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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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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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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45: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選擇

  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她看著哥哥,難得也有了些口吃,「哥,你這得想清楚了,權大夫開始留心到這種病灶,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除了你之外,也就是開了兩個人。到現在都還不滿兩年呢,你知道……你知道開了之後,能不能治好,開了之後能活多久?」

  也不知為什麼,一旦榆哥下定決心,要做這個開顱術,善桐反而覺得思緒漸漸清晰,幾乎是每說一個字,她的念頭都更加堅定:權仲白說得不錯,她承擔不起賭輸的後果。尤其是這兩個接受過開顱術的病人,根本也還沒有活過五年、十年,誰知道這開顱術會不會有什麼隱患。說她膽小也好,自私也罷,她寧願再把病情就這樣拖下去,多和哥哥相處十年、二十年,也不願意把所有一切賭注,都壓在一個太驚世駭俗的開顱術上。

  善桐的這幾個問題,榆哥自然都回答不上來的。而這幾個入情入理的問題,也的確使得榆哥的態度出現了一點鬆動,他低下頭來,久久未曾說話,再開口時,態度裡已經多了一絲賭氣。

  「能治好、就治,治不好,活著也是白活……」他又抬起頭來,卻沒有看向妹妹,而是把眼神調向了蒼灰色的天空,極輕又極快地嘟囔了一句,「活著也是廢物……」

  善桐全副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哪里聽不到這句輕而又輕的自言自語?她一下心痛如絞、熱血上湧,沖口而出,就訓斥善榆,「誰說不考功名,就是廢物?我不許你這樣想!」

  忽然間,她開始痛恨母親、痛恨祖母,痛恨每一個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話灌到榆哥腦子裡的人,痛恨這個的確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世界。難道不能讀書不能下場,就註定一無所成?就是愚笨?究竟是誰把榆哥「變」成了人盡皆知的「腦子不大好使」,即使他本人其實只是反應遲鈍了一些,心底卻是一片空明?

  無數的話語就要噴薄而出時,她看見榆哥臉上的表情,一下又啞了火。善桐本能地知道,不論自己怎麼說,只要她不能改變這天地,不能改變家人,榆哥就還是會認為現在的自己是愚鈍的,是有疾患在身的,是值得自己冒著絕大的風險,開顱放血,來求一個飄渺的治癒機會的……

  她又想到了腦漿混合著顏色水淋漓而落的場面,更堅定了心意:這個開顱術實在是太不成熟了,才只有兩個人開過而已,不論如何,榆哥是決不能做這第三個受術者的。

  再說,雖然很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誰知道權仲白是不是有意鼓勵榆哥接受開顱,以便為他診治那位貴不可言的病患累積經驗?雖然表面來看,他是個光風霽月魏晉風流的人物,似乎和俗世算計半點扯不上關係,但善桐總覺得從細微處見大,很多事,權仲白心裡也不是不明白,或者再說得誅心一點,能坐到皇帝身邊的首席御醫,很多陰微心機,他怎麼可能不懂?

  自然,她不會因此看不起權仲白,或者覺得他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兩面派,人生在世,總有許多無奈,就是善桐自己,不也運用心機,拿捏著別人?只是既然如此,重新來看權仲白的諸多行徑,就顯得有幾分可議了。一般而論,開顱術死人的風險總是要比吃藥來得大,並且更容易落下埋怨,再說,四叔是個不中用的,這一點誰都是一看就明白。自己雖然說有幾分本事,但畢竟是個女孩,年紀也不大,開顱術這麼大的事,當然還要家人做主。可權仲白只做不提,先就這樣騙自己來看了開顱過程……多少有些欺自己年小的味道。要是榆哥一答應,自己也決定賭一賭,難道他就敢這樣給榆哥開顱了?

  善桐越回味,就越覺得不對勁,她終於發覺自己還是太嫩了點,多少有被權仲白坑了,還要感激他的嫌疑。只是細細想來,又覺得權仲白的每處言語似乎都無可指摘,要說他心機深沉,有意拿榆哥再練練手,這才不著痕跡,多方慫恿榆哥來做這個開顱術,那也可以。可要說他就是個醫癡,一心一意只是想治好榆哥,攻克血瘀在腦這個難關,似乎也不是說不通……

  她一下又斂回了思緒,見榆哥面上倔強猶存,便不提究竟他算不算病號的事,只道,「這件事茲事體大,爹人就在定西,派人送信過去,就是一天不到的工夫,你想開顱那也沒用,得爹點了頭才行。不然,權大夫也不會給你開的。既然你定下了心思,那我回頭就寫一封信,請沁表哥也好、桂二哥也好,把信送過去,爹就是再忙,這麼大的事也得上心不是?要是他許了,我也沒二話,要是他不許,那咱們就試試看針灸,吃藥……唉,你放寬心吧,家裡還少你一口飯吃?你看楠哥、櫻娘,哪個像是有大出息的樣子,誰也沒看小了他們不是?」

  榆哥本來已經漸漸露出無奈之色,似乎也不得不接受開顱術必須先通過父親的現實,可善桐最後一句話卻還是說壞了,他面上倔強之色越濃,硬梆梆地就頂了善桐一句,「我是嫡子,我、我和他們不一樣!」

  善桐急得直跺腳,一句話終於沒忍得住,溜出了口。「你看四叔不也是嫡子——」

  善榆此時反應就一點都不遲鈍了,他漲紅了臉,剜了妹妹一眼,難得拿出了嚴厲態度,喝道,「楊善桐,你胡說什麼!」

  他雖然平時和和氣氣的,但一板起臉來,善桐還真有幾分怕他,尤其榆哥從來沒有這樣疾言厲色過,她嚇得垂下頭去,也不敢和哥哥強嘴,耳中聽善榆給她強調。「我不止是嫡子,還是嫡長子,和四叔自然又不一樣。這件事,我做主了!只要父親點頭,開顱術咱們就做!信也用不著你寫,我來執筆,我找含沁,你別插手!」

  他難得發威,居然連結巴都不結巴了,善桐心知肚明:哥哥這是看穿了自己並不鼓勵的態度。先騙自己說了開顱的事,又再借題發揮,不許自己執筆給父親寫信,怕是想要在信中吹噓一番開顱術,若是父親掉以輕心,許了開顱,根本母親連知道都不知道,榆哥這邊就躺進帳篷裡了……一應行動,他是安排得嚴密合縫,現在自己氣勢已經被壓住,反而是哥哥將場面握在手心,要想搶回主導權,則榆哥還占著理,她是鬧不起來的。四叔又沒主意,恐怕也很難約束住榆哥……

  她只好囁嚅道,「幹嘛這麼凶呀,是你的頭,又不是我的頭,你要開,你開好了!」

  就站起身來,也不管榆哥,自己走向下游方向,榆哥呼喊了兩聲,問她,「上哪兒去!一會正經要吃早飯了!」

  善桐停住腳,轉身又負氣地扮了個鬼臉,哼道,「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我沿著河邊走走!」

  她料得榆哥想要儘快定下此事,肯定巴不得自己不在一邊,寫了信就請含沁投遞出去,因此是絕不會追趕上來的。果然榆哥頓了頓,只是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不許跑遠了,一會趕緊回來!」便拖曳著腳步往軍營方向走回去了。善桐又走了幾步,便躲到一塊大石頭後面,偷偷張望了幾眼,見榆哥已經沒入由帳篷組成的城市之中,索性就靠在石上,捧著下巴出起神來。

  隨著炊煙漸漸升起,軍營裡也傳來軍號聲,來河邊取水的兵士們漸漸更多了,善桐掀起帽子,將面孔捂住大半,因天氣冷穿得多,又戴了帽子,誰都看不出來她是個女兒家,自然也無人上來盤問。倒是有幾個巡邏的十夫長上前問話,只是善桐畢竟穿著華貴,又抬出桂含春的名號來,並未受到多少刁難。

  她所為難的卻是另一回事:這件事,究竟是找桂含春幫忙好,還是找桂含沁呢?

  或者是平日裡畢竟很少和人鉤心鬥角,榆哥雖然接連出招,嚴絲合縫,但畢竟還是把善桐看得小了,她沒有和哥哥起正面衝突,但要繞過哥哥,私底下向父親寫一封信說明原委,卻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十有八九,可以趕在榆哥前頭把信遞到。這件事找含沁辦、找含春辦,也都並不複雜,找含沁,無非就是請他安排遞信的時候,先遞上自己那一封信,或者就再狠下心昧掉榆哥那一封信,也不是不能。只是恐怕去找含沁的時候遇到榆哥,那兄妹之間勢必又要有一場爭吵。找桂含春就更簡單了,他手底下親兵那樣多,就隨手派一個出去,以桂二哥為人,料得也不會回絕自己的。

  但這件事不能被榆哥知道,自己就只有一個人去找桂含春了,先不說自己不知道他的帳篷在哪,就是知道了,無人作陪這麼大剌剌地跑過去,似乎也太有失女兒家的矜持……善桐也說不清自己怎麼忽然就膽小起來,開始擔心矜持、物議了,但她本能地就覺得:越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越得自己留心,她是西北楊家的女兒,可不能讓人看小了去。

  是找含春還是含沁?善桐在心底來回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一咬牙,輕聲自言自語,「哥哥這會子還在寫信呢……他寫字又慢——」

  終究她還是立心去找含沁,因時間著實有限,打定了主意,善桐便不再躊躇,返身向來路回去時,卻見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安靜下來,取水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只有兩三個中年男子立在河邊說話,見到她從大石後頭轉出,便都訝異地望了過來。

  善桐也不禁一怔,她見那幾個人穿著富貴,都披的是一色玄黑的貂裘,料得是軍中的大人物,便微微點了點頭作為招呼,自行離去。

  不想才走了幾步,身後便有人喝道,「還敢走?還不回來!你是誰,無事為何在此逗留!意欲何為!」

  聲音雖然不高,但冰冷鐵血之意,卻是隨著這短短一句話,已經盡情噴薄而出,讓善桐從脊柱裡麻了上來。她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絕對是個數得著的大人物,而自己雖然不是有心,但躲在近處窺視,似乎有不軌之心,也難怪他要有此一問了。

  「這裡是取水的地方,似乎並沒有不許人來的禁令。」她知道自己要是慌張驚惶,恐怕真的要惹來一場無妄之災,索性便轉過身來,和那人針鋒相對地講起了道理。「我一早無事,走到附近出神,也沒觸犯軍令軍規吧?這位大爺,你自己走到這裡來和人密斟,不派人清場,又沒有一點動靜,我哪里知道應該回避?自然難免冒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並請放心,雖然這裡空曠,但大人們說話聲音不大,我是一句話都沒有聽到。」

  那中年男子容色冷峻,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中似乎蘊含了無數的威嚴,聽了善桐這一番軟中帶硬,硬中帶軟的回話,面上神色更冷,他哼了一聲,還未說話時,身邊已有一人呵呵笑道。

  「原來是個小姑娘,小姑娘,你是楊家的姑娘吧?」

  他也生了一雙丹鳳眼,但和頭前第一個說話的中年男子相比,這丹鳳眼的眼尾沒有上挑,甚至還微微有些下垂,就顯得人天生似乎沒有精神,通俗地說,就是一臉的瞌睡相,非但如此,眼邊還有深深的笑紋,看著簡直就是一個和氣的中年商人,若非身披重裘,裘下還隱隱有冒著寒光的鐵甲露出,真要有人誤會了他的身份。善桐聽他這樣一說,又見那人長相和含沁、含春都有相似之處,哪里還不知道此人身份,忙福身道,「世侄女見過大帥,冒昧叨擾,給大帥添麻煩了!」

  她會這樣說,自然是已經明白桂元帥此時開口,有為自己解圍的意思。又猜到了桂含春已經將自己一行人過來的事情,稟報給了父親知道,並能從桂元帥的衣著上判斷出她的身份,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但機變盡顯,也令得桂元帥有幾分吃驚。他又呵呵地笑起來,指著善桐,對身邊那中年男人道,「呵呵,她來得好巧,許兄,這就是那個路遇羅春,竟還能全身而退的小姑娘。聽說你們許家也派人在她的村子裡駐守來著,可知不知道羅春當時派兵圍了他們的村子,還親口說了,願用這個小姑娘,換上成千上萬的糧食?」

  善桐頓時知道此人便是許鳳佳的父親,平國公許衡了——除了他之外,天底下還有什麼人能當得上桂元帥的一聲「許兄」?

  平國公本來看善桐神色,頗有些不善,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後,更是大有不屑之意,不以為然之色,濃得簡直要從臉上潑出來。聽桂元帥這樣一說,面上倒是一動,定睛細看了善桐幾眼,便問她,「你來這裡做什麼的?你見過羅春的容臉嗎?」

  「我來陪著我哥哥,找權神醫看病的。」善桐知道這時候不是擺架子和人抬杠的好時機,卻是一臉的馴順,答得也十分順從詳盡,見桂元帥有問,便主動將當時的情景簡明扼要地復述了一遍,又道,「他似乎很是小心,幾次出面,都拿黑布纏了頭臉,並沒有誰見過他的長相。」

  桂元帥和平國公都聽得仔細,兩個人交換了幾個眼色,一時都沒有說話,善桐想要退下去,又不敢,正是躊躇時,這兩個中年男子身邊一直未曾說話的第三個人,忽然開了口,一邊解下了蒙面的兜帽,一邊問善桐,「既然如此,這位姑娘,要是他再拿黑布纏了臉,站在你跟前,你能認得出他來嗎?」

  善桐卻未來得及答話——她已經被此人的容貌,驚豔得欲語忘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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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上床

  儘管善桐今年不過一十三歲,說起來尚未出閣,應當儘量回避和外男相見。但或許是得益於西北格外粗獷的民風,或許是托賴於她成長的這個動盪的時代,從許鳳佳開始,桂家兄弟、衛麒山、權仲白等男眷,都和她有過或者短暫,或者更頻繁的來往,更不要說她自己家裡的檀哥、榆哥、桂哥也都是容貌出眾之輩,還有舅舅家的表哥王時等等,無不是一時之選,但望著眼前此人,她的思緒依然不禁有了短暫的空白,片刻後,才覺得似乎有個聲音,在心底聲嘶力竭的呼喊——反反覆覆,卻只是一句話。

  原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好看的人!

  這是一位年紀介乎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的男人,打扮得並不太過出挑,在這樣數九寒冬中,善桐自己披了一件裡外發燒的火狐大氅,兩位元帥卻是一色的貂仁裘衣,這都是一等一的好皮貨。平國公能容得善桐和他那樣對答,恐怕也有善桐身上那件褥子的功勞。可這青年穿的卻只是一件青狐氅衣,毛色駁雜不純,料子也不大名貴,看起來也就是中等人家出身,他像是很怕冷,非但手上籠著厚厚的皮筒子,還帶了一頂圍帽,密密實實地遮住了大半邊臉,因此善桐一直未曾留意到他。這時候一掀帽檐,將整張臉暴露出來,只見膚色如玉,容顏清矍端麗,一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星辰。襯在白玉般的面孔上,已經是說不出的好看,周身更有一種凝聚了千般風流,萬種動人風情的氣度,僅僅是這一掀帽檐,就已經令善桐呆住。

  她一向以為書中所說的潘安宋玉,不過是古人的溢美之詞,要知道衛麒山、許鳳佳等輩,已經算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但在善桐看來,他們雖然值得欣賞,但卻還遠遠不至於令人狂熱。可眼前這位男子,卻第一次令她明白了「看殺衛玠」、「側帽風流」等典故,真是其來有自,並非古人信筆意淫。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收回了眼神,一旦回過神來,心中就極是後悔:桂元帥怎麼說都是桂二哥的爹,自己的失態,已經落到了他眼中了……

  「這不好說!」她索性不再去想自己是否失態,略作躊躇,便爽快地答道,「不過,當時既然是我去送的買路錢,自然是我離得他最近,要是不算上當時過去送消息遞話的善溫三哥並宗房海明四叔,軍營裡又沒有別人見過他,那麼需要我認的時候,我也是能認一認的。」

  桂元帥不禁又莞爾起來,他贊許地目注善桐,和聲道,「好孩子,這麼說,你還是聽到了咱們談的是什麼啦?」

  善桐一翻白眼,終究不禁露出了少許不屑,她傲然道,「幾位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有閒心和我這個無名小卒閒話,自然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稍微一經推測,潛臺詞難道不是昭然若揭?桂世叔終究還是把我看得小啦。」

  聞弦歌而知雅意,這位絕色少年既然這麼問了一句,善桐又不曾被美色完全迷去心智,自然可以推測出來,這一群大人物是需要辨認羅春的。其實聯想到羅春和可汗王庭之間面和心不和的關係,再想到如今即將展開的會戰,接下來的聯想自然就很自然了:恐怕這一次會戰,上層們想的是分而治之,先籠絡了羅春這一撥勢力,爭取讓他們袖手旁觀……

  這種家國大事,當然還輪不到善桐多管,也沒有二老爺的事,她雖然感到自己有義務幫忙,但態度卻並不熱衷。只要一想到兩個大帥要和羅春這樣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梟雄暗通款曲,她就一陣接一陣的犯膩味。態度也並不十分客氣,無形間已經拿起了一點架子:她畢竟是個女兒家,這種事說起來也不應該找她幫忙,話趕話說到這裡,已經是兩個大帥要有求於她了。

  桂元帥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他半轉過身子,和氣地對那少年道,「子繡,怎麼樣?從江南到京城,還沒有見過哪里的小姑娘,有我們西北的女兒家這樣有勇有謀吧?」

  雖然半含了戲謔,但話中讚賞之意,卻還是被善桐給品了出來。她心下不禁一寬:看來剛才自己的表現,還並不曾太過不堪,至少桂元帥是沒往心裡去……

  子繡打量了善桐一眼,彎起眼來微微一笑,卻不答話,只是沖兩位元帥道,「雖說楊姑娘靈動機智,但這件事非同小可,恐怕還是要將她提到的善溫、海明兩位請到何家山來一同辨認,要更穩妥一些。若是兩位老帥能放心子繡,這件事,就交給子繡來辦吧。」

  他的聲音也同人一樣,清脆而且靜謐,就好像一股山泉水,緩緩自澗中流過,一句話而已,都說得格外沁人心脾。即使善桐已經有一定準備,依然不禁微微一怔,險險心思又要被這聲音帶著流走,聽至癡了。

  兩位元帥對視了一眼,平國公先沖善桐揮了揮手,冷冷地囑咐了她一句,「既然你聰明成這個樣子,想來也甚為知道輕重,這件事要是洩露出去麼……」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許鳳佳的傲氣,決不是其來無自。善桐不禁一翹嘴角,似笑非笑地就要頂他一句,可桂元帥忽然又握起拳頭,笑眯眯地咳嗽了一聲,她便中途轉了口風,安詳應諾。「是,一定誰也不說。」

  子繡冷眼旁觀,似乎已經看穿了她的變化,他忽然一翹嘴角,彷彿被善桐逗樂,這一笑頓時又逗得她心旌搖動,暗道罪過之下,也不再敢多看多聽,忙又沖三人略微福身行禮,這才轉過身子,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很不好意思地問桂元帥,「請問世伯,我含沁表哥的帳篷在哪兒呢?」

  提到桂含沁,桂元帥微微一怔,面上訝異之色一閃即逝,但他似乎很快想到了善桐一家和含沁的親戚關係,眉宇頓時又舒展開了,索性領著善桐走開幾步,指著帳篷區一角道,「我想想……他應當是和糧道上的官兒們住在一處的,和你們住的那一片帳篷隔得不遠,從這兒過去,再向西轉,向東走兩條巷子,再問問人,就准能找見了。要找不見,你就再問問人。」

  雖然平國公和子繡就在身後等著,但桂元帥的態度依然不驕不躁,大有溫厚長者風範。可善桐想到桂含芳和含沁一般年紀,已經可以上陣領兵,含沁身上還有世襲的千戶功名,卻遲遲沒有相應的功績,還要跟著糧道上做事,說起來,是靠了自己父親的提拔……雖然二老爺提拔含沁,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更是舉手之勞,但她心中依然不禁大有不平之意,掃了身後兩人一眼,見他們站得遠了,當下也顧不得自己在桂元帥眼中會是個怎樣的姑娘,不管不顧,就抬頭笑道,「多謝世叔,還想問問桂二哥住在哪里,我叔叔說,想著要過去道謝呢,可桂二哥又沒說自己住在哪一片,也不敢亂闖。」

  桂元帥眼中戲謔一閃,他笑眯眯地道,「嗯,他和含欣、含芳兄弟都住在一塊呢,不過今兒個要出去巡邏,人恐怕不在,我先告訴你在哪一塊,回頭讓你叔叔自己到了,再問一問吧。」

  他將叔叔兩個字咬得很重,戲謔之意,不說也是分明,善桐卻沒有臉紅,等他指點完了,暗暗記在心中,才好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和桂元帥笑道。「說起來,含沁表哥雖然是出繼到十八房,因此和我們才有了親戚關係。但昨兒偶然遇見,似乎您手下的大叔們,看他也還是那樣的親近,一口一個‘四少爺’、‘四小子’,我就有些鬧不懂了,含沁表哥是過繼出去了呢,還是族譜上沒寫過去。也不怕您笑話,這親戚可不能隨便亂認,要是認錯了,可不就是笑話了?」

  這話說得倒也不錯,按含沁身份,要是出繼到了十八房,族譜上卻沒有寫清楚,那老九房謀奪十八房家產的嫌疑就更重了一分不說,楊家也等於是亂認了一門親戚,將來要是叨登開了,那是要惹人笑話的。但善桐此問卻不是這個意思,桂元帥先不疑有他,笑著說了半句,「真是孩子話,小姑娘,你放心吧,含沁已經寫過去了。我那幾個老兄弟,是從小看他長大,一時改不過口來……」

  他漸漸地就笑不出來了,掃了善桐一眼,眼神中竟帶了一絲淩厲,一絲恚怒,一時間竟有霸氣隱隱露出,善桐心知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卻是理直氣壯,夷然不懼,心中想道:要麼你就別生,生出來了,過繼到別房就算完了?哪有這樣當爹的,就算是庶子,偏心成這個樣子,也太不像話了。

  她非但不為桂元帥氣勢所懾,反而刻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天真笑道,「瞧我這腦袋,可不是瞎擔心了?化不開是一滴血嘛,沁表哥雖然過繼了,但還是您的子嗣,叫聲四少爺又算得了什麼?我不懂事,世伯別和我計較!」

  本待一不做二不休,還要再提一提桂含芳的差事,但想到桂元帥何等精明,自己只是略提了一句,他就意會過來露出不快,若是點得太透,只怕過猶不及、適得其反,善桐便不肯再說,只是對桂元帥粲然一笑,便轉身小跑幾步,靈動地鑽進了帳篷群中。


  有了桂元帥的指點,不多久善桐就尋到了含沁落腳的那一帶帳篷,這裡和她居住的那片區域相比,顯然要嘈雜得多了,眼下正是早飯才過的當口,太陽漸漸地升上來了,各個帳篷之間均是大齡軍人來回走動,時不時還有小卒奔來報信,動輒口稱,「某百戶,某某將軍立等著要見你。」

  善桐看了這番熱鬧景象,心中對桂元帥的怨氣無形間倒是減弱少許:不論如何,糧道總也是一樁美差,並不算是辱沒了含沁的身份,要能辦得好,將來一份家事是穩穩能夠落下的。或者含沁身上這份糧道的差事,也有桂元帥居中出力呢?

  可想到含沁半年前送糧過來時和她談起:「去找叔父等差事」之時,面上難得劃過的那一縷天真的憧憬,再想到如今他雖然面上還老笑嘻嘻的,但卻罕見當時那真心的嚮往,善桐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她挺起脊背,似乎是要為自己打氣,深深吸了幾口氣,便把剛才的事放到了心底,刻意放粗了一點聲音,問了個路過的兵士,得知含沁帳篷就在拐角處,便一路尋了過去。

  卻見得帳篷簾子低垂,門口也沒有一個人可以通報,因善桐與含沁已經熟不拘禮,她便在外頭喊了一聲,「沁表哥在嗎?我進來啦。」

  過了一會,見無人應聲,善桐又覺得身上冷起來了,她便大膽地掀開簾子,探頭進去一望時,卻見帳內還黑乎乎的,連透光的天窗都沒有打開,中間床上隱約一個黑影隆起,還能看見一把頭髮露在外面,善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便放大了聲音喊道,「喂,多會了,你還賴床呀!」

  含沁身子一彈,迷迷茫茫地抬起頭來,含糊道,「三妞?」卻是一瞬就認出了她的聲音。

  善桐被他逗得一陣好笑,哈哈笑道,「不是三妞,是四妞——太陽都曬屁股啦,你還不起來!」

  正說著,又怕自己看著,含沁不方便起身,便又鑽出了帳篷,不想一偏頭卻壞了:她眼力好,心中又有事,一眼就已經看到了遠遠的一個清俊少年正緩緩走來,時不時還左顧右盼一番,一看就知道是來尋人的,這不是榆哥又是誰?

  因帳篷左右都有柵欄圍著,圍出了一個空間來給人囤貨喂馬,要進去,不是要翻越柵欄,就得把柵欄搬開,動作都大了些,善桐恐怕引起榆哥注意打草驚蛇,又不敢繞到帳篷背後去——左繞右繞更怕被榆哥看見,前思後想之下,只好一咬牙,又掀開簾子輕聲叫,「表哥,你起來了沒有!」

  含沁估計還以為自己正做夢呢,蒙著頭竟又賴了起來,聽到善桐聲音,才掀開被子驚疑道,「真是你——三妞,你來幹嘛?」

  善桐記得直跺腳,只好掀簾子進了帳篷,低聲而緊迫地道,「一會哥哥要請你送信,你先答應著,但千萬不能送去,等送走哥哥,我和你說!」

  才說完想要退出去時,一掀簾子,見榆哥已經到了近處,此時出去勢必被他撞破,只好又退回來,左顧右盼了一番,見帳內陳設簡單,左右都沒有藏人的地方,正是急得火燒屁股的時候,看到含沁床上除了他自己蓋的那一床被子,還有個碩大的被垛,一急起來,也顧不得這樣多了,連拉帶扯把含沁拽起來了,自己將被垛一推,便鑽進去藏在了兩床被子中間,才鑽進了半身,又顧慮著自己沒有脫鞋,只好又翻出來彎腰脫了鞋,見簾子動了,慌得連鞋子都沒藏,就鑽進了被子裡,只從被垛的縫隙裡露了半邊眼睛,偷看著外頭。

  果然她才藏好,那邊榆哥已經探頭進來,結結巴巴地問,「是含、含沁——哎呀,我沒找錯,真是這兒。」

  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屋子,善桐看著床前自己的麂皮小靴子,正是急得不可開交時,含沁似乎終於回過神來,一邊嘟囔著,「是表哥呀——真見不得人,連日來奔波勞碌,早上就睡得晚了些,這才剛——剛起。」

  一邊說,還一邊打了個呵欠,又彎下腰來穿鞋——乘著帳內黑,不知不覺,就把善桐的小靴子塞到了床底。善桐這才安下心來,才噓了一口氣,又見含沁把臉湊到被窩前頭,沖她扮了個鬼臉,竟差一點失笑出來,好在含沁也不再逗她,只是站起身來,同善榆交接了幾句,果然善榆是來請他送信的,含沁自然是滿口答應,才接過信來要說話,外頭又有人招呼問,「含沁,你在帳篷裡呢?」

  正說著,簾子又起,善桐透過縫隙,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屋,一時真是頭大如斗——居然是桂含芳同衛麒山兩個小煞星連袂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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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聳動

  雖然桂家、楊家不是沒有來往,但榆哥從未到西安走動,既然遇見了,含沁免不得互相介紹一番,桂含芳倒是沒有對榆哥擺什麼少爺架子,就是衛麒山,也不過是目光閃動看了他幾眼,便露出笑臉來,親親熱熱地道,「善榆兄弟,既然來了軍營,得了閑也和我們拉弓射箭,比比馬力吧。」

  「去你的。」含沁笑罵了一句,「你是來打仗的,還是來監軍的?大家都忙成這個樣子,就你還有閒心拉弓射箭比馬力!衛叔叔知道,不罰你射一千箭,那都是他手下留情了。」

  他和衛麒山顯然極為熟稔,衛麒山居然沒有生氣,只是嘿嘿一笑,指著含沁對榆哥道,「你看看,你看看,善榆兄弟,你這個小表弟呀,五行天生欠打!家裡老夫人那裡,你可要好生勸說一番,讓老人家不要心疼,還是以多打,狠打為宜!」

  幾個人說笑幾句,榆哥因有些怕生,說話又結巴,就更不喜歡說話了,只是抿著唇在一邊笑,還是含沁和衛麒山又鬥了幾句嘴,這才回護善榆道,「我送表哥出去吧,免得表叔找不到人,該著急了。」

  「也該、該回去了。」榆哥就訥訥的接了話,又和含沁抱怨——他看了含芳一眼,便繼續道,「善桐又和我鬧起彆扭,也不知回去後會不會又吵起來。」

  桂含芳是知道善桐陪著哥哥過來求診的,自然不為所動,倒是衛麒山神色一動,臉上頓時也掛起了幾分不以為然,他張了張口,雖然沒有說話,但善桐透過被子縫隙,都讀懂了他的潛臺詞:一個小姑娘,兵荒馬亂的時候到最前線來,這無疑是給家人添亂。

  其實這一次過來,善桐也漸漸覺得自己越來越大,不像從前還小的時候,禁忌還少了幾分,其實出來行走已經很不方便。畢竟她雖然希望可以任性而為,清者自清,並不顧忌那些個三姑六婆的嘴巴,但總不能不為善桃、善櫻等姐妹考慮,更別說楊家全族的聲譽,也需要每一個楊家人的自覺維護。從前年紀還小,扮了男裝跟著父親四處出去見識,倒還不算過分,現在也還勉強沾了孩童的邊,等到十三歲、十四歲的時候,一旦發身長大,來了天癸,恐怕就不能再和現在這樣,隨意跑到軍營裡來了。就是這一次,為了處處照顧到她的名聲,其實榆哥和四叔都要格外用心……

  一時間,她居然不合時宜的懷念起了遠在江南的檀哥,要不是檀哥不在,哪里輪得到她這樣勉強地出門,檀哥只怕老早都把事情包攬下來了,辦得還要比自己更穩妥十倍……

  善桐這一走神,倒是錯過了含沁送善榆出門,她回過神來時,還是聽到了桂含芳嘖嘖連聲,感慨道,「這個老四!賴床賴到這時候不說,連被子都不疊!」

  一邊說,他一邊就走過來,往善桐身邊一坐,似乎大有為桂含沁整理被褥的意思。

  其實就是他沒有動手,光是這一坐,善桐都要嚇得渾身繃緊,此時更是心都要從口中跳出來了:她真恨自己居然這樣魯莽,一個人在軍營中亂跑不說,為什麼還為了躲避哥哥,居然這樣輕率地鑽到了含沁的床上!

  自然,她和含沁之間的清白,兩個人心裡都是有數的,但一旦被人發覺,那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自己名聲掃地不說,只怕還要帶累家中的姐妹,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嫁給含沁,但恐怕一輩子在夫家都抬不起頭來了……說不定自己這一生,就毀在了一時衝動,和榆哥置氣上了!

  其實就是慢上一刻又如何,就是被榆哥看到,和榆哥吵開來又如何,那是親哥,難道還真能認真和自己扯破臉了?再說,父親能答應這開顱術的事,那才真是見鬼了……

  直到這一刻,善桐才赫然發現,雖說別人都誇獎自己少年老成、大膽急智,而她似乎也格外有些膽子,可以當著桂元帥的面指桑罵槐,意在言外,但其實她畢竟還小,還有很多很多地方可以成長,很多很多地方做得太不到位。

  可比起犯錯時的輕率來,錯誤的代價,往往是極沉重的……

  這千般思緒在腦中一轉而過,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桂含芳的手還沒碰到被垛呢,衛麒山就道,「好了,老三,你是丫頭轉世?怎麼婆婆媽媽的!你們家老四昨晚到得遲,今早睡得晚些,又是什麼罪過了?你還是快說正事要緊!」

  正說著,他自己反而拿起腳來走出了帳篷,含沁也走進來笑道,「嗯?三哥,怎麼麒山反而跑出去了,說起來,你不是該到叔父跟前服侍了,怎麼這時候跑來找我?」

  雖然他在善桐跟前,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流露過自己對領兵上陣的嚮往,但當著桂含芳,含沁居然是絲毫痕跡不露,說起含芳要到桂元帥身邊服侍,也是自然而然,一點羨慕沒有。

  桂含芳便從床邊離開,自己又放下了帳篷的門簾,還上了一道門板,待他回過身來時,含沁已經在桌邊給他倒了一杯茶,因只有一把圈椅,他就自己坐到了床邊,善桐這才悄悄地噓了一口氣,漸漸放鬆下來,一邊在心底斥責自己的莽撞輕浮,一邊好奇之心又生,心想:什麼事兒這麼重大,連衛麒山都不能旁聽?

  「三哥。」含沁顯然也做如此想,他聲音裡還帶著笑,「你這樣不好吧?要是麒山看到了,他怎麼想?」

  桂含芳卻滿不在乎地道,「麒山知道分寸的,他去校場等我,我們一會兒就要出去巡邏,沒有三五天是回不來的。有幾件事,我得囑咐你。」

  他平素裡,實在是也不知道哪里學來的滿身驕縱紈絝,從來都是一臉的傲氣,帶著懶洋洋的滿不在乎,善桐見了含芳幾次,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有兄長的樣子:先頭還是惡少做派呢,說到最後一句,面色一整,自然而然就露出了一種哥哥特有的表情——她也形容不上來,就覺得榆哥、梧哥對自己,或者自己對善櫻時,總是情不自禁,都會帶著這樣理所當然、說一不二的跋扈。

  「第一件事,剛才我去父親身邊請安,父親不在帳篷裡,聽說是和許家那一位去河邊站了,還有京裡來的那個小白臉兒也在一邊。回來的時候,父親臉色很壞,沉吟了很久,就讓我過來喊你,讓你午飯前到賬前說話,還讓耿叔他們一道過來……你知道耿叔是做什麼的,這一次,父親十有八九是要用你了。」桂含芳面上也不禁隱隱帶了一絲興奮之色,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含沁身邊,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家裡的那本兵法,你一定倒背如流,要有心得參詳出來給父親聽,最好別出心裁……老四,機會難得,成不成,在此一舉,你可不要錯過!」

  雖說看不見桂含沁的表情,但只從他陡然重濁起來的呼吸,和善桐能感覺得到的緊繃身形,小姑娘就可以推測出含沁心中有多少驚濤駭浪。忽然間,她又自滿起來,便帶了些得意地自忖:哼,莽撞也不是沒有好處,沒人戳破這一層,表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出頭呢,好歹這一次,我幫上了他。

  不知不覺,她又摸了摸腰間的火銃,這才聽含沁回道,「三哥放心吧,我知道叔父難做,這一次機會,我不會錯過的!」

  他一向有些沒精打采,說起話來,也挺油腔滑調的,往往難以捉摸真假。而這一次居然回答得這樣認真,就是善桐,都不禁嚇了一跳:也不知含沁私底下是準備了多久,又有多期盼這個機會,這一句話,簡直每一個字扔到地上,都能撞出金石之音。

  「說難做,也不是太難做。」桂含芳沉吟片刻,又緩開話題,感慨了一句,「你去年在西安,把事情辦得很好,娘提起來都只有誇的。我就是擔心你落了個面子,沒落著實惠,家裡銀子又不夠使了……」

  「沒有的事。」含沁的聲調又恢復了那懶洋洋滿不在乎的做派,「三哥你就放心吧,指不定沒幾年我就成巨富了,將來家業,要比你日後分到的那一份還多呢!」

  「去你的,死小子!」含芳捶了含沁一拳,又正色道,「其實這件事不必回避麒山,畢竟他身上也有差事,倒不會有什麼妒忌的想法。不過接下來這樁事體,法不傳六耳,你自己死死記在心裡,別被第二個人知道。」

  善桐反射性地屏住了呼吸,泰半是因為緊張,泰半是因為愧疚,也還有一點,是因為桂含芳已經把椅子拉近了,其實就是在她頭頂上和含沁密話。雖然他聲音不大,但善桐又哪里能聽不清楚?

  「你這一次,應該是接替二哥的位置,和許家兩個少爺結伴去臨夏一帶,驅趕清掃韃靼人剩餘的一點居民,韃靼那邊人人都是戰士,這一次去,遭遇戰是肯定會有。你不愁手上沒有戰功,只要能不拖後腿,安穩回來,要提拔你,就有了藉口……不過,和許家兩個少爺在一塊,你還是要處處小心。」

  桂含芳語氣一頓,似乎又多添了些羨慕,卻偏偏矛盾地同時還多了幾許不屑,「他們京城的高門大戶,家裡太亂了!什麼骯髒的事都做得出來,就是驢糞蛋子——表面光!尤其是這個許家,嫡子生得太晚,哪里和我們家一樣……」

  他忽然頓住,又咳嗽了幾聲,聲調裡的尷尬,善桐也很聽得出來,她不禁一翻白眼,在心中狠狠地啐了桂含芳一口。倒是含沁語氣平靜,道,「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咱們一家兄友弟恭,個個都不離心,一向是互幫互助。倒是許家幾兄弟,我見過幾次,像是從大少爺開始,三少爺、四少爺、還有鳳佳那個六少爺,個個想法都不一樣,世子又小,從小不在父親身邊長大,父子情分似乎很淡,倒不比他三個庶兄是從小跟隨在國公身邊的,更像是國公爺的親生兒子……」

  「看得出來就好。」桂含芳也就把前事揭開,凝重道,「大少爺、四少爺現在都不在何家山,和六少爺之間究竟如何,我們也不知道。但這個三少爺于升,你看如何?」

  「龍章鳳彩,一代人傑。其實世子爺天分已經夠高了,但和他比,還是有所不如。」桂含沁毫不猶豫地道,「非但天資不如,我看就是戰功,也不如多了。」

  「他是個有雄心壯志的人。」桂含芳低聲道,「他們二哥似乎早死,大哥是個謀士,戰功威望不足以服眾。要是世子爺出事,能頂上去的肯定是許於升了……咱們二哥跟他們一道搭伴行軍有四五個月工夫,卻一直覺得他倆還算和睦。不想就是上個月晚上,那天月亮很高,宿營的時候就有人過來偷營,大家倉促應戰,一開始亂得很厲害,二哥兵刃沒在手上,只好伏在草叢間暫時隱蔽。正巧就乘著月亮看到——三少爺手裡的弓箭,瞄準了不該瞄準的東西。」

  他頓了頓,沒等含沁說話,又道,「許升鸞的那頂貂仁大氅,你是見到過的?」

  非獨含沁,就是善桐都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貂仁大氅這樣的貴重衣物,自然不是尋常得見,貂鼠皮毛天生的柔潤光彩,眼力好的人,在月光下也能分辨得出來。雖然桂含芳只是寥寥數語,但已經形象地勾勒出了一片混亂之中,瓜田李下渾水摸魚的場面。而個中天倫滅絕之處,細思真是令人膽寒。

  「這件事沒有任何真憑實據,疏不間親,很多話也不好和世子爺實話實說。二哥也就是知道自己要被調開之後,尋思著應該是我遞補過去,這才告訴了我知道。」桂含芳的聲音幾乎只是耳語,「老四,你心裡不能沒數,這麼不體面的事,要是真的。得手了,許老三必須滅你的口,就是你戳穿了,沒准為了面子計,許老頭也要滅你的口……他是殺星轉世,手底下葬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命,要是二哥在還好一點……」

  他沒有再往下說,但善桐已經明白了過來:此事對於含沁來說,管不管都是兩難,要是真的,他命保得住沒有都不好說……桂元帥給的這個機會,實在暗藏殺機。

  含沁沉默了片刻,開口時卻鎮定得讓人意外,「三哥放心,我還要為十八房傳宗接代呢,命可不能交待在這上頭。這件事,我心裡有數了!」

  桂含芳猶自還不放心,又叮囑了含沁幾句,才起身道,「臨陣磨槍,你多看看兵法。要是不行,這一次就算了——唉,得啦,我說的可不是廢話?這件事你也別和爹說了,空口白話的,他還當你挑肥揀瘦,就是信了你,那也是平添心事,許家這群驕兵悍將,本來就指揮不動,要把他們倆分開,又要過許家老頭那邊……」

  「三哥。」含沁打斷了含芳,鎮定地道,「我省得的,你就放心吧,這件事要是真的,那也是個機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您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辦!」

  善桐就在被子裡聽著他和桂含芳卸了門板,等到桂含芳的馬蹄聲去得遠了,屋內重新安靜下來,她這才掀被子下了床,噓出一口涼氣,怔怔地望著含沁,輕聲道,「表哥,你可要小心……這件事太險了,萬一出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含沁面色已經直沉了下來,他瞪了善桐一眼,罕見地露出了怒色,冷冷地道,「你還好意思說我!不看看你自己,行的是什麼樣的險?萬一被老三發現,你是自己把自己毀了!楊三妮,你到帳篷邊面壁站半個時辰再和我說話!」

  善桐雖然一貫膽大,但不知為什麼,見含沁板起臉來,倒要比什麼時候都沒有底氣,囁嚅了數聲,要說話時,含沁一瞪眼,她只好乖乖地溜到帳篷邊上,沖著灰撲撲的牛皮出起神來,竟是連頭都不敢回了……

  好在沒有一炷香工夫,含沁已經嫌棄道,「回過頭來,理理你的頭髮!都亂成什麼樣子了!」

  善桐忙回過頭來,卻見含沁不知使了什麼辦法,已經打開封死的信封,手裡捏了榆哥那封信正看著,她忙乖覺地拿了文房四寶出來,含沁給她找了信紙,善桐知道他之後有大事要辦,也顧不得琢磨,文不加點寫了兩頁紙,便看著含沁又把信封在火上過了一遍,重新滴蠟封好了,便起身道,「你別急著罵我,我以後、以後再不犯了……沁表哥,你安心溫習兵書,我去了。」

  說著,就刻意做出萎靡可憐的樣子,蹭到了帳篷邊上,果然含沁雖然好氣又好笑地歎息了幾聲,但卻也不多加留難。倒是善桐掀開簾子時,終於忍不住回頭道,「表哥,你還是要小心!功名利祿,那都是虛的,最要緊還是你要平安!」

  含沁白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又嗯了一聲,迷糊眼似乎在說:還不快走?善桐這一次是真的不敢多加逗留,便一溜煙地溜出了帳篷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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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太巧

  接下來一段日子,楊家三人自然是一心等著定西的回信,因為桂家幾兄弟都被派出去巡邏,善桐雖然有心再給寶雞家裡捎一封信,也算是報報平安,但也一時間找不到人幫手,只得安心與楊四爺並善榆在軍營中住著,一應飲食熱水等等,桂含春自然是早安頓過的,每日三餐都有人送來不說,也不知道是桂元帥示意,還是桂含春預先做了安排,過了兩日,還有人為善桐專門加蓋了一頂小帳篷,就依附在大帳內向裡開門,倒避免了善桐起居上的尷尬。

  榆哥有時候還會出去遊蕩一會,居然不時走到權仲白帳篷裡去和他聊天,楊四爺更是常去看望溫老三:溫老三在半年前的那一次風波中,表現得也算出眾,小五房履行諾言,果然動用關係,為他在軍隊中謀了個十夫長的缺,不過眼下溫老三還沒能混上戰場,不過是在軍營中操練巡邏,上夜值宿罷了。得了空閒,能和楊四爺攀得上話,他自然也是願意的。

  善桐卻要低調得多,小姑娘上回自己出去,就險些闖下了天大的禍事,這一次自然是小心又小心,橫豎認識的人也都不在,成日裡不是在帳篷中,運用笨拙的針線工夫,為哥哥、叔叔縫補一路上磨損的衣物鞋襪,就是看醫書解悶:這些醫書雖然常見,但上頭權仲白自己做過的批註,恐怕令天下醫者都夢寐以求,要不是榆哥和權仲白居然十分投契,恐怕還借不出來呢。

  住了三天五天,她也漸漸摸清了何家山這個大軍營的佈置:何家山雖然帶了個山字,本身其實地勢並不太崎嶇,鄉民自己日常居住的村落,已經被改建成了一個龐大的軍需品調運站,日夜有軍糧從這裡轉運到前線各地。而自己居住的這個區域,其實緊挨著村落,也算是大後方了。真正的將兵們,都是隨著調令來回無定,他們的住處要往更前面走,也並不固定,可能前一刻這一片還立滿了帳篷,而第二天過去,隨著軍隊開拔,就是一整片空地了。

  在軍營後方,也不是全沒有女眷,善桐所能接觸到的,就有專管漿洗軍衣、縫縫補補的針線媳婦、婆子們,再往西邊去,是一片被嚴格看守管制起來的軍妓營,善桐一開始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後來知道了,便不敢再往西邊溜達。可只要過了一道粗大的木柵欄,那就純是男丁的世界了,非獨如此,一般後勤的閒雜人等,要想溜達過線,必須經受到嚴格的盤問。在裡面居住的都是各地回防休整的將士們,本來幾乎都是桂家嫡系的人馬,只有平國公世子和三少爺帶領了一小隊人馬,也在裡頭居住,可平國公這一次過來,帶來了一大股軍隊,這幾天柵欄後頭都很熱鬧,自然也不乏爭吵衝突,不過軍法無情,平國公治軍酷烈不說,就是桂元帥,據說也是鐵面無私、翻臉無情之輩,因此軍容軍紀,都還算平整。

  隨著漸漸瞭解軍營構造,善桐這才明白自己能夠和桂元帥對面,其中蘊含了怎樣的巧合:桂元帥的中軍大帳雖然在大後方也有一個,但他平時幾乎都不回來居住,那天是因為權仲白要來給他扶脈,又要過軍醫營中講課,不好讓神醫亂跑,他這才特地從軍營裡趕出來,等神醫的……

  連軍中隱隱只居平國公一人之下的當朝一品大元帥都要待權仲白這樣客氣,可自己卻是又想著要讓權仲白為榆哥治病,又暗自提防他要拿榆哥練手,善桐其實自己都有幾分不好意思,尤其是據說權仲白待榆哥很和氣,兩個人也很聊得來,最近他更是從百忙中撥空出來,為榆哥做了兩次針灸,試探著能否先緩解榆哥的症狀,醫者仁心,更讓善桐感到自己實在滿身傖俗,可在心底也難免有個小小的聲音一再提醒:越是想要拿榆哥練手,權仲白豈非越是要取得自己一家人的信任?畢竟皇上就是再著緊自己的病情,也不可能強行掠走榆哥,讓權仲白開顱:到時候榆哥驚怒交加之下,開顱成功的機會,肯定更加渺茫。這種事本來就是這樣,不可能牛不喝水強按頭的……

  善桐漸漸地就越來越覺得,對世間事瞭解得越深,越有茫然之感。很多時候是非黑白,非但沒有分明的界限,甚至也將永遠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讓你知道你究竟是對還是錯。尤其是人心,特別是人心,從前看不懂的時候,覺得一切都那樣理所當然,那樣簡單,如今開始看懂了,才覺得人心太複雜,好似水中望月霧裡看花,什麼都不能看到分明。很多事含混著也就這麼含混著過去了,經不起尋根究底,也就不尋根究底了,可這件事牽扯到了哥哥,又直接與性命有關,權仲白到底是什麼心思,善桐是不能不想明白的。

  或許是生平第一次這樣糾纏於一個很難得到答案的問題,善桐便顯著地沉默了下來,平日裡除了看書之外,就是在帳篷門口曬曬太陽,又發發呆。不知不覺間,又是四五天過去,二老爺的回信到了,也很簡單:不日就是年底,他本來就到何家山有事,這件事,等他來了再做打算。

  這兩年來,二老爺在糧路上下的心血,善桐也是能感覺得到的。寶雞就在左近,他是兩年來都沒有回家看過一眼,人更是老了不少,四十多歲的年紀,已經早生華髮,看著和小老頭似的。就是到了何家山一帶,有時候自報家門,「我是糧道楊海清之子」,這班軍爺也都肅然起敬,誇獎一句,「楊糧道真是周旋財務料理糧食的好手」。這樣重量級的人物,在這時候動身到何家山來,把定西一帶繁忙的軍務擱下,已經是對即將降臨的大戰,做了更深的暗示。更不要說善桐聽忍冬閒話,也知道這半年來,各家的少爺陸續都上了戰場,這肯定就是為了能在緊接著的這場大戰中擠著上上場,不至於新丁一個,就是要照顧都排不到好差事……要是在往日裡,她一定是興致勃勃地揣測自己認識的幾個『將二代』都有什麼差事,能力又是誰強誰弱。雖然略嫌三姑六婆,但閑著也是閑著,善桐也從來不否認自己的好奇心一向是很旺盛的。可這幾天,她是怎麼都沒有精神,只要一想到榆哥可能要躺上那具韃靼死屍躺的木榻,她就一陣惡寒,頓時又鬱鬱寡歡起來。

  這一日早起吃過飯,她又要縮回自己的小帳篷裡看書。因為榆哥和權仲白混的好,住所又在左近,溫老三今日還輪休,楊四爺吃過飯就去找溫老三釣魚——軍中管得緊,不許吃酒賭博,楊家人因有祖訓,絕不准嫖宿,因此溫老三一旦閑下來也是無聊得很,時常還過來坐坐,和善桐等人也漸漸熟稔。這一次釣魚,他還讓善桐跟著一起去:「讓你嘗嘗凍魚生的滋味」。偏偏善桐無心出門,終於是給推了。

  在帳篷裡坐了一會兒,考慮到衣物實在是補無可補,她便打算把自己一開始上手時,手藝還生澀的那些作品給拆了重做,卻是手才一動,那邊榆哥就探進頭來,結結巴巴地道,「別老在屋裡呆著,多悶得慌,你、你要閑著,就和我到子殷大哥那裡坐坐玩玩。」

  也不知道究竟是針灸有用,還是善桐的心理作用,她總覺得榆哥現在雖然說話也還有些結巴,但較從前是要好得多了——只是又不敢說,怕最後不是,榆哥空歡喜一場。她也實在是閑坐得久了,無聊得厲害,便想,「我這樣傻想傻想的,有什麼想頭?還是要多認識權神醫一番,對他的為人知道得才更清楚些。」

  就隨著榆哥一道出了帳篷,出於習慣,就要挽著哥哥的手一道走,不想榆哥卻抽出手道,「哪、哪有兄弟之間環著手走路的?」

  善桐真是覺得他反應的速度,比起從前要有些微加快,雖然還將信將疑,但心中卻也難免喜悅,抿嘴一笑,非得要環住了榆哥的手,道,「我們家兄弟感情特別好,不行麼?」

  榆哥翻了個白眼,也就由得她去了,兩人這樣走到權仲白帳篷前頭,善桐才要鬆手時,卻見權仲白蹲在路邊,不知在做什麼,卻是面朝著自己二人,早把她的小女兒情態看得清楚,正彎著眼睛在笑——也不知道是笑善桐,還是笑自己的心事。只是他這一笑,風流又好像水墨一樣,在硯中險險蕩漾,就差一點,就要濺得一地都是。

  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抽出手來,嘟著嘴並不說話,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地道,「子殷大哥,閑著也是閑著,來找你說話。」

  權仲白嗯了一聲,又直起身來,善桐見他手裡拿了一根長樹枝,樹枝上還沾了泥土,一時間又忘記了羞澀,上前幾步,探頭一看時,便不禁笑道,「權世兄,你多大的人了,怎麼還拿樹枝戳土啊?」

  權仲白輕輕拍了她腦門一下,責道,「小小年紀,嘴皮子這麼厲害幹嘛。」

  雖然見面次數不多,但他對善桐真是一旦都不見外,可又清楚明白,並沒有一絲曖昧在。善桐看他,也覺得他好像是河那邊的人,雖然看得眉眼宛然,兩邊似乎也都對彼此有些好感,但卻清清楚楚,知道這份好感,就好像對天邊的雲彩,對地上的澗水一樣,是「雲在青天水在瓶」,個中奧妙處,卻只能意會,難以言傳了。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當著權仲白的面,反而不像是當著桂含春那樣緊張,總要顧慮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在桂含春眼中看來會是如何。對權仲白的責怪,也不過是嘻嘻一笑,並不太當回事。「我瞧著可不就是拿樹枝戳土玩麼?權世兄行為舉止,全都大出世情,誰知道拿樹枝戳土,沒有什麼深意呢?」

  「這你就說對了,對我們和藥打交道的人來說,簡直是上有天堂,下有西域,何家山這一帶常年無人種藥,真是暴殄天物,黨參、當歸,都是最喜歡這種氣候的,土壤又肥……」權仲白一邊領著二人入賬,一邊拿起白布擦手,又率先穿過了兩頂帳篷,進了那個冰冷透風的『開顱室』。善桐一眼就看到那個倒楣的韃靼人,不過這一次,他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了,非但頭頂被鑿開了一個小洞,兩肋洞開不說,就連一處肌膚都被剝開了去,露出了淡黃色的人油,同色做暗紅的血管。

  雖然是第二次看到這具屍體,但善桐還是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嘔吐的衝動,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已經托腮在案子邊彎下腰去,向善桐介紹道,「你看,這就是人的五臟六腑了。這是心臟……這是肺臟……」

  善桐雖然不是很怕,但終究看著這麼血淋淋的東西,也不很愉快,正要別開眼時,見權仲白望著自己笑,又有些不服氣,跟著榆哥看了幾眼,也看出興趣來,從咽喉開始,一路認到了腸子,這才咋舌道,「都說豬腸長,其實人腸也真不遜色,這堆堆結結的,簡直像個線團!」

  榆哥嗯了一聲,興趣顯然就不在這個方面,「其、其實,都說人膽大,但膽再大也大不過肝……」

  就要用手去碰那人的肝,卻被善桐一手拍開了,斥道,「亂碰,髒!」

  榆哥似乎對人體甚有興趣,他轉來轉去,心癢難耐地道,「軟尺難得,不然,真想量量這人內臟的尺寸!再量量這腹腔的大小!」

  善桐忽然間覺得有些奇怪——榆哥平素裡,一句話結巴上兩三次,也是常有的事,可眼下是兩句話就結巴了一次……

  她看了權仲白一眼,神色略帶徵詢,見權仲白微笑點頭示意,心是猛地一提,連呼吸都急切起來,卻又壓抑著不敢被榆哥發覺,忙思忖著,順著榆哥的興趣道,「其實腹腔也沒什麼好量的,我看呀,還是這頭腔有玄機……這頭骨有多厚,頭腔有多大,腦又有多重呢……」

  榆哥興奮得滿面放光,面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讓善桐幾乎為之感慨的快樂,「就是,就是!一想到,我心裡就和貓抓的一樣!」

  非但不再結巴,他連說話、呼吸的速度,都要比平時更快了幾分,聽起來不再有遲緩滯澀之感,幾乎就同善桐一樣了……

  善桐又陪著榆哥說了幾句,她找不到話茬的時候,權仲白就接起來話頭,他畢竟是個醫者,說到人體,要比善桐更健談得多,榆哥說到暢快處,一邊手比一邊口說,竟是思維敏捷、口齒便給,雖不說妙語如珠,但也絕對稱得上反應靈動,善桐漸漸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退到一邊,滿是驚異,又滿是感激地望著權仲白。

  直到榆哥說得累了,告罪去了淨房,她才輕聲問,「神醫,我哥哥的病,這已經是有好轉了?可、可才針灸兩次——」

  權仲白面上就帶了一縷孩童一樣天真的得意,可就像是任何一個醫者一樣,從來都是壞話說在前頭。「針灸不過是治標不治本,不開顱,他一輩子也沒法全好——」

  見善桐面露失落,他又咳嗽了一聲,才徐徐道,「不過,針灸、湯劑並下,也的確可以加速他行血的速度,將血瘀化開少許,或者不是沒有可能。不過,小姑娘……我看你哥哥的病,有三分還是心病啊。」

  善桐聽得極是入神,見權仲白頓住沉吟,並不說話,不禁就踏前幾步,拉住權仲白的手,連聲問,「什麼,什麼心病,權大哥你別賣關子,求你快說吧!」

  最後一句,到底還是忍不住拉長了聲調,露出了少女的任性與嬌憨來。

  卻恰好在這個時候,帳篷簾子一掀,幾個兵士抬著一個箭豬一樣的物事奔了進來,連聲道,「神醫神醫,快,還有一口氣呢!」

  善桐定睛一看,卻見那箭豬竟是個人——居然還有一口氣在!偏偏渾身上下,連盔甲縫隙裡都插滿了箭,有些似乎已經穿透了盔甲,射進體內。就算是她,也被這詭異而駭人的景象嚇得六神無主,往後一縮,縮到了權仲白身後,又伸出頭來看時,正好一個兵士拉下頭盔,也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相觸時,善桐更是一呆:就有這樣巧,這個人,居然又是桂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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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患失

  雖然眼前有個刺蝟一樣的傷號在,但人心畢竟是自私的,善桐還是反射性地擔心起來:自己也真是夠冤的了,也就是來找權仲白說了兩次話,其實認真說起來,舉止也都沒有什麼太不得體的地方。更是難得獨處,偏偏就是兩次獨處,就有這麼巧,就被桂含春給撞見了……

  她不禁偷眼去看桂含春的臉色,一看之下,倒是鬆了一口氣,又有些隱隱的不服氣:桂含春似乎並不曾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已經面色如常地轉過頭去,張羅著要把那人往桌上放。

  權仲白已經神色大變,他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將身上的孝布衣衫給扯了下來,厲聲道,「在這裡,想凍死他?把人抬到裡面去,找幾個兵器架來,脖子一個、腳上一個,腰上一個,架住他!當歸、附子!煮一碗麻沸散!」

  一邊說,一邊手上不停,已經彎下腰在藥箱裡翻找起來,善桐也知道人命關天,不欲打擾權仲白救人,便悄悄地趕在眾人前頭退出了帳篷,一時榆哥出來,還想要跟到權仲白診治的帳篷內去看熱鬧的,善桐便拉住了他,道,「這麼大的事,就是有人要看,那也該是他的親人袍澤,你這樣去看,對他很不尊重,恐怕是要鬧出事情的。」

  雖說一旦認真發威起來,榆哥幾乎可以把善桐都說得無話可回,只能乖乖地按著他的路數去走,可平日裡他卻還是那木訥而聽話的樣子,聽到善桐說得有理,便和她一道回了自己帳篷,善桐為了讓哥哥開心,又翻出圍棋來,和他對弈取樂。

  她棋力其實也不算很差,不過和善榆相比,根本還不是他的對手,再說心裡又有事,下了幾盤都是大敗,榆哥也覺得沒什麼意思,自己又去翻看《算經》

  ,善桐不敢亂走,只好窩回自己的帳篷裡,望著天棚發起了呆。

  到了晚上楊四爺回來吃飯的時候,就知道,「都聽說了吧?他們桂家十四房的嫡長子,聽說也是個百戶呢,才出營沒多久就和韃靼人的鷂子碰上了,還好穿了鎖子甲,又有神醫在營裡,不然是連命都撿不回來了,一起出去巡邏的四個人,全都當場就沒了氣。」

  他一撇嘴,頗有些感慨,「我看他要不是桂家人,只怕也難說得很!這什麼事,還是得跟著宗族的腳步走,心裡才有底氣呀。」

  究竟那位不幸中伏的桂家千戶,是因為桂家人的關係而得到了特別的待遇,還是純粹運氣好些,能夠撐得回來,這都是說不清的事了。只是善桐沒想到連桂家人都要在戰爭中折損,雖然已經知道了戰爭的殘酷,一時間依然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發自肺腑地道,「就盼著韃靼人快些被趕得遠遠的吧,別再來打草穀了……能死絕了,那是最好!」

  當時西北百姓,和韃靼人有深仇大恨的,十成裡倒有九成,這種刻骨的仇恨,絕非外人可以理解。楊四爺和善榆面上都有贊同之色,楊四爺道,「快了,這一次糧草充足,將士用命,聽說最危險的時候,連何家山都差一點失守。現在畢竟何家山穩穩是我們的了,什麼時候往外打,就看老帥們怎麼安排了吧。」

  之前因提到桂家十四房的事,楊四爺多少還有些怯戰,可說到了揚鞭立馬建功立業,他又熱切起來,一揮拳頭,興奮地道,「要是能勝,這是多大的功勞!可惜我們楊家沒有戰將,也就能指望著溫老三了——還得靠他自己去混吧!看這次他能混出什麼樣子來,沒准也有一朝朱紫的好事,都是難說的了!」

  以溫老三如今在營地內來回戌衛的差事,要能建功立業,真是天方夜譚了。善桐嗯了一聲,提醒楊四爺,「要是敗了,那可就再別提啦。武將就是這樣,腦袋拎在手上,一旦兵敗,奪爵身死都是常事,發達起來快……」

  因為身在軍營,最後半句話不吉利,她就咽了沒說。一時間衛士送來了飯菜,三人吃過了,善桐便和衣躺下,環著手東想西想,思緒不禁就落到了桂含春身上。

  她並不是個矯情的女兒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西北也不是羞於見人的事。楊家村裡就多得是一般的族人,趕集也好,上城裡走親戚也好,和哪兒的良家子互相對上了眼,就此三媒六聘,成就一段良緣的故事。雖然她出身官宦人家,多少要比別人更注意避嫌,但善桐從不覺得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望,是什麼罪過。而隨著年紀漸漸長大,她也多少可以坦然地面對這個事實:天下優秀的男子雖多,其實平心而論,桂含春也並沒有十分特別,但她是特別在意他的。

  是呀,說到病弱矜貴,衛麒山的樣貌就簡直得了江南病弱的真諦,除卻兩人天生八字不合之外,他的確也不是沒有能力。還有外表紈絝,實則心機內蘊,生得又很勾人,很、很出眾的許鳳佳;得盡天下風流二字,行為舉止灑然自在,處處別出心裁的權仲白、驚鴻一瞥中已經令人純然驚豔的那位『子繡』,從外貌、從出身,從能力來說,確實都不輸給桂含春。就是桂家自己的幾個兄弟,含春、含芳、含沁,她都算得上熟悉,桂家四兄弟帶著桂老帥,長相都是一個路子,只是氣質上有細微不同,桂含春不過獨得『樸實剛健』這四個字而已,而很在很多人看來,樸實剛健非但不是優點,反而也許是缺點才對。

  但中意就是中意……或許是那一日他伸出手來,讓自己捏著他的衣袖開始,自己就覺得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好人,非但看出了她的害怕,更體貼地想到了以她身份,需要避嫌,這一點,連善桐本人都未曾考慮清楚。

  也或許是那一日雪中打馬相送,將她籠在了懷中,或許是校場持弓神射,三言兩語,便將衛麒山說得落荒而逃,或許是一路相伴而來,體貼入微……善桐總覺得桂含春就像是一尊金像,只要一現身,就能把她的心壓得太沉,沉得幾乎能觸到地,雖然安穩,可心都要觸到地了,人也要跟著趴下去一樣,看著他就覺得很遙遠,好像他在雲端,而她在泥裡。

  官場就是這樣,位置就這麼多,到了四品、三品的地步,想要再往上一步,聖眷、靠山都是缺一不可。似小四房大爺楊海東那樣,先得了秦家青眼臂助,又偏偏能耐通天,簡在帝心,不到十三年就從不第舉人,一路爬到了江南總督的傳奇,之所以是個傳奇,就是因為他又有本事又有運氣……雖說自家也是四品大員,放到哪里,這份出身也都不算丟人,但和桂家比,無形間還是矮人一分。而父親雖然是個能員,又有楊家作為靠山,但這次大戰之後,能夠謀個三品肥缺,也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而且還入了軍事,算來算去,當著桂家的面,永遠強勢不起來。

  就算自己是桂太太,老大性子耿直,又定了一門不見經傳的親事。對含春的親事總要多期望幾分,如今楊棋身份上升,已經成了嫡女,雖然帶了幾分虛,但她出身實在太高,小四房大爺明擺著就是將來的閣臣,要是不行差踏錯,十年後首輔之位,簡直是眾望所歸,又是總理天下兵馬大元帥平國公的連襟,桂家看楊家小四房,也永遠都是若有若無,矮人一分。如果她是桂太太,也會先想著小四房的女兒——真正的嫡女,恐怕是指望不上了,那是肯定要嫁到京裡去的,這麼半個嫡女娶過來,也算是門當戶對了……桂二哥那一次下江南,說不定就是為了給楊棋相女婿去的。

  其實她對這個小時候的玩伴,記憶實在已經不太深了,連她的長相都記不大起來,只覺得她言語安詳舉止得體,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太特別的地方。可楊棋這個名字,竟是從小就縈繞在她耳邊,幾年前她就能讓許鳳佳心心念念,不惜放下臉面來打探她的消息。幾年後,她又若有若無地擋在了自己的——自己八字還沒一撇的姻緣路上,善桐雖然知道自己沒有道理,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對楊棋興起了一股討厭:她的運氣實在也已經夠好的了!庶母去了,還有嫡母疼她,都寫到自己名下了,可見受寵。孿生弟弟就是小四房唯一的男眷,按宗房二叔的說法,小四房七八個女孩子,養得最嬌的,五娘子下來就是她……她難道還有什麼不足?在江南那樣天堂一樣的魚米之地,一品大員占地寬闊的宅院中,過著錦衣玉食,咳金唾玉的日子難道還不夠麼?隔了大半個大秦,還要來膈應自己,借著權仲白的口,來炫耀自己的八面玲瓏……

  她沒有酸苦多久,就猛然一震,想著祖母的那一席話,『一旦貪婪至此,則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將醜陋。這戒貪兩字,你每每心浮氣躁時默念百遍,絕不許忘記』,忙念了百遍戒貪二字,這才心平氣和,豁然開朗,自言自語地道,「其實這關她什麼事,要緊的,還是……」

  最要緊的,還是桂二哥的心意。

  桂二哥對她是有情意的,還是他待人一向就這樣好,這樣客氣?她見桂含春實在太少,竟是半點也回答不了這問題。她覺得相對於村內別的女兒家來說,桂含春對她是更親近一點的,可兩家畢竟有一點萍水交情,再說那時候她還小,別人都大了。而之後幾次見面,場合所限,身邊都沒有別的小姑娘。

  就算是有,恐怕桂二哥也不會對她特別好一些,畢竟人言可畏,兩人又非親非故的……

  善桐一下拿被子蒙住了頭,悶聲大喊了起來,半晌才平靜下來,一時想,「他看著我和權神醫那樣親近,雖然是誤會,可他又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呢?」一時又想,「權神醫他又沒問了,可許三少爺的事,他試我什麼——啊,我知道啦,他是怕我看上了許三少爺,又知道他是個壞人,所以傷心?說起來,三少爺是庶子,我是嫡女,按兩家身份上的差距,沒准還能說成親事。難道爹是已經有了這樣的意思,被他知道了、誤會了,所以才試我一句?」

  思緒一發散開來,更多的想法,緊跟著就紛至遝來。善桐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才被掀簾子的聲音給驚醒了——卻是榆哥探進頭來道,「三妞,桂家含春兄弟在外頭等你,說是老帥那邊有事要請你幫個忙。還不讓我們跟著去,你看——」

  他面上寫滿了擔心之色,顯然桂老帥忽然間索要善桐,令榆哥頗為緊張,而不肯讓家人更去,更是令他有了幾分疑神疑鬼。善桐第一個注意的卻是榆哥居然一句話都沒有結巴,她心中一動,忽然間又想到那天早上榆哥誆騙自己的那番對話,便暗道,「看來哥哥一旦情緒激動起來,不管是開心還是著急,總之只要心無旁騖,也許就不大結巴了。或許針灸之後,這也許兩個字,也能跟著去掉?」

  她卻沒有指出這一點來,唯恐榆哥自己一旦也留心到了,那就不靈。只是沖榆哥安撫地一笑,起身道,「不要緊,肯定是要問我韃靼那邊劫道的事,那夥人的火銃可太精良了,老帥們能不在意麼?不許你們跟著,恐怕是顧慮人多口雜——」

  這話真真假假,榆哥果然被唬住了,出來楊四爺也道,「你年紀還小,不算大姑娘,含春兄弟又是信得過的,國事為重,我們就不跟了。但可要謹言慎行,決不能隨意生事,事情一完,就早些回來才好。」

  又叮囑桂含春道,「三妞雖然看著是個小子,但一開口幾乎不能瞞人,我是把她交給你了,怎麼帶去的,要怎麼給我帶回來!」

  看得出來,桂含春已經草率地梳洗了一番,也換下了盔甲,穿起了大氅,可他面上的風塵鐵血之色,卻不是那樣容易褪去的,或許是族人方才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使得他心情很有幾分沉重,小夥子只看了善桐一眼,便又挪開眼肅然道,「請四叔放心,我一定把三世妹平安送回來。」

  善桐不禁敏銳地意識到:他口中又換回了三世妹這個稱呼……

  不知為什麼,她心頭竟泛起了一股酸甜。

  桂含春這一次過來,是騎了馬來的,他一併還為善桐備了一匹馬,兩匹馬的籠頭還以長繩相連。此時日頭已經漸漸西斜,映在遠處的桂家大旗上,儼然有幾分肅殺意味。善桐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望著桂含春繃著一張臉在自己那匹馬邊上翻來翻去的,心中倒有了一絲略帶興奮的期待:有馬,還這樣特別安排,那是要走一段遠路了。

  果然,沒有多久,桂含春便拋了一條厚實的圍脖給她,又問善桐,「身上穿得夠暖和吧?」

  雖然善桐點了頭,可兩人上馬跑了沒多久,他卻到底還是在某處帳篷停下,要了一條厚毯子縛在馬上,善桐心中更是好奇,卻不曾多加探問,只是將圍脖繞了幾圈,將臉圍得嚴嚴實實的,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頭。如此一來,她從頭頂到手指尖、腳趾尖,根本已經沒有一寸肌膚露在外頭。桂含春這才滿意,上得馬來也不說話,便逕自策馬前行——他就是要說話,也沒法說話了,冬風烈,馬上又高,只要兩人不在一匹馬上,除非大聲呼喊,否則根本無法交談。

  因是他在領路,善桐雖然興奮,可卻沒有一絲不安,只是靜靜地隨在桂含春身後,直到他帶著自己出了營地大門——並且是沖著前線方向的那一道門時,才悚然一驚:桂含春這是帶她要往韃靼人的地盤走啊。

  何家山往外一帶,從前當然也曾經是大秦人居住的土地,但因為韃靼人年年過來打草穀,這裡已經漸漸荒廢,倒是韃靼人不時過來放牧。當然這一帶出去幾百里路,如今也沒有多少牧民了,但這邊卻是貨真價實的兵家必爭之地,因為再往裡,過了個小關口,就可以長驅直入直取定西,大營在這裡一紮就有半年,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一帶根本就不太平,三不五時還有小小的流血衝突,就是剛才那一位險死還生的桂家族人,恐怕也就是在這裡遇險的……

  善桐的手不禁就按了按腰間的火銃,這才稍微有些安心,不過桂含春沒有走出多遠,他策馬走了幾柱香的工夫,便偏離道路,尋了個避風的地兒,示意善桐下了馬,又左右張望了一番,便讓善桐走到自己身邊來,指給她看,道,「你看,這邊看路上行人,足夠清楚嗎?」

  善桐定睛端詳了幾眼,跟著就點了點頭,她不是愚笨之輩,到了這時候也多少有些明白了。「要是行人馬快,該怎麼辦呀?」

  「再往前,策馬狂奔不過一刻鐘的工夫,就可以直沖進營了。我們剛才過來,路上就有許多暗哨,他們不會那麼魯莽的,行到這裡,肯定要放慢馬速。」桂含春淡淡地道,卻也並不誇獎善桐的靈慧,一聲口哨,讓兩匹馬兒過來擋住了寒風,又稍微清掃,在地上鋪了毯子,便示意善桐,「你坐吧,要等一會的。」

  毯子很大,善桐坐下了還有不少地方,她見桂含春沒有坐的意思,便道,「桂二哥你也坐呀?」

  桂含春搖了搖頭,抿緊了唇線並不說話——這一次見面,他真是一反常態,惜語如金。善桐雖然有幾分拿的准了,可卻還有幾分疑心他是為了族人擔心,她索性放賴道,「你坐著,給我擋南邊的風!」

  有了這話,桂含春就不好不坐了,只好在善桐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肩並肩,望著腳底下的那條土路。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善桐心如亂麻,幾次要開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想著,「也不知道他和受傷的那個親戚,感情親密不親密,萬一……我可不就太不識趣了?」

  正這樣躊躇著,反而是桂含春先開口了,他居然找了個十萬八千里外的話頭來問善桐,「三世妹那天早上,在河邊見過了封子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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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表白

  不介意權仲白,來介意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封子繡?

  善桐還是慢了一拍才想到這裡,之前她卻也難免心不在焉地想到了那『子繡』的絕世容顏,在心中自言自語了一句,「原來這個人姓封呀。」

  緊接著才覺得不對:封子繡就是再好看,和自己也就是一面之緣,兩邊男女有別,又談不上任何交情,難道桂二哥以為她楊善桐是個見一個愛一個,和族中的善婷等姑娘家一樣,只要是個好看的兒郎,就要紅著臉看了又看的輕薄小姑娘?

  其實就是善婷,按她出身來說,也算得上是個淑女了。楊家女兒就是再不像話,也始終有個模子在那裡,善桐覺得桂含春這一問,非但莫名其妙,而且竟有很深的侮辱意味,一時間不禁勃然作色。

  可火還沒發出來,就緊接著想到:以桂二哥為人來說,怎麼說,他都不至於侮辱自己吧?難道是自己一心想著喜歡不喜歡,這樣不體面的事,以至於直接誤會了桂二哥的話?

  她便抬起眼來,度了桂含春一眼,卻見桂含春也正略帶擔心地看著自己:這下他倒是不生氣了,雖說表情細微,但一絲擔心之意,善桐還是讀得出來的。

  畢竟年輕,腦子轉得飛快,只是一秒罷了,善桐就已經明白過來:這是已經從自己的表情上看出來,她有些生氣了。因此桂二哥擔心起來,但因為這誤會也不方便言明說破,自己又未曾開腔,是以又不便開口……

  少男少女,各懷情愫,卻又不曾開口說破時,那份曖昧難明的情懷,最是讓人回味無窮。善桐只覺得心下一應怒火,全都隨著桂含春未曾宣諸於口的擔憂化為無形,她心底一片寧恰,嗯了一聲,寧靜地道,「是,見了一面,他人生得很出眾。」

  這句話裡有欣賞,但卻是思無邪的欣賞,桂含春也未曾如何,只是點了點頭,認同地道,「天下十分顏色,倒有七分都在此人身上。非但生得好,心思更是細微審慎,照我看,他要願意走科舉,只怕二十年、三十年後,大秦官場,就將是他的天下了。」

  聽桂含春的口氣,他對這個封子繡,也不是沒有瞭解。善桐不禁起了一絲好奇:她看封子繡也就是弱冠之年,能和兩個老帥以平起平坐的口吻說話,已經是一樁奇事,如今桂含春對他的評價又這樣高,偏偏前頭還多了一句『要願意』,這就很耐人尋味了。是什麼樣的身份,讓他無法走科舉,或者說,是無須去擠科舉這座獨木橋呢?

  她想要問,可又不敢問,害怕桂二哥畢竟還是誤會了,兩個人又要增添不快,只得悶悶地嗯了一聲,沒有搭腔。桂含春也沉默下來,兩人並肩坐在毯子上,往下看著遠遠的一條煙塵古道,過了一會,善桐覺得有幾分冷,她微微一瑟縮,被桂含春見到了,他便坐近了一點,為善桐多擋了一點風。

  不知為什麼,兩個人之間略顯僵硬沉悶的氣氛,反而被這一挪給打破了,善桐轉頭看著桂含春,不禁解頤一笑。桂含春也似乎恢復了從前的從容與穩重,他也對善桐笑了笑,和善桐閒聊。「這一次來何家山,你是來得巧了,我們明年春天,恐怕就要在這裡對韃靼王庭發起一次猛攻。這一次是風雲際會,很多叫得上名號的人物,都因此彙聚過來。封子繡就是如此,從去年糧荒開始他就到了西安,沒想到一直滯留到今天都不曾回去……還有權子殷、許于升、許鳳佳——除了正宗讀書人外,三教九流的精英才俊都彙聚過來,三世妹你是開了眼界啦。說不準隨意哪個路邊的小兵,都是有所為而來呢。」

  話中卻沒有半點醋意,好像就是在和善桐嘮家常,善桐也的確聽得興味盎然,尤其對權仲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醫手段,聽得最是入神,一面聽一面低頭盤算,心中牽牽念念,想的自然還是榆哥。

  等桂含春說了一氣,將幾個兩人都認識的青年才俊都介紹過了,說了一聲,「如今這些個少年俊彥,濟濟一堂,你說軍營裡熱鬧不熱鬧?真可說是龍盤虎踞了。」

  善桐這才想起來笑道,「嗯?桂二哥,你們桂家老九房也不是沒有青年才俊,你太謙虛啦,怎麼竟一個都不提呢?」

  「嗯,我們桂家從大哥起,三弟、含沁,還有幾個族兄族弟,的確也都是一時之選。」桂含春也點頭道,「大哥雖然性子魯直,但作戰勇敢,總是身先士卒,在軍中人望很高。三弟從小熟讀兵法,又拜了衛叔叔為師,習得一路長拳。含沁呢,走的是智將的路子,從小就不願意練武,總說做將軍的,自己不必能打,手下人能打就夠了……是夠憊懶的了,可他也是一本活地圖冊子,心思又靈活,我是很看好他在戰場上有一番作為的。」

  提到含沁,他顯然頗多感慨,又對善桐道,「這孩子命不大好,其實人是很聰明的,雖然散漫了一點,但要能把心思用到正道上來,想必是會有一番成就的。他沒有多少親戚,說起來除了桂家,最近的也就是你祖母這個姑婆了,三世妹回了寶雞,還請轉告貴祖母,得了閑見到含沁,多罵他幾句,多督促他幾聲,他實在太懶,不罵他他是不會上進的……」

  善桐很有些不以為然,可想到桂含春再怎麼疼含沁,那也是嫡子,很多事和他說,總是兩面為難,便不曾開口,只是笑道,「桂二哥太謙虛啦,你誇了這麼多人,怎麼就不誇誇自己呢?」

  「我?」桂含春微微一笑,「哪有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道理。我好不好,得別人來說呀。」

  善桐心中靈光一閃,偏頭看住了桂含春,見他也正含笑望著自己,眉眼間卻似乎帶了些患得患失之意,她一下醍醐灌頂,乍然間已經直覺認定,明白了桂含春種種耐人尋味的表現。

  一直想著桂二哥的心思,好似霧裡看花水中望月,她總覺得自己已經把好感表現得夠明顯,甚至說是太明顯了,卻忘記了別人看自己,也許也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

  礙於禮教,礙於閨譽,越是喜歡桂二哥,她就越不能把這份喜歡給表現出來。幾次見面,都是客客氣氣的,又怕桂二哥覺得自己粗魯,在他跟前,善桐從不曾言笑無忌,反倒沒有和別人相處時的自在,這一切落在桂二哥眼中,也許、也許他也和自己一樣,苦於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才會以許於升為名目,試探自己,偏偏自己沒回過味來,未能借著這個話頭,和桂二哥把話說開……

  她的心頓時就跳得亂起來,禁不住又多看了桂含春幾眼,這才望著腳尖,深吸了幾口氣,聲音卻還是透了抖,「是啊,自己好不好,總是要別人來說……就好比說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好不好,又有多好。」

  不知為什麼,她始終不願意由自己來戳穿窗紗,只好繞了繞,又把問題拋回給了桂含春,「我聽到許家的世子爺提過,小四房的楊棋妹妹,就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家。雖然比不上你說的這些個少年俊彥,都是年輕有為的男子漢,但也是心思細密、舉止得體,談吐靈慧。還有權神醫也說,我雖然……雖然也不錯,可還要輸給她。」

  說出這句話時,不知為什麼,善桐反而有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快感,她的一切自怨自艾、一切患得患失,似乎都隨著這句話一下提高到了最高,因為過於緊繃,所以反而反常地輕鬆下來,她不顧狂跳的心兒,咬著下唇大膽地望向了桂含春,見桂含春面帶訝異,便問道。

  「桂二哥你呢?你覺得……我和她,誰好?」

  去江南調糧,是有給小四房相女婿的意思,這件事雖然善桐已經意會,但她可從來沒有和桂含春提起,如今一語連物件都已經道破,她想桂含春肯定是有吃驚的。然而,他畢竟也沒有沉默多久,便已經微笑起來,點頭道。

  「我雖然只見過你口中那位七世妹一面,但也看得出來,她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家閨秀,言行舉止,也幾乎無可挑剔……舉動更是靈慧得很,鳳佳兄弟和子殷兄對她誇獎連連,並不出奇。」

  他雖然在誇獎楊棋,但善桐聽在耳中,卻一點都不覺得刺耳傷心,她已經感到了桂含春接下來必然要說出的一個轉折,心中是又慌、又羞、又喜、又有些說不出的不安,已經漲紅了臉,不敢去看桂含春,只是不安地望著腳尖,靜靜地聽著桂含春的述說。

  「不過,人世間的龍鳳很多。」桂含春似乎也肯定了什麼,他的態度一下又變了,忐忑漸漸消失,而溫柔、坦然、喜悅、誠懇、堅定……這樣多而龐大的正面情緒,居然可以通過一句話傳達到善桐心裡,簡直是令人稱奇,他的聲音低下來,柔和下來。「可弱水三千中,取上一瓢也就夠了。別人怎麼看,我不知道,可對我桂含春來說,善桐比你的族妹,的確要更好。」

  這句話情真意切,沒有一點猶豫,而其所代表的深重含義,已經直入善桐心扉,半點不曾被錯失遺漏。她恨不得捂住臉,恨不得將臉埋到膝間去,如果不是這樣,她簡直藏不住那竟令人心慌的喜悅。

  原來桂二哥的確是,真的也,真的也對她有一樣的心思……

  雖然兩個人各自抱著膝蓋,兩人之間的距離,仍然可以塞得下一個很大很大的迎枕,但善桐已經禁不住紅著臉,對桂含春笑了起來。

  在這一笑之間,很多事都已經也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語,善桐的心意,已經昭然若揭。兩個人雖然謹守禮儀,秋毫無犯,但似乎僅僅是這樣相伴而坐,就已經親密到了極點,善桐只覺得此時的甯恰安樂,即使給她千金,她都捨不得換。

  兩人又沉默下來,但這沉默也是極安詳的,要不是此時正身處朔風凜冽的郊外,也許善桐都會被這鬆弛給催眠得閉眼睡過去。又過了半晌,桂含春才輕聲道,「三妞,我同你說過我大哥的親事沒有?」

  他對善桐的稱呼,不知不覺間,又已經換成了親密的『三妞』。

  「你雖然沒有說過,但我也已經聽說啦。」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卻也坦然承認。「雖然世伯母似乎沒有大事張揚的意思,但畢竟是桂家長媳,大家都還是關心的。世伯母為你大哥定下的,是慕容家的一位姑娘,是不是呀?」

  「含沁這個小狗崽子,嘴上就沒個把門的!。」桂含春笑罵了一句,顯然已經猜出了洩密的究竟是何方神聖,見善桐傻笑默認,也就不予追究,他又頓了頓,面上神色有了幾分嚴肅,「這門親事,其實門第來說,的確不算很相配。但我大哥是個直性子,他對慕容姑娘是一見鍾情,當時母親也不願答應,家裡鬧得很厲害。很多事,也不怕說出來俗氣,其實三妞你也知道,老九房是桂家宗房,桂家的宗婦,總要出身良門,受過相當的家教。不然將來恐怕有很多煩難,這些道理,大哥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實在是太中意慕容姑娘了。竟是寧可放棄宗子的身份,也要迎娶佳人。偏偏這宗子又哪里是說換就換的?當時家裡鬧得很是難堪,母親幾乎氣出病來……」

  他忽然間將家醜自爆,頓時令得善桐相當訝異,她吃驚地望了桂含春一眼,不知如何,心下對桂含春的臺詞,也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預感。

  果然,桂含春頓了頓,又歎了口氣,他低聲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換作如今,我是否會這樣做,不過當時我心底的確一心想著成全大哥大嫂這對有情人,也實在是不想看著家裡再鬧下去了。我知道按大哥的性子,他是寧可離家遠揚,和慕容姑娘遠遠地走了,再不回來,也決不會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大家小姐的。而母親的顧慮也的確很有道理,桂家不但需要一個能掌家的宗婦,也需要在朝中尋找一個有力的靠山,我們在西北經營百年,根深葉茂,已經很招惹朝廷的眼睛。武將不比文官,就好比盆景,太繁茂了,也要被修剪枝葉。父親、母親都早已經打定主意,寧可稍微高攀,也要娶進一位名門閨秀,以為在朝中、在文官中有個臂助,有一條退路……」

  他雖然一向溫厚,但說起這些政治上的事,卻是語調冷淡清晰,似乎絲毫感情不含,緊接著話鋒一轉,又露出了少許歉疚。「當時鬧得不可收拾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向母親說合,請她將慕容姑娘帶在身邊教養,使得她耳濡目染,儘量將她養成一個宗婦該有的樣子。另一面,我也勸說母親,兒子有三個,一個不成了,還有兩個也是可以說親的……」

  他沒有說下去,但善桐已經全明白了,她輕聲道,「你這就是在將自己的婚事,換了你大哥大嫂的婚事啊。」

  桂含春眼神轉暗,他輕聲道,「三世妹果然蘭心蕙質,一點就透。」

  竟是不閃不避,已經將善桐的猜測,全盤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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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患得

  就算善桐也可以理解,以桂家的門第來說,桂太太自然是希望能攀上一門京中的好親。桂含春這一番話又說得自然而然,半點都沒有含沙射影的意思。但兩個人的潛臺詞對話到這裡,你喜歡我我喜歡你,橫亙在眼前的只有門第上的差別,這無疑就是暗示善桐的出身並不夠高,和桂含春有些不配。

  但凡是個人,都有三分傲氣,尤其二老爺楊海清說起來也的確是個能吏,善桐從不覺得他和小四房的大伯比就差到哪里去了。再說她受祖母教導長大,從來也不把官位太放在心上,總覺得最要緊是官風正、官品好,能夠做些實事,不是個于國於家有害的官蠹,其實一品也好,三品也罷,就是六品、七品,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到哪里都不至於抬不起頭來。雖然小五房也不是沒有對現實低頭,也不是沒想著要往上爬,但這、這畢竟是母親情非得已,和桂太太這樣的想法,似乎又有些不同……

  按照善桐從前的想法,既然彼此門不當戶不對,不論究竟配不配,只要對方有了這樣的想法,她也沒有二話,祖母尋常掛在嘴邊、耳濡目染的教育,已經讓小姑娘形成了這樣的看法:雖然小五房也要吃飯穿衣,到了沒辦法的時候,也得拉下臉來求人,但只要還有第二個辦法,就決不能舔著臉子,用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可事到如今,這斷念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又哪能那麼容易?如果桂二哥對她沒有一絲喜歡,也就罷了,自己反正也沒做過什麼丟人敗興的事,無非無緣罷了,比如說他要是喜歡楊棋,善桐雖然心裡也不舒服,但肯定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又是惋惜又是不捨……可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倆口私定終身的道理?家裡人不說話,就是再喜歡,又有什麼用?再說,這種事要是處理得不好,萬一桂太太以為自己不要臉面,私底下勾引桂含春,以她的身份,只要稍微往外一放消息,十個楊善桐的聲譽都要毀了不說,還要帶累家裡的善桃和善櫻……身為女兒,在婚事上是決不能主動的,只要動一點那就是錯。

  ——可緊接著,問題又繼續回到原點,那就是要這樣放手斷念,善桐是真的打從心底感到不捨,感到不甘——

  她思緒浮動,也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久,才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桂含春也一路沉默,便閃了桂含春一眼,見他面向自己,雖然似乎竭力平靜,但眼底似乎也隱隱寫了焦灼,善桐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過來:桂二哥是個厚道人,不能輕易許下承諾,有些話他就說不出口來。如果沒有自己的表態,兩個人之間怕是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畢竟事情擺在這裡,桂含春本人再喜歡自己,那也起不到一錘定音的作用,既然如此,婚事就有了變數,若是異地相處,善桐也能明白桂含春的顧慮。喜歡歸喜歡,但有了風險,就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兩個人會攜手同心,一路披荊斬棘地走下去。第一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還願意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繼續堅持自己的心意,第二,就算是自己願意繼續,可要是把事情想得太輕鬆,將來萬一婚事不諧,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他還可以有另娶的機會,但在善桐來說,婚事一輩子就只有一次,要是耽誤了,下半生可也就跟著賠進去了。

  就算她素來當斷則斷,也已經明白了世間沒有兩全之路的道理,但此時也不禁陷入兩難。回絕要出口,捨不得,可要繼續往下走,又很不甘心——她自認自己也算拿得出手,又何必這樣去受人褒貶挑剔?再說,桂含春是有話在先的,桂太太要是認了死理,這件事要成,還是太難……

  善桐越想越亂,聽著桂含春的呼吸聲越來越淺,似乎有歎息聲從呼吸底下若有若無地透出來,心中猛地就是一縮,她又看了桂含春一眼,望著這個樸素而剛健的西北男兒,心中忽然想到:要是今日說了一聲不,日後許多年,不管我嫁了誰,是不是想到這一日這一天,都會後悔呢?

  哪管心中理智一面,還在籌算著一二三四,列著往前走下去的利弊,就是感性一面,也還有個倔強的小妞妞,還在憤憤然任性輕嚷,『憑什麼我就要受人家的挑剔,除了官位不如,我們家有哪一點不如小四房?桂太太就是勢利眼!你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可善桐卻在這一刻,已經斷然下了決定,輕聲道,「桂二哥,你和我說起這件事,就只有這一句話,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雖然聲調冷淡,但個中蘊含的暗示,以桂含春的沉穩,亦聽得虎軀一震。他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好像攫取了夜空中全部的星光,令這個素來寡言少語,如一棵松樹一樣樸素的少年,也有了奪人的神彩。他輕聲說,「三妞!」

  只是一句話,歡喜之情已經不言而喻。善桐的神魂、的血脈,都要為這一聲輕呼沸騰起來,心中的酸甜與苦澀竟是同時升騰到了頂點,她一時想,「原來人世間還有這樣令人歡喜開心的一刻」,一時又怕,「就怕只是鏡花水月,開心了這一刻,卻開心不了一輩子……」竟是又貪戀,又怕得發抖,很怕這寒風之中的這一刻,最終也將被風吹散,而到時候她該如何繼續活下去?在從前,這似乎並不是問題,可現在——和桂含春心意相通的現在,這成了她的擔心。

  手背忽然一重,善桐偏眼去看時,只見桂含春將自己的手覆到自己手上,雖然天氣嚴寒,兩個人都帶了厚厚的棉手套,但在這一刻,善桐依然感受到了一股遙遠的溫度,從指尖一路暖了上來,她笑了,可不知為什麼,笑中又含了一點淚花。

  「家裡的事,我會盡力周全。」桂含春卻也只是按得一按,他不知顧忌著什麼,又收回了手,望著前方輕聲道,「轉過年你就十三歲了,是個小大人,行事就不能這樣隨意,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同我坐在一起了。尤其是你我之間,更需要避嫌……」

  善桐心領神會,她猛地又明白了過來:桂含春敢於提出自己和母親的婚事,一定是已經做好了全盤考慮,如若不然,按照他的性子,是一定不會挑破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的。以桂二哥的穩重,只怕也許都安排到了幾步之後,事情也不像自己想得那樣悲觀,還是大有可為——善桐一下又振奮了起來,她坐直了身子,默然聽桂含春續道,「我聽說你們家說親是按序齒的,小四房似乎也是一樣,他們家姑娘又都還小了,五姑娘都還沒有說親。照許家幾個兄弟的口風來看,兩家是早有了默契,只等著這邊大戰一完,就要著手說親了。」

  他沒有往下詳說,但善桐已經心領神會:八字還沒有一瞥,距離大戰結束,小四房的五姑娘、六姑娘定下婚事之後,至少還有一兩年的時間。如今桂含春已經肯定了自己的心意,在母親跟前,就可以開始做工夫了。

  「再說,為了這一場大戰,宮中有幾年未曾選秀了。按國朝的慣例,太子側妃,素來也都是名門出身,如今東宮籠絡楊家的心思很是熱切,可按他和許家,楊家和孫家的關係,讓嫡女出身的五姑娘,給太子妃斟茶倒水,做小伏低。不但同時得罪了楊家、孫家,只怕為將來計,也不是什麼好事。」桂含春又抽離了感情,淡漠地分析給善桐聽,「算來算去,我倒覺得七姑娘入選東宮的可能,要比嫁回這窮鄉僻壤的西北更大得多。小四房門高戶大,我又畢竟只是個次子,恐怕還入不了他們的法眼。」

  一般的人,受到這樣的冷眼,就算本來對彼無意,也要憤憤然起來,一句『什麼了不起,這樣挑三揀四』,這樣的話,總是要說出口的。可桂含春卻是說得帶著期盼、帶著解脫,似乎恨不得當場被總督府掃地出門,最合他的心意。善桐不禁噗嗤笑起來,指著桂含春道,「桂二哥你啊,人家可是總督府嬌養的大小姐,你這個口氣說起來,可是不大恭敬。」

  「楊七姑娘的確是個大家閨秀,」桂含春不置可否,「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天下的佳人多了去了,可我眼睛小的很,只能看得到一個人。」

  他含著笑意看了善桐一眼,雙眼一閃一閃,似乎在說:看到了你,我就看不到別人了。善桐面上不禁一紅,心底卻究竟是甜的,她哼了一聲,待要別過頭去,又終於還是沒有捨得,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那、那你們見的那一面,你覺得她、她喜歡你嗎?」

  「雖然只是說了幾句話,」桂含春連沉吟都不曾沉吟,便爽快地道,「但看得出來,七姑娘心思很深,一路不動聲色,看上去似乎年紀還並不大,沒到懂事的年紀。只有在說到她表哥小公爺的時候,顯得在意了一些,只怕也是牽念親人,別的時候,行為舉止也都是很得體的。」

  小公爺?表哥?善桐略事聯想,頓時想到了許鳳佳,從前往事再一泛起,又想到桂含春所說:等到大戰結束,恐怕許家、楊家就要提起親事的話。她心中一鬆,只覺得醍醐灌頂,什麼都明白了過來,頓時就從心底笑到了眼前,此時再想起楊棋,就覺得她其實也沒那麼可恨了。她笑微微地看了桂含春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桂含春聽的,「巧了呀,他們說起來又不是正經親戚,可感情也的確不錯麼。我看許家的那個紈絝子弟大少爺,也很記掛著自己的小表妹嘛!那一年在村子裡的事,你還記得不記得?」

  桂含春含蓄地一笑,含混地道,「別人的事,咱們就別管那麼多了。」

  只聽這句話,就能明白他對楊棋與許鳳佳之間的事情,知道得恐怕比善桐還多幾分,善桐大起好奇,還想再逼問,忽然又意興闌珊:如果說她和桂二哥之間,其實只是差了桂太太的一念,究其出身地位,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只要桂含春可以說服母親,就不再有多大的阻礙。那麼許鳳佳和楊棋要成其好事,就純屬癡人說夢了,再喜歡又有什麼用?論門第,平國公府比楊家小四房還要略高一線,一個是千恩萬寵的嫡子、獨子、世子,一個是才被記到嫡母名下的庶女,嫡庶之分,實在是天差地別,這一道看似清淺,似乎極容易含混的水溝,其實越往深裡想,就越是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話越發說到盡了:自己的娘和桂太太再怎麼樣心思深沉,其實也都還是為了子女本身考慮,從根子上來說,還是疼寵呵護的。可楊家小四房的大太太會不會把許鳳佳這個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上上等佳婿讓給一個庶女,還真是不好說。

  善桐又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了,固然她和桂含春之間也是障礙重重,但只要能走到底,卻終究還是一片坦途——能和桂含春有一樣的心思,兩個人居然是彼此中意,她已經非常幸運。她還需要再強求什麼,再不滿什麼呢?就算再糾結也好,她終究是喜歡了桂二哥,而現實也就是這個樣子,與其擔憂著失去,倒不如努力追去未來的擁有。

  「要是她沒有入選東宮,也沒有說給許家。」她就也打起精神來,就事論事地和桂含春分析。「就算她入選東宮也好,說給許家也罷,天下的高門大戶多了……」

  桂含春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坦然道,「家母最重然諾,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興起了聯姻的心思。那時候你還小……這婚事既然提了,也不是說不算數,就不算數的。等到這一次我回去之後,我會向娘說明原委,如今看來,七姑娘又十有八九,應該是花落別家——」

  果然是桂二哥,三言兩語之間,已經勾勒出了一條極明晰的路來。最要緊是誠懇實在,半點都沒有含糊難處的意思。善桐聽了,也覺得事情如果這樣發展下去,頂多就是拖些日子,十有八九,還是能得償所願。雖然她努力矜持,卻始終還是忍不住,笑靨如花地道,「桂二哥你不必再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啦。」

  桂含春看了她的笑臉一會,忽然間扭過頭去,不和善桐做眼神上的接觸。小姑娘大是奇怪之餘,不由得伸過頭去,卻也沒見到什麼異狀,只覺得桂含春的膚色似乎是要比往常更深澤了一些,似乎,似乎是害羞了……

  原來桂二哥也是會害羞的!原來他也有這樣局促的一面——善桐一面甜,一面又有些尷尬,躲開眼神也紅了臉,不敢去看桂含春,只好盯著路面,過了半天,才又忍不住問。

  「要、要是最後楊棋她沒進東宮,也沒說給別人家,就看中了你……二哥又會怎麼辦呢?你是選我,還是選……選你家呀?」

  僅僅是片刻之前,善桐還問了一句『你是選我,還是選楊棋』,此時這二選,看著似乎也和之前的問題沒有什麼不同,但個中含義卻的確要鋒銳了不止一層,可這問題卻也並不是無理取鬧,而是充滿了務實的未雨綢繆。她並不知道桂含春會有怎麼樣的回答,其實本來或者也不敢問的,可被桂含春的臉紅一激,不知為什麼又問出了口,其實才問出來就已經有些後悔,可又不願收回前言,只好咬著唇望著遠處,雖不看桂含春,但渾身上下又都繃緊了等著他的回答。

  桂含春的呼吸陡然濃重起來,過了一會,才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時,善桐忽然站起身來極目遠眺,她的語氣添了幾分興奮,道,「那群韃靼人到了!桂二哥你帶了千里眼?快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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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生死

  桂含春立刻也打起了精神,他坐直身體眺望了一眼,便一把將善桐拉得坐了下來,又吹了一聲口哨,手一擺,兩匹馬頓時聽話地搖頭擺尾,沖下了山坡另一面去。善桐見他就地趴了下來,自然也知機趴到了桂含春身側,從桂含春手中接過千里眼,擺弄了起來。

  千里眼這物事雖然稀罕,但是以善桐的身份,自然也不是沒有接觸過。當時在村子裡的時候,沒事榆哥經常把許家鐵衛手中的千里眼拿來把玩,甚至還做了一個有幾分相似的小鏡筒,才上手,不過略轉了轉,便已經對上了焦距,看到了那群人慢悠悠地撥馬走了過來——桂含春推測得沒錯,他們果然沒有走快。

  這是一群很眼熟的劫匪,善桐第一眼看到的還是他們腰間懸掛的火銃——還是那樣油光噌亮,這麼冷的天都沒有收到棉套子裡,從行走時擺動的幅度來看,裡面都裝了彈藥。只要一點火再扣上扳機,那就是一輪齊射,已經足夠造成很大的傷亡了。

  再看人時,不免犯了難,這幾次接觸中,就屬這一次天氣最冷,這群蒙面人個個都戴了嚴嚴實實的大帽子,倒是無人用黑布蒙臉了,善桐只能隱約透過帽檐和衣領的縫隙,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去辨認他們的眼睛,而這一大群人又還在馬上小跑,這件事有多難辦,就不用說了。善桐看了幾眼,都沒能分辨出來,倒是可以肯定領頭的那個雖然穿著華麗,但只從身形來說,就決不是羅春。

  「羅春身形雖然高大健壯,但卻並不過分雄壯。」她一邊追望,一邊和桂含春輕聲道,「領頭那個人,看著太高太壯了。」

  桂含春聲音裡有一點不易察覺的失望,卻也沒有多做苛求,只道,「這我們是知道的——那是羅春麾下的大將羅紅,每常出面和我們大秦人打交道,一般都是他。」

  善桐大感抱歉,見那群人就要走遠,心急之下,竟恨不得鬧出一點動靜來,讓他們多做些動作,沒准就認出來了。她一眼瞥見身邊一顆不大不小的石頭,正要拿起來投擲出去,桂含春又按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寧可沒斬獲,也不能輕舉妄動,你看他們腰間的火銃!」

  原來這群人正走在山坡底下,以桂含春的眼力,沒有千里眼也能看清他們的裝束打扮。善桐也覺得千里眼看出去,雖然細緻入微,但始終模糊抖動,便索性棄了千里眼,氣鼓鼓地趴在毯子上,看著這群人走了過去,心中雖然沮喪,但還是不放棄萬一一點希望,依然運足了目力,努力在人群中搜尋著羅春的痕跡。

  也是天公作美,正好一陣狂風吹來,善桐和桂含春因為趴著,身上又都蓋了厚厚的禦寒衣物,自然沒有什麼。可這群人想來是走了長路的,人還不知道怎麼,但馬卻有些乏了,在風中紛紛駐足不前,隊伍一時亂了。等到風過了,又有幾匹馬慘嘶起來,羅海便叫喊著讓人過去查看,桂含春探頭過來,在善桐耳邊輕聲解釋了一句,「看馬兒的樣子,是出過汗又受了凍,可能已經感了風寒,這一路他們跑得很急,看來,是不想誤了這一次約會。羅春真是恨他哥哥入骨,一有聯手擠兌他的機會,竟真的不願放過……」

  他觀察入微,從一個細節就推斷出羅春的心態,固然是值得讚歎。可善桐的心思卻全用在了山坡腳下,她忽然又舉起千里眼來,眯著一隻眼仔細地相了相,肯定地指點桂含春道,「桂二哥,你看那匹大花馬上的漢子,那就是羅春沒錯了。」

  一邊說,一邊又和桂含春一道望了過去,將千里眼對準那人看了一刻,語氣更加肯定,「就是他,身形、氣質……都像得很!」

  這件事事關重大,要不然,軍方也不會把主意打到善桐這個姑娘家身上。桂含春見那漢子雖然身材高大健壯,穿著也頗體面,但除此之外,似乎在人群中地位不高,羅海連番呵斥,他也都聽話聽教地去做。更有甚者,除了剛才風過時把他帽子吹掉了,他跳下馬去撿起來那短暫的時刻之外,他的臉幾乎已經被海獺皮帽子和大圍領給嚴嚴實實地掩埋住了。就是跳下馬那一會,無巧不巧,他似乎也始終背對著兩人。就算深信善桐不是沒有把握,便胡說八道的人,他也不禁追問了一句,「三妞,你可認清楚了?我看他是連臉都沒露——」

  善桐也知道這個道理,更明白要是自己拿不出足夠的證據,恐怕說服不了桂含春,難免會誤了正事,因此雖然不大情願,更有些尷尬,但還是爽快地為桂含春揭開了謎底。

  「桂二哥聽說過我在路上和他們那一群人遇著的事吧?當時是我的主意,出了周身所有的金銀之物,買出了一條道來。」善桐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就又道,「剛才風吹掉了他的帽子,金簪反著日光,金燦燦的刺眼得很,我就多看了一眼——」

  桂含春嗯了一聲,見那群人都走遠了,他便坐起身來,也示意善桐起身往山坡另一面走去,一邊道,「得了金銀,是肯定要分給底下人的……」

  善桐只好輕輕咳嗽了一聲,將細節全盤托出,「那簪子曾經是我生日時候得的,雖然樣式樸素,但我還挺喜歡的,時常佩戴,那天下車給他財寶的時候,走到半路才想起來,頭頂還有這根金簪,因為害怕激怒他們,所以也就一併拔了下來。」

  話尤未已,桂含春已經沉了聲音,冷冷地道,「這個鬼王弟,真是好大的膽子!」

  善桐卻歎了一口氣,明白雖然當事人從來都未曾宣揚出去,但羅春索要自己的事,其實該知道的人恐怕一個沒落下,那是全知道了。

  才想到這裡,就聽到桂含春叮囑她,「一會回去之後,你就快回自己帳篷裡,沒有事不要再出來了。羅春桀驁不馴,雖然有心合作,但他們是草原土著,性格激烈莽撞,萬一鬧出什麼事情來,難以收場不說,對你只有更加不利。」

  善桐心底一凜,忙道,「我知道,桂二哥,我決不會和他打照面的。」

  兩個人說話間已經下了緩坡,都飛身上馬,由桂含春領著,抄了一條小路,趕在那夥人之前進了營地,桂含春還要送善桐回去時,卻被她回絕,只道,「二哥,大事為重,我找得到路回去的,你快送消息吧。」

  桂含春的確也很著急,便也沒和善桐客氣,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低聲道,「你萬事小心!」

  便抽出刀來,反手一削,已經將連著兩匹馬的繩索削斷,自己催馬鑽進了一條小巷子,善桐的馬兒還追了幾步才被她勒住了,她目送著桂含春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若有所失地游目四顧,不片晌已經找到方位,輕輕踢了踢馬,撥馬往那個方向去了。

  不想才走了幾步,就遇到士兵換防,一隊隊兵容齊整的兵士扛槍對口令呢,善桐在軍中生活了多日,也知道規矩,便下了馬安靜在一邊等候。

  這一耽擱不要緊,換防完了,緊接著就是一領士兵開拔,這可是大工程,四周頓時兵荒馬亂,一群人都被堵在路中不得出去,後頭來的人還越來越多,善桐又要回避人群,只好讓馬兒擋在自己身邊,她身量不高,一般人是很難越過馬頭看到帳篷角落裡的她的。

  又等了一會兒,只聽得後頭一陣騷動,有人不斷道,「讓一讓讓一讓,要緊事要找我們主子!」卻是純正的京城口音,一邊嚷,聲音一邊就靠近了過來,顯然是這人擠功了得,居然在人海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路來,可他純正的口音,也激起一群西北將士的不滿,有人就問,「什麼屌事!是軍情你喊一聲報,大家都給你讓路,不是軍情,你是忙著給你家軍爺舔腚去?」

  不是苦命人,誰來當丘八,這群兵爺口中的髒字兒一向是不絕於耳,善桐已經可以充耳不聞,她往回瞥了一眼,本意倒是好奇究竟這人眉目有多周正,才會讓人往孌童方向去罵他,不想一眼之下倒是怔住了:這個人她是打過照面的,雖然沒說過話,但幾年下來容顏未改,見了面還是可以認得出來。

  ——這分明就是許鳳佳身邊的一個小廝兒,似乎叫小福全來著。

  許鳳佳不是和許於升、含沁三個人領著一隊兵出去巡邏了麼?怎麼小福全會在這裡出現,還口口聲聲,著急要找他家主子?該不會是——

  刀槍無眼,該不會是這一小隊人已經出事了吧?

  想到那個箭豬一樣被抬進權仲白帳篷的桂家人,善桐心中就是一緊,她一向覺得含沁人又機靈又聰明,只有他坑人家,沒有人家坑他的道理,反正打仗也就和兩個人打仗一樣,只要能坑著對方了,總歸他自己是不會吃虧的,至差至差,無非就是沒碰上敵人,沒有功勞罷了。不知怎麼,居然沒有認真擔心過含沁的安危。

  可現在小福全這一現身,這一著急,似乎就把她心底那股虛假的安全感給戳破了:打仗和兩個人打架,終究是不一樣的,要是遇到大股敵人,就算沁表哥多精明,許鳳佳和他哥哥又有多勇武,人一多,終究不是敵手,就是全軍覆沒,都不是沒有可能……

  忽然間,渾身是箭,身上蓋滿血結成那黑紅色的冰,面若金紙躺在擔架上的,似乎並不再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他的臉變成了含沁,而善桐一下就軟得都有些站不住了。她伏在馬兒背上,抱住了馬兒的脖子,作為支撐,也顧不得腦袋邊上的噴氣聲,聽小福全和那人理論了幾句,氣哼哼地道,「軍情?可不是軍情!說出來嚇死你!我們在、在夏官營遇到了兩百來個人!咱們就九十來個人,二對一還多些,可咱們還贏了!服氣麼?」

  韃靼人的勇悍,眾人都是明白的,人家兩百多個遇到九十多個,能打贏的確是樁戰績,眾人一下都沒了聲音,只有人還不服氣,笑道,「那你不嚷捷報?——嘶,死了幾個?該不是——」

  說到後來,聲音中調笑輕浮的意味已經全斂去了,過來報信的卒子不喊捷報,多半勝了也是慘勝,再一結合小福全一開始滿口的要緊事,人群已經開始擠壓著為小福全讓路了。善桐急得直踮腳,想要從人群中看到小福全,問他幾句話——又怕女兒聲被人聽出來了,可她被擠在一群漢子裡,身形又嬌小,哪里看得到?正是著急時,小福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卻沒有挪動地方,反而帶了哭音。

  「人?人死了十多個!」他的聲音高亢而絕望,似乎一隻不知所措的鳥兒,在大雪天迷失了道路一樣孤淒。周圍人都哄笑起來,紛紛道,「那是大勝啊!傻小子,你是嚇著了?可別喪氣著臉去報喜,留神你們家老爺一個不中意呀,今晚你就——」

  「什麼報喜!」小福全的聲音裡都透出了失態,他似乎是哭喊到了地上,聲音眼看著就沉了下去,「我們家三少爺捐軀了!蒼天呀!三少爺才幾歲……他是英年早逝呀!國公爺這要是聽到了,可得、可得……」

  他說不下去了,嗚嗚咽咽地就放了聲兒,周圍人群也頓時響起了一片抽氣聲,善桐整個人都僵在馬邊,只聽到身邊有人低聲向同伴詢問,「這三少爺是誰啊?」

  「京城來的,又是國公爺,不是許家的三少爺還是誰?」他得到的答案低沉而急促,「可惜了,勇冠三軍啊——」

  末尾的音調,到底是往上揚出了一點風涼。

  倒是有人厚道,還扶了小福全一把,吩咐他,「快去報信吧!唉,真是可惜了!」

  一時倒都讓出了路來,讓小福全過去了,不多時軍隊開拔了,眾人也都陸續散去。善桐驚魂未定,木木然尋路回了後營,一路上還在想:「表哥怎麼說也都是少爺級的,就算身份低些,一旦出事也會有消息回來的。小福全隻字不提,可見得沒有出事。」

  可就算理智這樣覺得,但心頭卻還是走馬燈一樣放著含沁躺在擔架上的畫面,越想心裡就越難受,好像被人握住了心兒使勁地捏著,竟連氣都喘不過來了。這樣渾渾噩噩地回了帳篷,她下了馬正要把馬兒牽到馬槽裡,卻被帳內傳出的爭吵聲給驚得一下回過神來。

  「逆子!你的孝悌大義學到哪里去了!開顱之術,駭人聽聞!你不把你的命當回事,我也懶得管你!可你想過你祖母,你娘沒有?」

  雖然氣得都帶上了顫抖,但聽聲音,的確是二老爺的聲氣不錯。善桐還未來得及吃驚,榆哥那緩慢而低沉的聲調,便毫不示弱地響了起來。

  「就這樣活著,倒不如死了!娘看到我就難過,祖母又何嘗不是一樣?活著就是不孝!不能治好,那就死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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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會面

  善桐不及細想,忙就掀簾子進去,叫了一聲爹,正要多說幾句話來緩和氣氛,二老爺和榆哥已經雙雙瞪來一眼,二老爺怒道,「一個人沒帶,跑到哪裡去了!你娘怎麼教的,教出這麼個野人來!」

  雖說二老爺對外春風拂面,對內卻是疾言厲色,但他一向疼愛女兒,三個姑娘在他跟前一向都很有臉面。而和懂事的大姐善榴,怯弱的小妹善櫻比,善桐因為嬌憨可愛,一向是最得父親疼寵的,相處幾年來,二老爺就是對哥哥們再凶,也都沒有說善桐一句重話,此時不由分說來了一句,又是蠻不講理,偏偏善桐也的確有些心虛,她一下就愣住了,臉上不免帶出幾分委屈來,尚未說話,榆哥已經怒道。「三妞又不是亂跑!您就是不聽人說話——」

  他火氣上來,說話也不結巴了,語速越來越快,終於趕上了一般人說話的速度。「權先生說了,死不了人的,他開了三個腦袋,一個都沒去世——」

  二老爺頓時顧不上善桐,已經被榆哥氣得直捶胸口,善桐和善榆都嚇了一跳。善桐哪裡還顧得上委屈,忙奔上前一把扶住父親,叫了一聲爹,又給榆哥連使眼色,不許他再開口。一握住父親的手肘,又覺得父親簡直瘦得連一點肉都沒有了,一時間心如刀割,見榆哥還要再說,便呵斥道,「哥,哪有這樣頂嘴的道理!你少說一句吧!」

  榆哥見二老爺顏色不好,也不敢再說什麼,只好恨恨地閉上嘴,卻依舊看向一邊,不肯流露出悔意,滿臉的不服氣,濃得幾乎都要滴下來。楊四爺一直在邊上急得打轉,偏偏一句話都插不進來,眼下得到機會,忙又攬了善榆,輕聲細語。「傻孩子,你爹是心疼你呢!你想想,他才開了三個人,就是開了三十個、三百個,咱都不能答應,除非開了三千個,沒有一個閉眼的,那咱們才開。再說了,開了能活多久,這誰知道呢?現在看著是沒事人一樣,一轉身就閉了眼,這樣的事情還少嗎?你年紀小不知道事,你爹這才是老成之舉,什麼開顱,咱都別提了!」

  四老爺這個和事佬是做得好的,榆哥雖然還陰沉著臉不說話,但面上的不服氣之色,也有所減弱,二老爺看在眼裡,神色也見了緩,善桐大鬆了一口氣,忙也道,「再說了,四哥你自己沒發覺麼,你現在說話已經不大結巴了,還不是因為權先生給你針灸了幾次?這樣看來,針灸就足夠見效了,開顱術什麼的,不行也罷……」

  在場的三個男人身軀都明顯一震,榆哥講話又磕巴了起來,「什、什、什麼!我、我不結巴了?」

  二老爺本來正閉著眼調息,聽到善桐的話,他一下驚喜地睜開了眼,目光毒蛇一樣對準了榆哥,聽到榆哥說話,眼中失望之色,一閃即逝。張口要訓斥女兒,又尋不到辭彙時,善桐又忙道,「也不是說就全不結巴了,哥你別緊張呀,你就慢慢地說話,四叔和爹你們也都別看著——」

  她一下又怕自己點醒榆哥,他反而從此又結巴起來,心底急得厲害,恨不得能把榆哥激怒了,和他吵一架再說。帳內數人正是夾纏不清的時候,帳外又有人來報,「老帥們請楊糧道大人一家過去說話。」

  人在軍營內,自然是軍令如山,二老爺本來聽了善桐的話,正是將信將疑,掃了女兒一眼,正要開腔仔細盤問時,聽了這一句話,一下就站起身來,拉榆哥道,「收拾收拾,隨我過去吧!

  榆哥可能自己也在著急,腦袋瓜子轉得很快,又也許還在生自己的悶氣,或者是生二老爺的悶氣,他居然敢一下就掙開了二老爺的掌握,甕聲甕氣地說。「這肯定是找妹妹的,和我沒什麼關係。您帶著她一塊過去就夠了,我就不跟著出去丟人現眼了!」

  雖說最後一句話依然是氣話,更有自暴自棄的嫌疑,但這句話依然讓二老爺和四老爺同時動容。二老爺還沒有說什麼,四老爺已經低沉而驚喜地道,「二哥,你瞧嘿!咱孩子真——真不結巴了!」

  又驚又喜之下,他的調子居然也打了磕巴。

  二老爺滿心的喜悅,只是不露出來:不但說話不結巴了,反應也不像從前那樣,總是要慢人一拍。難道權神醫醫術通神,居然到了這樣的地步?只是針灸了幾次,榆哥的頑疾就見了緩?

  他又看了善桐一眼,將疑問捺下,只是不動聲色地道,「行,那就先不帶你了,和你四叔一道,在這安生待著,不許出去闖禍!」

  便向善桐一使眼色,當先撩起簾子,大步出了帳篷。

  一出帳篷,他的臉就變圓了,本來抿緊的嘴唇也鬆弛下來,露出了一個小而真誠的微笑,令人一見之下,便有如沐春風之感。即使是對個傳信的小卒,二老爺也相當客氣,「累兄弟久等了!馬牽來了麼?咱們這就走!——大家這都已經到了吧?」

  那小卒頗有幾分受寵若驚,本來神色木然,大有子弟兵、嫡系親衛的倨傲,此時也不禁露出笑來,一邊服侍二老爺上馬,一邊道,「糧道大人明鑒,今晚可是熱鬧了,十多個將軍都在大帳裡候著吃酒,還有西邊的幾個糧道也都過來了,上一回人到得這麼齊,那還是戰前的事呢!不過老帥們自己還在小帳篷裡,俺們現在也就過去。」

  自己也就上馬領路,輕輕一磕馬肚子,三匹馬頓時就在營地中小跑了起來。

  這一場大戰蓄勢待發,二老爺自然不會一無所知——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他幾乎已經是攏總將大軍的糧草調動給全都握在了手心,早在半年前開始,上頭就有了醞釀一場會戰的意思,這一次他過來定西開會,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善桐一個女兒家家的,年紀又這樣小,為什麼被點明了要『一家跟著過去』,榆哥說是只讓善桐一個人過去的意思,四老爺也並無他言……難道她一個女孩子,還有什麼軍事上的長才讓老帥們看重了不成?二老爺心中不是沒有疑惑的,只是場合所限,也問不出口來,卻不禁也頻頻回顧女兒,眼神中自然大有關切之意。

  善桐卻是深知個中原委,叫父親過去,估計就只是為了開會了,可叫她過去,估計還是為了那個殺人如麻的惡棍羅春。一時間心中也不禁有了些無奈:知道的人,都知道她和羅春並無特別的瓜葛,只是打過一次交道,不知道的人,聽了幾次三番讓她去認,又聽說羅春曾經索要過她,只怕會有不好的聯想,這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傳到桂太太耳朵裡,不知道她是不在乎,還是會往心裡去——

  她一下又有了幾分煩躁:雖說桂二哥實在是個良配,論身份門第也沒有任何比不上她的地方,兩人若是好事能諧,她自然是歡天喜地,但只要一想到桂太太,她就覺得即使是嫁進桂家,也不見得從此就沒有一點煩惱了。

  馬行一段時間,已經穿過了後營,又經過前營走了老長一段,終於到了一處僻靜地方,這裡非但特別以柵欄和營內分割開來,而且佈置還很特別:一般的軍營,是向外的那一面有柵欄,向內自然是四通八達,可這一塊區域,卻是面向山野通行無阻,可向著營內的這一面卻佈置了兩重柵欄,還有一排士兵在外把守。

  二老爺越發感到古怪,面上疑惑越濃,善桐看出來了,下馬事便在父親耳邊輕輕說了一句,「這應該是那群韃靼人住的地方!」

  她也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句話,便被人帶進了柵欄前的一重大帳內,果然見得那天河邊見到的三巨頭都在不說,連桂含欣這個小侯爺都到了,並一個同許鳳佳生得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跟隨在平國公之側服侍,想來也是平國公的子侄輩。帳篷內還有兩三個善桐不認得的人,但觀其服色氣質,並二老爺和他們用眼神寒暄時的態度,應當也是兩位老帥心腹中的心腹了。

  沒見到桂含春,她的心裡未免有幾分不安,不過父親在身側站著,又多少緩和了善桐無依無靠的感覺。她匆匆給兩位元帥都見了禮,不過對那封子繡卻犯了難——他雖然位次只在兩位老帥之下,但眾人對他神色中似乎沒有多少恭敬,他也顯得很冷淡,甚至都沒有落座,只是在椅子上搭了一條大氅,自己站在帳篷邊上,正透過透氣用的小窗打量著外頭的夜色,連善桐兩人進了帳篷,似乎都沒能讓他回過頭來。俊秀如玉的側顏上,委委婉婉,也露出了一縷漫不經心的倨傲。

  雖然肯定是已經聽說噩耗,知道了兒子去世的消息,但平國公面上的冷硬居然沒有一絲裂縫,他不喜歡善桐,但對二老爺倒是很客氣,非但親自起身和他互相見了禮,還罕見地寒暄了幾句,「小楊,路上辛苦了吧?有小半年沒見,你看著是又瘦了!西北局勢如此,你是為了糧食操碎了一顆心啊!」

  雖然有收買人心之嫌,但二老爺也應景地跟著紅了眼圈,「為了國事,卑職殞身碎骨又何足惜……」

  就是桂老帥和幾個將軍都道,「楊糧道真是辛苦了,手裡抓著的可不止一省糧道的事,真真正正是有擔當,又有能耐。」

  平國公更道,「雖然消息還沒下來,但也有八九分准了,年後我們一場大戰,糧草的事也就是要交給你的,不過名不正言不順,你現在身份還只是個左參議,不過分管糧草而已。我們已經奏請朝廷,你肯定是要動一動的——」

  雖然他用了我們兩個字,但誰是我,誰是們,二老爺卻不能不分清楚,面上驚喜之色,感激之意才現,那邊封子繡忽然回頭道,「他們出來了,小兄弟,你過來!」

  居然敢於打斷平國公的說話,並且還自然而然,殊無惶恐之意。

  平國公正是籠絡人心時候,封子繡這麼不給面子,他涵養功夫再好,臉上也不由得一沉。善桐看在眼內,心下對封子繡的來頭就更好奇了:敢駁平國公的面子……這個人要不是個愣頭青,要不然,面子就實在是太大了。

  她也不敢誤事,忙碎步走到封子繡身邊,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時,果然見得以羅海為首,幾個人上了馬,往柵欄營地方向緩緩過來,透過粗大圓木,可以隱約看到幾人的身形,但眉眼卻又都被衣帽擋住。

  「現在晚上,星光雖然亮,但千里眼幾乎已經廢了,你只能憑肉眼看,現在你告訴我。」封子繡這話問得雖然不疾不徐,但語氣卻很嚴厲,「這樣看,這五個人內,哪一個是羅春?」

  善桐下午才剛見過羅春,又沒能見到他的眉眼,憑著髮簪認出來之後,要向桂含春指出他來,自然是靠記住他的身形和馬匹。此時一眼望過去,就肯定地道,「哎呀,他又換了馬,這一次騎的是一匹黑馬,就在羅海後頭,他要比那群人都高的,只是比羅海矮了一點——就是他不錯了。」

  封子繡嗯了一聲,又拍了拍手,不過瞬息工夫,又有人帶進了楊善溫來——他換了新裝,神色興奮中,又隱隱帶了些憂慮,沒等眾人問話,便飛快道,「是黑馬上的那一位!俺看了一個時辰了,若不是他,楊老三頭也割下來!」

  封子繡唇角一動,似乎想要笑,又被忍住了,他點了點頭,並不搭理善溫,只是揮了揮手,就又有人將善溫帶了下去。善溫看到善桐和二老爺在此,已經沖他們直打眼色,大有詢問之意,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不得不離開了帳篷。

  善桐先還有些木然,等他出去了才一下警醒過來,體會到了善溫的擔憂,一時間不禁眉頭大皺,多添了幾分心事。

  她謹記著桂含春說的,『不要和羅春照面』這句話,正要出聲告退時,那邊二老爺已經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善桐——到我身邊來!」

  或許是因為不知道封子繡的身份,他顯得有幾分警覺,也表露了自己的不悅。善桐一時很難和父親解釋自己必須回避,正是為難時,那邊帳篷一動,已經有人進來傳訊:「回稟兩位大帥,羅海一行人到了!」

  她便只好乖乖地溜到父親身邊站著,又扯了扯自己的帽子,略帶忐忑,也帶了極大的好奇,望向了帳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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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1 10:2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裂土

  就善桐知道的情況來說,其實羅春的人馬要過定西來也並不簡單,他們還是要穿過一段帖木兒的勢力範圍,或者是因為如此,幾次出現,這群人都纏了頭臉,這當然是儘量低調的一種表現。不過他雖然和帖木兒關係疏遠,但韃靼幾次東犯,可汗卻也沒忘記自己的小弟弟,站在韃靼人的角度上來說,雖然帖木兒篡了自己弟弟的王位,但對羅春採取的還是懷柔政策。他雖然佔據了水草最旺盛的草原,以及與大秦接壤,年年都能過來打草穀的上等土地,而羅春自己的勢力似乎只有西北的一小角草原,但顯然帖木兒現在還並不想吞併弟弟的部落:韃靼人自己也不是一塊鐵板,帖木兒的叔叔、伯伯們,有很多還在西域虎視眈眈,想要打通帖木兒自己的勢力,以便能用西邊來的黃金和寶石,換取大秦的茶磚和絲綢呢。

  也因此,對於今天的會面,她是並不訝異的,一旦大秦和羅春可以聯手,雙方都能得到看得見的好處:兩邊夾擊帖木兒之後,或許大秦可以打通一條往西域的通道,但這一處地廣人稀,一時半會也不可能完全歸於王化,羅春大可以乘此機會,肆無忌憚地發展自己的勢力,只要再往西北一點兒,離開大秦邊境,恐怕大秦也並不會約束他的行動。至於羅春的勢力膨脹起來後,事態將會如何發展,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能打贏眼前的這場大戰,重新鑿通西域,並且令北戎在幾十年內沒有再度東犯的能力,其實就已經算是大勝了。她看了那麼多史書,也沒看到有哪個皇帝,能把一整個勢力全都趕盡殺絕。

  但能夠理解老帥和朝廷的考慮,並不代表她對於羅春有任何好感,西北最淒涼的時候,甚至十室九空,年年被打草穀的韃靼人燒殺擄掠,一直到國家安定下來,騰出手來對付北戎了,桂家也帶著兵馬坐鎮陝西甘肅一帶了,幾十年來才漸漸恢復了元氣。一百多年延綿下來的仇恨,使得邊民雖然亦不得不和韃靼人有經濟上的往來,但刻骨的民族仇恨,依然燒在了每一個西北人的心裡。善桐自己更是親身見識過羅春的殘暴,在她心中,已經期待看到一個滿臉狠厲的強盜頭子,當然長相也自然是韃靼人慣有的圓臉盤、小眼睛——

  也因此,羅海一群人一進帳篷,她就吃了一驚。

  韃靼人和祖先們都長得很像,甚至只要是混過韃靼人血的漢戎混血兒,西北邊民也都可以輕而易舉,一眼認出來。只因為韃靼人的眼仁總是帶了一圈的黃,臉圓不說,顴骨要高,眼褶子厚,眼睛也不大。看著和漢人長相區別頗為明顯,並且身材往往矮小敦實,在馬上還看不出來,一旦下了馬,個個都是羅圈腿——不說別的,就是在營地附近,也經常能看到多年被俘虜回來的韃靼老雜役,拿這幾點一套,再沒有不准的。

  可羅海這一群人,打從羅海自己算起,沒有一個長得和韃靼人有一點相似的。羅海自己身材高大壯碩,臉上紋滿了韃靼文是不錯,可臉長鼻鉤,高鼻深目,要不是眼睛裡還帶了一圈黃,看上去和韃靼人真沒一點關係,更好像是極西之地來的色目人……不過,善桐這可就只是聽說了,雖然相對于一般女孩,她的見聞稱得上廣博,但就算是她也沒有見過如今已經少履中原的色目人了。

  除此之外,還有兩三個膚色極黑,環眼突唇的,卻似乎是昆侖奴……更有膚色做了深棕,大眼薄唇的兩個少年,長相居然很是俊秀,行動間,神色還隱約帶了天真,不過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善桐就認不出來了。

  這五花八門的人種,就多少把羅春給蓋過去了,其實最讓善桐奇怪的還是這點,怎麼說他都是韃靼王族,可看著血統卻是一點都不純。高鼻深目和羅海極為相似不說,膚色居然是奶油一樣的淺白色,雙眼泛藍,在燈光下一照,頭髮都做了淡金色。韃靼人的幾個特點,在他身上是一旦都顯示不出來:忽然間,她有些無法肯定了,這個人真的會是韃靼王族,他們所謂的博兒只斤氏之後?

  據說韃靼人雖然野蠻落後,甚至會用妻子招待遠來的客人,不是自己的血脈,也認作親生一樣的養大,但黃金家族的守灶子長成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也……

  帳內眾人,自然沒有一個不是人物,就算心中有訝色,也無人露出來。出面為雙方介紹的居然是平國公身邊的那位許家小夥子,看來和羅海竟不是初次見面,雖然神色並不親熱,但也決不傲慢,他逐一為羅海引見過了平國公和桂元帥,卻是先介紹了自己的父親,再以尊敬的口吻,著重令羅海拜見桂元帥,「這就是和你們多次打過交道的桂家老虎,他和你的主人平起平坐,你應該向他行禮。」

  羅海並未掩飾自己的驕傲,用疑慮而警戒的眼神,逐一打量過了帳中這七八個人,這個高大健壯的年輕漢子一開口,就是純正的漢話,「親愛的于飛朋友,我代表我的主人,我不能向他行禮,而你們的屬下,應當向我行禮。」

  居然一開始就和大秦這邊較上了勁……

  還沒等許於飛答話,他又指著封子繡問,「這個漂亮姑娘是誰?我聽說你們的朝廷看不起女人,不讓女人做官,她是誰,為什麼坐在這裡?」

  善桐幾次見封子繡,都對他的傲氣有深刻印象,可這一次她卻大開了眼界,封子繡不但沒有動怒,反而微微一笑,和氣地說了幾句韃靼語,居然也是口音純正,流利無比。

  羅海聽到他的說話,神色頓時一整,他猶豫了一下,居然慢慢地彎下腰單膝觸地,給封子繡行了禮。「既然你代表的是你們的皇帝,那麼,我給你行禮。」

  平國公和桂元帥的神色雖然都依然深沉,但善桐已經感受得到這個看似粗豪無禮的漢子,行動間所蘊含的心機。不過行禮一件小事,他就翻出了三種花樣,已經開始挑撥大秦這邊三方的關係了……

  這還沒有完,待封子繡嫺熟地以韃靼人的禮儀,摸過了羅海的頭頂,受了他的禮之後,這個粗豪的漢子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你代表你的主人,我向你行禮,我代表我的主人,你們也都應該向我行禮。」

  自從進帳以來,這群人尚未落座,氣氛自然有幾分凝重,隨著他的這個要求出口,氣氛一下就有了幾分劍拔弩張。善桐都察覺得到父親肩上的緊繃了:讓一個朝廷命官向韃靼人行禮,就算是形勢所迫,只怕也會被認為是奇恥大辱……

  許於飛似乎是承擔了同韃靼人打交道的任務,見封子繡閉口不語,面色又高深莫測起來,他便笑著說。「羅海將軍,你們的王帳離大秦實在是太遠了一點,連年都沒有入貢,也未曾受過皇上的封賞,你的主人沒有官職,我們又該如何行禮呢?要是帖木兒可汗在此,他倒是有世襲伯爵位在身,我們是應該述禮的。」

  他語氣一頓,又笑道,「不過就是如此,家父有公爵位不說,桂伯父也是二等伯爵,恐怕也只能行個拉手禮就算數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話尤未已,桂含欣已經不耐煩地一拍桌子,「廢話那麼多,還是不是漢子?坐下說話就是!不是敵人就是朋友,誰和你說什麼行禮不行禮!」

  兩人似乎有意似乎無意,你一言我一語,居然已經把羅海的這一招化解於無形。只看這兩個人的表現,就知道桂家、許家的家教,或者有一定缺陷,但終究也不是沒有過人之處。

  羅海目光閃動,正要說話時,封子繡忽然又和氣地道,「再說,正主就在身後,你狐假虎威的,恐怕不大好吧,羅海兄弟?」

  這話一出,韃靼眾人都已經色變,手紛紛按往腰間時,周圍鏗鏘聲中,衛兵們的刀槍火銃也都紛紛擎了出來,居然是眨眼間就是一副談判破裂,要刀兵相見的樣子。

  善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可見從平國公起,直到自己父親,諸位將軍官僚,不是含笑做若無其事狀,就是板著臉做深沉狀,居然沒有一個人動彈,便也竭力不動,板著臉顯得一臉木然。不過她戴了一頂帽子,帳篷內火又燒得旺,此時情勢緊張,汗珠已經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卻是不敢抬手去擦了。

  封子繡面上卻依然是一派平靜悠然,他居然還笑了起來,沖著善桐所認定的『羅春』,以商量的口吻緩緩道,「據說鬼王弟乃是俄羅斯女奴所生,也因此才被兄長找到藉口,篡奪汗位。我們大秦的燕雲衛雖然不是個個精銳,但也不是吃閒飯的,羅春可汗以本來面目現身,終究是莽撞了一點吧?」

  這位白膚漢子目光閃爍,並不說話,只是游目四顧,往周圍一看,就歎了口氣,懶洋洋地說,「被你詐出來啦。」

  他一開腔,善桐頓時肯定再沒有假,他就是羅春不錯。話中那懶洋洋的興味口吻,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眾人也都知道羅春的意思;封子繡這一番話,當然不足以作為指證羅春的真憑實據,但他話說完了,羅海諸人卻不禁都看向羅春,而不是露出好笑神色,就足以證明封子繡所言為真,此人是羅春不假。到了這個時候,羅春要再硬撐下去,就難免要被人看不起了。

  「這麼大的事,羅兄弟要能耐得住性子,只派手下過來,那才奇怪。」封子繡似乎並不太愛說話,揭穿羅春之後,就只是對許於飛點了點頭,許於飛便和氣地道,「軍情吃緊,繁文縟節就免了吧,羅春兄弟請。」

  如此一來,才請動羅海一行人等,在客位逐一落座,又有人抬了一個大圓盤過來,圓盤內已經堆沙成山,以綠草黃泥為點綴,作出了西北一帶數省的地形圖來。羅海一行人等一看就新奇起來,紛紛以韃靼語交頭接耳,倒是羅春沒有參與在內,他距離沙盤最近,隨手就拿起了沙盤附近的小旗,揮開士卒,將各色小旗又快又准地插進了各個區域,沒有多久就已經插完,拍了拍手道,「我的,我哥哥的,你們的。」

  盤內果然以三色小旗標出了一個很清楚的勢力範圍:在西北這數省間,地塊被劃分成了三個長條,大秦和羅春的領土,剛好把帖木兒可汗的土地夾在了中間。當然再往北邊去,帖木兒可汗還有一大片土地是對羅春成包抄之勢,羅春也不怕丟人,在那個方向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黃旗。

  眾人都一片沉默,桂元帥和平國公好像被點了啞穴,或者只是來做個城隍爺的,均是泥雕木塑一般不肯說話。許于飛左看右看,又抬起頭來沖羅春微微一笑,拔起了帖木兒汗國的一根黃色旗幟放到一邊,插上了大秦的紅旗,親切道,「現在這王家壩已經是大秦的土地了。」

  王家壩地勢險要,也算是通往帖木兒汗國的一處要道關口,本來的確是大秦抵禦韃靼的重鎮,可惜已經丟失多年,這一次能夠奪回,算是不大不小的進展和勝利,不過消息也就傳來不到兩天,善桐還是在權仲白帳篷裡聽說的。羅春面上訝色一閃而逝,他又點了點頭,無所謂地說。「一城一鎮,小事情。」

  他又動手把帖木兒汗國的黃色區域旗幟全都拔起,居中分為大致相當的兩塊,分別插上紅旗、藍旗,「我的,你們的。」

  果然是粗人,價錢都講得這樣直率……善桐還沒來得及感慨呢,羅春又道,「我還要三千把火銃,兩萬斤火藥,茶磚兩萬斤、鹽磚兩萬斤、工匠……」

  他笑嘻嘻地指了指封子繡,「如果你能跟著我,茶磚和鹽磚我都不要了。」

  一邊說,一邊又拔掉了兩個城池上的藍旗,「還有兩座城,都給你們。」

  就算封子繡絕色傾城,但拿兩座城和這麼多物資來換,尤其是在羅春現有也不多的情況下,也算是豪舉了。善桐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她雖然努力把面皮繃得死緊,但還是禁不住在心底偷偷地一笑:當羅春索要的美色不是她,也不是一個姑娘的時候——好吧,她不大厚道,但還真是挺有意思的。這個人的行事,還真是不同於一般的韃靼賊寇,處處都有些出人意表,就連好色,也都這樣坦蕩蕩地。

  她趕忙又想到了羅春的暴行,在心底努力建立起了對他的防範和冷漠時,卻見他一邊說,一邊又厚臉皮地沖封子繡拋了好幾個媚眼,配上那白皙俊秀,很有西域風情的容貌,竟顯得十足喜感,一時間只得咬住嘴唇,這才吞下了笑聲。

  封子繡似乎也沒有被羅春觸怒,他微微一笑,也站起身來,將羅春插進的兩色旗幟又拔掉了,插進了大量紅旗,連原本羅春自己的黃旗區域,都被拔掉了小半。眼看著千里江山一片紅時,羅海眾人都微微有些色變,羅春卻依然很是泰然,他欣賞地望著封子繡,似乎正在腦中想像著一些見不得人的場面,眼神竟顯得十分眷戀縱寵。

  善桐這下是徹底無語了,她雖然也想過羅春的性子,但顯然想不到,他居然會如此——如此多情。

  可等封子繡緩下了動作,讓這一片紅的沙盤展現在眾人之前時,羅春的反應卻也又讓大家都嚇了一跳。他居然就這樣站起來,俯下身一下把北邊的黃旗全都掃走,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幾根,這才直起身來,好整以暇地道,「你們要做大,我也就往大了做,黃土高原,全讓給你們也沒有關係。不過北邊的地,我全要了。除此之外,我還要一個女人,沒她,什麼買賣都別做了。」

  封子繡一揚眉,皎然氣質中,似乎有一把長劍陡然出鞘,寒光四射,露出無限鋒銳,他冷冷地道,「女人絕無問題,已經為你準備好了,但地卻不能這麼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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