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1
發表於 2017-2-20 10:41: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牛刀

  大椿很快就進了屋子。

  年成不好,連主子們都瘦了,當下人的自然也不例外,大椿本來就並不胖,如今更是可憐兮兮,幾乎只有一把骨頭。一進屋,就略帶惶恐地閃了善桐一眼,襯著尖尖的顴骨,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善桐托腮望著她,面上倒是不見喜怒,十二歲的姑娘,漸漸地也有了大人的樣子,雖然還殘存著些許孩童的天真,但一雙眼已經慢慢地靜了下來,不言不笑的時候,也多了些說不出的氣質,叫人打從心底就不敢小看。

  僅僅是一年半之前,遇到這樣的事,三姑娘還是直接在廊下高聲大氣地給二姨娘沒臉,如今已經懂得叫自己過來,旁敲側擊地警告二姨娘了……

  大椿瞅了三姑娘一眼,就越發恭順地低下頭去,細聲細氣地道,「二姨娘不懂事,請您別和她計較……」

  善桐卻僅僅只是微微一笑,她從容地擺了擺手,並不露出一點不快來,反而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坐。」

  大椿猶自還有些不敢,撩了善桐一眼,見善桐已經指了指炕前的小幾子,她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這一坐,就要仰望炕上的善桐了,兩個人雖然年紀差得挺遠,但善桐卻一點都沒落下風,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大椿,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興味地道,「大椿姐,我記得你是後來買進來的人口,不是我娘的陪嫁,是不是?」

  大椿微微一愣,她又掂量了善桐一眼,越發摸不著頭腦了——可主子有問,不能不答,這事也沒法說謊。

  「是,那年年成不好,京城米價貴得厲害,家裡吃不起飯,便把我送進府裡了。」

  善桐又摸了摸下巴,嗯了一聲,久久才道,「我記得你爹娘倒都有些能耐的,你爹後來進了娘的陪嫁鋪子做活,似乎是個帳房,是麼?」

  雖說是外頭採買進來的人口,但大椿畢竟是有家的人,父親在王氏手底下討生活,能決定她生死的,不是二姨娘這個半主半奴的姨娘,而是王氏這個主母,她究竟站在誰那邊,不問可知。

  很多事其實就是這樣,王氏的安排可以說得上是隱秘過人,但她瞞了誰也不會想著瞞女兒,一旦看到了這個事實,則母親的盤算,做女兒的不問都能猜出三分來。善桐此時回想起來,只覺得母親和姐姐種種令人費解的表現,似乎都有了解釋,頗有醍醐灌頂的味道。但心頭卻並無一絲輕鬆,反而益發沉甸甸的,一時間竟是不知不覺就歎了口氣。

  大椿反而坦然多了,她抬起頭來,不閃不避地和善桐對了一眼,態度竟多了一絲親昵,微微一笑,並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三姑娘您長大啦。」

  是啊,長大了,自己是真的明白世事了……

  想到善梧臉上閃過的茫然與痛苦,想到他幾乎是瘋狂的苦讀,善桐的目光就漸漸地低沉了下來,她自嘲地一笑,低聲道,「心還是太軟了……」

  沒等大椿聽清楚,她便又抬高了聲音,指著手絹裡的豬油渣笑道,「這是你給二姨娘出的主意?」

  二姨娘身邊兩個丫鬟,的確是大椿要更得寵一些,雖然也難免受到她的搓摩,但有了什麼事,二姨娘總是打發大椿去操辦的。

  把大椿握在手心,就等於是握住了二姨娘和善梧之間的每一絲聯繫,母親這一招,真是心機內蘊,不露絲毫煙火氣息,最難得這麼多年以來,竟沒有絲毫外泄,見微知著,母親的城府手段,真是不問可知。

  大椿眼神微沉,猶豫了片刻才道,「這個倒不是奴婢的主意,三姑娘也知道,眼下村子裡事情多,二姨娘要是再鬧出什麼事來,大家的面子就太不好看了。太太在老太太跟前也不好收科……只是二姨娘實在心疼七少爺……」

  「再心疼,她也是父親的姨娘,怎麼說都是半個主子,和廚子勾勾搭搭的,像什麼樣子?」善桐抬高了聲音,「這件事幸得是沒有鬧出來,若是鬧出來了,你讓七哥怎麼做人?」

  再饑荒的年景,廚子本人肯定是餓不死的,前幾天是老太太的生日,雖說沒有大辦,但家裡到底還是割了幾塊肉回來,這油渣是從哪裡來,善桐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小廚房掌勺的金師傅是個老光棍,平日裡見到條母狗都要多看幾眼,二姨娘雖說這一陣子憔悴了不少,但到底是個美人兒……

  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實在是太過了一點,就算是母親也未必願意二姨娘鬧出此等醜事,大椿但凡知道一點分寸,也不至於慫恿二姨娘出此下策,倒很像是二姨娘本人的作風:出身市井,在這些事上就不那麼講究。

  善桐見大椿不言不語,便又垂下頭來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自己的辮梢,「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麼,不過你也要記住,二姨娘再怎麼樣,也是我們小五房的人,一舉一動,代表的是小五房的臉面,她可以討人厭,但大節上卻決不能有虧……」

  她心底忽然又竄過了一個念頭:就算大節有虧,也不能在這當口——

  可才一這樣想,善桐自己又都不寒而慄,她甩了甩頭,在心底又說服了自己:過了這個關口,二姨娘也不是傻子,自然不會為了一點吃的,和別人眉來眼去賣弄風情。自己這個想法,終究還是行不通的。

  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鬆一口氣。但善桐畢竟是鬆了一口氣,又敲打了大椿幾句,「讓你在二姨娘身邊服侍,為的就是你懂事,二姨娘會聽你的勸,你就得相機勸著二姨娘……有些小事勸不下去,就不多說什麼了,這樣的大事,你要勸不下去,要你何用?」

  大椿左思右想,都覺得三姑娘說得句句在理,不禁冷汗涔涔,又有些後怕,目光在那一包油渣上盤旋了片刻,一咬牙,她輕聲道,「三姑娘教訓得是,日後大椿知道如何行事……只是這事已經出了,您看著該怎麼了局呢?」

  姨娘和廚子眉來眼去的,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父親在家,可以乘勢鬧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一方面是下了二姨娘的臉面,再讓梧哥難堪一點,一方面,也是斷了二姨娘的恩寵,讓她在這個家裡越發沒有憑藉。要往大了鬧,就是把二姨娘的性命葬送進去,也不是什麼難事,當然,隨之葬送的還有梧哥的脊樑骨……

  善桐忽然間不願意再往下想了,忽然間她很討厭自己,甚至覺得自己的面貌已經醜陋不堪……她不喜歡,是的,她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娘操心的事兒已經夠多了。」她到底還是下了決心,掃了大椿一眼,輕聲道,「這件事就不要讓她知道了吧!你把二姨娘叫進來,我親自和她說。」

  大椿頓時欲言又止。

  上一次善桐和二姨娘正面交鋒,結果當然是善桐吃了虧,雖說主母的用心,如今在場的兩個人都已經明白,但大椿一時也拿不准是不是應該聽從三姑娘的吩咐——她雖然身份尊貴,但卻並不是家中的主事者。真正說話算數的人,還是主母王氏。

  善桐又怎麼不知道大椿在想什麼?但她並不想讓這件事被母親掌握在手中,雖然很難對自己承認,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她很看不起二姨娘,但卻並不想要她死。不管是看在梧哥面子上,還是看在二姨娘本人份上,敲打她可以,限制她可以,但要趕她出門,讓她死於非命……善桐到底還是不忍得的。

  而她——是的,在這一點上,她並不很信任母親……想要保住二姨娘的性命,和梧哥在家裡最後的一點顏面和尊嚴,就得背著母親玩弄手段。甚至連梧哥都要瞞得死死的,不能讓他知道一點內情。

  她倒是並不怕自己洩密給梧哥知道,但二姨娘會不會到處亂說,向兒子訴苦,那就說不清了。其實自己根本不應該隨意插足進這灘渾水中,鬧得不好就是一身的騷味。難怪姐姐雖然心知肚明,但始終裝得和沒事人一樣,她當然是看透了個中得失……

  善桐就頹然歎了口氣,在心頭狠狠地摔了自己一個耳光,暗自責備自己,「你又無事生非,你又壓抑不住。」

  而後才抬起頭來,冷冰冰地看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也正抱著手靠著牆,翻著白眼望著善桐,這動作做來還有幾分難度,蓋因她要比善桐高些,翻了白眼,眼睛就是朝上走了,又要翻下來看著善桐,倒是有幾分難為了這一雙明眸的。

  善桐吐了口氣,根本無心和二姨娘計較了。她已經懂得了母親的淡定和寬容從何而來:想來如來佛祖看著孫行者撒歡時,也有類似的寬容。

  「二姨娘想被發賣嗎?」她輕聲細語,很親切地問。

  二姨娘的臉色頓時一變。

  被發賣,是每個姨娘心頭最深的恐懼。不論是貴妾也好,良妾也好,賤妾也好。當主母的要賣你,其實都是一句話的事,除非已經寵妾滅妻,否則奴婢文書是可以補的,手印是可以強按的……做丈夫的只要不想鬧出大笑話,就不會和妻家翻臉,說得透徹些,自己回家怎麼和太太鬧是一回事,賣出去的妾,還真很少有被追回來的。

  當然,這也只是下策中的下策,尤其是像二姨娘這樣生育了兒子,兒子眼看著又很有出息的良妾,主母要這樣行事,首先就要冒著日後年老無人奉養,同庶子反目成仇的危險。但這一句話出來,無異於是照臉摔了二姨娘一個耳光,赤裸裸地提醒了她的奴才身份。

  二姨娘還沒有答話,善桐就又補充了一句,「要是二姨娘想離開西北這個苦地方,只管告訴我一聲,我一定轉告祖母。只要一句話,你就能離開這個你很看不上的西北。」

  自從善檀去年去了安徽,全家上下最受寵,最得老太太歡心的小輩是誰,二姨娘當然不至於不知道。

  她立刻就想到了老太太對她幾乎是不屑的態度——善梧都那麼大了,要不是主母斡旋,連她這個姨娘都不認……

  現在西北又是荒年,少一個主子吃飯,就是少一個主子,二老爺又是出名的孝子,從來沒有對母親的吩咐說過一個不字。真是這時候先斬後奏把她賣了,有老太太身份壓著,梧哥能說什麼?就是老爺知道了,恐怕都不會有一句埋怨……

  「現成的話柄放著呢。」善桐又點了點炕桌上的手絹,「我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但也是傳承了百年的老族了,平時吃穿用度,是不大好,二姨娘看不上,我知道的。不過規矩總是放在那裡,二姨娘做的事情傳出去,的確是不大好聽啊。」

  連藉口都有了——還是自己給送上門的……

  二姨娘忽然就覺得眼前的三姑娘漸漸地高大了起來,她一向很看不起這個天真的小姑娘,雖說這一年半以來,兩個人連話都沒有說上幾句,但當時二太太隔著窗戶訓斥她的那幾句話,卻還是牢牢地烙在了自己心底。

  怎麼說都是半個長輩——長幼有序,她就是再當紅,能搓揉得到自己?她越是聰明,就應該越看得明白,有梧哥在,最好對自己客氣上幾分……

  她的冷汗一下就流了一脊背:直到現在,她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做法有多少疏漏,眼前這個天真的小姑娘只要在老太太耳邊說上幾句話,借刀殺人——老太還有多少年好活?等到善梧掌權,恐怕她早歸黃土,到時候善梧就是再怨恨她,又能怎麼樣……

  善桐撩了她一眼,甜甜地笑了起來,她輕聲問,「二姨娘站得舒服嗎?」

  在這一瞬間,她的笑容竟和王氏有了十分的神似,帶著的這一縷天真,實在殺氣四溢。

  二姨娘再站不住了,她已經無法維持這份無動於衷的不屑,然而她到底還是不甘心跪下的,雖然放鬆了手臂,也不知不覺站直了身子,但雙膝要彎不彎,一時間就尷尬在了當場,不禁就懇求地望向了善桐。似乎指望著善桐給她一點慈悲,讓她免於下跪求饒的卑屈。

  善桐盤膝坐在炕上,偏著頭望著二姨娘,只是笑。

  雖然她依然不過是個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但二姨娘心中的輕視已經蕩然無存,她一咬牙,到底還是慢慢地跪了下來。

  善桐頓時在心中深深地歎了口氣。

  頭一次完全出於自己的主意,背著所有人行事,其實也算是對她的一次考驗,這一份自己出給自己的卷子,她答得到底還並不差,足以讓自己滿意。

  見二姨娘的膝蓋觸到地面了,她才噗嗤一笑,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姨娘,你是半個長輩,怎麼對我一個小輩這麼客氣呢?起來說話吧——坐。」

  她指給二姨娘的座位,正是大椿方才坐過的小幾子。

  這一次,二姨娘坐得雖然還不很情願,但已經沒有過多的抗拒。

  兩個人的上下之分,也就隨著這一坐,塵埃落定。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2
發表於 2017-2-20 10:41:1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醜陋

  就算宗房已經嚴格控制糧食的消耗,但當時序進入四月,卻還是滴雨未落時,村子裡的恐慌氣氛也還是越來越濃,村牆外頭聚集的流民也越來越多。人們拿到手的白麵饅頭裡不但沒有那麼細膩了,連個頭也漸漸地越來越小。——現在反而要保證佃農能夠吃飽,不會跟著逃荒,還會每天來回走上十裡的路挑水灌溉麥田。至於不事勞作之輩,不論身份如何,都只能暫時餓著肚子了。

  各房就算還有些底子,可以私底下開點小灶,經過小半年的消耗,糧庫也終於要空了。往外跑是沒地兒跑的,外面只有更亂,只好先緊著老弱病殘,可就是這樣,到了四月中旬,寶雞爆發了一場民亂之後,從鳳翔府往村子裡的商道終於也沒有人走了,日用品開始短缺,第一個受不得的就是病人。藥材得不到補充,有幾個身體弱些的老人家,就這樣撒手西歸了。

  小五房上上下下也都多了幾分心事:善柳常年要吃藥的,如今茯苓和白芍都要吃完了,就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裡買。三老爺還想騎馬到鳳翔去的,可現在擺明瞭一出村牆就未必能回來了……就怕被綁架了反而來勒索糧食,到那時候家裡是給還是不給呢?

  老太太就親自帶了善桐,在村子裡繞了一圈,白芍是有了,可茯苓也算是金貴的東西。滿村問過一圈,都沒有淘換來幾兩,三老爺一咬牙,「我上十三房問問去!」

  十三房的海鵬叔和善柳一樣,常年吃的藥裡是有一味茯苓的,他是老病號,一年四季斷不了藥,茯苓的藏量應該要比別人多些。

  老太太沉吟再三,還是搖了頭,「這是奪他的命來續善柳的命……要是和十三房沒有交情,還能開口,和十三房有了交情,反而不好說話了。」

  三老爺到底是善柳的親爹,雖然不說話了,可面上到底還是多了幾分陰沉。善桐看在眼裡,忽然間就明白了祖母的為難:做當家人的,有時候委實不能不招人討厭,至少這個決定下得,雖然在理,卻非常不近人情。

  她就多添了往三房走動的腳步,時不時拉著善柳出來多走幾步,天氣畢竟暖起來了,善柳發病的次數也少了一點兒,雖然減了茯苓,但看著倒像是慢慢好起來的樣子。海鵬嬸來了一次,送了幾兩茯苓,老太太都推了,「聽說大侄子有些不好了……你們自己留著吧!」

  天氣暖了,海鵬叔的病情反而惡化,雖說十三房並不缺糧食吃用,但沒有大夫根據季節添減藥方,老方子一味吃著也不見效。海鵬嬸一提起來就著急得掉眼淚,「也不知道張大夫有事沒有,聽說鳳翔那邊鬧得厲害了,想必讓他到村子裡來住,也是肯的,大不了一家人都接過來……」

  老太太只是歎氣,就不肯接話了。海鵬嬸淚落了半日,看得善桐心裡也酸酸的,又是一陣無奈,此後好幾天都不敢登十三房的門。

  十三房沒有男丁,要去鳳翔府接人,只能把主意打到小五房頭上,可小五房要是可以去鳳翔府,早就出去買藥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多得是在鳳翔附近村子裡的佃戶,其實都不乏和村子沾親帶故的人家。可到了這時候有什麼辦法?只好臉一抹,裝著不認識了。好在許家的十一個鐵衛是沒有什麼親人的,有他們帶隊,每隔幾日趕一趕,還是可以趕散。

  「再這樣幹下去,水都要沒得喝了。」族長還是很憂慮,常常登了小五房的門,「五十年來沒有見到渭水斷流了,可今年的水位就要比從前淺得多了。要是再這樣幹下去,明年只怕……」

  「到了明年要還這樣,只好全族一道內遷了。」老太太不動聲色,「那就是天要亡我西北,要亡楊家,人力也不能救的,到時候,能走幾個是幾個吧。」

  這樣實話實說,倒是安了一屋子人的心,大家又唉聲歎氣了一會,到底還是各回各的家。老太太等人散了才歎一口氣,和王氏嘮嗑,「村子裡看著還能熬過去,也不知道定西那邊境況如何了——要知道定西的境況,又得問朝廷的境況……這天下真是興衰一體,嘿嘿,只是不知道風雲變幻,最後誰才是贏家了。」

  話中刻骨的怨恨,令王氏也不由得為之動容。

  她不禁略帶尷尬地笑了:如今西北正在打仗的是許家人,種種煩難是誰在背後運作,自然是不問可知。王家的政治投機,可以說又下錯了籌碼,又被人當了棄子。是兩邊落空,什麼都沒有撈著。

  「我就是不明白了……」老人家又喃喃地道,「這天下就不是皇上的天下不成?就這麼由著人胡作非為,難道真要等邊關的將士都頂不住了,他才……」

  說來也好笑,雖然西北局勢決定了楊家村的命運,但楊家村眾人卻對朝廷中必定上演著的風起雲湧一無所知,他們只能在漫長的等待中一點點地絕望,卻又不能放棄僅剩的一點希望,繼續這樣無望地、絕望地等待下去。

  進了五月,麥子眼看著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還是有了一點收成,雖然不多,但也能緩上一點兒了,村兵們出動看青,善桐隱約聽說,他們在村外驅趕流民的時候頗殺了十幾個人,可到底也沒聽真:大人們議論這種話題的時候,不約而同都避開了孩子們。

  不過,因為立了村牆,高高的木牆擋住了河風,村子裡要比往年更悶熱得多。

  海鵬叔就沒有受住這樣炎熱的天氣,在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派人請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爺、四老爺進十三房的小院子裡說話。

  他病情快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的:畢竟是雞犬之聲相聞的鄰居。海鵬嬸還來和老太太打了招呼:萬一海鵬叔咽氣了,她一個女眷換不了壽衣,還得要三老爺、四老爺幫幫忙。

  老太太不但帶了第二代,還把善桐也帶上了,「你多陪陪善喜,這孩子心底還不知道怎麼苦呢。」

  沒想到海鵬嬸和善喜兩母女反而很平靜,善喜盯著一雙桃子一樣的眼睛,就束手站在屋角,看到善桐過來,兩人對視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的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沒有事兒!」

  善桐掃了裡屋一眼,只能見到幾個大人圍著床上的海鵬叔,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還有一千多石糧食……都密密實實地鎖著……回頭就把鑰匙給您,以後她們母女還……」

  過繼、家產、出嫁,一個又一個關係到善喜命運的辭彙就從裡間飄渺地傳了出來,善喜卻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只是筆直地站在角落裡,望著自己的腳尖。

  她的手有很細微的顫抖,如果不是善桐細心,幾乎都無法發覺。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低沉有力的聲音就從屋內傳了出來,「大侄子你放心去!當著兒子、兒媳婦的面,我把話撂在這兒了,以後你媳婦閨女,我們小五房看顧!」

  海鵬嬸細細的哭聲就跟著響了起來,還有海鵬叔乏力的歎息聲,又是鑰匙互相敲擊的聲音——老太太就在眾家人環繞下出了裡屋,沉著臉沖善桐點了點頭。

  善桐緊緊地捏了捏善喜的手,啞著聲音,只說了一句,「挺住!」

  善喜的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條線,她挑開簾子就進了裡屋,海鵬嬸一邊哭一邊趕她,「屋子裡不乾淨,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還是不肯出來,海鵬叔低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幾乎只是氣聲,善桐出了屋子回頭看時,只看得到善喜側著頭,專注地聽著,臉上是一片如洗的平靜。

  三老爺和四老爺當晚就沒有走,也就是三更時分,海鵬叔安安靜靜地去了。

  喪事擾亂了幾天,到底也沒有大辦,壽材是早備好的,因天氣反常的熱,又無冰,不過停了一天的靈,村子裡幾個居士念了一棚經,便將人葬了進去。善桐年紀小,並不得去,只是事前事後陪著善喜。等過了頭七,海鵬嬸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過來給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萬謝地收了,回頭就和三老爺商量,該怎麼給善柳熬藥:小姑娘也受不得這暑熱的天氣,中暑發燒,上吐下瀉好幾天了,咳嗽又重了起來,人是眼看著瘦了下去,家裡偷偷給她做了純白麵饅頭都吃不下去,現在已經是咳出血來了。——和海鵬叔臨終前幾乎是一個症候……

  三老爺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要借了宗房的馬去鳳翔府裡請大夫,才出村牆沒有多久就又回來了——路上的流民說,鳳翔府裡的人全都走光了,因縣裡糧食要吃完了,只得到山林裡去淘食兒,就是進了鳳翔府裡也沒人了。

  老太太沉著臉,第二天就不許善桐進三房的院子去看善柳了。「這看著是肺癆……是會過人的!」

  善柳往年雖然也咳嗽,但似乎並未上升到肺癆這麼嚴重的程度,說起來,也許是隔鄰的海鵬叔過到了她身上。可現在人都已經去了,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老太太屋裡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發話了,讓善柳搬到二房原來住的小院子裡去住。

  三老爺眼睛都熬紅了,當天硬是又騎了馬往鳳翔府走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只是帶了一包藥——府裡是真的沒有什麼人了,就連豐裕糧號都上了門板,他尋了個相識的夥計打聽過了,說是兩個月前糧號就沒糧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帶口地去了西安投親。

  先不說西安城內有沒有好大夫,就是有,這兵荒馬亂的又怎麼會出診到楊家村來。再說,善柳這幾天都開始咳血了……

  三老爺還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個醫生說了說善柳的病,得了個和海鵬叔一樣的方子,出天價把藥配齊了,回來給善柳熬著吃了幾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來,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話都說不上來,痰湧了一口氣上不去,就這麼去了。

  老太太做主,連一天靈沒停就葬進了墓地裡。一村人心都繃緊了:連著這樣去了兩個,尤其善柳病情惡化得很快,現在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們楊家!」送葬回來的路上,善桐就聽到人這樣竊竊私語,「是一災連了一災……若興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進去了!」

  她掃了說話人一眼,不由得就皺了皺眉頭,心中也起了一絲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等過了兩日,傳言已經傳得一村人都慌了起來,族長上門來問了幾次,老太太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癆,同海鵬叔一樣,都是一日拖一日,掙著命罷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的,」話裡就帶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沒壓下去——」

  雖說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廚房的菜,但宗房諸人臉上都還帶了血色,這是眼看得到的。族長臉上不由得一紅,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期期艾艾地轉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門,站在院子口看著他的身影出了巷子,猶自久久沒有動彈。半晌,才重重地歎了口氣,把王氏和善桐叫來商量。

  「就怕傳開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鵬是得了瘟病沒的……」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要藏著掖著的?王氏卻是一時還沒會過意來,卻是善桐一語道破真諦。

  「祖母是擔心族人們要趕我們出去?」

  老太太面上頓時就浮起了一線苦笑。

  「現在村子裡也就是我們幾家人庫房裡還有一點糧食,雖說我們並不張揚,但這是瞞不過有心人的……」

  的確,雖說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幾乎從來不提糧食兩個字。但小五房的吃食總是要比族人們好上一線的,其實要不是為了韜光養晦,不使村人眼紅,家裡的臘肉臘雞也不是沒有,就是白麵,也夠一家人豐豐盛盛地吃上幾個月的。更別說海鵬叔臨走之前,還把十三房的庫房鑰匙遞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的名頭趕出村子,這些糧食可是帶不走的……

  縱使王氏已經飽經風霜,一時間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駭然。

  「老爺人就在定西——」她的話說了一半,就又斷在了口中。

  人在定西又怎麼樣?時逢亂世,消息根本傳不出百里,一家人被趕出去之後,老的老小的小,只怕是再無生理。就算見到二老爺,把這事兒說了,二老爺還能如何?總不能殺盡族人,為家裡報仇吧?

  瘟疫不瘟疫的,似乎只是個藉口,恐怕這個謠言,就是借著善柳和海鵬叔的死,借題發揮,歸根到底,還是看上了小五房的糧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點,一時間似乎誰也想不出應對的辦法來,畢竟造謠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可闢謠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說這種事,只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絕望,老人家唇邊掀起苦笑,才要說話時,善桐已經輕聲道。

  「孫女兒倒是有個餿主意……」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3
發表於 2017-2-20 10:41: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主意

  自打從函谷關外頭一路顛沛流離地回了楊家村,老七房的溫老三就沉默了不少。非但等閒不出門走動,就連十三房海鵬叔的喪事,他都沒有出面盡個人情,族人們平時說起來,也都要撇嘴巴的——老七房和小十三房的親戚關係,在村子裡已經算是近的了。

  也不是他不想起身,無奈老七房幾個男丁這一次出去逃荒,回來的就他一個,一回來還跟著就生了一場大病。緊接著村子裡物資開始緊張,老七房的存糧不多,他身子沒好,又不能進村兵做活,得到的口糧少了。好大一條漢子,一場病居然延綿了好幾個月,才慢慢地好起來。——屋裡又沒個女人照看,只是賴著嫂子幫著漿洗縫補的,天長日久,難免多了口角。老七房的日子,眼看著就有些淒涼了起來。

  這一日起來,溫老三就自己掇了一條板凳,在院子裡一株柳樹下頭坐了,袒著胸懶洋洋地拍打著一把蒲扇,等日頭上了半空,他嫂子叫他,「去領飯菜了!」他猶自不願起身,咳嗽了幾聲,回道,「你自個兒去,要不喊大侄子過去!」

  他嫂子能嫁到老七房來,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屋內當下就起了一陣叮噹巨響,溫老三知道一場唇槍舌劍又在所難免,正要起身出門時,只聽得院門外數聲笑語,腳步聲響時,卻是善桐身邊帶了個小丫鬟推門而入,還頗有些不好意思,「來問三哥討一碗水喝!」

  雖說村子裡境況不比往年了,但一碗甜水還是喝得上的,溫老三怔了怔,先撩了善桐一眼,才粗著嗓子向屋裡嚎了一句,「嫂子!倒水來!大小子領飯去!」

  畢竟是混混出身,無賴起來招人頭疼,也上不得大台盤,但卻也很懂得看人眼色辦事。

  善桐靠在門邊,又瞥了屋外一眼,其實近了中午,眾人都在院子裡避暑,這一條巷子又冷僻,除了小四房的兩個管家看著祖屋,並許家鐵衛們中午會過來輪班換宿之外,很少會有人跡。她一路走來一路留心,竟真沒幾個村人留心,有遇見的問上一句,善桐也只道,「天氣悶,到牆邊散散心。」

  散心散心,繞了一大段路,散到了這裡,自然不是無的放矢。善桐正要說話,只聽得吱呀一聲,一個一身黑的高壯婦人出了屋子,將兩個綠豆粗瓷蓋碗頓到了院子裡的八仙桌上,又翻著白眼看了善桐一眼,卻是還沒說話,溫老三就遞過了一個眼神,那婦人氣哼哼地一轉身就喊起來,「大小子,大小子出來!」

  這就是老七房目前唯一的女眷了,丈夫年前跟著弟弟一道出去逃荒,畢竟是沒能回來……這一身黑,就是正給丈夫服孝呢。雖說從前沒有見過幾次,但就年前那驚鴻一瞥來看,這小半年來,她的日子也不好過,顯然就憔悴蒼老了不少……

  看來,雖然和宗房四爺互為表裡,但這小半年來老七房的日子也不大好過——幾個成年男丁都沒有回來,剩下一個大嫂拉扯著底下的弟弟妹妹並兒子女兒,雖然人口還多,但聲勢顯然就弱了。再說這半年來,宗房老四的煩心事也並不少,恐怕一時間還照拂不到老七房頭上,或者說,自從老七房聲勢弱了,他也就不打算再照顧老七房了。

  善桐就把茶碗放在手中,徐徐地轉動了起來,她很有耐心地沉默了一會,倒是溫老三先忍不住了,他響亮地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大中午快要吃飯的時候,特地走到我們老七房來要水喝,要不是姑娘是小五房出身,金尊玉貴,我溫老三連看都不配看一眼,我還當這是特地上門來蹭吃蹭喝的窮親戚呢。」

  當年大姐的那兩巴掌,顯然被溫老三記在心裡。此時猶自念念不忘,要抬出來做個話柄。善桐卻早有準備,她殊無生氣,笑眯眯地道,「三哥,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您大人有大量,還記在心裡?」

  「你三哥心眼子小得很!」溫老三還是一臉的無賴相,也不怕和善桐計較多少有失他兄長的身份,一邊搔弄肋下皮肉,一邊翹著腳,滿不在乎地道,「尤其記仇!一個娘們兒敢扇我的耳光,我能不記在心裡?」

  要是在從前,善桐多半早就在心底氣哼哼地罵起來了。可如今她也能漸漸品味到了溫老三的刁鑽:這是拿准了自己主動上門必有所求,所以拾起從前的話柄,先把記仇的姿態擺出來,一會兒就能夠高聲大氣地和自己談條件了……

  不過,會知道自己是有所求而來,也算是溫老三厲害了。按自己這十二歲多一點兒的年紀,就是走進宗房,恐怕都會被當作是遊蕩過來的。畢竟自己雖然在祖母身邊得寵,但非但是個女兒家,而且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小女兒家——

  善桐還是笑眯眯的樣子,「三哥記性要好,應當也能記得在村牆前頭,是誰把您扶進村子裡,張羅著給您一碗水喝的吧?救命之恩抵一個巴掌,抵得抵不得?」

  「那是你三叔、四叔的恩,和你姐姐什麼關係?」溫老三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善桐胡攪蠻纏到底了。他一翻白眼,毫不客氣地盯住善桐,似笑非笑,「難道你一個孩子,能做得了你們小五房一家的主?」

  這個話縫倒是拋得好,這些市井無賴,果然都慣在言談機變上下工夫……他果然也看透了自己的來意,到底也還是試探了自己一句。

  善桐一下就又安心多了:最怕是溫老三一無所求,連談都沒得談。雖說這可能性終究不大,但她不是神仙,鑽不進溫老三心裡,也不能把溫老三的心思給拿得有十分穩。如今他既然也會反過來試探自己,足見他到底還是有所求的。

  的確,一個寧願乞討回村裡,也不肯在函谷關下賣身為奴的人,不論有多少缺點,終究還是有一點風骨,一點野心在的。

  一時間就想到自己獻策時,抬出來說服祖母同母親的那幾句話,「他有所求,求的無非是功名利祿,之所以向宗房四爺求,也不過是因為只有宗房四爺願意搭理他們。我們家如今雖然艱難些,家裡男丁少,又因為糧食多,頗有些招人眼紅的意思。但身份地位擺在那裡,只要一經依附,看得見的好處,就有個現成的機會——」

  「當然能做主了。」善桐就很把溫老三的問話當真,啜了一口那還帶著鐵銹味的茶水,認真地道,「如今我們家人口就這麼幾個。四叔呢,是個老實人,三叔又心痛柳妹去世……最近精神也不大好。兩個哥哥一心讀書,我不做主,難道還輪到我娘、我祖母特特地出一趟門,到三哥這裡來討水喝?」

  避重就輕之餘,到底還是點出了小五房內的現狀。同溫老三猜測得也差不了多少,三爺心痛愛女身亡,也正臥病,四爺口舌笨拙,兩個男孩,一個嫡出的腦筋不好,一個庶出的似乎和家裡人若即若離。家裡坐鎮大局的老太君出動呢,動靜又太大了……也就只有這個三姑娘牙尖嘴利人小鬼大,可以代表小五房出來辦事了。

  溫老三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了善桐一會,掂量著小姑娘的底細。見善桐還是那一臉笑眯眯莫測高深的樣子,不知怎麼,他反而有點坐不住了: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這位嬌小姐的膽子可著實不小,就敢和馬賊談交易拔槍相對,有膽子又有腦子,並非一般只知道唯唯諾諾,連一點成算都沒有的平庸女眷。

  她會上門來,必定也是有所圖的。而老七房眼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連隔夜糧都沒有,自己還有什麼能被她看上?

  他自然開始了緊張的思索,不知不覺,就坐正了身子,露出了慎重來。

  善桐也又吞下了滿腔的話,又自喝了幾口水,思量著工夫已經做足了,這才關切地一掃院子,問溫老三,「三哥看著要比回來的時候更瘦了——沒能進村兵,到底吃食上還是吃了虧!」

  她的態度自然中帶了惋惜,卻並沒有特別的優越感。倒很招人的好感,讓人知道她並不是隨意說出來砢磣老七房的。溫老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接著話茬就抱怨,「可不是?如今有村兵的人家,吃食上能比別人便宜好些呢!俺思量著俺也好了,也是條漢子,也能殺得了人!奈何管事的兵爺說人口夠多了,就不讓俺進去。」

  村兵雖然主體都是楊家村人,但管事的卻是十一鐵衛,當日許鳳佳留下他們時已經有言在先,村裡一旦有事,必須聽從鐵衛指揮。即使有宗房四爺作為後盾,善溫想要半路插上一腳,也的確有些難度。

  這個話茬子倒是開得好,善桐默不做聲,只是面帶同情,聽善溫抱怨了一大套,才輕聲道,「現在為了糧食,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了!人還真是少不得這口飯啊……我們還不是一樣,就因為家中平日裡殷實一些,似乎還能有些餘糧,三哥您是不知道,那些人都編排出什麼話來了!什麼瘟疫呀!過人啊,這樣的話也是能隨便說的?」

  她見善溫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笑來,心中更落實了三分:這件事十有八九是宗房老四在背後作耗,那是跑不了的。

  「村人們雖然眼紅大戶,但畢竟我們也不是最有錢的,不說別的,做糧油生意的外九房也好,宗房最親昵的老二房也罷。這一兩年間都有減員,也都肯定是有餘糧的,為什麼不編排他們,要編排我們呢?」善桐其實自己的思路也是一邊分析一邊更清晰,當時她說到這裡,祖母已經情不自禁地往下接了一句,「還不是因為我們在村子裡有仇人!」

  別人不知道,但宗房老四是一定清楚自己被放逐的命運的。不管想不想翻盤,還是只出於報復心理,運用巧合散佈謠言,殺人不見血地陰小五房一把,他為什麼不做?不說別的,就是眼下自己明明幾乎可以肯定他是背後的推手,可又哪來的真憑實據?就比如說眼前的溫老三吧,很有可能這個謠言就是他興出來的,否則他笑成這樣耐人尋味,笑成這樣心知肚明做什麼?但自己要是一問,他雙肩一聳一推二六五——小五房還能拿他怎麼辦?

  不過話雖如此,也不能讓楊善溫就以為自己是個傻子,以為小五房是個傻子了。

  善桐也抬起頭來,對溫老三露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她的笑容雖然似乎很燦爛,但眼神卻是冰冷的,雖然沒有一句話,但潛臺詞已經昭然若揭:雙方都很清楚,這個謠言背後,逃不了的是有人作怪。而小五房能找到老七房頭上,也已經足以說明是看透了裡頭的勾當。

  「都是苦命人,在這亂世裡是掙扎著活命呢。」善桐笑了笑,就又接了下去。雖然轉折之間還是帶了生硬,但卻也已經是轉換得夠自如的了,「大家不互相幫著,那怎麼行呢?這不是,我就來找三哥幫忙了。」

  年紀還小,連圈圈沒繞幾下,就忍不住要攤牌了。

  溫老三眼仁一縮,面上露出了幾分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慎重,他又站起身來,似乎是要從身高上把善桐壓倒,居高立下地靠在柳樹邊上,瞅了善桐一眼,淡淡地道,「這話我聽不懂了,互相幫著?我們老七房現在是什麼都拿不出手,得求著人過日子了,能幫得上你們什麼忙?」

  他沒等善桐答話,就又壓低了聲音,頗有些戲謔地道,「按我們桐妹妹的說法,小五房的日子也難過著呢,能拿得出什麼來幫我們?難道這所剩無幾的口糧,還要勻我們一份?」

  桐妹妹三個字,格外捏得嗓子尖細,令人肉緊。善桐忽然間很想摔他一個耳光,把這人摔得老實一些,但又很快按捺住了這股血氣,強笑著道,「怎麼沒有能幫忙的呢?我們雖然也猜得到,大家多半是為了小五房的一點子糧食,心裡犯嘀咕。但畢竟沒有挑明,也不能逢人就要自白。就想托三哥說說:雖然小五房庫房裡也是有過糧食的,甚至在去年還買了一萬七八千石的麥子進來,但這份糧食是一石沒留,全都私下捐給宗房,填補族庫的虧空了……唉,三哥,不瞞您說,這話也不好由我們親自說出來,不然,這不是在下宗房的臉面嗎?」

  楊善溫這一下是真的憊懶不下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幾乎是愕然地端詳著善桐的表情,過了半日,才禁不住似的喃喃道,「這可不像是你們老太太的手筆……嘶!小丫頭,該不會是你的主意吧!毒!忒毒了!」

  善桐也就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來,她也學善溫,耐人尋味地沉默。倒是善溫顯然露出了興奮,他在當院裡來回走了幾步,忽然間又踱到善桐身前,壓低了聲音道,「要買我們,價錢可不能開低了,嘿嘿,三堂妹,能出得了這個主意,你也不愧是個殺伐果斷的女中丈夫!什麼東西能買得我溫老三回心轉意,你恐怕也清楚得很吧!」

  善桐抬起眉毛來,還沒說話,溫老三就已經自問自答,將答案給拋了出來。

  「十三房過繼的事,我知道已經著落在你們老太太身上了,你說,她是看中我們家大小子栓財,還是二小子狗蛋?」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4
發表於 2017-2-20 10:41: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過招

  這個楊善溫,也真是把無賴給做到頭了。連自己這邊的價錢都不肯聽,急吼吼地就端出了自己的條件,這是擺明瞭趁火打劫,仗著小五房如今家裡男丁不多,形勢又不大有利,就敢開出這樣的條件來。

  善桐一絲一毫都不曾猶豫,她不屑地翹起唇角,淡淡地道,「說出話的話,潑出去的水。一年半之前族會上大家說得清楚明白,十三房就是過繼誰家的孩子,都不會過繼老七房的人。這件事可不是我們不幫忙啊,三哥,族長都發過話呢。」

  見溫老三面上浮起戾氣,她又搶著堵了一句,「到時候,就算孩子過繼過去了,出了什麼事,大家面子上也都不大好看的。」

  在當時的天下,要毒殺一條性命,雖然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但有門路卻也不難。真正的大戶人家,多半總有門路可以重金購得一些殺人不見血的毒藥。溫老三也不是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面上是再看不出一點痕跡的,又有貴人作為靠山,就算是抬到衙門裡去,都不能把事情鬧大!

  小五房要是鐵了心站到十三房這邊,先騙得自己賣了力,等事情過去一兩年之後,悄無聲息地將嗣子弄死……雖說不是小五房老太太的作風,但真要到了那一步,老七房可就真的雞飛蛋打,落得個一場空了。

  溫老三就好像一個被戳破了的豬尿泡似的,一下就軟了下來,他卻還是有辦法讓善桐難受,也不接善桐的話,只是嗯嗯啊啊似聽非聽的,擺明瞭是在敷衍善桐——沒有得到合適的價錢,要他為小五房出力闢謠,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善桐卻並不著急,她胸有成竹地掃了溫老三一眼,又低聲道,「不過,村兵這件事,祖母畢竟還是能說得上話的。不說別的,一個隊長的位置,還是可以安排出來——三哥就沒有想過,等到此間事了之後,該如何謀生嗎?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沒個營生可如何是好?不說別的,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家裡又沒了幾個男丁……」

  這說的都是無遮無攔的大實話,溫老三面上還撐得住,心底卻早已經被善桐說得虛了,口中還猶自要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吃了上頓不管下頓的,就眼前這一關村子還未必過得去呢,我管以後!」

  話雖如此,可到底氣勢是軟得多了,眼神閃閃爍爍的,也不再敢和善桐毫無遮攔地對視。儘管善桐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臉上甚至還始終只是在笑,但不知不覺之間,溫老三的態度從戲謔變作了正經,又從正經,變作了如今的示弱。

  「三哥不管以後可以。」善桐不禁面露微笑,趁熱打鐵,「可大侄子們不能不為以後考慮……一旦西北之圍解開,大軍反撲,必定是需要人手的。你有過在鐵衛軍爺們手下服役的資歷,我們把你推薦給桂家也好,許家也罷,都好開口些。再說——我也就直說了,按三哥的名聲,不論是做生意也好,老老實實地買田也罷,都不會有多少人敢和你打交道的。但在軍中可就不一樣了,哪一個軍爺不是刺頭呢?」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噎住了話頭,由得溫老三自己去想。

  但凡有一點雄心壯志的男兒,都情願要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而不是一份不體面的——甚至隨時可能被奪走的財富。溫老三一心一意謀劃小十三房的家產,那是他實在沒有辦法,老七房的名聲太壞了,不會有人願意和他做買賣,也不會有人願意做他家的佃戶。要洗白名聲,就非得有豐厚的家事……

  只要有一條別的路走,人究竟是會有向上的心思的,善桐知道自己的這個主意其實餿就餿在這裡,她到底還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還是相信溫老三會為這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和宗房四爺決裂。

  腦海中有無數勸慰誘哄的話語一閃而過,什麼「宗房四叔拿您當狗,但我們是把您當親人看的——」這樣肉麻的話語,險些就要從善桐唇間流露,但她又費勁地咽下了滔滔不絕的話語:言多必失,好話一句兩句,對於溫老三這樣渾身長滿消息的人來說,夠了。餘下的利弊得失,他自己自然會衡量清楚,自己的言語,是動搖不了溫老三這種人的心志的。

  院子裡就沉默了下來,溫老三連癢癢都顧不得撓了,抱著手靠在柳樹邊上沉吟不語,臉上罕見地是現出了鄭重,神色更是陰晴不定,顯然,要邁出這一步同宗房四爺決裂,對於他來說也並非一樁易事。

  其實按理來說,宗房老四已經是一艘正在下沉的小船,小五房給的這個機會,就好像是一根搭過來的舢板,溫老三卻還是不急著下船,可見得宗房老四給予他的甜頭能有多豐厚了……

  善桐心中一動,忽然間就想到了族庫的事。

  究竟是誰在弄鬼,致使族庫空虛,小五房沒有細問,宗房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從族長的做法來看,把宗房老四拉出來當替罪羊,他是沒有一點不捨的。

  該不會這件事,由頭到尾連族長本人都被瞞在鼓裡,自始至終都是宗房老四在背後弄鬼吧?

  若是如此,老七房定然是有份幫忙的,這也就把兩人緊緊地綁在了一起。要是把宗房四爺逼到了牆角,沒准他反咬一口,老七房頓時也就成了眾矢之的,很可能會受到極大的牽連……

  自己的這個條件,對於老七房來說風險也實在是太大了一點。難怪溫老三再三躊躇,即使有軍官身份作為籌碼,都要權衡再三,不肯馬上答應下來。

  難怪他要把小十三房過繼的事抬出來當籌碼……這是想要把小五房和老七房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換一個靠山……卻是一拍兩響,好毒的算計。

  善桐額際不由得現出了一點冷汗,一時間,她竟覺得自己穿得實在是太輕薄了些。雖說早已經知道族內關係錯綜複雜,恩怨糾葛,雖說都是一家人,但有時提防這一家人,甚至要比提防一般的敵人更盛。但小姑娘實在是沒有想到,牽扯到利益這兩個字的時候,人心可以變得多麼複雜而險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又能變得多麼微妙而緊繃……

  但這一計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要不然,小五房恐怕是真要和宗房鬧得魚死網破,和族裡鬧得撕破面子了。不說別的,如今外頭這樣不太平,離開了有村兵護佑的楊家村,一家老小能到哪裡落腳?再說,百年望族,代表的畢竟是無數或明或暗的人脈,整個西北都受到影響的人望……這一份蔭庇,是任何一個家族子弟輕易無法失去的!

  善桐的眼神沉了下來,心念電轉之間,已經下了決定,她猛地一咬牙,輕聲細語地說,「三哥的顧慮,我們也不是不清楚……族長伯爺什麼都說了,您和宗房四叔的那事兒要是鬧出來……」

  見溫老三神色驟變,竟似乎連鬚髮都要立起來,她頓時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善桐眼仁一縮,非但沒有住口,還更壓低了聲音。「其實,要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只要能堵住四叔的嘴,把這件事死死捂住,大家不也就太平了?個中分寸,三哥自然懂得拿捏的……」

  這個小姑娘的心也實在是太狠了!

  溫老三也算是見過世面,手裡了斷的人命也有幾條了,可聽到善桐這嬌嫩的嗓音,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說著人命關天的大事,依然不禁從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都還沒有發身長大,說到滅口的可能,是淡然自若,似乎成竹在胸,連一點驚慌都沒有露出來……

  該不會是進門之前,就已經謀算好了這全盤的條件,只等著自己往裡頭跳進來,一步一步地將話套收攏,話趕話地就說到了這裡吧?自己自負聰明,其實到底還是上了她的圈套?

  不,或者也是臨機應變,就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可畢竟事關人命,不是長輩們先定了主意,她敢開這個口?誇下這樣的海口?

  他運足了眼力,深深地又望了善桐一眼,想要看出些端倪來。可眼前這張秀氣的臉上還是一片平靜,小姑娘甚至連隱隱的興奮都不曾有,迷迷濛濛的桃花眼微微彎起來,似乎還帶了些笑意……

  溫老三就覺得自己這一次恐怕是真的得把自己背後的那一位給賣了。

  自打上門開始,句句話都透著深思熟慮,你來我往說到這裡,人家才揭了底牌:非但要讓宗房老四背了這個黑鍋,還想更進一步直接把人逼死。而小五房一旦下了這個決心,自己不幫手,恐怕就只能陪葬了。

  到底宗房行事還是太過魯莽,把人逼到了牆角,要真刀真槍地來拼手段,連一點情面都不講了……說起來,借糧的事,許家、桂家領的是小五房的情面,這十一個鐵衛,如今隱然是村人的領袖和靠山,可他們是小五房發話才留下來的,自然聽的是小五房的話,賣的是小五房的面子。小五房不動聲色,看似處處忍讓,其實根本從頭到尾都做足了工夫,哪怕局面壞到眼前這個地步,也還是占足了主動。不發怒,是人家克己,如今要發怒了,這一怒就是雷霆萬鈞,要把宗房老四趕出去還不夠,自己這邊一旦有了不舒服,就要衝著老四的項上人頭髮作了……自己要是不答應,固然也許能夠拖延住小五房反擊的腳步,但風險也實在太大了一點,萬一他們找到了別的門路,等著自己的又是什麼結果?自己可不是宗房老四,還有個爹能看顧著……

  他便露出了一縷貨真價實的苦笑,反問善桐,「進村兵的事,真能安排?」

  善桐頓時鬆了一口大氣,知道自己撐住的這個花花架子,畢竟還是把溫老三的眼睛給迷住了。

  心中一時又有了些說不出的苦澀:宗房四叔再怎麼可惡,那也是一條人命。自己居然說話間就下了這樣的決心,以一條性命的存亡作為籌碼,來換取局面的翻覆,而這一切來得這樣突然,幾乎沒有留給她一點掙扎準備的時間。

  更可畏者,即使話說出口,善桐也並沒有一絲觸動,在這一刻,她居然心若鐵石,甚至頗有幾分淡漠。

  時序很快就進了六月,夏收的日子到了。村子裡更忙了起來:今年收成這樣不好,除了楊家村還維持著正常的生活秩序,大部分田地都已經拋荒,如今到了夏收的關口,任何一個村人的心都繃緊了。

  怕的還不是一般的蟊賊……

  前線交戰,許家、桂家都是各有勝負,寶雞身在西安之前,也算是腹地中的腹地了。倒還不至於被北戎破關而入,但前線附近的邊民已經飽受滋擾,紛紛承受不住,往回湧入寶雞一帶。他們帶來了新鮮的消息——就連往日裡聚嘯山林的綠林好漢,也都餓了半年多的肚子了。有一大綹鬍子也正在定西一帶彙聚,雖說畏懼官兵,未必會在當地劫掠,但寶雞的楊家村、天水的桂家、慕容家,無疑都是他們眼中的肥肉。

  借著這股人人自危的勢頭,村兵再度擴招,溫老三也不知道走了什麼門路,竟真的混進了村兵中當了個小小的頭目。頓時也能吃飽肚子,偶然還可以帶上幾個饅頭回家給侄子們填肚子。

  老七房的日子稍微滋潤了一丁點兒,可別人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村子裡陸陸續續又有數個老弱撒了手,一半是餓死,一半是病死,滿村裡開始擔心的是族庫裡到底還有多少糧食——都說小五房其實也沒有多少糧了,他們的存糧,已經全為宗房補了族庫的空缺。

  這謠言傳得是有鼻子有眼,連時間都絲絲入扣對得上的,傳了數日便沸沸揚揚的,一時間和瘟疫疑雲真是並駕齊驅。——宗房的反應就要比瘟疫之說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要來得迅捷得多了,不到兩天就召集村裡耆宿開了一個小會,會上著重就說了兩點:第一,這族庫空虛一說,純屬子虛烏有,第二,小五房一條巷子去了兩個人,那不過是沒有扛過這艱難的年候,瘟疫、缺糧這樣惑亂人心的謠言,再有聽說傳話的,直接就攆出去不准再進村裡居住。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也難於防川,可在這非常時刻,小五房和宗房一旦聯手,幾乎就是握住了村兵和糧食兩大命脈,要趕走一兩個出頭椽子,趕走也就趕走了。族人們頓時噤聲,又過了十多天,因夏收實在是忙碌,已經進入曬場的最後階段,村子裡的閒話倒也就淡了下來。似乎這一場風波,還未鬧到最差的地步,也不用出人命,就已經可以平息。

  溫老三卻似乎不這樣想,六月底一天,太陽都快落山時,他便神色陰沉地登了小五房的院門。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5
發表於 2017-2-20 10:41: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風雨

  小五房和老七房雖然暗地裡聯手了一次,但這件事並不太正大光明,也就是那天善桐乘著中午人少,自己又是個孩子,輕輕巧巧地往老七房院子裡走了一次。之後兩邊行事,多半都出於無聲的默契,溫老三這樣面色凝重登門而來,倒是讓家裡人都吃了一驚。榆哥和梧哥正好剛下學回來吃飯,一聽他來,兩個孩子就直沖出去,王氏哭笑不得,連著幾聲將兩個兒子喊回了身邊,榆哥猶道,「娘——娘,他就是來找麻煩的!」

  三老爺和四老爺就要從容得多了:他們到底也影影綽綽地聽說了老太太和老七房之間的那點勾當,兩人得了母親的眼色,便魚貫出了屋,站在院子裡略帶戒備地瞟著溫老三,又抬高了聲音道,「三侄子,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是來找誰有事?」

  楊善溫瞥了院外一眼,見這一條巷子幾家都有人遠遠地站在門外指指點點,他心知肚明,這話是說給這些人聽的,自然不會往心裡去,隨意應付了幾句,就拉著四老爺,「心裡有事,找你喝酒!」

  如今連口糧都要沒了,還有誰捨得釀酒?四老爺一臉的無奈,和溫老三拉拉扯扯了好一會兒,到底是跟著他去到了村兵們巡邏時慣常休息的大祠堂內,和溫老三喝了一肚子的清茶,又嘮了半晚上的嗑,回來就進堂屋向老太太彙報,「他心裡還是不穩當得很,口口聲聲,要快些將老四給趕出村子裡,不然,怕老四死到臨頭,反咬他一口。」

  老太太還沒有換上寢服,盤著腿坐在窗前,善桐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她打著扇子,王氏在一邊陪侍:這祖孫三代是誰都沒有休息,硬生生地把四老爺等回來了。只從炕桌上的針線就能看出來,一整個晚上,二太太和三姑娘都陪在老太太左右,同她說話解悶。

  這一兩年以來,二嫂和母親真是越走越近了,從撕破臉走到面和心不和,眼下看起來,竟似乎是一團和氣連最後一點心結都已經消彌。更別說三姑娘是出落得越來越剛強,越來越有主意,也越來越得老太太的喜愛和信重……四老爺腦中思緒一閃即逝,見老太太還望著自己,忙又補充了幾句自己的見解,「他也不肯多說什麼,反反復複就是這幾句話,說是自己也要自保,不能不為老七房考慮……兒子琢磨著他的意思,還是想催我們快些發話,或者推波助瀾,不讓事情就這麼平息下去。」

  老太太掃了善桐一眼,不期然就歎了口氣。

  這個四小子,沒有功名也好,就憑他這個性子,到了官場上,還不定怎麼被人坑呢……

  「他也有他的難處。」她習慣性地想要去摸水煙筒——手指一動又想起來,手頭的青條只剩幾包了,抽完了可再不知道往哪去淘換了。便又將這股子煙癮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才慢慢地道,「三妞,你怎麼看?」

  這件事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善桐一手操辦,若不是她到底是個女兒家,沒有和善溫這個二十啷當歲的大小夥子把酒言歡的道理。善溫來找人喝酒的時候,她都恨不得自告奮勇出去和他周旋。如今聽了四老爺這幾句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她微微一抿唇,略帶不屑地道,「他這是已經把底牌給自己揭出來了嘛。這件事面上是完了,私底下可還沒完呢,族人們一下從議論我們小五房,變作了議論他們宗房的族庫。這和瘟疫又不一樣,本來也有七八分就是實情,究竟是真相不巧洩露出來了呢,還是背後有人搗鬼,宗房能不查個水落石出?溫老三真是上不得台盤,我要是他,現在死扛也扛住了,索性就和老四決裂,等到這一波饑荒過去了,咱們能拉扯他的地方多了去了,才幾天啊,就頂不住了,往我們身上一推了事。」

  四老爺眨巴著眼,一時竟還沒能明白過來,只覺得善桐雖然說的都是貨真價實的西北土話,但一句話串在一起就成了天書,偏偏除了自己之外,母親也好,二嫂也罷,都露出會意神色。他又琢磨了一會兒,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過來,「善溫那個王八羔子,是特地上門來找我們說話,把關係挑開的?」

  老太太略帶欣慰地掃了兒子一眼,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四老爺倒還不算糊塗到了十分。

  其實說起來,宗房老四和小五房之間也沒有太大的仇怨。無非是因為十三房的過繼,兩邊過了一招,老太太雖然看不上他的行事,但小五房財雄勢大,宗房根基深厚,說起來也算是相當的對手。兩邊雖然有了不快,但宗房四爺想要算計小五房,還沒有那樣的膽子。卻不想老太太一旦不做,要做就要做絕,先後力勸族長退位,把位置交到宗子手上,家裡人是到現在才回過味來,一旦宗子繼位,兄弟們分家出去單過,四爺海明不再頂著宗房的名頭,不論是對付他也好,還是防著他也罷,都要比從前更容易得多了。

  至於饑荒開始之後,捏著糧食要把四爺挑出來做替罪羊,的確是有幾分冤枉了他。但其實用意還是在於培養小五房的民望人心,楊海明不過是這一番謀算的犧牲者罷了。在小五房,你不仁我不義,少了宗房後盾,楊海明能奈小五房何?但在四爺海明本身來看,自己卻是連番走了黴運,自然是巴不得饑荒過後,這族庫的事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能陪些好話,自己便不用做這個替罪羊了。至於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麼就是求小五房鬆鬆手,要麼,就是直接利用局勢把小五房給……

  善桐推測瘟疫謠言背後有他推波助瀾,倒也不算是無的放矢。雖說溫老三堅持不肯吐口承認,但他態度閃爍曖昧,越發是令小五房諸人都信實了此事溫老三絕對有份。而小五房反擊招數一出,局勢翻覆過來,被逼到牆角的還是四爺本人……他自然要千方百計查明真相,弄清楚究竟是誰說走了嘴而已,還是有人在背後蓄意對付自己,對付宗房。會者不難,要順藤摸瓜查到溫老三身上,對他卻不算什麼難事。溫老三既然會上門來找四老爺喝茶,而四老爺也真的跟他去了,已經用實際行動向四爺表明,老七房背後的主使者,的確是小五房無疑。

  兩三次含含糊糊隔山打牛的過招,都是各自隔了幾層,其實時至今日,善桐都沒有和這位四叔打過幾次照面。但如今眾人心裡也都清楚明白:和宗房四爺之間的這點過節,已經結結實實地上升到了仇怨。彼此之間雖不說不死不休,但小五房也得防著他狗急跳牆,又攛掇著宗房利用如今這特殊的形勢,來為難小五房了。

  善桐再一尋思,不由得就蹙起眉頭,多少帶了幾分自責,「還是我沒有把話說頭,楊善溫是下九流的小混混,官場裡的事未必清楚……早知道,還是要點明爹同桂老帥、許國公的關係。」

  「他頂不得多久的。」老太太淡淡地道,「你還是看差了一層,溫老三會把咱們給揭出來,不但是受不住宗房那邊的壓力,其實也是為了自保……宗房要把事情推到老四身上,老四呢?就不能也找個替罪羊?你也知道你的主意是個餿主意,可餿主意既然當真去辦了,也辦好了,這結果再苦澀,也得捏著鼻子往下嚥不是?」

  見善桐猶自怏怏的,就又多提點了一句,「別以為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什麼事都能由著你的安排來辦,就你一個人能把所有人都算進來了……兩房過招,猶如兩軍對壘。你聰明,人家也聰明,見招拆招快著呢,能贏個九成,就已經是大勝了。這一次就算讓宗房知道是我們小五房在背後安排,也沒什麼不好的,不然,還以為我們都是傻子,只能任其揉捏。」

  她唇邊現出一個冷笑,這一刻竟是老謀深算威風十足。「不說整件事攤開來說,我們小五房是事事占理,就說如今整個村子的防務都握在許家兵爺手上,他們就得掂量著來。我們容他讓他,是敬他,不是怕他。真要幹起來,誰輸誰贏,還難說得很!」

  老將鎮宅,善桐心中冒起的三分心虛,頓時煙消雲散。她敬佩地望著祖母,這才知道原來祖母是早已經看到了這種種可能,心中竟是智珠在握——又掃了母親一眼,這才羞澀地道,「三妞不懂事,瞎擔心了。祖母您罰妞妞兒吧——」

  童言童語說到一半,又想起來問,「那咱們……以不變應萬變?」

  ——面上僅剩的一點童真,瞬間已被正色取代,好似她的童稚嬌憨一樣,漸漸的終於已經只剩一個背影。

  村子裡暗潮洶湧,水面下一連串過招是又快又狠,你有鴛鴦腿我有絕命鏢。雖然宗房和小五房之間的矛盾,被溫老三的來訪直接挑到了臺面上,令兩家人之間僅餘一層薄薄的和氣,但這些族中密事,外人根本無由得知。也就是小十六房老太太並外九房、老二房的幾個當家人,心裡或者影影綽綽地有點數兒。族人們更多的精力,還是放在了夏收上。

  「神佛保佑,真是沒有下雨!」十六房老太太就來找小五房老太太嘮嗑,一邊說,一邊喜動顏色。「聽村外頭路過的人說,糧食已經進了西北了,若是真的,咱們村子可是又熬過了一場大劫了!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自從過了年,所謂糧食進西北的說法,三五天總有一個,大家從欣喜祈盼聽到麻木,如今善桐聽在耳中,幾乎只想冷笑,卻也不禁有幾分企望——這已經拖得夠久了,再拖下去,北戎入關,事態一發不可收拾,甚至要動搖國本。朝堂上那些個屍位素餐死有餘辜的大臣們,還有那個心思莫測的九五之尊,總算該以天下為念,也要緩解了西北的危局吧?

  雖說這想法無疑是極自私的,但善桐肯定地知道,按照楊家村的人脈地位,一旦西北有了糧食,至少一族人是沒有餓死危險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也許她曾經有,但時日過去,隨著她漸漸成長,善桐也逐漸明白:很多時候只有自己能夠衣食無憂,才有傷春悲秋,為天下事憂愁激憤的心情。

  「這一回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說的。」老太太也和孫女兒一樣,對朝廷幾乎不抱希望。「就是前線的事,也是一天一個消息……唉,從前只覺得故土難離,在西北經營了幾輩子了,窮苦些也罷,始終是難舍一村的親戚,如今倒是更願意住到城裡去,好說消息也靈通些。」

  十六房老太太不禁也跟著歎了口氣,「還是村子裡好,背靠著大山,真沒飯吃了,還能到山裡去。城裡餓死人來更是一片一片的——」

  她瞟了小五房祖孫一眼,又不無顧忌、不無猜疑地望了望善桐,一下壓低了聲音,把話題又轉到了另一個方向。「聽您的意思,這事兒過去以後,是不想在村子裡住了?」

  老太太一怔,倒沒有回話,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哼了一兩聲。十六房老太太見有話縫,又道,「說起來也的確是,按您的身份,不論是進西安城,還是去安徽、去甘肅,都是說得過去的。就是我們,也都想著進城裡去住呢。」

  為什麼要進城?無非是覺得在村子裡住沒有太大的意思。為什麼覺得村子裡沒意思?還不是因為宗房不能令人信服。

  小五房之所以一再委曲求全,就是害怕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族人心散了,四散起來也就是幾年的事。在這世道,有個強大旺盛的宗族籠罩,要比單槍匹馬闖世界強得多了。小五房一房還好,如今這個高度已經很難用得上宗房的勢了,可還有那幾百個才具平庸的族人,是要背靠著寶雞楊這一株大樹謀生的。

  老太太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吐個准信兒,只是漫不經心地道,「去不去的,都是後話了,還得看村子裡的情形怎麼樣了。要是寶雞這一塊再這樣不太平,倒是寧可住到西安去,也省點心了。」

  十六房老太太頓時就道,「哎喲喂,可算是把您的真心話給騙出來了——老嫂子,您聽我一句話,葉落歸根,都這麼大把年紀了,在家頤養天年多好呢?親戚們走動著,老妯娌們嘮嗑著……可不是比在西安冷冷清清的強多了?」

  她又帶了幾分推心置腹地道,「不說別的,就是宗房,眼看著過了這一段,老爺子就要退下來了。海林和我說了幾次,說是自己年紀輕,遇到事情還要請教你呀、老二房大爺這樣的長者呢。什麼事也得您看著,才辦得公道,才讓人放心哇……」

  影影綽綽,就露出了十六房的態度:對於族庫的事,是已經收到風聲了。這一次過來,固然是受到宗房的委託,表明態度,維護一下宗房和小五房的關係,不至於在艱難關頭,村子裡自己鬧起來。另一方面也是表明了,十六房在這一次不見血的鬥爭中,還是站在小五房這邊的,對於宗房頗有幾分不以為然。

  老太太掃了善桐一眼,見善桐露出會意神色,不禁就歎了口氣。

  真是將種天生,鼠虎不同。四個兒子帶著老三,從小到大教養上是沒有一點分別,四個人就是四個樣子。就是檀哥,也是跟著自己長起來的,唯恐他沒了心眼,日後在族裡要受到欺負。這些彎彎繞繞,自己是把話說得不能再透了。檀哥怎麼樣?似聽非聽,一心讀書,一心講求他的光風霽月。三妞呢?都沒怎麼教她,自己就明白過來了,不時還附送驚喜。就不知道小十六房老妯娌的這一番話,孩子品出了幾層意思。

  她正要打一打太極拳,把話題給糊弄過去時,屋外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似乎有人驚惶地從遠處喊叫了起來,聲音一路蔓延過來,還帶了鍋碗瓢盆撞擊地面的脆響。兩個老太太都變了臉色,善桐更是早直起身子要往外瞧——正是驚疑不定時,卻見王氏疾步進了屋子,面色罕見地帶了幾絲驚恐,連聲音都有微微的顫抖。

  她說,「娘,嬸子——是鬍子們來了!」

  善桐腦際嗡地一聲,頓時就想起了那蒙面人的話。

  果然今年春夏,他們真的瞄準了楊家村!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6
發表於 2017-2-20 10:42: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叫價

  這麼大的消息,自然是瞬間就轟動了全村,村人有往村牆前看熱鬧去的——國人天性,也不知道這熱鬧到底有甚好看。也有收拾細軟將新下場的麥子密實藏起的,也有怕得不知所措,抖抖索索只知道在家中等消息的。不多時連宗學都散了,張看親自去把榆哥、梧哥接了回來,一家人都在堂屋內坐著,四老爺自告奮勇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時白了臉回來,道,「是鬍子,兩百多個……遠遠看過去,手裡有端著火銃的,也有什麼都沒拿的,還沒過河,在河對岸隱隱約約是落了營了。」

  像這樣走老了江湖的鬍子,當然不會貿然暴露自己的宿營地,老太太不禁一皺眉,四老爺很快就給出了答案:「軍爺們那裡是有千里眼的。在村牆上頭看過去,什麼都沒能瞞過千里眼……也還好,兩百多人,也就是這麼多了!」

  的確,兩百多人雖然都是精銳之輩,但楊家村也不是吃素的,第一當時火銃的威力其實並不太大,炸膛一事時有發生,威嚇平民,火銃是夠了,可對於楊家村巡邏了這快一年,頗為經過事情的村兵來說,火銃的威懾力其實有限。第二,論補給,楊家村裡剛下的麥子,一時半會是不會缺糧的,不比鬍子們都是亡命之徒,這一次過來,口糧可能沒有帶足。第三,有這十一個鐵衛率領,村兵三百多人,其實從人數上還是占了優,算上戰力上的差距,雙方可說得上是勢均力敵。也是因為如此,村子裡才沒有跟著大亂起來,不過到底是有好些年老體弱的族人受了驚,一時間滿村也是鬧得沸沸揚揚。

  小五房眾人也都沒有閑著,老太太派人到馬廄裡去看著,將小五房剩下的兩匹馬嚴密地保護起來,又往個人身上都放了些銀子,逐個叮囑道,「要是村子亂了,你們往定西跑!到定西去找海清,倒是要比回西安活路更大……老三、老四是去過定西,知道路的,到時候帶著孩子,不要管我們,只管跑就是了!」

  身為女眷,不論善桐多麼受寵,此時也要靠後,老太太拿著善榆的手,猶豫了一下,便放到了三老爺手中,又讓四老爺牽了善梧,盯著說道,「雖說是萬一的事,但一旦出了事,不要有絲毫猶豫不捨,該走就走!兩個侄子的命,就交到你們手上了!」

  時逢亂世,人命真是比紙還要更薄一些,善桐心裡真是一片漠然,居然連激動都不曾有,見榆哥不斷望著自己,便沖哥哥搖了搖頭,不使他說話。待得三老爺、四老爺答應下來,老太太又帶著王氏並眾下人,給幾個人收拾應急用的包袱時,她才把榆哥拉到一邊,將身邊那不離身的火銃塞到了榆哥手裡,低聲道,「你擺弄得比我熟練得多!你拿著吧!」

  善桐手裡這把槍,兩個哥哥倒是都拿著玩過的,到了要緊關頭,到底還是分了親疏……梧哥看在眼裡,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咳嗽了一聲,往外出了屋子,在屋簷底下呆呆地站著,沒過了多久,又聽到二姨娘的聲氣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從後院響了出來,「梧哥、梧哥呢——」

  這是擔心家裡人不把自己安排出去了……善梧心底陡然就起了一陣煩躁,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正處在人生中最敏感也最尖銳的階段中,對未來的擔憂,對戰爭流血的懼怕,以至於自身的抱負,心中的夙願……彙聚成了一股洪流,早已經將他填得太滿,二姨娘的聲音就好像是最後一根稻草,落到了他背上,又好像是一根針,直戳進了善梧心裡,他轉過身大步進了後院,氣急敗壞地將二姨娘拽進了屋內,頭一次這樣高聲大氣地對生母說話,「你就不能小點聲?正亂著呢!非得出來摻和!摻和!你就只會——」

  話說到一半,難聽的終究是噎住了沒有出來,大椿眼睛瞪得大大的,頗有些非難地盯著善梧,正要說話時,窗外又傳來六州不輕不重的聲音,「三姑娘說,請二姨娘收著聲,別吵著了老太太……」

  這句話比什麼都好使,二姨娘本來已經醞釀了一長串中氣十足的叫喊,也是要反駁梧哥,也是要把事情挑開,免得主母王氏將錯就錯真虧待了孩子,可聽到六州這一句話,她頓時就蔫了半邊,只是瞥著善梧,一邊委委屈屈地道,「你不懂……我也是為你好!」

  真是滿腦門子就只有那點子陰微見識,唯恐母親偏心大哥,委屈了自己!

  若是母親真有偏心,倒也罷了,偏偏嫡母一向是光風霽月,因為榆哥不在身邊養大,有時衣食起居上的瑣事偏好,還不甚了了,對自己愛吃的愛用的卻是如數家珍……什麼時候都惦記著委屈,反倒讓母子之間多了些生分!若不是嫡母大度不予計較,二姨娘真是要把整個家都翻過來了!

  善梧氣得頭暈目眩,只覺得喉頭血湧,只是吐不出來。他實在是再說不出話來,只好狠狠地一甩袖子,翻過身又出了屋,一時也不知何處去,思來想去,還是擔心鬍子,便只得又進了堂屋。

  好在裡裡外外都亂成了一團,也無人留意到善梧和二姨娘的這一場小衝突,善榆、善桐都站在屋門口和張看說話,善梧撈了一眼,見那火銃還是掛回了善桐腰間,便知道大哥到底是不肯配著,善桐沒能拗得過哥哥。他心下又酸又苦,一時卻也顧不得計較,只是聽張看道,「還沒有打起來!其實說起來,我們又有井,又有糧食,還有村牆……左近就是河,要放火就得過河,一過河就能射死,火銃又越不了河。兩百多人沖幾次怕是就散了,看來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的,剛才我去看了看——好傢伙,都已經宿營休息了。」

  這說的都是實話,別看村子裡鬧得不像話,其實楊家村畢竟是百年望族。河深牆高,兵雄器利,別看這村牆一夏天擋了多少風,可此時此刻竟成了全村人最大的屏障。眾人都稍微安下心來,各自吃了飯,又都和衣睡下,以防不測。這一夜也不知多少人家都沒有睡好:畢竟全村上下,能和小五房一樣還有餘力養馬的殷實大戶,也就是那麼幾戶了。沒有馬,徒步能逃出多遠?幾乎是肯定要和村子共存亡的。

  或許是因為如此,族人們的士氣都很鋒利,第二日早上起來,便有不少人拎著家中的鐵器出來,要加入村兵去。還是族長、宗子並宗房等諸位青壯出面分頭安撫了一番,眾人才各自回去做事。不過村兵們倒是個個都摩拳擦掌,只等著對方來犯,就要撲出去殺敵了。

  不想接連過了三天,鬍子們都沒有進犯的意思,村人們漸漸地就犯起了猜疑:一般的鬍子,來去如風,取的就是個快字。不論事情成不成,都不會在一地逗留太久,都已經三天了,難道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又不肯知難而退,所以才滯留在當地不成?

  又過了三數天,消息傳開來了:鬍子們的確是不想硬打,和當時的諸家村一樣,他們是來收「平安糧」的。

  「一共一萬石,一石不多要,拿了就走,也絕不多留。」來傳話的是個長相斯文的中年漢子,要不是一身的腱子肉,看著倒像是個讀書人。也不敢走近,就在橋中央遠遠地站著喊了話。消息頓時就傳了開來,眾人反應不一,也有罵的,也有怦然心動的,更有人要開門出去擒下那人進來審問,卻為鐵衛所阻。由得他回身去了,才把消息報到了宗房那裡。

  宗房反應很快,迅速就又叫齊了一屋子的人來開小會:茲事體大,即使是宗房也不可能獨力拿定主意。不過會上依然是眾說紛紜,外九房是力主破財消災的,十六房、老二房等,卻顧忌著西北局勢不知何時才能好轉,連一鬥糧食都不願施捨給鬍子們,只是要打。雙方相持不下,族長也難做決斷,過了半晌,還是把眼神落到了小五房老太太身上,思忖著就問,「您的意思是——」

  一屋子的人齊刷刷地都看向了小五房老太太,都道,「您也說兩句,您說的話一向是最在理的,俺們都服氣!」

  「就是,要不是您做主留下了這許家的兵爺,眼下只怕是早就家破人亡了。您高瞻遠矚,俺們都聽您的。」

  眾人七嘴八舌了一番,倒也都服氣這位飽經風霜老謀深算的老太太。雖說臘月借糧的事是她一手操辦,不過留下許家鐵衛,又關切族庫虛實,還有那真真假假的買糧勻庫一事,如今回頭看來竟都是透著睿智的老成之舉。更別說老人家不肯離村,和族人共存亡之舉,早已經不知不覺收攏了不少人心,只是要顧忌著宗房的臉面不敢說話,如今族長開口了,十個人裡倒有八個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本來不欲說話,此時見眾人都看過來了,方才咳嗽了一聲,慢慢地道,「我老婆子沒見過世面,也不好瞎說……要是依我,最多三千石,能打發走就打發走吧。不用見血,畢竟是件好事,要再多了,承受不起呀……」

  在座的也都是當家人,對於糧食,心裡是有一本賬的,聽老太太這樣一說,各自掐指一算,對於宗房的庫底倒是影影綽綽算出了個數來。十六房老太太的臉色先就沉了下來——她是最不願意給糧的,倒寧可打了。知道族庫所剩無幾,更是連三千石都不願出了,心中一陣肉痛之下,竟向著外九房道,「大侄子,我看老嫂子說得在理,要是三千石不能下來,族庫裡補不出九千石,你是個財主,不如你出了?」

  這話近乎無奈,饒是老九房房主楊海和素來和氣,此時也不禁眉立,毫不客氣地堵了嘴,「我看命比看糧食重些!老嬸子家裡沒有人在村兵隊,嘿嘿,難免是看糧食比看命更重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發鬧得不可開交,善桐冷眼旁觀,都覺得一陣陣的煩悶直往上冒,恨不得現在就糾結一班人馬殺將出去,分出個死活勝負來。吵了小半日,還是族長定了個兩千石的數目下來,眾人方才不說話了,又商量著要派人去和鬍子們討價還價。現請了許家的鐵衛來說話。

  這十一名鐵衛,隱隱然是以一位王隊長為首。此人沉默寡言,對於村中事務幾乎不肯過問,就是方才的族會也不肯列席,直到大家有了答案,要選人出去遞話了,才出了個主意,「這件事還是要選個言辭便給的人去辦比較最為合適,最好是許以重賞。畢竟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我們弟兄也不是不肯冒險,但畢竟不是族人,不好擅自做主。」

  這是鐵衛自己不肯出人了,族長不禁有些不快,但見小五房老太太不吭聲,也無可奈何,便又傳下話去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許了十畝地、一百兩銀子的重賞,不想至晚只來了幾個言語木訥的老實人,還有一個楊善溫也是願去的,眾人又很不放心善溫的品行,正是為難時,宗房四子楊海明便自告奮勇,「村裡有事,自然是宗房擔著,還是我去吧。」

  眾人都吃了一驚,不禁面面相覷,老太太目光閃動之下,才要說話,十六房老太太已經拍著大腿,感慨了一句,「還是海明擔得起事情!」

  屋內便響起了一陣附和之聲,老太太和孫女交換了一個眼色,又道,「既然如此,有海明出面做主,也不好寒了大家的心,善溫不是自告奮勇嗎?他又是村兵的人,讓他做個海明的保鏢也好!」

  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有人來駁老太太的面子,一屋子人又對海明、善溫面授了一晚上的機宜,第二日清早,便開了村牆的門,放二人出去談判了。

  身為族內耆宿,老太太才吃過領來的早飯,就帶著善桐坐到了宗房的廂房內,不多時一屋子人又漸漸地聚攏了,老族長也沒擺架子,心事重重地盤腿坐在炕前,一碗接一碗地喝著白水,不時同宗子竊竊私語一番,過了半日,又尋出一串佛珠來捏著。

  十六房老太太倒是很掌得住:或許是因為兩千石這個數字比她想得還要再低一些,成不成都遂了她的意。因此雖然擔憂,卻還能繃得住臉。其餘人就沒那麼灑脫了,或者望著窗外出神,或者袖著手吧嗒著嘴,等了一個上午,善桐站起來又坐下去幾次,才等回了這叔侄二人。兩人的臉色卻都極為難看,眾人還不及細問時,只聽得外頭又是一陣譁然驚呼之聲,又有人奔走進來道,「來了好多鬍子!」

  這一下連族長都坐不住了,一行人你扶我我扶你,跌跌撞撞地近了村牆,圍觀的村民們面上都有惶然之色,見族長來了,便紛紛讓出一條路來,讓這一群耆宿透過牆上的瞭望孔往外看。連善桐都不禁好奇地湊上了一邊眼睛,卻是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氣。

  僅僅是一水之隔,河岸對面整齊地陳列了數十個方陣,一色一樣都拿黑布纏了頭臉,騎的是高頭大馬,和尋常烏合之眾的馬賊有極明顯的區別,更可怕的還是人數——前幾天最多才是兩三百的馬賊群,如今看來,竟是有五六百人上下。

  只看馬兒們精神十足、訓練有素的列隊,就能看出這一批馬賊的棘手……人數又多——只是頃刻之間,強弱之勢已經翻轉!耳邊又傳來了一陣參差不齊的驚呼聲,善桐回頭看時,卻見是族長暈了過去,老人家年歲大了,這一下哪還得了?眾人忙又張羅著要抬著他就近放下捏人中喂水。善桐惦記著祖母,怕她也受驚暈倒,正要去尋時,卻是一陣大力傳來,自己身不由己便被拉到了一根巨木邊上,驚呼聲才要出口,又被捂了回去。

  「你快回去牽一匹馬,從山上走!」她只覺得耳邊一陣溫熱,汗臭撲鼻而來,正要掙扎時,善桐又聽出了是溫老三的聲音。對方語氣竟是她從未聽過的緊迫,也不等善桐回答,就又急急地道,「他們足足有五百多人,我們肯定是打不過的。不但要糧食,瓢把子還點了名要一個叫楊善槐的姑娘……偏偏這次是老四出面!快走!不然,你就完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7
發表於 2017-2-20 10:42: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絕處

  話才說完,溫老三也不等善桐反應過來,頓時就閃身出去,回了那一群鬧騰得正歡的族人身邊,哭天喊地地就摻和起來了,「伯爺你可不能倒哇,倒了您咱們一村人可該怎麼辦!」善桐待要去問時,才一伸頭出去,就看見宗房四爺在溫老三身邊站著,面色沉肅若水,正掃視著周圍人群。

  她就是再不機靈,此時也意會過來,溫老三是怕被宗房知道了自己通風報信,行事這才閃閃縮縮的。善桐一縮頭,又藏到了大柱子後頭,無數個想法剎那間都浮上心田,她自己都有些驚訝:除了一開始回不過味來的那一點驚異之外,自己居然一點都不害怕慌張。思緒條理分明,沒多久就推測出了可能的對話:劫匪要人,宗房老四本可以推諉到善槐已死身上,但或者是因為私怨,或者是他很清楚這糊弄不過那一夥身份神秘的馬賊,敵強我弱,惹怒了對方,恐怕整個村子都要被血洗……他可能是沒有咬死——或者就沒有端出善槐已死這個說法。

  既然如此,要是族長決心答應這個條件。善桐幾乎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為了小五房,為了整個村子,她不得不被交出去——除了預先避開逃走,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回避這個命運。要不是溫老三到底還有一點良心預先示警,她的處境將會更為被動。

  看來,最好的辦法還是一走了之了,或者根本用不著走,只需要作出走了的樣子,在家裡藏匿起來,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辦法。畢竟這兵荒馬亂的,善桐並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撐到定西或者西安。即使她已經經歷過生死一發的緊張場面,也只能令小姑娘更加明白自己能力的局限。

  但這樣一來,不說會不會連累到溫老三,祖母和母親必定很難向族人交待,恐怕自己的失蹤,將會令小五房的立場更為尷尬,說不準一房人都難以撐過這一次饑荒,也是難說的事。畢竟定西和此地相隔了七八百里,又是亂世,一村人要是在宗房的帶領下作出難以宣諸於口的惡事,事後再三緘其口,恐怕就是父親和大伯,都很難發覺不對。

  善桐一時間委實難下決斷,她又探出頭去,正好看見眾人——連四爺楊海明在內,都走進了臨近的小院子,唯有祖母墜後東張西望,顯然是尋找自己,便跳出柱子後頭,一溜煙地奔到祖母跟前,不由分說,將老太太拉回了小五房祖屋,倉促間也難以尋覓到母親王氏,便先同祖母鑽進了裡屋,壓低聲音將溫老三的那一番話告訴了出來。

  饒是老太太也是經歷過事情的老人了,依然被善桐這一番話驚得煞白了臉,善桐真擔心她和族長一樣暈厥過去,一時間真是坐立難安,正好王氏進來,她又忙著給祖母順氣,又低聲細語地向王氏交待了一番,王氏也嚇得說不出話來,怔怔地握住善桐的手,站著就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彈起來看婆婆,「娘——」

  這一聲娘,是把老太太的魂兒給叫回來了,老人家長歎一聲,竟是再也壓抑不住,老淚橫流,一把抱住善桐,催心裂肺地叫了一聲「三妞」,就斷斷續續地嚎起來了,「咱們家是造了什麼孽!這事兒一件接了一件,要把咱們往死路上逼!」

  王氏的眼淚唰地一下也跟著下來了:這一年半載以來,接連不斷的噩耗,畢竟是將兩人的精神都壓迫到了極限,總算是騰挪閃躲,將日子勉強過到了今天,可轉眼間又落進了大兵壓村,逼迫要人要糧的絕境。老太太就是鐵打的人,值此也要化了,王氏更是一想到那夥馬賊,便是心驚膽戰,一時間,這兩個素來極有主意的長輩竟是塞著掉起了眼淚,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倒是善桐,或者是因為她年紀還小,或者是因為她是當事人,反而沒有母親、祖母的心碎,她耐著性子等了一會,終於忍不住推開祖母,跺腳道,「您們別只顧著哭,也出個主意呀。是送是逃是躲,咱們都得有個成算……」

  她頓了頓,見老太太眨巴著老眼,還沒回過神來,便索性賭氣道,「大不了,送我過去做個壓寨夫人,等他們回去了,我就咬舌頭自盡!不給家裡丟人!」

  王氏一下就捂住了善桐的嘴巴,她抬高了聲音,狠狠地啐了一口,「說什麼胡話!快住嘴!你再說一個字,就掌你的嘴巴!」

  話說到一半,又斷在了口中,這位中年主母終於是恢復了理智,她目光閃爍,沉吟了半晌,竟喃喃自語,「說起來,櫻娘和三妞也有幾分相像……」

  善桐頓時打從心底起了一股強烈的反感,她一彈身子還沒說話,老太太已經開腔了。

  「你這是什麼噁心人的話!」

  或許是因為大事當前,讓老人家也真的亂了方寸,或者是緊迫的局勢,已經讓她顧不得媳婦的面子,當著善桐的面,老太太就字字誅心地呵斥起了王氏,「讓你不要納妾,不是讓你不把妾室、不把庶子庶女當人看。生下來了就是你的孩子,你這個做嫡母的一碗水要端平!拿妹妹的命換姐姐的,這樣的大孽你也造得出來?這種話再傳到我耳朵裡一句,我破上和親家翻臉也休了你!」

  王氏頓時不做聲了,她低下頭,似乎被婆婆的教訓給訓得無話可說,但善桐一望她的表情,就知道母親雖然挨了這樣的重話,但卻根本沒有放棄這樣的打算。她也顧不得照顧母親的面子,忙跟著說了一句,「是我惹下的麻煩,要去也是我去。」

  又禁不住嘟囔了一句,「再說,騙得過去嗎?那人可是見過我的。別惹惱了他,回頭還是討不了好……」

  王氏不敢和婆婆頂嘴,卻是可以訓斥善桐的,她白了善桐一眼,厲聲道,「你知道什麼!逃,我放心你逃出去?再說你一個女兒家逃出去了,和送到那一夥鬍子手上有什麼不同?就算你到了西安找到你舅舅,到了定西找到你爹,將來只要外人傳出一句話,說你孤身一人上路沒和長輩們在一塊走,你的清白就算完了!更別說路上亂成這個樣子——」

  逃,是逃不了的了。

  「藏,你以為那麼容易藏?村裡也不是沒有獵戶,你往哪個方向跑,追也要給你追回來!你以為我們能佈置得出多少痕跡,瞞得過他?家裡就這麼點地兒,你藏到哪裡能躲得過去?真要把你送出去,那是肯定會進來搜的!」王氏越說越是絕望,眼圈兒頓時跟著又紅了起來。「餘下唯一的一條路,就只有換人了……好在你當時留了個心眼,說的是善槐的名字,那本是個死人,誰頂著這名頭都行……」

  「不!」老太太斬釘截鐵地插了進來,「善桐說得對,換也是行不通的,那夥鬍子點名要找三妞,可見印象之深。換了怎麼能瞞得過去?只是徒然惹怒了人家。為今之計,唯有一個頂字了。」

  她猛地站起身來,森然道,「我們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賣兒鬻女求富貴的事!宗房拿什麼壓著,我老婆子也不會答應,真要逼急了,那就大家一塊死!」

  善桐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她怔怔地望著祖母,一時間倒起了些後悔。

  早知道,就自己逃了……壞了名聲又如何,活命才要緊啊。至少,至少村裡人能留得下命來——

  旋即她又想到,依如今的實力對比,自己逃走之事,萬一給馬賊藉口,觸怒他們攻破村牆血洗楊家村,只怕族人們十停裡也活不了一停。頓時就又有一股濃濃的絕望盤旋上了心頭。

  可真要就這樣頂下去,先不說小五房可能和宗房決裂,就說始終頂住不給糧食不給女人,最終還不是要打,就憑村子裡這點村兵,能不能堅持到對方糧食不足逕自撤走,還真是說不清的事。

  再說,她聽過這夥鬍子說話,若真是她想得那樣,是北戎那邊的人,這夥凶徒聽說是會吃人肉的……

  在這一瞬間,善桐終於嘗到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滋味,她生平第一次切膚地體會到了命運的威壓。小姑娘真想學著祖母、母親一樣,放聲大哭出來,哭盡心中無限的冤屈與絕望,但就在這時候,她想到了善喜在父親臨終前的沉默。

  雖然命運對她也並不公平,但善喜的脊背,卻一直都挺得很直。

  善桐不禁也挺直了脊背,她深深地吸進了幾口氣,才要說話,屋外便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娘,宗房那邊來人請您過去說話。」

  看來,族長已經醒過來,四爺和溫老三,也終於把對方的條件給轉達給老爺子了。

  老太太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她站起身來,仔仔細細地撣了撣裙面上的灰土,又沉著地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色,王氏沉默著點了點頭,又看了善桐一眼,壓低了聲音囑咐,「你不許輕舉妄動,老實在家等消息。」

  頓了頓,見女兒神色莫測,心頭不禁又浮現出少許不安:知女莫若母,雖說善桐未必會做傻事,但按她那激動執拗的性子,萬一熱血上頭,想要為全村人獻身……

  她索性一把又捏住了善桐的手,和老太太商量,「娘,還是把妞妞兒帶在身邊吧!她畢竟也是見過那幫子鬍子的……」

  老太太也正和王氏有同樣的擔心,她掂量了善桐一眼,咬著牙慢慢地說,「也好,讓大家看看她的年紀,今年才多大……我不信他們忍得下心!」

  話裡終究是帶了絕望般的任性:這是要無計可施到什麼地步,才會要寄望一群精於世故算計的老狐狸,忍不下一顆心?

  外九房、小二房、十六房、老三房……只要是村子裡說的上話的人家,當家人都是來了兩個三個,善桐扶著祖母一路進屋,還在院子裡看到了更多的家長、房長。大家都不是傻子,對岸新出現的那一撥鬍子,幾乎是一下把楊家村逼進了絕境,村中諸人自然而然都聚攏到了宗房周圍:不論親疏恩怨,在這樣的時刻,宗房的確就是一村的領袖。他們也的確在盡力為村子的命運奔忙:一房人從宗子到長房長孫,連偏房的庶子,只要是宗房出身,沒有一個出村的,就連去了江南的宗房二爺,都趕回村中和族人一起挨餓。說起來,是要比諸家的做法強得多了……

  族長畢竟有了年紀,經過剛才那一番折騰,精神頭明顯有些不濟,雖說屋內都是有體面的人家,但他還是半坐半躺,蒼白著臉,有一下沒一下地乾咳著出神。宗子楊海林便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招呼諸人的工作,宗房二爺、三爺則圍在炕邊照料父親。屋內本來氣氛就不輕鬆,因族長這樣,更是多添了三分沉重,眾人心裡不禁都滑過了一個念頭:要是在這個時候族長去了……村子能不能扛過這一劫,恐怕還真難說!

  見人幾乎已經到齊,連小五房老太太都帶了次媳並孫女兒到了,楊海林便對四弟楊海明使了個眼色,又沖溫老三道,「大侄子,你把事情說一說吧。」

  善溫難得上得這樣大的場面,一時間難免有些局促,他先疑惑地看了善桐一眼,卻也只是一眼就過,又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便從自己出了村牆開始說起,說到見匪首,發覺了新到的一整支隊伍,又談條件云云。一概也都是些尋常事務,只是著重強調了兩點:第一,他聽到蒙面人中有人在說突厥話;第二,對方的開價已經翻了一倍,要兩萬石糧食,和村子裡一個叫楊善槐的小姑娘。

  第一個消息顯然是更為聳動一些,畢竟小五房和宗房都沒有將善桐遇襲一事的細節大加張揚。眾人聞說馬賊們可能是北戎那邊過來打草穀的蠻夷,自然只有更加驚慌害怕。至於第二個消息,反而要平淡得多了,倒是小十六房老太太心細,追著問了一句,「這個善槐是哪家的丫頭?我怎麼沒聽說過?有說為什麼要她嗎?」

  這一次倒是楊海明作答,「說是去年曾經在路上遇見過一次,小姑娘膽子很大,身家也富貴,同行的有一群兵士,還有她的母親和姐姐……小姑娘身上還有一柄火銃,是難得的好東西。」

  形容得這麼詳細,善桐兄妹又曾經一度在村中試射過火銃,引來圍觀的。眾人無須更多言語,都已經望向了善桐,王氏和老太太面色都緊繃起來,倒是善桐神色自若,她張口才要說話,十六房老太太已經又問,「說要這丫頭,話說得死嗎?你聽著是糧食那一塊能討價還價,還是人這一塊,能討價還價?」

  她本來是最不贊成出糧食的,如今形勢丕變之下,居然最為熱心,竟是連問都不問一聲,就已經把善桐擺上了談判桌,作為一個籌碼。

  楊海明面上掠過了一絲為難,他誠摯地望了小五房三女一眼,似乎在撇清自己的干係,力證自己的無奈——這個文質彬彬的中年漢子也的確可能沒有為善桐說話的空間。「糧食,也許倒是可以還價的……那首領說,若是湊不夠兩萬石,餘下的糧食,一石十兩銀子。但人是非要不可,就是這一年間死了……也得把屍首掘出來給他過目。」

  溫老三滿是橫肉的面上閃過一絲可以眼見的不忍,他歎了口氣,幫著楊海明把話說完了,「說是日落前要見不到人和糧食,那就沒有情面講了……」

  怪道他那樣著急地叫自己快跑!現下都是中午了,日落前——這考慮的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些。

  善桐張口又要說話時,卻挨了母親一個肘擊,這一回是老九房的楊海和搶著說話了,「二嫂,你讓善桐自己說話啊!」

  他臉上貨真價實寫滿了焦急與害怕,望住了善桐,神色間隱隱帶了祈求,沒等王氏說話,又重複了一遍,「孩子是懂事的,也到了懂事的年紀——你——你讓她說!」

  眾人早已經都看出端倪了,七嘴八舌紛紛道,「是啊,是啊,讓孩子自己說話。」一時間室內倒是熱鬧非凡,老太太面沉似水,回頭瞪了善桐一眼,才喝了一聲,「這是要把我們——」

  話沒有說完,炕邊已經傳來了低弱的聲音,族長發話了。

  「吵什麼呢?」

  老人家吃力地坐直了身子,又掏出手絹,擦了擦鬍子上的涎絲,他費力地清了清嗓子,面上還帶了三分憔悴。又端起茶喝了兩口,才慢悠悠地抬起眼來,逐一掃過了眾人的神色。

  「自打百多年前,先祖從土木堡遷徙到寶雞落腳,一百多年來,我們楊家出過進士,也出過流氓無賴……」他掃了善溫一眼,在滿室寂靜中,又輕輕地咳嗽了起來。「都是自家人,說句心裡話,咱們根基深。幾十年來,族人有些不成氣候的,強買強賣、欺行霸市、狐假虎威是有的,可一百多年來,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吃女人飯的龜公茶壺……怎麼,今日五六百個韃靼賤奴,就嚇得你們連骨頭都沒了?祖宗的體面,都丟到哪裡去了?」

  他又疲憊地閉了閉眼,無限惆悵地長出了一口氣,「不要人,咱們破著大傷元氣,糧食和錢都給了——保個平安嘛!既然這樣硬著脖子也要我們楊家的姑娘,那沒得說了,頂吧!看看是韃靼人的火銃厲害,還是我們楊家人的弓箭鋒利……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記住!就算頂不住,就算打進來了,我們楊家人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能淪為韃靼人的奴才,不能丟了祖宗的人!祖宗以詩禮大義傳家,海明,《楊家規範》第七十八條怎麼說的?」

  楊海明便起身朗聲道,「子孫當以和待鄉曲,甯我容人,毋使人容我。切不可先操忿人之心。」

  一屋子人便跟著他輕聲念誦起來,喃喃的聲音,竟傳出了窗外,「若累相淩逼,進退不已者,以直報怨,切不可卑鄙苟且,致使我姓蒙羞……」

  老人家又咳嗽起來,好半晌才勻了氣息,笑聲中猶帶喘息,「不可使我楊姓蒙羞啊——」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起身道,「族長放心,萬一事情不好,吾等也決不讓楊姓蒙羞!」

  一邊說,一邊都自散去歸家安排諸事,倒是小五房三女一時間竟無人起身,老太太眼神閃爍,沉吟了半晌,又叫住了善溫,道,「孩子,你是村兵裡的人,去找王隊長傳個話,就說當時小公爺有一樣物事留在了我們小五房的,如今也是時候取出來用了。這樣一說,他就明白的。」

  她對善溫的態度,已經溫和了不止一分。

  善溫面上不禁有幾分吃驚,不過他也知道不是細問的時候,點了點頭,便匆匆去了。倒是族長面上閃過了不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手裡捏著茶杯,徵詢地望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露出一個苦笑,只是搖了搖頭,卻不曾說話,只是枯坐當地,同族長相對無言。

  不多時,村牆附近卻又起了一陣騷動,善桐心下也有幾分好奇,她沖母親遞了個眼色,自己輕手輕腳出了屋子,折過幾個彎角,在巷口抬首一望,便頓時屏息無言。

  村牆上不知何時已經豎起了一杆大旗,純黑絨底上,金邊紅底的大字張牙舞爪,濃烈得幾乎都能滴下血來,「征北大將軍天下兵馬大元帥許」這十三個大字赫然在望,正隨著午後的烈風,肆意搖擺張揚。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8
發表於 2017-2-20 10:42: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陰雲

  平國公許氏乃是開國元勳,以軍法傳家,死於國事者,歷代不下數十人,當代平國公許衡昔年在青海一帶坑殺瓦剌韃靼近十萬人,手法酷烈,平國公許的名號,在西北能止小兒夜哭。縱使數十年間不再過問兵事,將西北邊鎮交給桂家鎮守經營,但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頭銜,依然不做第二人想。這一面黑底紅字的金邊大旗,不論是在漠北還是江南,一經樹立,便意味著平國公許家的嫡系人馬在此地駐守,雖不說所向披靡,但個中含義之深遠,卻不是一般草民能夠料想得到的。

  僅僅是頃刻之間,第二杆旗幟又被樹了起來,「欽命輔佐親衛虎賁三百許」,這一扇旗幟要比征北大將軍旗小倍許,卻是一色一樣的黑底紅字,只是少了金邊罷了。但善桐卻深知這一面旗幟,才更能取信於敵人,令其相信楊家村是真有許家軍中戰鬥力最強,也是威名最盛的三百鐵衛中人駐守。——說老實話,這一面旗幟的威嚇作用,是要比大旗更實際得多了。

  她在巷口久久地抬頭仰望,出了半日的神,才要回頭去尋祖母時,卻見兩個老人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了屋子,族長到底身體還弱了些,扶著宗子的肩膀才能站穩了,老太太卻是站得穩穩當當,兩人也都在善桐身邊駐足,抬頭凝望天空有頃,族長伯爺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對老太太說話,「老弟妹真是高瞻遠矚……居然留下了這一招後手,這一劫要能度過,還是多虧了老弟妹啊。」

  老太太也沒有多加謙遜,卻更不曾自滿,老人家罕見地露出了一抹苦笑,竟是將心虛與茫然,展露到了面上。「當時不過是以防萬一,哪裡想得到天真的就變到了這樣的地步……」

  她低聲道,「這一面旗能嚇得了多久,還是難說的事了!」

  「又有誰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族長看了看宗子海明,似乎是說給他聽,又似乎是給自己鼓勁,「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眼下大旗立起來,鐵衛軍爺都是走老了江湖的,自然知道炫耀武力,能夠知難而退、破財消災,那是最好……不能,也就只能拼罷。」

  周圍不知不覺已經圍了一圈人上來,眾人多少都還是指著族長能夠錦囊妙計安村人的,這兩面旗幟,也都被當成了是宗房的功勞,也就是站得近些的幾個人,聽到了兩個老人家的對話,此時才七嘴八舌地問,「許老帥能派人過來麼?」

  又有人略帶興奮地道,「鐵衛名動天下,以一當百之名,深入人心。要是能拖一拖,他們自己心散了,四處散去,那就熬過這一關了!」

  善桐瞥了那人一眼,想要說些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她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小姑娘,今天給家裡帶來的麻煩,也已經夠多了。

  不想老太太看在眼中,眼神一閃,反而道,「三妞有什麼想頭就說出來吧。」

  見族長多少有些吃驚,老人家就指著善桐解釋,「家裡第三代這些孩子,別看她小,其實聰明過人,不輸男兒。就是善檀也及不上她的急智……病急亂投醫,她要有什麼餿主意,也比咱們沒主意來得好。」

  宗房幾個男丁的眼神頓時就聚集到了善桐身上,善桐掃了周圍一眼,頗有些顧忌,一邊也是整理著思緒,一邊就將眾位長輩引回了院子裡,又張羅著為族長倒上了一杯水,見閒雜人等一律退下,連宗房的女眷都不見了人影,她才輕聲道,「對方說的是突厥話,又帶了五百多人。就算是韃靼那邊,一次能握有五百個精兵強將的,也是他們的『那顏』了。」

  雖說楊家是百年望族,但畢竟隨著繁衍發展,子孫們受到的教育也是有好有差,很多事情善桐可以從這個角度著眼看出來,別的族人們就硬是想不到這一點。就連族長等人,也都被局面唬住,此時聽了善桐的分析,倒覺得事理十分簡單,因此紛紛都點了頭。宗房四爺海明便道,「我心裡也覺得那是他們的大那顏,進去遞話的時候,一路往裡走,雖說見不到容貌,但只看那群人的身量動作,就知道都是百戰之輩,那股殺戮之氣,和村裡的鐵衛兵爺一樣,是瞞不了人的。」

  到了這個時候,他和小五房之間的一點齟齬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善桐也把瑣事拋開,她對四爺點了點頭,又道,「雖說我不知兵,但在西安城裡,也曾經侍奉于桂太太左右,聽到軍官太太們閒話,都說北戎韃靼不論男女都是令行禁止,乃是天生的好兵。指望他們因為人心散了自然退去,那是不能的。但這些人畢竟也不同於一般的悍匪,也不管實力懸殊,激起了凶性,或是損傷了他們的面子,就知道殺、殺、殺。這些人是兵嘛,肯定是聽主帥的話的。既然這樣,那就猶如兩軍對壘,可以以運籌帷幄來對付他們,不想打,和也可以,只要我們實力夠了,北戎那邊的人,也不是沒有做過投降、議和的事。」

  她的思緒其實也並不複雜,只是角度新穎,一路順下來又極簡單的,此時非但幾個小字輩,就連族長也不知不覺坐直了身子,聽得入神。連海明又要插嘴,他老人家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沉聲道,「丫頭,你往下說。」

  善桐自己的思維其實也是一邊說一邊理,話到了嘴邊才想明白得失,她又閉上嘴考慮了片刻,直到覺得沒有什麼疏漏了,才續道。「既然對方會指名要楊善槐,可見……那個頭領,應當就是……」

  她含含糊糊地揮了揮手,又道,「對方當時也不是不能打,也有火銃,也是人數相當,但他們沒有打,只是要了銀子就走了。可見得這一群人還是求財、求糧食,並不是來拼命的,和我們實力相當的時候,是可以談條件的。那麼為今之計,第一就是要虛張聲勢,讓他們以為我們的兵又多又強,因此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老太太不禁點了點頭,和族長交換了一個眼色,四爺海明倒是失去耐心,嘟囔道,「這不都是在辦的事兒嗎——」

  善桐不為所動,直到此時,才將自己心中靈光一閃想到的計畫全盤奉上,「第二,就是要讓他們以為我們是有後援的,後援甚至可能不日即到,這件事如果辦得好,不要說知難而退吧,至少我們破財消災,免動刀兵的希望,也許是可以實現的。」

  「可你這說得容易,又怎麼能讓人知道我們是有後援的?」族長居然親自發問,他的語氣相當和緩,明白人一聽就知道,這不是在質疑什麼,而是在幫助善桐,幫助大家理清可能的思緒,以便在沒辦法中,變出一個辦法來。

  「信使。」這一次還是海明搶了善桐的風頭,他興奮地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派人用最快的馬,從河這邊繞遠了沖出去,十個裡只要能沖出去一個,往扶風縣方向過去,那邊有兵啊!而且是許家嫡系的人馬!兩邊一碰不就又合上了?許家人護短天下皆知,有鐵衛在這,肯定會發兵來救,從楊家村過去是一馬平川,要是能把神威將軍炮帶來,兩邊夾擊,這群人恐怕是要都交代在這了,到時候他們就是沖進來把我們都夷平了也沒有用,咱們這一塊已經是腹地了,往前就是西安,往後回去要經過好幾個村鎮,隨時隨地都能被包了餃子……他們不敢的!肯定得估算著日子退回去!」

  雖然依然有很大風險,但可行性畢竟很高,收穫也一樣誘人的生路,就隨著海明的敘述一點點地被描繪了出來。族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就連老太太面上都多了一線希冀,善桐卻還是欲言又止,她掃了眾人一眼,見只有宗子海林露出深思神色,便鼓足了勇氣道。「但是這個計策也有個看得見的破綻……若是他們不顧一切發兵來攻,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攻破了村牆,擄掠殺戮一番,再乘援兵來之前搶著退走。所以一旦施展此計,接下來的一兩天,村子恐怕是要迎來連番血戰了。頂得住,便不用多說了,要頂不住……」

  頂不住如何,卻也不用多說了。

  縱使以族長的決斷,亦不由得一時露出沉吟之色,又過了良久,他才抬起頭來嘿然道,「這件事,我說了不算,老弟妹你說了也不算,還是看看許家的兵爺怎麼說吧。」

  「可以——」王隊長言簡意賅地就下了結論,「村兵裡出十個人,村裡出十匹馬,從北面出去進了林子,那是扶風縣的方向,能跑得到,正好就報信了。」

  這是個壯實刻板的漢子,就是對著誥命族長也沒有一點客氣,大剌剌地坐在當地,先喝了兩碗白水,這才抹著嘴道,「一般的蟊賊,蕭總兵是不會搭理的,這五百來個韃靼人來歷實在是太古怪了,幫我帶句話,就說他們的主子,可能就是小公爺找了很久的那一位朋友……蕭總兵是一定會來的。」

  一聽到朋友兩個字,族長的眼睛就亮起來了,就連老太太都不免問了一句,「是有交情的朋友——」

  話說到一半,自己都覺得太荒謬,便又訕訕地住了嘴,倒是善桐眼神一閃,不禁若有所思。

  「是可以借個人頭的朋友!」王隊長冷冷地道,「剛才乘其不備,我們出去掩殺了一陣,放了兩槍,從他們回擊的炮火來看,彈藥帶得不少。拖字訣肯定是用不久的,這群人沒糧食了,回頭走半天就是鳳翔府,守兵不過幾百人,還都是扯犢子的民兵,闖進去,見到人就是糧食。他們耗得起,北戎韃靼就是一頭狼,耐心很足!拖下去,我們只有輸。」

  這一番話就像是一盆冷水,終於是將眾人最後一點苟安的心思都澆滅了。族長頹然歎了口氣,一時間連說話的興致都已經欠奉,倒是善桐目光閃爍,主動發問,「我們求援的舉動,會不會反而激起了狼群的凶性呢?」

  「他們不是一群狼,是一頭狼。」或許是他也聽說了善桐臨危不懼和賊人周旋的事蹟,王隊長對她倒是很客氣,沖善桐微微點了點頭,這條眼神冰冷的漢子才繼續往下說,「狼頭就是他們的大那顏,一群狼可能會有凶性,可一頭草原孤狼腦子裡只有算計,一旦摸清形勢,明白在援兵到來之前攻不破村寨,大那顏掉頭就走,不會有絲毫猶豫。狼頭都走了,狼腿子能不跟著走嗎?這條路雖然險,但也是唯一的生路了。」

  既然最知兵的人都這樣說了,眾人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於是王隊長又挑出了十個冷眼看中的漢子,族長自然以田地錢財安撫了一番,眾人倒都知道這是全族性命所系,再說能逃出去求援的人,一旦跑過了最開始那一段路,活下來的希望肯定要比別人更大很多。因此個個奮勇答應,並無推諉之輩,王隊長又挑出善溫做了領隊,說他「大膽狡猾,心細得很,對地理又熟悉」。不到半個時辰,馬都備好了,此時陽光才剛有西斜的意思,王隊長便讓十人在村牆附近候著,又召集村兵,同十個鐵衛隊員一起,有條不紊地分兵、安排佈防軍事等等。老太太不放心,站在遠處看了半日,這才對善桐歎道,「畢竟是許家出身,這半年而已,這群兵的面目都比得上西安城的守兵了。當時要這十一名鐵衛,不過以防萬一,做一招後手,沒想到連後手的後手都用上了,真是世事無常……只盼著祖宗保佑,好歹能度過這個難關吧!」

  「連這樣的大那顏都進關來打草穀了……」善桐淡淡地道,「西北要還沒有糧食,那天下跟著大亂,誰也怨不了誰,等到亡國滅種的時候,京城裡的——」

  話說到一半,老太太已經橫過了一眼,語調中多少帶了鋒利,「這種話也能亂說?」

  見善桐默然不語,她緩了一口氣,又輕聲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京城裡的事,你知道多少?就敢這樣亂說。就是咱們一族裡還不知有多少齷蹉呢,單說族庫的事,背後的文章,你弄清楚了?皇上是天下共主,只有希望子民好的……這種目無君上的話,以後不許亂說!」

  話雖如此,但這責備畢竟是緩和的,善桐嗯了一聲,又略帶擔憂地道,「不是說皇上急病無法視事麼,恐怕就是因為病情……」

  她本想說,『恐怕就是皇上病情纏綿,因此才受到大皇子蒙蔽。大皇子和東宮之間,圍繞臨陣換將的事,也不知道都過了幾招了。』但話到了口邊,想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幾個字,真是覺得字字珠璣,便又臨時換了話題,「您說村外那位大那顏這是什麼意思,邊境打得如火如荼的,他還有閒心帶了這麼多精銳過來打草穀……恐怕他和可汗也不是一條心呢。」

  老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看著村兵們,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回吧,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咱們現在就好好在家呆著,別跟著添亂,才是正途。」

  沒等孫女說話,她又掃了善桐一眼,威嚴地道,「我知道你想跟著送飯送水,但你身驕肉貴,哪裡做得來這個!家裡的下人們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自然會幫著操辦,你就陪著祖母在屋裡等著消息。萬一事情不好,你知道該怎麼辦!」

  小五房最後兩匹馬,已經為宗房徵用去了預備信使所用。如今一家人是逃也沒地兒逃了,善桐想到那一年在道上聽到的慘叫聲,心腸便漸漸地硬了起來,她咽下了一口不忍,點頭道,「我知道,咱們……咱們不能讓祖宗蒙羞!」

  老太太不由得捏了捏孫女兒的肩膀,沉沉地嗯了一聲,回頭又乘著如血的晚霞,望了晚風中烈烈飄動的旗幟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便帶著善桐,緩緩地踱回了一片街坊之中。

  當天晚上,儘管楊家村始終保持沉默,沒有再派出信使,但那一夥馬賊居然沒有任何動靜。小五房一家人團聚廂房等到了半夜,也沒等到一點消息,漸漸地就都歪在炕上、椅子上睡了過去。善桐苦等到後半夜,終究也熬不過去,靠著祖母打起了盹兒。

  直到淩晨破曉時分,遠處一陣急促而沉悶的突突聲,竟是一下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讓小姑娘一下彈起了身子。一家人也都先後跟著醒來,個個面色凝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是相對無言。

  又過了一時,果然村牆方向,便傳來了許多人齊聲吶喊的聲音,一個殺字,好似被誰寫在了天邊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了屋宇上方,直直地烙進了所有人心底。王氏面色蒼白,一手拉著善榆,一手拉著善梧,三爺、四爺一左一右扶住了母親,一家人在內堂竟好似泥雕木塑一般,只有善桐按著腰間的火銃,開了門奔到院子裡,又側耳細聽了一陣,忽然覺得不對,回身叫道,「祖母!聲音像是從更遠處來的!」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9
發表於 2017-2-20 10:42: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逢生

  小五房諸人倒是都來了精神:昨日定下的計策,乃是今日黎明,天色將曙之時,十人一道騎了馬,在河這邊順著村牆一路狂奔,只要進了林子,枝葉蔭庇之下,就算是馬匪們膽敢過河追擊,牆上眾人一通亂射掩護之下,想必也有很大可能逃出生天。

  只是信使一旦逃脫,想來對方若是不肯知難而退,恐怕半個一個時辰內就會組織進攻,是戰是和,就得看黎明前的這一段時間了,因此諸人最懸心的也就是這一段時間,如今一旦交戰起來,別人不說,大姨娘先已經肝膽俱喪,抱著善櫻在角落裡只是發抖。善榆、善梧面上一片木然沉重,三老爺、四老爺更是各自面露沉吟,也不知都在想些什麼,老太太和王氏都是內外交煎久了的人,一時間竟沒有人對善桐的話作出任何反應,倒是二姨娘最靈醒了,從大椿臂彎裡一掙出來,也跟著善桐出了院子,拉長了脖子,是恨不得將頭伸到村牆外面似的聽了一會兒,面上漸漸也露出疑惑來,掂量著就道,「哎,是啊,這聲音倒像是在河對岸了——」

  眾人此時才回過神來,老太太又連忙招手叫善桐並二姨娘進來了,反鎖了門道,「不許出去添亂!在這等著就是了,是好是壞,有人來報信的!」

  一邊說,一邊自己卻也不禁喃喃地念起佛來,屋內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善桐不甘心進來,又知道祖母說得有理,只好靠在窗前,按著火銃出神,不一會,善梧便道,「三、三妹,過來。」又把她拉到臂彎裡,緊緊地夾著。

  如此提心吊膽地等了半日,天邊的喊殺聲漸漸地停了,村子裡反而靜得讓人窒息,老太太忽然想起來,一拍大腿,「怎麼把她們母女給忘了!」

  又親自開了院門,帶著三老爺、四老爺出去,沒有多久,海鵬嬸和善喜兩人帶著一身重孝進了屋子:身上有熱孝,按理是不能和外人走動的,這些天村裡雖然鬧得熱鬧,但也無人去滋擾十三房。兩母女安葬了海鵬叔,便安靜關門守孝,這些天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也難怪小五房諸人把她們給忘了。

  事急從權,如今也顧不得避嫌、帶晦氣的說法了,王氏拉著海鵬嬸的手,還要客氣,「實在是事情太多了,竟沒有想起來……」

  海鵬嬸換了一身素服,神色倒很寧靜,主動為王氏下了台,「其實在哪裡也都一樣,要真被闖進來了,人多人少也沒什麼不同。」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向老太太打聽,「現在外頭是怎麼樣了?」

  老太太搖了搖頭,只道,「沒消息,家裡下人能幫手的都去外頭了,也不好出去添亂,等吧。」

  一邊說,王氏一邊起身道,「也都吃點東西。」

  於是親自帶了大姨娘、二姨娘並幾個丫頭下了廚,端出昨日剩下的幾個饅頭來,大家又如何吃得下去?勉強各自吃了幾口時,忽然聽得村口方向又是一陣喧嘩大喝之聲,善桐再忍耐不住,急得在窗前直蹦,焦急道,「怎麼沒有火銃的聲音!難道已經打進來了?不至於這樣快吧!」

  老太太手中一塊饅頭就停在了口邊,眾人也都站到窗前,隔著透亮的玻璃窗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又過了一會兒,遠遠地竟傳來了畢剝之聲,王氏唬得一把抓住善桐的手,正要說話時,已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

  「送——糧——的——到——啦!」

  天色才剛放亮不久,太陽不過是天邊的一個小圓盤子,鐵青色的高天之下,這一嗓子好似狼嚎,竟大有激起回聲的意思。小五房全家都呆在當地作聲不得,過了半晌,才聽見啪地一聲,卻是海鵬嬸扇了大腿一下,她怔怔地道,「送——送糧的?糧食到了?」

  這一下,似乎是將什麼閘門給打了開來,善桐腦際嗡地一震,剎那間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直了,只聽得巷子裡幾戶別的人家猛地摔門而出,外頭很快就響起了嗡嗡的人聲。老太太亦忙命小輩們開了屋門,親自出了門,也沒有什麼耆宿誥命架子了,和路邊人就一道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送糧的到了?」

  「沒聽錯吧?真真是送糧的?」

  「這咋回事呢!那夥鬍子呢?救兵來得這樣快?」

  眾人正是疑惑時,張看已經一溜煙小跑進了巷子口,一大清早就是一臉的熱汗,卻是滿臉的喜氣,才望見主人,便高聲道,「是軍爺們還糧食來了!鬍子們狡猾得很,和他們稍微交戰片刻,就已經往北邊去了。現在族長已經帶著宗房的人去安頓兵爺們,請老太太一併過去說話!」

  那之前還顯得有些低沉的嗡嗡聲,一下變作了震天的歡呼,連海鵬嬸並善喜都不禁露出片刻歡容,善桐呆立原地,不知為何,心中卻是一絲欣喜之意均無,在這一瞬間,她反而想到了一年前在路邊悲呼救命的那一群旅人,想到了村牆外日日得見的餓殍,想到了面黃肌瘦的佃農們,想到了海鵬叔、想到了善柳……

  不知為什麼,就算是和馬賊迎面打過交道,生死一線的時刻都不曾落過的眼淚,竟在此時湧上了善桐眼中,鹹澀的液體一滴滴地落了下來,很快便打濕了小姑娘的鞋面,她背過身去,靠在兄長懷裡,無聲地抽泣了起來。

  送糧使者抵步的消息,幾乎在一盞茶工夫裡就傳遍了整個楊家村,村子裡頓時恢復了往常的熱鬧,族人們有的放起了鞭炮,有的心急的便往宗房去打探消息。老太太帶著王氏早去了宗房議事,善桐等小輩倒是不得跟隨,大姨娘做主,將孩子們打發著洗了澡,安頓睡下了。海鵬嬸母女自然回十三房去不提。

  自從去年那場冰雹以來,善桐就算是再放鬆的時候,也都繃著一根弦呢,此時糧食一到,村中之圍頓解,她總算是完全鬆弛了下來,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只覺得腹中饑餓難當,又揉了揉眼,看了看天色,只見天色昏沉,也不知是將晚還是將明。小姑娘伸了個懶腰,又看了看身邊的妹妹,見善櫻面色紅潤,呼吸勻淨,不禁微微一笑,愛惜地為她攏了攏被角,便輕手輕腳地下了炕,換了衣裳,又自己從屋角銅壺裡倒水梳洗過了,這才推門而出,躡手躡腳地往廚房過去了。

  一路上幾間屋子的燈都是黑的,唯獨廚房裡卻還亮了一盞油燈,善桐只當是淩晨時分,心中還自思忖:「廚子也真殷勤,才得了糧食,就又早起給祖母做早餐,也不知做的是什麼好吃的,是米糕就最好了。」

  一邊想,一邊推門而入,輕聲笑道,「金叔,我來——」

  她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又拍了拍臉,揉了揉眼窩子,才歡叫起來,「表哥!你怎麼來了!」

  王時笑嘻嘻地揉了揉善桐的頭髮,「小丫頭,頭髮睡得和草窩一樣,怎麼,我不能來嗎?」

  善桐梳的一根大辮子睡的,醒來後髮絲微亂也是難免,她自忖無人看見,自然不管不顧。此時被王時一說,才覺得害羞,捂著頭道,「不知道你要來嘛,不然,我肯定把頭梳好。」

  正這樣說著,目光一掃屋內,又自連連驚訝,「咦,沁表哥——衛、衛世兄,怎麼都在小廚房裡?」

  再定睛一看,見三位少年身前都放著大大碗公,碗中還有大半碗的油潑辣子面,一時間竟是疑心在自己正在做夢之餘,又食指大動起來。再一轉身,才見金師傅進了屋子,手裡還揉著一團面,善桐才要說話時,肚子已經咕嚕嚕地叫起來了,她顧不得別的,忙道,「金叔,我也要吃!我……我餓極啦!」

  金師傅喜氣洋洋,酒糟鼻都似乎正在閃光,他一邊揉面一邊就和善桐嘮嗑,「好叻,三姑娘要吃勁道些的,俺老金明白。這不是才睡了半天,特特地就拍起來醒了面?也是給幾位貴客預備的,也是給俺們三姑娘預備的!」

  一邊說,善桐一邊和王時、桂含沁、衛麒山等人問長問短,這才知道幾日前大批糧食運抵了西安,有軍糧,也有自山西過來,全國的糧販子發賣過來的民糧。於是西安城內大小官員也不分彼此,都動員起來,王大老爺親自打點軍糧運到定西武威那一帶去,桂太太又惦記著當時老帥們借了各地世家大族的糧食,賒買了一批民糧,便加緊安排人馬運來。因為知道這一路不大太平,因此隨行的兵丁也有上百人之多,且都裝備精銳:預備著糧食送完了就開拔到前線去的。

  米氏聽說寶雞一帶亂得厲害,放心不下妹妹並外甥一家人,因此便命王時過來探望,正好也就跟著隊伍一道走了。至於衛麒山和桂含沁,那是要送了糧食之後到前線去領差事的。因為西安城裡饑荒情況也實在不輕,就算是官員們也頗多病弱的,能用得上的人實在太少了,往楊家村運糧的任務,反而是王時因為年紀最大領了個頭,桂含沁和衛麒山做了副手,三個人也的確並未讓人失望,順順當當地將糧食送到了不說。還發覺村前的不對,特地等了一個晚上,在黎明時分偷襲馬賊營地。

  馬賊那邊一亂起來,王隊長便果斷下令村兵出擊,一邊乘亂讓那十人出去報信,兩邊夾擊之下,馬賊又並不明白西安這一支兵的深淺,居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往北邊來處去了。三人又忙著交割了一天的糧食,並安頓兵丁們宿營休息,到了這時候才得了空。宗房還要安排飲宴,王時又不耐煩和他們客氣,索性帶了桂含沁和衛麒山來小五房蹭吃蹭喝——沒想到小五房勞累了這許久,一家人全都昏睡過去,還是桂含沁臉皮厚,見金師傅已經起身了,便帶了兩人直接進廚房來吃吃喝喝。

  善桐和王時粗略對答了幾句,見桂含沁和衛麒山只是埋頭苦吃,衛麒山那樣注重儀態的人,嘴上吃了一圈的油,也知道他們必定是緊趕慢趕想要早日送到糧食。一時間連看著衛麒山都順眼了好幾分,又忙推王時,「你吃,你吃嘛,吃完了再說。」

  王時顯然也餓得很了,這樣的半大小夥,一天沒進水米,那還了得?含糊了幾句,也埋頭唏哩呼嚕起來。反倒是桂含沁抹了抹嘴,很有幾分意猶未盡地放下了筷子,笑道,「三妮,你怎麼餓成這樣子?『餓極了』!難道村子裡情況壞成這樣,你連飯都吃不上了?」

  自從去年一別,善桐也有一年多沒見到桂含沁了,這樣的年紀,躥個頭是最快的,幾個月不見就能脫胎換骨。一年不見,桂含沁簡直高了有一丈,論身量已經比王時更高大了,只是臉上那睡不醒的憊懶還是一如既往,雖說經年未見,但一說話還是那樣親切中透著些戲謔,善桐禁不住扮了個鬼臉,饞涎欲滴地望著他碗中剩下的幾根面,一邊隨口道,「吃還是吃得飽的,就是睡了一天了,醒來真餓極啦……」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使勁咽了咽口水,桂含沁不禁哈哈大笑,衛麒山一邊狼吞虎嚥,一邊也丟了個嘲笑的眼神過來。只聽得那邊呲啦一響,金師傅端了一碗鮮香四溢的油潑辣子面來,又嘿嘿笑著去揉面,「多醒些面,一會兒蒸了臘肉——少爺們都是能吃的時候呢!依老太太的性子,俺們也能跟著打打牙祭……」

  眾人都顧不得說話,善桐搶著吃了幾口,略微填飽肚子時,幾個男孩又叫加面,三個人賽著似的一人吃了兩大大碗公滿滿當當的白麵,衛麒山一抹嘴站起身來,揉著眼道,「我不管你們,我要睡了,這樣一天一夜地熬著,真累死人。」

  他本來就有富貴人家病弱美少年的意思,雖然剛吃了兩大碗面,身上衣服也頗多塵土,可一開口頓時又是弱不勝衣的風流態度,果然也不等別人說話,就已經出了屋子。善桐還要招呼人給他備下被褥,桂含沁已經說,「不用,我們兩個都睡營裡,你給時二哥備一間房就是了。」

  還是一樣的桂含沁——這兩個人也不知道才見過幾面呢,就已經時二哥時二哥地喊起來了。善桐一邊咽著口裡的面一邊應聲,就要起身安排時,屋外又傳來望江的聲音,接著眾人陸續醒來,夜幕降臨時,王時已經被安頓去歇著了,小五房上上下下也不分主僕,一律都端了面在吃。善桐倒是偷了個空,便交待榆哥一句,「我出去看看。」說著就溜達出了屋子,一面消消食,一面也是想看看村裡的情況。

  村裡雖然不說張燈結綵,但氣氛也要比前些時候歡快得多了,正是飯點時候,處處人家都起了炊煙,倒還能隱約看見村牆的影子投在巷角。善桐一見村牆,興奮心情倒是漸漸冷卻下來,她一下回到了現實:那夥鬍子沒准只是暫時退走,是否會捲土重來,尚未可知。西北軍事依然緊張,除了自己村子是百年望族,畢竟根基要深厚得多之外,外頭百姓依然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善桐一邊想,一邊溜達到了村牆附近,寨門倒依然還開著,隔著門看過去,隱約還能見到原本馬賊宿營的那一片空地裡也是燈火點點。只是這燈火如今卻讓人心安得多了:這都是來送糧的精銳軍人。

  她才要往回溜達過去時,卻見桂含沁站在村牆附近,和王隊長不知低聲商議著什麼,面上神色頗有幾分凝重,善桐看了,倒是好奇起來,便站在當地沒走。過了一會,桂含沁也看到她了,他又同王隊長說了幾句話,兩人便分了手,含沁走過來問她,「不去歇著,到這兒來幹嘛?」

  「我不是才醒來?也消消食兒。」善桐笑道,「表哥不去睡,在這說什麼悄悄話呀?」

  桂含沁扮了個鬼臉,笑嘻嘻地道,「押寨夫人,我說的是你的山大王呢。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吧?——膽子也真大!」

  只是幾句話,已經透出不少資訊:顯然含沁不但對馬賊頭子的身份心底有數,更是已經知道了善桐和他的一段淵源。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0
發表於 2017-2-20 10:43: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不捨

  桂含沁的活絡,即使以善桐的聰明,亦不禁要自愧不如,她轉了轉眼珠子,不期然想要和桂含沁鬥鬥嘴,不過借著月色瞥了桂含沁一眼,見他面上雖然看不出多麼疲憊,但眼底分明已經有了深深的青黑,善桐心中一動,便爽快地道,「我確實不知道他是誰,你又是怎麼知道他劫過我們的道呀?」

  雖說聽衛麒山的口氣,這一支運糧的隊伍已經一日一夜沒有休息了,遠處村牆外頭,軍營內也幾乎是鴉雀無聲,很顯然一營人都已經熟睡,但桂含沁除了掛著兩個俏皮的黑眼圈之外,居然殊無疲憊之色,他四處張望了一會,道,「我送你回去吧?一邊走一邊說。」

  善桐卻一時還不想回去,這一陣子她已經在家裡呆得夠久了,這糧食一到,真是覺得村裡的空氣都多了幾分新鮮,她搖了搖頭道,「你快去歇著吧,明天再說也是一樣的。」

  「不礙事,我可不比麒山那樣興奮,聽說有仗打,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桂含沁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我昨晚迷糊了兩個來時辰呢,現在也不敢早睡,要錯過了困點,往後幾天都睡不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帶著善桐信步踱進了巷子裡,一臉的胸有成竹,善桐雖然納悶,但想到桂含沁在地理上甚有天分,便也隨他帶路,一邊走,一邊聽他說。「也是你們時運低,也是沒有想到,那是北戎那邊的大人物,是他們可汗的小弟弟,草原上數一數二的大那顏。我一見他們手上拿著的火銃就知道,除了羅春之外,再沒人有這樣精良的裝備……他和他哥哥帖木兒多年不和,沒想到這一次北戎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也不肯出手幫忙,反而拿黑布纏了頭面,進關落草來了。」

  這樣驚心動魄的秘聞,被桂含沁講起來倒好像是床邊故事一樣輕鬆,善桐聽得倒很是入神,她雖然也猜到了這蒙面人的來歷必定非同小可,但當含沁揭盅的時候,小姑娘依然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鬼王弟羅春的名聲,在邊關雖說不如平國公許衡一樣威名赫赫。但身為邊民,善桐自然也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

  他是如今北戎可汗帖木兒的小弟弟,也就是北戎人口中的「斡赤斤」,先代可汗去世之後,按理來說應當是由他來繼承汗位,可是帖木兒兵雄勢大,雖然沒有對這個弟弟趕盡殺絕,但王庭易主之後,雙方部落極少往來,這一點西北諸人卻都是一清二楚。幾次大秦邊防虛弱時,鬼王弟往往領兵南下打一場大草穀,所到之處死傷無算,血流漂櫓,可說是北戎一等一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善桐倒是不知道他還會有黑布蒙面,過來行馬賊行徑的時候,饒是如此,想到自己曾經和這樣的人物狹路相逢正面對峙,她依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祠堂附近,這裡背靠岐山,依山勢倒是建了有兩三個亭子,還有一條小路逶迤上山,因岐山山勢險要,從這條小路出去,得走上一整天的路才能到官道左近,並且路窄難行,因此倒沒有多少人在這裡防守,只是牽起了鐵絲門,上頭又掛了不少銅鈴。桂含沁若有所思地看了鈴鐺一眼,忽然扯開話題說了一句,「他還是把你們村子看得小了,也是因為韃靼人不擅走山路,不然從這裡進來,直接就是腹地,進來二十個人,已經可以帶來很大的破壞……」

  沒等善桐接話,他又道,「你不必問啦,我知道你肯定想問我,我憑什麼這麼肯定那個人就是羅春。又怎麼從火銃上判斷出來的……嘿嘿,你要知道他們兩個王庭之間,可以說是有著深仇大恨,雖然是骨肉至親,但帖木兒虎視眈眈,無時無刻不想吞併了羅春手中的草場。羅春手底下的戰士又比較少些,沒有精良的火器,他憑什麼和帖木兒鬥呢?」

  善桐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背的冷汗,她壓低了聲音輕聲道,「難道這火銃,是我們賣給他的?」

  「肯定不是走的明面。」桂含沁也多了幾分沉吟,「要我說,應當是走的晉商的路子,這群山西老摳兒做的是羊毛馬匹的生意,又往西北販茶葉,賣給帖木兒他們是不敢的,但羅春嘛……背後那位大貴人發話,操辦這樣的事,這是易如反掌。」

  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了一條清晰無比的走私路線,且用的還是善桐習以為常的事實作為論據:西北幾家慣常賣毛料呢絨、種馬牲口的老商號都是山西人的本錢,這是她所熟知的,可她就是沒有靜下心來想想內中的關聯……

  一時間,她不禁又想到了王氏對含沁的考語,「你這個表哥,小小年紀就這樣老于世道,手段嫺熟,十個你都不是他的菜!」

  自己在楊家村裡耽誤了時光,可含沁這一年來肯定沒有閑著,要說他本來就厲害的話,現在肯定是更厲害了十分……隨口剖析出來都是這樣精闢簡潔,恐怕在玩弄手段權衡局勢上,自己這輩子都是拍馬也趕不上他了。

  「那他看上我們村子……」善桐又一想,更是汗流浹背,「除了我們村子的確也富之外,是不是……和朝廷中的那位大貴人,也有一定的關係呢?」

  這話問得其實已經相當大膽,換作是衛麒山或者王時在這裡,恐怕善桐都不會問出口的,一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樣的事,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隨意議論的;二來,很多事即使是以他們的身份,也都不可能有資格與聞,其實都還是靠猜,而衛麒山先且不說了,王時那閑雲野鶴的性格,卻是對這些政治勾當一點興趣都沒有,要不然,家裡人又何嘗會放任他讀書治學,只是不肯入仕呢?

  含沁眼中閃過了一絲驚異,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我看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天水那邊,慕容家和我們桂家聯手,單單是鄉勇就有千多人,他們肯定是啃不動這塊骨頭的,緊接著就是你們村子了。羅春和那位大貴人之間——我看就算有聯繫,大貴人也不能如臂使指一般地指揮他的。不過,你可以放心,有了糧食之後,大軍肯定不會安於如今局面,攘外必先安內,西北很快就會安寧下來,寶雞這一塊,不會有太大的危險了。」

  善桐嗯了一聲,本來還想再追問他如何就肯定那人就是羅春本人,但是想到這樣的軍火走私交易,其實就等於是在桂家眼皮底下進行。桂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說出來是很不光彩的,更別提羅春掃蕩了幾個村子,連楊家都險險要吃了他的虧,她懷疑前幾年諸家遇到的那夥馬賊也是他們一群人,卻怎麼都不動桂家……含沁閃爍其詞,也是人之常情……

  她便若無其事地問,「那你這一年都做了什麼?怎麼都不來楊家村看看?」

  「忙!」桂含沁歎了口氣,「想過來看姑婆來著,西安局勢太緊張了,一步都走不開。反正和你們也差不多,有糧食的不肯賣,沒糧食的有錢沒地方買,到末了真的要亂起來了,嬸嬸大怒之下,抄了一戶晉商的宅子,硬是擠出了五萬石糧食,這才勉強支持下來。後來皇上病了,太子出閣做事,好傢伙,沒到兩三個月糧食就來了,這不是就趕著給你們送來了?含芳送糧食回天水老家去,緊跟著就要一道去定西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這一長串,倒好像是在交待著什麼,語氣雖然平淡,但善桐也聽出了一絲淡淡的喜悅,她不禁一笑,也為含沁高興,「西安城亂,倒是顯出你了。這一下,恐怕你就不愁沒有差事了吧,就算你嬸嬸——」

  話到了一半,見含沁面露尷尬,她又住了口,兩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相對一笑,善桐歡喜道,「總之家裡人都沒事,那就再好不過了。你常見我大舅嗎?我大舅好嗎?大舅母好嗎?我想問二表哥的,又怕二表哥不說實話。」

  「常常見面,我在西安住的時候,還經常到你大舅家蹭吃蹭喝呢。」含沁扮了個鬼臉,又站起身來,領著善桐東繞西彎的,善桐都險些要被他繞迷糊了,「都挺好的,就是擔心你們。現在知道你們也沒事,那就更好了。」

  「我們雖然沒事,但柳妹……」善桐的聲音不禁就低沉了下來。「還有三嬸、四嬸、柏哥、桂哥、楠哥……」

  含沁看了她一眼,不禁就站住了腳步,「你說你,一個小姑娘,心事這樣重!你瞎擔心什麼?就是擔心了也沒用,真擔心,還不如擔心擔心明年的收成,擔心擔心皇上的病……他們進關後一路去京城,路上能出什麼事?到了京城,你們楊家也是有族人的,不論是在京城住,還是去江南,都安穩著呢。更別說江南一帶有你們楊家的頂樑柱一品總督在,還能讓自家人委屈了去?——瞎操心!」

  他話語雖然粗魯,但善桐倒是被他罵得挺高興的,不禁微微一笑,又走了一段路,小姑娘忍不住輕聲問,「那,還有……還有那誰……」

  「那誰是誰?」含沁故意反問了一句,見善桐吃吃艾艾地答不上話來,才捧腹道,「我二哥好著呢,打了兩場小勝仗,現在就在定西。你想他了,和我一起去定西看他?」

  善桐白了含沁一眼,難得地面紅耳赤,卻並不答話。心下想到桂含春平安無事,終究是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含沁倒奇道,「吃啞藥了?往常那麼多話,一提到那誰,就變了個人?」

  一面說,一面誇張地偷窺善桐的面容,倒是鬧得善桐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燦笑起來。「沁表哥你討厭——」

  含沁倒是看得呆了,過了一會,才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唉,一年沒見,我們三妮也是大姑娘了,長大了,長大了。」

  他就停下了腳步,示意善桐,「進去吧。」

  善桐這才發覺含沁不知不覺間,已經帶她繞了一圈,繞回了小五房所在的巷口。走了一圈下來,她也擔心家人醒來尋找,且又鬆散了筋骨,便問含沁,「祖母應該醒了,你不進來嗎?」

  含沁搖頭道,「我也要睡了,明兒就得走了,耽擱太遲也不好。下回再和姑婆好生說話吧。」

  善桐一怔之下,不禁道,「怎麼這樣趕……」竟大有依依不捨之情。桂含沁雖然和她血緣關係極為疏遠,但在她心底,卻委實要比檀哥、榆哥,更像是她的哥哥。

  「軍情不等人嘛。」含沁撓了撓頭,又是一臉的迷糊,語氣卻終於含了一絲興奮。「就是不為我,為了麒山,咱也得趕著去不是?晚了可就沒好差事了。」

  話中半真半假,到底還是帶了一份患得患失。

  雖說含沁口中不肯帶出一句桂太太的不是,但看他行事,再對比桂含春十三四歲,已經是個實權將領,為家裡辦了幾件大事的待遇,多少心酸,真是不言而喻。善桐心下也不禁為他一酸,就不提留他的話,只道,「要不是你送我火銃,現在我說不定真做了大那顏的女奴啦,沁表哥,大恩不言謝,要是上了戰場,你要保重!」

  含沁微笑道,「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要是我嬸嬸知道,少不得也要誇你一句女中豪傑的……好啦,和我你還客氣什麼?進去吧!」

  善桐便回身走了幾步,回頭看時,只見桂含沁還站在巷口,手中提著燈籠望著自己,見自己站住了腳,又沖她擺擺手,意思讓她快走。她便知道含沁是要看著她進了家門再走,只得沖含沁笑笑,又用口型說了一聲「保重」,便回身加快腳步,進了院子。

  才自推門時,她惦記著燈籠影沒動,桂含沁似乎還沒走,門推開了,跨進一步,又回頭去看含沁,揮手讓含沁快走,見含沁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徐徐離去,善桐才往門裡鑽,一轉身就迎面碰上了誰,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善桐失去重心,一陣搖晃之下,還是那人握著她的肩膀,才將她穩住。

  善桐還未說話,那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已是滿腔不耐地道,「是你!走路也不看著點!」

  這聲氣簡直十足紈絝,不是衛麒山又是誰?善桐心下火起,還沒細想,已是回了一句,「我當是誰吠得這麼大聲——」

  「三妞!」卻是老太太隔著窗子喝了一句,善桐這才收了聲,氣鼓鼓地對衛麒山扮了個鬼臉,也不和他多說,一甩辮子就進了屋。

  才進得屋來,卻聽得善櫻輕輕的笑聲響了起來,善桐便沖她投來疑問一瞥,善櫻一面笑,一面說,「剛才衛世兄也沖姐姐扮了個鬼臉,可惜姐姐沒看著,可滑稽了!」

  她的笑聲中猶自帶著輕輕的嗽喘,但小姑娘面色紅潤,眼裡盛滿了笑意,顯然是被衛麒山的這個鬼臉,逗得很開心。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7 18:5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