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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凝隴] 花重錦官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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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47:57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那怪物藏身在梁上不知多久,此時驟然現身,整個殿中隨之一暗。

    沁瑤等人齊齊色變,就見那物通體漆黑發亮,身長約摸八尺有余,形態似猿非猿,尖嘴猴腮,相貌奇醜,一雙瞳仁碧光熒熒,身後尚有一條光溜溜的鬈尾。

    怪物從梁上飛撲下來,並不伸爪襲擊清虛子,而是徑自張大尖嘴,意欲將清虛子的頭顱一口咬下。

    清虛子迅速從極度的驚駭中清醒過來,連退三步,從腰間抽出一條灰禿禿的草繩,沉聲道:“去——”

    本是再平淡無奇的一根草繩,在清虛子手裡卻仿佛有了靈性,呼哧作響,很快便如游蛇一般纏上了那怪物的脖子。

    怪物不提防被那繩子從半空中扯落,悶哼一聲,趔趄著跌落到殿中。

    沁瑤和阿寒大喜過望,忙跑到清虛子身旁,擺出三絕陣,各自催動手中法器,恨不能將畢生所學統統加諸於怪物身上,將它就此收服。

    哪知那怪物不過被草繩拖行兩步,便猛地一彎腰,用一雙四趾巨爪死死抓住地面,定住身子,緊接著便一邊發出低低的嘶吼聲,一邊將草繩從脖子上惡狠狠地扯落。

    清虛子驟然失力,險些往後跌倒,虧得內力深厚,晃了好幾下之後,總算穩住了身形。

    很顯然,師徒三人的法器和擺好的陣法對它全無用處。

    沁瑤心裡咯噔一聲,頭一回在對付邪物時生出一種無力感,眼下師徒三人都已經毫不客氣地使出了許多看家本領,卻依然未傷到這怪物分毫,可見其靈力之強。若遲遲不能將其收服,殿中諸人漸漸力竭,豈非全要死在這怪物手裡?

    正胡思亂想,忽聽清虛子在身後極力壓低聲響道:“阿寒,為師一會掩護你逃出去,你速速到大隱寺外的福祿巷,去找緣覺那個老禿驢,告訴他羅剎已然現世,讓他速速召集幫手來此處,跟咱們一起對付羅剎。”

    阿寒怎舍得在這等危急時刻拋下師父和師妹,先是一愣,隨即直著身子搖頭低聲道:“師父,還是由我和阿瑤留在此處對付怪物,您去給緣覺大師送信吧。”

    這回不用清虛子開口罵阿寒,連沁瑤都被師兄的榆木疙瘩腦袋要給氣死了,聲音又低又急道:“師兄,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你有這個功夫磨磨唧唧,早跑出去老遠了。趕快照師父的話去做吧,早些找來幫手幫忙,咱們也許還有一條活路。”

    連師妹都氣急了,阿寒不得不妥協,“哦”了一聲,想起什麼,又猶猶豫豫地道:“師父,羅剎這般不好對付,緣覺方丈跟您素來不睦,肯來幫忙嗎?”

    “讓你去你就去!怎麼這麼多話?”清虛子耐性告罄,沉著臉低聲呵斥。

    阿寒終於老老實實閉嘴了。

    這邊師徒三人計議給緣覺送信之事,那邊殿中怪物注意力卻已從師徒三人轉移到了藺效身上,用一雙綠得發碧的眸子盯著藺效看了半晌,卻遲遲沒有行動,像是想起地道中吃過他一劍的虧,不得不有所顧忌。

    藺效冷冷地看著那怪物,手中赤霄嗡鳴聲不絕於耳,他知道此物甚難對付,連清虛子都奈它不得,自然也不會妄動。

    對峙了許久,那怪物終於再也按耐不住,對著殿外發出一聲怪叫,仿佛在召喚什麼人,隨後殿外便閃身進來一個纖細的魅影,進來後,徑直跪在怪物腳下,靜靜等他吩咐。

    沁瑤轉頭定睛一看,竟是那女鬼,微微一愣,沒想到那女鬼竟對那怪物這般俯首貼耳。

    便見那怪物做了個手勢,陰森森地指向沁瑤等人。那女鬼領命,垂頭束手地起了身,目光一厲,直往沁瑤等人撲來。

    阿瑤一邊跟師父對付女鬼,一邊趁機給阿寒打掩護,好不容易助他跑出廟門,速速去給緣覺送信。

    有女鬼牽制清虛子等人,怪物再無後顧之憂,緩緩移動黝黑龐大的身形,看向藺效,這一回,卻再未猶豫,眸中幽光綠意一盛,便鬼魅般地欺到了藺效身前。

    藺效早有准備,見怪物厲爪直朝自己胸前抓來,飛快側身一避,隔劍一擋,原本冷光瑩瑩的劍身光芒大熾,將殿上照得倏然一亮。

    那怪物的爪子碰到赤霄,活像被燙著了似的,低低地怪叫一聲,卻也不退不避,馬上掉轉方向,改而抓向藺效的脖頸。

    沁瑤雖忙著對付女鬼,卻也時時刻刻在注意藺效這般的動靜,見此情景,駭得發出一聲低呼,怪物這一爪下去,藺效哪裡還有命在?

    忙撇下那女鬼,搶過師父手中的草繩,憤然擊向怪物。

    藺效的劍速卻遠比沁瑤想的要快,分明前一刻劍身還橫在前胸,一眨眼便握住劍柄順著他和怪物的縫隙往上一削,那怪物的爪子頓時被削了個結結實實,險些沒給削下半個手指。

    怪物收回巨爪,再不戀戰,陰測測地冷笑一聲,重又躍回梁上,口中嗚嗚作響,發出一陣幽怨陰冷的低鳴聲,這聲音透過牆壁,穿過廟門,凄凄厲厲,不過一會功夫便傳出去老遠。發完聲,又從梁上飛躍而下,往夜色如墨的門外去了。

    清虛子聽在耳裡,面上突然現出一層死灰般的顏色,失聲對藺效和沁瑤道:“不好,這羅剎多半在召喚百鬼夜行,若真是如此,一會這裡便會被百鬼包圍,萬難逃脫,咱們需得盡快離開此處才是。”

    這樣一想,心中戾氣陡然加重,將草繩沁瑤手中重又奪回,邊念咒邊用草繩死死纏住那女鬼的脖子,勒它個結結實實。

    這回女鬼終於沒再幻化成一團黑影遁走,瞪著一雙十分漂亮卻絲毫沒有生機的眸子死死看著清虛子,鼻翼翕動,面若金紙,兀自拼命掙扎。

    沁瑤在一旁細細端詳女鬼的面龐,忽想起當日東來居那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心下一陣黯然,暗暗嘆息道:窈娘的眸子……

    女鬼被勒得五官幾乎跳脫而出,眼睛已然突出眼眶,看著十分駭人。

    清虛子卻毫不手軟,口中急急念咒,草繩不時發出一陣陣杏色光芒。

    “啪嗒——”那女鬼終於有一只眼珠從眼眶裡滾落到地上,因上面還帶著黏液,濕漉漉的,滾得並不很快,滾了半天才滾到方才他們出地道的那處出口。

    這時恰好有人掀開那塊薄板出了地道,眼珠正好落在那人腳下,那人滯了一瞬,呼吸陡然加重,緩緩蹲下身子將眼珠如同稀世珍寶一般捧在手中,不斷絕望地低吼道:“不、不、不——”

    沁瑤聞聲轉頭,見竟是秦征。也不知他何時從地道出來的,鬢發散亂,形容狼狽,一身月白錦袍上更是早已被鮮血染透,手中長劍還兀自往下滴著鮮血,清俊的臉上滿是煞氣,狀若修羅惡鬼。

    他捧著那眼珠,倉皇地抬頭張望一番,一眼看到那個正被清虛子死死勒住的女鬼,頓時又驚又痛,急喝道:“蕊珠!!!”瘋了一般揮劍朝清虛子刺來。

    藺效看清秦征的形容,腦中倏然一空,手中長劍幾乎沒滑掉到地上,秦征竟突破重圍到了此處,那——常嶸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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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48:09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雖然擔心常嶸等人遭遇了不測,藺效此刻卻沒功夫再細想,因為秦征的劍已然挾著風雷之勢,刺向毫無防備的清虛子,眼看便要將清虛子當胸刺個透穿。

    藺效面色一凜,單腳踩上一旁的廊柱跳躍出去,一劍隔開秦征的攻勢,兩劍在半空中相擊,發出高亢的金戈錚鳴聲。

    沁瑤這時已回過了神,心知秦征絕不會饒過他們師徒二人,忙飛快地拽著猶在全力對付女鬼的清虛子退向一旁,清虛子手中的草繩並未就此撒手,因而拽得那女鬼撲通一聲,硬邦邦地跌到地上。

    沁瑤心道糟糕,那秦征見了只怕更會氣得發瘋。可她眼下已顧不得那麼多了,只一徑在背後拖著清虛子後退,好盡快撤離到地道內,躲開那秦征的攻勢。

    她和師父不怕邪物,卻抵擋不了秦征這等當世高手手中的長劍。

    於是只見沁瑤在後,清虛子夾在中間,前面一根長長的草繩拖著個長發散亂的女鬼,兩人一鬼形成一個詭異的隊形,以不慢的速度堅定地移向地道。

    “蕊珠!”秦征果然怒得眼睛猩紅,哪裡還有半點往日那個玉面侯爺的風采,“你們給我放開她!”

    盛怒之下,他功力竟然又暴漲許多,暴喝一聲,劍劍刺向藺效的要害,意欲從速擺脫藺效,好去解救他“妻子”。

    藺效怎肯放他去傷及沁瑤,始終如影隨形,分毫不肯相讓,劍光繚繞中,忽聽“錚——”的一聲,有什麼尖利的東西如箭一般直直飛出,釘在殿中梁柱上。

    卻是秦征的佩劍終於不堪抵擋藺效手中的赤霄,劍尖就此折斷,饒是如此,秦征卻陣腳不亂,索性拋了斷劍,赤手空拳跟藺效近身肉搏起來,依仗著他眼下滿腔滿腹的陰邪之火,跟藺效剛好戰成個平手。

    沁瑤這時早已拖著清虛子穿過了大半個廟殿,漸漸逼近那地道出口,她眼睛既要盯住秦征,又要謹防那怪物去而復返,精神上高度緊張,因而並未能留意到身後有人正從地道裡鑽出來。

    “哎喲——”地上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沁瑤嚇得一抖,還以為又有什麼厲鬼從地道中湧出,忙掐著訣惡狠狠回頭,卻見常嶸上半身趴在地道出口,神情痛苦,嘴裡“嗤、哈”地哈著氣,正不斷將被沁瑤踩了個結實的手放在嘴裡呼哧著。

    他臉上沾著斑斑血跡,臉色也有些蒼白,但眼神明亮,精神頭十足,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

    “對不住——”沁瑤忙愧疚地一笑,“我不知道你在後面,未曾多留意。沒傷到骨頭吧?”

    常嶸抬頭看見沁瑤,先是懵了一會,隨後臉上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意,看起來小道姑安然無恙,並未被鬼物擄去,世子總算可以放心了。

    心中高興,哪裡還記得手上的痛處?

    可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了,因為他一轉頭,便看見清虛子正用一根草繩極力勒住一個女鬼的脖子,那女鬼好巧不巧便是他們那回夜探瞿府撞見的那位,它此時五官已完全扭曲,左邊眼眶裡眼珠蹤跡全無,另一枚眼眶裡的眼珠往外凸起,顯見得也搖搖欲墜。鼻子歪至一旁,活像被人打過一拳,猩紅的嘴無聲地大張著,裡頭黑洞洞的,而原本該長著舌頭的位置卻空無一物。

    沁瑤冷眼在清虛子身後看著,怪不得這女鬼自出現起便一言不發,活像啞巴似的,看來光有了喉嚨還不夠,還需得補上舌頭才行,而且想必這舌頭的後備人選便是馮初月了。

    想至此處,沁瑤不由暗暗著急,眼下兩名邪物都已現身,秦征的所有底牌也已經暴露無疑,馮初月卻依然蹤跡全無,也不知是被困在何處,抑或是已慘遭毒手,無論如何,哪怕只有一線希望,都須得竭盡全力去找她出來才是。只是若是後一種情況,不知道馮大哥和馮夫人能否承受得住?他們一家三口相依為命了這麼些年,馮大哥和馮夫人又那般疼愛馮初月,若馮初月真遭了不測,少不得又是一番肝腸寸斷。

    沁瑤這般想著,雖清楚馮初月是咎由自取,仍不免心生凄惶。

    常嶸這時已從地道裡躍了出來,心裡著實避忌那女鬼,即便知道對方快將完蛋,仍戒備地保持距離,小心翼翼地繞過清虛子身旁。

    轉過身一抬頭,就見殿中兩道身影纏鬥在一處,一著月白色長衫,一著雪青色錦袍,正是秦征和藺效。

    常嶸心裡陡然生出一股激憤的情緒,方才秦征在靖海侯府突然發難,連殺兩名瀾王府護衛,一路突圍到了荒宅中的地道入口,又擊退幾名守護在地道旁的兄弟,將他和魏波等人打傷。

    雖然兩方交手時,秦征身上也掛了彩,但魏波等人傷勢較重,此時仍在荒宅中打坐調息,那幾個丟了性命的護衛兄弟更是冤枉得不能再冤枉,著實讓人扼腕。誰能料到堂堂一位侯爺行事這般狠戾,絲毫不留余地,簡直聞所未聞。

    眼下他竟連世子都不放過。

    常嶸瞬間新仇舊恨齊齊湧上心頭,殺氣騰騰地大喝一聲,揮劍刺向秦征。

    而這邊女鬼的五官在清虛子的不懈努力下終於一一散落。眼眶裡只剩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兀自往外流著膿水,細挺筆直的鼻子也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從女鬼的臉龐上剝落,滾落塵埃。如此一來,那張原本五官俱全的臉一瞬間便只剩下四個窟窿。再過一會,女鬼原本光滑無痕的脖頸也嘩啦一聲,掉下一坨血肉模糊的東西,看來便是喉嚨了。

    沁瑤暗嘆口氣,窈娘等人的五官總算全都還出來了,可她們的生命卻就此凋零,再也不能返還了。

    失了這些五官,女鬼身上的肌肉皮膚驟然干枯萎縮,如同在烈日下被炙烤,血液中的水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發殆盡,轉眼便變成了一具皺巴巴的暗黑干屍。

    清虛子氣喘吁吁地收回靈力,解開干屍上殘缺脖頸上的草繩,將干屍如同破布一般丟到地上。

    那邊秦征正被藺效主僕兩路夾擊,漸現頹勢,百忙之中仍不住地往清虛子這邊回頭觀望,見此情景,臉色驟然退了個一干二淨,痛苦地低喊道:“蕊珠——”

    正好這時藺效一掌拍中他胸肺,秦征本就已經心神大亂,挨了這重重一下,從胸腔裡噴出一口鮮血,身子趔趄兩步,頹然倒下。

    常嶸見狀,二話不說上前點了秦征全身幾處大穴,將其制住。

    清虛子這時已調勻氣息,迅速看一眼外面愈發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對沁瑤道:“將那東西身上掉落的五官收集起來。”

    沁瑤不知道師父要干嗎,有些奇怪地看師父一眼,應了一聲,從袖中掏出絹帕,將散落在殿中的五官一一撿了,裝在絹帕中。

    清虛子這時已從懷中掏出符紙,在殿中找了一處空白之處,用符紙圍做一圈,又從沁瑤手中接過那包裝著五官的絹帕,放於圓圈當中。

    “這堆五官需得即刻焚毀。”清虛子神色端凝道,“羅剎往往應煞氣而生,等閑不會出現在這等太平盛世中,但今夜咱們見到的那只羅剎不但已化為實質,甚至還苦心孤詣地借助凡人之手取人五官,事情恐怕遠比我們想像得要棘手。”

    他說著,看一眼眸子裡已沒有半點光亮的秦征,繼續道:“那羅剎由始至終不過利用了一個凡人的痴心妄想,表面上成全他的心願,實則收集了五官另作他用,陣法確實是返陽陣,要復活的卻並不是他的妻子。”

    說話間已點了火,沁瑤看著眼前搖曳的火苗,疑惑道:“《妖典》上記載說羅剎乃鬼中將軍,由來只聽鬼王或鬼後驅使,最是忠誠不過,天底下能驅動羅剎為其布陣的,非鬼王或鬼後不能得,可一則鬼王或鬼後本身處幽冥,又何須借助返陽重返人間,二則更何況它們本來就是死物,何來復活一說?這……這怎麼都說不通呀。”

    清虛子目光幽深地盯著某處虛空出了會神,隱隱想到一個可能,只是這種猜測太過駭人,委實不敢讓人相信,一旦是真的,這太平盛世恐怕真就太平不了多久了。

    他眸子微動了動,強壓著內心深處的不安,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道:“總之咱們需得在那羅剎返回之前焚毀這堆五官,免得被它拿來布陣。”

    常嶸在旁聽得一愣一愣的,小道姑和她師父打了半天機鋒,他始終雲裡霧裡,只聽明白了一句話,這廟裡有怪物,而且怪物很快就會回來,看樣子還很難對付。既然如此,他們跑就是了,為什麼還要鎮定自若地坐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光顧著說話呢?

    藺效卻已迅速明白了清虛子和沁瑤的打算,看起來,他們師徒二人十分了解那被稱作“羅剎”的邪物的習性,不認為遁地逃走就能擺脫得了羅剎的追蹤,甚至還認為會因為逃跑時將羅剎引到了城內,殃及其他無辜百姓。

    既然橫豎都是死,他們多半會選擇在此守候,既不帶累旁人,而且沒准還能出奇制勝,就此收服了羅剎。

    所以,她接下來也許會勸說自己和常嶸離去,然後告訴他,此處自有她和師父抵擋,他無需多加理會……

    果見沁瑤起身走到他面前,澄淨的眸子看著他道:“世子,那邪物多半還會去而復返,一會恐怕須得打起精神來應對,你的赤霄劍十分了得,羅剎似乎有些忌諱,一會還得請你打頭陣,跟咱們齊力對付羅剎。”

    藺效一怔,竟不是要他先離去,而是要求他跟她一起並肩作戰?

    心中低落郁燥的情緒一瞬間一掃而空,藺效眸中淡淡露出一點笑意,看著沁瑤道:“悉聽吩咐。”

    常嶸在一旁見了,暗暗嘆氣,世子平日那麼清冷有主見一個人,偏對這小道姑百依百順,恨不能事事遷就她,往後真過了門,還不得被小道姑給吃得死死的?

    沁瑤笑著點點頭,轉頭看一眼常嶸,對藺效道:“趁羅剎還未回來之前,這位常護衛還是速速從地道中回去吧。”

    常嶸登時深感羞辱,嘴巴張得老大,指著自己道:“我回去?怎麼可能,我須得在世子身邊保護世子。”

    沁瑤和藺效對了個眼,剛要說話,殿外忽傳來一聲似人似獸的怪叫。

    清虛子三人一聽這聲音,旋即如臨大敵,倏地起身,戒備地看向殿外,那羅剎回來了!

    就聽它在門外喚了好幾聲,似是在召喚先前那女鬼出去,久等不到動靜,忽發出一聲陰厲至極的尖嘯,直往殿內掠來。

    與此同時,外面無邊黑暗中,仿佛有無數哀怨嗚咽的聲音齊齊響起,這聲音宏偉而哀怨凄厲,聽在人耳裡,猶如百爪撓心,令人遍體生寒。過一會,窗棱上響起此起彼落的“卡擦——”聲,無數雙慘白枯痩的手臂硬邦邦、直撅撅地破窗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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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這些惡鬼足有萬數之眾,烏壓壓一望無際,擠在最前方的正爭先恐後地用殘缺不全的腐爛肢體扒開窗棱,欲往殿內闖。

    清虛子後退兩步,面色不變,沉聲道:“阿瑤,速施噬魂對付惡鬼。”

    沁瑤早已在催動內力,聽得此話,二話不說放出噬魂。三條火龍昂揚著身軀依次從鈴鐺中鑽出,一路游移盤旋,很快便將幾個已經探進半個身子的惡鬼焚得哀嚎不斷。

    那羅剎見到噬魂,動作一頓,衝進來的勢頭稍減,陰著一雙綠幽幽的巨瞳,在門前半空中來回盤旋,逡巡著不敢進殿。

    清虛子這時看向藺效和常嶸道:“阿瑤支撐不了多久,那羅剎一會便會闖進來,世子,速跟本道擺陣對付羅剎。”

    藺效點點頭,走至清虛子身旁道:“道長,如何擺陣?”

    常嶸何曾見過這等百鬼夜行的場面,早已嚇得半死,虧得多年訓練有素,才不至於失態。這會見藺效往清虛子那邊去了,愣了一愣,也忙跟在藺效身後。

    清虛子從懷中掏出一枚灰撲撲的五棱鏡,遞給常嶸,讓他捧在懷裡,遲疑了一會,確認似的問藺效和常嶸道:“你們二位,可都還是童男子?”

    沁瑤雖然正全神貫注對付殿外的惡鬼,但清虛子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到她耳裡,驚得她手一抖,龍身都歪斜了兩下,很快她便意識到知道師父這是要擺三陽陣,陣法簡單,但要求據陣之人俱是童男或童女。

    藺效臉色僵了一僵,淡淡道:“嗯。”算是承認。

    然而他膚色白淨,雖然臉上若無其事,耳後到底染上一層紅暈。

    常嶸也鬧了個大紅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結巴道:“我……我也是。”

    清虛子本想著若三陽陣擺不成,便擺鎮厄陣,聞言微訝地上下打量一番藺效,須臾,移開目光,又繃起臉道:“如此,你們二位一會便依照我的吩咐行事。”

    當下不再多話,揮動拂塵,口中低聲誦咒,甩向常嶸懷中的無涯鏡。便見原本光滑如水的鏡面起了微瀾,仿佛一顆石子投入靜謐的湖中,蕩起圈圈漣漪,漸漸的,漣漪中透出一絲光亮,如同撥雲見月,綻放出柔柔一層光暈,灑向殿中每一處角落。

    “一會你舉著這面鏡子坐於乾位上,把眼睛閉上,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睜眼,不要離開位置。羅剎慣會惑人心智,你眼前也許會出現各種駭人的景像,你只需牢記這都是羅剎施出的幻像,不必理會,切勿自亂陣腳。若你移動了方位,抑或丟落了無涯鏡,此陣即破!咱們再想縛住羅剎,恐怕就不易了。”

    清虛子鄭重叮囑常嶸,邊說邊迅速在殿中用符紙擺出一個蒲團大小的空位,吩咐常嶸在那空地上坐下。

    “幻像?”常嶸很有些忐忑,再三跟清虛子確認,“您是說,一會我眼前見到的全都是羅剎施出的幻像?”

    清虛子自認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懶得再跟常嶸啰嗦,只冷冷道:“閉上眼,不許動。只需做到這兩點便可!”

    常嶸不敢再多言,鄭重地捧好無涯鏡坐好。

    “世子。”清虛子又轉頭看向藺效,“你站於艮位上,用赤霄對付羅剎。但如我方才所說,羅剎慣會蠱惑人心,你萬莫被它施出的幻像亂了心智。”

    藺效點點頭,目光一徑落在沁瑤身上,眼含隱憂道:“阿瑤恐怕已經支撐不住了。”

    沁瑤確實已快支撐不住了。

    噬魂極是耗神,她驅動了噬魂這些時候,內力幾乎已經消耗殆盡,全憑一股狠勁在死撐。然而窗棱外仍不斷有成群結隊的惡鬼破窗而入,殿門被惡鬼們的攻勢撼動得搖搖欲墜,大有轟然倒下之勢。

    羅剎也漸漸由遲疑觀望轉為頻繁試探,它本應天地間怨氣所生,為天底下最陰最寒之物,噬魂雖能炙燒其皮肉,要傷其根本卻不易,對驅龍之人的內力和修為均要求極高,需得驅龍之人綿綿不絕地運用內力與其斡旋,而顯然沁瑤目前的修為還不足以與羅剎這等巨煞對抗。

    羅剎緩緩俯下龐大的黝黑身軀,飛掠至那三條已遠不如方才明亮的火龍面前,遲疑了片刻,伸出巨爪探向龍身,“嗤”的一聲,空氣裡頓時發出令人幾欲作嘔的燒焦味。

    羅剎吃痛,迅速縮回爪子,低頭細看,見巨爪不過被灼了些皮肉,並未像其他惡鬼那般被燒成焦炭、化為灰燼,旋即明白這火龍能焚毀其他鬼物,卻奈它不得,便陰測測地低嘯一聲,忍著皮肉之痛穿過噬魂火,直往殿內衝來。

    藺效手中赤霄如臨大敵,劍鳴聲驟起,他穩穩立於原地,握劍迎敵,清虛子在他身側,將草繩在胸前用力撐開,口中低低念咒,那根被撐得筆直的草繩重又燃起耀目光芒,將清虛子肅穆的臉龐照得一亮。

    羅剎進門並未急著大開殺戒,先用一雙綠瞳四下一掃,目光落在那具已化為干屍的女鬼屍身上,不由一頓,隨後目光移動,又看見那堆已被焚得焦黑的五官,綠瞳中陰寒之意愈盛,竟猛地一躍而起,身後的鬈尾繃得筆直如刀,惡狠狠甩向清虛子。

    清虛子高喝一聲:“常護衛,舉鏡。”

    常嶸忙將手中無涯鏡高高舉起。

    自門口發出那似獸似人的怪響,他便覺得有陰風襲地而來,周身陰寒之氣驟然加重,幾乎破裳而入,饒是他年輕體健,仍冷得直打哆嗦。

    但他謹記著清虛子的囑咐,絲毫不敢妄動,只緊閉著雙眼牢牢握住無涯鏡。

    鏡中光芒將羅剎從頭到腳籠住,羅剎來勢隨之一緩,仿佛有一股極大的無形力量擋在其身前,阻攔它前行。羅剎機變極快,迅速收回鬈尾,兩臂暴漲數寸,分別抓向清虛子和藺效的喉嚨。

    藺效舉劍隔住羅剎已經伸至眼前的黝黑手臂,手臂上頓時被烙出一個深深的劍痕,羅剎怪叫一聲,不退不避,轉手死死握住劍身,忍著焦灼的劇痛一徑與藺效逐力。

    清虛子手中的草繩也已纏上羅剎的四趾,將它四趾捆作一處,又從懷中掏出一道靈符,迅速貼於其上,那手臂隨即縮短數寸,回到羅剎身側。

    羅剎頓了頓,綠瞳看著眼前三人,須臾,低低發出一陣似笑非笑的怪聲,瞳中綠光突然隱隱一動,碧瞳隨即幻化成了一汪碧水,將瞳中的圈圈漣漪不動聲色地推向藺效等人。

    藺效本正全力以赴對付羅剎,忽然眼前一花,原本幽暗陰森的山廟變成了瀾王府的後花園。

    他提劍茫然四顧,正不知如何找尋回山廟的路,耳邊忽傳來幾聲女子的輕笑聲,聲音酣甜,跟沁瑤相差無幾,他心中一蕩,渾然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麼,情不自禁循著那聲音往前走去。

    天氣仿佛是春日,園子裡幾處牡丹開得正好,空氣裡湧動著濃得化不開的靡香,層層疊疊,如有實質。沁瑤的笑聲仿佛比平日嬌媚許多,含有某種暗示似的,時隱時現,引著他一徑前行。

    穿過花園,到了他的思如齋,院中一個下人也無。

    茶花叢前面一架秋千,兩邊秋千繩上有紫藤花纏繞,點綴著零星小花,看著費了許多心思。此時秋千架上空無一人,偶爾有春風拂過,秋千藤上發出細細的聲響。

    身後傳來溫姑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就見溫姑笑盈盈的站在他眼前,仍是溫煦柔和的模樣,對他說:“世子妃吃過午飯沒多久便嚷困,這會在房裡午憩呢。”

    他聽了這話,不知怎麼就生出一種暖洋洋的滿足感,仿佛當年母妃還在世,他每回蹴鞠回來,滿頭是汗,一路嚷著去梨白居找母妃,母妃笑著替他擦汗,令人端上冰鎮的酸梅湯。

    如今守候他的人換成了沁瑤,他原有的期盼滿足中又帶了一絲綺念,腳步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上了台階,穿過游廊,推開廂房門。

    沁瑤的笑聲再一次傳入耳中,聲音嬌媚如水,偶爾帶著幾聲呢喃,撩得他心癢癢的。他快步進了內室,繞過立於織錦屏風,便看見床前垂立著茜紅色紗影床幔,透過半透的紗簾,影影綽綽可以看到床上有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處。

    他滿腔綺念頓時化為駭然,怔愣片刻,猛地上前撩開床幔,便看見沁瑤寸縷不著,一雙雪白的藕臂環住身上男子的脖頸,含水的星眸看著對方,花瓣般的紅唇微張著,不時發出愉悅的輕吟聲。

    男子本正肆無忌憚地在沁瑤身上攻城略地,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倏地回頭看向藺效。

    藺效看清男子的面龐,全身都被凍結住,胸膛劇烈起伏,仿佛熊熊燃起一把火,憤懣得隨時要炸開,忽聽耳畔有人低喃道:“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牙關緊咬,面色鐵青,床上的男子冷冷地看著他,沁瑤更是毫無赧色,依舊摟著那男子的脖頸,兩個人四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凌遲一般,施予他世間最難堪的恥辱。

    他咬了咬牙,迅速提起劍,不往床前,反狠狠地往身後刺去!

    恍惚聽見什麼東西裂帛的聲音,他睜眼一看,眼前哪裡是思如齋,分明還是方才那個昏黑陰冷的小廟。

    他的劍正奮力刺向逼至身前的羅剎的手臂,劍身橫亙之處已在羅剎臂上烙出半寸有余,身旁清虛子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吃力地開口道:“還算有定力,能察覺出眼前見到的都是幻像,否則,你方才那一劍便是刺向我了。”

    藺效虛脫般地暗松口氣,這羅剎果然深諳人心,利用人心底最隱秘的願望,造出一個夢寐以求的夢境,讓人心蕩神馳,等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時,便幻化出最醜陋不堪的場景,直直將人從雲端打落。經此遽變,哪怕是再心如磐石之人,也難免不心神大亂,繼而被羅剎所利用。

    “你方才見到什麼了。”清虛子瞥見藺效鬢角仍有汗珠,臉色也很是難看,不免生出幾分好奇。

    “無非是些鬼蜮伎倆。”他看向仍在拼力對抗窗外惡鬼的沁瑤,微微松了口氣,避口不談方才的幻境。

    清虛子將手中草繩攥緊,運力道:“只要咱們這個陣法不破,羅剎一時奈何不了我們,等緣覺帶人趕到,咱們便有法子收服羅剎了。”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常嶸忽發出一聲哀嚎:“阿娘——”

    他一臉哀慟,流淚滿面地起身就往前跑,似乎意欲追趕什麼,因動作太大,手中無涯鏡“啪——”的一聲跌落在地,鏡中光芒就此熄滅。

    清虛子和藺效迅速地對視一眼,背上升起一股寒意,就見那羅剎發出一聲得意至極的怪叫,原本被定住的身形恢復之前的敏捷,閃電般欺到二人身前。

    事態瞬間失控,眼前巨爪如風而至,失了無涯鏡的震懾,清虛子手中的草繩對羅剎再無束縛之力,羅剎的巨爪如風而至,眼看便要將清虛子一撕兩半。

    藺效忙格劍一擋,卻只能抵擋羅剎的一只手臂,對欺向清虛子的那只卻鞭長莫及。

    清虛子正萬念俱灰,殿外忽傳來一陣木魚聲,遠遠聽見有人宣佛號道:“諸孽皆退”。這聲音沉穩柔和,無波無瀾,猶如清風拂面,穿過層層疊障送入殿中。

    清虛子臉上一松,破口大罵道:“這老禿驢總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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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發表於 2017-1-26 10:48:38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這聲佛號傳入殿中,羅剎的動作隨之一頓,不過也只滯了一會,復又揮動巨爪狠狠抓向清虛子。

    然而就是這一滯的功夫,清虛子得以逃出生天,敏捷地俯下身子往一側滑開,躲開了那巨爪的牽制。

    只聽一聲聲淺吟低唱般的誦經聲,門外原本鬧哄哄的惡鬼喧騰聲似乎驟然安靜了下來,惡鬼們的攻勢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窗棱上探身而入的殘肢斷臂動作也遲緩了許多。

    伴隨著不緊不慢的木魚聲,門外踏進來一位身著杏白色袈裟的和尚,眉目溫雅和煦,氣度從容沉靜,正是大隱寺方丈緣覺。

    他身後還跟著四個年輕和尚,俱都手持木魚,眸子半垂半閉,嘴裡齊齊低聲誦經。

    沁瑤見惡鬼們終於不再前赴後繼地往殿內闖,忙收回噬魂,喘著氣擦擦頭上的汗,同時慢慢調勻繁亂的氣息。

    恰好緣覺走過她身旁,雖然殿內燈光昏暗,她仍然一眼便看見緣覺身上的袈裟價值不菲,雖乍看不起眼,但用得是上好的織錦布料,紋路繁復,隱隱紋著金線,十分精致。腳下的僧鞋似乎也用某種特殊材質制成,不但毫無泥濘,而且結實美觀。

    在沁瑤的印像中,似乎每回見到這位緣覺方丈,他身上都是纖塵不染,沒有一處不考究,顯然是個非常注重外表的人。

    “哼,什麼時候都不忘擺臭架子!”清虛子很是看不慣緣覺這副故作低調的富貴派頭,先低罵一句,復又高喝道,“家伙都帶齊全了?別磨蹭了,快布陣罷!”

    說話間羅剎的巨爪正好從後伸出,眼看就要搭向他肩頭,清虛子忙揮動拂塵往後一甩,趁巨爪縮回的功夫,倉皇就地一滾。

    這時殿外又跑進來一個人,卻是阿寒,他本在殿外殺百鬼殺得起勁,殺到一半時想起師父和沁瑤,忙奔進殿中,正好看見虛子狼狽不堪地逃避羅剎的追殺,不由面上一緊,大喊道:“師父。”便要撲上前幫著師父抵擋羅剎。

    緣覺睜開眸子,伸出一臂攔住阿寒,沉聲道:“不急,待老衲布陣。”

    阿寒不得不收住腳步,著急萬分地看向在殿中東逃西躲的清虛子。說來也怪,那羅剎不知是忌諱藺效手中的赤霄劍還是怎的,十回出手有九回是奔著清虛子去的,把個清虛子逼得左支右絀。

    沁瑤見緣覺只管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對身後四位徒弟說些什麼,慢吞吞地拿出一個光滑溜圓的銅缽,全然不顧師父的窘況,忽生出一種錯覺,似乎緣覺有意在拖延時間,故意磨著師父似的。

    “緣覺!”清虛子氣得破口大罵,“你個一肚子壞水的老禿驢!故意等著看我笑話是吧?好,你給我等著!”

    說著對羅剎賣個破綻,等羅剎朝自己伸爪時,極力一躍,直往緣覺撲去,意欲將羅剎引到緣覺身前。

    羅剎這才注意到端坐於殿中的緣覺等人,見一共五個慈眉善目的和尚,老老實實靜坐著,看著似乎很是良善好欺,便放棄清虛子,冷冷將鬈尾朝緣覺等人掃去。

    緣覺眉毛都未曾動一下,只顧垂眸誦經,等羅剎的尾巴逼至眼前時,身後忽有兩名弟子閃出,兩人各持一金?,雙手對擊,發出“鏘——”的一聲響。

    那羅剎仿佛聽到什麼極為刺耳的聲音,怪叫一聲,迅速收回鬈尾,往殿後退去。

    那兩名年輕和尚一擊得手,立即退回原位,恢復之前的陣型。

    清虛子這時重又拾起那枚被常嶸丟落在地上的無涯鏡,用袍袖拭去鏡面上沾染的浮塵,調勻氣息找一處坐下,默然片刻,便揮動拂塵驅動鏡身,就見那無涯鏡重又綻放光芒,照向羅剎。

    而緣覺等人則靜坐原地不動,手持木魚低聲誦咒,這誦經聲雖柔和沉悶,對那羅剎來說卻仿佛魔音貫耳,令它揮爪撓腮,猿形盡顯。

    沁瑤見師父和緣覺各據一旁,將個羅剎死死制住,自己一時插不上手,索性在一旁全神貫注地運氣調息,以期能快速恢復功力。

    剛要閉上眼,忽一眼瞥見佛像前供桌下的桌布動了動,又飛速放下,似乎有東西藏在裡頭。

    她疑竇叢生,起身緩緩走向那供桌,意圖看個究竟。

    仿佛聽到了沁瑤的腳步聲,那供桌微微晃了晃,像是有人又往裡頭躲了躲。

    沁瑤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猛地掀開桌布,往桌下看去。

    便見一名少女正抱膝躲在供桌底下,頭發散亂,衣裳鞋襪都髒兮兮的,像是已趴在滿是灰塵的地上許久,看見沁瑤,她先是尖叫一聲,隨後叫聲戛然而止,露出個又愧又悔的表情,囁嚅道:“阿瑤……”

    竟是馮初月!

    沁瑤愕然,目瞪口呆地看著馮初月,好久沒回過神來。

    也不知她究竟躲在這下面多久了,自己跟師父在外面跟羅剎鬥了這些時候,她竟從頭到尾未露出行跡,也不曾發出半點聲響,倒也真沉得住氣。聯想起馮初月之前夜會秦征的情形,沁瑤錯亂了,這馮初月到底是惜命還是不惜命呢?

    馮初月看了看殿中的情形,仍不敢出去,抱著膝對沁瑤低聲道:“阿瑤,謝謝你救了我。”

    沁瑤這時臉上的表情方能動得了了,望著馮初月僵硬地點點頭,腦子裡卻不合時宜地想起踏青時見過的一種野花,那花無名,生命力卻很是是頑強,無論旱澇,落地即能生根,暮春的時候能開遍整個長安城,但它們卻常常迎風而散,絕不甘於留在原地化作春泥,風好的時節,偶爾也能扶搖直上,飛入亭台樓閣、王謝之家。

    這時藺效在那邊沁瑤對著供著呆立許久,心中一緊,以為沁瑤遇到什麼難對付的邪祟,忙走至沁瑤身後,順著她的目光往供桌下看去,正好與馮初月小鹿般的目光對個正著。

    馮初月微怔了怔,迅速上下打量一番藺效,見藺效面容俊美,所著衫物都貴不可言,旋即放棄繼續在供桌下躲藏的打算,扶著桌腿,小心翼翼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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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發表於 2017-1-26 10:48:50 |只看該作者
   第54章

    馮初月站直身子,理了理身上皺巴巴的裙裳,渾然不覺自己的狼狽,輕聲給藺效見禮道:“馮氏初月見過公子。”

    說完,一臉希翼地看著沁瑤,像是在等著沁瑤為她做引薦。

    沁瑤自初見馮初月,已經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早對她建立起了厚厚的防御機制。可以說,不管馮初月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舉動,沁瑤都不會覺得意外。

    眼見她頻頻對自己示意,沁瑤豈能不明白她想做什麼,但沁瑤下意識地覺得藺效不比夏荻之流,不但不會受用對方的主動攀扯,說不定還會生出惡感。明顯是兩邊都不會討好的事,她何苦作筏子。

    於是只管緊緊閉著嘴巴,裝作看不到馮初月拋過來的眼風。

    藺效自乍然看到馮初月以這等狼狽的姿態從供桌下鑽出來,便隱約猜到了她的來歷,想著今夜沁瑤無故失蹤,只怕跟這位馮小姐脫不了干系,心裡不免生出一陣嫌惡,極為冷淡地點點頭,便不再看馮初月。

    馮初月沒能從沁瑤嘴裡探聽到藺效的底細,不免有些失望,對藺效寡淡的態度倒也不以為忤,只偷偷不住眼地打量藺效,見他從衣到袖,無一處不精致華貴,腰間一塊麒麟美玉,更是明潤瑩澤,絕非凡品,便猜到藺效恐非尋常的世家公子,沒准還是宮裡頭的王爺哩!

    只是不知這樣的人物,怎麼就跟阿瑤認識了?

    她隱含羨意地看著沁瑤,想起上回在靖海侯府門前遇見的夏公子也是呼前擁後、周身貴氣,不免對沁瑤生出刮目相看之感,暗下決心,往後一定要跟沁瑤常來常往,也好順便多結識些長安城裡的貴人。

    沁瑤哪有功夫揣摩馮初月的那點小心思,全副心神又放回殿中的戰況,羅剎暫時被緣覺和師父縛住,但渾然不像靈力受損的模樣,殿中的陰寒之氣未有稍減,它甩動起鬈尾來依然威風凜凜。

    沁瑤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羅剎怎麼都是鬼中將軍,能令天下惡鬼都臣服於其腳下,可見其靈力之強。要將其降伏,恐怕絕非尋常陣法和法器能為之,少不得是一番惡戰。

    她回頭見馮初月仍光著眼睛打量藺效,一點沒注意到殿中愈戰愈激烈的戰況,只好冷著臉對她道:“阿月,你仍回方才的桌下躲著,我給你在外設個結界,你藏在裡頭不要出來,免得被羅剎的陰氣所殃及。”

    馮初月轉臉看向殿中那個似猿非猿的巨型怪物,臉色嚇得一白,哪還顧得上藺效,一點也不含糊地點頭道:“好,我仍回去躲著,阿瑤妹妹,煩你幫我把那個什麼結界多設幾層啊。”

    轉身提著裙子仍又鑽回供桌下,順手還放下了桌幔。

    藺效:“……”

    沁瑤異常服氣地點點頭,也不耽擱,上前給她封了結界,免得羅剎萬一在殿中亂竄殺人,她和師父他們還得分心去保護馮初月。

    羅剎被無涯鏡和緣覺師徒念經聲弄得愈來愈狂躁不安,身子被牢牢定住不能動,一雙碧瞳兀自四下亂掃,忽一眼瞥見那邊靠在殿柱上面如死灰的秦征,碧瞳中幽光一閃,右爪的一趾不動聲色地勾了勾。

    沁瑤這會正忙著幫藺效將昏迷不醒的常嶸拖到一個較為安全的位置,好施法將他喚醒。

    羅剎惑人的手段遠非尋常邪祟能比擬,除了心性極其堅定之人,輕易不能與其對抗。而一旦人被魘住,常常會沉浸於幻境當中,或悲痛傷心,或狂怒憤懣,完全不能自拔,時間長了,往往會傷及五髒六腑,因此需得盡快將他從夢魘裡弄醒才行。

    將常嶸拖到一邊的殿柱前,安置好以後,沁瑤和藺效剛直起身子,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齊齊抬頭一看,就見原本捆了秦征的殿柱前竟然空無一人。

    兩人猛的怔住,轉頭看向殿中,便見秦征不知什麼已經鬼魅般地走到了心無旁騖的清虛子身後,正要從背後偷襲他。

    沁瑤肝膽俱裂,駭然喊道:“師父,小心——”

    藺效面色一冷,忙奮力擲出手中長劍,赤霄發出一聲劍鳴,以萬難抵擋之勢破空而去,眼看便要將秦征刺個對穿,秦征卻猛地從清虛子身後竄起,低吼一聲撲向殿中的羅剎,“我跟你拼了!”因這一避,赤霄便與他擦肩而過,釘在他身後的殿柱上,劍聲顫動,猶自發出嗡嗡劍鳴。

    秦征本就天賦異稟,加上自幼苦練,常年征戰,內功修為可謂深不可測,羅剎猝不及防,竟被他給撲了個正著。秦征似乎將滿腔恨意都泄諸於羅剎身上,手中沒有兵器,便張嘴死死咬住羅剎巨爪,撕咬半天,竟讓他將巨爪咬出一個口子,順著嘴角溢出濃綠色的汁液。

    羅剎斷想不到秦征竟沒受它的蠱惑去攻擊清虛子,轉而來對付它,怔忪了一會,隨即被爪上的劇痛激得狂怒不已,它怪嘯一聲,高舉起另一爪,重重拍向秦征的後背,震得其五髒六腑皆碎,再將其狠狠甩開。

    秦征如同斷線風箏一般飛出,遠遠跌落到偏遠的角落裡。

    沁瑤一驚,忙奔上前察看,就見秦征面色晦暗至極,嘴角不斷往外溢著血沫,瞳孔散大,已然油盡燈枯。

    似乎察覺到沁瑤的注視,秦征微微轉動眸子,吃力地開口道:“呵,瞿小姐——”

    沁瑤見他似乎有話要說,雖然仍對他有戒備,但眼見他已無暴起傷人的能力,遲疑了片刻,到底蹲下身子,淡淡道:“你有什麼話想說?”

    秦征無神地盯著昏黑的殿頂,似乎極力想要穿透殿頂,看向悠遠的某處,默然了一會,嘶聲道:“用你們道家的話來說,像我這樣虐殺無辜的惡人,是不是再也沒有資格重回六道輪回了?”他聲音如同一把破裂的胡琴,撕扯暗啞,極為難聽,哪裡還有半點當初低沉清澈的痕跡。

    沁瑤聽了這話,雖然深惡此人所為,終歸還是含了一絲悲憫,未能決絕地說出一個“不”字。

    秦征沒等到沁瑤的回答,嘴角扯動,露出個淡如輕煙的笑,正好藺效這時走到沁瑤身旁,蹲下身子察看他的情形,他怔了怔,盡力調准焦距,看向眼前一對金玉般的少男少女,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們二人倒是相配。我跟蕊珠成親的時候,也是跟你們差不多大年紀。”

    沁瑤和藺效同時一怔,見他眼中竟是濃濃的羨慕之意,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秦征轉動眼珠,復看向殿頂,幽幽道:“我跟蕊珠青梅竹馬,一處長大。成親那日,我看著蕊珠坐在青廬裡的模樣,還以為世上再找不到比我更稱心如意之人了,可誰知,我和她的緣分竟這麼短——”

    沁瑤見他氣息越來越微弱,猛然想起早前的疑惑,忙低聲道:“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幫手?那人是誰?”

    秦征恍若未聞,少頃,嘆息道:“如今我只恨被羅剎利用亂殺無辜,不但未能召回蕊珠,還得了個死後下地獄的下場,恐怕,往後再無機會重入六道輪回,去找尋蕊珠了……”

    話未說完,他嘴角的血沫忽化為一股濃濁的血流,剩余的話語悉數被淹沒在喉嚨裡。

    他無神地看著殿頂,眼中光亮漸漸暗去。

    沁瑤知道他即將咽氣,若在往常,她少不了為逝者念一段往生咒。可秦征這等罪孽深重之人,不說她不願,便是念了,也不過多此一舉,毫無用處。

    秦征似乎不堪重負,眼皮緩緩閉上,忽然間,仿佛見到了什麼極之快樂的景像,眼睛又驟然瞪大一瞬,連原本慘白如紙的臉色似乎也隨之一亮。

    但這光亮不過持續一會功夫,便如燭火被吹滅,隨即陷入永恆的黑暗。他早已渙散的眼珠定定地固在眼眶中,再也不動了。

    沁瑤望著秦征的遺體好一會出神,心緒復雜至極,此人直到臨死都不曾對幾名枉死女子表達愧意,只心心念念自己不能再與亡妻相見,可見其心性涼薄自私,實非善類。到最後,落到這樣一個下場,倒也委實不算冤枉。

    只不知為什麼仍覺得一股濁氣憋在胸口,讓人如鯁在喉,好生難受。

    藺效見沁瑤臉色難看,以為她到底年紀太輕,見不慣這樣的場面,忙拉了她起身,欲要說話。

    這時羅剎忽然發出一聲極為凄厲的怪叫,整個廟殿隨之一震。

    藺效和沁瑤猝然回頭,卻是羅剎再也抵擋不住清虛子等人的夾擊,五內俱焚,胸口劇痛難言,少頃功夫,竟“唰”的一聲,胸腹處生生綻出一個一臂長的傷口。

    它連聲怪叫,陰力驟然暴漲,竟掙脫無涯鏡的束縛,生生往前移動了數寸有余。沁瑤心中一緊,往殿中一看,便見緣覺身後一名弟子似乎已經功力不繼,身子搖搖晃晃,眼看著便要倒下。

    阿寒見狀,忙奔到那和尚身後,以掌抵住其背,給那名和尚輸送內力。

    清虛子猛地睜眼,對沁瑤暴喝道:“阿瑤,羅剎已然皮開肉綻,速速放噬魂焚其陰魂!”

    沁瑤忙應一聲,驅動內力,放出三條火龍,她雖然功力未曾恢復,但歇了好了時候,火龍已較前明亮了許多,龍身動作昂然有力,迅速游移到羅剎身前。

    三條龍繞著羅剎身子轉動一圈,便依次鑽入它胸腹處的傷口。

    便聽羅剎發出一聲天崩地裂的怪叫聲,整個山廟仿佛都有往下塌陷之勢,眾人腳下顛簸不已,地面眼看著便要裂開坑口。

    可眼下人人都在全力以赴對付羅剎,無人能分出多余的注意力,只唯恐降服不住羅剎,反被它反噬。

    雖有噬魂焚身,羅剎陰厲的長嘯聲卻延綿不絕,穿透力極強,連聲震蕩,遠遠傳出殿外,送往長安城外的各個山頭。

    若讓它這樣長嘯下去,非再次引來百鬼夜行不可,沁瑤等人心中不免發急,有心制止羅剎召喚百鬼,卻再也騰不出多余的功力,惟有硬著頭皮與羅剎硬扛,以求速速將其收服。

    忽聽“噗——”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破皮入肉,羅剎原本高亢的聲音竟隨之一默。

    眾人錯愕抬頭,便見藺效不知什麼時候竟繞到了羅剎身後,正用手中的赤霄將羅剎的身體整個貫穿。

    他似乎還擔心羅剎死得不透,又冷冷地極力轉動劍身,將羅剎的五髒六腑絞了個稀巴爛。

    羅剎不敢置信地看著從自己肚子裡鑽出的銀晃晃的劍尖,僵著身子怔立片刻,終於轟然倒地,碧瞳中的幽光微微動了動,終於熄滅,三條火龍見狀,似乎精神隨之一振,繞著羅剎蜿蜒盤旋,猶如捕食獵物的凶手,一眨眼的功夫,便將羅剎焚了個干干淨淨,連個骨頭渣都沒留下。

    清虛子和緣覺畢竟年事已高,經這一番惡戰,俱都到了虛脫邊緣,各自長嘆口氣,便軟軟地委頓在地,竟是昏了過去。

    沁瑤見狀,顧不得自己也神困體乏,忙要跑到師父身邊照料,誰知剛跑兩步,便眼前一黑,頹然倒在了地上。

    她早已苦撐了好些時候,這時功力幾乎消耗殆盡,眼見羅剎終於被消滅,一時放松,便再也支撐不不下去了。

    恍惚中仿佛有人將她穩穩當當地抱起,她意識混沌,但直覺這人的胸膛十分可靠,便放縱自己將頭靠在他懷裡,任潮水般襲來的困意將自己包裹。

    只是這個人雖然動作輕柔,但懷中似乎藏了什麼東西,走動間,那東西不時硌一硌她的臉頰,擾她得不時皺眉。

    她迷迷糊糊地想,這人不知是誰,真是奇怪,為何好端端地往自己懷裡放一根簪子,等醒來之後,非得好好問問這個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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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金鑲玉

第55章

    第二日,馮宅。

    馮伯玉面色鐵青地坐在窗前,吩咐前些日子剛給馮初月買的小丫鬟璧奴道:“速替你家小姐將行囊收拾妥當,今日我便要將她送回原州,車夫還在外面等著,莫耽誤了出城。”

    馮母手足無措地看著兒子,欲勸又不敢勸,只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馮初月,過了一會,到底心裡發酸,忍不住抹著眼淚連連嘆氣。

    馮初月懷中緊緊抱著一包衣裳簪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論璧奴怎麼勸說,都死不肯撒手,只衝著馮伯玉哭求道:“哥,我知道我錯了,下回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別送我回原州。”

    馮伯玉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見璧奴畏首畏腳的,不敢真為難馮初月,氣得一徑走到馮初月跟前,搶了她懷中的包袱道:“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你的貼身細軟不該由我來替你收拾,但長兄如父,我不能眼看著你壞了心性卻不管教,任由你惹出大禍來。今日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我勢必要送你回原州!”

    馮初月死死抱著包袱,被馮伯玉一把拽住包袱皮,拖行了幾步,尤不松手,只拼命哭著搖頭道:“哥!你要是送我回原州,我就死給你看!原州咱們連宅子都沒了,難不成你還要送我到大伯家去嗎?”

    馮伯玉聽得馮初月竟說出尋死的話,自動忽略了後面一句,只氣笑道:“要死?好,反正你活著也不給家裡省心,倒不如死了干淨,我現在給你找繩子去。”

    提步便往外走,欲去找繩子。

    馮母忙一把拽住馮伯玉的袖子,急道:“伯玉!初月到底年紀小,做錯了事,咱們教導她便是了,你何苦這樣逼她,非把她逼死了才好麼!”

    馮伯玉見母親仍稀裡糊塗的,一味縱容馮初月,氣得聲音都變了,啞聲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逼她,更不該管教她!這些年我忙於科舉共鳴,確實忽略了管教初月,如今再想要管,確實再也管不動了。行,既然阿娘您自己不管教,也拘著我不讓管,咱們索性將她送回原州,自有人替咱們管教她!”

    “哥!”馮初月哭著跺腳,恨聲道:“你眼下有了功名,自然要把妹妹這些年的好一筆抹殺了,只是你別忘了,你這些年讀書的花費裡,還有妹妹我出的一份力呢!”

    馮伯玉聽了這話,呆了一呆。

    馮初月猶自哀哀哭泣,眼淚斷線珠子般的往下掉,愈發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嬌艷可人。

    “自從那年阿爺死了,咱們母子三人便相依為命,掙命似的過了這麼些年,一路走來,遭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頭,哥哥你都忘了麼?”她一壁說一壁用袖子抹眼淚,抹了一會,猛然想起身上衣裳新做不久,不能這般糟蹋,忙改從袖中掏出絹帕拭淚。

    這話觸動了馮母的心腸,她臉色一黯,走到一旁坐下,不住偷偷抹淚。

    馮伯玉盯著馮初月看了許久,好一會,緩緩走到窗前坐下,臉色灰敗地擺擺手,對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璧奴道:“你先下去。”

    璧奴如蒙大赦,忙一溜煙地跑了,走時還異常貼心地幫馮家人把廂房門給關上。

    “阿爺死後,咱們大伯一家都是怎麼對咱們的?你都忘了麼?阿爺剛下葬不久,大伯便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盤算著要霸占咱們的宅子,要不是俞先生看不過眼,出來主持公道,咱們恐怕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了。”

    馮伯玉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表情木然,久久不語。

    正值初夏,窗外碧影斑駁,晨光透過窗紗落在他烏黑的鬢發和俊逸的側臉上,遠遠看著,直如畫中人一般。

    “那一年,哥哥你為了准備鄉試,在書院裡日夜苦讀,阿娘病得下不了地,怕耽誤你功課,死活不肯讓我給你送信,寒冬腊月的,家裡柴火眼看就要燒完了,我怕阿娘病得更重,只好到大伯家去求他們舍我些柴火,可大伯他們都是怎麼對咱們的?”

    馮初月聲音裡的哭意驟減,轉為憤恨,“柴火給是給了,可都是些遭了潮的濕柴火,我點了半天,凍得手都僵了,卻怎麼都點不了火!耽誤了這些功夫,天都黑了,可咱們家連馬車都沒有,我不敢再出門去尋柴火,急得對著一堆濕柴火直抹眼淚。若不是俞先生他們正好路過,進來瞧了瞧,咱們那晚怎麼熬?阿娘說不定就凍死了!”

    “初月……”馮母啞著嗓子開口道,“這些苦都過去了,咱不提了,啊?”

    “不!我偏要提!”馮初月抹抹眼淚,挺直脊背道,“那回,哥哥你一心跟著城裡的參販學買賣,想賺些銀錢貼補家用,誰知因年紀小,被人給騙了,做買賣的錢一股腦地全賠了進去。那段時日,咱們家拮據得連下鍋的黍米都沒了,若不是我跟阿娘日夜給人縫補衣裳,熬得眼睛都快瞎了,咱們一家三口能熬得過去麼?早餓死多少回了!”

    她說著,伸出一雙白皙的手,直直湊到馮伯玉眼前道:“妹妹我這雙手,遠看著還是那麼回事,可只要細打量,就能瞧見上面有多少厚繭子和陳年的凍瘡!別說長安城裡這些嬌小姐,便是大伯家那些堂姐妹,有一個小娘子的手像我這麼糙嗎?”

    馮伯玉目光落在妹妹手掌上,果見掌心中一溜厚厚圓圓的繭子,虎口處還有幾處紅紅的陳年凍瘡,想來都是妹妹前幾年替人洗衣裳或做針線時留下的痕跡,看著委實粗陋,渾不像妙齡少女的手。不免由怒轉憐,原本堅定的心意也開始有了動搖的跡像。

    “好容易熬到前年,咱們家的日子終於寬裕了些,欠人的債都還清了,還置辦了宅田。今年更是喜事連連,哥哥你高中了,還在大理寺當了官,又把我和阿娘接到長安,買了宅子安頓咱們。妹妹我本想著,往後咱們家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可誰知哥哥你當了官,脾氣也大了,妹妹犯了錯,你竟一點情面都不留,直接便要將我送回原州。哥哥,我總算知道書上說的那句‘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是什麼意思了,說的可不就是咱們一家人麼。”

    馮伯玉冷然打斷道:“咱們過去是吃了不少苦,可你怎麼也不至於連女兒家的廉恥都不顧,好好的,竟去夜奔私會陌生男子,還險些因此丟了性命。要不是青雲觀的道士把你送回來,我和阿娘都不知你竟如此膽大包天!”

    他說著,原本松動的決心又重新變得異常堅定:“你不必再說了,我看你已然壞了心性,斷不是輕輕巧巧地說幾句便能教得好的了。如今阿娘處處慣著你,我衙門事忙,不得空管你,我想著,還是把你送回原州,讓俞先生和俞夫人好好管管你,免得你再做出什麼自毀閨譽的事,到時候悔恨終身!”

    “不——”馮初月聲音陡然拔高,哭著搖頭道:“好不容易到了長安,還未住幾日,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等著讓大伯家的人看我的笑話麼?哥哥你別忘了,大堂哥早些年就中了功名,這會官都做到襄州司馬了!前幾年大堂姐嫁給了寧遠將軍,聽說去年寧遠將軍立了軍功,從五品武官提到了四品,這會是忠武將軍了。他們家府上正好在長盛巷,那日我跟母親路過瞧了,那宅子好威風,想著大堂姐如今做著將軍夫人,更不知怎麼瞧不起人了。”

    馮伯玉面色一厲:“所以你為了將大堂姐比下去,便想方設法的攀高枝,連女兒家的臉面都不顧了?”

    馮初月不服氣地偏了臉道:“你讀了書,大道理懂得自然比我多,但我也知道,母憑子貴,妻憑夫貴!大堂兄當了大官,大堂姐嫁的也好,他們兄妹的日子就是比咱們過得風光!而且不光咱們這一代被大堂兄大堂姐比下去,往後的孩子也會被他們的孩子給比下去!”

    馮伯玉氣得發噎,可一時竟找不到話來駁她。

    “我原本以為哥哥你中了榜眼,比當年大堂兄不知要強到哪去了,可誰知到了長安才知道,在長安城,大理寺的主簿簡直小的不能再小,什麼說話的分量都沒有。等到哥哥你苦熬出頭,還不知道得蹉跎進多少歲月,妹妹我可等不起。”她說著,毫無赧色地捋了捋自己的鬢發,朝床邊的棱花鏡瞥一眼,像是要確認自己的年輕和容貌似的。

    “那回我們在飄香樓碰見瞿夫人和沁瑤,哥哥你忘了?人家沁瑤能上雲隱書院讀書,妹妹我卻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哥哥你讀了這麼多書,連妹妹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會想不明白麼?這長安城就是個處處拼家世的地方!咱們這些塵埃裡出來的人,要想在這個地方活得是那麼回事,光是老實本分就行了嗎?”

    說畢,起身坐到床沿上,異常堅定地看著馮伯玉道:“妹妹我既然已經來了,怎麼都不會再回去了!哥哥你若非要送我回原州,趁早拿了繩子勒死我,直接把妹妹我橫著送回去吧!”

    馮伯玉望著言之鑿鑿的馮初月,原本的滿腔怒意漸漸化為無奈,生平頭一回生出幾分舉棋不定的惘然來。

    ——————————————————————————————————

    沁瑤在家養了好些時候,內力漸漸恢復,想著過些日子書院便要開學了,往後進了書院,再要回青雲觀恐怕就不易了,便跟瞿陳氏商量了,要上青雲觀去看師父和師兄。

    從府中出來,緊趕慢趕到了青雲觀,師父和師兄卻不在,小道童福元告訴他,說是清虛子昨日便被人請到城郊的莊子上驅邪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沁瑤難掩失望,只好從青雲觀重又出來,怏怏地吩咐魯大回瞿府。

    路過德榮齋,窗外飄來一陣乳酪澆鮮櫻的香味,沁瑤嘴裡一陣發饞,忙命魯大停車,戴上緯帽跳下馬車。

    店門前早聚了不少人,沁瑤剛在隊伍的末端排上隊,便聽身後有人喊她道:“阿瑤。”

    沁瑤循聲回頭,四處找尋一番,卻並未見到眼熟的人。

    就聽那聲音帶著笑意道:“咱們在二樓呢,往上瞧。”沁瑤忙抬頭一看,見竟是馮伯玉兄妹,馮伯玉眼含笑意地看著自己,一旁的馮初月正二樓的窗戶往外探身,拼命地衝她擺手。

    沁瑤只好放棄買乳酪澆鮮櫻的打算,跟魯大交代一聲,上到二樓。

    前幾日,馮母和馮伯玉來看沁瑤,因當著瞿氏夫婦的面,對事情的首尾並未言明,只說沁瑤幫他們驅了邪,特來致謝,買了一籮筐的珍稀補品給沁瑤。

    瞿陳氏推拒不過,只好收了。

    馮伯玉又再三言辭懇切地向沁瑤道歉。

    沁瑤雖對馮初月的所作所為很是不以為然,卻不肯因此而遷怒馮伯玉,見馮伯玉臉色灰敗,一臉的歉意,只好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她並未掛懷,往後阿月不要再犯糊塗便好。

    那日之後,馮母和馮初月更是常常來探望沁瑤,不是給沁瑤帶來了山珍,便是馮初月給沁瑤做了香囊扇套。馮初月針線功夫一流,繡的東西花樣別致,陣腳更是細密平整得沒話說。只是配色稍嫌俗氣出挑,不大符合沁瑤的審美觀,沁瑤倒也不嫌,只不想因此跟馮初月來往過密,不斷地請求馮初月不要再給她做繡活。

    好不容易有一日借著去青雲觀躲了出去,誰知好巧不巧又在街上遇見了馮初月。

    到了樓上,馮初月笑盈盈地迎著她出來,道:“難得今日哥哥休沐,聽說街上一會會有昆侖奴變戲法,我以往從未見過,便帶我來開開眼界。”

    沁瑤任她拖著自己往內走,進屋便見馮伯玉穿一身墨綠色團領襟袍,眉疏目朗,俊美迫人,正不時朝門口張望,見沁瑤來了,隨即笑著起身,請她入座。

    沁瑤見馮氏兄妹衣裳都半新不舊,不是富貴打眼的款式,偏兩個人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再尋常的衣裳穿到他們兄妹二人身上,都仿佛最精致打眼的華服,十分賞心悅目。

    這幾日馮伯玉每見到沁瑤,都會生出幾分愧意,見她一個人上街,便道:“怎麼一個人出門?是要去觀裡頭找你師父麼?”

    馮初月本正呱噪著,一聽到青雲觀這三個字,難得的現出幾分赧色,瞬間安靜了下來。

    沁瑤點頭,剛要開口接話,便聽門外有人道:“咦,這不是瞿小姐麼?”

    便見門外站著幾位衣飾華麗的少年男女,說話的那位正是夏荻,他身旁站著夏芫、康平公主、陳渝淇,並兩位面生的年輕公子。

    夏荻說完,不請自入,笑著進來對沁瑤道:“真是巧了,沒想到在這能碰見你。”大剌剌地在沁瑤身旁坐了,因上回在韋國公府見過馮伯玉,便也對馮伯玉點點頭,卻自動忽略了馮初月。

    馮伯玉見夏荻竟坐到沁瑤身旁,形容輕佻,毫不避忌,不由臉色一冷。

    不等他開口說話,沁瑤便倏的起身,行個禮,淡淡道:“對不住,我家中尚有急事,先告辭一步。”

    夏芫等人這時正好進來,見沁瑤起身要走,夏芫忙笑著拉她道:“瞿小姐,咱們同窗好些日子不見了,不說些話再走麼。”

    康平不明就裡,難得也對沁瑤打個招呼,粗剌剌道:“喂,你好些了麼?”

    憋了一憋,又不情不願道:“上回的事——謝謝你啊。”

    沁瑤愕然看了康平好一會,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大隱寺的事,便對康平行了個禮,淡淡一笑道:“早好了,多些公主掛懷。”

    康平點點頭,邁開大步往內走,剛好夏荻身旁的位置空著,也不顧夏荻黑臉,徑直往他身旁一坐,不巧正對著馮氏兄妹。

    康平之前在夏荻等人身後,並未看清門內情形,乍眼看見馮伯玉,先是一懵,隨後臉一紅道:“你怎麼會在這?”

    真是奇怪,這公主也不知什麼毛病,似乎每回見到他都會問這句話,馮伯玉暗暗皺了皺眉,拉著馮初月起身,給康平行了個禮道:“下官帶舍妹在此間飲茶。”

    康平看著馮伯玉被墨綠錦袍映襯得格外清俊的臉,臉愈發紅了,忙把頭撇向一邊,故作鎮定道:“唔,免禮,坐下吧。”

    馮初月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神態極不自然的康平,心下一動,忙笑著自薦道:“馮氏初月見過康平公主。”

    康平的臉依然對著側方不動,轉動眼珠看一眼馮初月,見她跟馮伯玉長得十分相似,猜到她多半是馮伯玉的胞妹,破天荒地耐著性子點頭道:“知道了,坐下吧。”

    這時店家早搬了好些椅子進來,請夏芫等人入座,門外又清了場,不得讓閑雜人等入內。

    夏芫挨著沁瑤坐了,認真打量她一番,抿嘴笑道:“阿瑤頭上這枚簪子是在哪家鋪子添置的?真好看。”

    說著不等沁瑤做出反應,竟不問自取,一把將她頭上一根蝴蝶繞花簪拔下,拿在手中細細把玩。

    她這動作算得上十分無禮,連夏荻都不免一怔,但大家見慣了夏芫溫柔和雅的作派,從未曾見過她拂人臉面,眼見她笑得一派天真和煦,便以為她有意跟沁瑤開玩笑,便一笑置之,未再往深處想。

    沁瑤行道這麼些年,不知見過多少錦繡朱顏下的鬼蜮伎倆,因此雖然她秉性純直,卻仍時刻對人保持戒心。

    當下心中警鈴大作,不動聲色往一旁挪了挪身子,道:“這簪子是前年我生辰時在寶月樓買的,成色一般,算不得什麼好東西。”

    陳渝淇聽了這話,露出個鄙夷的表情,對夏芫道:“阿芫,你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突然想換口味麼?這簪子隨處可得,稀松平常得很,怎入得了你的眼,光你頭上那根簪子便能換這樣的貨色上百根了。”

    夏芫笑了笑,微微側過頭,剛好將插於髻下的一根玉簪暴露在沁瑤眼前,含著羞意道:“這不正好是別人送了我麼,我自己怎舍得買。”

    沁瑤聽了這話,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夏芫頭上,見那根簪子通體雪白,極為清冽瑩透,看著跟她見過的那根雪中尋梅簪極為相像。

    她不由一怔,原來這根簪子竟被她給買去了,怪不得後來她再去潤玉齋,想再流著口水瞻仰瞻仰那簪子都不行了,因為店家說簪子早已被人買走了。

    可再仔細一看,又覺不對,夏芫頭上這根簪子的釵頭處確實是雕著花,卻不是那朵點綴了粉色花蕊的白梅,而是一朵杏花,裡頭綴著黃蕊,遠遠看著一模一樣,但卻少了雪中尋梅那份意境,落了下乘。

    夏芫目光幽幽地看著沁瑤,不放過她臉上表情的每一處細微的變化,淡淡開口道:“阿瑤,我頭上這根簪子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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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49:35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沁瑤眸子動了動,笑道:“好看。”

    夏芫見沁瑤笑得比外頭的夏日還燦爛,半點不見低落或憤怒,只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

    她疑惑地望著沁瑤,直望進沁瑤清澈無瀾的眸子深處,仿佛想要從裡頭找出些許痕跡,好印證她心中的猜忌。

    可沁瑤目光坦蕩,光風霽月地任她打量,時間長了,反讓她生出一股自己太過陰暗狹隘的錯覺。

    終於她扯了扯嘴角,對沁瑤點頭笑道:“我的簪子好看,你的簪子也不差,方才是我唐突了,來,仍讓我替你把簪子戴上吧。”說著便湊近沁瑤,作勢要將那根蝴蝶繞花簪插到她髻上。

    沁瑤不著痕跡地將簪子從她手上接過,自顧自插到自己頭上道,笑道:“不勞動郡主,還是我自己來吧。”

    夏芫的手還僵在半空,眼裡閃過一絲困惑,明明方才簪子還在自己手裡,怎麼一眨眼就被沁瑤接過去了?

    夏荻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似笑非笑地看著沁瑤,道:“瞿小姐又調皮了。”

    沁瑤只當沒聽見夏荻的話,端了桌上的茶盅低頭飲茶。

    夏荻每回見到沁瑤,都少不了吃她的冷臉,可他偏生就覺得有趣,總忍不住想逗弄她。

    眼下見沁瑤只顧裝傻充愣,壞笑兩聲,仍要說話,忽聽陳渝淇壓低嗓音道:“哎,你們聽說了嗎,靖海侯前些日子不是突然暴斃了麼,諾大的靖海侯府就剩秦小姐一個人,怪可憐的,聽說皇上有意封她做縣主,要將她招進宮裡,由怡妃親自教導呢。”

    沁瑤飲茶的動作一頓,忙支棱起耳朵聽下文。

    夏荻道:“聽說皇上是因為想起秦侯爺一生征戰無數,擊退過無數敵虜,立下了許多汗馬功勞,憐其幼女孤苦無依,這才想著將秦小姐放到怡妃身邊教導,一則撫慰秦侯爺的地下英靈,二則也算是對眾多征戰多年的的將士一個交代。”

    沁瑤垂下眸子,那日藺效回去後,想必早已將平康坊的幾樁案子彙報給了皇上,可皇上雖然清楚秦征的所作所為,卻仍要為其樹立一個英雄的形像,可見在他心中,幾個賤籍女子的死根本不值一提,決不肯為了她們玷污秦征的名聲。

    至於皇上對秦媛的安排,則算得上寬厚仁和了,秦媛眼下總算有了依靠,不再形只影單,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雖這樣想,沁瑤心裡仍有些疑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正想著,忽聽康平突然探出窗外,對樓下嚷道:“十一哥!十一哥!”

    窗開得甚大,視野廣闊,諸人無須起身便能看到樓下情形,往下一看,正看見藺效從對面一條巷子出來。

    他今日穿件竹青色圓領錦袍,頭上未配冠,只簪一根羊脂玉簪子,看著十分素淨,手搭在腰間佩劍上,一徑走一徑跟身後兩名隨從說話,似乎有公事在身。

    聽到康平的喊聲,藺效抬頭一看,就見聲音是從對面酒樓的二樓傳來的,窗邊坐了好些人。

    康平又嚷:“十一哥,快上來飲杯茶再走。”

    “不了。”藺效看清說話的是康平,低頭對魏波說句什麼,等魏波去了,這才又抬頭對康平道,“我還有事,你自己玩。”

    說著便走向街道旁的店鋪,目光四處搜尋,像是在找什麼人。

    康平噘起嘴,還要說話,身後忽然又冒出個人頭,卻是夏荻,他看著藺效笑道:“十一哥,許久沒見你了,真不打算上來跟咱們說兩句話嗎?”

    藺效見到夏荻,面色驟然變得極之難看,似乎想起什麼極不愉快的事,盯著夏荻看了好一會,方淡淡道:“你們玩你們的,恕我不能奉陪。”

    話說完,轉身便走,忽又頓住,回頭一看,便見酒樓門前一輛烏油油的馬車,馬車上坐著個面膛黑紅的老頭,正是瞿府的車夫。

    他一怔,抬頭看向二樓窗前,見影影綽綽,似乎有不少人,旋即改變主意,帶著常嶸往樓上走來。

    沁瑤本以為藺效要去辦公事,不會上來飲茶了,不妨見到他的身影在門口出現,臉上露出喜色,忙笑著打招呼道:“世子。”

    因對藺效多了一份了解和信任,少了一份生疏,這聲招呼便打得十分自然。

    落在夏芫眼裡,卻只覺得沁瑤對待藺效別有不同,深深看她一眼,便起身對藺效笑道:“十一哥,快坐下飲杯茶。”

    藺效先對沁瑤笑了笑,又看向座中其他人,見馮伯玉和馮初月也赫然在座,面色隨即又恢復淡然。

    坐下後,夏荻好奇地問藺效:“十一哥,你在辦什麼公務,為何身邊只帶了幾個隨從?”

    藺效心裡有心結,很不願意看見夏荻那張臉,卻又不好表現得無禮,只道:“今日在此處找人,因那人行跡不定,不好興師動眾。”

    他有心想跟沁瑤單獨說幾句話,卻礙著一旁這許多人,不好隨心行事。端茶飲了一口,狀似無意地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敲敲桌,看一眼常嶸。

    常嶸會意,立了一會,趁無人注意,轉身悄悄離去。

    康平從夏荻身旁起來,挨著藺效坐下,拉著他打聽夏狩的事,這些日子藺效不知在忙些什麼,雖然也在宮裡住著,卻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父皇會帶哪些人去?還是跟往常一樣會去玉湯山嗎?”

    沁瑤一旁默默聽著,知道玉湯山是一處長安郊外的名山,山中景色秀美,還有一處活泉,據聞那泉水終年不絕,有延年益壽之功效,自本朝起便被皇家所用,皇上每年都會前往玉湯山泡溫泉。

    “你為何不自己回去問皇伯父?”藺效皺眉道,皇上出游之事何等機密,怎好在此處隨便嚷出來。

    康平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道:“父皇這些日子總在前朝忙著,平日裡忙得很,每回父皇晚上回母妃處的時候,我都已經睡著了。”

    馮伯玉聽了這話,暗暗掃一眼康平,心中暗想,早就聽說怡妃是皇上心中第一人,十余年來恩寵不斷,從未受過皇上冷待,她所出生的吳王和康平,也都深得皇上喜愛。

    如今怡妃年歲漸長,皇上卻並未充盈後宮,仍常宿她宮中,可見其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反觀太子,生母早逝,一無依傍,對比之下,在朝中顯得何等的勢單力薄。

    他皺眉思忖,聽說太子的生母是蕙妃,以前也曾寵冠六宮,可惜卻天不假年,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據聞蕙妃死後,皇上也曾悲痛欲絕,傷心了好些時候,可千裡相思又怎及暖玉在懷,有怡妃在身邊寸步不離地陪伴這麼些年,皇上只怕早已將蕙妃給放下了。

    沁瑤對宮闈秘聞興趣缺缺,見這些公主郡主的注意力又都轉移到藺效身上去了,討論夏狩討論個起勁,一時覺得無趣,便想著找個什麼借口溜之大吉才好。

    心裡剛生出這個念頭,沒想到魯大竟真如天兵天將一般降臨了,在門外對沁瑤道:“小姐,府裡有急事,夫人讓小姐速回去。”

    沁瑤顧不得想家裡有什麼急事,忙如蒙大赦地站起身,笑著起身告辭。

    到了樓下,沁瑤一邊跳上馬車,一邊問魯大:“咱們府裡出什麼事了?”

    見魯大支支吾吾不說話,沁瑤不由滿腔疑惑,正要問個仔細,忽聽有人在身後笑道:“瞿小姐,是咱們世子找你,他想跟你說幾句話。”

    沁瑤訝然回頭,便見常嶸牽了匹馬站在身後,正滿面笑容地看著自己。

    沁瑤見他說話中氣十足,眸子神采奕奕,顯然並未受羅剎幻境的影響,便道:“你好些了嗎?”

    常嶸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道:“多虧那日阿寒道兄及時替我施法,將我從幻境裡喚醒,總算未曾傷到根本。我這會好著哩。”

    沁瑤笑著點點頭,問常嶸:“世子有什麼事嗎?要在哪跟我說話?”

    常嶸便翻身上馬,往前道:“瞿小姐,請跟我來。”說著囑咐魯大駕車跟在其後。

    魯大見沁瑤並無反對的意思,依言做了。

    行了一會功夫,沁瑤掀了窗簾,百無聊賴往外看街景,忽然車旁有人擦身而過。

    不過一晃眼的功夫,沁瑤卻眼力過人,看清那人濃眉大眼,穿一身灰撲撲的道袍,正是師兄阿寒。

    “師兄。”沁瑤忙停車喚他。

    阿寒回頭一看,跑到沁瑤車前,咧嘴道:“阿瑤。”

    沁瑤招呼阿寒上車,問他:“怎麼就你一個人?師父呢?”

    阿寒臉上帶著疲態,道:“我跟師父剛從城郊驅邪回來,他老人家身子疲累,先回觀裡歇息了,走時說要煉丹,要我去東市買些草藥。”

    沁瑤正要問阿寒驅的什麼邪物,馬車忽然一停,常嶸在外道:“瞿小姐,已經到了。”

    沁瑤跟阿寒下車,見是一處極清幽的小院,門口站著一位滿臉和煦的中年男子,見到常嶸,忙迎上前道:“已遵照世子的吩咐打點妥當了。”

    說著便態度恭敬地引著沁瑤和阿寒往裡走。

    沁瑤見院中處處佳木蔥蘢,只聞花香鳥語,不聞雜聲,很是清幽雅致,邊走邊暗自琢磨,也不知道這院落是做什麼用的。

    沁瑤和阿寒由著那中年男子進了一處廂房,抬眼一看,見房屋中間一張圓桌,桌旁一溜春凳,朱紅窗戶大開,窗外正對著院中大叢大叢茶花,暗香浮動,十分賞心悅目。

    “請兩位在此稍候片刻,世子一會便到了。”中年男子請沁瑤和阿寒在春凳上坐下,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沁瑤點點頭,張望了一番屋內牆上的山水畫,便挨著阿寒坐下,老老實實地等藺效。

    過一會,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沁瑤和阿寒齊齊起身,往外一看,果見來人是藺效。

    看見阿寒,藺效並未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只笑著打聲招呼,將腰間佩劍解下遞給身後的常嶸,走到桌旁坐下。

    沁瑤見藺效神態閑適,不像有什麼急事要找她的樣子,便道:“世子,你不用去辦差了嗎?”

    藺效怔了怔,笑道:“辦了一早上差,這會早餓了,先用膳,一會再接著辦差。”

    又道:“這裡的素齋做得不錯,但東家脾氣古怪,長安人少有人知道,我想你也許未來嘗過。一會菜上來了,你和阿寒師兄嘗嘗,看看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繞了一大圈,搞半天是要請他們吃飯啊。沁瑤不由釋然地笑起來,撫了撫肚皮道:“可不是,方才在那個茶樓喝了一肚子茶,這會早餓了。”

    她話音未落,房門忽然打開,一群侍者魚貫而入,每人托著一盤素菜,進到房中,有條不紊地將碟盤放於桌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藺效見沁瑤和阿寒直望著滿桌佳肴發怔,眸子裡滿是笑意,道:“吃吧。”

    阿寒聽得這話,立即甩開腮幫子大吃,沁瑤也不含糊。

    阿寒也不知去城郊除的什麼祟,活像好幾天沒吃東西似的,一頓風卷殘雲,哪像吃菜,簡直恨不能將菜直通通地倒進肚裡。沁瑤自然是吃不過她,藺效偶爾覺得哪道菜味道不錯,還想伸筷子夾菜時,不妨看到盤中空空如也,早被阿寒扒拉了干淨了,藺效怔了怔,索性放下筷子,喊了常嶸進來,吩咐再加幾個菜給阿寒,順便多添幾碗飯。

    常嶸進來見到阿寒這等架勢,好一陣目瞪口呆,出門時想,這位好道兄真是天賦異稟,竟比他幾個兄弟加起來都還能吃。

    沁瑤見藺效沒吃上幾口,訕訕地替阿寒解釋道:“師兄平日不這樣,今日想是餓狠了。”

    “無妨。”藺效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沁瑤臉龐上,見她脂粉未施,肌膚卻分外的凝白玉潤,一雙眸子靈動如水,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他以往甚少品評一個女子的容貌,眼下卻只覺得沁瑤無一處生得不好,無一處不合他的心意。

    他臉微微一紅,想起懷裡那根藏了許久的簪子,往沁瑤頭上看去,見她鬢邊一支蝴蝶繞花簪歪歪斜斜,像是戴得久了,有些松動了,心中一動,暗想眼下倒是個好機會,不如一會便將簪子取出,哄沁瑤收下。

    誰知沁瑤這時一臉狐疑地看了會阿寒,開口道:“師兄,你跟師父去城郊除什麼邪祟了?怎弄得這般狼狽?”

    阿寒這會已茶足飯飽,緩過來氣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我跟師父困在山裡頭對付僵屍,好幾日未能出山,咱們帶的干糧又不多,我怕師父身體扛不住,便把干糧都讓給師父吃了,自己卻是餓了好幾頓了。”

    沁瑤訝道:“僵屍?這等太平盛世怎會有僵屍?”

    話未說完,猛然想起前些日子的羅剎,心裡咯噔一聲,隱隱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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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17-1-26 10:49:47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師兄,你跟師父究竟去了何處?那地方怎會有僵屍呢?”沁瑤壓著疑惑道。

    阿寒翻著眼睛想了想,憨憨道:“就是長安城外西邊的那座小山,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叫五牛山!”

    沁瑤點頭,五牛山……

    等等,五牛山?

    她睜大眼睛看向阿寒,問:“真是五牛山?”

    阿寒愣了愣:“對啊,就是五牛山。”

    沁瑤皺著眉思忖,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長安城外有兩座小山,一東一西,遙相對立,剛好將長安城夾在中間,西邊那座是五牛山,而東邊那座則是——無為山。

    十年前,師父收服了一只狐狸,將它鎮壓在無為山下,一壓便是十年。可前些時日不知為何,那狐狸竟然掙脫了師父當年布下的封印,就此逃出升天,重新回到盧國公府害人。

    好不容易收服了狐狸,如今五牛山竟好端端地出現了僵屍……

    也不知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系。

    想了一會,沁瑤繼續問道:“都是些什麼僵屍?年頭久嗎?難對付嗎?”

    阿寒搖頭:”年頭都不算久,只有幾個綠毛的,其余的都是些死了不久的屍煞,靈力低微,還算不得僵屍。““那你們怎麼在山裡耽擱了這麼久?”沁瑤一怔。

    阿寒撓了撓頭,極力組織語言道:“一來是山裡僵屍數目不少,我和師父抓了這個又跑了那個,滿山追了好些時候才將這些僵屍全數抓住。二來師父擔心山裡還有別的大邪祟,各處察看了許久,直到確定山裡確實沒有別的異樣,這才下了山。”

    沁瑤暗暗點頭,師父想是因吃過羅剎大虧的緣故,近段時日,對長安城的一切異動都十分重視,恨不能帶了羅盤將整座城都搜遍,唯恐疏漏了什麼邪物作祟的痕跡。

    想來也是這個原因,師父才會收服完僵屍後還不肯下山,直到將整座山都察看一番才罷休。

    “那師父有沒有說為什麼五牛山好端端地會出現僵屍?”

    阿寒點頭:“說是前些日子大雨,五牛山一處山坡被雨水給衝垮了,露出了裡頭的幾處墓穴,這才引發了僵屍作亂。”

    藺效靜靜地一邊飲茶,一邊聽沁瑤說話。

    見沁瑤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不免苦笑,希望她一會不會為了滿足好奇心跑到青雲觀去問師父,這樣一來,他恐怕連單獨跟她說幾句話、繼而將簪子送給她的機會都沒有了。

    可誰知過了一會,沁瑤未提起要去青雲觀找清虛子,反倒是常嶸進來告訴他,說皇上有急事找他,請他速速回宮。

    沁瑤見狀,怕耽誤藺效辦差,忙拉著阿寒告辭。

    藺效無奈,只好吩咐魏波等人送沁瑤回府,自己則往宮中趕。

    路上想著,這段時日自己既要查大隱寺那樁案子,又要為皇上出游一事布防,雜事實在太多,不如等過兩日沁瑤進了書院讀書,再找個機會跟她剖白心跡,將簪子送給她。

    到了宮裡,皇上興致頗高,手中展著一份名冊,身旁站著太子和吳王,並莫誠等人,對著名冊指指點點,神態十分輕松。

    見了藺效,皇上拂須笑道:“惟瑾,莫誠他們一致推薦你姨母當雲隱書院的院長,你意下如何啊。”

    說著便喚藺效近前,將名冊指給他看。

    藺效見名冊上方寫著“雲隱書院”,底下工工整整謄寫著兩排人名,每一個名字都十分眼熟,不是素有威名的誥命夫人,便是當世有名的才女,想來都是由皇上欽點到雲隱書院教授女學生的先生。

    盧國公夫人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個。

    “盧國公夫人出身潁川大家,家風嚴正,品行歷來端方,後來還曾隨盧國公征戰沙場,游歷四方。無論見識還是魄力,都均非尋常的閨閣弱質所能比擬,由她來擔任院長,恐怕再合適不過了。”吳行知笑道。

    藺效看一眼莫誠,不怪他這麼年輕便做到了太常卿,深得皇上器重,此人表面看著直率,其實最會揣摩皇上心思,此次雲隱書院重開,皇上最擔心的便是康平不服管束,到時候會將書院鬧得雞飛狗跳,所以急需一個能鎮壓得住康平的人選來擔任院長。

    而姨母素來德高望重,見識眼界堪比男子,難得還身負一身武藝,行起事來頗有章法,連宮裡的妃嬪都對她敬畏有加。讓姨母來對付一個頑劣的康平,自然不在話下。

    果見皇上滿意地點頭道:“不錯,康平那個性子也就盧國公夫人能轄制得住了,過幾日便要開學了,莫再耽擱,你們從速去傳朕的話,就說書院裡的女學生無論身份高低,只要進了書院便都一視同仁,不管是誰,但凡違犯了書院的章程,均需依照章程懲治,不得通融。”

    說畢,又命莫誠將擬好的書院章程拿來看。

    太子和吳王一眼便看見章程中寫的“晨時起”,忍不住笑道:“這下康平可有得受嘍,光‘晨時起’這一條,就夠她鬧上半天了。”

    “她敢!”皇上繃著臉道,“朕送她去書院讀書,是要她去學東西長本事,不是去慣她的公主脾氣的。”

    藺效卻看到了章程中的“夜間不得外出”,微微一怔,怎麼之前未曾想到宵禁這一層,沁瑤身為清虛子的得意徒弟,夜間少不了要跟著師父出去辦事,若被困於書院裡,往後還如何除妖?看來須得提前替她做好安排才是。

    ————————————————————————————————

    到了開學這日,沁瑤一大早便起床了,梳了個樸素不打眼的雙鬟髻,頭上未點綴首飾,只繞著兩邊鬟髻系了兩根清水藍色的緞帶,底下一對同色穗子,穗子剛好垂落她耳下,兀自隨她的動作擺動,分外靈動飄逸。

    瞿子譽特意告假半日,親自送妹妹去書院,瞿氏夫婦也一路隨行。

    因書院規定每位女學生身邊只能帶一名侍女,沁瑤便只帶了采蘋,主僕倆東西不算多,一輛馬車綽綽有余。瞿恩澤卻還嫌沁瑤東西實在太多,遠遠不夠精簡。他雖性情溫煦,骨子裡卻帶著士大夫特有的古板,總覺得女兒既是去書院讀書,自該樸實無華,實在不必帶這許多隨身物品。

    一路嘮叨不休,直到馬車停到書院門口,瞿恩澤下車見到書院其他女學生的排場,這才閉緊嘴巴,再也不說話了。

    就見門口馬車擁擠如雲,哪怕最樸素的學生都至少帶了四輛馬車,康平公主的物品更是多達十輛馬車之多,浩浩蕩蕩,將個入口處擠了個水泄不通,相形之下,沁瑤的隨身物品實在是少得可憐。

    倒也無怪這種情況會發生,實是這次女兒得以入選的一眾官員中,瞿恩澤是品級最低的一位,排場自然無法跟那些勛貴侯門家的小姐比。

    沁瑤渾不在意,下車後四處打量,見書院朱紅大門,青檐白牆,占地廣闊,氣派中帶著幾分肅穆莊嚴,一望而知是個適合潛心讀書的好地方。

    瞿子譽這時也下車了,環視一周,轉而看著沁瑤道:“進了書院後,父母哥哥都不在身邊,記得莫惹事,當然,也別受欺負。”

    這個界限並不容易把握,但他知道沁瑤能做到。

    沁瑤笑著應了,道:“哥哥,你放心吧。”

    瞿子譽想了想,又將腰間一管玉笛解下遞給沁瑤,道:“這笛子是哥哥求了曲隱先生給做的,你如今技藝上仍不夠精進,這笛子做得還算精巧,或能幫襯你一二。”

    沁瑤聽得曲隱先生的大名,眼睛一亮,她知道曲隱先生是當世曲藝大家,擅長做各類樂器,經他做出的樂器無不精妙絕倫,奏曲時余音繞梁。只是這位曲隱先生十分孤傲,性子又懶散,一年不過出產十來柄樂器,每回市面上出現他制的樂器,無不引得世人爭搶。

    她知道哥哥如今俸祿不多,自來又體恤父母,斷不可能一擲千金就為了買根笛子,想來多半是費了不少心思從曲隱先生手裡討得的。

    她接過笛子,笑得眼睛成了彎彎的月牙,道:“太謝謝哥哥了。”

    瞿子譽見沁瑤如此高興,微微一笑,仍忍不住囑咐:“平日裡抽空多練練,我聽說書院裡考核科目中,有一項是曲藝,要想順利從書院畢業,曲藝這一門是怎麼都逃不過去的。”

    沁瑤仍只顧把玩笛子,不住點頭道:“知道啦。”

    瞿陳氏撫了撫沁瑤的臉頰,又替她將平順得不能在平順的衣裳理了理,含淚道:“在書院得照顧好自己,別忘了吃飯,不許挑食,有什麼想吃的,直管令采蘋給阿娘送信,不管你想吃什麼,阿娘都給你做了送來。”瞿陳氏永遠最關心孩子的膳食問題,生怕書院裡的飯食不合沁瑤口味,沁瑤吃不慣,一年下來,不知得瘦成什麼樣子。

    沁瑤拍胸脯保證絕不會將自己餓瘦,瞿陳氏這才勉強放心了。

    一家人又說了一會話,瞿子譽見時辰不早了,便催促沁瑤和采蘋進去,又令帶來的幾個粗使婆子將沁瑤的行囊給搬進去。

    今日書院裡的主要安排是幫一眾學生安置好隨身衾被裳服,並未正式授課。

    沁瑤進了院門,便見院中立著一位容長臉、面容秀麗的中年婦人,手裡拿著一本花名冊喊名字,等那人應了,便將早已分配的宿舍告知對方。

    沁瑤聽了好一會,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卻是二十五號屋舍。

    她望著諾大一個書院,一時該怎麼找到自己的屋舍,忽有一位管事模樣的娘子走上前來,道:“可是要找屋舍,請隨我來。”領了她一徑往哪去。

    沁瑤穿廊繞壁地走了許久,直走到院子最深處,終於見到東北角兩排房屋,雕梁畫棟,氣勢頗足,門窗俱都被粉刷一新,看來是為了這次書院重開,特意修葺過的。

    二十五號宿舍在第二排房屋最靠北邊那一間,光線比前面那排屋舍差了許多,且位置十分偏僻,一望而知是個“冬冷夏熱”的所在。

    “小姐——”采蘋詫異地看著最裡頭的那間光線不充足的屋舍,忍不住流露出不滿。

    沁瑤倒不覺得意外,抬頭看一眼門楣上的二十五號,暗暗點頭。

    聽說每間宿舍住兩名女學生,書院一共五十名女學生,這二十五號想來便是最後一間。父親大人如今身任太常令,雖是從四品,跟一眾王公大臣比起來卻是押尾,如果是按照父親品級來分配屋舍的話,自己不分到最後一間屋舍才怪。

    那名管事娘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沁瑤,目光始終未離開沁瑤的臉龐,像是在等著看她作何反應。

    誰知沁瑤不過默了一會,便轉頭對她笑道:“看來便是這間宿舍了,多謝娘子替我引路。”

    管事娘子垂眸掩去眼裡的詫異,淡淡點了點頭,便轉身仍往來路去了。

    沁瑤靜立了一會,便推門而入。剛進門,便聽到有人在抱怨道:“小姐,為何給咱們分到這犄角旮旯裡來?不如奴婢去跟老爺說吧,讓老爺再替小姐選個好地方。”

    便聽一個含著笑意的聲音道:“慶兒啊,你可知道我阿爺現在在朝中是什麼品級?”

    隨即傳來拖動箱籠聲,那叫慶兒的似乎在收拾行囊,有些吃力地道:“這個奴婢可知道,老爺現在是戶部給事中,很大的官呢。”

    “噗嗤——”那人到底沒忍住笑了,“說你是個笨蛋,你還總跟我強嘴。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總之咱們被分到這最後一間屋子一點也不意外,往後你在書院裡不許咋咋唬唬再說你家老爺官大了,說了就打你屁屁。”

    沁瑤挑了挑眉,有意思,沒想到她這位同屋竟是個妙人,看事看得極透徹明白不說,說話還這般有趣。

    這樣想著,便故意加重腳步,道:“采蘋,就是這了,讓婆子把行李拎進來吧。”

    等采蘋出去了,這才往裡屋走。

    剛進去,便見一位身材纖細的少女,手裡持著一卷書,正坐在窗下書桌前看書,聽到動靜,那少女轉頭朝這邊看來。

    沁瑤一怔,便見那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膚色白淨,臉龐秀麗,一身書卷氣,模樣不算頂出眾,難得一雙眼睛亮若星辰,顧盼間神采飛揚,為她整個人都增添了一份靈動的光彩。

    “瞿小姐?”少女疑惑地上下打量沁瑤一番,帶著確認的語氣問。

    沁瑤沒想到她早已知道自己的名諱,先是一滯,旋即笑道:“正是。你是?”

    “裴敏。”少女放下手中書卷,起身朝沁瑤迎來,笑得很慧黠,“往後咱們便是同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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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17-1-26 10:50:00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裴敏自小受父親的影響,極喜讀書,算得上半個書袋子,無論行臥坐立,手裡總少不了一本書,因而養得性子極靜。

    但也因曲高和寡,與人交往時總保持著一份距離,等閑不與人交心,頗有些孤芳自賞的意味。

    上回韋國公府夏芫下帖邀一眾同窗夜宴,她便推說身子不適,並未前去赴宴,是以早先未見過沁瑤。

    眼下見沁瑤明麗活潑,言談舉止又透著股灑脫不羈的勁,與她以往所見長安閨秀都不同,竟一眼就合了眼緣。

    自我介紹已畢,裴敏便引著沁瑤參觀她們今後將要居住一年的這間屋舍:“每間宿舍都有三間屋子,中間的屋子既是起居室又是書房,兩邊各有一間寢室,因之前你還未來,我沒敢自作主張挑選寢室,不知阿瑤想住西邊這間還是東邊這間?”

    沁瑤見一東一西兩間寢室一般大小,布置得一模一樣,寢室內放一個小小的花梨木拔步床並一個妝台,窗下放著一榻,窗外便是書院的花園,落目處是幾株開得正茂的海棠,隱隱能聽到鸝啼鶯聲。

    若論采光,自然是東邊的寢室更佳,但沁瑤從進書院便在暗地裡忖度夜間溜出去除妖的可能性,見西邊這間位於第二排屋舍的末尾,再往西便是院牆了,出入時很能掩人耳目,正合她的心意。

    而且看裴敏的意思顯然更屬意東邊的寢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便笑說:“我就選西邊這間吧。”

    裴敏聽了這話,果然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隱含感激地看一眼沁瑤,便道:“那咱們便收拾鋪軟吧,聽說一會院長會召集所有學生訓話,中午時會跟咱們在葳蕤堂用膳。”

    沁瑤挑挑秀眉,笑道:“看來咱們中午有口福了。”

    學生們既然同在一處用膳,不說別的王公大臣家的孩子,光衝著康平公主這尊佛,膳房們想必都得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應對,光想想就覺得不賴。

    裴敏顯然跟她想到一處去了,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便各自去自己的寢室整理帶過來的隨身細軟。

    那叫慶兒的小丫鬟跑前跑後,招呼了幾個粗使婆子,幫她把裴敏的隨身物品拖到東邊的寢室,采蘋也不甘示弱,卷了衣袖將沁瑤的衣裳鞋襪分門別類地一一放好。

    幾個大箱籠擺在屋子中間,裴敏頓覺屋子狹窄,不肯再在寢室內待著。

    出來後見沁瑤也出來了,正坐在中間屋子的書桌前,拿了一張長安地圖在看,便走過去道:“在看什麼呢?”

    沁瑤凝神看著地圖上標注的長安城外的幾處山頭,有些心不在焉道:“隨便看看,沒想到長安城外竟有這麼多座山。”

    裴敏自幼通曉天文地理,瞟一眼地圖,不以為然道:“長安城自古身處關中腹地,四周環繞群山,群峰峻秀,東有無為山,西有五牛山,南至北秦嶺主脊,北至玉泉山,這還是說得出名字的,說不出名字的無名小山更是不勝枚舉呢。”

    沁瑤誠心佩服她學富五車,雖然許是懂得多緣故,裴敏說起話來時隱含幾分彈壓之意,鋒芒太過,但她素來豁達,怎會為了這些小事計較,只是暗想,書院裡學生眾多,個人脾性不一,裴敏這脾氣往後只怕會容易得罪人,往後等熟絡了,少不得隱晦地提醒她一二。

    她細想這一眾書院同窗裡,最顯眼的莫過於康平公主,十足十的爆炭一塊,若被得罪了,少不得當場發作,讓對方下不來台,但也因她心直口快,出完氣之後未必會秋後算賬,不足為慮。怕就怕那等自負學問,又心思深沉的,比如陳渝淇,再比如,頤淑郡主……

    但往後的事眼下愁不著,沁瑤從不肯杞人憂天,便笑道:“阿敏懂得真多。”復又低頭,研究起手上的地圖來。

    裴敏在書桌旁另一張椅上坐下,閑閑道:“我聽我阿爺說,雲隱書院當年開辦時,第一任院長是太穆皇後,之後的歷任院長都是德藝雙馨的大才女,也不知道這一回皇上指了誰。”

    “想來也是位了不起的女中丈夫吧。”沁瑤目光落在地圖上的兩個小黑點,上面標注著無為山和五牛山上,頭也不抬地接話道。

    裴敏不免好奇:“地圖真這麼好看麼?還是你計劃跟父兄出門遠游?”

    不等沁瑤回答,便驕傲道:“我父親和哥哥小時候沒少帶我出門游歷,因我父親說,人要想洞明世事,光讀書還不夠,需得四處行走,多見見青山綠水,方能增長見聞,精進學問。”

    沁瑤聽了不免羨慕,她自小便被養在青雲觀裡,長大後跟隨師父師兄忙著捉鬼除妖,從未有閑工夫去游歷山水,聽說江南風光明媚,蜀中多嬌,關外更是有無數奇聞勝景,也不知往後有沒有機會到這些地方去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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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裴敏見沁瑤眼中頗有神往之意,意識到沁瑤身為閨閣弱質,恐怕不像她有機會四處游歷,不由暗悔方才一時忘形,平白讓沁瑤不自在,默然片刻,忽道:“不過阿瑤你不用心急,興許過不多久,咱們就有機會出游了。”

    沁瑤不解,問:“此話怎講?”

    裴敏索性接過地圖,指了長安城北面的一處小黑點給沁瑤看,道:“阿瑤,玉泉山你該知道吧?聽說每年皇上都會去玉泉泡溫泉,山中景致奇佳,只可惜自本朝起便為皇室所用,咱們這些尋常人家要想進山中一游都不能夠。”

    沁瑤點頭,暗想真是巧了,前幾日才在茶樓聽康平他們說起玉泉山,不過幾日功夫,竟再次從裴敏口裡聽到這三個字。

    裴敏說完,看一眼門外,忽然壓低聲音道:“方才我進來時在路上遇見康平公主和頤淑郡主,康平公主當時嗓門挺大,我隱約聽見她說,今年咱們書院裡這些學生可能會被怡妃邀了一同前去玉泉山,若此事是真的,咱們總算可以一償宿願、品鑒品鑒玉泉山的風光了。我聽阿爺說,山中那處溫泉極好,於身體大有裨益,只是不知到時候,怡妃會不會讓咱們也跟著下池子泡溫泉。”

    沁瑤先是錯愕,隨即淡淡笑道:“竟有這等好事。”

    想來多半是皇上和怡妃疼愛康平,想帶她同去玉泉山,卻又顧忌著書院規矩,不肯為了康平一人破例,索性一同帶著眾學生前去,好堵住悠悠眾口。

    看來跟康平公主一同讀書也不是全無好處嘛。

    兩人正說話,忽有一名管事娘子傳話道:“裴小姐、瞿小姐,院長召你們去葳蕤堂訓話,請速速前來。”

    沁瑤和裴敏對視一眼,忙起身整了整衣飾,又替對方瞧瞧有無不妥,收拾好了,便隨著那管事娘子往前院走。

    走至前面那排屋舍時,正好有人從門內出來,沁瑤不經意一看,見是王應寧,露出個歡喜的笑容道:“應寧。”

    王應寧也頗為驚喜,忙近前拉了沁瑤的手道:“之前進來的時候沒見到你,還想著一會聽完院長訓話再找你說話,你住在哪處屋舍?”

    沁瑤往她身後一看,見是五號屋舍,便笑道:“我住二十五號。”

    說著便介紹裴敏道:“這是我同屋裴小姐,她父親也在戶部任職。”

    裴敏自然認得王應寧,她父親時任戶部給事中,正好是王父的下屬。

    若是別人,見了上司家的千金,少不得上前巴結一番,但她自來有些孤拐脾氣,不肯放下身段去諂媚奉承,便只淡淡上前打招呼道:“見過王小姐。”

    誰知王應寧不但不以為忤,竟上下打量一番裴敏,恍然笑道:“我認得你,有一回咱們府裡設宴,你父親帶了你和你大哥來過,我記得你哥哥箭術好,當時箭術表演時贏了筵席上一眾公子,我父親對你哥哥贊不絕口呢。還有你,我記得你當時還在席上即興賦了一首七絕,讓人刮目相看,沒想到你年紀那麼小便博覽群書,出口成章,讓人好生佩服。裴小姐,我說得可對?”

    裴敏一時呆住,她和哥哥去王尚書家赴宴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沒想到王應寧竟還記得她們。

    沁瑤卻知道王應寧素來心細如發,最能體恤關照周遭的人和事,能記住來赴宴的賓客倒也不奇怪,更別說裴家兄妹還這麼有個人特色。

    三人同往葳蕤堂走,王應寧跟沁瑤說了會話,轉頭見裴敏寡言少語,想起她跟哥哥感情甚好,便有意借話來緩解裴敏的生疏感。

    “聽我父親說,你哥哥前年被點位游騎將軍,到滄州大營裡去了,我正好有位表兄在滄州大營裡任職,回來時總提起你哥哥,說你哥哥實乃不可多得的將才,對你哥哥贊不絕口呢。怎麼樣,眼下你哥哥任期將滿,估計也該調職回長安了吧?”

    裴敏點頭道:“哥哥早前已接了調令,十天前便從滄州動身了,想來這幾日便該到了。”

    “滄州離長安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回來一趟殊為不易,這回你哥哥得以調回長安,裴大人想來不定高興成什麼樣呢。”王應寧又道。

    “嗯。”裴敏道,“我阿爺阿娘自從知道哥哥要調回長安,幾天前起便忙起來了,張羅著收拾哥哥住的院子,收拾了好些天了還未消停,也不知要收拾出個什麼天宮來。”

    沁瑤見裴敏已不復之前初見王應寧時的冷淡疏離,語氣軟化了許多,暗想王應寧實在是個很懂得與人相處的人,溫潤平和,處處照顧他人感受,卻又不會給人啰嗦厭煩之感。

    說話間到了葳蕤堂,因她們來得尚早,堂內只有十來名學生,俱都斂聲屏息地站著。

    堂內正中上首坐著一位身著華服的夫人,面容嚴肅,不怒自威,幾乎所有剛進來的學生一見到這位夫人,全都收斂了笑容,老實了下來。

    沁瑤一眼看見上首那名貴婦,錯愕得幾乎忘了邁步,難道書院的院長竟是這位盧國公夫人不成?

    記得上回在盧國公府除妖,這位夫人出其不意地甩了阿妙一個耳光,將蔣三郎從阿妙手中奪回,其應變之快,出手之果決,讓她驚訝之余,尤為佩服。

    由她來擔任書院院長,想來書院上下一干人等,無人不會心服口服的。

    盧國公夫人清亮的目光緩緩掃過堂上一眾少女,看見沁瑤時,眼底浮現出一抹疑惑,似是覺得沁瑤頗為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沁瑤悄悄吐了吐舌頭,這位夫人果然厲害,上回她去盧國公府時特意扮作的男道士,此時一副仕女裝扮,兩次形像相差何止萬裡,竟一眼能被她瞧出端倪。

    所幸盧國公夫人的目光並未在沁瑤身上停留太久,見學生們已經陸陸續續到了,便吩咐身旁的女學道:“看看還有誰未到。”

    過不一會,女學回來稟報道:“夫人,除了康平公主,其余學生都到了。夫人,要不要下官去催催公主。”

    盧國公夫人聽了這話,一點也不意外,只冷冷道:“不必。”

    堂上靜悄悄的,氣氛壓抑凝重,眾學生連喘氣都不敢大聲,直等了半柱香功夫,終於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卻是康平踩著一雙大紅色的夏靴進來了。

    進門感覺到堂上冰凍的氛圍,康平腳步一頓,狐疑地掃向眾人道:“不是在此聚會嗎,怎麼你們都不說話。”

    盧國公夫人沉臉看著康平,對身旁的女學道:“將書院規矩第八條念給康平公主聽。”

    女學領命,清了清嗓子,高聲道:“一應講課、訓話,學生不得無故遲到,若有犯者,罰禁閉一日,若不服管束,禁閉五日,直到該生悔過為止。”

    康平先是愣了愣,旋即強辯道:“可我並未遲到啊,說的巳時集合,眼下不過剛過了巳時而已!蔣家大娘,您怎能這樣對我?”

    盧國公夫人眼角都不曾動一下,只淡淡道:“來人,將公主請到靜室中去,好好地反省一日。”

    康平氣得嚷道:“蔣家大娘,虧你還是十一哥的姨母呢,怎麼這麼不講道理!我才不去什麼勞什子的靜室呢,哎,你們這些狗東西,竟敢轄制我,快把你們的髒手拿開——”

    不知從哪冒出來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走路時下盤極穩,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將康平一左一右提溜起來,往外走去。

    康平氣得大叫:“夏芫,幫我說句話呀!雪奴!雪奴!快來幫我!”

    那叫雪奴的丫頭來之前早已被皇上和怡妃警告了許多話,說不許她幫著康平在書院裡耍橫,否則將狠狠責罰她。當下便看一眼肅容不改的盧國公夫人,脖子一縮,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康平生平頭一回支使不動雪奴,驚訝的張大嘴,竟忘了罵人,一徑被那兩個婆子給拖到靜室裡去了。

    葳蕤堂重又恢復寧靜。

    沁瑤偷眼看向從頭到尾都不曾幫康平說話的夏芫,見她面色波瀾不驚,靜靜地站在堂前,婷婷如一枝玉蘭。

    正出神時,盧國公夫人沉穩的聲音驟然響起,卻是開始宣讀院訓了。

    沁瑤忙將視線從夏芫身上收回,目不斜視,認真聽盧國公夫人訓話。

    到了晚上,沁瑤卸了簪環,洗漱完畢,換了一身鵝黃色的寢衣,上床躺下。

    因想念家人和師父,沁瑤翻來翻去的,怎麼都睡不著,輾轉了一會,索性抱了膝在床上坐起。

    從她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窗外半輪皓月,銀白月光通過窗戶灑向睡在窗前榻上的采蘋,將她全身都撒上一層柔光。

    沁瑤默默看了一會,突然開口道:“采蘋,晚上更深露重的,別開窗戶了,一會吹了夜風,小心早上起來頭痛。”

    采蘋這會也沒睡著,聞言翻了個身,看向沁瑤小聲道:“小姐,天氣太熱,奴婢覺得有些氣悶呢,就開一小會,再過一會奴婢就關窗了。”

    沁瑤還要說話,寢室門忽傳來帶著幾分猶豫的敲門聲,隨後聽到裴敏在外道:“阿瑤,睡了嗎?”

    沁瑤忙道:“還未睡呢。”令采蘋掌了燈,將房門打開。

    裴敏也換了寢衣,身上披著件鴨蛋青的襟褂,進來後,見沁瑤已經上了床,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睡不著,想著你也許也未睡,便過來跟你說說話。”

    說著便走到沁瑤床旁,挨著她在床沿坐下。

    沁瑤往床裡坐了坐,含笑道:“你是想爺娘了嗎?”

    裴敏嘆氣:“也想爺娘,但我平日裡睡慣了家裡的床,驟然間換個地方住,還真有些適應不了。”

    沁瑤點頭:“我也是。今日聽院長說,往後每隔半月,咱們可以回家一日,哎,這還差不多,咱們總算有點盼頭。”

    “可不是。”裴敏蹙眉道,“過兩日我哥哥便回來了,我跟他有近一年沒見面了,到時候怎麼都得回家一趟,只是不知該如何請假,而且就算請假,院長恐怕也不會允。”

    “院長是個規矩極嚴的,今日連康平公主都罰了,任誰的帳都不買呢,你若不急,索性等半月之後再回家,也免得在院長那碰釘子。”沁瑤漸覺得有些冷,回身拿起薄紗衾被披到身上。

    “可我實在是想見哥哥,我想著,就算我不回家,哥哥也會到書院來找我的。”裴敏脫了鞋,屈起腿抱坐在床上,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悶悶地道。

    說著,又想起什麼,抬頭看向沁瑤道:“阿瑤,我聽說這間書院十余年前被查封過,今年才得重開的,你知道當年是因為什麼封院嗎?”

    沁瑤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當年不知出了什麼事,先皇突然下旨將一眾在書院讀書的學生遣散回家,並封閉書院,此後便再未重開,我問過我阿爺,他也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裴敏聽了這話,腦子裡突然冒出以前看過的《搜神記》一類的奇譚怪志,壞壞一笑道:“莫不是書院鬧鬼吧。”

    采蘋聽得這話,身子嚇得一抖,猛然將被子從頭蒙到腳。

    沁瑤淡淡一笑,很肯定的說:“應該不是。”

    她最近羅盤不離身,從一早進書院,懷中羅盤便不曾有任何異動,顯然書院裡並無邪祟。

    ————————————————————————

    長安城外,夜色深寂。

    道路盡頭突然出現一陣錯落有致的馬蹄聲。

    領頭那位是位身著鎧甲的小將軍,年紀不過十八九歲,身姿筆挺,眉目英朗,胯下駿馬騎速極快,一路疾行而來,激揚起陣陣塵土。

    那馬嘴中不時翻吐著白沫,似乎已到力竭的邊緣,強撐著奔了一會,突然馬蹄一歪,踉蹌著往路旁倒去,眼看著便要摔倒在地。

    那位小將軍身手極快,不等從馬背摔落,便一躍而起,著地時就地一滾,卸去那股衝力。

    他身後幾名隨從見狀,紛紛勒韁停馬,從馬上跳下,趕上來道:“裴將軍,你沒事吧?”

    裴紹這時早已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塵,道:“無事。”

    說著,抬眼看一眼周遭情形,見不遠處一座俊山,山巒層疊起伏,線條有些怪異,夜色下看來,竟直如一頭臥牛,便笑道:“已到五牛山了!離長安城不過幾裡地了,咱們在此處歇息一會,等馬飲了水,再繼續趕路。”

    幾位副將應了,自拿了水囊給那頭半昏不昏的馬飲,又有人在地上生氣一堆篝火,防山中蛇獸前來相擾。

    不遠處似乎有水流,不時傳來水聲潺潺。

    眾人圍著火坐著說了會話,裴紹看一眼在夜色下帶著幾分傾軋之勢的五牛山,吩咐身旁副將道:“看看馬醒了沒,咱們莫要耽擱了,速速動身吧。”

    那副將哎一聲,往身後的樹林走去,過不一會,那人頗為奇怪地咦一聲道:“方才明明將馬都拴在此處,怎麼好端端地少了一匹馬?“裴紹跟幾位副將聽了這話,神色一凜,裴紹起身對站在樹林前的那人道:“莫要細究了,速將馬解了韁繩牽過來,王大,沈雲,你們二人共乘一騎,余人上馬,咱們繼續趕路。”

    他說完,便准備轉身,突然動作一頓,面色變得極其難看,像是驟然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物,身子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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