小孩子家家的,都不懂得照拂自己。昨日我瞧著敏郎倒養得好,比上回見又白胖了許多,想來你這做母親的平日沒少費心。”言下之意,提醒崔氏身為長輩,不必跟一個不懂事的晚輩計較。

    崔氏不得不放緩了臉色,溫聲道:“敏郎剛落地的時候也沒少生病,這半年換了兩個乳娘,身子骨倒還養結實了。”幾人說著話,便往寺內走去。

    沁瑤的危機頃刻間解除,不由暗暗松了口氣,頭一回覺得康平公主好像也不是那麼討厭。

    走了一段,德榮對夏芫和康平笑道:“你們小孩子家家的聚會,我們就不跟著去討人厭了,你們自去玩罷,我和你舅母到正殿上香去。”

    夏芫等人笑著應了,自去找王應寧。

    王應寧正跟幾位先到的小姐在禪房聽講經。沁瑤等人到時,只見諾大的禪房一片寂靜,偶爾傳來一位中年男子低緩的頌讀聲,那聲音安穩醇厚,不為一切外物所擾,有著奇異的安撫人心的作用。

    沁瑤進了禪房,抬眼望去,就見上首正中坐著一位中年和尚,面容沉靜如水,說話時眸子微垂,須發紋絲不動。

    原來他便是緣覺方丈,沁瑤忍不住抬眼細打量,許是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緣故,緣覺看著比師父年輕許多,相貌幾乎可以稱得上儒雅,不像出家人,倒像飽讀詩書的儒生。

    講經聲戛然而止,正聽得入神的王應寧等人不由奇怪,緣覺方丈一向不受外界所擾,每一講經,非一口氣講完為止,從不中途停頓。

    納悶地往上一看,就見緣覺正目光沉沉地望著剛進來的沁瑤,面色極是復雜晦澀,跟方才的從容淡泊仿佛判若兩人。

    不過只一轉眼的功夫,緣覺便恢復了常態,合上經卷,對王應寧等人說道:“今日便講到這吧。各位小施主請自便。”說著便起身,雙手合十對聽經的幾位小姐們微微行了一禮,一拂衣袍,緩步往外走去。

    路過沁瑤時,緣覺腳步頓住,也不看沁瑤,只抬頭看向庭外湛藍澄淨的天空。

    良久,耐人尋味地嘆口氣,復又抬步走了。

    眾人面面相覷。

    康平惡意地看著沁瑤道:“你這家伙到哪都不討人喜歡!你看你一來,方丈都不講經了。”

    沁瑤全當康平放屁,但也不免好一陣納悶

    王應寧過來解圍:“正好今日的經講完了。康平公主,頤淑郡主,瞿小姐,你們三人來晚了,若不是在菩薩眼皮子底下,非得罰你們多飲幾杯酒才好。”

    夏芫莞爾:“王小姐這話說出來便已是罪過了。”

    陳渝淇走過來湊趣道:“不對,菩薩跟前,別說‘說’和‘做’,便是想想也是不該的。”

    康平在一旁雲裡霧裡聽她們打機鋒,不耐道:“好沒意思!不是說寺裡桃花開了嗎,咱們別在這干巴巴地說話了,都賞花去吧。”

    便有小沙彌請王應寧等人去往寺中的桃花林。

    沁瑤落在幾人身後。過不一會,身旁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瞿小姐。”

    沁瑤偏頭一看,見是上回在夜宴時坐在她身旁,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的秦媛秦小姐,便點頭道:“秦小姐。”

    秦媛對沁瑤善意地一笑,兩人並肩走在一處,過了一會,秦媛似乎鼓足勇氣道:“過段時日,我在家中宴請幾位同窗,煩請屆時瞿小姐肯賞臉一聚。”說完,臉紅得能滴出血來,握著巾帕的手也微微發抖。

    沁瑤微微一笑,忙握住她的手,對她鼓勵的一笑,笑道:“好,求之不得呢,到時候一定會去。”

    秦媛顯然如釋重負,對著沁瑤露出個羞澀的笑容。

    大隱寺的桃花是一絕。每逢春日,寺中的數百株桃花齊齊開放,遠遠望著,直如紅雲般氤氳籠罩,如真似幻,漂亮得出奇。

    到了那,德榮公主和瀾王妃卻早已坐在樹下春凳上賞花了,見夏芫等人過來,德榮遠遠便笑道:“真是對不住,我老胳膊老腿的,只逛了一會便只想歇著,沒存心過來擾你們的興致,你們幾個可不許嫌我。”

    夏芫撒嬌道:“阿娘說話不算話,您在這坐著,咱們小輩們什麼私己話都不敢說了。”上前摟了母親,在她懷裡只不依。

    德榮愛憐地撫著女兒的臉頰:“都這麼大了,在母親面前還跟孩子似的,明年可怎麼嫁人吶?”

    聽得這話,大家心照不宣地一笑,看這個情形,頤淑郡主的親事多半已經有著落了,只是不知誰家的郎君這般有幸,能抱得這樣才貌雙絕的美人歸。

    瀾王妃面色微滯,眼中不經意間閃過一抹戾色,又借著低頭掩飾過去。

    沁瑤看在眼裡,暗暗納罕,怎麼瀾王妃對夏芫頗為忌恨似的,難不成兩人有什麼罅隙?想了一回,又覺無趣,豪門貴族間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多了去了,哪是她一個外人想得明白的。

    幾位小姐依次給德榮公主和瀾王妃行了禮。沁瑤仍舊落在最後,小心翼翼地行完禮後,生怕瀾王妃又要細打量她,所幸瀾王妃似乎心不在焉,神情也懶懶的,根本沒心思再應酬沁瑤等人。

    小沙彌們奉上茶來,諸人飲茶賞花。

    景美人雅,桃花相映,很有幾分詩情畫意。

    正說著話,沁瑤耳畔風聲驟然靜止,全身寒毛一豎。

    她心中警鈴大作,倏地起身喝道:”什麼人?“德榮錯愕地抬頭問:“怎麼了?”話音未落,桃林深處緩緩走來幾名身著玄裳的男子,個個都蒙了面,手上持著明晃晃的兵器,直朝沁瑤等人而來。

    眾人錯愕,半晌沒回過神來,陳渝淇強笑道:“這是怎麼回事?”

    德榮面色大變,一把拽著夏芫便往外跑,倉皇喊道:“有刺客!快,快來人!”

    余人這才反應過來,都大驚失色,尖叫著四散逃去。

    可惜德榮和康平帶來的護衛都守在寺廟正門,這些刺客顯然是從桃林後的院牆躍牆而入,別說德榮等人的呼救聲一時聽不到,就是聽到了,一時半會也趕不過來。

    秦媛身子嬌弱,轉眼間便落到了眾人身後,她欲哭無淚,卯足了命往外跑,慌亂中絆到了裙子,重重摔到地上。

    身後刺客的腳步聲緊追而至,下一秒便要將她如同小雞一般拎起來了。她面如死灰,緊閉著眼睛,胡亂揮動雙手喊道:“阿爹,阿爹救我!”

    斜刺裡飛過來一個身影,伸腳將那名刺客抓向秦媛後背的胳膊踢開,秦媛倉皇往後一看,小臉一松,哭道:“瞿小姐!”
    沁瑤奮力隔開刺客劈過來的刺刀,吃力地對秦媛喊道:“快跑!”

    說話間賣個破綻,引得刺客往前一俯,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擊向刺客的太陽穴,將他擊昏在地。

    也不耽擱,將扔委頓在地上的秦媛一把拖起來,拔腿便跑。

    刺客人數眾多,沁瑤根本無心戀戰,能自保已是不易。

    有刺客注意到這邊情形,卻只略遲疑了片刻,撇下這邊不管,仍直奔德榮母女。

    沁瑤拖著秦媛,速度遠遠慢了下來,剛跑出林子,就聽前面傳來一聲凄厲的喊聲:“放開我!”

    卻是兩名刺客抓住了夏芫,其中一人將夏芫往肩上一扛,另一人扶在其後,飛速地直往林內來時的小路上跑去。

    “不好!他們要逃!”康平又怒又驚,跺腳大喊道,“快來人吶!雪奴,紅奴!你們死到哪去了!”

    原來他們的目標是夏芫!沁瑤一驚,松開秦媛的手,提氣飛縱,追向那那兩名刺客。

    追到眼前,這兩人的功夫卻遠勝過方才那名刺客,只過了幾招,兩人便合力齊齊出掌,一掌拍中沁瑤的肩頭,將她震出半丈之外。

    沁瑤只覺得胸腔血氣翻湧,掙扎了好一會,強忍著肩上的劇痛勉力起身,往前追道:“欺負弱小算得什麼,有本事你們跟我好好較量一番再走,這樣一味地避而不戰,實在讓人瞧不起!”沁瑤知道自己多半打不過他們,索性用言語刺激他們,以便拖延時間,好等待前門的護衛們趕來救援。

    那幾名刺客卻充耳不聞,扛著夏芫一徑奔到圍牆下,剛要躍牆而去,牆上卻悄無聲息出現幾名年輕男子,也不見他們用什麼手法,那兩名刺客就悶聲一哼,軟倒在了地上。

    沁瑤只覺得來的幾人甚為眼熟,辨認了一會,恍然道,不是藺效身旁的幾位護衛麼。

    這幾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對付這些宵小顯然已綽綽有余,沁瑤終於如釋重負,頹然跌坐到地上。喘息了一會,又偏過頭察看看上那處傷口,只覺得實在肩膀及胸口都疼得厲害,也不知傷到骨頭沒有。

    常嶸等人手起刀落,跟一眾刺客纏鬥了半柱香功夫,便將幾人一一制住。未防他們咬舌自盡,又將他們統統卸了下巴,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等待一會主子來了發落。

    德榮急奔到夏芫身旁,將她摟到懷裡哭道:“我的兒,你可別嚇唬阿娘,究竟是什麼人壞了心肝爛了腸子的,竟用這麼下三濫的手段對付咱們!”

    夏芫不過是受了點驚嚇,方才從刺客肩上跌下來的時候受了點皮外傷,並無什麼大礙,便懨懨地看著母親道:“阿娘,我沒事。”

    王應寧等人死裡逃生,只覺得眼前一切恍若隔世,僥幸之余,又添後怕,都忍不住掩袖而泣。

    這時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見此情景,來人宣佛號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卻是緣覺方丈終於帶人趕到了。

    “怎麼回事?”康平幾步上前,直問到他臉上去,“你們諾大一座佛寺,進了賊人尤不自知,還好意思問咱們是怎麼回事?”

    緣覺垂眸合十道:“今日之事出乎貧僧意料,貧僧責無旁貸!只是我大隱寺歷來守備森嚴,前門後門皆有護衛把守,輕易不能入內。殿下能否告知貧僧,這些刺客究竟從何門而入。”

    “喏!就是從這片桃林後的圍牆上爬進來的!”康平憤憤一指那座圍牆。

    “好了好了,也莫要一味責怪方丈了,各位今日都受驚不小,不如通知各府來接各位小姐回府,余下的事交給官府處置。”久未出聲的瀾王妃忽插話道,她面色甚是難看,似乎尤有余悸。

    “世子!”沁瑤身後的常嶸忽出聲喊道。

    沁瑤抬頭,便見桃林外遠遠來了幾人,除了藺效,還有一位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

    秦媛一看到那名男子便哭道:“阿爹——”原來是靖海侯。

    靖海侯一看到秦媛,便大步往女兒身邊走過來,啞聲道:“阿爹來了,莫怕!”將秦媛摟到懷裡,拍撫秦媛腦袋片刻,等秦媛情緒稍有平復,便目光森冷地看向那幾名刺客。

    藺效目光落到沁瑤身上,飛速將她打量一圈,見她手捂著肩頭,似乎受了傷,不由面色一滯,大步走至幾位刺客身旁,用劍挑起其中一名刺客的下巴。

    待看清刺客的面容,藺效目光一冷,問常嶸道:“人都死了,還綁著做什麼?”

    常嶸大驚失色,飛速俯下身察看幾名刺客,果見個個面如金紙,早已斷氣多時了。

    “他們定是一早便服了毒!”常嶸失聲道。

    沁瑤暗暗心驚,只覺背後之人真是機關算盡,無論任務完成與否,這些人顯然都只有死路一條。

    “左右搜檢仔細了,莫再遺漏了什麼。”藺效轉身,有意無意往沁瑤這邊走來,在她面前停頓片刻,沉聲問:“都有誰受傷了?”

    沁瑤半低著頭,只能看到他繡著麒麟紋的寶藍色衣襟下擺,離自己不過半尺之遠。但她此刻胸口仍隱隱作痛,身子也乏力得很,實在沒力氣開口說話。

    藺效默了一會,目光落在沁瑤撫著肩頭的那只手,剛要蹲下身子察看沁瑤的傷勢,德榮公主發出一聲驚呼道:“阿芫!阿芫!惟謹,快過來看看阿芫!”

    沁瑤聞聲抬頭,就見夏芫軟軟躺在德榮懷中,面色蒼白,氣息微弱,任由母親如何哭喊,都緊閉著雙眼,毫沒有反應。

    藺效不得不起身,走到德榮跟前問道:“阿芫方才受了傷?”

    德榮淚奪眶而出:“惟謹,你說到底是什麼人這般卑劣,要處心積慮地對付阿芫?阿芫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姑姑我也活不成了!”拽著藺效的衣袖哀哀而泣,哭得藺效啞口無言。

    那邊瀾王妃見此情景,面色忽然變得極為難看。

    過了一會,藺效溫聲勸道:“姑姑,眼下之急,需得速請太醫給阿芫診治才是。”

    說著吩咐常嶸等人道:“你們速去抬幾輛肩輿過來,將幾位受了傷的小姐速速送回府中,莫延誤了診治。”

    常嶸等人領命,自去安排。

    過不一會,幾人先抬來一輛肩輿,放於昏迷不醒的夏芫身旁。

    德榮忙領著身旁丫鬟七手八腳要將夏芫抬上肩輿,奈何不是落了胳膊便是滑了腿,怎麼都無法抬起夏芫,德榮急得面色發白,轉頭看向藺效哭道:“惟謹,快來幫忙。”

    藺效本正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沁瑤這般的動靜,見此情景,暗暗皺眉,令常嶸等人再找幾個僕僕婦來抬夏芫。

    但德榮見藺效遲遲不肯近夏芫的身,哭得愈發撕心裂肺,跺腳道:“惟謹!”

    所幸常嶸很快便找來了幾個粗使婆子,這幾個婆子力氣極大,輕輕巧巧便將夏芫如同小雞一般從地上抬起,干脆利落地放於肩輿之上。

    婆子們抬起肩輿時,沁瑤一眼瞥見夏芫衣袖之下的手似乎握了握拳。沁瑤以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就見夏芫握拳的手重又松開,仍舊恢復了虛弱無力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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