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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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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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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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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9: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骯髒

  善桐也沉默了很久。

  雖說她已經知道,自己周身一樣存在著許多醜惡的,讓她不快的一面。甚至小姑娘自己也有不那麼光彩的打算,也會為了富貴權勢,半是違心半是自願地,想要『往上爬』。可畢竟這許多鉤心鬥角中,就是最讓人看不過眼的老七房,其實也是多少占了理的:十三房無後,的確是應該要過繼承嗣。老七房只是要抓住這個機會而已,雖然他們動作難看,但畢竟沒有觸犯國法。

  可含沁口中的這件事,就遠遠不止是讓人不快這麼簡單了,將來要是叨登出來,舅舅會不會——

  「萬一被人知道了,舅舅……」她忽然問。

  含沁當然也回答得很快。

  「你就放心吧,這些事,當官的哪個不熟悉。文官曲筆斷案,吃孝敬收回扣。武官吃空額吃火器……再說,只是從斬監候變成流配,又不是李代桃僵要換人去死,這件事就是被叨登出來又怎麼了。咱們又不是沒給錢,是買糧食不是收糧食嘛……再說,那個價,就是在荒年也高得離奇了。」含沁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向善桐解釋,他靠在院牆上,只是看著自己的腳尖。「王世伯知道分寸,所以才答應得那麼痛快。」

  「那……舅舅在這件事裡,除了糧食就沒有落得別的好處?」善桐又問了。她心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一時間竟有些害怕聽到答案,可含沁的回答卻給得很快。

  「四千兩……也不多也不少,行情價吧。」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呀?」善桐真是說不出話了,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不鹹不淡的疑問。「他們又怎麼想到托你上門來說情的?」

  她也終於鼓足勇氣,扭頭看向了含沁。

  出乎意料,在善桐眼裡,桂含沁也並未變得特別醜陋,他還是那睡不醒的迷糊樣,正揉著眼睛沒精打采地望著自己的腳尖一擺一擺的,踢著腳下的紅土。只是在聽清善桐問句的時候,稍微愣了愣,卻也回答得很爽快。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傻三妮,你娘的說話,你還是沒品味出味道來。」桂含沁沒忍住,又抿著唇笑了。「你再想想,你娘是怎麼說的。」

  善桐這才用心去想,沒多久,她明白了。

  「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這幾天我們又急著買糧。舅舅那頭露個話風兒……」她沒往下說。

  也沒必要往下說了,含沁表哥本來就心知肚明,或者娘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本來犯人家屬正愁找不到門路送禮呢,這邊聽了話口兒,哪裡還不緊著要上門巴結。別說是一兩銀子一石了,就是白送,想必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要是白送,那就落人話柄,也落入下乘了。畢竟是米糧這樣占地兒的東西,一經搬動,立刻就能引來有心人的注意。舅舅正是要韜光養晦的時候,吃相不會太難看的。

  那邊讓德寶哥的豐裕糧號出面,這邊私底下坐收四千兩,是一點痕跡都沒有。隨便找個藉口,把斬監候改成流放三千里,什麼都有了。說起來,還是別人求到門上來,自己為了幫妹妹,這才勉強昧了一次良心……

  善桐就慢慢地透了一口涼氣。

  「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巧,就帶了好消息上門呢。」她也學著含沁的樣子,踢起了土,沒多久,就汙了乾淨的紅綾鞋頭。「原來你和舅舅心知肚明,就是走個過場罷了。你呀,就是個說話的由頭。」

  「沒有這個過場、這個由頭,王世伯也不好下臺嘛。」含沁的語氣又淡起來。「說起來,我和他們是老交情了,十八房年年找他們賣糧食的。又和王世伯也算是有拐彎抹角的親戚,我不出面,誰出面呢?正好我也知道,姑婆其實心底還是惦記著糧食呢,沒有糧食送回去,她老人家更不安心了。一拍幾響的好事兒……」

  他沒往下說,倒是善桐幫他補完了。

  「就是委屈了死人罷了。」

  院子裡一下又沉寂了下來,善桐心底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踢了半日的土,又回頭看了看含沁,忽然微微一笑道,「其實說起來,這件事還是要領舅舅的情。要不是為了娘和我們,他也未必會這樣做的。」

  含沁似笑非笑地看了善桐一眼,「怎麼,知道是你舅舅做的,不是我做的,你又不生氣了?」

  「誰說我生你的氣了?」善桐翻了個白眼,「我就問問不行嗎?」

  「行行行。」含沁也學她翻了個白眼,做出嬌嗔的樣子來。「小姑奶奶,真是怕了你了。」

  「去你的!」善桐不禁失笑,她揮舞著火槍,嬌憨地道,「敢和小姑奶奶作對,我一槍崩了你!」

  說到這火銃,她又想起來問,「對了,你幹嘛問我還要不要這槍?難道我還為了這件事就不理你啦?」

  含沁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腳尖,還沒說話呢,善桐已經明白了。

  「這是從他們那拿來的?」

  她一下就覺得這鑲滿了珍珠的小火銃沉得握不住了,忙不迭地將它塞還給了含沁。「那……你拿著吧!人家給了你就是你的了,你也沒落辛苦費——你拿了嗎?」

  「錢我沒要。」含沁答得也很坦然,「就是這個火槍,都是上門的由頭。」

  他掂了掂火銃,笑得有一絲自嘲,「我是大由頭,大由頭又得找個小由頭嘛……」

  院子裡一下又靜了下來,過了許久許久,善桐才輕聲又問,「死掉的兩個……都是壞人吧?」

  這一次,含沁罕見地卡殼了,又過了一會,他說。「唉,女的我不知道,男的倒的確是個浪蕩子,成天到晚地吃喝嫖賭,死了才好呢,免得家裡東西都敗了,還要賣妻賣女的。」

  「嗯……」善桐就把聲音拖長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氣,又一下振奮起精神來,捶了含沁一下。「表哥呀,你說你,事兒都辦了,你還不要錢,你圖什麼呢。」

  她問得很隨意,幾乎就像是個玩笑,可含沁卻答得很認真。

  「我不缺一兩千銀子,可我也得生活啊,三妮。這些事,不讓你知道是為你好。可我自小沒爹沒娘的,就我自己,沒人幫我遮風擋雨。再骯髒的事,我也得自己做……」

  他似乎是在辯駁什麼,又似乎是在解釋什麼。善桐閃了含沁一眼,只覺得他面上表情,幾乎令自己無法逼視。她垂下頭去,悶悶地道,「我又沒有怪你!我怪你什麼呢,這一次買回去的麥子,難道我不吃麼?我還得謝謝你呢,直接就找了舅舅,不然,你找了你嬸嬸,她肯定也缺糧食。現在西北的大家大族,誰不缺糧食,誰沒有路子……嗐,做都做了,咱們矯情個什麼勁兒!誰還不是為了活!」

  含沁翹起嘴角,他舉起手,又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狠狠地揉了揉善桐的頭頂。「那就收著槍!」

  不由分說,又把槍塞給了善桐,「難得的好東西,你隨身帶著,可別不聽話。」

  見善桐大有反駁之意,他忙又添了一句,「不是和你開玩笑……沒准那一天你就用得到了!就今年到明年之間,我看西北是一定要亂的!」

  善桐其實已經先後聽很多人用或擔憂或猶豫的語氣說過這句話,但尚未有一個人的口氣和含沁一樣肯定,她不禁用異樣的眼神望住了含沁:就算他再精,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比自己其實大不了兩歲!天下大勢,也是他能隨口斷言的?

  含沁彎下腰來,用火銃在泥地上勾勒了不一會,便勾勒出了一兩座城池,並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他蹲在地上沖善桐道,「你看,這是秦嶺,這是黃河,這是長江……這是咱們陝西,借著山西……再過去河北,京城。」

  善桐雖然聽他說過他在地圖上有能耐,但直至今日才明白桂含沁沒有吹牛,她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聽含沁續道,「北邊不多說了,自己都忙著呢。南邊也不說了,山脈重重,運糧得從水路走再轉上來。湖廣一帶過來有個秦嶺攔著也得繞路,要運糧是從山西過來最近的,別的地方進來都不大方便,不是要繞路就是不好走。要不說陝西打仗難呢,運糧進來就難……這一次二哥弄來的糧食,是在鄭州就下了運河過來的。知道為什麼這樣運嗎?」

  善桐自然是一問三不知的,含沁歎了口氣,低聲道,「因為老西兒和東宮不是一條心呢。人家心裡惦記著另一位貴人!」

  這句話出來,善桐的確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含沁對現狀這樣悲觀。

  「你……你怎麼知道老西兒和、和太子爺不是一條心?」

  即使周圍再沒有第二個人,善桐依然反射性地壓低了聲音。含沁微微一笑,笑容裡卻半點高興都沒有,「你想啊,城裡也不是沒糧食,那夥老西兒不肯拿出來,非得逼得咱們到各村裡借,是因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不和老帥一條心唄。咱們桂家可沒有得罪他們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許家了。你再想想,山西那邊的路,從年前壞到現在,都多久了還沒修好……」

  詭譎而驚心動魄的朝局鬥爭,桂含沁用這麼簡單的邏輯就輕輕鬆鬆地解了出來,而且還解得有理有據的,令人不信都難。善桐思來想去,只覺得脊背骨彷彿浸到了冰水裡。她想要失聲大喊:數省之地,幾千萬人命,就因為皇長子不想許家得勝,東宮勢力大漲,就這樣……就這樣卡著不肯運糧?可她又喊不出來,她是連喊都喊不出來了。

  「你這樣一想,就知道除了江南三省擠出來的糧食,其實短期內京城的補給根本就到不了,全都會被堵在山西那邊過不來。就是繞路走,損耗也大得多了。可江南自己也要過日子,不可能再多給的,再說,那麼遠運過來,也太浪費了……」桂含沁淡淡地道,「這是在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麼,人家才不在乎。」

  他又振奮起精神,低聲道,「不過,湖廣那邊終究是可以運進來一部分的,也不可能完全斷了補給,那就真的要亂了。可我看,除非朝廷裡有變化,不然怎麼可能不缺糧。大軍自己都不夠吃了,為了不激起兵變,肯定是要先緊著軍隊的。民間一旦缺糧,肯定要亂。你們在這時候買了糧食回去,道上不可能收不到風聲……到時候,你有把槍防身,比沒有強!」

  從天下大勢說起,歸結到最後勸善桐佩槍,這立論的高遠,真是無人能及。善桐張了張口,還是說不出話來,她震驚地打量著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永遠也睡不醒的少年。過了半日才輕聲道,「我……我乖乖戴著!」

  「這就乖了。」桂含沁又摸了摸善桐的腦門,他忽然又嬉笑起來。「我厲害不厲害——其實,這裡面好多事,也是二哥告訴我的。不然我上哪知道去?」

  這一句話出口,他又是那個開朗愛笑,滿嘴裡跑馬的桂含沁了。善桐使勁白了他一眼,怒道,「危言聳聽!回頭我告訴祖母,罰你——」

  「可不是危言聳聽。」桂含沁又正經起來。「很多話,二哥陷於身份,也不能隨便亂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這話傳出去,人心才真要亂了。」

  是啊,眼看著今年收成這樣差,全陝西可不都是指望著京城一帶過來的補給?這時候,補給無望的消息再一傳開,恐怕亂勢一成,就真不可開交了……這不是幾句玩笑就能遮掩過去,可以輕忽對待的事兒。

  善桐使勁吞了吞口水,又用力挺了挺脊背,將自己挺得筆直筆直的,就像是一株剛長成的小松樹。

  「我知道,我不會亂說的。」她輕聲道,「我一個人都不告訴!」

  桂含沁急了。「哎,我也不是讓你誰都別說——」

  善桐噗嗤一聲,又被他逗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個由頭,這番話,你是要說給祖母聽……這我還能不知道嗎?」

  她沖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忽然想到,「對了,表哥怎麼不自己告訴祖母,你往常不也時常到寶雞來看我們?」

  桂含沁難得被她戲耍一次,倒也笑得開心,聽了善桐一問,他的神色又陰沉了下來,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來西安?」

  「對了,你為什麼來西安啊,你住了多久了,住在哪兒?怎麼我到元帥府去也沒看見你。你是才到的?」善桐這才想起來,忙連珠炮似的問了個不住。含沁被她鬧得不成了,舉起手道。「姑奶奶,你別老問個不停行嗎?」

  見善桐收了聲,他才一一回答,「我是來西安辦差的,老帥讓我回來跟著新兵蛋子一塊練槍法,學著操練行伍……來了半個多月了,我就住在城北大營裡,那天你來,我就在校場上,還看見你了!」

  「那你怎麼不叫我啊!」善桐著急了,話出口了才想起來,自己那天是同桂太太一道進的大營。

  雖說桂含沁並沒有提過,但她也看出來了,自己這個表哥同生父一家的關係似乎很是微妙,話趕話說到這裡,善桐索性就乍著膽子又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同桂太太處得不親近呀?她待你——不好?」

  桂含沁一下又垂下頭去,望著自己畫出來的山川地理圖不言語。過了半晌,才拿著樹枝一頓劃拉,將泥土地又畫花了。

  「沒有,她待我很好。」他幾乎是機械地回答。「任誰都挑不出毛病來,都說我命好,遇著個好嫡母。」

  善桐便不敢再問,她掂了掂手裡沉甸甸的小火銃,遲疑一會,又綻開一個笑,扯開了話題。「那你要練多久呀,今年過年你回天水嗎?要不然,你和我舅舅一塊過年得了。平時沒事,你也過來看看,我舅舅在西安沒多少認識的人,有時候辦事難免不大方便……」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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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9: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精明

  世上很多事,少的其實就是個門路。楊家、王家雖然不能只手遮天,但究竟底蘊放在這裡,很多事一旦找到門路,辦起來就比尋常人家要容易得多。不過三數日,糧食就已經交割完畢,只是因為小五房在西安城裡沒有倉庫,因此還暫存放在糧號倉庫裡罷了。

  這一次借著東風,也因為這位少東家乃是糧號主人的獨生子,即使是改了刺配,也不放心由他一人去遠。王德寶是個精靈人,同王氏、王時並王大老爺等人商議了一番,便咬著牙將全盤生意吃了下來。王氏也用一兩銀子一石的天價,買下了一萬石麥子。

  「都是陳年的老麥了,要出白麵,也就是六千石頂天了!」楊四爺來找王氏算賬的時候,一邊彈舌頭,一邊嘖嘖地心疼。「這一下,是把幾年的積蓄都賠進去!恐怕娘手頭也沒有多少活錢啦。」

  畢竟是楊家自己的私事,雖說熱心幫忙,但到了寫賬算賬的時候,王家人還是回避了。善桐這小半年來字寫得好,就在一邊打下手幫著謄抄。聽了四叔這樣的說話,她就看了四老爺一眼,又默默地垂下頭去。

  王氏不動聲色,隨口道,「怕也不止吧,這些年來不說別的,家裡在西安的幾間鋪子,就不止一萬兩的收成了不是?」

  「哪有那樣多。」楊四爺就笑了。「總也就是十來間鋪子,一年能有個五千兩出息是頂天的了。這些年西北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有了結餘還要拿去買祖產,雖說那些人懼怕大哥、二哥,也不敢胡亂開價,但當年我們家田多了去了。如今這樣賒買,怎麼都是不合算的……宗房二哥這一次跟著桂家一道回來,也帶了些糧食,說是江南糧價賤如土呢,生意也好做。氣候又和暖,悖怪咱們命苦,沒能托生到江南去唄。」

  這些年來,宗房專管著的族中祖業,也是越做越大了。不說別的,就是皮貨一項,一年獲利多少,真是難以勝數。也難怪他們要抱小四房的大腿,不說別的,就是這個江南總督的招牌掛著,這幾年來在江南就多開了好幾間分號……

  王氏也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倒是盯著又問了一句,「宗房二叔這一次帶了多少糧食回來,四叔心裡有數麼?」

  四老爺怔了怔,又撓了撓頭,笑了。「我本來還想問的來著,後來忙著辦咱們自己的事兒,就沒多嘴了。試探了幾句,老二是滴水不漏……二嫂想要知道,我再去問問!」

  既然人家不想說,三老爺或許還能撈著些口風,四老爺卻是決計問不出什麼的。

  也難怪雖然老太太多少有些忌諱著庶子,但有了事,卻總還是交待三老爺帶著四老爺去做了。庸碌至此,真是一件事都不能讓他放心。

  王氏便想起來問,「怎麼三哥這一次沒來?

  老太太說,家裡沒個男丁不安心,就讓三哥留下來了。」四老爺倒是什麼都沒聽出來。「今年收成這個樣子了,佃戶們都沮喪得很,三哥這一向也忙,就怕他們拋荒了一去不回,要找人來種地可就難了。」

  「從前都覺得買賣不實惠,這種地是最實惠的。」王氏不由得就道,「又實惠又體面……其實如今想想,還是做生意更實惠得多。至少不用看天吃飯,不比得農家,天色一暗,就提心吊膽的。」她又和四老爺說了幾句話,便打發他,「你去豐裕的分號,把德寶請過來,咱們得商量著怎麼運糧回去的事兒。」

  四老爺憨頭憨腦的,「不是說了,請許家鐵衛過來護送嗎?不說別的,好歹許家軍的旗子一打,就有人打主意,也得掂量了來。」王氏還沒說話,善桐忍不住就笑著歎了口氣,「四叔,這一動用了鐵衛老爺們,村裡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

  四老爺腦子就是再緩慢,也知道宗房和小五房之間的齷蹉。他臉上一紅,「這就找德寶去。正好他們也要運糧食回去的,要能一路走,那是最好的。」

  王氏等四老爺出了門,才不輕不重地敲打善桐,「在你四叔跟前,說話就那樣不客氣?那是你四叔,不是你弟弟、妹妹。你那個語氣,是你四叔和你不計較,換做個心胸狹窄的人,只怕就要記恨上你了。」

  善桐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氣的,這一陣子,雖然說知道母親說的都是正理,可小姑娘心裡就是有一股難掩的躁動,似乎不和母親抬兩句杠,她就不大舒服。

  可世上又哪有哪個大戶人家,女兒敢和父母抬杠頂嘴的?她就咬著嘴唇低聲道,「是,下回一定軟軟和和地把話說出口,不讓四叔下不來台……」

  「官宦人家,私底下再怎麼齷齪,面子上是一定要過得去的。」王氏卻沒有留意到女兒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啜了一口茶,徐徐地又道,「日常在楊家村裡,眾人自然都是順著你了。可你看看桂太太,人似乎也不壞,為什麼不招你的喜歡呢?還不是因為她沒有顧忌到你的面子。你不喜歡桂太太,就要當心些,免得一不小心呀,自己就變成了她。」

  這番話倒是說到了善桐心裡,她不禁停下筆來,出了半日的神,才有些不服氣地道,「娘怎麼這麼厲害,隨口說一句話出來,我竟無話可回了。還當我已經聰明伶俐,其實這樣一想,還差得遠來。」「你還小呢,」王氏微微笑了,「做人是一輩子的學問,你慢慢學,急什麼。只別和那誰似的,光長年紀不長心眼,那就行啦。」

  母女相視一笑,善桐就又低下頭去,將帳本推開,換了連格紙來練字。王氏在一邊坐著,看她面色漸漸端凝專注起來,笑意忍不住就爬到了嘴角。

  又過了幾天,王氏忙前忙後,終於還是把運糧的事給辦妥了。一萬石麥子占地方,索性就在西安城裡碾成了白麵。和豐裕糧號一起到鳳翔府裡,小五房自然也有倉庫在的。雖說今年收成不好,可也還沒到顆粒絕收的地步,秋收後運糧入庫的時候再跟著運進來,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王德寶本來還想請許家鐵衛出面,不過他要比四老爺聰明得多了,話一出口,看善桐眉眼裡帶了笑,也就跟著笑起來,打那之後,也就再也沒提起這話頭了。王氏也沒占他便宜──冒昧問了牛姑太太,牛姑太太親自給薦了個好鏢局,兩家平分了鏢費,三天的路,卻花了二百兩的天價,這才把糧食給運出去了。王氏還怕四老爺事情辦不好,讓王時跟著,看著糧食進了小五房的庫房,又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得了個准信兒,這才安下心來。又安頓下人們,預備著自己一行人回鳳翔府的事。

  「早知道就跟著糧食一塊回去,有鏢局護著,還安心一些!」牛姑太太很熱情,又把王氏米氏都請過去,握著善桐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她,「現在道上可不太平,你們又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要是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善桐難免被她看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她扭過頭去,恰好又看到衛麒山打量自己,兩人目光相遇,他沖善桐扮了個鬼臉,一臉的恨恨,倒是少了幾分江南文士一樣的風流,多了些孩子氣。

  善桐呢,一想到含沁說的『下回他再拿箭對著你,你就拔火銃也對著他』,又覺得火銃沉甸甸地掛在腰間,就忍不住打從心底噗嗤一笑。一邊笑,一邊別過頭去不理會衛麒山。

  牛姑太太看在眼裡,也跟著笑了,聽王氏回了幾句,『就是害怕糧食在路上出了事,這裡還要趕著再買,寶雞不比西安,交通不方便,手裡糧食不多,真是不安心』──她這才回過神來。「也是!還是楊太太辦事穩當。」

  她又很熱情地說,「雖說孩子的爹在定西了,但城北大營裡還是住了一隊回來換防的親兵,二十來個人,雖不說是精兵勇將的,但在戰場上也立下過功勞。如今正好要到前線去的,不如就讓他們把你們送到寶雞,再拐到定西去,那也是順路的。」

  小兒女之間的眉眼官司,王氏和米氏也都是看在眼裡的。王氏在心底將這主意轉了幾遍,也就沒有回絕,「那我可就打蛇隨棍上了,今年年成實在太差,誰說得准有什麼妖魔鬼怪呢?衛太太好心,我記在心裡啦。」

  「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好心的!」牛姑太太說話很直爽,「還不是三妞妞,生得好似花骨朵一樣,行事又這樣嬌憨,惹人憐愛。想到她要是在路上遇到什麼強人,倘或被驚嚇了,我這心就揪起來了。楊太太您是沾了女兒的光!」

  眾人都是一陣笑,米氏和牛琦玉都看著善桐,一邊笑一邊點頭。善桐只覺得不自在得很,瞟了衛麒山一眼,見衛麒山也是一臉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心下倒是稍安,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謝了牛姑太太,就道,「我吃飽啦。」一邊給牛琦玉使眼色。

  牛琦玉就帶著她在後花園裡轉了幾圈,笑道,「這裡不比江南富庶……」兩個小姑娘越說越投機,到了分手的時候,善桐倒是很捨不得琦玉,還追著她道,「得了空,你來我們家玩,我來西安找你玩!」

  回了家,米氏過來客院幫王氏收包袱,又帶了個包袱過來。「本想留你過了生日的,今年事情多,也就不和你虛客氣。」一邊說,一邊拆開包袱給王氏看。「不是正生日,也不給你打太貴重的首飾,這裡一個金戒指上鑲的紅寶石倒是不錯,你戴著壓壓壽,又給你做了些衣服。」

  王氏略微翻閱,卻見全是給自己做的褻衣、鞋襪等物,針腳細膩,顯然是米氏親手所作。一時倒紅了眼眶,「三四年沒穿過大嫂給我做的小衣服了。」

  又嗔怪米氏,「一天忙成那樣,還要打點王時的起居,得了閑歇著也罷了,又給我做這個。」

  「出閣的女兒家,這些小衣服不是娘家人做,誰做了可你的心意?」米氏笑了。「三年來想著就做一點,也不費工夫,不知不覺倒是積了一包袱,明年來,可就沒那麼多了。」

  自從出嫁生子,自己當了娘之後,除了娘家人,還有誰把自己當個女兒?這樣心疼體恤?

  王氏心中真是酸苦萬分,叫了聲大嫂,便哽咽住了不再說話。米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知道你要強,難處都在心裡不說出來。眼下咱們落魄呢,且忍著。過幾年你大哥若起複了,慢慢的又好起來了。」

  就是自己面上不說,又哪裡能瞞得過大嫂!只是兩邊落魄,也都不忍多說罷了。

  王氏又抽噎了一會,才嗯了一聲,拭了眼淚收拾心情,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荷包,遞給米氏道,「今次來,別的事都沒什麼好客氣的,就是讓大哥操辦了糧食的事,我心裡很過意不去。那畢竟損陰德呢,兩條人命的事,又不同於尋常爭產官司……我知道大哥也都是為了我。不過咱們正是艱難的時候,可不能讓人捉了破綻,老家銀錢一時緩不開,也別急著催了。別催了一肚子的火氣,我這裡還有,若要,儘管來說一聲就是了。」

  米氏拆開一看,見是兩千兩的銀票,倒是嚇了一跳,忙推回來道,「我們這裡還有的,哪裡就艱難成那樣了。」

  她又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這一次,你大哥也落了些銀子。我們不收,人家不心安的,因此我就收了。一年半載的,還短不了銀子使。」

  「儘管拿著!」王氏不聽。「那樣的錢,一年能得幾次?況且也不是正道。日後再別沾手了……我看著大郎、二郎都到了說親的時候,操辦聘禮處處都是開銷,我又沒有使錢的地方,如今在村子裡住,縱有錢也不能花呢。」

  兩人推讓了一會,米氏到底沒拗過王氏,訕訕地收了銀子,又道,「明日讓王時送你們出城吧,你大哥要去衙門,是不能送你的了。」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從前家裡發達的時候,手上有了錢就知道買地。只道這是最穩當的,做生意還要看風頭火勢,況且說出去也不大好聽。如今才知道沒了勢,就是有地又如何……周轉不開就是周轉不開……」

  這句話裡,到底還是透出了少少老家的難處。王氏心頭又是一陣酸楚,也不接嫂子的話茬,只道,「晚了,明日還起身呢。大嫂也早點休息吧!」

  第二日起來,就有些沒精神,和善桐一道進了車裡,她沉思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緩緩摸著善桐的脖子,和聲問,「怎麼,看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心裡有事?」

  善桐就靠到了母親懷裡,又安靜了一會,才低聲問,「娘,那個……那個少東家,真要刺配三千里麼?」

  王氏心頭便是一跳,她反射性地掀起簾子,望了望窗外,這才壓低了聲音呵斥善桐,「在外頭,這樣的事也好亂說的?」

  見女兒雖然不說話了,但大眼中分明寫滿了疑問,她又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樣的事,你小孩子不要多管。」

  「我不是孩子了。」善桐望著自己的手指,細聲細氣地道,「還是您說的,我比一般大人都懂事呢。」

  王氏一路沉默,等車出了城,進了野地裡,那得得的蹄聲取代人聲,成為了天地間最響亮的聲音時,她才輕聲道,「是真刺配,不過,那人要是吃不得流放的苦,半路上沒了……」

  話尤未已,善桐已經明白了過來。

  「我說,怎麼連糧號都不要了,全家都要跟著搬到外地去……」她低聲嘀咕,「表哥也沒和我說清楚。」

  她又急急抬起頭來,加了一句,「這是我強著表哥說的,您可別怪他!

  提到桂含沁,王氏面上一沉,又撈了女兒裙邊的火銃一眼。「以後,你少和他往來。你這個表哥,小小年紀就這樣老于世道,手段嫺熟,連暗地裡居中牽線的事都幹得出來。十個你都不是他的菜──跟他多來往了,我怕你被他帶壞!」

  善桐心裡幾乎是陡然就起了一股反感,她想要說,「可不是舅舅暗示在先,也沒見他登門啊。怎麼不見你說舅舅了。」可又實在不想和母親拌嘴,免得漫漫長路上,又要挨母親的說教。

  「哎,再過幾年就是大姑娘了,還有什麼來往不來往的。」她就避重就輕地躲開了這個話題。「也是我問得急,不然,表哥再不和我說的。」

  王氏掃她一眼,見善桐顯然沒有當真,不由得越發沉下臉來,她輕聲道,「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你表哥的精明……這一次別看你舅舅坐享了三四千兩好處,其實最大的贏家,還是他!你當糧號是出脫給誰的?又是用什麼價錢出脫的?這些事,就是一樁樁地告訴你四叔,恐怕他都幹不來的,他今年才多大,就已經辦得滴水不漏了──」

  見善桐瞪大了眼,她還欲往下說時,車身忽然一陣歪斜趔趄,王氏兩母女都不禁發出了小小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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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遇險

  好在車子沒有翻覆,這個小小的車禍,並沒有致使車馬受傷,不過是不知誰家的車子灑了一地的沙礫,因和官道泥地同色,眾人都未曾發覺,不巧又濺入車輪,才發生這個不大不小的插曲。王氏和善桐下了車,由車夫鼓搗了小半個時辰,車隊便又陸續前行。善桐還因禍得福,騎了眾護衛的馬在前頭領了一段路,等太陽上來,暑氣漸盛,王氏怕她曬黑了,才讓她到車裡來坐著說話。

  兩母女之前在桂含沁的話題上多少鬧了些不愉快,雖然因為小車禍並沒有繼續下去,但善桐也知道母親的性子,斷斷不會善罷甘休的,進了車內,就等著王氏發難。不想她水都喝了幾口了,王氏才慢慢地道,「別喝啦,荒郊野外的,上哪給你方便去?連人家都難找的。就是要拉了臉來借,都不知問誰借呢。」

  善桐一想也是,忙把水壺擰緊了,又望著窗外,就岔開了話題。「連年征戰,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記得去年咱們回來的時候,這一路上還有好幾個村莊呢。還有打尖歇腳的小客棧……現在看,幾間鋪子都黃了。」

  若是在往日,正是收麥子的時候,往來的客商能把道路給占得滿滿的,如今路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幾乎從頭到尾,就是自己這一行旅人。好在這一段路邊上還未曾有多少高粱,不然青紗帳一動,那真是叫人不膽寒都難了。王氏想到可怖處,禁不住握住了女兒的手,這才輕聲續道,「可不是?這一場仗打得,西北是百業凋敝,你別看村子裡窮苦,其實這都已經算是好的了。更差一點的地方,今年明年之間,還不知道有多少戶人家要逃荒呢,賣兒鬻女的就更別說了……」

  一邊說,一邊又想到了自己留給大哥的兩千兩銀票,臉上終究還是露出了少許愁容。

  善桐雖然心中多少害怕母親數落自己,但見到母親神色,又有些不忍,主動偎到王氏懷裡,低聲道。「娘你又不開心了,怎麼了麼,好好的又這個樣子,心事多了悶在心裡,最容易坐下病來——和我說說唄?」

  不和善桐說,又和誰說呢?善榴轉眼就要出嫁的人了,家裡的事,不好再拿來煩她。丈夫不在身邊,婆媳又是天生的對頭,兒子們一個小,一個親生的不懂事,懂事的不是親生的,再一個,也要專心讀書博取功名。除了這個貼身小棉襖,還有誰能陪她說話,為她分憂?

  「我是在想,你哥哥去定西的事該怎麼辦。」王氏就沉吟著和女兒商量。「身上藏多少銀兩才夠使……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麼事都趕著不順。我看,只能擠出兩三千兩銀子帶在身上了。」

  當時說家業,當然是說手頭的田產、鋪子,很少有人家隨時隨地可以拿出幾千上萬兩的銀子流通的。小五房的家事其實已經算得上很豐厚了,就是那些田產換成了現銀,少說也有十幾萬兩銀子,更別說鋪子年年的入息了。可就是這樣的人家,要一氣拿出成千上萬兩來,其實也是相當吃力的。尤其公中剛開支了一萬多兩銀子來買糧食,今年的出息全打了水漂不說,還有上千戶佃戶等著小五房的周濟。官中的擔子也重。

  「家裡的產業,有四嬸盯著,四叔肯定是最清楚的。」善桐就小聲地和母親咬耳朵。「我看四叔的意思,這一萬兩銀子,的確是家裡現有的了。要再從帳上支走三千兩,恐怕是沒那麼多現銀。再說,三嬸、四嬸——」

  她拉長了聲音,雖然滿面的不以為然,但卻並沒有說下去。

  「給你哥哥治病的錢,當然不能指望公中。」王氏讚賞地望了女兒一眼:很多話,大家心照不宣即可,說太透也沒有意思。女兒現在是越來越懂得這個道理了。「就是手裡錢也不多了,這才犯愁呢……」

  她就扳著手指,跟善桐算了起來。「也讓你心裡有個數,知道家裡的底子厚薄。」

  這些年來,二房在任上的出息不多不少。二老爺手並不很長,不過到底是做過一任親民官的,在京城也是頭面人物。冰敬炭敬不說,值錢的還有做親民官時王氏入股的幾門生意,送了一半回家,瞞了一半回來,在昭明十八年,就已經有了二三萬兩的積蓄。夫妻兩人商議一番,索性把錢挪用了一部分進王氏自己的嫁妝名下,擴張了幾間分號,王氏又頗善於經營,這幾間鋪子財源滾滾,小家庭的私房錢頗有欣欣向榮之勢。

  只是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王家為了保住王光勉,已經是竭盡全力,哪有心思顧及王光進。福建省遠在千里之外,且當時人心惶惶之下,就是要出脫產業變現,也都沒有人願意接手。送給連太監的五萬兩銀子,倒有一多半是二房出的。那之後王光勉被貶西安,娘家的情況一天壞似一天,王氏就是要開口要債,也都要不出來。更別說她根本也沒有這個意思,於是這裡吃虧一筆,再加上京中產業受王家倒臺連累頗多,貨源供應跟不上了,也就是勉強經營而已。這一次來西安,又貼了兩千銀子給娘家,還有些零零碎碎的買糧花銷,還要給善榴壓箱底的嫁妝錢,因此王氏算來算去,就覺得手緊了。

  「索性出脫一間分號,變出二三千兩銀子的現。」她就和善桐商量,「橫豎我們現在回西安了,京城的生意,怎麼說都要漸漸收歇的。不然年年來回算賬也是麻煩——」

  善桐雖說也意識到了自己一家處境並不大如意,但卻從來沒有這樣貼近家中的經濟賬,此時在心中一算:家裡還有幾個兄弟姐妹要各自嫁娶的,不管公中怎麼出錢,私房也要貼一部分。爹爹在定西一年了,似乎也沒有捎帶銀兩回來,家裡是有出沒進的,而且看著大舅舅的樣子,只怕還是要補貼進去……

  一時間,她忍不住就脫口而出。「依我看,倒不如變了兩三千銀子的現錢出來,我們和含沁表哥合夥做糧食生意算了!」

  王氏頓時板起臉來,瞪了善桐一眼,「我說他帶壞你,你還不信!我們能和你嬤嬤奶奶搶飯吃不成?就是要做,也得和豐裕一道做!」

  她見善桐不大服氣,頓了頓,又點她一句,「你以為開糧食鋪子要靠什麼賺錢?良心麼?開糧鋪,那是最損陰德的事。在現在的西北開糧號,更是八輩子的蔭庇都得賠進去了,這樣的絕戶生意,做不得!」

  善桐待要反駁,仔細想了想母親的話,不禁不寒而慄,心中對桂含沁那說不出的親近感,也為陌生感取代了少許。她想:「開糧號靠的就是囤積居奇,低買高賣,含沁表哥明明深信西北最艱難的一段時間要來了,可這時候還盤下一間糧號,號裡有還有好些糧米……難道他也要囤積居奇,藉機抬價不成?可這掙的都是人命錢啊!」

  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商人逐利,本來任何貨物的價格也都是隨行就市,似乎乘機抬價也不能算錯……一時間思緒紛亂,過了好一會,又聽母親道,「說他厲害,就是因為他的厲害你根本都看不明白。你看這事情辦得,他是兩面落了好處,落了人情,還落了間鋪子。怎麼說他是老九房出去的人,就是陝甘總督要拿不聽話的糧號開刀,也決不會找到他頭上。這一場戰爭財下來,他怕不是要發了十幾萬兩銀子?可你得記住,三妞,有些錢咱們能掙,這種錢卻是決不能掙的。祖宗都在地下看著呢,咱不能讓祖宗也戳我們的脊樑骨!」

  善桐就不吭聲了,半晌才道,「您又用著表哥,又防著表哥的,似乎也不大厚道……人家未必就會那樣做呢?也就是咱們幹猜猜罷了。」

  這是變相地承認了含沁的心機,卻還有些不服氣了。

  王氏掃了女兒一眼,待要再說幾句,卻也看出了她隱隱的不耐煩。她心中一動,便不再往下訓誡,而是轉了話題,又和女兒盤算。「出脫京城那幾間分號,也不是因為急著要變現。從來事情都是這樣,人走茶涼,我們現在沒有親戚在京裡,生意只會越來越難做的。倒不如捏著現銀……也不買地了!」

  「這裡這個樣子,買地也沒什麼用。」善桐低聲附和母親,「我看還是做生意賺錢……您說,要不咱們和祖母說說,到江南去看看?再怎麼說,小四房大爺在呢,就是看在他面子上,咱們也不能受到多少刁難。再說了,還有外祖父一家,雖說現在也不大得意,可根基到底還是在的……」

  王氏本來心中倒很是茫然,沒有多少思路在的,聽女兒這樣一說,便低了頭只是籌畫。半日才道,「也好,橫豎你和你哥哥娶親出嫁都還早了,家裡也不著急等錢,我看這樣,回去就派張看到京城去。鋪子盤走一半,盤出一兩萬銀子來,盡夠榆哥治病的了,若還有多,便帶到江南去,請十七房的嫂子帶著,跟你小四房大伯母打個招呼,看看能有什麼商機沒有。」

  其實權仲白身為一等良國公之子,又哪裡會是在乎錢的人,就是這幾天聽說了他的事蹟,善桐也絲毫不認為能用銀兩打動他。而按當時物價來說,榆哥就是要用百年老山參,東北血鹿茸,醫藥費也根本上不了五千兩銀子。一兩萬銀子就預備著治病,其實頗有過分謹慎的嫌疑。她想要勸母親幾句,可看了看母親的神色,又閉上嘴不說話了。

  不管常理如何,做家人的總是希望能有個完全的準備……

  兩人一路盤算,王氏一路和善桐說些節制下人經營生意的訣竅,又教導她道,「有些事固然可以放手底下的掌櫃去辦,但你自己心裡也要有數的,別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那上下情弊可就大了。雖說只是小小一個家,可權衡之道,也和朝堂一樣。避嫌、制衡、後招、敲打、立威,都是學問,你平時瞧你祖母管家,似乎什麼都是含含糊糊的,其實老人家一搓麥穗就知道今年收成怎麼樣,心底清楚著呢。生意上的事就更不含糊了,看賬算賬都來得。只是尊重帳房掌櫃的,等閒不挑錯兒……」

  說著,太陽已經上了中天,雖說出門得早,可因為一路車行不快,又有個小插曲,打尖吃午飯的時辰就晚了。到了半下午,善榴又暈車鬧得吐了,眾人又耽擱了一會兒,眼看著天色將晚,離一行人來時投宿的小村莊還有一段路,王氏便有些不安了:這一片村莊還算稠密,因已經靠近寶雞,人口是多的,土壤也不算太貧瘠,就是官道兩邊,都種上了高粱。

  她就親自掀開簾子,問過車夫,知道恐怕還要走一個時辰才能落腳,不禁就看了看天色,皺眉道,「恐怕太陽落山了也未必到得了呢。」

  善桐也有些畏懼,她握著腰間的火銃,心思倒慢慢地寧靜下來,又彎下腰去,從包袱裡拽出了漆盒抱在懷裡,一邊安慰母親,「沒事兒,就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呢……你看,咱們還有二十多個兵爺護衛著,一般的小蟊賊看了也不敢出來。」

  王氏見那二十來個侍衛果然前後扈從,雖說神色憊懶,但也是披甲之士,遠遠望去,都能看到甲片上的反光。心下也漸漸安寧下來,才說了一句,「路上人也實在是少了,你看除了剛才經過的那幾輛驢車,一天都沒見到多少光鮮的行人了……」

  正說著,只聽得遠處一陣風響,高粱叢一陣亂抖,眾兵士們忽然精神抖擻,往三輛車前聚攏了過來,各自都擎出了兵器。

  王氏心下一突,面色頓時已經大變,緊接著就見得青紗帳裡也跳出了一群人馬來,卻是都拿黑布蒙了頭臉,遠遠的也不近前——因車邊的兵士已經張弓搭箭,也早瞄準了這一夥強人。兩幫人馬一時間倒是誰都沒有亂動,只是遙遙對峙,竟成了僵持之勢。

  就算生平已經見識了無數場面,但卻也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驚惶,王氏險些就要掉下淚來,看了女兒一眼,又強屏住呼吸,只是一把拉過善桐摟在懷裡,又擔憂地望了身後一眼——善榴還在後頭那輛車內,便低聲安慰善桐,「沒事兒,沒事兒,我們人多……」

  善桐卻是個遇事反而興奮的性子,當此時,心思轉得要比平時更快得多,她掀開簾子,從窗縫兒內看了看外頭的動靜,一邊就抖著手開漆盒,摸出了一粒彈丸塞入火銃內壓實了,聲音都有些發顫。「沒事,娘別怕,我們也有火銃!」

  正說著,外頭已有人悠悠地搭話了。

  「道上的朋友,吃的是誰家的飯啊?」

  王氏面色又是一變,她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和女兒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看出了對方眼裡的擔憂。

  說的是道上切口,這顯然不是沒飯吃的刁民,而是聚嘯綠林,專業打家劫舍綁票勒索的土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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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9: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驚險

  順帶護送楊家小五房回寶雞,只是這一隊兵士行的方便罷了,他們乃是回西安休整療傷,又攜帶了許多衛千戶點名要的精銳裝備等物。因此自己也是有幾輛車的,此時車夫們倒也老道,隨著士兵的示意,慢慢地將車子聚攏起來,將小五房三母女圍在最中間。善桐膽子大,掀開簾子跳下車去,不多時便將善榴帶進車中。大姑娘饒是素來鎮定逾恒的,此時也不禁嚇得面色發白,縮在王氏懷裡,微微有些發抖起來。

  這些太太小姐,平日裡自然是嬌生慣養,縱然是經過風波,但這樣和土匪面對面的時刻,一生中是從未經歷過一次。就是王氏一時也都沒了主意,母女三人面面相覷,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外頭親兵什長——姓白的道,「吃的是胡虜肉,喝的是匈奴血,打的是桂家旗,前頭是哪個山頭的朋友,亮一亮萬子吧?」

  他這一說話,上弦聲緊跟著就響了起來,善桐掀開簾子往外看時,只見暮色裡那群土匪居然一點都沒有懼色,心中便是一沉。緊接著果然就見對面的馬隊也都從腰間端出了黑乎乎的火銃,隔得遠了上了膛,也都瞄準了這邊。

  那火銃樣式雖然老了,但聲響卻極大,一旦擊發出來,別的不說,要驚了馬,這裡就必定是一陣混亂。可這邊的利箭也不是吃素的,一旦開打,第一輪箭過後,對面至少也要倒下幾個人的。也就是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誰都不可能一舉致勝,是以雖然你來我往暗藏機鋒地對答了幾句,但都卻也都沒有誰輕舉妄動。

  善桐得了這點工夫,倒是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前思後想,心中倒是有了主意,將頭上的簪環先都取了下來,又低聲對王氏道,「娘,值錢的首飾都給我!」

  王氏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想做什麼?別輕舉妄動,咱們聽軍爺的!」

  「軍爺們心裡也沒底呢,」善桐深吸了口氣,盡力壓抑著心跳,對王氏道,「要是有底,早就打起來了。他們有火槍……不是一般的土匪,人又多!恐怕硬拼起來,我們是要吃虧的!越是這時候,他們就越不能示弱……這樣僵持下去,萬一真打起來可怎麼辦?還是破財消災算了!」

  王氏還沒說話,善榴已經將簪環卸下,拿手絹包了送到善桐手上。王氏左思右想,也只得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將頭上的一對金釵,並金玉團花給摘了下來,又開了隨身的小妝奩,取出兩個碩大的金鐲子放到善桐手上,為難道,「可讓誰去送呢?」

  這就等於是要從中說和了,萬一送過去的時候被對方劫持為人質,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難說的事。這等送死的活計,就是吩咐下人們,怕是也無人敢去。善桐撩開窗簾,大膽地望了外頭幾眼,見幾個小丫鬟同車夫等都縮在車邊索索發抖,心中不由得一歎:可惜張看望江夫婦是押送著糧食先回了寶雞……

  「我去!」她振奮起精神,將首飾一捏,火銃往懷裡一塞,也不等母親姐姐回話,便一掀簾子跳下車來。

  這跳下車來就看得清楚了,當時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漫天紅霞照耀之下,二十多個兵士手裡都拿了武器弓箭,將車隊團團圍住,同遠處的土匪遙遙對峙,其實防衛也甚多空當,善桐見此,益發下定決心。見白什長吃驚看來,便沖他搖了搖頭,朗聲道,「前頭的好漢,我們乃是自西安探親回家,與這一隊好心的軍爺搭伴,身邊未帶多少銀兩。車內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盡其所有,不過這一包金玉,所值大約也有千金。願意獻上作為買路善款,請好漢們憐我母女孱弱,饒我們這一回吧。」

  一邊說,她一邊緩緩走出,又打開手絹,讓夕陽照在手中金玉之上。遠處的馬群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倒是身邊近處,白什長近前低聲不悅道,「小姐,快回車裡去,這裡交給我們吧!」

  善桐也壓低了聲音,輕聲道,「軍爺,沒有十分把握,不如破財消災算了!」

  如果什長有十分把握,早已經下令弟兄們出擊了,他遲遲不肯下令,心中自然是有幾分怯戰的,見善桐神色清朗堅定,自己又已經把話說到位了,便歎了口氣,略帶無奈地道,「也好,您們金尊玉貴,若是受到驚嚇,憲太太要降罪的。」便伸手去接善桐手中的珠玉,一邊催促道,「快進馬車去吧!免得有事照應不到,那就不好了!」

  此時眾馬賊已經鼓噪起來,似乎也正爭執著什麼,過了一會,便有人叫道,「對面是哪家的小姐,這樣大膽?」一邊說,一邊都哄笑起來,見善桐不答,又有人笑道,「好!拿過來吧,瞧著你們識趣,今兒就這麼算了!」

  見白什長要動,為首的馬賊又叫道,「不成,讓小姑娘來送,不然我們不放心!」

  一邊說,身後一邊又是一陣笑,那馬賊回過頭去怒喝了一聲,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白什長待要說話時,善桐一咬牙也不多言,從什長手中又奪過了珠玉,往前走了幾步,叫道,「那你也得下馬來拿!」

  她這是害怕自己被人掠上馬去擄走,眾人都能會意。何止對面馬賊,就是這裡的親兵們,心中都不由得有了淡淡的佩服:這樣緊張的時刻,這小姑娘談笑自如不說,心思還這樣靈動,真是難能可貴。

  對面的馬賊便也爆發了小小的爭執,他們聲音不大,縱使善桐側耳細聽,也只能聽到隻言片語,卻又都是她聽不懂的腔調。她心下不禁有了幾分納悶,又有些隱隱的觸動,正要細想時,那頭領居然親自下馬,拍了拍腰間火銃,滿不在乎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官道上,走了一半,卻又不肯動了。

  善桐知道他的意思,雖說身後車內不斷傳出輕響,卻也無暇去看,她深吸了一口氣,便發足緩緩地往前走去,因兩邊距離尚遠,走到近前,才看清楚這頭領其實身量纖長,雖說用黑布纏住了頭臉,但隱約還能看見一雙亮得非常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自然而然,便散發出了一股擇人而噬的氣魄,好似一頭猛虎正張大了口,等著她過去。

  雖說小姑娘膽子不小,但這也是生平頭一回冒險,可不知為什麼,心跳加速之餘,她居然不覺得多麼害怕,雖然心中不斷揣想:萬一他擄走我該怎麼辦,萬一他要……但腳步卻穩健得很,並沒有絲毫遲疑。徐徐地近了那馬賊,還有幾步時,便將手絹打了個結做成個小包袱,拋給了那首領。

  那頭領自然一把抓住,他卻沒有就走,而是打開手絹仔細地檢查起了內中的飾物,善桐伸手入懷抓住火銃,也沒敢動——馬賊們的火銃,如今倒有幾柄是對著她的。她耐心地等了一會,才揚聲道,「看過了,便可以行方便了嗎?」

  那頭領抬起頭來望了善桐一眼,聲音裡倒是帶上了些笑意,道,「小姑娘,你膽子不小!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一邊說,一邊忽然身形暴漲,探手就來抓善桐。

  他是江湖人士,身手非凡,善桐如何能夠和他抗衡。但所幸她反應敏捷,身後驚呼怒喝聲中,已是倒退了幾步,飛快地抽出火銃來,一把頂住了自己心口,大聲道,「你再近前一步,我就放槍自盡!拿我的命換你的命!」

  那首領本已經握住了善桐一邊胳膊,如今動作卻只能僵住——他們兩人已經完全暴露在對方的射程之內。在這個距離內,稍微有準頭的射手,甚至可以直貫雙眼,若是善桐活著,還能當個人肉靶子,使人投鼠忌器。但善桐一旦放槍自盡,則自己也必無幸理。這個道理,眾人也都還是明白的。

  一時間,官道上的氣氛儼然已經緊張到了極處,那頭領還要再說什麼時,身後傳來了幾聲粗野的喝聲,他便漸漸鬆了手,高舉起胳膊,示意自己並無惡意,善桐見他這樣,便往後慢慢倒退了幾步。

  那人忽然又問,「喂,說真的,你叫什麼名字?」

  他此時話中已經沒有一點惡意,原本兇神惡煞的氣質,也早已經不翼而飛,話中居然多了幾分憊懶。懶洋洋中,又透出一股頤指氣使的意思,善桐看了他一眼,還未答話時,那人又道,「你不說實話,我就派人跟你到你家去!」

  「若我說了實話,你不跟到我家,怎麼知道我是不是說實話?」她沒有多想,就緊跟著反問了一句。

  不想那人居然一笑,攤開手道,「你說了,我就當你說的是實話。」

  善桐轉了轉眼珠子,一邊退,一邊拉長了聲音,慢慢地道,「我叫——我叫——」

  她本待敷衍過去,可見那人雙目灼灼,望定了自己,不知如何,又有些膽怯,到底還是說了個名字。「我叫楊善槐。」

  那頭領眼睛一亮,他壓低了聲音,不使對話傳得太遠,「既然你姓楊,今年明年,我們總能再見!」

  沒等善桐回話,他便一轉身,發足奔回了馬賊群中,只聽得一聲呼哨,這一群鬍子頓時又進了青紗帳裡,伴著晚風吹過那窸窸窣窣的草葉摩挲之聲,似乎一轉眼就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善桐茫然回身,自然有人上來將她一把抱起,回車陣中安頓,又有幾個兵士驅馬近前,一臉戒備地偵探起來。善桐這時候才覺得腳軟,攀著那四五十歲的中年什長到了車前,王氏也顧不得避嫌了,早撲出來將女兒抱進懷裡,只是發抖。眾人難免勸慰了幾句,白什長又道,「恐怕他們又殺個回馬槍,也是難說的事,還是快走為上。」

  便不再耽擱,匆忙又動了身。善榴便不肯孤身坐車,母女三人擠在車內,王氏連話都說不出了,只是緊摟著善桐。善桐也是渾身無力,正好就做了個聽話的,才要說話,見姐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便問,「怎麼,姐,怎麼傷到了手?」

  善榴瞥了她一眼,聲音猶帶顫抖,「你就這樣跑出去了!娘要下去追你,要喊……全靠我死死抱著,沒能亂了局面……」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也滴下淚來,打了善桐幾下,「你怎麼就這樣大膽!若是出了什麼差錯……」

  正說著,王氏摟著善桐的力道又緊了幾分。善桐才要措辭寬慰母親、姐姐,只聽得身後極遠處,數聲悠長而淒厲的慘叫同時響了起來,緊接著便是密集的砰然之聲,與牲口嘶叫奔跑的聲音。

  西北地平,聲音往往能傳出幾裡開外,馬兒受到驚嚇,腳步都不由得一頓。善桐更是一個機靈,掀開簾子就探頭望了出去,想起了在午飯時遇到的那一隊行商。王氏卻又把她拖了回來,自己掀開簾子,沉聲吩咐催車夫道,「時辰不早了,還是加快腳步吧!」

  車外頭,白什長也歎了口氣,揚聲道,「走了,還磨蹭什麼,明兒到了寶雞,還得把耽擱的時間給趕回來!」

  剛才正面遭遇的時候,就已經投鼠忌器,顧忌著對方的火器,沒有敢正面硬拼了。現在就是鼓足了勇氣趕回去,又能來得及嗎?

  這一層道理,再愚鈍的行伍也都想得明白的。眾人都沉默了下來,幾個士兵沒精打采地籲了一聲,便縱馬跑到了隊伍前頭。善桐只覺得車身一動,車夫揮鞭聲中,車子也走動了起來。

  她巴著窗邊,探出頭來,猶自有些不死心地回望,只盼著能再聽到些聲音。可除了方才那一陣騷動之外,遠處居然已經寂然無聲,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只有天邊一輪新月,在車轍上灑下了冷清清的光芒。

  王氏本待讓善桐坐好,可善榴卻道,「讓妹妹吹吹風也好!」她便不再說話,只是按著善桐的肩膀,似乎只要一鬆手,女兒就將不見。

  又過了一會,遠處再又有了些動靜,似乎有女子在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又有男人粗野的笑聲,但終究是離得遠了,善桐就是再用心,也都聽不清了。她想問母親和姐姐聽到了沒有,可一回頭又問不出口:這兩人面色木然,除了母親的手捏得更用力了一些之外,連一點多餘的反應都沒有。

  就是聽見了,又能如何呢?

  可善桐猶自不死心,又聽了很久,直到更無一絲響動,這才慢慢放下簾子,讓車內又重新沉浸在一片昏然的沉默之中。

  寂靜就持續了很久。

  直到前方傳來了隱隱市聲,又有朦朧的燈火隔著樹林透過來,王氏才動了動,她摸著黑從車中小櫃裡取出火石,點起了一根細細的牛油小蠟,低聲道,「不要再想了!」

  在黑暗中,她清秀的面容似乎也隱隱蒙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黑氣,死死地咬著細白的牙齒,一字一句地道,「須是怨不得咱們,要怨,就怨這人吃人的世道,怨這老天爺吧!」

  善桐忽然就想到了桂含沁的話。

  「這是在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麼,人家才不在乎。」

  一股酸澀頓時就從心底湧了出來,直直地沖進了小姑娘眼中,她熱了眼眶,卻哭不出來。似乎有一把刀捅進了她腦門內肆意攪動,疼極了,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她好像又長大了不少,又看清了很多,又明白了一些說不出的道理。

  再沒有什麼比生死之際,更催人成長。

  一時間又想到了那馬賊漫不經心的嘟囔。

  「今年明年,咱們總是要見面的。」

  她忽然害怕起來,細細地顫抖著偎進了母親懷裡,可卻又什麼都沒有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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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饑荒

  王氏一行人遇險之事,自然是瞞不過家裡的,這件事在小五房激起了軒然大波。

  老太太就嚴禁一家人出門,「好麼!連王法都沒有了,光天化日,才出了西安城多遠!以後沒有事,連鳳翔府也別去。」

  榆哥去定西尋醫的事,自然也就耽擱了下來——「這一次是三妞臨危不亂,你們身上又帶了錢財,還有二十多個軍爺跟著,也都是人高馬大,兵強馬壯的。若不然,怕是見不到你們了。榆哥要是遇到一樣的事,折損在半路上了,那可怎麼是好?」

  有了路途上的一番驚嚇,王氏也不能再堅持己見。也的確,以如今的局勢來看,恐怕榆哥出門,也實在是讓人無法放心。便只得自我寬慰,「先寫信給你爹,讓他在定西相機尋找,再好言相求,請先生到楊家村來也是一樣的。」

  話雖如此,可誰都知道這也不過是空話罷了。神醫權仲白身份貴重不說,行蹤更是飄渺,性子喜怒無常。就算二老爺能拋下公務全心尋找,人家來不來還是兩說的事呢。就是不來,二老爺還能逼著他來不成?

  再說,沒有多久,往定西的音信都不通了:這一場冰雹影響了整個陝南,北戎當然不可能得不到消息,如今乘勢來攻,可謂是意氣風發。整個陝甘戰線竟是全面開花,如此兵荒馬亂的時候,還有誰敢來往於前線送信?更何況夏收之後天氣更冷,想要套種一季雜糧也幾乎沒有可能……世道是眼看著就亂了起來。

  這時候就看出世家大族的好來了。自從下了冰雹,宗房就召集族內各耆宿商議過了,等善桐回到楊家村的時候,村牆已經立了起來,還要比往年更加高了。密密實實地將整個楊家村圍繞得風雨不透,楊家村倒有幾分像是楊家寨了。十多名鐵衛又分了組上夜值守,就是平時要進村的百姓,也得詳加盤問。等善桐諸人帶回了差點被劫道的消息,善桐又言明劫匪有來年再見的言語之後,生面孔更是一個都不肯放進村裡了。雖有幾戶宵小也遠遠地隔著河岸探看過動靜,但畢竟沒有再出什麼事。

  和如今動輒傳到耳中的『某某人又當道被劫殺』、『某某村餓死了若干人』相比,村內的日子雖有些艱難,但總也還算是過得下去的。今年既然大家都沒有收成,家貧無存糧的人家,宗房也都有打點糧米送去,倒是那些個依附楊家村居住的外姓商人並奴僕繁衍之輩,因年成不好,十成裡散去了九成。也讓村子裡有了少許蕭條。

  這一日早上,善桐黎明起來,先在院子裡習練了一套防身用的女子長拳,打出了一身熱汗,翻身進屋又梳洗過了,見天氣還算晴好,便吩咐六州道,「你一會同娘說一聲,就說我先過主屋去請了安,就去跑一跑馬。」

  六州應了,又笑道,「您也不喊著大姑娘一道,仔細她又數落您呢。」

  自從遇匪一事之後,王氏的思想竟發生了很大轉變,本來她對善桐騎馬,總是不大鼓勵,無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可如今非但放任善桐練習騎射,還讓兄弟姐妹們沒事也都跟著學一學。只是幾個男孩子都粗通騎術,也無須多加練習。善櫻身子骨又弱,禁不得馬上的顛簸。只有善榴有興趣跟著善桐學,可她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在馬上坐久了,回來就抱怨腰骨疼。

  「我今兒不帶她了。」善桐笑道,「昨兒才拉她出去跑過一遭,大姐面上不說,回來就累得躺下了。眼看著就要辦喜事了,要是累病了大姐,我怎麼向姐夫交待,今兒我帶善喜和我一道去。」

  雖說兵荒馬亂,但諸燕生和善榴的年紀放著,也實在是拖不得了。諸家又打算安排諸燕生進京讀書——也有避禍的意思,因此婚期安排得就很緊,諸家又帶話來,請楊家將一應嫁妝中的大件都直接送到京城去。

  「說是怕打了人的眼,村裡又有事了。」王氏就和老太太感慨,「真是成了驚弓之鳥了,連幾件箱籠都怕招賊。」

  世道亂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辦法?無論是升鬥小民還是世家大族,都只能想方設法地保全自己了。老太太歎了口氣,「諸家恐怕是要合族內遷避禍了。」

  就是有了內遷的心思,所以才打發走了長孫,又不願多出大件傢俱難以搬運,老太太見微知著,倒是要比自己更精細一些。

  王氏就露出了受教的樣子來,垂首道,「媳婦還是比不上母親的敏捷。」

  人心肉做,這一年半載,楊家村的日子並不好過,老太太處處要倚重王氏,王氏也處處都尊重老太太,相處得多了,往日裡總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心結,似乎也模糊了些。婆媳之間雖不說顯見得親密起來,卻沒有從前那股子劍拔弩張了。

  「什麼敏捷不敏捷的,其實也都是從自己去推別人。」老太太眼神就暗了下來。「宗房老哥多大的年紀了,按說是故土難離,前兒見我也在犯愁,不知道戰事要維持多久,咱們是不是也該往南邊走走。可我們人口太多了……諸家就不一樣,繁衍幾代而已,一百多號人還都是五服內的親戚,說一聲走,大家一道,倒是比我們乾淨得多。」

  現在誰不想離開西北這個大悶鍋子?要不是二老爺在前線做事,王氏早就打發人回京城打掃房屋了,聽了老太太的話,也是心有戚戚焉。「上回德寶過來請安,說是西安的白麵叫到了十兩銀子一石,鳳翔府這邊跟著水漲船高,還要比西安賣得更貴,吃不上飯的人多了,往年放糧的人家今年又都不放了……城裡自己都亂起來。」

  亂、亂、亂,現在到哪裡聽到的都只是亂字,北戎還沒進關,西北亂象已成。從前死個人是大事,如今死人已經聽得麻木,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有了幾分頭疼,她輕聲和王氏商議,「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該把善柏、善桂、善櫻、善柳幾個孩子送到安徽去了!」

  王氏不禁悚然動容,「娘……」

  「老了,一閉眼就想到從前的事,那時候年紀輕不懂事,只覺得人家死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楊家村牆高槍利……嘿嘿,楊家村是沒事,可鄰近幾個村子全被屠空了,屍山血海的又是夏天……也顧不得立碑了。連我們全村人都出動了,一概草草掩埋。」老太太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就怕起了瘟疫,那是全村都沒有活人了。我親自騎了馬,你公公陪著我去了娘家,我在死人堆裡翻啊!一家人全翻出來,唯獨只有大侄子是怎麼都沒有找到。那時候連眼淚都沒有了,就忙著打下手,你公公挖坑,一家人好歹是葬在了一起。這人逢亂世,命賤如紙……」

  老太太這是要給小五房再留幾條血脈了。

  王氏雖然飽經世故,但自小在富裕豐饒的江南長大,從未經過戰亂,說起這些事,自然沒有老太太這樣淡然。一時間是從心底往外一個勁地冒著寒氣,半天才道,「就是要送,現在怕也不是時候,等明年開了春,這些人總是要回去種地的。道路上好歹能太平一些。」

  「等到入冬以後看看,入了冬,在野地裡貓著也不是事,是會凍死人的。道路上就可以太平得多了,從西安往外走,先在京城落腳,等明年開了春南下也行,或者讓老大派人上京來接也行。」老太太正和王氏商議,一邊善桐已經拍打著披風上的塵土,撩起簾子進了裡間。

  「剛才遇到老七房的人了。」一進屋她就說,秀氣的眉毛深深地打了結。「溫老三帶了幾個弟弟,都穿戴得破破爛爛的,還拿了幾根棍子,我問他上哪去,他說他逃荒呢。老七房的行事,是越來越古怪了。」

  王氏和老太太都不禁動了顏色。

  就是善桐一邊說,心底一邊也在回味著老七房的舉動,早已有了兩三個想法,如今見長輩們也是一樣當真,便壓低了聲音問老太太,「他們抱宗房大腿是緊的,消息自然也要靈通些。照我看,恐怕這件事,還是得應在宗房了……」

  應在哪裡,自然是應在宗房的糧食上了。

  老太太的面色陰沉若水,又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按了按王氏的肩膀,低沉地道,「買糧的事,你辦得很漂亮!不然今日豈不是坐困愁城,硬生生被宗房害死!」

  她忽然來了這一句,難得地明言誇獎了王氏,但小五房母女都並未感到分毫喜悅。善桐的眉毛恨不得打成十多個結,「這樣看,宗房的糧食是真出問題了?」

  「我們想得到買糧食要等秋後,宗房會想不到嗎?從去年到今年,糧價最便宜的就是冰雹前的那幾天,咱們趕上了買走一萬石。往後就是拿著錢也買不到那樣大宗的糧食了,宗房等秋後糧食跌價,不想等到的反而是漲價消息。」老太太神色陰沉,「如今都到了十兩銀子一石了——就是他們捨得傾家蕩產,那些坐地起價的奸商,捨得兌這麼多給他們?要不是小四房從江南多少還是支應了一些,只怕是早就露出端倪來了。宗房老二、老三、老四頂著這麼亂的局面,見天地往外跑……」

  她沒有往下說,反而話鋒一轉,又告誡起了媳婦和孫女,「這件事你們自己心裡知道就好,就算是對著老三老四兩家,也不要露出一個字來。外人就更別提了!」

  這件事要是露出了一個字,村子裡人心浮動,會興出多少事來,善桐根本都不敢想!一時間那天在官道上聽到的呼救聲,似乎又縈繞在了耳邊。她低垂下眼簾,無聲地歎了口氣,又聽母親問道,「娘,您看是不是該問問宗房,逼一逼他們的底細……」

  「這一次,我們不問!」老太太冷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道,「平時敬他是族中尊長,行事多有容讓,能退步的時候,都退了一步。就是正月裡,我還問了多少次,糧食究竟足額不足。他們是怎麼說的?這一次我倒要看看,宗房能撐多久,才能拉下臉來求我們!」

  姜桂之性,老而彌辣。老太太這一番話說得是霸氣四溢,王氏和善桐對視了一眼,善桐口唇翕動,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一回頭已是一臉的心悅誠服,「但憑母親吩咐,我們決不多話一句就是了。」

  恐怕西北局勢若是真這樣下去,等到烽煙四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是二房這幾口子了。

  老太太看著王氏的眼神裡難免又多了幾分溫情,她雖然將王氏的敷衍和順從看在眼底,但卻罕見地沒有生氣,而是按了按王氏的肩膀,沉聲解釋,「外頭越是亂,家裡就越要抱成一團。這話說得是一點都沒有錯,我也不是捨不得糧食,只是你畢竟回到村裡時日尚短,對宗房的作風還不大瞭解。咱們這一次,就是給了糧食,也得讓宗房知道痛,以後他們行事才不敢這樣過分……」

  說到此處,她不免哼了一聲,話語中的不滿,儼然已經不言而喻。

  一轉眼,為許多人所期待,許多人所恐懼的寒潮,已經隨著呼嘯的北風到來。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地長,才進了十月就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剪徑盜賊頓時絕跡,讓過往行人安心了不少,可相應的,因凍餓而死的事情,也頻頻能有所聽聞。楊家村雖然村牆緊閉,更已經往村牆上澆了水,讓整個村寨如同冰坨坨一樣玲瓏剔透,但依然有不少小股盜賊在河岸對面出沒,而村牆下也逐漸聚集起了少許流民,他們並不生事,各自撿了商販們鎖上的屋宇小院入住,每日裡只是靠著向村民們乞討得來的一點殘羹剩炙,或是照得見人的稀粥度日。

  善桐早已經絕了去村外跑馬的習慣,可就是這樣,也還是能看得見村子裡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需要宗房發米的人家越來越多。西北畢竟貧苦,這些年收成又都不大好。挺到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經要數著米粒下鍋,宗房的口袋卻又捂得很緊……好些經年不走動的親戚朋友,也都到小五房、老十六房這樣的殷實人家來串門走親戚。她成日裡進出祖屋,看得見的都是愁容,雖說小姑娘自己衣食無憂,但周遭全是這樣的愁苦面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世間的疾苦。

  善榴的婚事就是在這樣一片慘澹的氣氛下,匆忙辦成的,老太太親自把善榴叫到身邊,說了半日的話,回頭就吩咐幾個媳婦,「荒年不可以大事鋪張,親朋好友們叫上三桌,吃一頓午飯就夠了。和往年那樣大擺流水,實在是太招人眼目,我問過大妞,她說只憑我吩咐,那就這樣辦吧。」

  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好日子,這樣潦草,王氏心底也不是沒有不滿的。可善榴本人卻安之若素,善桐奉母親之命過去陪她說心事話兒寬解姐姐,還反過來被她寬解。

  「也就是再熬一年,等到明年的收成出來,那就好得多了。」善榴撫著妹妹烏鴉鴉的頭髮,沉默了半晌,又道,「喜事辦得簡陋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說到底只要夫君是個可人心意,會疼人的,就是草做頭冠麻做新衣,喜事也終究是喜事。婚後到京城去,無論如何,吃住上都不會委屈。我就是擔心你們在西北……三妞,無論如何,這騎射和打槍你不能荒廢了,你表哥送你的火銃,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家裡要是有事……你要學那天一樣,知道嗎?聰明些、大膽些,先以性命為要……」

  這零零碎碎的叮囑裡,有多少不祥的猜測,善桐簡直都不願意去想。什麼官宦人家的體面,百年望族的規矩,再花樣百出的講究,在生死面前,都要變成將就。

  善桐心中五味雜陳,摟著姐姐想說什麼,卻只能說出一句話來。「一定能平安再見的!」

  是啊,平安再見,這句話是如此的簡單樸素,可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體味得到裡面蘊含著的無限牽掛,無限期許。

  善榴的婚事就辦得非常簡單,甚至就是在楊家圓了房——一這可一點都不合規矩,新婚不過三日,諸燕生便帶著她往北去了。善桐和親人們一道,將姐姐送出了村牆外頭,見她和諸燕生一前一後,騎著兩匹大馬去得遠了(又更不合規矩的作風),心中竟全無喜悅,只有無窮無盡的不捨,與那雖然盡力壓抑,卻還是止不住縈繞心頭的悽惶。她又掃視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眼,便轉開頭去:這些人一見村裡往外出人,便已經擁了過來,雖然並不出聲,但那無聲的希冀,卻也讓善桐喘不過氣來。

  身邊善梧忽然道,「咦,你們看,有人過了橋——那不是老七房的溫老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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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投林

  溫老三的出走,雖然沒有被刻意張揚,但到底也在村裡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有些家計無著,人口又少的貧困家庭多少也有些蠢蠢欲動,但畢竟村裡有糧食,柴火也總是足的,在這天寒地凍的當口,誰知道出去了能不能回得來了?因此追隨他而去的人家畢竟還是不多的。這一行人走了也有一個多月了,就算是一路步行,也該早出了西安,只怕都進山西境內了。

  老太太如今是難得到村牆外頭來走動了,原本正彌縫著眼,神色凝重地打量著村牆外頭的流民,聽了善梧這一聲,頓時轉過頭來,眯起眼相了相,果然見得一個高大身影,是一步一蹭跌跌撞撞地近了村子,她忙道,「快,老三老四過去扶一把!看著要倒了!」

  三老爺和四老爺從來都是最聽老太太吩咐的,雖說溫老三裹著的羊皮襖油光發亮,黑黝黝的也不知沾了多少髒汙,卻仍是疾步向前,迎向踉踉蹌蹌的溫老三。善桐捅了榆哥一下,榆哥還有些迷迷糊糊的,但見善柏也跟著出去了,便跟在哥哥後頭,同他一道幫著兩個長輩,將溫老三架住了一路扶進了村牆。亦早有族人上前吆喝,又有人開了自家的門,要將溫老三扶到屋子裡,三老爺連連道,「不行,給一間不生火的屋子,不然要凍掉個指頭耳朵的,那就不好了!」

  眾人亦有經過事情的,當下便又簇擁著溫老三進了空屋子,有人燒了熱水來兌溫了遞到溫老三跟前,溫老三劈手奪過,先咕隆咕隆地喝了半壺,這才透出一口涼氣來,低啞道,「總算是掙著回家了!」

  話音剛落,眾人都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你兄弟幾個呢?」

  「不是說要到京城去,要到江南去?」

  「路好走不好走,山西一帶還太平嗎?」

  正擾攘時,只聽得有人嚷道,「小五房老太太來啦!」

  眾人便都又安靜了下來,讓開一條路,由善桐扶著老太太進了屋。老太太神色肅穆,瞅了溫老三一眼,便沖著人群道,「小十六房的,回去把你們祖母也請過來,還有外九房的、小二房的……宗房的……能說話的都過來!」

  人群中便有人接連應聲出了院子,眾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一時間人心惶惶,倒都不願意走。老太太也不說話,找了張椅子坐了,望著溫老三隻是出神。溫老三卻是什麼都顧不得了,漸漸地就開始發抖,眾人都道,「好,好,知道冷了就好。快摸摸身上哪裡青紫了!」

  於是女眷們又都回避出去,過了一會,眾耆宿都聚過來,連宗房家老大都到了,他面沉似水,和眾人招呼了一聲,「爹病得厲害,起不來身……」

  和往日相聚時比起來,這一次,幾個當家人臉上都現出了倦容,老十六房老太太更是一臉的嚴峻,皺紋都似乎深了幾分。互相打了招呼,眾人似乎連寒暄的力氣都沒有了,一時只是沉默不語,又過了一會,溫老三便自己掀簾子進了裡屋——畢竟年輕火力旺,本來都凍得要站不住了,這一下緩過來,沒有多久,居然已經行走自如。

  「函谷關被封住了!」頭一句話,就已經讓眾人悚然動容。

  西北日子貧苦,又常常有北戎進關來打草穀,戰事頻仍,老百姓衣食無著,逐漸形成了逃荒的習慣。遇到荒年,則互相結伴,或者踽踽獨行,往東南方向而去,到更富裕的江南、京城一帶去討生活。有些心靈手巧之輩,在江南尋到了織工的活計,便就此安身立命不再回來。但更多的人,還是在暖和富饒的南邊,靠乞討過了一冬,到了要開春耕種的時候,還是抱著萬一的希望,往回遷徙。楊家村歷年收成不好時,倒是不大有人逃荒的,但對這樣的現象卻也並不陌生。

  要往東南方向走,或者是出武關去成都綿陽一帶,或者是東入函谷關,往河南河北一帶走。這都是千百年來走慣了的路線,可如今函谷關不放人進關了……那些個沒有糧食無法過冬的災民、饑民,該要到哪裡去活命呢?

  自然就只有回頭了!而這一旦回頭,關中亂象無疑就更增了三分。對於這些在西北經營了接近百年,家大業大的當地望族來說,這自然是他們最最不希望面臨的險峻形勢。

  「怎麼忽然就不讓進關了!」宗房老大楊海林素來是有涵養的,沉默寡言得幾乎像個啞巴,不論喜怒都動不了顏色,可就是他也不禁急急地追問了一句。「這咋就忽然不讓進關了呢?」

  「不知道!」溫老三沒好氣,抄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又下了肚,他愜意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嗝,聽著小五房老太太吩咐主人,「給老三拿兩個饃來!」便又滿意地眯起了眼睛,喘了幾口大氣,這才仔細地說起了自己命運多舛的逃荒路。

  「一路上不知遭遇了多少響馬,好傢伙,要不是我們人多,恐怕是連衣服都要交待了。凡是路上的村莊,都有人抄著鋤頭要過路的糧食呢。錢現在也不要了,沒人要,都要糧食。一路進了西安,西安還好一點,聽說幾個官太太聯合起來,逼著城裡的大戶放粥。雖說是稀得照得見人影,可好歹也是糧食。我們呆了幾天,後來又被趕了,說是沒有西安的戶貼就不給發糧食。這一下又走了一大批人,有的往南去了,有的和我們一樣往函谷關走。到了關口,關門深鎖!一個人都不許放進去,除非有東邊的戶貼,不然就是給錢也不讓進。守門的說,皇上的大壽就要到了,河南河北境內絕不許出一點事,今年明年,不放一個災民進關……」

  溫老三苦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起去的兄弟們,有的熬不住,交代了。有的沒臉回鄉的,就在關外插標賣首,用了個奴藉換了進關。我……我想著我們到底是楊家人,不能給祖宗丟臉!我就往回走了,要死我也死在村子裡!為人奴婢那樣活著,終究也沒什麼意思!」

  善桐素來很看不起他,此時卻有幾分肅然起敬,眾人也都沉默下來,老十六房老太太最是心直口快的,「當初就不該出去!在村子裡,幹的稀的好歹有你一口!出去了又能怎麼樣,能回得來算是好的了!看看那些個鬻身為奴的,客死異鄉的,下場好得很麼?」

  溫老三倒沒有說話,他搓了一把臉,抬起頭看向宗房大爺,楊海林緊跟著就道,「好了,能回來就好,老三先回去歇著吧!」

  便自有老七房的人口上來攙走了溫老三,一路走,一路漸漸地就起了哭聲——溫老三此去是帶了幾個親兄弟的,如今都沒能回來。眾人沉默了一會,面面相覷,老太太站起身來咳嗽了一聲,同主人道,「老三吃的那點東西,算我們出的,一會讓人帶回來給你。」

  主人家忙笑道,「兩三個饃饃還是出得起的!」

  話雖如此,可到底還是沒再多客氣幾句——楊家村富庶,往年再窮的人家吃的也都是白麵,可現在宗房已經開始放玉米麵、紅薯面、高粱面了。硬話自然也就說不出口了。

  王氏、慕容氏諸人,到底都是有身份的婦人,年紀又還輕,就沒有跟著老太太一道去問溫老三。而是在家等著消息,善桐回來把話一學,眾人也都沉默了起來:時勢如此,一個人、一戶人的力量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就算明知日後西北情況將會更壞,但如今朝廷不肯放人進關,路上又極是不太平的,除了困坐愁城,還有什麼辦法?

  老太太卻看得很開,在屋內吧嗒吧嗒,抽了兩袋水煙,便叫慕容氏和蕭氏進屋說話,當著王氏的面開宗明義,「大難臨頭,明春收成要再不好,恐怕人都要吃人了。我老了,故土難離,你們卻都還年輕的,走吧!」

  三老爺同四老爺也都在屋子裡的,三老爺一聽就起身給老太太跪下了,「娘,兒子是不走的!」

  四老爺慢了一步,不言聲也跟著就跪下來,慕容氏和蕭氏自然不敢怠慢,慕容氏面色還算平靜,蕭氏卻已經是一臉的文章。

  老太太不免就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容色平靜似水,身邊善桐也是一臉的深沉,小小年紀,才剛要十二歲的孩子,已經練出了城府,不過瞥了四嬸一眼,竟是絲毫情緒都沒有外露。

  她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歷經生死一劫,三妞妞又成熟不少,現在這孩子的心思,已經不像是小溪水,自己一眼就能望得到底了。倒是王氏,雖說也有自己的打算,但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大節上真是說得過去的……

  「沒說要把你們也打發走。」她不動聲色地道,「小五房做事,別人是挑不出話柄來的,就是兵荒馬亂的當口也是如此,更不要說現在還沒亂了。但孩子們沒必要跟著受苦——善柏、善桂都會騎馬吧?善柳呢?」

  除了善柳身子弱,一受風就要生病,並不會騎馬之外,善柏、善桂這兩個小鬼頭,自然都是馬術能手。

  老太太絲毫不容得他人置喙,立刻就敲定了下來。「現在天氣太冷,路上劫道的還不太多,你們從寶雞到西安,一路上快馬賓士過去,可以趕得上你們的人是不多的。進了西安城之後——」

  她看了王氏一眼,王氏便道,「不管怎麼說,兵丁來往是肯定要有的,還有甲胄等物,朝廷不可能沒有後勤,不如就在我大哥家暫住幾天,就和運送後勤的兵士們結伴回京,甚至是走到成都去也好,只好不亂起來,設法到安徽去,總是有路的。」

  她三言兩語之間,就拿出了一個可以履行的方案,眾人聽了也都覺得甚是穩妥。慕容氏看了蕭氏一眼,便道,「娘,我放心不下善柳,還是讓四弟妹帶著孩子們去安徽吧,我也留下來服侍您。」

  蕭氏臉上喜色才動,老太太就斷然道,「不成!別以為留下來兇險,從這裡帶著兩個孩子一路去安徽,路上會有多少險阻,也是說不清的事。單憑你四弟妹一個人,我是不放心的,你們兩個都要過去,再說,多一口人留下來,那就是多一口飯!能走,我倒是巴不得都送走,只可惜沒有那麼多馬了。」

  慕容氏還要再說什麼,三老爺已是不耐煩地道,「娘都發話了,你就只管聽著。有我在,善柳還能餓死?」

  老太太又當著眾人的面進了裡屋,沒有多久,她捧出了一個小匣子來,深深地吸了口氣,開了匣子道,「家裡是沒有多少現錢了,這五百兩銀子,慕容氏貼身收著,散碎銀子我知道你們各戶都有的,我這裡不出了!拿著路上使,到了安徽,若是手裡使用不足——我知道老大脾氣,又臭又硬,未必會開口借錢的,實在不行,給小四房寫一封信吧。」

  老人家也不禁有了幾分黯然,「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小四房大爺肯定能幫得上忙的。」

  家裡有個能做主的老人,遇事就少了幾分口舌,給了路費,又添了幾句叮囑。老太太一錘定音,「也顧不上什麼年節了,這兩天收拾了就走,看看能不能在京裡過年吧。進了京,小四房的二老爺也是可以依靠的,不過也不要太不見外,出手大方些,咱不能讓人看不起……」

  就把三老爺、四老爺兩家子打發回去了,又把王氏留下說話,連善桐都打發出去。

  「家裡的孩子,善櫻是顧不得了,三妞又到底只是個女孩,萬一有事,老二不能沒個血脈……送走哪個男孩,你自己說吧。」

  王氏一下就怔住了。

  她抬起頭來看老太太,仔仔細細地,甚至想要看清楚老太太臉上的每一根皺紋。

  老人家這話是什麼意思?善榆是二房長子嫡孫,傳宗接代的重任,當然要落在他的頭上,遇到事情,第一個送走的當然就是他了,難道這還有二話不成?

  她心頭一下就沸騰起了一股火焰,似乎一張嘴,就要有發燙的毒汁淌出來,無數惡毒的回話,已經含在口中,就等著她往外噴吐了……

  王氏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自己的情緒勉強壓抑了下來。她不斷地在心中提醒著自己:和婆婆鬧得太僵,是絕沒有任何好處的。

  她輕聲說。「我不明白娘的意思!」

  老太太又望了王氏一眼,她神色一暗,垂下頭去,話語間罕見地帶了一分解釋的意味。

  「不論是留下來,還是送出去,其實都是有風險的!呆在西北,局勢險惡,楊家村一旦被洗劫那就得挨餓,這話不錯……可送出去就能得保平安了?我看未必,你們在路上遇到的那件事,不就是個明證?再說,榆哥又和兄弟們不一樣,西北形勢一旦稍微好轉,我是想把他送到定西去的……」

  話說到這裡,王氏倒明白了過來。

  權神醫行蹤飄忽,不乘著他在西北的時候就近求醫,等他回了京城,想請他上門問診的人不知凡幾,榆哥要想求治,就沒有那樣容易了。一旦送到江南,這一耽擱沒准就是幾年,到時候上哪找權神醫去?老太太倒不是已經偏心了梧哥,而是為榆哥的病情考慮……

  雖說老人家嘴上不提,心裡也是惦記著榆哥的。

  她心中倒是一暖,抬起頭略帶歉意地對老太太笑了笑,低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把楠哥送走吧!」

  老太太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還沒有說話,屋外已經傳來了善桐的聲音,「祖母,宗房大爺來了,問您在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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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40: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嶄露

  王氏不由得挑起了一邊眉毛,就輕聲請示老太太,「娘,媳婦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慕容氏和蕭氏都要出門避禍,就是在家,也不是靠得住的主。三老爺和四老爺一個是庶子,一個能力如何,老太太心裡有數。家裡的事,也就只能靠王氏和自己來撐了。

  老太太就哼了一聲,「不必了,什麼要緊的大事,是不能讓你聽見的?」

  她又抬高了聲音,回門外的善桐,「就說我身上不好,已經躺下了。讓他回去和族長老哥說一聲:就說有什麼事,我們小五房聽憑差遣,他不必特意過來,這樣抬舉我們。」

  雖然是客氣話,但底蘊其實是透著硬的。老太太雖然平時在家中很有些說一不二的氣勢,但對族人卻很少有這麼強硬霸道的語氣。

  善桐先還有些吃驚,但轉念一想,想到祖母對族庫糧食常年存在的憂慮,溫老三反常的逃荒決定,宗房大爺隱隱的慌張……她心中多少有數了,一時間竟是冷汗潺潺,心中來來回回就只有一句話:還好當時不惜重金,如今小五房手頭還是有糧食的!

  就掀起簾子,穿過夾道進了堂屋,輕聲對楊海林道,「大叔,祖母的話您也聽到了。有什麼事,您還是讓族長出面吧,恐怕這件事上,您的斤兩還不夠呢。」

  屋子就這麼大,楊海林又如何聽不到老太太的回話。對老太太的語氣,他其實也並不十分吃驚:這個年級越老,越發精明強悍的老人家,多半是早就看出了宗房的不對勁。如今她手裡握有糧食,整個楊家村就屬小五房嗓音最亮……擺點架子,給自己吃幾道閉門羹,又算得了什麼?只要小五房最終願意慷慨解囊,本來就是宗房不對,這點閒氣,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行!」他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並不露出絲毫不快。「既然嬸子精神頭不好,那咱就明日再來。」

  居然也並不糾纏,就爽快地轉了身子,出了堂屋。

  老太太和王氏不禁都透過玻璃窗,目送楊海林的身影出了院子。王氏一欠身,給老太太滿上了茶,似乎是自言自語,「恐怕是有錢也買不到糧食,這才著急上火了……嗐,也是造化弄人,冥冥中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看我們楊家不順,這一次諸事都趕在了一塊,也為難他了。」

  「從不知道你竟是個善心人。」老太太閃了王氏一眼,唇邊竟流露出了一縷傲然的笑意。「當時我們小五房是處處仁至義盡,話說到頭了,擺到誰跟前,都不能說占不到一個理字……這一點,非但你要記住,門外的三妞妞也不能忘記,什麼事,我們總要先占住理字,寧可當時被人看了點笑話,總好得過現在要點頭哈腰地求人……」

  王氏噗嗤一笑,還沒說話,門簾起處,善桐已經伸進了腦袋,又帶了些心虛,又帶了些撒嬌地拖長了聲音,「祖母,您就是知道我——我偷聽,也別就這麼揭穿嘛,那人家多沒面子——」

  老太太哈哈大笑,「哪有人偷聽偷聽,偷聽得半邊身子都陷進門簾裡,連輪廓都出來的?要不是棉簾子厚實,你又要闖禍了!」

  一邊說,一邊將善桐叫到身邊來,愛惜地攏了攏她微亂的鬢髮,又不禁歎了口氣,向著王氏輕聲道,「委屈這孩子了,要是個男丁……」

  王氏望著善桐,心中又何嘗沒有酸楚?雖說出門也有風險,但如今西北亂象漸起,最可慮者,朝中風雲動盪,東宮一黨似乎根本不占上風,這小半年來,只看西北的糧草形勢就能知道,雖有江南一塊的全力支持,但鞭長莫及,大皇子翻雲覆雨之間,似乎大有逼退平國公一系,由自己上位的意思。而朝堂中不流血的鬥爭到了西北,那就是千萬人的血寫就的一個血淋淋的敗字,真到了那一天,傾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以身殉夫,別無二話。善榴已經婚配,又和夫君去了京城,也用不著過多的擔心。只是孩子們都還小,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心頭的一塊血肉……

  「我看著她要比楠哥機靈得多!」她就摟著善桐喃喃地道,似乎是自我開解,又似乎是說給老太太聽,「萬一要是有事,她又能騎馬,人又膽大,不論是去西安找她舅舅,還是到定西去尋父親,都是能讓人放心的……」

  老太太望著善桐,眼神也漸漸地悠遠了起來,她猶豫了一下,居然伸出手來,拍了拍王氏的手。

  王氏渾身一震,幾乎是不可思議地閃了婆婆一眼,老太太卻已經收回手去,若無其事地問善桐。「咱們這樣對宗房擺架子是為了什麼,你心裡多少也猜到了些吧?說出來給祖母聽聽?」

  一家人之間,畢竟沒有多少解不開的心結。就算當年有再大的不愉快,在迫在眉睫的危機之前,終究還是要攜手共度難關。眼前這一幕雖然不過短短一瞬,但善桐心裡有數:這才是婆媳言和的開始。同一年多以前那迫於形勢,流於表面,多少帶了表演痕跡的將相和相比,這險象環生的局勢,終於是把老太太的驕傲給硬生生地壓低了。

  她壓下了不期然湧上的一股暖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分析起來,「宗房年前對於族庫的糧食,是誇下了海口的。雖說還弄不清楚他們用了什麼樣的辦法,來遮掩過大家的耳目。但只看老七房男丁出外逃荒一事,與老七房和宗房老四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便可知道族庫的底蘊,恐怕要比我們想得更差得多。如今放了一段日子的糧食,西北只怕也是被跑遍了。雖然有江南來的一股糧食作為補充,但存糧消耗殆盡的日子,只怕是近在眼前,無論如何,是撐不到明年的夏收了。為了宗族考慮,宗房一定要拉下臉來借糧,我們進的這一萬石糧食,村子裡雖然沒有多少親朋好友們知道,但是一定瞞不過宗房的耳目的。」

  這一番分析,最難得在條理清晰,思路也很明確。雖說沒有多少真憑實據,但經過善桐這一梳理,如今村子裡的局勢不言自明:宗房身為首腦,糧庫卻即將告罄。大半年前,村子裡殷實的人家又大多把存糧借了一多半出去,這餘下的一點,是各戶的保命糧食了,誰都不會輕易交出來的。宗房盯上小五房,那是題中應有之義。

  「嗯,那你說,這糧食,我們給不給呢。」老太太也半坐起身子,認真地望向了善桐。「孩子,你過年就是十二歲了,甘羅十二為相,你年紀不小啦……家裡的事,你也能說得上話了。糧食給不給,怎麼給,給多少,你都仔細想想,說個子午寅卯出來,沒准祖母和你娘都沒有主意,反而是你有了主意呢?」

  這是真的把善桐當個大人看待了……

  王氏心頭又是喜悅,又有些淡淡的傷感:善桐這樣的年紀,本該還有些童趣在的,雖說也要言傳身教,讓她懂得大戶人家做人的道理。但也沒有把個家族興衰的重擔,往個女兒家肩頭放的道理。

  老太太這是實在不看好村子的將來,迫不及待地想要調教出善桐來,以便萬一出事,第三代能有個能經得住風浪的話事人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調整了自己的表情,也配合著婆婆,帶上了些許鄭重,似乎是無聲地認可了婆婆的說法:眼前的棘手形勢,即使是婆媳二人都很難拿出一個十全十美的應對方案,病急亂投醫,已經不得不求助於第三代的孫女兒了。

  善桐一掃母親和祖母的表情,不禁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說一年半年之前,她對於長大,對於扛起責任,還有些說不出的恐懼,那麼在遇匪一事之後,這絲絲縷縷的恐懼,似乎已經被一種明悟給不見痕跡地消融了去——她漸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事到臨頭需放膽。即使是祖母、母親,也不是算無遺策,更多的時候,她們是隨著形勢的變化,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策略,隨機應變,因勢利導……這些訣竅,她雖然還生疏,但已經不是全然陌生。

  是到了可以扛起責任,做個大人的時候了!初生牛犢心裡雖然也有畏懼,但更多的還是躍躍欲試的喜悅與興奮,她迫不及待想要證明,自己也有一樣的能力,可以運籌帷幄,在困境中帶領一個小家庭,一個大家庭,甚至是一個百年望族,繼續艱難而穩健地走下去。

  「糧食是肯定要給的。」她毫不考慮地定下了整個問題的基調,語氣冷靜得甚至有幾分淡漠。自然而然一挺脊背,就將兩位長輩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不管怎麼說,宗房始終還是宗房,一百多年下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大差大錯,有宗房在,村子的心就亂不了。這時候最要不得的就是一個亂字,亂字一起,就難以收拾了。因此糧食不但要給,而且要給得低調,族庫缺糧的事,一定要死死捂住,不能走漏絲毫風聲。最重要是樹立起對族庫的信心:即使再來一個荒年,我們也能堅持得下去,唯有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共渡時艱。」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村子裡糧食多,不僅僅是村人們知道,連外人都有所耳聞。今年冬天一來寒冷,二來有堅冰護衛,應當是可以平安度過的。到了開春的時候就很難說了,到時候固然大部分強人響馬,都會解甲回去春耕,但專事劫掠的綠林好漢,卻未必不會來打楊家村的主意。我想最大的危機,應當反而是明年春天一直到夏收之前,那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僅靠十一個軍爺,是肯定無法應對此事的,宗房對此似乎還沒有足夠的重視,我們當然要運用糧食這個籌碼,逼得宗房出面組織演練村兵,俾可護衛家園……雖然對糧食的消耗必將加劇,但這點糧食是省不得的。」

  不要說王氏,就是老太太都不禁一怔。

  不說以善桐年紀,能夠看得這樣高遠,足證她天資多高。就說這個以糧食為籌碼,逼得宗房就範的主意,說真的,就是老人家自己都尚未想得清楚。

  到底是老了,還一味打著逼族長老哥讓賢退位,拱海林這個年輕人上位的算盤。想著他年輕大氣,必定能夠收拾起這個爛攤子……卻還從這個角度入手去安排。

  她陡然濃厚起來的興趣,是瞞不過善桐的——她實在是太熟悉自己的祖母了。小姑娘精神一振,又低頭盤算了片刻,才續道,「祖母也說過,糧食是握在我們自己手上,這才能夠心安,其實兵事也是一樣的。我們既然要和村子共存亡,宗房又實在難以信任,儘管為了人心,不好在這個時候貿然更替,但也應該將大局握在手心,不能再聽由別人安排了。第一件是軍事,第二件,這糧食的發放,應當由各房一起做主,孫女兒想,最好是族庫拿出一部分糧食,各家再出一部分糧食,此後大家都不要再動自己的存糧了,所有人一律領飯吃,村兵們吃得好些,族人們吃得差些,佃戶、下人們吃得再差些。但大家都有飯吃,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我們小五房的佃戶,比一般的族人吃得還好,長此以往,大家就是不犯嘀咕,也都要犯起嘀咕來了。再一個,這樣做的好處還在於存糧可以控制,若是明年春天風雨不調,我們寧肯再省些,也不至於無法支持下去……」

  這兩個主意的角度都實在新穎,連王氏都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這辦法在籠絡人心上,好處是大的。」

  善桐低聲道,「其實還不在於籠絡人心了,統一開火,各家各戶就是要開小灶都難。這樣還是強迫富戶們存一點糧食,到了萬一實在支撐不下去的時候,還可以拿來公中救命……出兵的時候,總是要先算敗再算勝,我們也得把明年收成還是不好的可能給計算進來,能多省一點,就多省一點。」

  她又振奮起精神道,「第三件,就是宗房的人事更替。宗房四叔一再和我們小五房過意不去,這族庫糧食的事,雖說現在我們不計較,但宗房不能不給我們小五房一個交待。他們也需要一個替罪羊——要麼不做,要麼做絕,依著孫女兒想,事情過去之後,宗房必須把族庫一事公諸於眾,將四叔逐出宗譜,不許他再回來!」

  這個清秀端麗,桃花一樣明媚的小姑娘,臉上竟似乎蒙了一層煞氣,她一字一句地道,「也要讓宗房知道,一味靠著小四房是沒有用的,到了危急關頭,要依靠的還是我們小五房!他們既然趨炎附勢,媚上欺下,就須怪不得我們照臉扇他們的巴掌,讓他們也嘗嘗小五房的厲害!」

  她掃了母親和祖母一眼,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低聲道,「自然了,這還不算我們和宗房之間的交易……糧食我們也是用錢買回來的。宗房這些日子以來四處走訪,無非就是要買糧食嘛,家裡不是沒現錢了嗎?一萬兩銀子進的貨,四萬兩、五萬兩銀子往外賣,雖有囤積居奇之嫌,但也是隨行就市,其實比起市價,也已經便宜了一半了……這三個條件,不過是和我們談生意的門檻罷了。少了一個,這生意就別談了,大不了大家鬧個魚死網破,反正咱們占著理兒,也不怕鬧大——還怕鬧不大呢!」

  王氏已經完全聽住了,她不禁追問了一句,「可你前頭才說,這糧食咱們是必須給的——」

  話才出口,就不禁自嘲一笑,「哎呀,娘都被你給繞傻啦!」

  善桐不禁和老太太相視一笑,一老一少居然異口同聲,「這道理咱們心裡清楚,可宗房未必清楚哇!」

  王氏也只好訕訕地笑了,可這笑很快就變成了忍俊不禁的,真心的笑,她笑著向老太太道,「娘,三妞妞算是被您給教出來了!」

  老太太難得地搖了搖頭,「我不敢居功,這孩子是咱們一起調教,一起教好的!」

  婆媳之間雖然沒有過多的眼神交流,但相處時的態度,已經顯著地鬆弛了下來。

  善桐看在眼裡,不禁甜甜地笑了。

  雖說遠景艱難,但只要同舟共濟,天底下又哪有過不去的坎呢?

  雖說善桐的一席演講,堪稱驚人,也讓老太太和王氏都有了很多想法,但畢竟和宗房之間的談判,往大了說,竟是關係到楊家村的命運走向,兩個長輩不能不一再推敲。這一次,她們已經開始頻頻詢問善桐的意見:在這樣的時刻裡,任何一種新鮮的想法,都有存在的價值。

  這個小會就一直進了初更,等老太太露出了疲態,王氏才道,「族長未必不要再矜持一番,擺擺架子。娘也累了,還是先歇著吧,別的事,咱們明兒再說。」

  兩母女這才出了祖屋,望江已是親自打著燈籠來接人了。一行三人便默默地在一片冰冷的雪夜中徐徐穿行了起來。

  或許是方才說得太過興奮,王氏一路都沒有多少話,一邊走,一邊兀自沉思。善桐也就若有所思地游目四顧起來,直到二房居住的小院子已然在望,她這才輕輕地扯了扯母親的袖子,低聲問,「娘……您是為什麼要打發楠哥去江南呢?」

  她會偷聽到這句話,王氏並不意外,事實上整件事也根本沒法保持機密——一個大活人忽然不見,只要不是瞎的,當然都會追根究底。

  她唇邊就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笑,輕聲道,「妞妞兒,你要知道,有很多道理,娘可以說給你聽,但也有很多道理,娘只能做給你看……這件事,你就只能自己琢磨。」

  她愛惜地瞥了女兒一眼,又握住了她單薄的肩膀,輕輕地捏了捏:這小半年來勤練騎射,孩子的肩膀都硬了不少,真是大了……

  「該怎麼對外,你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她話裡帶了幾分欣慰,「艱難困苦,畢竟是把你給洗練了出來,這苦也不算白吃……可這對內的心術,你卻才剛剛登堂入室呢,什麼時候你把娘的這個決議給琢磨清楚了。娘也就沒什麼能教你的啦!」

  見善桐秀麗的臉龐上,又流露出了帶著憨的不解,王氏不禁一邊笑,一邊歎了口氣。

  其實按理說來,善桐年紀畢竟是小了幾歲,又是個女兒家,真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說話還是不如男丁管用。這一番商議,旁聽的人並不應該是他,而是善榆或者善梧才對。

  自己不提善梧,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恐怕家中也就是大妞看透了幾分,卻也從不曾明說。可老太太也不提善梧,就很值得費上一番思量了,怎麼連這樣危急的形勢,都不肯倚重庶孫……

  看來,雖然面上不說,但老太太還是鐵了心,一定要把榆哥給扶植起來,雖說二房嫡弱庶強,幾乎是明擺著的局面,但老人家還是一味倔強,都到這份上了,也不肯對善梧少假辭色。

  王氏不由得就回過頭,望向了來時路。

  年成不好,往日最熱鬧的農閒冬夜,如今也是一片冷清,幾乎所有人家都早早熄了燈火,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前頭望江手中的玻璃燈籠,晃晃悠悠地輻射出了一股淡淡的光源,將三人的身影,斜斜地映照在了雪地上頭。

  這一段路並不好走,雪天路滑,王氏幾次都差點失足,要不是善桐年輕敏捷一把扶住,說不定就要栽到了地下。這一摔,沒准可就傷筋動骨了。

  不過,再長再難的路也有盡頭,就是一步一滑,就是真的栽倒在地,她到底也爬起來,到底,也走到了這裡。

  手邊就傳來了輕微的拉扯,女兒說,「娘,走快些,外頭冷呢。」

  年輕人腳步總是大的,雪天路滑,她反而能快跑幾步,就著這滑溜溜的地兒,往前溜出老遠。

  王氏轉過眼,望著善桐稚氣猶存,卻已經見了美貌的臉蛋,不禁深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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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4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揣摩

  出乎小五房的意料,這一次宗房根本連一點擺架子的意思都沒有,第二天一大早,王氏帶了兒女們進祖屋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蕭氏就迎上來了,撇著嘴,已經露出了一臉的不樂意,「族長老爺子在裡屋呢,也沒來得及和你們報信——先上我們院子裡坐一會吧。」

  族長此來為的是什麼,眾人心裡自然都是有數的,王氏昨天和婆婆關在一起密議了一天,當然也瞞不過蕭氏。四太太這是打探消息來了……

  王氏微微一笑,也不推辭,就吩咐兒子們,「要上學的,就別耽擱了,索性早些進宗學吧。免得在這裡添亂——」

  又看了善桐一眼,善桐深恐去蕭氏院子裡做客,聽她和母親絮絮叨叨些柴米油鹽的事,忙道,「我還有幾張字沒練,幾個荷包沒做呢,屋裡有人,那我去善喜那兒好了。」

  因今年西北地界實在是不太平,十三房請的那位塾師一入冬就辭了預備回家過年,想來明年是否還會回寶雞也都是兩說的事了。善桐的功課也就跟著耽誤了下來,所幸孩子自己已經知道上進,成日裡不是讀書就是練字,雖說女紅上不用心,但也能敷衍得過去。王氏便不大約束她同善喜來往:說起來,善喜聰明機靈,又極刻苦的,做母親的自然也樂於看到孩子和這樣的朋友來往。

  她同蕭氏略寒暄了幾句,慕容氏也過來了——臉上分明就帶了心事,看到王氏,倒是精神一振,握住王氏手就切切地道,「二嫂,善柳身子弱,她爹又是個男人……」

  善桐聽了,心裡倒是不大好受:善柳自小就是藥罐子裡焙著的,同善櫻一樣,到了冷天連門都不敢出,自己在家還能和善櫻說幾句話,善柳又沒有姐妹,這一向只怕是寂寞得很了。

  她就沒進小十三房,而是從垂花門裡穿了進去,東拐西彎的,很快就掀簾子進了三房住處,笑道,「四妹,你做什麼呢?我來找你說說話。」

  善柳卻是才起來沒有多久,正靠在床上,讓養娘幫著喂藥——過年就是十一歲的人了,說起來比善桐就是小了一歲,可纖弱瘦小,看著竟只有七八歲的模樣。人雖然隨慕容氏,生得俊俏,但發色面色都帶了一絲枯黃,倒顯得病懨懨的,很沒精神。

  聽到善桐的招呼,她臉上也沒多少喜色,只是淡淡地道,「喝藥呢……天氣冷,今兒怕是又不能出去走走了。」

  人身體不好,精神就差,就更不愛說話。善桐和這個妹妹在一起,總覺得沒什麼話說,又覺得自己活蹦亂跳的透了粗野,坐一坐就要走的。今日善柳態度更淡,她不禁渾身都不舒服,想了想,卻忍著坐了,輕聲道,「不要緊,你好好將養,等春天來了,身體好了,我帶你出去騎馬!」

  一提到騎馬,善柳面色頓時一變,她慍怒地瞪了善桐一眼,似乎在責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扭過臉去竟沒有答話。養娘只好尷尬地打圓場,「三姑娘別和她計較,她就這脾氣——」

  「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善桐擺了擺手,盯著善柳道,「你娘得帶著你哥哥去南邊……你肯定是捨不得的。可你今年都十歲了,也是個大姑娘了,你不能讓三嬸帶著心事、帶著牽掛出門。知道嗎?你得開開心心的,好好吃藥,你和你娘說——等春天來了,天氣好些,你身體也好了,就讓我帶你出去騎馬,咱們多曬曬太陽,多動換動換,人就好得多了……知道了?」

  小姑娘雖然還執拗地盯著牆角,不肯看姐姐,但過了一會,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畢竟是多病,三嬸實在是嬌慣,就嬌慣出了她的脾氣。其實人還是挺懂事的……善桐歎了口氣,本想說,「要不你搬到我們二房一起住著,和善櫻做伴也是好的。」

  可轉念一想:善柳這是嗽喘,也說不清會不會過人,再說,萬一善柳在自己院子裡病情重了……

  她又和顏悅色地陪善柳說了幾句話,一邊說,一邊拿著針線要做,善柳一看就笑了:她雖然每逢冬日,幾乎不能出門,平日裡也病怏怏的,並不曾上學,大字都沒有認識幾個。但一手針線,做得是要比善桐漂亮得多了。

  等藥效上來,她迷迷糊糊又要睡了,善桐這才出了院子,也懶得和母親再打招呼,便直接拐進了十三房的屋子。海鵬嬸和她已經是熟不拘禮,隔著窗子望見了善桐,不過點頭笑笑,指了指內院,便又低下頭去,似乎在細細地挑揀著手中的藥材。

  善喜和善桐雖說親戚關係已經相當疏遠,但兩個人說話倒是要比同善柳說話隨意得多了。

  「族長大爺一進屋,我就知道你准得過來了。」善喜一邊叨叨,一邊就給善桐倒了一杯茶,「特意燒了水泡了一壺新茶,想著你過來了正好入口,結果又耽誤了半天。怎麼,族長和老太太說話,你也偷聽?」

  「誰偷聽啦!」善桐呸了善喜一聲,「我那是……我那是湊巧!湊巧就站到門外去了——」

  一句話沒說完,自己也掌不住笑了,這才在善喜跟前擺了文房四寶,兩個小姑娘頭碰頭,一個描花樣,一個練大字。安靜了一會,善桐又問,「海鵬叔最近怎麼樣了?」

  「說來也奇怪,今年冬天這樣冷,吃食上又不豐盛,反而似乎漸漸好起來了。」善喜不禁容光煥發。「好在藥材是管夠的,就是不知道家裡的糧食夠不夠了。幾個親戚上門,娘都說咱們拿麥子換銀買藥,也沒有多少餘糧了。」

  「孩子話。」善桐笑吟吟地道,「你們家糧食還不夠,誰家糧食夠?」

  十三房在年初那場借糧中,因一無所求,因此不過是看在老太太面子上出了一千多石糧食,可說起地來卻並不少,人口又委實不多,餘糧自然是多的了。只是善桐聽善喜意思,海鵬嬸未雨綢繆,已經是不大肯鬆手借糧了,這才點善喜一句。

  善喜看了看善桐,似笑非笑地道,「幹嘛,你們家糧食也不夠吃了,要來張口不成?」

  雖然是玩笑,但卻到底帶了點認真。

  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西北大亂,糧食進不來,村子相當於自我封鎖,成了個小小的山寨。往日裡最親的親人,現在只怕算計著誰多吃一口的,也不是沒有……連善喜和自己這樣的交情,都開不得糧食的玩笑了。

  若是在往日裡,沒准她要唏噓好一會兒的。可畢竟這一兩年來的風雨,已經使得善桐幾乎是飛快地成長了起來。她略帶解釋意味地白了善喜一眼,想要分辨幾句的,卻又忍不住試探了一句,「要是我張口,你借不借呢?」

  善喜和她又不大一樣,海鵬嬸似乎一點都不想過繼,一心指望女兒養老,雖不說坐產招夫,但也指望找個脾氣和順的人家,因此對善喜是悉心教養……別看她平時不露出來,其實心裡的城府一點都不比誰淺,脾氣更是剛強,年紀雖小,在家說話已經很有分量了。她要是說借,將來自己拿了這個話柄回頭一說,海鵬嬸要賴賬都拉不下臉來的。

  善桐也不知是怎麼了,往常也就把這個話題給放過去了,今日裡卻有些較真,也不知道是想證明什麼,竟多了這一句嘴。其實話才出口就有些後悔了,但要分辨,又更著了痕跡,只好閉上嘴,多少有些心虛地看向善喜。

  「借啊!」善喜卻一口答應了下來。「別人家不借,你們家別人也不借,我就借你,借老太太,借二伯母。」

  她一臉的認真,善桐分辨得出來,這說的不是假話。

  「幹嘛呀。」她忍著那湧上的暖流,笑了。「就借我們祖孫三個,是看我們生得漂亮麼?」

  善喜就住了筆,坐直了身子,慎重地對善桐道,「三妞,我嘴上不說,心裡記著呢。你為我們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

  「哎哎,打住了,和你開玩笑呢。」善桐忙插了進來,「是我不好,拿正事耍嘴,你認真什麼,犯得著說這些話嗎。」

  善喜就住了嘴,兩個小姑娘相視一笑,又七嘴八舌地說些閒話。善桐也沒有瞞著善喜,「今年亂成這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打進來,家裡柏哥、桂哥和楠哥都要去安徽了,兩個嬸子也跟著去……雖說是悄悄的,但也瞞不過人,你這幾天別混說就是了。」

  她頓了頓,又道,「你娘不是南邊來的嗎?要不……」

  「我們一家就三口了。」善喜淡淡地道,「生生在一塊,死死在一塊,北戎進關,大不了一個死字,怕什麼。」

  室內就又安靜了下來,善桐歎了口氣也不說話,凝神寫了一頁字,善喜又小聲問,「怎麼你們二房走的是楠哥呀?」

  是啊,為什麼母親不打發榆哥,不打發梧哥,竟打發了楠哥呢?

  善桐琢磨這件事,已經琢磨了一晚上了,但這件事她卻不欲和善喜露出,只是隨口敷衍道,「其實按理也該送走榆哥的,就是娘捨不得,再說,形勢也沒到那一步。就是到了,我們和別人也不一樣,爹就在定西呢。一家幾口人,死也死在一塊了。」

  這說法倒是說服了善喜,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掃了善桐一眼,輕輕地道,「就是你們家那個姨奶奶,一旦知道,又有熱鬧瞧了。」

  其實每一次二姨娘鬧起來,最難堪的還不都是梧哥……

  善桐筆下猛地一頓,墨汁頓時滴落下來,險些汙了袖子,善喜忙道,「哎呀,小心小心,快吹吹。」

  就把這事給岔了開去,兩個小姑娘誰也沒有再提這個話頭,善桐屏息靜氣練了兩頁字,又擱下了讀了幾頁書,眼看著也到了午飯時分,便起身道,「也該走了,我回去啦,下午得空了再來尋你。」

  說著,又和善喜說了幾句善柳的病,「你得了閑我們一起過去坐坐,她娘要出門了,心裡苦悶些,病情又要加重了。」

  待得進了祖屋,果然見得裡屋的門已經開了,張姑姑裡裡外外地進出收拾著,蕭氏和慕容氏站在屋角小聲議論著什麼,善桐豎起耳朵——說的卻是行李的事兒。

  裡屋已經隱隱約約地傳出了祖母的聲氣,「是三妞回來了?進來吧。」

  善桐便沒和嬸嬸們搭話,撩起簾子進了裡屋,見祖母臉上帶了疲憊,忙就上前跪坐到祖母身邊,「我給您捶腿兒——」

  孫女兒雖然貼心,老太太的面色卻依然嚴峻,她拍了拍善桐,便恨恨地對王氏道,「也做得出來的!硬是慢到現在,西北三省都走遍了才告訴出來。再慢一點,怕不是又要到江南去籌措糧食了!宗房真是好大的臉!」

  只是這一句話,善桐便知道宗房畢竟還是露了底細,她詢問地看了祖母一眼,老太太勉強露出笑容,按了按孫女兒肩膀,低聲道,「是三妞出的主意好……祖母按你的意思辦的。宗房是二話沒說什麼都答應了下來……三兩銀子一石,真是便宜他們了!」

  按白麵的時價來算,這已經是罕見的良心價了。善桐關心的卻不是這個,「祖母,咱們全都給了,自己是一點沒留?」

  「族庫都要吃完了,還留什麼留。」老太太似乎餘怒未消,「一萬兩銀子買的安心,倒買出個趁火打劫的二道販子名頭——」

  見善桐面上欲言又止,已經是一臉的文章,不禁又嗤地一樂:「急什麼,就是庫房角的陳麥子,掃掃也夠你吃一年兩年的了。咱們還真能一點後手不留?」

  又和王氏商量了幾句,便命她們母女,「中午吃過飯,回去為楠哥收拾了包袱,明兒一早就動身,這種事,趕早不趕晚。」

  提到楠哥,善桐不免望了王氏一眼,王氏神色如常,並不見絲毫異樣。

  二房的主子們是早就回祖屋吃飯了,飯菜雖不說多豐盛,但也是頓頓都能見葷。下人們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兩個姨娘身份尷尬,也就是比下人們吃得略好些罷了。只是老太太不願見到她們,只能把飯菜送去,另行加熱了別處一道吃。——這是自從夏季那場冰雹以來就作興的規矩,小半年來一律平安無事。今兒個送飯的丫鬟卻遲遲沒有回來,主子們飯都吃完了,她才匆匆進了屋子,別人不看,先在王氏耳邊一陣嘀咕。

  老太太挑起眉來,先看了王氏一眼,善桐卻是禁不住掃了善梧一眼,卻見得梧哥也正望著那丫鬟,神色複雜到了十二萬分,羞愧、擔憂、絕望……在這少年臉上飛快地閃了過去,恍惚間竟有了一絲觸目驚心。

  善桐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神色也有了一絲尷尬,心下千般思緒閃過,一時竟不知作何滋味,只得垂下眼來盯著眼前的碗盞,靜靜地等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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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收心

  二姨娘到底還沒有蠢到家。

  在西北住了一年多,男主人又不在家,老太太更是個不愛浮華打扮的,家中眾女眷都漸漸地拋開了華貴的裝束。就是王氏身為誥命夫人,平時也有穿著棉衣出門的時候,二姨娘在二房小院裡卻還是堅持了她的京城打扮,就是大冷的天,也都還是穿紅著綠,插金戴銀的,善桐雖然看不慣,可也不曾說她。

  今兒個在眾人跟前現身時,她卻打扮得極為樸素,連妝都沒上,頂著兩顆紅腫如桃子的眼,素淨的深褐色棉襖,一進屋就給老太太跪下了。

  「請老人家開開恩!」一邊說,她一邊搗蒜一樣地磕頭,聲音裡已經是帶上了哽咽,不知道的人看了,恐怕還真有幾分可憐。「讓我們家梧哥兒也跟著一塊去南邊吧!請老人家開開恩!」

  幾句話下來,她額前已經是現出了烏青黑紫——到底是長輩身邊的人,善桐第一個起身,二房的幾個兒女都站到了一邊,不敢坐著受二姨娘的磕頭。倒是善桂、善柏等小輩,從來沒有接觸過姨娘的,卻是愣了一刻,才跟著站到了一邊。

  老太太眉頭不禁就是一緊,她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唇角拉緊,顯然是心中恚怒——便沉聲道,「這像什麼樣子!你是誰家的媳婦,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忽然進來磕頭,我老太婆受不起!」

  一般說來,姨娘總也要到主母跟前磕頭斟茶,才算是過了明路。若是長輩們不在身邊的,將來回了鄉也要前來磕頭拜見……只是老太太作風是這個樣子,王氏為了通房姨娘的事,和婆婆之間關係已經鬧得尷尬緊張,這件事也就無人提起。二姨娘雖然在小院裡摔東罵西,但她終究是京城人家,也很懂得規矩,平時無事決不出門,因此回了西北這一年多來,居然沒有和老太太打過照面。老太太要這樣發作她,倒也不能說是沒有話柄。

  只是梧哥都十多歲了……就在邊上站著呢!不認生母,他又算什麼?

  善桐看了哥哥一眼,見善梧雖然面上似乎平靜,但雙拳已經緊握,心中不由得一歎,正要出面緩頰時,王氏掃了她一眼,反倒開口把責任攬了過去,「娘,這是梧哥的生母,因家裡事多,倒是渾忘了拜見的事,是媳婦兒沒做好,您別生氣。」

  若是在從前,老太太沒准就接著話頭敲打王氏了,可如今兩人關係畢竟已經見了緩和,老太太也頗能體諒王氏難做。見王氏眼風投向善梧,便哼了一聲,並不說話。三老爺看了善梧一眼,面上不忍一閃即逝,他要說些什麼,被慕容氏拉了一把,卻終究沒有出口。倒是蕭氏和四老爺甚有眼色,站起身不言不語地就退出了屋子。

  二姨娘本來有些無措,只是張著口不知如何做聲,她本來面容嬌美,如今不知所措,真有幾分惹人憐愛。得了王氏幾句話解圍,又忙給老太太磕頭,頓得青石磚通通作響,「老太太開恩,老太太開恩!梧哥年紀小,身驕肉貴吃不得苦,您可憐可憐他,可憐可憐他,把他打發到南邊去吧!」

  不多時,額前已經磕破了皮,血順著鼻樑直淌下來,頗有幾分淋漓可怖。善梧低低地哼了一聲,善桐心中一陣難受,也顧不得看母親臉色了,忙一推善梧,連拉帶扯將他拖出了院子。善榆、善楠都跟著出來了,善楠面上很是難堪,又有幾分不解,幾兄弟也就都把眼神對準了善桐。

  大人說話,沒有小孩插嘴的份,尤其善桐在二姨娘這件事上吃過虧的,雖然心系裡屋動靜,善桐卻也沒有翻身進去的打算,只是沖善楠搖了搖頭,低聲道,「鬧著呢!都先回去吧!」

  雖說她年紀最小,但此時卻儼然是個話事之人。榆哥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就招呼兩個弟弟,「都回去吧,別、別在這添亂了。」

  他今年也有十四歲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身量拔高之餘,多少了有了些老成氣息,善楠一頭霧水,又很有幾分慌張,自然是別無二話,跟著哥哥就走。善梧卻是再忍耐不住,才走了幾步,就頻頻回望屋裡,面上神色雖然複雜,但那股濃濃的擔心,是瞞不了人的。

  到底是親生母子,血濃於水,平時再疏遠,到了這樣的時候,還是露出了端倪。

  善桐心中到底是有些酸澀的,但轉念一想:如果善梧連親娘都不顧了,這還能算得上是人嗎?

  她就歎了口氣,上前拉了拉善梧的胳膊,低聲道,「哥你就放心吧,有娘在,二姨娘不會受多大委屈的。」

  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思及母親的用心,又加了一句,「要是祖母隔著窗子看見你這個樣子……二姨娘怕是又要吃虧了。」

  這句話,她說得很小聲,但善梧如遭雷亟,一下就轉過身來,跟著善桐急急地出了祖屋。

  不知不覺,他緊緊地攥住了善桐的手,力道之大,甚至握得小姑娘有幾分生疼。

  這一路大家就走得很沉默,善梧低垂著頭和妹妹手牽著手,手上力道時輕時重——善桐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出此時善梧心裡,定然是百味雜陳,千般思緒翻湧。她心頭湧上了少許憐惜,一時間竟又有了些羞愧,可過了一會,又想到了這些年來眼見的,經歷過的種種慘事。在回鄉道上的那一聲慘叫,桂太太對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村牆外日日新死的流民……

  她的心又漸漸地硬了起來,在心頭暗暗地道,「要怨,就怨這逢高踩低的世道,須、須怨不得娘,怨不得我。」

  可過了一會,又想到剛才二姨娘血流披面,猶自不管不顧地猛力磕頭,口口聲聲,只求老太太放梧哥一條生路,讓他跟著南下的情景……

  善桐就覺得自己剛才吃下的不是糧食白麵,而是一團團的螞蟻,這麻癢到了極致,讓人坐立不安的些微痛楚,讓她甚至都不敢直視善梧。只好在心裡暗暗地埋怨:為什麼這世道這樣艱難,為什麼……為什麼貴人們不顧底下人的死活,要讓西北的萬千子民受苦。為什麼——為什麼娘要為爹納妾,為什麼榆哥要有這一劫,為什麼二姨娘這樣不懂事……

  千萬個為什麼,在善桐腦海中盤旋不去,好像一群聒噪的老鴰兒,在她耳際盤旋,竟讓她顯得分外沉默。直到進了二房的小院子,她才打起精神來,吩咐望江端茶倒水,將兄弟三個,領到了王氏起居的東裡間依次坐下,卻依然是不發一語,榆哥幾次有所異動,都被她用眼神壓下了:此時此刻,雖然長幼有序,但善桐憑藉著她在長輩跟前受到的信重,儼然已經成了家中說一不二的小主母。

  這反常的,帶有壓迫感的沉默,一路持續到大姨娘悄悄進屋,才多少被打破了一點兒。善楠自然立刻就向母親投去了詢問的眼神,但大姨娘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慈愛地望著善楠,態度中多少也帶了擔憂和不捨,但卻終究是要比二姨娘的絕望,來得從容得多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這兩個姨娘,到底誰為人好些,一眼望去,已經一目了然。如果二姨娘有大姨娘半分聰明,又怎麼會這樣驕狂呢?

  善桐忽然自失地一笑,她發覺自己到底還是為自己的發現,亂了方寸。

  難怪母親不肯明說……即使是親如母女,也有些話有些竅門,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眾人又等待了很久,王氏才領著二姨娘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子。——卻沒有讓二姨娘跟進堂屋,還在院子裡,就吩咐望江,「拿熱水和雲南白藥來,讓大椿給二姨娘上藥。」

  自然就有人嘖嘖連聲地將二姨娘扶進了屋子裡,善桐隔著窗戶想要看看二姨娘的神色,可二姨娘頭垂得實在太低,她還沒看清楚,王氏已經進了裡屋。

  「人倒是齊全啊。」王氏掃了大姨娘一眼,抿著唇不動聲色地道,「櫻娘呢?今兒個如何,可以出門嗎?」

  或許是楊家血脈裡就有這樣的病根子,善櫻的身體雖然要比善柳好些,但進了秋冬也經常要犯哮喘,和善柳一樣,等閒都是不出門的。大姨娘進了冬天,不是照管榆哥的起居,就是進內院去陪善櫻,也很少在人前現身。

  「怕是不大能出門的……不過,她一個不懂事的丫頭片子。」大姨娘從容地道,「還不是聽長輩們的安排,難道還容得她反了天不成?」

  雖然由頭至尾沒看善梧一眼,但話裡到底還是露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王氏好似沒有聽到,神色不變地放過了大姨娘的話茬,「既然櫻娘不能來,那也就罷了,閒話不多說。如今村子裡的情景,大家都是看得到的,三房的柏哥、四房的桂哥同兩個嬸子,都要到安徽去了。我們家和三房、四房不大一樣,你們父親就在定西,因此我是不會走的——但也不能一個都不送出去,大姨娘幫著楠哥收拾出一個包袱來,明兒就動身……楠哥一路要聽柏哥的話,也要靈醒一些,出門在外不比在家,沒人順著你的少爺性子,要警醒小心,別被人欺負了去。」

  這番話固然聳動,但一來善桐心裡有數,二來善梧其實多少也猜到了些,因此唯獨只有善楠一個人大驚失色,立刻就站起來道,「娘……我……我……」

  他我了半天,結巴得幾乎趕得上榆哥,望了生母一眼,也不知得了什麼眼色,斷然又道,「我不走!」

  就算明知道是大姨娘教他這樣客氣,王氏依然是有幾分欣慰的,她微微笑了,低聲道,「你也不走,我也不走……都是好孩子。」

  這話似諷刺,又似乎是欣慰,還沒等眾人搭話,她又抬高了聲音,疾言厲色地道,「讓你走你就走!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像什麼話!你和我客氣,也是空客氣,真孝順我,一路上小心一些,到了安徽,不要分心,好好讀書!萬一家裡出事,給我們二房傳宗接代,振興家業的重擔就要撂在你肩上了——孩子,你心裡要有數!你不能再這麼一天大兩天小的了!」

  眾人頓時都站起身來,陪楠哥聽訓,倒是榆哥還坐得穩穩當當的——卻也曉得結結巴巴地為弟弟緩頰,「也……也是捨不得家裡人嘛!」

  王氏卻似乎心裡有氣,越說語氣越硬,「捨不得家裡人,誰能捨得?你當你們三嬸捨得善槐嗎?天底下的事,有多少能隨著你們的意來?要不是為了這個家,我犯得著……」

  話說到這裡,卻又戛然而止,她看了善梧一眼,又乏力地歎了口氣,揮手道,「就這麼一件事,都出去吧,該幹嘛幹嘛……安生點兒,別再惹事了——我受不住,我受不住了……」

  這個素日裡最是要強、最是妥帖的當家主母,似乎也再經受不住這多番的內外煎熬,罕見地在孩子們跟前露出了疲憊與無奈。榆哥第一個忍不住,輕輕地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娘——話還沒出口,卻已經被善桐拉著,半強迫式地扯他出了屋子,大姨娘緊接著又牽走了善楠。善梧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撐著腦袋,也正疲憊不堪地望著他,眼神中真有無數說不出口的話,他的腳步一下就沉重起來,不知為何,那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竟再無法忍耐下去,一時間奪眶而出,不多時,便已經爬滿了臉頰,他哽咽著叫了一聲娘,回身幾步就撲到王氏懷裡大哭起來,眼淚紛紛落進了王氏裙子裡,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道,「兒子、兒子不會讓娘失望的!」

  王氏沉默著沒有做聲,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善梧的肩膀,聽他似乎是賭咒發誓,又似乎是囈語一樣地道,「娘的慈愛,兒子心裡明白……兒子斷斷、斷斷不會讓娘失望,一定……一定發奮讀書,一定孝敬您……」

  這還是梧哥第一次在嫡母跟前失態成這個樣子。

  他的肩膀又劇烈地抖動了一會,這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王氏目光閃動,才要說話,梧哥又開口了。

  「二姨娘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來望著王氏,紅著眼道,「您只管敲打她、責罰她,兒子絕沒有一句怨言,兒子知道您是為了她好。今兒個在祖母跟前,委屈您了……」

  姨娘不賢慧,真正沒面子的其實還是主母,至少為二姨娘攬下「沒有拜見長上」這個罪過,王氏是有幾分冤枉的。

  能夠體貼到這一層,足見梧哥是真的站在了嫡母的角度上考慮事情。

  王氏的眼神裡就漸漸露出了欣慰,她慈愛地攬住了梧哥的肩膀,低聲道,「有兒子這句話,娘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緊的。」

  頓了頓,又道,「不過,二姨娘始終是你的生母,雖說主僕有別,但你也不能這樣說話。什麼敲打、責罰?這不是你一個為人子的能說的話,當著娘的面說一說還好,當著別人的面,再也別露出一句了。」

  梧哥面上浮現出了一個極為複雜的表情,他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又似乎根本哭笑不得,擰巴了一會,淚水又不受控制地從他眼中洶湧而出,他只得繼續撲到母親懷裡大哭起來,似乎要讓那嚎啕的哭聲,將心中兩難的情緒帶走一般,竟是罕見地如孩童一般,哭得都打起了嗝來。

  王氏一邊拍著他的肩膀,一邊不禁就透過窗戶,望向了鐵灰色的天空。冬日那刺目的光芒,似乎都不能刺痛她的雙眼,這位和藹的中年婦人微微地笑了,笑顏竟同女兒猶有幾分相似,都帶了一縷說不出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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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慈母

  二姨娘難得的一次表演,並沒有在村子裡激起多少波瀾。雖有幾個老太太竄門時問了一句,老太太亦不過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就是捨不得孩子,想要把梧哥留下,難為她一片慈愛,我便也准了。」

  有了小五房開頭,村子裡好些殷實的人家,都有乘著天氣冷,劫道的凍得不成樣子,路上反而更太平的這一兩個月,用快馬將孩子們送出了寶雞,如同飛鳥投林一般,各自投親靠友去了。只是養得起馬的人家畢竟不多,大部分村民還是只能依靠宗房發下來的過冬糧食度日。到了年前,村牆附近的流民漸漸地越來越多,楊家村能夠拿出來賑濟的糧食卻越來越少,自己的飯都不夠吃了,流民們得到的殘羹剩炙,也就漸漸地更少了。僅僅是一個臘月,每日裡就有七八名老弱餓死在村牆外頭,村裡雖然暫時還沒有減員,不過兩三個老人家自然過身,但這個年還是過得沒滋沒味的,非但沒有祭祖,就連除夕日,也就是零零落落地響了幾掛陳年的鞭炮,就再沒有什麼響動了。

  族長就又派人請老太太到宗房說話,老太太懶怠活動,族長也沒有辦法,只好又一次屈尊進了小五房的院子,和老太太商量,「還是要把村牆外面打掃打掃,不說也都是老親戚的住處,現在被人闖進去居住,以後人回來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就說這天氣要暖和起來了……若是還像現在這樣死人,他們又不掩埋的,一旦起了瘟疫,一村人都要跟著葬送進去了。」

  這是正事,也是正理,老太太和王氏都點頭,「是該這樣。」緊接著問題就來了:要搬運屍體驅趕流民,那就得要起村兵,可一起村兵,糧食消耗必然大增,也所以饑荒持續了半年多,流民聚集在村牆外頭,漸漸地成了隱患,族長都沒有能夠下定決心。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老太太見族長白眉緊蹙,宗子楊海林也是一臉的欲言又止,心知在這樣的時候要起村兵,的確就是在往宗房的心頭剜肉,便道,「三妞?過來伺候祖母抽一袋煙。」

  善桐人在外屋端茶倒水呢,聽到祖母一番話,忙碎步進來伺候老太太抽起了水煙,老太太徐徐噴了一口白煙,又指點著善桐,向楊海林道,「就是這丫頭,往西安去看她舅舅,回來的路上還遇了險……這件事雖然我們沒有張揚,但海林大侄子也該知道吧。」

  楊海林便目注善桐,笑道,「聽說啦,怪道是您的孫女呢,聽說她臨危不懼,好機變呢!」

  老太太神色不變,又道,「也不是為了勾引你稱讚她的——三妞,你把那事兒告訴給你宗房大爺聽聽。」

  善桐便將那匪首和自己的連番對話,又詳細復述一番,給楊海林聽了,猶豫了一下,又續道,「我聽著他們自己有幾個人,漢話說得很不清楚,喊話的時候,說的是突厥人的話。就是都拿黑布纏了頭臉,也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進來搶掠的人,還是只是慣說突厥話的匪徒。」

  北戎和大秦在西北打了這麼多年,當然也不可能沒有交流,會說突厥話的人其實並不少,也並不都是北戎自己的蒙古人。不少亡命徒一旦落草,進入北戎境內,便操起了突厥腔,拿黑布纏了頭臉,轉身就以北戎的身份來打草穀,這樣的事,二三十年前西北是屢見不鮮。楊海林聽了,只是驚,卻不異。就是老太太都不禁皺起眉,「怎麼之前沒和我們說!」

  善桐看了看楊海林,又看了看族長,聲若蚊蚋,「我也沒聽明白,其實他們說不說突厥話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大馬賊……一色都帶著的是火銃呢。」

  這是以退為進,巧妙地又凸顯了馬賊群的武力,還是小姑娘真的只是一時疏忽,眾人自然已經是懶得去分辨了。楊海林又低頭盤算了片刻,徵詢了父親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若是如此,明年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最是難過了……我看從二月起,就起了村兵操練起來吧!說不得,大家都減省些,就是餓著肚子,也把這個難關熬過去再說了。」

  於是進了二月,村裡家家戶戶都出了青壯,起了村兵,由那十一個許家的鐵衛領著操練了幾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流民們都驅散開來,又把一冬倒斃的饑民們草草安葬。又把村牆上的冰給預先鑿落了,免得到時候冰雪融化,反而腐蝕木頭。——卻並不曾隨著天氣的和暖,將村牆拆卸收藏,反而依舊保持了這樣一座堡壘,此後日日上夜,也是一樣太陽落山就不許進出。只是這一遭進出的人也少多了:天氣一暖,道上就更不太平得多了。就是明知道楊家村已經不是以往那樂善好施的名門望族,依然不斷有饑民懷抱僥倖過來試探,從他們口中,村民陸陸續續便知道了:前線戰事時斷時續,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太平,甘肅那邊似乎已經要亂起來了——實在是餓死人,能吃的全吃光了……就是種糧都絕了,流民們全湧進陝西來,陝西又偏偏也沒有糧食,路上亂得太過分,已經有人賣兒鬻女,易子相食……

  就是楊家村的日子也不好過,從組村兵起,族長就聯合耆宿們,進各戶收繳糧食,言明是宗房『借』的,實則是將各房的糧庫都打掃一空。由宗房派了二爺、二太太做主,各房都出了人幫廚,做起了大鍋飯。要緊著村兵們先吃,女眷們落得著的就少得多了,一般的老弱一頓就是一個饅頭,除非家裡有病人、老人,不然再不許開小灶。

  小五房更是嚴格地執行了這個規矩,因為三老爺、四老爺年紀都上三十,未能入選村兵,善梧等小一輩的年紀又太小了些,因此全家上下,此時竟也不分主僕了,除了老太太偶然能打打牙祭,竟是連王氏都是一頓一個饅頭。好在小五房窖藏多的,三不五時,還能借給老太太做飯的名義,多炒幾個菜,大家也算是開過葷了。

  如此進了三月,廚房裡出來的饅頭漸漸是越來越小,卻是誰都沒有抱怨……自從開春以來,一滴雨都沒下,麥苗簡直都要蔫了,宗房在這個時候把糧食扣得緊一些,大家心裡都能諒解的。一村人慢慢地都瘦了下來,三老爺那天還開玩笑,說自己,「還怕中年發福,經過這一番,倒是又精幹起來了。」

  他沒有說錯,顯著地精幹起來的不但有他,還有善榆、善梧,這兩兄弟作為小五房僅剩的男丁,雖然多少得到了各方若有若無的照料,因身體長得實在快,兩兄弟都有些頭重腳輕的意思,伸出手來,手腕上連一點多餘的肉都沒有了。

  老太太看了就直歎氣,又安排王氏,「讓老三和老四暫且在老三院子裡歇著,你們搬進祖屋來住,家裡人少了,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照應。」

  王氏心知肚明:住在一塊,多少能省幾個服侍的人手,二房從京城裡帶回來的下人,老太太是想裁撤幾個,省一點口糧給孫子們吃了。

  她就給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領神會,等沒人的時候,她給祖母伺候水煙,「其實人多人少,不差那一個饅頭,這時候攆人走,傳出去實在是太難聽了……」

  老太太聽了就直歎氣,一袋煙抽到了盡頭,還含著煙嘴吧嗒了許久,才不捨地放開了:糧價飛漲帶動物價飛漲,道路上又極不太平,小小的煙葉,都已經翻了十多倍的價錢,老人家又捨不得銀子,如今就連青條,都要省著抽了。

  到了三月底,再沒人埋怨村兵耗費糧食了,大家都誇老太太,「還是您有遠見,這十一個鐵衛,留得好!」

  畢竟是經過戰場的鐵血將士,雖然不過十一人,雖然在楊家村裡耽擱了一年多,但一身的工夫,這十一位軍爺是一點都沒有擱下,平日裡操練村兵有板有眼,一旦有事,非但身先士卒,並且行動有條有理,遠比村人們自己沒頭沒腦的瞎鬧,要有章法得多。饑民們衝擊了幾次村牆,都被趕散了,又因為周圍的野草菜根都要被挖盡了,終於悻悻然散開,村外丟了十餘具屍體,也無人去管。村裡婦孺們又多了新活計:為村兵們縫製幾件厚實的板甲,又要輪班為他們送飯。

  老太太就和王氏商議,「我老了,三妞又還小,且還笨手笨腳的,你到底是個誥命,家裡的事也要你來做主……打發姨娘們跟著幫一把手吧?」

  王氏卻道,「畢竟都是正妻,單單打發她們過去,多少透了輕浮,還是我帶著大姨娘白日裡過去幫一把,家裡的事,就要娘多照應了。」

  幾個月艱難的光景,一家人看誰都是親切的,就是三老爺和四老爺都和睦了不少,不要說老太太和王氏了,老太太把激賞捺下,卻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說了一句,「還是你懂事——家裡的事,就交給我吧。」

  王氏就帶了大姨娘,每天早出晚歸地縫板甲、削木棍,幫著下廚……雖然是四品誥命夫人,但沒幾天也就累得顧不上儀錶,一眼看去,說是村婦也並不出奇。望江、張看都惶恐得不得了,請王氏回來休息,她們願意過去幫忙,都被老太太止住了。「這不是擺架子自重身份的時候,村裡人應當上下一心,你越是提醒別人你是富戶,人家就越看你不順……」

  善桐聽見,又是一番若有所思,吃過午飯,她主動提出,「我也過去幫著幹點雜活吧!」

  老太太啐了她一口,「瘦成什麼樣子了!你只管寫你的字,繡你的花去,十二三歲的孩子,別跟著添亂。」

  隨著局面越來越緊張,老太太的脾氣反而越來越好,也願意同孫女說說笑笑的了,這啐一口只是在和她玩鬧,老人家沒有認真生氣。

  善桐卻覺得這虛假的歡笑實在很心酸,她倒寧願祖母還是那不怒而威,心機深沉如海的樣子,對自己永遠都帶了三分挑剔、三分考量,而不是同現在一樣,放下架子親自來哄自己開心。雖說和氣了,但怎麼看,都透了些落魄。

  「那我就找善喜玩去了!」她就沖祖母扮了個鬼臉,轉身噔噔地出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沒心思去找善喜——十三房有海鵬叔這個病人在,倒是沒能斷了爐火,海鵬嬸見到她就要塞給她一點吃的,小姑娘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都要出院子了,還是一轉腳跟,回了二房的新住處。

  才一進屋子,就聽到二姨娘暫住的後罩房裡傳來了男人的聲音:一家人都棲身于小院子裡,王氏帶了女兒住上房,兩個兒子東西廂地住著,大姨娘、二姨娘就只能住在低矮愀仄的南罩房裡了。

  「你拿著!」二姨娘說話的聲音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管你飽了沒飽,塞懷裡!」

  她一邊說,一邊就有人推門出來,倒和善桐打了個照臉——善梧沖她咧嘴一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他輕聲道,「三妞妞來了——給,得了閑你當零嘴兒吃吧。」

  說著,就將手裡的一包拿手絹包得好好的物事塞到了善桐手裡,自己轉過身去出了院門,越走越急,很快就不見了人影。善桐怔在當地,好半晌才扭過頭去——又恰巧和二姨娘對上了眼,二姨娘毫不忌諱地沖她翻了個白眼,怒氣衝衝地猛然合上窗門,善桐卻還能隔著窗子,聽見她責罵大椿,「死丫頭,越來越沒眼色了!說!你幹什麼呢!又偷吃!又偷吃!」

  沒能送走善梧,對二姨娘來說始終是個很大的打擊。老太太的冷遇,或者更加劇了她的失意,或者接連耐了這樣久半饑不飽的日子,也實在是讓她心緒不佳,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響亮,嗓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眼下是連指桑罵槐,罵善桐偷吃的話,都敢出口了。

  不知怎麼,善桐卻再沒有了去年冬天那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反而多添了幾許悵然,她垂下頭來,細細地解開了手絹上的小結,揭開一看時:卻是滿滿一包泛黃的豬油渣。再仔細聞了聞,還能聞見隱隱的香氣。

  天下父母心,二姨娘就算有再多的不是,對善梧始終是一心一意,無可指摘。

  善桐的眉頭卻深深地擰了起來,她又看了看後罩房的窗戶,這才沉吟著進了裡屋,又盤算了一會,心中委實是難以決斷,可想到善梧臉上說不出的難堪,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起身打發六州,「去把大椿叫進來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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