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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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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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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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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43: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喜訊

  衛麒山不是說要回去睡下了嗎?怎麼又在這個時候暗夜造訪小五房來了?善桐一時倒很有些好奇,她沖善櫻扮了個鬼臉,哼道,「再滑稽我也不願看。」便掀簾子進了裡屋,向祖母、母親請了安,見兩個長輩面上有未盡之意,炕上還放了茶水,便知道衛麒山這一來必定不是無的放矢。

  以善桐如今在家中的地位,就算是個未嫁的女兒,很多事也自然而然有了過問的資格,她便沖祖母投去了疑問的眼神,沒想到老太太反而問她,「大晚上的,去哪兒亂跑了,你一個人回來的?」

  其實就是被含沁送回來也沒什麼要緊的,只是善桐掃了母親一眼,想到她對含沁觀感並不太好,不期然就含糊了一句,「就是想知道他們送來了多少糧食,再看看他們歇在哪裡……在家裡呆得也久了,氣悶得很,出去走走。」

  老太太嗯了一聲,就是王氏也沒有多加追問:西北民風自由,善桐在村裡走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倒不像是在城裡住時那樣拘束。她又向著婆婆,話中頗帶玄機地道,「見到衛家這個少爺,三妞總是沒有好臉色,倒是合了衛太太的眼緣。」

  善桐如今也有快十三歲了,就算西北說親晚,也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母親這樣一說,她便也隱約猜到了話中的潛臺詞,不由得一苦臉,不客氣地道,「那樣的人,誰願意多加搭理?拿箭沖著我呢,殘忍嗜殺,滿口不離一個血字……要有好臉色也難。」

  王氏難得俏皮,對老太太吐了吐舌頭,老太太微微一笑,點了善桐額角一下,才道,「做武將的,講究的就是一個凶煞之氣,你還以為個個都和你二表哥一樣斯文?那如何能夠上陣殺敵?衛少爺已經算是很秀氣的啦。」

  也就是隨口說了一句,想到家中還有善桃沒有說親,頓了頓又道,「他是來給我們送信的。衛太太這一向和你舅母倒是走得蠻近,估計是聽話聽音,知道我們家有病人想找權家那個小神醫求診。他們家和權家可能有一定的交情,小少爺是背了人給我們帶話,免得又生口舌。說是權神醫現在京中為皇上診治,不過皇上病情漸漸地好了些,他有回西北親自采藥的意思,恐怕下半年或者明年年初,會到西北一趟。」

  這一聽就是在商量榆哥求診的事了,善桐頓時精神一振,不好意思地道,「那我錯怪他了,明兒見了他,我給他賠不是。」

  王氏眉頭微微一皺,才要說話,老太太已經道,「這是西北,也不是京城,三妞還小呢,和小玩伴說說話也不算什麼。就是定了親,不回避的也有的是呢。」

  這話終究是過於直接了,善桐面上微微一紅,站起身道,「祖母和娘都只會打趣我!——再說了,八字沒一撇的事,您就別亂操心了!」

  也不顧榆哥的事還沒說清楚,一轉身就又掀簾子出去了,這一頓沒頭沒腦的脾氣,也不知道是發給王氏的,還是發給老太太的,倒讓兩個長輩都怔了怔。

  王氏回過味來,不禁搖頭失笑,忍不住就和老太太感慨了一聲,「孩子大了大了,很多事比我們還考慮得周全。可說到這樣的事,又要比櫻娘都稚氣得多!」

  婆媳兩個就算有再多的心結,經過了這連番的風波,關係自然也有所改善,老太太也和著笑了幾聲,這才若有所思,「衛家這門親事,也不是不好,衛太太這樣殷勤,一面固然是有意結交,一面可能也真是看善桐可愛。不過……按說以三妞的年紀,要說親也可以擺到臺面上來了,這一味示好又不見動作,也挺費人思量,就不知道衛太太是做怎樣的想頭了。」

  王氏方才倒一心都是榆哥的病,被婆婆這樣一說,也不禁皺起眉頭,思忖了片刻,才低聲道,「恐怕還是顧忌著桂家吧……桂太太一開始對三妞平平常常的,後來倒也上心,恐怕要不是局勢大變,還要再接她過去做客的。衛家畢竟要看桂家臉色吃飯,衛太太也不好——」

  話沒說完,老太太已經全明白了。她眼神一閃,又犯起了沉吟,好半晌才道,「三妞還小,再看吧,前頭還有個善桃沒說親呢。也不是我們貪圖富貴,但這門親事,還是得往高點說好……」

  她的心事,其實和王氏不謀而合,婆媳兩個眼神碰了一碰,卻沒有誰先說破,還是王氏先若無其事地轉開了頭,輕聲道,「榆哥的事——」

  接下來的幾個月,村子裡的日子就好過得多了。

  雖說物資依然匱乏,不說別的,就是老太太慣抽的青條煙,因戰火彌漫到了甘肅一帶,煙農紛紛背井離鄉,今年產量極低,價格更是水漲船高,王氏雖然著意搜求,但都沒能給老太太補上貨。但至少糧食有了保證,就是來年再荒,村人也一時不至於餓死了。雖說軍情膠著,大秦這一面似乎尚未打開局面,但有了糧食,人心頓時平穩了許多。平國公又做主抽調了人馬,在後勤線上來回巡邏掃蕩,陝南一帶很快就安寧了下來。這一年秋天,楊家村裡又興起了粥棚,向那些無路可走的饑民們舍了稀粥,雖說依然是水多米少,但至少能保證這些荒民們一條活路。而很快的,村牆外頭那些小商小販們也都漸漸回來,也添了新面孔,卻也有些屋子的主人再也不能回來了。

  寶雞往西安的官道上既然太平得多了,王氏和西安城內的大老爺也就多了信件來往,王時偶然也會到楊家村來看望姑姑,他雖然沒有功名在身,但因為糧荒那幾個月幫手措置災民,助力頗多,也不知桂太太向桂元帥帶了什麼話,居然又被抓起壯丁,也領了一小隊人馬,在西安同寶雞、天水之間輾轉巡邏,幫著引導疏通災民返鄉之路,又維護官道治安。

  到了這一年入冬的時候,含沁也不時會來楊家村落腳:他的差事要比王時的重要上一點,也和二老爺有關,他是來監送軍糧運輸的。

  自從皇上急病,太子臨朝,朝中局勢似乎已經翻覆了過來。如今的西安城已經成為西北最為繁華的大都市之一,第一個,數萬石軍糧,漕運也好海運也罷,都從江南聚集到了京城,經過山西進了西安,再從西安發往各地駐軍。第二個,晉商在陝遭受重創,尤其于西安城內更是人人喊打,幾間糧食商號黯然退出市場,自然要有相應的資本遞補進來,正是發戰爭財的大好機會,各地商人又哪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自然是個個奮勇入駐,雖說西北局勢依然吃緊,但無形之間,竟是從百業凋敝,變作了百廢待興。

  楊家身為西北有數的大家族,西北所有人都吃不上飯的時候,他們還能吃上白麵饃饃,如今一旦商業有了一點轉機,則立刻得到風氣之先。新族長倒也很肯提攜族中眾人,這一向頻頻往小五房走動,同老太太密話。善桐雖然沒有份旁聽,但多少也猜出來了:宗房這是想要糾結起一股雄厚的資本,進入西安了。

  這種牽扯到家庭財產的大事,在小五房一向是老太太做主,如今老人家年紀大了,也不過是偶然過問王氏的意見。善桐自知她身為孫女,這樣的家庭基業是絕沒有她的份的,因此索性也就不多過問,這一日早上起來給老人家請過安沒有多久,見族長和海明連袂過來,她叫了一聲「海林叔、海明叔」,便知趣地溜達出了屋子,又因為善喜正在守孝,沒出小祥,也不大方便登門做客,一時間竟無處可去,偏又不耐煩回房,只得站在院門口,怔怔地望著天色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女俠,煩請讓開路,讓小的過一過——小的自有厚禮奉上。」

  善桐不禁噗嗤一笑,回過神來道,「含沁哥你又逗我。」

  雖說含沁只是偶然過來落腳,但他聲線漸漸低沉,和榆哥、梧哥一樣都處在變聲的當口,因此善桐一聽就知道是他,一邊笑一邊讓開路,道,「三叔、四叔都出去了,娘和祖母同族長在說話呢,先進廂房坐坐吧。」

  就把含沁招待進了廂房,問他,「這一次來能呆幾天,還是過夜就走?」

  運糧的任務雖急,但也不能不讓征夫們休息,楊家村因為地處扶風縣和鳳翔府之間,含沁接手運糧事務之後,三不五時就在楊家村落腳——村外的一片空地已經被之前的流民們擺弄得適於居住不說,這裡又有村兵護衛,相當太平。幾乎是十天半個月就能來一趟,因此已成熟客,善桐也沒派人進去通報長輩,自己給他倒了茶,便在炕邊盤腿和含沁對坐著說話,含沁又告訴她,「前回從定西回來,沒過你們村子,見了二表舅一面,表舅問家裡人好,說自己也好,就是太忙了,脫不得身回來。」

  自從二老爺去了定西,這一年多兩年,竟是忙得連回一次家的工夫都沒有。前頭村子裡的情況壞成這樣,老太太都撐著不讓人給定西報信,說是「我們這裡難,他管著十萬人的伙食,只有比我們更難,沒有個為了家事給他添亂,反而誤了國事的道理」。而戰時消息傳遞不便,二老爺到此時都不知道村裡鬧的那些鉤心鬥角心機故事,便沒有多的話帶回來,唯平安二字而已。善桐聽了卻也已經很滿足,眯著眼笑道,「沁表哥你看著我爹怎麼樣,瘦了沒有?老了沒有?」

  含沁也學她眯著眼睛笑,「瘦了一些,看著卻還精神。你放心吧,你爹多大的人了,還照顧不了自己?」

  他又壓低了聲音,作出了神神秘秘的樣子來,「告訴你,我這一次來,可是帶了兩樣好東西,哪一樣都能讓人開心。你知道我帶了什麼?」

  見善桐眨巴著迷迷濛濛的桃花眼,略帶期待地看著自己,他又往後一倒,滿不在乎地作出了紈絝子弟的樣子,拿腔捏調起來,「求爺,爺就告訴你——」

  甚至還裝出了幾分京城口音,活脫脫就是個京城惡少,善桐愣了愣,不禁捧腹大笑起來,「難為你學得這樣像!肯定是跟著許家的世子爺學的,他呀,就是個活生生的京城一霸、混世魔王!」

  兩個人說笑了一陣子,含沁透過窗子看了一眼場院,不禁皺眉道,「談的是什麼事啊,這麼久了還沒出來。」

  善桐略做猶豫,也壓低了聲音,「想知道?」

  含沁白了她一眼,倒是沒和她耍花腔,只道,「方便說就說,不方便說就算了!」

  正說著,他咦地一聲,輕聲道,「那不是你們宗房的四爺嗎?我還當——」

  小五房和宗房之間你來我往,過的那些個暗招,含沁是知道一些的,以他的聰明才智,推演出餘下內情,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善桐一聽他的口風,就明白含沁或者是聽說,或者是猜測,已經知道小五房曾經提出條件,要把楊海明逐出村子去。她搖了搖頭,頗有幾分感慨,「宗房畢竟是宗房,手段太高妙了……鬍子圍村的事,我們畢竟欠了好大的人情,往事肯定就不會再叨登起來了。沒個由頭,哪有那麼容易把人剔出宗譜去,這件事也就這樣算了。」

  桂含沁不由得度了善桐一眼,輕聲道,「你是說——」

  「這也都是猜的,反正眉眼官司,就是他有暗示,也終究沒有真憑實據。」善桐輕聲道,「也或許是隨機應變,都是難說的事。這個情欠下了就是欠下了……再說,本來就是因為善喜他們家的事,我們才覺得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海鵬叔去的時候,村子裡亂著呢,也沒人幫著摔盆哭喪的,都是善喜一個人操辦。現在誰提這事,口氣都不能硬,也就沒人提了。很多事就是這樣嘛,含含糊糊的,混過去就算了。」

  一般的過繼都是在熱孝中操辦,以便出殯時有孝子送葬。的確如今楊海鵬早已經入土為安,十三房背靠的是連宗房都要討好的小五房,過繼危機漸漸緩和。小五房手中又握有致命的把柄,只要楊海明還想安生度日,應當不會再打十三房的主意。兩房失去衝突理由,你放我一馬,我做小伏低幾天,又拉你一起做個生意……很多事情,過去了也就是過去了。

  畢竟人世間很多事,又哪裡是非黑即白,不過是深深淺淺的灰罷了。善桐就是想要黑白分明,卻又如何能將恩怨理清?有些事註定不會有個答案,她也漸漸學會接受了不了了之。

  含沁不知想到了什麼,竟也沉默了下來,直到那邊王氏送兩個宗房男丁出來,他才跳下炕奔出了屋子——竟是少見地露出了著急。

  善桐就隔著窗子看著母親和含沁寒暄:兩邊都是言笑晏晏,母親是一點都不露自己對含沁的不喜……她忽然有些意興闌珊起來,站起身要回屋時,卻見母親面色大變,又同含沁一問一答說了幾句話,便回身疾步進了裡屋。

  她自然是好奇心大起,瞥了含沁留在炕上的包袱一眼,又有些納悶:表哥說他帶了兩樣好東西來,可眼下包袱還在這裡……

  善桐就幾步出了屋門,又掀簾子熟門熟路地進了堂屋,本想著要偷聽的,可又覺得含沁帶來的消息,自己無論如何是能聽得的,便索性探進了半個頭去,正好聽到祖母一疊聲地道,「那就快備了馬!咱們明兒就走——讓老四帶著孩子去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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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44: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私會

  善桐眼睛一亮,頓時已經猜出了大概,此時含沁等人也都見到她探頭進來。老太太就笑著罵了一句,「做張做致的,還不滾進來?臉都給你丟完了。」

  和王氏相比,老太太對這個便宜親戚倒是相當喜愛,也沒拿他當外人看,要不然,這會子就該向含沁道歉,「孫女兒無狀——」了。善桐吐了吐舌頭,白了含沁一眼,奔到了炕邊坐好,也不多問,只聽得含沁略帶擔憂地道,「就是衛太太還說了,小神醫脾氣古怪,就算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得到他的一個笑臉。姑婆,不是含沁說嘴,就算是你們小四房大爺,見到權神醫只怕還要笑嘻嘻地拉著手請他問診呢。他這一次是著急去西域采藥的,可現在西北的戰事這樣緊,誰敢隨意放他出關?只怕他心情也不會太好……」

  這一番話妥妥帖帖,就算是王氏也聽得頻頻點頭,面上不禁換上了憂色:四老爺的能耐她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雖說老實本分,也還算得上良善,一向很聽母親和嫂子的安排,但本身才具卻極度有限,又一直隨母親在楊家村裡居住,沒有見過多少場面,只怕是未必能夠和出身富貴的小神醫搭得上話。就是換了三老爺也是一樣,再說三老爺還病著,天氣冷也實在不方便出門——

  可要指望二老爺出面安排,那也太不現實了,二老爺是糧道官,只要仗還在打自然就忙得不成。讓他放下公事來照顧榆哥求診的事,一旦有耽誤,那就是丟官甚至是丟腦袋的大禍。可自己畢竟是個女眷,現在定西幾乎已經成為軍管,處處都是兵爺,行走不便不說,還有眼看著臘月就要到了,自己要丟開手走了,誰來照管家務?要是往年還有海鵬嬸可以幫忙,如今她們母女守孝……

  王氏一時間倒是忘了含沁的年紀,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對含沁的成見,便徵詢地望向了他,似乎是信定了這個滑不留手的小少年,必定能拿得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主意,她也多少沒有失望,含沁揉了揉迷糊眼,輕聲道,「四表叔是肯定要去的,沒個大人帶著,恐怕到了定西家裡人也不放心。除此之外,我看善梧兄弟為人斯文得體,雖然要比榆哥小了一歲兩歲的,但機變上卻要勝過一些,倒不如讓他跟著過去,也有個人可以在場面上應酬——」

  話音未落,老太太就硬梆梆地說了一聲不行,王氏還想著面子上過不去,便對含沁歉然一笑,解釋道,「善梧要讀書呢,家裡也就是他這一個讀書種子了,這一下出去,一耽擱就是大半年,耽擱不起……」

  是真的耽擱不起,還是顧忌著善梧會否從中作梗,這都是說不清的事。善桐轉著眼珠子,看看母親又看看祖母,再看了桂含沁一眼,見含沁眼底有微微的笑意,她多少有些明白了,便努力望著腳尖,儘量露出了一副穩重的樣子來。

  果然,老太太在心底掂量來掂量去,過了半晌,還是和王氏一樣,把眼神落到了善桐身上。

  西北民風要比江南開放得多,不比江南,就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到了待嫁的時候還要儘量不多出外走動。像陝西一帶,農家女要日日出外勞作不說,就是城市裡一般人家的女兒,也是進出無礙。桂太太以大家主母的身份,說聲跑馬,就能上馬跑到城外去。善桐雖然過年就是十三了,但只要有個長輩帶著,就是走一段長路也沒有什麼,到了定西,二老爺自然是有一間院子給她住的,所差者只是幾個服侍洗漱的丫鬟罷了。就是到了當地再採買人口,也是來得及的。

  最重要的是,經過連番歷練,善桐畢竟已經成長了起來,和一般少女相比,她的大膽、機智、善於應變,都是顯而易見的優點。沒准還真能給她闖出一條路來,求得權神醫心軟了,出手為榆哥診治……

  桂含沁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道,「要是想讓表妹跟著過去,依我看,還是讓她扮成個細伢子更好些。路上行走也方便,跟著我們一道過定西去,一路又肯定是平安的。」

  老太太和媳婦對視了一眼,又去看善桐,善桐心知此時表現得過於活躍,倒是會激起長輩的顧慮,便壓下了心中興奮,淡淡地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哥哥,自然是要走一趟的了。」

  王氏倒多了一絲愧疚,溫言道,「耽誤你學女紅了,我看,要不然還是——」

  話才說到一半,善桐便急著跳起身來,「不耽誤,不耽誤,自然是哥哥要緊——」

  於是眾人哄堂笑聲中,便定下了善桐、善榆並四老爺三人明日動身,跟著含沁去定西等權神醫過來求治。

  要動身出去,自然也有不少準備工夫要做,王氏做主拿了善楠的一箱衣服,和大姨娘、望江等人一道,在屋內趕著改出善桐的尺寸來,老太太又將四老爺叫到屋裡面授機宜,給了他若干銀子不說,還讓善桐貼身藏了兩千兩的銀票,「你只別丟失了,若有萬一就拿出來用,要沒有萬一,給你爹在定西防身。」

  善桐生平還從未手持這樣的鉅款,一時間拿著荷包,雙手都有些顫抖,她吸了一口氣,仔細地將荷包系到了腰內,又聽了幾句祖母的叮囑,回身回了二房院子,王氏又塞給她三千兩的銀票,「看病是最花錢的事,寧可多帶,也不能到了那時候不湊手……」

  得知祖母私底下給了兩千兩,這才把銀票收回,「身上帶著的錢多了,容易出事!」

  一面又鬧著請了含沁過來,兩個人手拉手說了一炷香的私話,那邊榆哥從學堂裡回來了,又張羅著給他收拾包袱,將榆哥叫進屋子裡勉勵了半天。等到太陽西斜時,善桐才得了個空,她惦記著要找含沁說話,走到院子裡左右張望了一番,忽然間聞到小廚房一股肉香,內中微微還帶了花椒的麻,不禁就抽動鼻子,往小廚房那邊尋了過去,半道裡又撞上了含沁,含沁就揉著鼻子笑話她,「我記得我們三姑娘是屬雞的嘛,怎麼生了個狗鼻子?」

  「去你的!」善桐和含沁素來是言笑無忌的,拿胳膊肘一撞他,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打鬧了一會,善桐才問含沁,「你是早想到我要跟著一塊去的?這就是第二個好消息?」

  含沁眼神一閃一閃,逗她,「這樣看,你是想去的嘍?」

  善桐從來都不否認,自己要比一般的女兒家活絡不少,能夠到定西見識一番世面,的確是她所渴望的,她也沒有瞞著含沁的意思,便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下來,「是,所以才說算是第二件好事嘛——」

  又想起來叮囑含沁,「要是權神醫來的時候,你也在定西,可得幫著我們一道說些好話——」

  「你放心吧,我早都想好了,關係就擺在那裡,到時候,保你們能看得上大夫。」桂含沁滿不在乎地道,又笑話善桐,「傻閨女,你沒聞見那香味?這才是第二件好事呢。」

  善桐又抽動鼻子,想了想,一下就歡呼起來,「是石家老肉!」

  這是西安城最出名的老字型大小鋪子了,不論是黃羊肉還是一般的山羊肉、牛肉,都做得比禦膳房不差,就是西安城物資供應最豐富的時候,那也是一放門板,不到半個時辰就是明日請早。善桐從小在西北長大,也就是吃過幾次客人特特帶來作為上等禮物的石家老肉,但風味極為特別,她始終記得那一股香味,如今含沁居然能在物資匱乏的時候弄到石家老肉來孝敬老太太,的確是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手腕和為人。善桐一時間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笑著謝了含沁幾句,便回了屋子,坐立不安地盼著晚飯時分。

  卻不想沒過多久,張姑姑來送了一盤子黃羊肉,「分量不多,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家趁熱各自分了吃,不等晚飯了。」

  善桐也顧不得燙,忙塞了一筷子進口,果然是味香肉嫩入口即化,好吃得小姑娘眼睛都要眯起來,她還要再吃時,忽然間就住了筷子。想了想,又親自翻了個食盒出來,將一盤肉撥了大半盤進個小碟子,又裝著出了院子,東繞西繞,就進了善榆、善梧兩兄弟住的小院。

  善榆人還在前院沒有回來,善梧屋子裡倒是早早就亮起了燈火,善桐想了想,倒是掀簾子先進了善梧住的西廂,卻是一掀簾子,就聽見了大椿的聲音。

  「二姨娘是不大吃羊肉的……」這一次,就算是大椿聲音裡也未免都有了一絲不捨,黃羊肉可的確是難得的好東西——「您這一向也受苦了,多吃幾口,就算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也怪不著誰……」

  善桐便在門外等了等,過了片刻,等大椿雙手空空掀簾子出來,她才複雜地和大椿交換了一個眼色,自己進了裡屋。

  善梧正坐在油燈前頭,身前還放了一本書,卻也沒看,只是對著發呆。桌上兩盤子羊肉,從擺盤來看都沒動幾片,卻是疏疏落落的,就是並在一起,也及不上善桐所得的大半。善桐心底不由得一酸:就知道如今家裡看梧哥最不順眼的還不是娘,其實還是祖母……

  她便露出笑來,親親熱熱地道,「梧夫子,晚飯前都顧著讀書,來年還不金榜題名?」一面說,一面把手裡的食盒放到桌上,善梧忙道,「你又送,你看我這裡有呢!」

  「前陣子家裡糧食緊,你和大哥半饑不飽的,餓了也不敢說……」善桐的聲音不禁有些低沉了,「倒是我們食量小,沒有怎麼挨餓。我知道我們梧夫子也愛吃黃羊肉的,你多嘗點,我那裡還有呢,至不濟,我到祖母那裡混一些去。」

  在饑荒年份,這種上等美食的確是極強烈的誘惑。能將千金拒之門外的名士,未必能拒絕得了一口油汪汪的紅燒肉。其實就是現在,飯桌上也少見葷腥,善梧望了望八仙桌,喉頭動了幾下,便沒有說話,只是撚起一片肉來放到妹妹嘴邊,笑道,「梧夫子賞你的。」

  善桐嘿嘿一笑,和善梧說了幾句話,一時又不想走,兩個人倒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反而是善梧輕聲道,「我聽說你和大哥要跟著四叔、含沁,去定西找個神醫?」

  就算老太太無心張揚,王氏更是一力保持低調,但這種事畢竟是瞞不了人的,善梧會收到風聲,善桐一點都不吃驚。她點了點頭,坦然承認,「是有這麼回事,希望至少能把哥哥的口吃治好。到時候就能進考場了……」

  因為善榆的口吃,他連下場的資格都不能有,將來頂多能弄個監生,已經需要打通不少關節了。善梧嗯了一聲,又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只盼著老天垂憐,能讓大哥痊癒,就是拿我十年的命去換,我都……」

  他忽然間說不下去,只是將臉垂下去,不讓善桐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經過了這樣多的事情,如今善桐至少是可以分辨別人話中的情緒真假。梧哥的這一番話說得有多情真意切,這番話裡包含了多少倫常紊亂,給他帶來的痛苦與羞愧,她簡直可以感同身受。

  一時間望著桌上三碟凍若凝脂,色做醬紫的珍饈,竟是欲語無言,過了半晌,才收拾起心情,按著哥哥的肩膀,輕聲道,「三哥……我們都盼著大哥能好起來,我知道……咱們兄弟姐妹之間,不離心!」

  善梧又用勁搓了搓臉,這才直起身子,強笑著道,「好啦,三哥不和你矯情了。你難得過來,也要考問一番你的學問——」

  兄妹兩人說笑了一會,善桐見榆哥已經回來,想到路上大把時間相處,就先回了屋子,給六醜六州兩人一人夾了一片肉吃,「好東西我也不吃獨食,餘下這些,送到梧哥屋子裡吧。他最愛吃黃羊肉了,多少都沒夠。就說我跟著祖母吃飽了,讓他多吃點,吃不了的帶著路上吃好了。」

  如此安排一番,也到了晚飯時分,因現在人少,大家都做一處吃了。王氏在飯桌上倒是表現得體,並沒有多提去定西求診的事,反而問含沁,「現在西北那邊戰事如何?聽說最近又有兩場勝仗,今年之內,難道竟可以把河西走廊打通嗎?」

  含沁略作沉吟,又答了老太太一句問,「前回去定西的時候,二表舅才要出門,沒能寫信過來……」這才肅容道,「事關軍機,我也不能妄言。不過那邊連著打了幾場勝仗倒的確是不錯的,聽說有一場會戰也正在醞釀,看打得如何吧。要是一切順利,今年末明年初,至晚不過是明年夏,這一次大戰是有望結束了。若不順利,那就難說。」

  老太太臉上頓時飄起了一線陰雲,「難道沒有十分必勝的把握,兩位老帥也敢孤注一擲?」

  「這時候能打一兩場勝仗,於朝中形勢,會有利得多。」含沁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了一句,善桐已經會意,她同母親、祖母交換了幾個眼神,不禁就歎了一口氣:決定西北命運的人,說來也好笑,似乎是從來都不在西北,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吃過晚飯,眾人自然各自都去休息,含沁要回村外兵營去睡,老太太便親自尋了個玻璃燈籠給他拿著,又讓善桐點蠟。王氏等人都已經先走一步,善桐手裡拿著蠟燭,一邊往玻璃燈籠裡插,一邊笑道,「好哇,沁表哥真是我們的福星,每來都有好消息的。只是我們沒有好消息回送,真是不好意思極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就和含沁打趣,「明兒在村子裡給你說個媳婦兒,我看小二房的善婷就不錯!就算是你的好消息了。」

  含沁微微一怔,也跟著笑起來,「早呢,幾個哥哥都沒有說親,還輪得到我?再說了,立業成家,我眼下又沒個生計,誰願意跟我?」一邊說,一邊背著老太太沖善桐眨了眨眼,又指了指門外,善桐微微有些疑惑,面上卻並不露出來。待送走含沁沒有多久,也就尋了個藉口,偷偷地溜出了院子,見巷子裡杳無人煙,自己想了想,便趁著月色,往上回祠堂附近的小亭子那裡尋了去。

  沒想到這一尋竟真沒有落空,含沁正坐在亭子裡,披著厚厚的裘衣,坐在桌邊,手裡百無聊賴,不知劃拉著什麼,見到善桐來了,他不禁莞爾起來,托腮望著善桐一溜小跑上山,等善桐進來了,他才回身關了門窗,又從身下拎出一個手爐來遞給善桐,笑道,「傻三妮,這麼冷的天,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善桐呼了一口白氣,白了含沁一眼,「我忽然間心血來潮,就過來走走。」

  又去探看含沁,「幹嘛藏了一個手爐在這裡?」

  她借著燈籠的微光,上下探看那手爐一番,見是個尋常的陶瓷玩意兒,便不著意。只是詢問地望著含沁,含沁微微一笑,又從身下拿了一個食盒出來,道,「沒有爐子,怎麼溫這個?」

  揭開盒子給善桐看時,卻是一盤子整整齊齊的熏雁翅,足足有三四根大排骨,還有一壺酒兩個杯子。含沁一邊說一邊笑,「這東西進不得你們家門,也沒那麼多,我本來要私吞的,可你又這麼有眼色,就只好偏了你啦。」

  馬老太太既然姓馬,當然是回民出身,她倒是不約束兒輩們在外面吃,但家裡素來是不進大肉的。善桐已經至少有一年沒吃豬肉了,一聞這略含酒意深入骨髓的糟香,頓時食指大動,也不和含沁客氣,頓時撿起筷子吃了一口,她陶醉地呻吟了一聲,又討好地對含沁笑起來,「沁表哥你也吃,你也吃嘛!」

  含沁撐著下巴看她吃,眼底裝滿了笑,只是也不知道是嘲笑、是謔笑,還是溫柔滿意的笑。見善桐殷勤,不免也操起筷子來吃了一口,又倒了一杯酒給她,「吃慢點,許你喝一杯燒刀子。」

  善桐卻是一杯就倒的,如何敢沾唇?她吃驚地瞪大眼正要說話,見含沁壞笑,舉杯沾唇時,又驚喜地瞪大了眼:這是她愛喝的玫瑰露調米漿兒,卻是京中特產,也不知含沁從何處淘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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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相見

  從寶雞到定西這一路並不好走,天寒地凍,縱使民夫們都穿了厚厚的棉衣,一路上依然有不少人手腳凍得皸裂,隊伍行進速度當然不可能太快,所幸含沁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能耐,好似一整支運糧隊的大管家一般,衣食住行都打點得儘量妥帖,善桐一行人跟著他走,自然也沒受多少行路之苦。只是善桐洗漱時難免稍有不便罷了,小姑娘家愛乾淨,到了後來幾天,連話都不願意說了,恨不得把自己密密實實全包裹起來,只露一對眼珠子在外頭。

  倒是四老爺和榆哥畢竟是男兒家,要比善桐粗豪得多,尤其是榆哥雖然走過了幾段漫漫長路,但繼續往西那還是第一次,含沁人又耐心,也不嫌棄他反應遲緩、結結巴巴,一路上倒是和含沁說得興起,兩人間自然也親昵了許多。善桐冷眼旁觀時,只覺得母親對桂含沁的評價雖然依然失之偏頗,但也實在不能說很錯。像桂含沁這樣能把方方面面關係都搞得這樣好,溫老三和他稱兄道弟,連榆哥都和他相交莫逆的,就是成年人裡也不多見。

  去年糧荒最緊張的時候,其實很大一部分軍糧依然是用在了修路的民夫身上,當時西北人民被苛刻得厲害了,死傷者無算,但今日這條路修好了,就見得老帥們的遠見。這條路又寬又平,雖然蜿蜒在山巒之間,但來回可以容得下兩輛四輪車相向而行,就是驢馬走著也輕鬆寫意。一路上居然無一減員,更是沒碰到所謂的劫匪,倒是遇著了幾次負責來回掃蕩匪寇巡邏治安的保安隊,含沁又是和這些隊頭兒好一番親熱寒暄,這些隊頭兒也都親昵地喊他「四少爺」,一望即知便是桂家的嫡系。

  如此走了大半個月,這一日近午時分,眾人轉過了一個關口,便隱約見到遠處有一座小城,城牆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幾個兵士。含沁便沖楊家三人笑道,「這就是二表舅辦公的渭源了,咱們過了渭河就能打尖歇腳。後頭才轉過去的是首陽山,就是伯夷叔齊采薇的那一座,至少渭源人都這樣說。」

  善榆還要等了一刻才想起來,「伯夷叔齊!」這才轉頭去看,善桐早都扭過頭看完了,又低聲和四老爺說了幾句,四老爺恍然大悟,「采薇而死嘛——嗐,你四叔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這都想不起來了。」

  一面說,含沁一面安頓眾民夫去城外一處眾人聚集的軍營那裡納糧,三人等了一會,四老爺才道,「是不是要先進城去尋二哥?」那邊善桐歡叫一聲,「爹!」猛地就催馬前行,奔到了一個中年男子身前。

  這是個乾瘦清矍的中年人,一頭黑髮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斑白,使他多出了幾分和年齡不相稱的老邁與憔悴,因過分削瘦,他的雙頰微微有些凹陷,穿著一身絳紫色的棉袍,頭上不但包了羊肚巾,還戴了一頂棉風帽遮擋了大半張臉,要不是善桐眼利,只怕是和一行人擦肩而過都不至於相認。聞聽得善桐的聲音,他神色一動,見善桐拉下了風帽,才動容道,「是——是三妞?」

  才說了一句,那邊民夫群中又有個一身盔甲的大漢罵罵咧咧地過來了,「楊糧道,大家都是驍勇,憑什麼你這樣偏心?他們許家的兵就——」

  二老爺頓時顧不得和善桐夾纏不清,他沖女兒微微揮了揮手,善桐便跳下馬來躲到父親身後,聽二老爺和那大漢說理,「這是大帥發話,你們該回撤了。糧草送多了,徒然拖慢速度,我知道你們的細思,無非是想多一些糧草,能進能退。但糧食就這麼一點,許家的三將軍展眼就要出去換防……」

  他的聲音也較從前在京城時多了一絲嘶啞,可即管那大漢多麼胡攪蠻纏,二老爺還是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同他說理,說了半日,那大漢見討不了好,便悻悻然吐了一口唾沫,「真是油鹽不進,俺老祝記住你了!」

  一面說,一面又回了人群中去,二老爺卻一刻也不得閒,頓時又被一群出身各異的軍人給圍住了要糧食,這群粗人的口齒又並不特別乾淨,善桐藏在父親身後,聽得各色髒話漫天飛揚,一時間又覺得新鮮,又有幾分害怕,等二老爺緩緩把眾人都敷衍打發了,含沁又過來笑道,「二表舅,今日辛苦你了。」

  二老爺顯然和這個猴精猴精的便宜表外甥已經極為熟悉,他笑著指了指含沁,「你這小子,只會給老舅添麻煩,自己又不肯得罪人的。」

  善桐也已經明白過來:顯然含沁運送的這一批軍糧,早就不止有一支將領覬覦,含沁本人又不欲和他們紛爭,便索性往上一推,把麻煩推給了二老爺。倒是累得二老爺多費了許多唇舌。

  這邊二老爺得了空,那邊善榆和四老爺自然也上前廝見,一邊和二老爺低聲說權神醫的事,眾人一邊都紛紛上馬往城中馳去。進了城,含沁和二老爺打了個招呼,竟自己轉到另外一條路上,善桐和善榆都有依依不捨之色,就是四老爺都道,「一路上難得含沁照顧,怎麼才進城就走了,還打量著置辦酒席,好好為他慰勞一番!」

  這擺明瞭是給一家人留出說私話的時間,是含沁為人過人之處。二老爺對四老爺的感慨便不置可否,領著眾人在城內行了一段,便進了一個氣派官署,下了馬又吩咐迎上前來的老家人為眾人收拾下處,安排洗漱等等,善桐怯生生東張西望,見室內溫暖如春,便乍著膽子問父親,「爹,我能洗澡嗎?」

  天寒地凍的,又要趕路,要是貿然洗浴,很可能感染風寒,也不是沒有就這樣一命嗚呼的事,是以她一路都沒有沐浴,早覺得自己滿身的塵垢。可又害怕家裡煤炭不夠,恐怕這要求為難了父親,因此一邊說,一邊就看二老爺的臉色。

  小五房素來是嚴父慈母,二老爺對女兒還好,格外有些縱容,雖然皺了皺眉,但到底還沒說她,就吩咐下人,「去請廚子家的婆娘來,就說難為她了,孩子還小自己籌措不來,請她幫著給洗個澡。」

  打發走了善桐,面色就是一變,也不分青紅皂白,劈頭先罵榆哥,「奴才秧子,誰讓你把妹妹帶來的?定西城裡全是男人,她一個女兒家,能行走得方便?」

  竟是威風八面,大有說一不二不容辯駁的意思,一點都不見了方才那笑眯眯沒脾氣的樣子……

  連四老爺也受教訓,「你嫂子糊塗,母親老了,行事也有不對的地方,你就該小心勸著,來定西求醫是正經事那不用說,帶三妞出門,是誰的主意?為了她哥哥的結巴,讓她一個姑娘家寒冬臘月地跟著出門,虧你們想得出來!」

  四老爺對著兩個嫡兄,就和對著母親一樣,是從來都沒有脾氣的,只好唯唯諾諾,老實交代,「聽說是含沁說,讓梧哥跟著過來,說二哥忙,顧不得求治的事,好歹梧哥也能幫著張羅。可娘說梧哥要讀書,家裡又著實沒有別的人了,妞妞兒別看年紀小,厲害著呢。就……」

  二老爺神色頓時一動,「家裡沒有別的人了?三弟呢?檀哥呢?」

  一時正要細問,那邊又有兵士急匆匆闖進來,「老帥那邊來人,請您過去說話!」

  軍情大如山,二老爺只得又出了屋子,善榆這才透出一口大氣來,鬆了松筋骨——他一直保持著垂手侍立的姿勢,眼觀鼻鼻觀心,就等著父親的訓斥。四老爺看著他,也覺得善榆真有幾分可憐,就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低聲道,「你爹面上凶你,其實心裡還是疼你的!別往心裡去,咱們在這兒住一晚上就去定西,到了定西找到醫生,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榆哥掀了掀唇,想要說什麼,但又咽了下去,他清秀而滿是靈氣的面上略過了一線陰沉,再開口時又是甕聲甕氣,「四、四叔,我沒往心裡去……」

  這邊二老爺發威,善桐並未適逢其會,卻是在一桶熱水中愜意徜徉,還將一路帶來的一包桂花香都傾進熱水裡,變了一桶熱騰騰的香湯出來,痛痛快快地洗過了澡,一邊擦拭頭髮,一邊和借她殘湯也洗一道的廚子老婆說話——這也是小五房的老人了,同她很是熟慣,也並不拘謹,一邊搓澡一邊就抱怨起來。「您說這福建又哪有這樣的天氣呢,就是大冷天的那不洗澡也不能過日子呀,一整個冬天都這麼冷,我就和當家的說,等人都散了在廚房裡架火,底下燒著,這才洗了兩次,又哪裡是洗,簡直是煮!」

  又絮絮叨叨地道,「老爺也是的,忙得腳不沾地,三個月就瘦了一圈。最難的時候一天睡不到兩個時辰,還惦記著家裡,偏偏又走不開。最難的時候想要請出假來回家瞧瞧,又聽說路上實在不太平,噯,亂、亂、亂!」

  善桐便備細問了父親的生活起居,得知如今形勢多少緩和了些,二老爺不再難以支應,也能睡得飽覺,這才放下心來。廚子老婆又嘖嘖地讚美她,「真是姑娘大了,一天兩天的變,我們三妞妞也長大了,和一朵花兒一樣,就是打扮成個男孩,看著也是清俊的!前幾天許家的公爺、桂家的少將軍和一個長得好看得不得了的少爺過來,照我看啊,都比不上我們三妞妞可愛。」

  說到桂家的少將軍,善桐自然多了幾分留意,就笑問,「是哪位少將軍啊?去年他們也到我們村子裡借糧來著,我們還托他給爹帶信呢。」

  「就是那個帶信過來的少爺!」廚子老婆也出了屋子,一邊擦身穿衣,一邊眉飛色舞地道,「和含沁表少爺一道來的,對老爺特別客氣,這一向有過定西,都經常給老爺請安。有些糙漢子不大尊重老爺,被他看著了,還幫著調停呢。雖說滿城裡都說將來成就肯定是小公爺最大,但我呀就喜歡桂家少爺,有禮!有一次我在門外站著,他正好也閑著沒事,我們說了半下午的話,聽著家裡在京城的事,也聽得耐心。」

  她沖善桐擠了擠眼睛,又壓低了聲音,多少帶了打趣地道,「說起咱們三姑娘的事,就要聽得更耐心些了。比說起大姑娘、六姑娘的事,都耐心得多。」

  善桐一下紅了臉,要不是這一向經過事情,究竟要穩重得多了,只怕就要跺著腳埋怨廚子老婆打趣她了。她囁嚅著道,「一天大兩天小,您再這樣說,爹又要發火了,這一次我來定西,他心底肯定不痛快,還不知道哥哥在外頭怎麼被說呢。」

  二老爺一向是個嚴父,別看對外是和風細雨和氣生財,對女兒也多少有些寵溺,但對著兒子卻從來都沒好臉色,其實對榆哥都還算是和氣的了,對梧哥、楠哥,更是一言不合,動輒招來長篇累牘的訓斥,或者就是直接上戒尺。兒子們見了他就和見官的犯人一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是垂手等著聽訓罷了。這一次自己陪著哥哥過來求診,其實也是無奈,父親畢竟還是可以體諒的,但一場訓斥卻絕免不了。

  善桐熟知父親性子,知道越勸他越要駁你的面子,因此也不敢出去,在後堂葳蕤了半日,將頭髮好歹擦乾了,廚子老婆打量著她今日是不出門的,又從包袱裡給她尋了一身金紅提花襖裙穿了,給她梳了一個雙平髻,一邊笑道,「我們妞妞打扮得漂亮可愛一些,再撒撒嬌,老爺就不生氣了。」

  不愧是跟隨多年的老家人,善桐其實也正有此意,便隨她擺佈了,又摟著她的脖子親親熱熱地道,「謝謝張大娘,望江還讓我給您帶好呢,張看這一次本來要跟來的,可是家裡人也少,離不得他,我們馬又不夠多……」

  和她說了些家中的瑣事,打量著前頭父親火怕是已經發到一半了,便和廚子老婆一起拾掇了零碎物事,開了門板,自己罩上一件大氅,到前院堂屋找父親撒嬌。

  卻不想一掀簾子,就聽到了父親溫和的笑聲,善桐一聽就知道是有客人到了。心下頓時一突,知道自己終究冒進闖禍了,正要退出屋子時,來人已經一眼看到了善桐,沖她笑眯眯地招手,「三妮你終於捨得見人了?還打扮得這麼漂亮——是給二表舅看的吧?」

  一邊說,一邊推了推身側的少年將軍,「二哥,你還記得善桐吧?從前在村子裡也一起玩過幾次的——」一邊又不好意思地對二老爺解釋,「那時候還有些孩子氣,沒事就拉著二哥陪我一起玩耍……」

  這活絡得渾身都是消息,一按就四處亂響的,自然就是桂含沁了,善桐見廳堂裡沒有旁人,也就不曾出去,只是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笑道,「桂二哥,一年多不見了,你可好呢?」

  一抬頭就不禁一怔——

  桂含春是真的長大了,這個身披甲胄,雖有風霜之色,但勃勃英姿幾乎噴薄而出的少年虎賁,就只是站在那裡,都有一股攝人的生氣直撲過來,撲得善桐竟真是一怔,一句寒暄,險險就斷在了口中。

  桂含春雙目一瞬不瞬,眼中異彩連閃,望著善桐亦不過片刻,便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眼神,只有聲音中些微的興奮,似乎暗示了他並不平靜的心情,他說,「我還好,三世妹好嗎?」

  頓了頓,又似乎忍不住,到底還是加了一句,「一年多沒見,三世妹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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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信任

  雖說有二老爺在前,但一行人既然彼此認識,軍營裡也沒那麼講究,二老爺便沒讓女兒退下,盯了他一眼,又端出待客的溫和派頭,同含春寒暄了幾句,倒是含沁揭開了謎底,笑道,「扯著二哥上門來,倒是毛遂自薦來的。我知道二表舅你忙得很,又要安頓送榆哥、三妮他們去定西,必定是左支右絀。軍糧是大事耽誤不得,可求醫也是大事更耽誤不得,正好二哥要去定西找叔父交割差事,正好和他一塊過去——」

  他似乎是催促地推了推桂含春,熱切之意不言而喻,桂含春倒多了幾分不自在,白了含沁一眼,這才正容向二老爺道,「世叔,雖說子殷兄弟性格孤傲,但因為昔年曾經為我父親問診,兩人之間也算是有萍水交情,這一次他過定西來,為的那是親自去西域采藥。但現在戰事這樣激烈,肯定要滯留定西一段時間。愚侄不才,自當盡力為善榆兄弟引見求診,雖不說能打包票,但想來總是要比世妹、世弟等人自己過去來得便宜些。世叔就放心把世弟、世妹們交給我吧。」

  最後一句似乎有些歧義,善桐聽著不禁微微紅了臉,好在眾人都沒注意到這裡,只有含沁含笑望來一眼,似乎在打趣她的羞澀,又似乎在心照不宣地邀功,善桐想要白他幾眼時,他又收回眼神,正色道,「二表舅,我二哥人是最穩當的,您公務忙碌,這時候還要為家事費神,就是鐵打的人也支撐不過來呀,這不是就把二哥給您帶過來了?您要是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就只管再問問二哥,能幫著辦的,二哥絕沒有二話。」

  二老爺早已經陷入沉吟,眼神連閃之餘,不免又躊躇地望了望善桐,過了一會,又閃了桂含春一眼。

  這是個從白身一路考到了金鑾殿上,又從七品翰林一路向上,幾乎全憑著自己的折沖騰挪,爬到了四品實權糧道的知名能吏,且不說這一戰後如何升遷,單單是如今的這份家業,就他的年紀來說已經算是難得。桂含春和善桐之間的小兒女情態,雖然雙方都極力收斂,不過是曇花一現了無痕跡,但又如何能瞞得過他?再看了善桐一眼,見小女兒不過一兩年沒見,已經出脫得花骨朵一樣嬌柔可愛,心中便是一軟一酸:為名節計,婉拒就要出口。

  可再看了桂含春一眼,想到自己公務繁忙,輾轉在通渭、定西等地,幾乎一刻都不得閒。女兒跟著自己乏人管教,肯定不行,弟弟才具有限為人木訥,也當不得用,唯獨可以指望的含沁——又不能跟著過去定西,什麼都指望桂含春,未免太過托大,萬一榆哥沒能趕上權神醫的便車,治得好治不好另外一回事,事情傳回家裡,妻子是一定要和自己拼命的……

  這一聲不字到了口邊,又被一聲歎息沖散了,二老爺就露出笑來,略帶疲倦地對桂含春道,「大家自己人,叔父也不和你客氣,就是這些個輪番來要糧的將軍千戶,都能把我給鬧得六神無主。本來是應該親自帶著榆哥走一趟的——」

  桂含春忙就站起身來和二老爺客氣,「世叔為了國事奔忙至此,做晚輩的能有機會為長輩分憂,自然是義不容辭。世叔請放心,愚侄一定盡力而為。只要小神醫在定西停留,便保證能引介他同世弟見面。」

  有了含春在邊上,含沁就顯得有幾分浮了,雖然天賦實在是聰明,但畢竟從小乏人教導,舉手投足之間,還是帶了輕浮。比不得桂含春,十四五歲的少年小夥子,本來就英姿勃發,好像一株剛長成的松樹,眉宇間雖然也帶了武人慣有的煞氣,但桂家家教畢竟放在這裡,溫潤敦厚的世家子弟做派,還是怎麼都掩不住的。就是這一番話說得,透了十二萬分的誠懇,是自己主動上門來做這個人情,卻好像自己給他機會讓他表現一樣,這個情是真的送到了人心底……

  二老爺看著桂含春的眼色,不由得又溫和了半分,他忙站起身來,含笑虛壓了壓,「快坐快坐,別那麼外道。」

  又道,「住處——」

  「住處自然是愚侄安排。」桂含春微微一笑,倒反過來責怪二老爺,「世叔這是和我外道呢,以兩家的交情,哪有到了定西還讓貴客落單的道理。」

  其實桂、楊兩家,雖然算得上友好,也有些無關緊要的分支聯姻,但說起外九房和宗房、小五房之間,倒沒有多少情分。桂含春會這樣說,除了客氣之外,多少可以聽出來,這一向老九房和小四房走得近的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

  二老爺眼神一閃,正要說話,那邊又來了人請見,他只好吩咐善桐,「請你四叔出來,招待兩位世兄吧。」

  桂含春就起身含笑告辭,「世叔客氣了,軍務繁忙,含春今日也就暫且辭去,明兒一大早就走,到時候遣人來接幾位弟妹並四世叔,就不親自過來了,還請世叔見諒。」

  兩個人稍稍客氣了一番,那邊實在是催得急了,又來了兩個小卒請二老爺過去,二老爺只得匆匆披衣又翻身出了屋子,出門前給善桐使了個眼色,善桐頓時會意,便笑著沖桂含春道,「桂二哥,我送你出去!」

  含沁在一邊撇著嘴道,「你就不送我?」善桐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把自己當個客人,才用人送的嘛。」

  兩個人小小唇槍舌劍幾句,善桐嘟起嘴來,賭氣不理含沁,桂含春看她雙頰嫣紅,桃花眼迷蒙中又帶了十分的亮,心中不禁微微一動,怔了一刻,才笑著打圓場,「好啦,看著你才洗了澡,別出門了,凍病了還怎麼去定西?」

  桂含沁咳嗽了一聲,喃喃著「我就不把自己當客人,怎麼著了吧」,一邊自己出了門,桂含春又沖善桐一笑,轉身也要出去時。善桐就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患得患失地纏著桂含春,帶了擔憂地問,「聽衛太太的意思,那位權神醫像是脾氣很壞……你看著,他能為哥哥治病麼?該不會三言兩語,就把我們打發出去吧?」

  這件事也的確只能問桂含春了,畢竟桂含沁雖然能耐,但身份畢竟有限,似乎認識的人還是以三教九流居多,權神醫這樣一等國公家的少爺,倒是桂含春更有接觸的機會了。

  還是這樣孝悌,哥哥的事,就當作是自己的事一樣操心……

  桂含春的眼色又暖了三分,他忽然道,「雖然三世妹長大了不少,但還是同以前一樣,熱心直爽。」

  一邊說,一邊抬起手來,似乎要去摸善桐的腦袋,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多少有些自失地笑了,「三世妹長大了,是大姑娘啦……你就放心吧,子殷兄其實人是頂好的,脾氣古怪一點,也是因為盛名所累。只要能見到面軟語央求,醫者父母心,他是一定會出手的。」

  見善桐似乎猶有些惴惴不安,他索性盯著小姑娘,認真地問,「三世妹信我含春的為人嗎?」

  善桐眼前頓時就閃過了他手持羽箭,天神下凡一般的英武樣子,她毫不考慮地點了點頭,「這個自然是信的——」

  又禁不住細聲嘟囔了一句,「桂二哥,你喊我三妞就是了嘛……那麼見外幹嘛。」

  桂含春嗯了一聲,他始終望著善桐,目光溫暖而堅定,「那你就放下心,只要權神醫有到定西,我一定保證全力安排促成,讓他為善榆兄弟問診。三世妹,你信我不信?」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善桐怎麼還能不放下心來?也不知為什麼,雖然桂含春只是在就榆哥的事對她保證,可她心中卻很有幾分說不清的滋味,又是甜又是酸,又是喜又是慌……這種種情緒,將她的舌頭壓得竟有幾分沉重,囁嚅了半日,才低低地浮出了一個信字。便禁不住紅透了臉,低下頭不敢看桂含春。

  桂含春也有些不自在,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多少有些掩飾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好好休息,往定西路途雖然不長,但也不是那麼好走的。就別送了,早——咳嗯,早些休息。」

  也沒等善桐回話,居然便回過身子,急急地出了屋。善桐抬起頭來還想說什麼,想了想,又低下頭用腳尖跐著地,出了半日的神,這才戀戀不捨地回了內院。

  雖說二老爺已經儘量想要早些回府,但無奈公事實在忙碌,今晚竟又是通宵達旦在官署安排糧草運送,到了後半夜才回來休息,善桐又怕父親還要訓子教女——多少也是不想聽父親的嘮叨,便和四老爺說了,三人藉口第二天還要早起趕路,均早早睡下,第二天悄悄地起來了,也不驚動二老爺,天還沒亮就出了院子,自然有桂含春派來的兵士迎接,和著一個十人的小隊,同桂含春一道快馬奔馳了大半個早晨,在驛站裡稍微打了個尖,喝了幾口熱水,桂含春還特地兜過來問善桐,「怎麼樣,還受得住麼?」

  善桐就精神奕奕地對他點頭一笑,卻不肯說話,桂含春略有些訝異時,四老爺難得看出來,就幫善桐解釋,「姑娘家愛乾淨,嫌路上塵土大,自己不大好看,就不肯說話。從寶雞一路過來,誰逗都不說,到後來幾天,還把自己整個包起來了!」

  饒是以桂含春的穩重,亦要忍俊不禁,幾個兵士聽到一學,更是笑聲震天,善桐氣鼓鼓地白了四叔一眼,跺著腳站到一邊,想要尋哥哥撒撒嬌時,卻見榆哥一個人站在驛站角落裡,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出神。

  他雖然一向愚鈍了些,但面目清秀中帶了靈氣,更是笑口常開,即使是最壞的一段日子,半饑不飽地混著,也決不會輕易露出頹喪。善桐幾乎還是第一次見到哥哥這樣的神色,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站在驛站破舊泛黃的板壁邊上,透過朦朧的窗紙,幾乎是渴望地望著窗外的晴空出神……

  似乎不用第二句話,都已經足以形容出了榆哥的不快樂。

  她一下就怔住了,一時間連身後的笑聲都已經無暇在意。忽然間,善桐意識到,不管是母親還是祖母,甚至就是自己、梧哥,都沒有問過榆哥的意思,就已經剃頭擔子一頭熱,為他的就診之路奔走努力。雖說也不是要榆哥領情,但至少所有人都已經默認,榆哥是……是有病在身的,是有缺陷的。有希望治癒,無非就說明他還是不夠好。

  可其實哥哥已經很努力,他其實已經太努力……他是這樣用力地想要證明自己能夠擔得起長子的責任,這一切,善桐也不是沒有看在眼裡。忽然間她覺得,這一次求診,好像抹煞了哥哥的努力,又好像將他已經熄滅的一點冀望又點燃了,她沒法想像,萬一權神醫也對善榆束手無策,或者鐵口直斷:他並沒有病,這只是天生。這對善榆又會是多大的打擊。

  一直以來,她只是擔心母親是不是能承受得了壞消息,可卻沒有站在哥哥的角度來看待此事……

  或許是注意到了妹妹的目光,善榆微微一動,一下又回過神來,他轉過身沖善桐微微一笑,一開口又帶了十分憨厚,「怎、怎麼不多喝點熱水?路、路上可沒有這樣的地兒了。」

  善桐也就一下把心事都藏回了心裡,面上不露絲毫痕跡,她親親熱熱地握起了哥哥的手。「我這不是不能多喝水嗎,就是大哥也別多喝了,到了路上要內急小解,那多不方便,天寒地凍的,連個藏身的地兒都沒有……」

  雖說從通渭到定西路途已經不遠,一路上也都有人煙,但也就是因為越靠近定西,路上往來的車馬越多,眾人的速度反而放慢了下來,近晚時分,才遠遠地望見了關城。

  定西和通渭相比,就又要雄健得多了,這座城池依山傍水,遠遠望去就能見到城牆上林立的旗幟,依稀還有將士們盔甲的反光,成了遠處的一個又一個小亮點,映著夕陽搖曳得格外詩意。就是城門外也有蜿蜒的人群排隊等著進城,是要比一潭死水一樣的楊家村更熱鬧得多了,善桐遠遠看著,就又是一陣心潮起伏:她原本還以為自己要和四叔輪班過來守著城門,苦等權神醫,不過得了桂含春的一句話,似乎可以不必如此,但不管怎麼說,對這城門總是有些特別的感覺。

  桂含春這一次來,似乎也是有軍令在身的,進了城就要去軍營找父親複命,他溫言和楊四爺低聲說了幾句話,又沖善桐的方向點了點頭,便撥轉馬頭,領著幾個人順著長街去了。那邊自然有人帶著善桐一干人等在城內彎彎繞繞,不多時便進了一座獨門獨戶的小宅院,裡面兩三個丫鬟小廝已經上來行禮拜見,一面安頓牲口收拾行李,一面就把三個客人招待進堂屋裡用茶吃點心。內中丫鬟還脆聲道,「已是預備下暖屋了,客人們行路辛苦,姑娘可要洗漱一番?」

  所謂暖屋,是一間特地做了地龍,四壁也鋪排了炕道的屋子,要比尋常的屋子都小、都不透風,也都更暖一些。錯非達官貴人,家裡一般是不會專門準備的,一來費工,二來燒熱一間暖屋,也不知要多費多少炭火。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善桐倒也不是沒有享受過這專為冬日洗澡準備的精緻玩意兒,只是回了西北,事事克難不說,形勢艱苦,誰也沒心思講究這個。此時聽到前線一個丫鬟舉重若輕地吐出暖屋二字,心下亦不由得暗贊桂家在甘肅的威勢,一面又有些十足怪異的感覺:在兵凶將威,處處厲兵秣馬的時候聽到這兩個字,真是令人有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雖然昨日已經梳洗過了,但一天奔波,難免沾上塵土,眾人自然欣然從命,楊四爺便道,「三妞愛乾淨,頭髮又長,你先洗吧。別耽擱太久了,仔細出來了著涼。」

  就有兩個濃眉大眼的健壯婢女上來,「服侍姑娘入浴。」

  進了暖屋又有驚喜:居然連西洋胰子都有,甚至還有一瓶西洋來的花露兒立在木盤一角,隨著經小玻璃窗折射而入的陽光熠熠生輝。

  那侍女見善桐目注玻璃瓶發呆,恐怕是當她村了,便為她解說,「這是西洋貨,茉莉花露兒,留香最久——」

  善桐搖了搖頭,倒是真有幾分疑惑了,「我知道這是什麼,這兒住的是誰呀?難道桂二哥平時居家是這樣奢華的?隨時備了熱水暖屋不說,自己洗澡還要——還要——」

  她這一問,真是天真可愛,那侍女不禁哈哈大笑,一邊為善桐寬衣,一邊就道,「這是我們太太來定西看望老爺時住的宅子,東西這才各色齊全。」

  她又望了善桐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抿著嘴又笑道,「至於暖屋嘛,是下午少爺打發人先快馬趕回來說了,這才早預備下的。據說是有一位客人太愛乾淨,少爺想讓她儘快洗漱了也舒服一些,就不知道是哪一位這樣嬌貴了,姑娘告訴我知道?」

  這就是西北,一個婢女隨口打趣,就敢和客人開這樣的玩笑,善桐一下紅透了臉,背過身去,好半天才囁嚅,「我、我不知道……水調溫了麼?可以入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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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求診

  接下來的幾天,善桐倒是很老實,連善榆、四老爺都不曾出去定西亂逛,只是在家中安穩閑坐:在善桐,她本是女兒家,在這個大軍營裡四處走動,未免不便。到時候讓二老爺知道了,肯定又要落下埋怨。在善榆同四老爺,則是四老爺唯恐桂含春遣人來報信的時候,自己出去閒逛了誤事。天氣又冷,要是有誰受了風寒那也不好,因此雖然到了定西,但接連七八天,善桐看到的也就是井口大小的天空,連城牆的邊邊都沒有沾上。

  她這一次出來倉促,肯定是沒帶書本隨身,桂太太又是個將門淑媛,雖然也不是不認字,但顯然對讀書寫字沒有太大的興趣,屋內除了兵器,竟是一無所有,善桐得了閑就和丫頭們聊天,她多了個心眼,也不多問桂家的事,免得又被婢女們打趣,只是圍繞著前線軍情打轉,幾天下來這才知道,都說定西是最前線,其實定西本身府城根本也還距離前線有一段路了,真正的大本營還要在臨洮何家山一帶,那一處才是兩軍交戰的鋒線所在,現在已經堅壁清野,除了軍士之外,沒有任何民夫商戶入住。像定西這樣始終還有商家經營、邊民繁衍的城市,之所以成為北地軍事的重心之一,主要還是因為邊軍輪流換防回來整頓,會在定西一帶落腳。

  「老帥去年一年,倒有七八個月在何家山呆著。」那服侍善桐入浴的婢女忍冬是最嘴快的,一邊蹲在廚房邊上削蘿蔔,一邊就和善桐嘮嗑起來,「何家山那邊還好是有洮河,要不然連水都喝不上。不過那邊也亂,打得很厲害,幾年前剛開始打的時候,北戎那群韃靼還妄想攻下何家山長驅直入,把整個陝西都打下來。現在是我們出去掃蕩他們……不過聽老爺身邊的親兵說,韃靼主力還在,這一時半會的怕是也打不出什麼結果來,老爺著急得很。幾次都跑到武威去找許家公爺商量,現在是許公爺過來了,只盼著阿彌陀佛,能儘快打一場大勝仗就最好了。」

  底下人陷於身份,見事只能見到眼前三分,這些事聽在善桐耳朵裡,就多了幾分別的意味:西北糧草供應跟上了,兩位將帥再沒有了延誤戰情的藉口,而後方肯定是盼望著一場大勝的,皇長子可還虎視眈眈地在一邊等著呢。為了打通西北糧道,東宮黨肯定沒有少做工夫……也難怪兩位老帥都這樣著急了,這小半年來雖然也說得上是捷報頻傳,但韃靼的實力還是沒有受到根本損傷……

  「也是將門虎子。」忍冬年紀畢竟也不大,說起少將軍們的事,最是眉飛色舞,「家裡幾個少爺就不說了,許家打從大少爺算起——真是個小諸葛!三少爺、四少爺,也是兩員萬人敵的虎將。都說世子六少爺是個嫡子,難免嬌貴了些,不想作戰起來也是勇猛得不得了,左手刀法赫赫有名,手裡已經留下了十多條韃靼人的頭顱了。還有衛家的麒山少爺,也是我們太太看著長大的——」

  如數家珍地說了七八個將二代,卻怎麼都不提桂家,話說到一半,又停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善桐。

  以善桐現在的城府,又哪裡不明白她是在逗著自己問桂家的事?只是這忍冬聽口齒,和桂太太也是極熟稔的,她度桂太太心思,這應當是她放在定西服侍桂老爺的心腹。只是因為桂老爺住在軍營裡,她不便進出,這才在小院內棲身。善桐雖然也好奇桂家幾個少爺的軍功,但卻決計不想給桂太太留下『私下打聽少爺私事』的印象,因此只笑道,「也不知道現在桂世伯人在何家山還是在定西呢,就怕小神醫都不進定西的城門了,直接就去何家山……」

  忍冬倒沒有介意善桐的話頭,她很是有幾分感慨,「孝女也見得多了,像您這樣又能幹又大膽的小姑娘,敢陪著哥哥千里求醫來的,真還是第一個。小神醫其實也在這院子裡住過呢,是個好人,您就放心吧,他不喜歡的是自我作踐,作踐了一身富貴病的上等人。可您和您哥哥這樣的實心人,小神醫是決不會回絕的!」

  善桐禁不住露出一個笑來,她把頭擱在膝蓋上,又抬起眼望著天,輕聲道,「借您的吉言吧!」

  頓了頓,又忍不住將心事露出了一點,「其實一面是等得心急,一面也是怕……」

  話說到一半,只聽得吱呀一響,楊四爺開門進來,身後還跟了桂含春、桂含芳,並一個善桐並未見過的青年,見到善桐蹲坐在門檻上,楊四爺忙就對那青年道,「侄女兒無狀,得罪世侄了——」

  善桐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這一位也一定是桂家的子弟兵,因見三人盔甲上都滿是塵土血跡,便不言聲起身站到一邊,只是福了福身,便算是招呼過了。倒是忍冬早就堆滿了笑迎上前去,利索地接過了桂含春手中的頭盔,笑道,「三位少爺是過來洗澡的吧?這就去燒暖房預備熱水!」一邊說,一邊又沖善桐微微一點頭,便轉身出了屋子。

  聽了忍冬這樣說話,善桐哪裡猜不出來,眼前這位眉宇和桂含春、桂含芳頗多相似之處的青年,便是桂家長子桂含欣了。只是因為這三個人是過來洗澡的,多少有些不便相見,她正要回避出去時,含芳倒是叫住了她,笑嘻嘻地道,「三世妹,一年多沒見,見了也不招呼一聲!」

  他和衛麒山這對難兄難弟,倒是頗多相似之處,兩人眉宇間都有一股天然的煞氣,只是衛麒山因為眉清目秀,天然有一股江南文士貴公子的病弱態度,這股煞氣就顯得陰狠。桂含芳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紈絝樣子,這煞氣中還混合了霸道。此時盔甲上又有一片暗紅血漬,一般大家小姐,看了總要大皺其眉,桂含芳一邊說,一邊還有意晃到陽光底下,唯恐善桐看不清楚——這邊桂含春已經蹙起眉頭,溫言道,「含芳,一身塵土,又是長輩面前,你仔細失儀——」

  楊四爺就只好呵呵地笑,張開口要說什麼,又說不上來,善桐望了他一眼,在心底歎了口氣:四叔平時場面上的應酬倒還不至於這樣,此時情況特殊,這幾個桂家少年雖然和他差了輩,但身份尊卑是顯而易見的,自己一家又有求于桂家,應對之間,難免就現出局促來了……

  「桂三哥好。」她乾脆俐落地回了桂含芳一句,又看了他一眼,想到桂含芳和桂含沁其實是一樣的年紀,如今他都混上陣去了,將來只要大秦能勝,論功行賞,軍功少不了他的。可含沁卻只能辦些運送糧草、巡邏後方的瑣事,心中倒是一陣為含沁不平,便略帶了詫異地道,「咦,如今桂三哥一身的武藝,竟是已經用來殺敵了?真好得很。」

  這句話暗藏鋒銳,敲打的就是桂含芳和衛麒山一道四處惹事的往事,桂含芳倒被她說得很下不來台,一陣訕訕然。楊四爺還沒回過味來,那邊桂含春眉眼已經彎了起來,就連桂家大少爺都多看了善桐一眼,笑道,「楊三姑娘好銳利的詞鋒!」

  一開口,就是嘎嘣脆的西北土腔——或者因為桂含芳是麼子,得到母親的格外嬌養,或者是因為天生做派不同,桂家的這兩個大些的兒子,都是樸素剛健,什麼煞氣外露,那是沒有的事,不知道的人,簡直要當他們是尋常的兵卒了。桂含春為人要溫和一些,還要照顧善桐是個女娃,說話時難免軟了幾分,桂含欣竟要比他更爽快十倍,也不管善桐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方便不方便和他直接對話,一邊在堂前坐下,一邊就道,「本來是不該冒昧過來打擾的,不過定西軍營裡要洗澡不大方便,方才衝殺一路,身上又粘了不少血跡塵土!我沒過門的娘子又要來看我,只得貿然登門了。四老爺、三姑娘,得罪勿怪!」

  哪有這樣大剌剌地就把自己上門的委曲端到臺面上來的……四老爺連聲說,「不要緊,這本來就是桂家的地方。」那邊善桐已經忍不住瞅了桂含春一眼,眼色裡不禁帶了幾分詢問,桂含春含笑點了點頭,又輕聲對桂含欣道,「大哥,三妞是京城來的,和咱們西北做派還不大一樣,你仔細嚇著她了。」

  桂含欣滿不在意,掃了弟弟一眼,「也不是我嘴上沒把門兒的,知道慕容氏要來,心裡就歡喜得逢人就說。她要過來,自然是安排到這裡住下最穩妥,人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三姑娘多照顧,這不是就勢就挑明瞭說?也省得不知道怎麼開口!」

  非但是挑破了桂含春的擔憂,那位慕容姑娘人還沒到呢,就已經當著別人的面說自己未婚妻『人又不懂事』……善桐簡直都有幾分哭笑不得,她總算明白桂太太為什麼許他娶慕容家的姑娘了:這個性子要撐起桂家的將來,著實是懸了一點兒。

  含春、含芳兄弟面上也都帶了幾絲無奈,桂含春才道,「就是這樣,也等洗過一身塵埃,再緩著開口吧——」那邊院門一響,一個做長隨打扮的小廝兒疾步進了院子,直入堂屋,桂含春霍地一聲就站起身來,急道,「是子殷兄有了消息?」

  他雖然不是楊家人,但面上的焦急與關切真不像是作假,善桐看在眼底,心中先是一暖,緊接著又醒悟過來,頓時多了幾分著急,望著那小廝兒等著下文。那小廝喘了半日的氣,斷斷續續地道,「是、是進了定西!不過在城門處,問得大帥在何家山,連城門都沒進就直接撥馬出去了……要攔都沒有攔住!」

  桂含春眉頭一皺,掃了兄弟們一眼,斷然道,「四世叔快備馬,咱們今晚必須追到何家山去,不然到了何家山,恐怕子殷兄行蹤又更飄忽了,見過父親會不會私自出關,真是難說的事!」

  善桐也顧不得再好奇那慕容氏的姑娘了,說了一聲「我去找大哥」,便回身奔出了屋子,在跨院裡找到榆哥時,他還蹲在地上,手裡拿了個算盤,面前又擺了個沙盤,喃喃地不知在算什麼,善桐來不及一聲,先草草拾掇出了一個包袱,又自己去換了男兒們的衣服,那邊忍冬也幫著手收拾了行裝,馬牽到院子裡等著,善桐翻身上馬時,桂含芳又和桂含春一道出來,桂含春口中道,「你留在這看住大哥……別跟著我了。」

  桂含芳掃了善桐一眼,有意就放大了聲音,「十二個時辰沒睡——」

  話音沒落,桂含春面色一板,通身溫和氣質頓時一變,一股濃烈得幾乎有若實質,一望即知是在血海中磨練而出的煞氣自然而然噴薄而出,桂含芳頓時為他所懾,不敢說話。善桐心中卻已經難受起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桂二哥」,咬著唇又說不下去了。

  此時楊四爺已經帶了善榆從裡邊院子出來,桂含春也不多說,沖善桐點了點頭,道了聲,「別怕,我心中有數。」又瞪了含芳一眼,冷聲道,「聽話,再頂嘴,你自己知道厲害。進去看著老大,別讓他又闖禍,事情辦差了,自己找我領罰。」

  當著桂太太的面,都是一臉吊兒郎當的含芳,此時卻和榆哥見了二老爺一樣老實,他束手侍立,低沉地應了一聲,乘著桂含春不注意的時候,才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善桐一眼。善桐心裡愧疚得很,轉開頭不敢看他,過了一會,等人馬到齊,便隨著桂含春一道出了院子,一路放馬狂奔。

  從定西府城到何家山,其實也就是小半天的路,要不然桂家三位少爺也不能說回就回,一行人心急著要趕上權仲白,一路連馬力都不曾珍惜,縱馬狂奔之下,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何家山,遠遠的就只看見連天的土黃色帳篷井然有序,順著蒼白原木紮成的柵欄,或是做了一字,或是做了井字,處處可見服飾各異的兵士來回走動,隱隱還能聽見震天的軍號聲。雖說整個西北都受到戰火波及,但其實到了此時,善桐才算是真的見識到了前線的景象。

  若是在平時,她自然是恨不得多看幾眼,此時卻是心急如焚,雖然在心中不斷自我安慰:到了何家山還怕他跑了?但又真怕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神醫又再銷聲匿跡。立在馬上看著桂含春跳下馬來,和幾個兵士對答了幾句,見他對自己點了點頭,心下大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脊背細細的冷汗。

  有桂含春在前,眾人自然是一路暢行無阻,在他的帶領下很快近了一頂中軍大帳,善桐因更熟悉鐵衛一些,見這中軍大帳附近來往巡邏的兵士,雖然也是一臉身經百戰的兇悍樣子,但面目間多少帶了幾分淳樸,服飾也有不同,便知道這應當是桂元帥的親衛了。果然到得大帳前頭,桂含春翻身下馬,並不進去,而是貼著帳篷聽了一刻,面上便多了幾許釋然,又給善桐打了眼色,一行人均下馬來在帳外靜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只覺得雙腳都凍得漸漸麻木時,帳簾一掀,一個二十出頭,風神如玉,簡直望之不似俗世中人的翩翩貴公子一貓腰就鑽了出來,他身著一襲白狐氅衣,一邊走,一邊掃了眾人一眼,桂含春忙迎上去笑道,「子殷兄!」

  善桐這才知道,這就是累得他們一家三人輾轉三地,千里求醫,威名赫赫的小神醫權仲白了。她幾乎是屏著呼吸,望住了權仲白都不敢動彈,心下來來回回只想著一句話:原來清朗峻立、通脫華美這八個字,天底下居然還有人可以集於一身!

  下一刻,她這片刻的驚豔,又立時被權仲白簡簡單單的七個字給打破了。

  「現在沒心思扶脈。」權仲白麵上帶了一絲歉然的微笑,他又掃了眾人一眼,雖然竟無一語鄙薄,但不知怎地,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尊貴清高,居然幾乎深深地烙在了善桐心裡。

  她一下緊蹙起眉頭,就要說話時,權仲白已經舉步向前,竟是連一點遊說的機會都沒留出來。她正欲追上權仲白,可還沒提步,這貴公子的腳步又是一頓,他往回退了一步,目注善榆,輕聲道,「小兄弟,你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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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有病

  善桐的心一下就抽緊了,一則以喜:沒有絲毫努力,這位神醫竟已經對榆哥發生興趣;一則以憂:難道榆哥真的病重到了這個地步,權神醫一眼就已經看了出來?

  心下也不是沒有驚疑——其實究竟權仲白是連一眼都沒有看榆哥的,就僅僅是經過而已,就是這樣都能察覺得出不對?

  要不是有桂含春站在一邊,衛太太又再三渲染他的醫術,善桐真要懷疑,這個年輕俊朗得過分的少年神醫,是個江湖騙子了……

  她掃了榆哥一眼,見哥哥順從地抬起頭來,接受權仲白的審視,面上線條雖然甚是緊繃,但總算還是藏住了患得患失,顯示出了大家子弟應有的涵養,心中亦不由得一歎:將種天生,鼠虎不同。一樣的教育,只看桂家三兄弟的區別,就可知道能當大任者,非桂含春莫屬。而自己家中這三兄弟,楠哥是從根子上就見了懦弱愚鈍,榆哥、梧哥論心性,天生都是大氣沉穩、一片純善。如果哥哥能夠治好結巴遲緩的毛病,海闊天空,還不是任他去飛!

  權仲白清俊的面上一片沉吟,他仔細地端詳著榆哥,竟是有一炷香時分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又抽掉了一色白狐皮的手套,伸出那格外白皙纖長的手來,將兩根長指緩緩貼住了榆哥頸側,長長的睫毛抖了抖,竟是緩緩下沉,直至觸到了臉頰——竟是就這樣沉吟不語,閉目入定了起來。

  雖說軍營內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中軍大帳外頭這一角竟是安靜到了十分,眾人也不顧天氣嚴寒,就這樣在雪地中幹站著等,過了一炷香時分,楊四爺動了動想要說話,都被善桐以眼神止住。他只得重重地吸一口氣,卻不想就是這樣一聲稍微濁重的呼吸聲,都似乎驚到了權仲白,他睫毛一抖,驀地就抬起眼來,目光如電,望住四老爺又沉吟了起來。

  善桐發覺他的眼神特別的亮,卻又和許鳳佳那充滿了進犯感同佔有欲,火一樣野心勃勃的亮不同。伴隨著他安詳閒適的態度,這一雙眼似乎是蘊了星辰的光,可以直望進人心底去,卻又溫柔得不至於傷到什麼。在這一刻,她明白為什麼眾人都是眾口一詞,讓她不必擔心小神醫的態度: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又怎麼可能鐵石心腸?只要是真心求診,想必他是一定不忍得拒之門外的。

  「咦——」眾人都不曾說話時,倒是權仲白自己開了口,輕輕地彈了彈舌頭,忽然又抽回手指來,伸手到四老爺跟前,也一樣伸手貼住頸側,四老爺倒是被他弄得心驚膽戰的,瞪大眼來,臉上寫滿了慌張,要不是善桐連使眼色,只怕就要纏住權仲白問這問那了。就是桂含春也不禁抬起眉頭,沖善桐投來了充滿疑慮的一瞥,善桐微微搖頭,用動作回答了他:四老爺平時身體康健,並無疾病纏身。

  這一回,權仲白的動作也很快,他好像踩在一朵雲上,只頃刻便抽出手來,又一下『滑』到了善桐跟前,手都伸到了善桐頸邊,又是一頓,他略帶驚異地相了善桐一眼,究竟還是示意善桐解開頸扣,一邊問,「你是那位小兄弟的姐妹?」

  大冬天的,善桐穿得嚴嚴實實,還戴了一頂壓到眉毛的瓦楞帽,他一眼就能認出她的身份,卻已經是很難讓眾人吃驚了。畢竟方才他從一群人中——幾乎是一瞥就已經認出病號的本領,就足以讓眾多所謂名醫相形見絀。善桐也不矯情,只是略做猶豫,就揭開了直扣到下巴上的大氅,權仲白將兩根格外頎長的手指輕輕壓在善桐臉頰下頭,又沉吟起來。

  善桐自從過了七八歲,還未曾和男丁這樣親近過,就算她爽快過人,一時也有些局促。眼神四處亂飄時,和桂含春對了一眼,見桂含春臉色端凝,眉宇間似乎有些說不出的陰霾,小姑娘自然而然聯想到了眼前的境況,心下一跳,又想到了幾次相處時他對自己的格外溫存。思緒就好像是一匹煩躁的野馬再難約束,一下就奔得遠了,可一旦想到去年他才從江南回來……

  權仲白忽然間抬起眼來望了她一眼,抽回手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手絹,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手,一邊輕聲道,「小姑娘,你出身富貴,身體底子卻好得很,可惜這些年來思慮太多,究竟還是損傷了一點元氣。」

  此人說話做事,處處出人意料,似乎根本不把世俗規矩放在眼裡,一舉一動之間卻充斥了理所當然的意思,令人不知不覺就跟著他的節奏行事。善桐一聽自己元氣損傷,自然大為緊張,盯著權仲白等著他的下文,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那邊權仲白已經側過身子,和桂含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桂含春忙道,「有,有,已經吩咐人安排帳篷去了。」

  這是要到帳篷裡給榆哥做進一步的檢查了,善桐心下頓時一寬:最怕是沒有病,或者有了病還治不了,如今要詳細查看,希望就更大了幾分。她隨著權仲白走了幾步,又很想問他元氣損傷究竟該怎麼辦,可見他一面走一面沉吟,不時還打量榆哥兩眼,便又硬生生地把話吞進肚子裡,害怕打擾了權仲白的思緒。

  只是走了一刻不到,權仲白便帶眾人進了一間不大不小的帳篷,一掀簾子,眾人頓時覺得溫暖如春,善桐再一打量周圍,只見陳設雖然簡單,但都不是廉價貨色,帳內還擺了三副鋪蓋,又有一個大木桶放在帳篷中間的火爐上,便知道這是桂含春倉促間為自己三人所佈置的帳篷。她心下一暖,暗想:桂二哥一天一夜沒有睡了,考慮事情還這樣周到,連我愛潔都想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對誰都這樣好,還是……

  一進屋子,身上的大氅自然是穿不住的,眾人先紛紛寬了外衣,她一眼望過去,見在白狐皮大氅下頭,權仲白穿的居然是一身白布孝衣,雖說衣內顯然是穿了棉襖,但一身雪白,竟極是顯眼——善桐頓時又多了幾分小心:這是家裡有了喪事,還在孝期內。服得這樣嚴謹,恐怕是權神醫的父母輩有人沒了。

  桂含春顯然也吃了一驚,他站起身來,面上多了幾許戚容,「子殷兄——」

  想來昔年權仲白在定西居住時,自然經常為大帥問診,兩人的交情或許就是由此而起。權仲白掃了楊家諸人一眼,忽然歎了口氣。

  他給善桐的第一印象,就好像是魏晉人寫的一帖字,彷如《蘭亭集序》一般,處處奇峰突出、寫意風流,又有魏晉名士所特有的放蕩跳脫,夾雜著高門出身的貴氣,所凝聚而成的風度,真好似一硯水墨,風流四濺。可只是這一口氣歎出來,這如水墨一樣四濺的風流,所凝聚而成的便不再是一頁寫意的草書,竟像是一紙悼亡的家信,話雖不多,卻字字似血。

  「是拙荊達氏。」他似乎惜字如金,只是吐出了這五個字,便不肯多說。也絲毫不給桂含春回應的時間,又回過身去,乾淨利索地沖榆哥一揚下巴,「這裡熱,褪了上衣,你躺下來。」

  見四老爺給自己使眼色,善桐只好又回避出去,她又心系榆哥的病情,不肯走遠了,只是在帳外亂晃。只過了一會兒,又聽得那邊一陣喧嘩,似乎有一小隊人馬回了營地,不多時,一位少年將領馳馬經過,目光偶然和善桐相遇時,他訝異地嗯了一聲,竟撥轉馬頭,小跑到善桐帳篷外頭,才彎下腰居高臨下地問道,「小丫頭,你怎麼在這裡?」

  善桐卻是呆了一呆,才認出眼前這個膚做麥色,雖然滿面塵土血跡,但卻依然意氣風發,眼神亮得似能燒起來的少年將領,竟是前幾年和她有過幾次口角的許鳳佳。

  兩年不見,他的確長高長大,幾乎已經完全褪去稚氣,有了大人的樣子了。俊朗之餘,複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吸引,就好像一塊大大的磁石,女兒家的眼神到了他這裡,忍不住就要被吸得彎了幾彎。善桐是個女兒家,自然也不能例外,不過她心下有事,又惦記著哥哥,還為不少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煩難,只是看了幾眼,便發覺許鳳佳馬腹周圍掛了幾個血淋淋的肉球,一想到忍冬的那幾句話『許家的小公爺也不落後,左手刀法下,不知斬獲了多少韃靼頭顱』,知道那或許就是他這一戰的戰利品,即使是以善桐的膽色閱歷,一時也有幾分作嘔,忙偏回視線,望著地面道,「我是來陪哥哥看病的——」

  「噢,肯定是來找權子殷的吧?」許鳳佳心情似乎不錯,他望了帳內一眼,又撇了撇嘴,「你們消息倒靈通的,他要到定西來的事,我也才知道兩天呢。怎麼,被趕出來了?」

  善桐才要說話時,隱約聽得帳內傳來幾聲悶哼,她面上頓時一沉,許鳳佳高踞馬上卻沒有聽到,見了善桐的表情,反倒當了真,他頓了頓,倒是歎了口氣,低聲道,「雖說我看他也不大順眼,不過這你不能怪他,他最近心緒不佳,難免——」

  話才說到一半,善桐已經大感不妥,忙道,「沒有沒有,我是躲出來……」

  那邊馬蹄得得,又有個青年將領撥馬過來,問,「六弟,怎麼在這裡逗留?父親人已經到五裡外了,一道過去迎接吧?」

  這些天來接連不斷接觸的都是青年才俊、將門虎子,善桐都已經看得有些麻木了,即使私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桂家幾兄弟論長相論貴氣,都無法同權仲白、許鳳佳等人相比,但她看著眼前這些驍勇善戰俊朗過人的少年,卻總不如看桂含春、桂含沁來得更安穩,只要一見就能安下心來。可就算如此,眼前這青年男子依然令她眼睛一亮:此子同許鳳佳雖然有幾分相似,但不論是身形、相貌還是做派,隱隱然竟還要再高出三分,其風采如何,可想而知了。或許是年紀居長,要比許鳳佳更多出了幾許從容慵懶,此時高踞馬上,不過是興味地瞥了善桐一眼,就讓小姑娘大有吃不消之感。原來許鳳佳就是有十分的過人之處,此時在他跟前,也要黯淡了三分。不期然竟是大有淪為陪襯之感,這個中變化,微妙處的確耐人尋思。

  「父親到得倒快!」許鳳佳倒是言行自若,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的風采被哥哥蓋過,他笑著對善桐說了一句,「這是我三哥——你也是大姑娘,不給你介紹了,你是陪哪位哥哥求醫?」

  善桐囁嚅了大哥兩個字,才要附加榆哥的姓名時,許鳳佳已道,「我想也是他,權子殷這個人架子很大,這一次過來心思又急,也不知要被困在這裡多久,要是局面可以打開,沒准就是幾天的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你們找我就對了。我和他倒挺熟悉,沒准能為你說一兩句話。」

  他對善桐擠了擠眼睛,親熱地道,「就是看在四姨的份上,咱們也算是親戚嘛。讓你哥哥得閒了來尋我說話!」

  也不等善桐回話,便又同他三哥低聲說了幾句,兩人一道撥馬回頭,揚鞭驅馬小跑了開去。善桐在原地呆立了片刻,莫名其妙之餘,倒也覺得心下頗有幾分暖意:這個大少爺雖然看著紈絝,但這一次見面,行事卻更圓融了些,這一份人情不管落沒落到實處,至少是送到了善桐心底。

  不過,按理說這一次會戰,雖然平國公是主帥,但桂家卻是地頭蛇,兩邊倒一向是各自為政,雖然互相呼應,但卻很少見面。至少善桐還以為平國公許衡一向是在武威一帶駐守。

  這一次他人都到何家山來了,難道……

  善桐的思緒就蕩了開去,不知為什麼,她又想起了在道邊聽見的那一聲慘叫,或許是因為那是她一生人第一次遠遠地見證了一起兇殺掠奪,這聲音對她來說實在代表了太多情緒。同那位大那顏短兵相接,在宗房內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為他人操縱出一個結果,火銃就掛在腰間,心底做好隨時命喪的準備,只等著局面一壞,頓時吞槍自盡,維護名節……

  已經遠離了她有小半年之久的戰爭陰影,不知為何,就隨著許鳳佳的這一句話,又飄回了善桐心頭。

  她就悵然出神,直立得腿腳發木,才聽到了一聲溫和的呼喚。

  「三——三世妹。」不知為何,桂含春又換回了那略帶疏遠的禮貌稱呼,可面上的溫暖堅定卻沒有變,他就好像是一株西北常見的楊樹,雖比不上京城來的金玉瓊花更富貴顯眼,但只是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擲地有聲的穩。「可以進去暖一暖了。」

  善桐回過神來,不知為何,竟目注桂含春微微一笑,其實笑中帶了什麼含義,自己都不甚了了,見桂含春一呆,她倒是一下又掛念起榆哥的病情來,便急匆匆地掀開簾子,又進了帳篷,果然見得榆哥已經穿上中衣,正一邊扣著釦子,一邊望著權仲白,滿面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問什麼,又怕打擾了醫者的沉思。

  權仲白的確也正在出神,桂含春小聲對善桐說了一句,「一路都沒說過一句話……」便不再做聲。

  眾人又靜等了片刻,權仲白才在一片略帶窒息的壓力中又睜開了眼,他乾淨俐落地對著榆哥道,「小兄弟,你幼時是不是發過一場高燒,高燒後漸漸思緒就有些遲滯,尤其是早起更是如此,並且說話結巴,不由自主——或者到了冬天,呼吸還有些不暢?」

  不世神醫,果然名不虛傳。非但榆哥瞪大雙眼,訥訥不能語,就連楊四爺並善桐都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權仲白卻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醫術有多神乎其技,他見榆哥拼命點頭,又略作沉吟,再試了試榆哥的脈,又撚起手邊一根銀針來輕輕一嗅,斷然道。「你這不是燒壞了腦子,小兄弟,你有病。」

  善桐一世人,真尚未有一次這樣高興,聽到『你有病』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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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血瘀

  「我為楊家人扶脈,也不是第一次了。」權仲白又頓了頓,忽然間風馬牛不相及,撿了一個很遠的話頭。「從前在江南的時候,也曾經為貴族的海東世叔並善久世弟,一併他們家的七世妹把過脈象。凡是楊家血脈,似乎都有一個特點,血行速度要比一般人更緩了幾分,尤其是七世妹,血行更慢,心裡一有事,經脈就有淤血,很難行開。方才我把了這位小兄弟,並——」

  桂含春忙說了幾人的姓名與血緣關係,權仲白略略一點頭,面上寫滿了專注,那自然而然形諸於外的尊貴疏離,與被壓抑得極好,只是隱隱露出一瞬的傷痛,已被近乎無窮無盡的耐心和溫和取代,他對楊四爺和善桐點了點頭,續道,「並這位善桐世妹、海武世叔的頸脈,感到楊家這一房也有一樣的徵兆,恐怕一村人都是從祖宗那裡繼承下來的特徵。就好似如今焦閣老一家手心的紅痣一樣,都是胎中帶就的,這也不能說是病根,不過也的確要比一般人容易有瘀症。善榆小兄弟你的呼吸之聲,就要比一般人遲滯得多了,一群人呼吸聲都急,你也急,可你吸一口氣還要用上力道,這就要比尋常人慢了一分。按理來說,你這樣的小夥子正是生機最旺盛的時候,呼吸聲理當又輕又快,或者是長而平緩。鼻聲這樣抖,唇色又暗紫,行為舉止見了遲滯,說話時也要想一想,但我看你對答還算得體,聽人說話也不至於不明白裡頭的意思……小兄弟,你這是血瘀之症啊。」

  他一連串醫理解釋下來,深入淺出,鞭辟入裡,眾人都聽住了,善桐禁不住就問了一句,「那又怎麼知道這是高燒導致的呢——」

  「這個倒簡單了,小兒發燒,燒得往往比成人猛烈得多。我看善榆兄弟也沒有什麼別的病症,血瘀恐怕還是因為高燒而起,隨口蒙了一句而已。」權仲白淺淺一笑,居然坦然揭開了自己的把戲。

  這個瀟灑寫意的貴公子大夫,做派的確是善桐生平僅見,一時間她竟無話回答,倒是楊四爺腦子難得好使,一下就抓住了問題的根本,「這個病,有得治嗎?」

  權仲白麵上難色才露,善桐心頭頓時咯噔一聲,就連桂含春也不禁惋惜道,「知道病因還不能治,這樣的事,在子殷兄身上還沒有過呢……」

  「也不是沒有。」權仲白麵上悲戚之色乍現又收,他淡淡地道,「病入膏肓,我也只能續命罷了。更有些人,你一步步看她走下去,就是想挽回也都有心無力……」

  他一下又振作起來,對滿面驚恐之色的善桐略帶安撫地笑了笑,又沉吟著道,「也不是說不能治,就是難……我看善榆兄弟諸多症狀,都和我手上另一個病人相當。方才試探了一下,四肢百骸幾個關鍵穴位,血都是鹹中帶苦,唯有太陽穴上刺出一點血跡,味道發甜,你的血瘀居然和他一樣,也都在腦中……」

  屋內眾人,頓時齊齊色變。

  很多病一向是確診最難,一旦肯定病因,很可能一個一般優秀的大夫就可以藥到病除。有的血瘀之症,直接針刺放血,再佐以幾貼藥材,簡直可以藥到病除。雖說善桐也不抱希望,認為哥哥可以這樣輕易便告治癒,但知道血瘀在頭,依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一下就理解了權仲白為什麼沉吟了這樣久,又隱隱面露難色。人無頭不活,榆哥的問題要是出在頭部,能否治癒,那還真是兩說的事了。

  再說,這樣的疑難雜症,也不是懷疑權仲白的醫心,只是他這一次過來,身上本來就帶了更重大的使命,雖然沒有明說,但善桐也隱隱猜得出來,他是為皇上尋藥來的……很多事必須要有個輕重緩急,她可不覺得榆哥的病情,能大得過紫禁城裡那一位九五至尊……

  榆哥第一次說話了,他的聲音甕聲甕氣,還帶了幾分倔強,「要是吃藥不能化開血瘀,難道神醫想的是放血嗎?」

  權仲白頓時動容,他掃了榆哥一眼,面上惋惜之色,一閃即逝,嘴唇動了動,又緊緊地抿了起來。

  善桐看在眼底,也是恍然大悟:吃藥要化得開,權仲白就不會吞吞吐吐,始終不肯說能治不能。要化不開那也簡單,就只能放血,可這又和四肢百骸不同,頭骨堅硬,要如何放血,她是想不出來,但這法子風險要比吃藥更高得多,那是肯定的事。

  雖說關心則亂,但榆哥能先于自己想到這一點,足見即使限於血瘀,思緒變緩,可天分依然放在這裡,哥哥不是不聰慧,只是反應太慢——

  善桐頓時振奮了幾分,初到貴地、乍見貴人的生澀漸漸褪去,她的思維活躍了起來,搶著就問,「若放血實在是太拿不准,能不能只治哥哥的結巴呢,還有、還有他一看到書本就要嘔吐,這毛病難道也是因為血瘀?」

  總歸病人家屬見了醫生,總是有無數問題要問的,難得權仲白亦十分認真,毫無不耐之色,聽了善桐的問話,又叫過榆哥來,細細地詢問了一番他的病困,未幾,帳外又有人來請桂含春過去,說是大帥有請。善桐想起來,忙告訴桂含春,「聽說是許家的老帥也過來了,我方才在帳子外頭看見許家的小公爺過去,還有他三哥,叫——」

  桂含春本來還看著權仲白的,聽到善桐這樣一說,倒轉過臉來,望著善桐微笑道,「你說的是許家雛鳳,許于升少將軍吧?這位乃是我們塞北的常勝將軍,都說他人品超脫,是不世出的人才,將來只怕『雛鳳清於老鳳聲』……」

  他未曾說下去,只是看著善桐笑,善桐很有幾分莫名其妙,看了楊四爺一眼,見四爺等人都還聽權仲白分析病情,便輕聲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該擔心的人,是許鳳佳才對吧。」

  她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不知如何,卻似乎正中桂含春的下懷,他的笑裡多了一絲真誠,又從容交待善桐,「我要過去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帳篷外有我的親兵把守,尋常人不會出來滋擾——」

  他又一拉善桐,帶她站到帳篷角落,壓低了聲音在善桐耳邊交代,「子殷兄的帳篷就在你左手邊數過去第三個,我看這病還有很大文章可做,你機靈些,不妨多下點工夫,只是這裡畢竟都是兵丁出入不便,還是要小心。」

  話說完便匆匆而去,善桐倒是覺得他最後這幾句話含義很深,琢磨片刻,似乎若有所悟,等再聽權仲白說話時,心裡倒多少有數了。

  果然,權仲白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說一句准話,解釋了半天病理,虧他一口水沒喝,又要面對四老爺那幾乎是胡攪蠻纏的問題,還絲毫不露不耐。榆哥幾次想要說話,都被善桐用眼色止住,因為王氏出發之前曾經交待過他『遇事要聽叔叔和妹妹的話』,因此雖然一次比一次不服,但榆哥倒也還算聽話。說了半日,善桐見權仲白始終不肯吐口,便拉了拉四老爺,低聲道,「四叔,別再問啦,權先生遠道而來,才給大帥診治,又被我們煩了半天,也該讓他休息休息,來日方長,也不急於這一時嘛。」

  一邊說,一邊從小爐子上提了茶壺來,倒了一杯茶給權仲白喝,又請他,「帳子裡家什不多,權先生受罪,在床邊坐一會,也歇歇腿吧?」

  十二三歲的孩子,大富大貴之家長起來的,父親是實權糧道,伯父是一府之長,這個小姑娘非但能跑到軍營裡來,看她說話做事,楊家這三人竟還是隱隱以她為首,在驕兵悍將之間從容進退,行為舉止,幾乎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對兄長又是一心孝悌……

  權仲白不禁就多看了善桐幾眼,他忽然道,「奇怪,你們寶雞楊的女兒家,怎麼都這樣厲害?」

  不等善桐答話,就又站起身道,「我的確還有些事,今日出戰之後,少不得有些軍士們受傷,軍醫所人手未必足夠使用,還得過去看看。世叔要是有事找我,今晚到我帳篷裡來,再細細地談吧。」

  一面說,一面又不禁細看了榆哥一眼,他好看的眉峰微微緊皺,唇邊又再漏了一聲『真巧……』,這才倒背雙手,又沖善桐、善榆點一點頭,也不待眾人開口客套,便自己一披大氅,拎起藥箱徐徐出了屋子。好似一朵白雲,一眨眼就融入了茫茫雪地之中。

  這一番求醫,的確說得上是跌宕起伏,雖然順利地見到了權仲白,更是不費絲毫力氣,就得到了神醫診治,也不能說運氣不好——按權仲白這孤僻古怪的性子,能這樣盡心盡力地對待善榆,楊家人也實在是沒法做更多的要求了。但病因一旦揭露,竟不能藥到病除,看來要完全治癒還有風險。更可慮者,是連權仲白都不肯把話往開了說,只是一味的閃爍其詞。善桐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心下倒是越想越有些不妥帖: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只看權仲白的做派,此人說話幾乎不會考慮場合,恣情恣意,就是隨著自己的性子來。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還要測頸脈,要不是言語和順有禮,簡直是將禮法棄之不顧的狂徒了。

  這樣一個口無遮攔的人,都不肯把治療的辦法說出來,到底有怎樣的內情,善桐是越想越心驚,鑽了半天的牛角尖,又度榆哥一眼,倒是有幾分醒悟:或許是不想當著榆哥的面說吧……

  因三人奔馳了一個早上,楊四爺有些疲倦,彼此回避著梳洗過了,他就倒在床上愁眉不展,「話也不說實,這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一邊就冥思苦想起來。

  善桐見善榆微微合攏了眼睛,靠在床邊似乎正在打盹,便打算點破權仲白可能的顧慮,卻又怕嚇著榆哥。思來想去,只好坐到榆哥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也聽到神醫的話了,其實就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咱們又不笨又不傻的,思緒緩慢一些就慢一些,搶什麼快。只要能治好結巴,緩緩地取個功名,舉人都夠了——」

  看見榆哥面上的表情,她住了嘴,一時間心頭又酸又苦,許久才憋出了一句,「哥,我……我……」

  榆哥沉默有頃,他呆呆地望著帳篷頂上,過了好半日,才結結巴巴地道,「是、是病就好,能治就行……再怎麼樣——」

  他沒往下說,但善桐已經感同身受,心痛得快哭出來。

  到了晚飯時分,帳外桂含春的親兵為三人送了一頓說不上豐盛,卻也很看得過去的晚飯,還有些肉乾佐餐,四老爺惦記著吃完了還要帶善榆去找權仲白,善桐心裡有了第二種考慮,就阻攔他道,「人家客氣,我們也不好貿然行事,明日裡等桂二哥有了空閒,再請他居中介紹一次,日後再自行過去尋找,才不算失禮。今兒個大家都累了,還是早些睡下為好。」

  其實連日來在馬上奔馳,楊四爺已經累得夠嗆,他又慣了聽別人的安排,雖然有些疑竇,但也未曾多說,吃完飯抹抹嘴巴,不多時就呼嚕聲震天睡了過去。善桐看在眼裡,還真覺得母親派她跟在榆哥身邊,不是無的放矢。她又若無其事,和榆哥說笑了幾句,陪他在沙盤上演練了幾個算式,畫了幾個圖,因內容艱深,榆哥說到這種事,思維又顛三倒四的,一會兒這,一會兒那,善桐一句話都聽不明白,過了沒多久,她就露出倦意,榆哥看見,便推說累了,兩個人一道和衣睡下,沒有多久,榆哥便也呼嚕起來,善桐留心去聽,果然覺得他的呼吸聲又重又不均勻,大有吃力之感。

  她又靜等了一會,這才翻身而起,躡手躡腳披了大氅,又輕輕地把楊四爺弄醒,沒等他說話,先捂住他的口,在他耳邊輕聲道,「四叔,是我,你且別出聲。」

  楊四爺先迷糊了一陣,後來也會過意來了,和善桐一道輕輕地出了帳篷。榆哥呼聲猶自均勻得很,並未醒來,善桐放下簾子,才低聲向四老爺解釋,「神醫不肯多說,恐怕還是擔心嚇著了榆哥……我們這一次就不帶榆哥,偷偷過去,聽聽這病到底要怎樣治才好。」

  她又歉然對兩個守賬親兵一笑,道,「還請一位大哥陪我們過去權神醫的帳篷。」

  如今天色晚了,兵營裡安歇得早,大家吃過晚飯,不當班的兵士們,又不能吃酒,也不能賭博,自然只好睡下,巷陌之間已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一弦月牙掛在天邊,再晚一會,恐怕巡邏的兵士就要出來了,雖然距離不遠,但善桐倒寧願做得穩妥些。

  那兩個親兵都是桂含春的親衛,一路上一起過來,桂含春對善桐如何都是看在眼裡的,自然對她多了十二萬分的客氣,都連聲道,「您太客氣。」便出了一人,陪善桐兩人搬開柵欄,走到小道上,往權仲白居住的那頂帳篷走過去,一邊走還一邊道,「其實這裡都是給客人住的,禁衛不嚴……」

  一面說,一面遠遠地就又見一人袖著手,牽著一匹馬過來,善桐眼力好,咦了一聲,正說,「這不是沁表哥嗎?」就見又一群將士從左邊轉了過來,同含沁交接上了,才說幾句話,就把他圍在了當中,不知要做什麼。

  怎麼說都是老帥的侄子,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難道是個人就可以隨意欺淩?這就晚了幾天罷了,為什麼不和桂含春一道走,現在過來做什麼?

  雖說腦中一下又掠過了許多疑問,但善桐的心還是繃緊了,她握住楊四爺的肩膀,踮起腳尖來往裡張望了片刻,略帶擔憂地道,「這是在幹嘛……」一邊說,一邊去看那親兵,見親兵猶自未曾會意,便急得跺了跺腳,拉了他一把,「咱們還不快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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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親密

  那親兵尚未來得及阻攔,連四老爺都只說了一聲,「三妞,別那樣魯莽。」善桐就已經乘著夜色溜了出去,她一心記掛著含沁恐怕要受人欺負,在營帳間貓著腰穿行了一段,近了前才聽到一陣縱情的笑聲,緊接著便有人道,「死小子,才三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長得更像你爹!這次回來見他了沒有?」

  此人聲調粗豪,一聽就知道是行伍中人,並且語氣親熱,善桐不禁呆了一呆,便又聽人七嘴八舌地道,「越來越出息了,上回我婆娘到西安去走親戚,恰好西安城裡都沒糧食了!正想去將軍府開開口,也不知道這小子哪裡來的消息,送了一袋子上好的粳米上門,倒把她感動得眼淚汪汪,回來滿口念好——臭小子,也不枉叔伯們疼你一場!」

  又有人道,「恐怕不是看著你婆娘的份,是看在你大女兒的份上吧!」

  眾人頓時又是一陣大笑,善桐呆在當地,卻是難得地愣住了——這幾句話裡蘊含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

  「別瞎開玩笑!」先頭說話那人趕著啐了一口,「說看我大女兒,倒不如說看我剛出生小外孫女的面子。哎,四小子,你不是還沒說親嗎?要不伯伯我就托個大,和你定個娃娃親?十六年後成親是正好——」

  「我說耿伯伯,這話您敢當著老帥的面說出來不能?」含沁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來,越發激起了一陣大笑,『耿伯伯』訕訕然地道,「死小子,越發精了!一句話的虧都不肯吃!」

  善桐這才鬆了一口氣,終於肯定這幾個做將領打扮的中年人,倒的確不是為了為難含沁,乃是發自內心地將他視作了子侄輩同他玩笑。此時正好桂含春的親兵也趕了上來,她不想打擾含沁,耽誤他和長輩們寒暄,便沖那親兵擺了擺手,低聲道,「沒事兒,是我瞎擔心,我表哥沒有事,咱們還是走吧。」

  正說話時,那邊幾人也正問含沁,「今兒到這裡來做什麼?是來開會的?我們也正過去呢,你兄弟都到了,你多久沒見含芳了?他前幾天還掛著你!一道過去吧——」

  看來這一次平國公特地從武威過來,的確是在醞釀著一件大事,非但自家子弟到齊了,連麾下慣用的心腹們也都要齊聚。善桐想到桂含春剛才一出去就再沒有消息,也知道他此時應當在帳內聽用。她不禁放慢了腳步,回頭望去時,正好人群散開,含沁抬起頭來,正巧和她目光相會。她便微微點頭一笑,含沁一愣,也若無其事地和她打了個招呼,才道,「我是趕巧來的,糧路上出了一點岔子。倒不是趕這次會,大叔們先過去吧,我先找個帳篷休息了,明早再去見大帥。」

  當著這群叔伯的面,他的過繼似乎已經被遺忘了,非獨這群漢子一口一個四小子,就是含沁自己,也不叫桂元帥叔父,只是含糊以大帥帶過。善桐不禁若有所思,又扭過頭去趕上了楊四爺:看來,軍人畢竟要粗豪一些,雖然有個過繼的名頭,但他們卻是只認血緣,含沁出身老九房,那就是他們的『四公子』……

  軍中阡陌分明,桂含春雖然已經儘量把楊家人和權仲白的住處安排得近一些,但一個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據說是獨力回天,將皇上從生死線上一力拉回的神醫,就連桂元帥的病都要賴他來開方子,一個是輾轉依親求醫,說白了就是蹭情面過來添亂的官眷。兩邊的住處自然有雲泥之別,權仲白一個人就占了三頂帳篷,儼然自成一個小小的院子,善桐借著月色,甚至還能看到柵欄角落裡堆疊的幾個花盆,顯然去歲在此處居住時,權仲白尚且還有精神蒔花弄草——在兵營這樣滿是陽剛之氣的地方,他一個大男人竟侍弄起花草來,也實在是夠別出心裁的了。

  不過,桂含春在人力上倒不曾虧待了楊家人,就是權仲白這個規格的貴客,帳外也就是兩個衛士站崗罷了,有桂二少爺身邊的親兵開路,兩個衛士略經通報,楊四爺便帶著善桐掀簾子進了帳篷,一邊走,一邊從嘴縫裡給善桐漏話,「三妞妞,你知道四叔不大會說話,你可得提點著些。四叔拿不了主意,你來拿。」

  楊四爺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向都很知道自己的能力,簡而言之,無非本分二字。善桐心中雖然也是惴惴,但既然楊四爺都已經虛了,她自然不會把不安表現出來,只得作出成竹在胸的樣子,繃住了點頭道,「四叔放心吧,咱們隨機應變,最要緊是問清楚該怎麼治。」

  這帳篷內雖不說溫暖如春,但也要比外間暖和不少,兩人寬了外衣,枯坐了一會,便等來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書童,請兩人「進外賬說話」。

  一面說,一面將楊四爺並善桐讓進了內賬,內帳陳設卻十分簡樸,只有一個書櫃並一鋪床罷了,櫃面上似乎還鋪了一幅畫,只展開了半面,隱約繪有一個女子,善桐也不敢多看,就和那書童一起又掀簾子出去,進了獨立在兩頂帳篷後頭的第三頂帳篷。

  才一掀簾子,一股血腥氣味頓時沖鼻而來,楊四爺一個沒有忍住,捂住嘴喉頭上下動個不停,他比善桐要高,不只看到了什麼,連侄女兒也顧不得了,忙又返身出去,只聽得一連串倉皇淩亂的腳步聲後,便是一聲接一聲的嘔吐之音。其實就是善桐也大有欲嘔的衝動,只是想到榆哥,終究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她非但沒有出去,反而進了帳內,只是不禁又搓了搓手,輕嚷道,「哎呀,好冷。」

  權仲白依然穿著那一身雪白的喪服,就連髮髻都用白布纏起,身上還罩了一件黑狐皮的大氅,饒是如此,在這沒生火的帳篷裡,他的手也被凍得泛了紅,這個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在這一刻形象怪異,似乎一下和人間親近了許多,只是一開口時,那飄然欲仙的氣質,終究是揮之不去。他略帶訝異地掃了善桐一眼,竟露出一抹笑來,略帶嚴峻的面容一下化開,帶上了柔軟。

  「小姑娘,你膽子不小啊。」權仲白就讓了開來,露出了身後的一樣物事,笑道,「看到我面前這東西,你還不跑?」

  的確,讓楊四爺一見就忍耐不住的,便是眼前這一具已經凍得青中帶紫,卻是兩肋大開,兩扇皮肉好似死豬一般掀出來,連頭髮都被剃光的——善桐又看了一眼,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韃靼人屍體。

  她雖然先後被許鳳佳、鬼王叔等人下此考語,但善桐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大膽的人,就是此時,其實她也不是不怕,只是念及榆哥,心急又壓過了害怕罷了,她壯著膽子踮起腳來,往胸腔裡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紅紅大大如豬心一樣的東西,便又嚇得一縮頭,站在帳子邊緣也不敢往裡走,搓了搓手,又轉開了眼神,粘著權仲白直看——她恐怕看到別處,自己也要嚇得奪門而出——一邊盡力鎮定地道,「我想跑來著,就是凍得僵了,跑不動。」

  權仲白終於被她逗得噗嗤一聲,解頤一笑。

  這一笑好似春風拂面,頓時就笑出了一個溫和而跳脫的他,若說他原本是一副險峻的水墨山水,於風流之外,尚有無數激流在水面下湍急,而這一笑,卻是把漠北笑成了江南的鳥語花香。似乎有一個更年輕、更不經世事、不食人間煙火,也更快樂一些的他,正透過眼前這略帶冷淡、心事重重的年輕醫者的眼睛在笑,即使善桐見慣場面,也不禁為這一笑所傾倒,一時間張口結舌,竟是訥訥而不能語。

  權仲白笑意未收,一邊已經說,「小姑娘,你雖然也許及不上你族姐的玲瓏剔透,看著很有些傻大膽的樣子,但我倒是更喜歡你的性子。」

  這說的是楊棋吧……以自己的進退言談,雖然不說處處無可挑剔,但一個得體大方、幹練老成的考語,善桐以為還是逃不掉的,沒想到落在權仲白眼中,尚且還要輸楊棋一段。善桐一下就想到了離村前聽到的風言風語——據說小四房的大太太年前派人回來上族譜的時候,是把他們那一房唯一的男丁,帶同他雙生姐姐一道,都寫進了自己名下……如此一來,小四房嫡出的兒女,就有四個了。

  那可是秦帝師的嫡女,身驕肉貴不說,善桐在京裡都看得到纖秀坊的熱鬧。有時候別的貴太太和母親算起來,單單是纖秀坊,小四房大太太一年的入息就是十幾萬兩跑不掉的。更別說隨著小四房大爺步步高升,纖秀坊的生意當然也就越做越大……能分得這一份嫁妝,就算是最少一份。恐怕楊棋一個人的身家,都比得上小五房整整一支了。更別說嫡女身份,又是庶女出身,說起來和桂家老九房的家世也不是不配。原本她還以為桂二哥去江南,是相他們的五姑娘,只是五姑娘出身高,以小四房的威勢,人家未必看得上他。沒想到楊棋搖身一變,竟變作了嫡女身份——連權神醫口口聲聲,都說自己及不上她的玲瓏剔透……

  善桐就算是個聖人,心下也要有幾分不高興了,更何況她也就是個尋常小姑娘,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滿心的不高興,只是顧慮著都是同族姐妹,她沒有發作,只是輕快地道,「這是自然的,她是總督府的小姐,我一個四品人家的女兒,怎麼好和善衡妹妹比呢。」

  ——雖然場面話是說到了,但還是不禁帶出了幾分酸味。

  權仲白哈哈一笑,一邊從那屍體邊上的託盤裡拈出了一把做亮銀色的小刀子,一邊低頭在那屍體上割割弄弄,一邊又笑道,「你當我對你是明褒暗貶?我可是真心誇你。小姑娘,你雖然聰明伶俐,但還是這年紀小姑娘該有的樣子,不論喜怒哀樂,面上都留有痕跡,話裡也還帶了影子。似你這樣的聰明,那總還是常人的聰明。不論是喜歡你還是討厭你的人,都還把你當人看。你雖然也有煩難,但總算還活得像個人,身邊也永遠都不會缺少朋友。」

  他頓了頓,不知想起了什麼,聲調竟一點點又溫柔了起來。「我這幾年也不知見過多少你這樣可愛的小姑娘,被高門大戶逼得漸漸沒了人味。個中翹楚,還數你的七族妹,她雖然玲瓏剔透,萬無一失,但卻也的確已經不像是個人,反倒像個妖怪了。看似事事如意,但不知要比你孤獨多少,私底下的酸苦……」

  善桐神色一動,一時間又想往下聽,又想岔開話題:畢竟背後議論人家隱私,始終有失厚道。但權仲白已經自己住口,只是沖善桐一笑,竟又回身出了帳篷,善桐怕得追在他身後直接又進了內帳,見權仲白從衣箱裡尋出一件棉襖來遞給她,才發覺自己已經凍得渾身都木了,忙要接過衣裳披上時,竟聯手肘都不聽使喚,權仲白看她連衣服都拿不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索性奪回衣服,披到善桐身上,道,「伸直手。」

  善桐唰地一下就紅透了臉,才要說話,權仲白又搶著說了一句,「放心,你今年連十三歲都不到,癸水還沒來吧?就是個小妞妞,我大你八歲,都差了輩了!」

  話可也不是這樣說……不過善桐也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便索性也做得大方一些,一邊伸手讓他幫自己穿衣,一邊便問權仲白,「您讓我們這時候過來找您,是不是因為……我哥哥的病,得和那人一樣,開——開——開了身子才治得好?」

  她的結巴,似乎又更取悅了權仲白,這個充滿了西北風情,又大膽又嬌憨的小姑娘,似乎觸到了他心裡哪一個格外柔軟的點,使得他倒是越來越有了人味,越來越不那樣出塵,他嗯了一聲,一邊為善桐套穿另一邊袖子,一邊道。

  「你這一下受了寒氣,等會我給你手上紮一針,你記得提醒我。——小姑娘你悟性的確不差,你哥哥的病,我看用藥是很難根治,他年紀不大,一輩子這樣終究也不是辦法。不過,動刀子也有一定風險……」

  善桐一下就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她多少明白了權仲白的意思:恐怕就是想讓她親眼看看,動刀子該怎麼動,所以才特地尋了一具韃靼人的屍體過來。當著榆哥的面又含糊其辭,不肯多說……

  尚未想明白該不該答應,正是心亂如麻的時候,只聽得帳外腳步聲響,桂含沁和桂含春兄弟一邊說話,一邊就進了內帳。正是恰好撞見了權仲白為善桐穿衣一幕。

  八目相對,四個人竟全都愣住,一時間是誰都沒能說得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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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45: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哭笑

  「三妮,你怎麼凍得嘴唇都發紫了!」卻還是桂含沁嚷了一嗓子,才打破了室內多少有些尷尬的氣氛,權仲白將襖子套上善桐手肘,善桐忙抽掉手套,自己繫上了衣釦,沖桂含春、含沁兩兄弟點了點頭,略帶好奇地道,「怎麼這麼快就開完會了呀?」

  桂含春也不過是微微一怔,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望了含沁一眼,道,「今天就是拜見許國公罷了,其餘的事,還輪不到我們這樣的品階來聽。」

  善桐嗯了一聲,才要問他是否離去後都沒有休息,權仲白已經又翻出了兩件大襖來,遞給桂家兄弟,道,「既然來了,就都一起看看吧,外頭沒有生火,都罩著,免得病了還要我出力針灸。」

  同善桐說話時,他尚且還客客氣氣的,和桂家兩兄弟搭腔,真是盡顯隨意,顯見得彼此之間十分熟稔,交情已經到了熟不拘禮的程度。桂含沁摸了摸鼻子,又看了桂含春一眼,一邊披衣一邊就問善桐,「你剛才出去沒穿大氅?凍病了可怎麼好,都說你懂事,沒想到居然這樣不會照顧自己!」

  就是桂含春面上都有些關切之色,善桐也不知為什麼,心裡一下就安穩了下來,她忽然想起,忙頓足道,「哎呀,我四叔也把斗篷落在帳篷裡了,他還在外面吐呢,這一下可不又要凍壞了。」

  於是含沁又張羅著去里間帶了斗篷出來,善桐出去找到楊四爺,見楊四爺連酸水都反出來了,只得讓他披了斗篷,在背風處站著緩緩,又道,「四叔,現在沁表哥來了,有他陪著我也是一樣,一會你進裡賬休息吧,過來也是受罪。」

  楊四爺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地應了一聲是,一邊穿衣,一邊又抓住善桐的手,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地道,「三妞,你可要穩住,要是神醫想給榆哥開胸、開頭……咱們決不能答應!這是要出人命的!榆哥笨一點就笨一點,家裡也不是養不起一個閒人,可要孩子出事,你爹可就斷了嫡子傳承了。這裡面的輕重,你要拿捏清楚!」

  四老爺成日裡庸庸碌碌,最簡單的一件事交給他辦,有時候老太太、王氏都不敢放心,如今都說得出這一番話來,善桐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輕重?只是想到榆哥面上的表情,她到底還是低聲道,「還是看看權神醫的意思吧,也許、也許……」

  四老爺歎了口氣,按了按善桐的肩膀,還要再說什麼時,那間被充做停屍房的帳篷裡又傳來了一陣淡淡的腥味,他面色又是一變,慌忙擺了擺手,道,「你先進去吧,別讓神醫久等了,反而誤事!」

  善桐心下自然也不是沒有害怕,其實想到那胸腔大開,兩扇皮肉耷拉下來的屍體,她多少也從心底發起冷來。躊躇片刻,一咬牙還是掀簾子進了帳篷。只見權仲白手裡已經拿了一把小刀,正挑起一片黃黃的物事給桂家兄弟看,口中道,「這東西能熬得出油來的,要是看過殺豬就知道,同豬油幾乎沒什麼兩樣。」

  語調淡然,好像面前躺著的不是一具死人,而是一頭死豬。那份仙風道骨的出塵氣質,居然不減半分。

  桂含春面色自若,一點不以為意,倒是含沁臉上有幾分發苦,見善桐站在門口,忙推說,「權大哥,你看三妮都進來了,她女孩膽子小,咱們別說那麼多了。」

  權仲白灑然一笑,放下刀來並不說話,又彎下身不知在藥箱裡找著什麼,倒是桂含春雙手倒背,若無其事地撩了善桐一眼,沖她微微一笑,就問含沁。「這是第一次看見人肉吧?」

  含沁微微一窒,面上頓時就換出了恭謹之色,他垂下手輕聲道,「是第一次看見不錯……」

  「我第一次看見這黃色的人油,卻是在戰場上。一槍進去,挑出來的不但有血肉,還有——」桂含春就用下巴點了點那胸腔間糾纏得如同一團線一樣的人腸,善桐隨著他的姿勢望過去,頓時好一陣作嘔,只得轉過眼去,聽他續道。「非獨如此,因為腸子被我挑破,黃白之物也少不了。對方是韃靼人的一個小那顏,身形頗為壯碩,還有一小塊人油被槍尖挑著,居然飛到了我臉上……」

  就是面前這一具屍體,都沒有桂含春的話來得噁心,善桐竟不知道是該捂著嘴好,還是捂著耳朵好。她又扭過頭來,求救一樣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沖她歉然一笑,又對含沁不緊不慢地道,「想上戰場,眼前這韃靼人就算不得什麼了,人家是會動彈會喘氣的活人,也想著要你的命,你要是還和現在這樣見不得一點血腥,倒是別來何家山的好。在定西一帶打轉,也就差不多了。」

  含沁面色雖然蒼白,但眼神卻漸漸堅定起來,這個素來滑不留手,憊懶無賴的少年一下挺直了腰杆,瞪大了迷迷糊糊的眼睛,目注兄長,一字一句地道,「桂家哪有怯戰的子孫,只要叔父一句話,含沁刀山火海都下得,又何懼一點血腥?」

  他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的年紀,雖然心機深沉,可以說是算無遺策,雖然一直知道他正在長高,但善桐一直覺得他和自己一樣,都尚未長成,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含沁的身量已經趕得上桂含春了。

  桂含春目注弟弟,他嚴厲的表情漸漸鬆動了下來,唇邊現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雖然沒有一語著墨,但滿意之情,已經不言而喻。善桐看在眼內,心下忽然一動:桂含芳和含沁乃是同齡,聽含春口氣,現在已經可以上得了戰場了,含沁這番過何家山來,只怕除了口中所說的公事之外,醉翁之意,也在千軍萬馬之中……

  只是礙於桂太太,也不知道桂元帥能不能完他這個心願,畢竟要安排他上陣,只怕早都安排了。桂元帥遲遲不發話,是否是顧忌到了妻子的心情?

  三人各有思緒,一時間竟都沒有說話,桂含春還想再說什麼,只是礙於場合,並沒開口。他將眼神從弟弟身上移開,又望向善桐,見小姑娘微微張著唇,也不知道走神去了何處,一臉的嬌憨可愛,雖然當著一帳篷的血腥味,但依然不減動人,心下不禁一動,正要開言緩開善桐的心思。權仲白忽然直起身來,猛地攤開了一張包袱皮,只見包袱內林林總總,工具竟不下數十件,卻全都是精鋼制的斧、錘、鑽、鑿、鋸等物,尺寸偏還不大。在昏暗的油燈光下,竟都還精光閃爍。一時間就是他也不由得一怔,善桐、含沁更是瞪大了眼,訥訥不能語,三人倒是不約而同,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了權仲白。

  權仲白卻是一派輕鬆自如,彷彿根本沒有接受到三人的訝異之情,他甚至還漾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這才興致勃勃地清了清嗓子,隨手拎起一把刀來,為那亡者唰唰地刮起了頭皮,黑髮飄落之間,眾人又聽他寫意地道。

  「說起來,我也是在這一兩年間,才開始入手腦中淤血這個病症。」

  這一兩年間,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皇上身邊寸步不離地陪護診治,這句話一說出口,等於是側面承認榆哥和天子罹患的都是同一種疾病。這種事本來應該是宮中秘聞,外人根本無由得知,善桐不知道桂家兄弟如何,至少她自己是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又有些隱隱的興奮——這可畢竟是天家密事!

  權仲白頓了頓,又掃了三人一眼,他心照不宣的一笑,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揭露的是多聳動的消息,一邊又續道,「按說外用針灸膏藥,內用湯丸散劑,我手中幾乎是從沒有不能治的病人,但腦中淤血又與眾不同,血塊一成,我這裡就是放血也好,活血也罷,總之只能略微減弱症狀,無法完全根治。隨時可能反復發作,如此三四次下來,病人脾氣越發暴躁,幾乎不能理事……」

  他尚未說完,桂含春已經咳嗽了一聲,輕聲道,「子殷兄,仔細隔牆或許有耳。」

  權仲白撇了撇嘴,頓了頓,又換了個話題。「在京城的時候,我已經搜羅過數十個有類似病症,血瘀在腦的病人,以種種辦法反復論證服藥,結果也不外乎如此,不是根本無法改善,就是見效又慢,又容易反復。總之不論是內服還是外用,不開顱放血,終究還是不成的。」

  一邊說,一邊已經把死者頭髮剃光了,露出個光溜溜的腦殼,權仲白長指在工具上一拂,隨手就拿起一枚鑿子,又用了個小小的錘子,在死者天靈穴附近一擊,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頭骨上頓時現出一線血跡,他便又換了個鑽子,駕輕就熟地操作起來,沒有多久,就揭下了一小塊頭皮,露出了白森森血糊糊的顱骨,善桐看得渾身汗毛聳立,卻又不敢移開目光,耳中聽權仲白道。「開顱術並不常見,說實話,千年以來,也就只有聽說過華青囊祖師手上有這樣的病人。這麼多年來自然已經失傳,小姑娘,我不瞞你,這一套手術是我自行摸索出來,到現今為止,我也只給兩個活人開過腦袋,他們都還活著,不過一個人的血瘀被引流出來,一個人的血瘀位置太壞,我原樣把骨頭補上去了,沒有敢動手引流。」

  他又沖這死人的腦袋點了點頭,翻開他的鼻子給善桐看,「這是我今天下午剛得到的新鮮貨色,我從鼻腔裡往上,給他注了一管染過色的水,按說應當是凝聚在腦中某一部分,只是天氣太冷,也不知道結冰了沒有,若是沒有結冰,還能再練練我引流的手法——你也順便看看,能不能信得過我的手藝,若是可以,我這幾天就能為你哥哥開顱,若是你不放心呢,開幾味藥那還是做得到的……」

  他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邊磨著那顱骨上的小孔洞,一邊道,「不過藥就要你自己弄了,都是西域一帶的藥材,已經有多年有價無市,韃靼人根本不懂得採藥,西域沒有藥農,從根源上就沒有貨源,有錢也很難買得到。」

  一般的大夫總是雲山霧罩,滿口聽不懂的藥理,權仲白倒是把話說得很明白,可話中的資訊卻讓善桐聽得是一驚一乍,心就沒有落到過實處。她看著權仲白漸漸已經將骨頭打得薄了,終於忍不住顫聲問,「權、權——」

  「噢,我雖然和你都快差了輩了。」權仲白還有心思和她說笑話,「但論輩分咱們還是平輩,許你叫我一聲世兄吧。」

  「權世兄,我哥哥這病要是不能及時醫治,性命上是不是……」善桐卻哪里還有心思和他鬥嘴,又結巴了片刻,這才終於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這句話問出來,善桐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權仲白麵上先掠過一線失望,也不知是對善桐的保守,還是惋惜自己所失去的機會,他一邊繼續用小砂輪來磨著頭骨,一邊耐心地道,「這麼多年身體都還康健,按理說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西域的形勢總有一天是會變的,大概二十歲之前,常年吃我開的藥方,每一兩年來扶扶脈,活過三十歲是沒有問題的。再往後就不敢說了——」

  見善桐面上神色驟變,他又加了一句,「三十歲,那就是接近二十年,小姑娘,這都是給你往寬了算了。得了這病的人,沒准什麼時候就看不見了,就嘗不出味道了,轉眼倒斃,也都是說不清的事。你哥哥年紀還小,骨頭長得快,若是開顱放血後能活下來,五十年我是能保的。要是年紀再大一點,就是敢開腦袋,只怕……」

  他掃了桂含春、桂含沁兩兄弟一眼,頗富意味地笑了笑,兩兄弟卻都是面沉似水,彼此交換了幾個眼色,陰著臉都沒有做聲。善桐幾乎是本能地略一思忖,就已經明白了過來。

  權仲白這是在明目張膽地暗示——不,他幾乎是明示了,皇上的天命,恐怕就在這幾年了……

  可天子畢竟是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內,他的死活善桐的確也根本就不大關心,她甚至希望這個一手造就了西北困局的暴君、昏君死得再痛苦一些,可善榆的病,和她卻是息息相關。她又張了張口,千般思緒在腦中幾乎都混到了一塊,一時間竟是欲語無言。直到看見頭骨被磨出了一個小洞,一股淡黃色液體頓時湧將出來,還混合了紅紅白白,豬腦一樣的物事一道滴落在權仲白早放好的盤子裡。小姑娘終於再忍不住了,捂著嘴掀簾子奔出了帳篷,好半天才平復過來,卻還不想進去,只是扶著柱子,呆呆地望著天邊的一輪冷月,心頭居然是一片茫然,任何情緒都不曾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善桐轉過身來,才看到是桂含春在她身後。

  他大概也有一兩天沒能好好休息,隨手年輕,但眼底到底多了深深的青黑,也不期然帶上了幾分疲憊與憔悴,同權仲白的魏晉豐姿、華美風度比,自然有雲泥之別。可不知為什麼,這樣樸實甚至略帶塵土氣息的桂含春,竟讓善桐一下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安心,她鼻子一酸,眼淚竟一下就湧了上來,終於再忍不住,帶著哽咽地道。

  「桂二哥,我……我心底好難受。」

  伴著這一聲說話,眼淚終於應聲而落,卻似乎還沒流下臉頰,已經成冰。

  桂含春沉默著沒有應聲,他似乎歎了口氣,可善桐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模糊,已經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可當又一滴熱淚滑過臉頰時,她終於聽到了桂含春的歎息。

  而後,粗糙的指緣撫上她細嫩的臉頰,愛惜地抹去了她的冰淚。她聽見桂含春低聲道,「別哭啦,天氣冷,仔細眼淚結了冰,把你的眼睛都凍住了。」

  雖說心頭實在有悲苦無數,怨怒無數,但善桐還是禁不住被桂含春這一句難得的俏皮話,逗得淚中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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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開顱

  兩個人這難得的靜謐溫存,並沒有持續多久,善桐幾乎才一笑開,含沁就掀簾子出來,雖然看到含春已經在善桐身邊,他略略一怔,就站在了原地沒往前走,但不論是善桐還是桂含春都有些微微的不自在:畢竟善桐年紀大了,兩人間又沒有親戚關係,這樣深夜在帳篷外獨處,被誰看見了,說起來都很不好聽。

  桂含春素來是最本分的,他腳下微微一錯,無形間已經和善桐拉開了幾步距離,兩人之間那迷離的氣氛,被北風一吹,也不知道卷去了哪里。善桐只覺得面上還殘留著的一點餘溫,在含沁帶著笑意的眼神裡,似乎越來越燙,越來越燒,她本來很是不好意思,可一旦聞到若有若無的血味,想到方才情景,心中一點旖旎頓時又煙消雲散,小姑娘垂下頭來,望著自己的腳尖,終究是流露出了心中的疑慮。

  「若是不開顱,就只有一二十年好活。可要是開腦袋——那畢竟是腦袋……雖說神醫說得是天花亂墜,可……可我還是……」

  不要說開腦袋,就是開膛破肚,那都是死活各憑天命的事兒,更別說剛才那失敗的演示,更是給善桐平添了不少疑慮。她雖然第一次現場觀看這樣驚悚的場面,但也不是沒有看過別人殺豬,紅紅白白的那肯定是腦子。雖說那是死人,腦子自然也被凍硬了,可要到時候同意開顱,權仲白一鑿子下去,榆哥的腦袋跟著流出來可怎麼辦?

  若是不開顱,這一二十年間,榆哥總是在自己身邊,笨一點又怕什麼,最重要人能活著。開顱,的確若手術成功,那就皆大歡喜,可要是榆哥沒能下得了床,她就永永遠遠,都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哥哥了。

  善桐不想從功利——或者說更宏大的角度,來考慮榆哥的生命。什麼二房將來的命運,母親的晚年、自己姐妹將來出嫁後有沒有人照應。她只知道榆哥是自己的親哥哥,他的生死對於她來說,就只有一層意義:她承受不了失去自己的親哥哥,她就是難以下這個決定,只是想到以後都看不到榆哥,聽不到他那結結巴巴,又帶了若干童稚的談吐,看不到他清俊的容顏……

  她越想越是難過,想到若是榆哥一旦不在——只是這六個字,眼圈不禁就又紅了。在一輪冷月清輝映照之下,桂家兩兄弟都看得極是清楚,兩人對視了一眼,含沁見含春不肯動彈,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妞,我看這件事,你是不能做主的,至少那也是二表舅才能說話。這樣,今兒個就先到這兒了,你回去向權神醫道一聲謝,我——我送你們回去吧。二哥,我看你眼圈都黑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因善桐此時心亂如麻,自然也沒有自己的主意,聽含沁安排得面面俱到,也不及細想,舉步便進了帳篷。卻見權仲白已經卸下了那人半個頭蓋骨,正在露出的半邊腦子裡挑挑揀揀的,身上的白布棉襖,已經沾了不少紅、黃之物,他卻恍若不覺,清俊的面上一片專注寧靜,好似所注視的並不是腥氣撲鼻好似一灘爛豆腐的人腦,而是一副最名貴的古畫。

  善桐雖然又是一陣噁心,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對醫學的狂熱,便正經向權仲白道謝。「糊裡糊塗地跑過來,帶累得您這樣晚都不能休息。您妙手仁心,並不介意,反而這樣耐心地解答,真是令人感佩……」

  權仲白這才抬起頭來,猛地回過神來,「噢,你又進來了。剛才出去吐了?」

  他的口氣雖然平常,似乎對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並不以為異,但善桐還是不禁有幾分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給楊家丟了人,她紅了臉道,「沒有吐,就是覺得不舒服,吹吹風就好多了。」

  權仲白嗯了一聲,居然還記得,「那就好,要是迎風吐了,又要多加一針。你來,讓你叔叔也來,我先給你們紮兩針去寒氣,免得轉成發熱,又是麻煩。」

  寒冬臘月,又是軍營,一場病那是真能要人命的,善桐嗯了一聲,也顧不得矜持客氣,忙回身掀了簾子,卻見桂含春、含沁兩兄弟還站在帳篷外頭,兩個人喁喁私語,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便不打擾,自己將楊四爺請來,又回避出去,讓楊四爺脫了外衣受針。不多時權仲白拎著藥箱進了生著火的裡賬,見善桐換了衣裳,便道,「坐下吧,把袖子卷到手肘。」

  雖然說西北女兒家豪爽,到了夏天,楊家村有的姑娘也會穿著短袖衫做活,或者把長袖卷起,露出一段小臂。但善桐畢竟身份擺在這裡,權仲白以司空見慣的態度說出這句話來,倒使她吃驚不小,她囁嚅了片刻,想到權仲白都敢給死人開腦了,只怕也不是沒看過女兒家的小臂,便把心一橫,卷起袖子,望著權仲白卷艾葉,又挑銀針。她心中事多,不論權仲白動作多賞心悅目,總是並未留意,心中反反復複只是在想:這開顱術,到底要不要做。

  或許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權仲白將銀針刺進她虎口、腕間並手肘上幾處穴道,又燃了針尾艾條後,卻沒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善桐身側,語氣也還是那樣輕鬆寫意,「今兒個本來想給你們露一手的,沒想到天氣太冷,那人死後怕是已經凍硬了,運來之後,我又把他放在這裡暖了一會,以便注水。想來腦子已經遇熱融化,倒成了一灘爛泥。」

  他承認自己的失敗,倒是不閃不避,大得善桐好感。使得她也敢於將心中的疑問宣諸於口,「權世兄——若是我哥哥也願開顱……您覺得,大約有幾成可能,他能、能痊癒,或者又有幾成機率,他、他能不死……」

  權仲白嗯了一聲,似乎對善桐的問題也並不訝異,他撐著下巴思忖了一會,這才慢慢地道。「你的心思,我再沒有不明白的,小姑娘,可這種事又不像是做生意,世上所有事,其實你也都不能這樣去看。你要看的不是贏面有多大,而是你輸得起輸不起啊。」

  善桐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她也顧不得自己和權仲白之間其實並不大熟稔,若非雙手插了銀針,幾乎要抱頭苦惱地呻吟起來。「可眼前的這兩條路,也沒有哪一條是只贏不輸,而哪一條路,我也都輸不起啊!」

  「你年紀還小。」權仲白淡淡地說,「其實我也並不大,但小姑娘,我還是比你多見過些悲歡離合……世情並不是說書人的話本,也沒有一條路會是只贏不輸,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你,這條路的盡頭究竟是什麼風景。無路可走的時候,就算輸不起,你也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贏還是輸。」

  話說了這麼多,卻到底還是沒有告訴善桐,究竟對開顱術,他能有幾分把握。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數了:這樣的大動作,只怕權仲白本人也根本不會做任何擔保,免得病人出事,反而帶累到了他這個醫生。

  忽然間,她覺得這個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魏晉公子,其實也並不是那樣高潔出塵。其實他或者也就是一個再普通過的紅塵中人,或者比芸芸眾生,都還要再痛苦一點,因為他畢竟已經嘗過了人間的冷暖,未來也將比常人見到更多世間的無奈。

  思緒正是紛亂時分,她忽然覺得小臂上幾處穴位一陣燒灼麻癢,刺痛中不禁張嘴要喊,可才張開嘴,就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噴嚏一打完,就覺得胸臆間暢快舒爽,就連之前那沉鬱的心情,都為之一輕。這才知道外傳權仲白少年神醫,並非虛言,至少這手針灸絕技,他已經是夠神的了。

  善桐心中一動,但那點希望的火花還沒亮起,就已經熄滅,她沮喪地放下了衣袖,心中自忖:針灸既然是權仲白的拿手好戲,他一定是試過用針灸來驅散血瘀的,不到無法可想,誰願意開顱?就算榆哥能活,難道他就不怕今上有曹操之慮,一怒之下,累及家人?

  可到底還是有了幾分不甘心,善桐起身要出帳篷時,終究忍不住問了權仲白一句,「敢問世兄,那一位病人腦中的血瘀,不能用針灸來治。這應當是不錯的,可人人病灶不同,我哥哥還未試過,你為什麼就覺得針灸對他也沒有大用呢?就算一樣是血瘀在腦,那腦子還那樣大呢——」

  權仲白提到病情,不論別人怎麼問,似乎都是最耐心的,他就向善桐解釋,「若是針灸有效——」

  話才說了一句,忽然就斷在了口中,他瞪大眼,上上下下地看著善桐,半晌忽然道,「小姑娘,你讓我想一想,等過幾天我有空了,會著人給你哥哥送信,針灸也不是不能試一試……唉,不過這終究只是治標不能治本,腦部行血經脈實在太細了,不比手上血脈粗,血瘀要靠針灸自然化去那是絕不可能的,但或者可以略微減輕病狀,為你哥哥多延幾年壽命,也是難說的事。」

  雖然他還是沒有把話說滿,但善桐已經情不自禁,滿面笑容,她幾乎要撲上去親權仲白一口。高高興興又沒口子謝過了小神醫,這才套上大氅,掀簾從前頭出了帳篷。

  楊四爺已經在帳篷簾子處等了她一會,見善桐非但沒有意態消沉,反而唇邊還蘊有笑意,自然也不是不吃驚的,只是礙於場合並沒有發問。善桐和他一道出去時,卻見那親兵已經不知去了哪里,倒是桂含春背對著楊家二人站著,看到他們出來了,便示意四老爺打頭,走到了軍營間的阡陌裡。

  善桐很是吃驚,又不禁有幾分心疼,她墜後了幾步——礙於夜已經深了,帳篷內大多都沒了燈火,也就壓低了聲音,嗔怪地道。「桂二哥,你都幾天沒睡了?我們心裡哪過意得去啊,讓沁表哥來送唄,你好去休息了!」

  「有些事還是得親身來做,別人是代不得的。」桂含春便也輕聲笑著回了一句,善桐略微一呆,心下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卻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只好長長地嗯了一聲,桂含春也不再說話,倒是楊四爺咳嗽了一聲,慢了腳步,善桐也就識趣地走到四叔跟前,同他一道回了帳篷。

  榆哥是早睡得熟了,楊四爺和桂含春又客套了一番,送走桂含春,自己喝了一缸子熱水,翻身一倒,沒多久也是呼聲大起。善桐心裡事多,一時間心潮洶湧,不是在想榆哥,就是在想桂含春,或者就是在想父親可能的反應,再加上兩個男人的呼聲此起彼伏,她一晚上都沒有睡好,天才濛濛亮就乘早起了身,請親兵提了熱水,在小帳篷裡洗漱過了,換了一身衣裳回大帳篷時,楊四爺倒是未醒,榆哥卻已經穿了衣服,善桐等他洗漱過了,因見榆哥眉眼間頗有鬱色,便道,「我們出去走走吧,只要別走遠了,應當沒什麼大事的。」

  這提議果然正中榆哥下懷,兩兄妹草草吃過早飯,便一道溜達出去,善桐憑著記憶,拉著哥哥的胳膊,兩個人一路走到了軍營前頭的一條不凍河邊上,站在水邊看了十多個軍士來回取水,又望著些不冬眠的千足蟲,在水邊忙忙地爬著。兩人都沒有說話,直沉默了許久,榆哥才道,「昨晚我醒來時,你、你和四叔都不在,是、是去神醫那裡了吧?」

  他語調平靜,倒像是和善桐嘮嗑家常一般,卻把善桐給嚇了一跳。她忐忑不安地望了望哥哥的臉色,見榆哥面上還帶了幾絲好奇,這才想起來他並不知道開顱放血的事。一時間倒又為難起來,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哥哥此事,囁嚅了半日,倒是榆哥先不耐煩,結結巴巴地道,「我雖、雖然腦子裡有病,可也不是傻子……」

  「誰說你是傻子了!」善桐一下跳起來,「哪個傻子算學題做得那樣好!誰也不許說你是傻子!就是哥哥你自己那都不許!」

  她最大的逆鱗就是榆哥,只要榆哥受到一點慢待、嘲笑,善桐就算當時不和人翻臉,也必定記恨在心。這一點雖然無人明言,但全家上下倒也清楚,榆哥便接著她的話,慢慢地道,「既然我不傻,那、那我的病該怎麼治,你得告訴我。」

  善桐一時語塞,瞪著榆哥是又好氣又好笑:是啊,誰說榆哥傻?榆哥這不就是把自己給繞住了?他一定是昨晚就猜到了自己和四叔的去向,也知道兩個人瞞著他出去,那就是不想他知道細節。因此怕是早有定計……連人小鬼大的善桐都繞得住,誰敢說他傻?

  就算善桐還有些不情願,但已經被繞住了,自己要撒嬌耍賴就是不說,也容易惹得兄妹拌嘴,她只好半吐半露地告訴了榆哥,「如今有三條路……」

  榆哥側耳細聽,聽得很是認真,聽完了,他顯示出本色了——足足沉吟了有一炷香工夫,才甕聲甕氣地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有病,那就得、得治。」他結結巴巴地說,語氣很是認真。「治標不治本,那有什麼用?大夫說開顱放血才能治本,那咱們就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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