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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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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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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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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發表於 2017-3-2 10:41:45 |只看該作者
200清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連帶立夏都好像剛生吞了一個雞蛋,被噎得直瞪眼。

  兩個人反射性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七娘子才轉回身目送著乞巧的背影遠去。

  她又看了看屋內——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西三間裡空無一人,許鳳佳似乎也並不在房間裡。

  立夏輕輕地推了推七娘子,用詢問的語氣低聲詢問,「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

  七娘子考慮片刻,也就點了點頭。

  「和氣點。」她的聲音就像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一樣,「別冤枉了好人。」

  立夏點了點頭,便匆匆轉身而去。七娘子放沉了腳步,進了屋子時,正好許鳳佳也從淨房出來,頭髮尖兒還落著水珠,身上鬆鬆地披了白布中衣:看起來就像是洗過澡的樣子。

  「怎麼大中午的回來洗澡?」七娘子微微抬高了聲調,又轉身看了看門口,「乞巧那丫頭剛才衝出來,一臉驚容,活像是見了鬼,我還當出什麼事了!」

  「噢,」許鳳佳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是我早上和幾個弟兄切磋了切磋,出了幾身大汗,剛才回來要水洗漱。是——是那個叫中元的丫頭要的水,許是她不知道,我穿衣服的時候就進來了。」

  沒出嫁的小姑娘,看到這麼香艷的場景,會臉紅心跳忙不迭地走避,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七娘子將信將疑地看了許鳳佳一眼,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皇上見過廖千戶沒有?」她在桌邊坐下,換了個話題。「現在天氣冷,又是大白天的,衣服也要穿好……」

  許鳳佳撇了撇嘴,「那麼多紐扣,誰耐煩去系?」

  就一臉無賴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一邊歎氣,一邊走到許先生身前,為他繫上做工精緻的紐絆。這些小東西做得隱秘,大老爺們要扣好的確也不容易。

  「從前在軍營的時候,你就耐煩了?」她一邊工作一邊詰問許鳳佳。

  熱熱的吹氣聲就拂過了她耳邊,許鳳佳的聲音裡閃過了低低的笑意。「在軍營的時候,又沒有夫人跟著服侍。」

  這男人雖然成熟了不少,但那股子欺行霸市的霸王氣概,卻是絲毫未見,動不動就壞絲絲。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

  若是在以往,她說不准就要強忍住唇邊的笑意,以免讓許鳳佳得意了去。

  可是此時此刻,她腦海裡卻全是乞巧離去時的表情。

  乞巧是個聰明姑娘,不會不知道擅自勾搭男主人的丫鬟,下場會有多淒慘……她也是見識過七娘子的手段的。

  難道真是色迷心竅,打算……可那也不是在許鳳佳光著的時候走進去吧?怎麼看,都是自己脫光了進去更有勝算一些。在許鳳佳光脫脫的時候進去,除了用眼睛吃點豆腐,還能做什麼?

  可如果是單純地走錯了屋子,她又何必那樣激動,連自己都顧不上招呼了。

  她垂下眼,繫好了最後一枚福扣,順勢就抬眼望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也正垂著雙眼,專注地看著她。

  兩人目光相觸,一時都有些迷惘,許鳳佳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儘是深思,反而沒有常常閃動著的索取與進犯。

  七娘子望著他的目光漸漸下沉,最終,這兩道熱得可以燒化琉璃的視線,就聚焦到了七娘子的雙唇間。

  她一下有些畏縮,微微地往後仰了仰身子,讓許鳳佳的視線重新和自己的雙眼鎖在了一起。

  心裡也不是沒有好奇:以許鳳佳的作風,這時候只怕早已經攔住了自己的退路。

  可今天他卻沒有動,只是這樣保持著被動的姿態,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是等待著自己的許可嗎?還是因為今天稍早的事,到底有些心虛……

  紛亂的思緒蒸騰成了棉絮一樣的雲彩,在七娘子的腦海裡翻騰舒捲,攪得她一陣陣地犯暈。

  而似乎是為了掩飾她的猶豫難決,她的手竟在不知不覺間撫上了許鳳佳的側臉,似乎有自己意識似的,輕輕地描繪著他的輪廓。

  就在這一刻,七娘子知道她對許鳳佳是有愛的。

  她並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在男女情事上純情得有如一張白紙。好感和愛之間的區別,七娘子也不是不清楚。

  曾經她是喜歡許鳳佳的,也所以她會因為自己的理智而無奈而受傷,也所以她有動搖,有猶豫。但這份喜歡畢竟不是真愛,七娘子也不可能浪漫到只憑著幾次相見,就無可救藥地愛上誰。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男人不是個好丈夫,他自己都承認這一點,他的前妻死於非命,他對兒子不親,她也很難想像他一臉父愛的樣子。他太年輕,很不穩定;太優秀,將來會有大批想要和她分享的少女;他太有征服欲,對她的索取急切得讓她懷疑自己不過是一塊難啃的骨頭,是他的一個遊戲。就在剛才,他還讓一個妙齡少女紅著臉衝出了屋子……這裡頭的是非,還根本沒能分明。

  可就在她瞭解了這些之後,她居然還會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退後,理性催促,而感性挽留。

  她恐怕是真的有一點愛上許鳳佳了。

  七娘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要抽回手,然而動作才起,就被許鳳佳一把捉住了細滑的柔荑。他偏過頭凝視著七娘子的手,片刻,才揚眉又望向了她。

  她這才發現許鳳佳的眼眸已經暗沉了下來,神色深沉難測。

  儘管兩個人的衣裳都還很整齊,但七娘子卻覺得此時此刻,屋內卻要比他們在床內做盡風流事時,還要更悶熱。而她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的赤/裸。

  她搖搖頭,堅持地加了力道,將手抽了回來。

  許鳳佳眼中的失落,一閃即逝。

  七娘子就對著他的領口歎了口氣。

  她又靠近了一步。

  許鳳佳的呼吸聲陡然粗重起來。

  七娘子已經看不到他的雙眼,觸目所及,是一片雪白的衣料——那是許鳳佳的肩膀。

  只是這小小一步,已經讓七娘子心若擂鼓。

  洞房夜,她不願,卻不能退卻,生活中有太多的路,她是被推著走過,但這一步,卻全然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垂下眼,握住了許鳳佳胸前的衣扣,輕輕地把玩著這精緻的福結紐絆,咬住唇,維持著這沉默的邀請,靜靜地等待著。

  一聲如釋重負的低啞歎息,就傳到了七娘子耳畔。

  終於。

  她能感覺到許鳳佳肩上的緊張感,忽然間完全鬆懈了下來,儘管他沒有說出口,然而渾身上下的動作,似乎卻都在大喊著:「終於!」

  他的手指很快就找到了七娘子的下巴,溫柔地將她的臉帶了起來,和他的契合。

  這個吻不是他們之間的初吻。

  在之前的耳廝鬢磨中,許鳳佳也親過她,只是那親吻總是單方而草率的,七娘子從來沒有為他張開過唇,他也從來沒有要求。
自從許鳳佳第二次回歸,他們就像是在跳一支奇妙的舞,他總是遵循舞步,雖索取,卻不過分。

  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他反而很溫柔,只是輕輕地舔著七娘子的唇瓣,老半天,才加深了這個吻,將兩人間湧動的情愫,將他們之間難言的曖昧在這一刻一把揭開,激烈而狂躁地索取著七娘子的所有回應。

  七娘子頭暈目眩,腳趾尖兒都蜷縮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或者她已經不記得上輩子是否曾有,這樣激烈的吻。在這一刻,感官和記憶全都上浮,她的世界裡只剩兩個點,她與在她唇間進犯的那個男人。她感覺到許鳳佳的手伸進了自己衣領裡,拉扯著她的衣裳,摸索著她的身體,然而她所想的卻不是退縮,而是配合、配合、配合。她的女性直覺全數浮現,而許鳳佳的動作不再是進犯,不再是索取,終於貨真價實地成為了愛撫。

  然後許鳳佳忽然退後,中斷了這個吻。

  七娘子一瞬間還有些迷濛,她眨著眼望著許鳳佳,看著他抽出手——在這一刻,許先生臉上的表情是絕對精彩的——為自己整頓衣裳。

  然後她聽到了西三間外傳來的腳步聲。

  「夫人,午飯已經擺在西次間了。」上元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了進來,語調是如此的平板,好像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打擾了什麼。一面說一面推門進來,好奇地打量了許鳳佳一眼,又叮囑七娘子,「方纔五少夫人派人來送信兒,說是今兒下午她會晚些進樂山居,大約自鳴鐘敲了三響再過去,特地和您說一聲,免得您撲了個空。」

  七娘子看著許鳳佳臉上的懊惱,忽然間忍俊不禁。

  「嗯,我知道啦。」她轉過身跟著上元出了西三間。「以後進門前都先敲敲門。」

  上元先還有些不解,回身看了看許鳳佳,忽然意會,頓時就紅了臉。「奴婢莽撞了!」

  七娘子只是笑,「莽撞的不是你。」

  她不由得回過頭,戲謔地望了許鳳佳一眼,才笑著進了西次間。

  #

  吃完了午飯,許鳳佳就算再想拉著七娘子繼續耳廝鬢磨,也沒有機會了。

  皇上終於決定要見廖千戶一面,瞭解案情了。才吃過午飯,他就派了小太監來家,將許鳳佳傳進了宮裡。

  最近皇上活絡起了心思,想著下南洋的事,時常把許鳳佳叫進宮中瞭解情況。楊家那邊又和焦閣老鬥得厲害,時不時地也需要一個許家人過去一起說話,平國公畢竟有了年紀,二來身體也不大好,許鳳佳就不時要上楊家去,還有孫家並他自己的一些朋友,可以說是忙得不可開交,七娘子也早慣了他的來去匆匆。

  吃過飯小睡起來,立夏還沒到跟前服侍,七娘子就帶了上元進了樂山居。

  她是踩著點到的,才進了花廳,就和一個媳婦兒打了個對臉。七娘子險些被她撞到,腳步不禁有了些踉蹌,那媳婦忙跪下請罪:「奴婢沒長眼,衝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掃了花廳一眼,見五少夫人已經坐在了交椅上,心裡就有數了。

  「沒事沒事。」她微微一笑。「你是哪家的媳婦?我瞧著倒眼生。」

  那媳婦便恭順地回答,「奴婢是外頭小賬房張管事的媳婦,都叫我張賬房家的。」

  只看五少夫人特地拖了七娘子一刻,要私底下把事兒交給張賬房家的去辦,就知道她肯定是五少夫人的得用心腹。

  七娘子點了點頭,反過來催促她,「走得那麼急,是有事兒辦?去吧,別耽擱了。」

  就笑著進了屋,問五少夫人好。「五嫂來得早。」

  五少夫人擺了擺手。「也就是剛到,是張賬房家的來得早。」

  兩人對視一笑,七娘子也沒有揪著細問,就在一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靜靜地聽五少夫人管家。

  一大家子人,一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多的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五少夫人上午管的是家裡的採買大事,下午處置的多半都是什麼誰家的婆子病了,誰家的小子到了年紀,某某家來求恩典,想放出去讀書這樣的瑣事。七娘子卻也聽得認真。

  五少夫人辦事,的確也算是一把能手。

  雖然她可能是因為有七娘子在一邊,很多事只是簡單地說一句「循舊例」,或者抹稀泥了事,並不往下追究細問,但只看五少夫人對這種種瑣事,都是隨口就有發落,就知道此人心裡,其實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

  大太太管家,很多時候都是問得一句「你們照管著吧」,就撂開手不管。這樣的瑣事,很難到她面前。這固然是因為管家的全是自己的陪嫁,盡可以放心,但也可以看出大太太的性格比較粗疏,其實並不適合管家。五少夫人就不一樣了,很多瑣細的小事,她也過問得不厭其煩。

  很快就是日薄西山的時候,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沒有回自己的小院子,發落完了家務,就進了小花廳侍奉太夫人。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當然親熱得多了,一把將五少夫人拉到身邊坐了,來來回回,問的全是五少爺的起居瑣事。五少爺也是二十來歲的人了,在太夫人口裡就好像一個五歲的奶娃娃,恨不得連吃了幾口飯都要問個清清楚楚。

  五少夫人卻似乎是早有準備,答得也很細緻。

  「昨兒當值,又被拉去吃酒了。您也知道五爺的性子,還不是又吃得有了幾分酒意?」

  「是,祖母說得也是,朋友間應酬也是難免的……我就讓如意去服侍五爺睡了……」

  五少夫人一邊說,一邊看著七娘子笑。

  「你也太寵如意這丫頭了!」太夫人似乎有幾分不以為然,「三不五時就安排她服侍五爺——總也要給自己留出空來嘛。」

  話雖如此,太夫人眼角眉梢,卻全是深深的笑意。

  五少夫人微紅了臉,低下頭擰著手絹不說話,卻是欣然受了太夫人這貶中之褒。

  兩人就不約而同地全看向了七娘子,就連屋內服侍的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到了七娘子臉上。

  這一番做作,為的還不就是這一刻?

  七娘子就在心底微微冷笑起來。

  她托著腮,饒有興趣地同一群人對視了一會,張開口似乎要說話,到末了,卻只是輕輕地打了個呵欠。

  屋內的氣氛頓時就尷尬了下來。

  這千般做作之後,卻只能得到看客的呵欠回應,不說別的,只說對演技的這份褻瀆,都能讓佛起火。

  卻到底還是太夫人涵養高,微微一笑,也就將此事置之腦後,問七娘子,「鳳佳今晚又不進樂山居了吧?」

  「世子進宮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七娘子也配合地將話題扯到了許鳳佳身上。

  在樂山居這裡坐了坐,又進了清平苑打過轉,七娘子就帶著上元回了明德堂。

  「五少夫人也實在是過分了些。」一進西三間,上元就迫不及待地為七娘子抱不平。「還要特地支開您和賬房們說話……」

  話還沒到一半,她就止住了話頭。

  立夏和乞巧在屋內竊竊私語,兩個人都是一臉的凝重,見到七娘子來了,才住了口,乞巧一臉的忐忑,不安地打量著七娘子的表情,眼中已有了淚水匯聚。

  七娘子就衝上元擺了擺手。上元一聲兒不出,靜悄悄地退出了西三間,又死死地合上了木門。

  立夏深吸一口氣,輕聲開口。「這事……奴婢也不知道好歹,還是讓乞巧自個兒和夫人說吧!」

  她就輕輕地推了乞巧一把。

  乞巧一下就跪倒在地,膝行著向七娘子爬了過來,一把就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

  「少夫人!」她的聲音裡佈滿了哽咽。「奴婢……奴婢是清白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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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動機

  七娘子就微微蹙起了眉頭。

  乞巧她是很熟悉的,自從昭明二十四年進了玉雨軒,在她身邊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這丫頭雖然有些輕狂,總是逮著機會就在自己跟前賣好,但也決不是個蠢人……行事有分有寸,四年來也沒有給七娘子惹過什麼麻煩。

  要說她見了男人就忘乎所以地往上撲,七娘子第一個不信:要有這樣的心思,在九哥跟前早就露了端倪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如果乞巧是清白的,那不清白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許鳳佳了。

  「你說說看。」她輕聲道,「不要怕,要不了你的命。」

  乞巧肩頭一顫,越發是珠淚滾滾,半天才瞇縫著淚眼,絕望地抬起頭看向了七娘子——她跟隨七娘子多年,又怎麼聽不出七娘子這話中的潛台詞。要不了命,七娘子也多得是讓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姑娘,」她叫起了七娘子的舊稱呼,猛地吸了一口氣,止住了渾身的顫抖。「乞巧不是豬油蒙了心的糊塗人,只是如今跳進了黃河,是怎麼都洗脫不了了——」

  七娘子頓時面露不耐,「你就說吧!」

  話一出口,她也聽出來了,自己的語調是難得地露了鋒銳。

  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調勻了呼吸安慰乞巧,「你跟在我身邊四年了,我還不曉得你?你不要怕,只要你的心是真的,我就信你!」

  乞巧這才平靜下來,又深呼吸了幾口氣,將那最後一點細細的顫抖都平復了下去。只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裡,還殘存了些許恐懼。

  「昨晚上是奴婢在外頭值夜。」她輕聲細語地敘說了起來。「因為……因為世子爺和少夫人在一起,半夜有時候會要水洗漱。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是要等到四更沒有動靜,才可以入睡的。」

  因為許鳳佳愛靜,所以這些上夜的丫鬟都睡在西次間的小炕頭上,兩屋有小門虛掩,一般的動靜穿不過去,但只要揚聲一叫,丫鬟們就能聽見。這一點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少夫人也知道,我平時就是貪睡,今兒一早侍候兩位主子起了身,我就沒有在堂屋待著,而是和上元姐姐打了招呼,進了倒座南房我們自己的屋子去打盹兒。仗著夫人一早上都不在家,偷懶脫空……」乞巧垂下頭,眼底又蓄起了淚。「沒想到這一睡就睡過了時辰,一睜眼就是午時了。立夏姐姐跟在少夫人身邊,屋裡就只有上元姐姐能頂事兒,我就趕忙進了堂屋,心想著我得幫著傳飯、拾掇屋子,免得事兒都推給別人,倒在姐妹們中落了埋怨。」

  「上元姐姐和我打了個照面就出了屋去東翼了,想著少夫人似乎還沒回來,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就提了一壺熱水,想預備在西三間裡,等少夫人回來了立刻就可以洗手洗臉……一路進屋,冷落無人。我遇到玉芬從小廚房裡出來,手裡還拿了個橘子在剝,見到我就笑嘻嘻地道,『誰讓你來打水的?』我就納悶,說『是我自己來的』。」

  「玉芬說『好姐姐,沒想到你是個有膽量的。我倒恨不得能和你一樣。』就自己回了屋子,我聽著這話不對味,但也沒有細想,就提著水進了西三間,推門進去的時候……世子爺剛好沖完身子出來,正要擦身。」

  七娘子倒是鬆了一口氣。

  如若事情和乞巧說得一樣,那就完全只是個誤會了。許鳳佳自己在西五間也有淨房,很少在西三間洗澡,他又不要人侍候,乞巧一腔慇勤反而弄巧成拙,頂多是個不幸的巧合。

  乞巧咬了咬唇,卻也沒有往下說,而是拿眼睛去看立夏。七娘子見她這副做作,心裡的虛火一下又騰了起來。

  不對。

  以乞巧的性子,就算再輕狂,也不至於一見到男主人的身體就紅著臉狂奔出來。說到底,已婚男屋裡的丫鬟,哪一個不是見慣男性身體?再說又只是個誤會,她那麼慌張做什麼?

  她就把詢問的眼光投向了立夏。

  立夏面色沉肅,雙手按了按乞巧的肩頭,低聲道,「你說了,以少夫人的明察秋毫,也不會冤枉你的!」

  乞巧臉色數變,終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跪在地上給七娘子磕了幾個響頭,額頭上鼓起了老大的血泡,才抱著七娘子膝蓋,泣不成聲地敘述,「我當時嚇得一壺水都要脫手,還是世子爺眼明手快,一下握住了壺把,才免得熱水濺出來……世子爺來得急,也沒有穿衣服,就直接把手壓在了我的手上。我嚇得動不得了,世子爺就問我『怎麼這麼不小心?』,一邊將水壺放到架子上,又、又捏了捏奴婢的臉,說、說,『沒想到你主子是看中了你做通房,我還當玉芬、玉芳兩個才是預備開臉的——不過眼下沒你的事啦,你出去吧,還沒到收用你的時候』……我一下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世子爺就有些不耐煩,說,『還不出去?』,乞巧就慌了……一下……一下……姑娘!姑娘!乞巧自知粗笨,是從來沒有攀龍附鳳的心思的,請姑娘務必明察,乞巧冤枉!」

  話尤未已,她已是再忍不住,放聲大哭。

  屋內就似乎一下多了一個無形的重物,壓得人胸口喘不過氣來。

  七娘子泥雕木塑一樣地坐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慢慢地冷笑了幾聲。

  「你起來。」她低聲吩咐乞巧,見乞巧哭得有些迷糊過去了,索性輕輕地拍了拍她嬌嫩的臉頰。「起來。」

  乞巧便畏畏縮縮地站起身來,滿面惶恐地望向了七娘子,一併她身後的立夏,都是一臉如喪考妣的肅穆。

  七娘子好像吃了一杯冰涼的雪泡酸梅湯,噎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半天,才慢慢地開口。

  「乞巧,你說老實話。」她注視著這惶惶若喪家犬的大丫鬟,「你有沒有騙我?剛才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乞巧只是拚命點頭,面上的情緒,當得上情真意切這幾個字。

  七娘子透了一口涼氣,緩緩道,「如果你有一句話是假的……」

  這句話沒有說完,她就廢然而止。
乞巧哪裡有騙她的動機?她是自己的陪嫁丫鬟,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間,這話又是隨便找當事人問一問就能問出來的。她騙自己做什麼?

  她當然也有害怕的理由,這個誤會雖不大,卻不小,將來如果許鳳佳提出要收用乞巧,自己再聯想一下今天的事……只怕乞巧就是命在旦夕了。一個不聽話的通房,在大戶人家裡是最短命的。

  乞巧雖然對通房的位置可能並非無意,但卻也是個聰明人,她說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恐怕是害怕自己更願意相信許鳳佳,而不願意相信她。多少女人就算平時再精於算計,在感情上卻是擅長自欺欺人,如果換作是四少夫人、五娘子的性格,有理沒理,都要先打個三百大板。乞巧一輩子的前程,也就這麼毀了。

  她一下就閉緊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你為什麼要受傷?這難道不是你應該預料到的?

  大秦本來就不是現代,在高門大戶,談從一而終,幾乎是個笑話。大秦后妃年過三十就不侍寢,在大戶人家這個限制可以放寬一些,但也是年過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歲也還年輕,怎麼可能沒有侍奉枕席之輩?更別說主母總有懷孕的時候,預先準備一兩個通房一起陪嫁過來,就可以避免被婆家準備的通房奪了寵去……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見慣的。

  許鳳佳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成長起來,他怎麼可能會明白專一?大秦的任何一個高門世子,都和專一兩個字有極其迢遠的距離。既然把乞巧誤認為是給自己準備的通房,調笑幾句,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肯克制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顧念七娘子了。

  她難道還不明白?難道不是因為這個道理,她才一直不願意對許鳳佳投降?面對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現在她又在傷心什麼?難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歎了口氣。

  早就料到,和終於要面對,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在這一瞬間,她真願意自己是個偏聽偏信之輩,寧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龍附鳳不成,編造出了這些話來為自己文過飾非。只可惜她的邏輯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著乞巧的自白,卻是一個破綻都找不出來。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這些天就別在世子爺跟前露面了。」

  見這大丫環面上的恐懼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憊地保證,「放心,只要你說的都是真話,就不會有事!」

  立夏就低聲催促著,將乞巧帶出了屋子。

  沒多久,上元傳了晚飯進來,七娘子撥拉著碗裡的飯粒,只吃了幾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燈下翻看起了《金玉兒女傳》的合集,看著《兒女傳》裡瑩瑩笑著說,「那柳二也是個賢惠人,老太太放到孫少爺房裡是什麼意思,我心裡明白得很。壓她三年,就是為了試試她的性子,果然服侍得我盡心盡力,挑不出一點兒毛病。現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頭的日子來了,卻仍是在我身邊打轉——這就是聰明人了。」

  她越看越煩,一下就合上了書本。打開書櫃,將它扔進了櫃角深處。

  又深深呼吸了幾下,才平復了心情,盤算開來。

  #

  許鳳佳當晚很遲才回了明德堂。

  一進屋就旋風一樣,一邊走一邊脫衣服,一疊聲叫人預備熱水,進了淨房再出來,已是一身的馨香,面色卻還陰沉得很。

  「怎麼?」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坐起來問,「是宮裡的事——」

  許鳳佳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床邊,先低頭搓了搓臉,才低沉地回答,「皇上還是不死心!堅持要我們撥出兩萬兵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

  下南洋和撥出兩萬兵馬到南洋找一個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寶太監下南洋的時候,統共連各種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帶了兩萬人,並且走的是一條固定的航線,下到印度一帶,生意做了,小國王請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這樣,幾次下南洋的花費,仍然是一個讓人咋舌的數字。

  單單兵丁就要派兩萬出去,在南洋水域裡漫無目的大海撈針地尋找,這一筆花銷會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頭暈目眩起來。

  更不要說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繡、連太監並焦閣老、孫姐夫廢了多少口舌,關在華蓋殿裡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鬆口!」許鳳佳一臉的煩躁。「不說別的,這兩萬精兵派出去,我們廣東邊防立刻空虛,拆東牆補西牆也不是那麼好補的,北戎這十幾年來肯定不會稍停……在在都是事,他還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床沿,煩躁地怒吼了一聲,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說了不說了,睡覺!」

  果然沒多久就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側臉,無聲地歎了口氣,只好吹熄了蠟燭,又躺倒了培養睡意。

  接下去的幾天,許鳳佳就很忙碌,不是楊家有事請,就是孫家請他說話,還有些皇上身邊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頻頻有請,好容易回來,平國公又把他叫去說話。七娘子這邊也跟著五少夫人學管家到了要緊關頭,兩夫妻除了睡覺前的短短一段時間,都很少有說話的機會。

  等到二月中旬,許鳳佳難得地早早回家,傍晚還進了樂山居,給太夫人問安。

  連七娘子都很吃驚:她一天都在樂山居裡坐著,並不知道許鳳佳已經回了屋。

  太夫人見到孫子,總要表達關心,念叨他幾句,許鳳佳含笑聽了,又回太夫人,「幾個要好的朋友想見一見新婦,說起來也的確是時候了。善衡過門快滿半年都沒有帶出去見過。我想著,擇日不如撞日,三天蕭家在廣福觀打醮,叫我們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帶善衡出去鬆散一天。」

  京城習俗,新婦過門,是要見一見丈夫的好友們。只是許鳳佳往來者非富即貴,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親國戚一流,要湊在一起並不容易,這件事也就沒人提起。現在太夫人當然也不會留難,痛痛快快地點了頭,又叮囑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眾人去清平苑請安,許夫人自然也沒有二話。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邊脫外袍一邊和許鳳佳閒話,「怎麼忽然要帶我出去鬆散?還當你最近忙!」
許鳳佳便沉聲吩咐,「都下去吧!」唬得眾丫鬟一哄而散,他這才擰眉告訴七娘子,「三天後我們從廣福觀出來,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飯。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號,連世叔可能也會過來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們明目張膽地接觸,接你去,不過是做個幌子——也正好讓你和親舅媽說說話!」

  七娘子一時怔然,見許鳳佳神色堅定,似乎並沒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應是。心知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決定,只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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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自立

  許鳳佳從去年和七娘子成親起,名義上就沒有職務在身,他是親軍指揮副使,沒有戰事的時候每日裡當然應該到親軍指揮司辦差。只是這個大忙人每日裡連軸轉都是事兒,回來了這麼小半個月,也才去指揮司繞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鬧了不快,越發是索性稱病在家,連朝會都不去開了。

  只是他雖然在家閒居,卻也決不悠閒,非但小書房裡汗牛充棟,都是歷代的堪輿圖、兵書與軍事史,就連西三間裡也被他陸陸續續帶進來不少邸報合訂本同前朝的南洋風物誌,七娘子每天吃過早飯給兩個長輩請過安,就在樂山居裡看五少夫人管家,難得回來有空,於安等三姐妹又不時過來找七娘子閒話,兩人雖然住在一個屋簷下,七娘子每日裡在樂山居要坐足三個時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許鳳佳又看書看得晚,常常三更才進屋來,這幾天下來,也就是交換了幾句不疼不癢的家常話。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來,撐著睡眼被幾個丫鬟當洋娃娃擺佈,換上華服,插戴了頭面,等許鳳佳起身打過拳淨了身,兩人才一道進樂山居、清平苑向兩個長輩告辭,又遇到平國公在樂山居裡和太夫人說話,許鳳佳難免被訓上幾句——父嚴母慈,這也是大秦父子之間的常見情景。

  這一番葳蕤下來,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馬車,由許鳳佳騎馬護送,立夏等丫鬟們坐了一輛小車在後頭尾隨,從人前呼後擁地出了國公府,朝著什剎海邊上的廣福觀而去。

  廣福觀雖然比不上白雲觀,但香火也並不冷清,因為二月是道教祖師爺誕辰,廣福觀又是老子在宇內最大的道場,從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戶人家在廣福觀打醮設壇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卻是已經被孫家約去了,蕭家只得選了二月十日。煙袋斜街上廣福觀大門附近卻也早已經人煙肅靜,幾個親兵在門口侍立:蕭總兵雖然官位不高,但這些年來在江南經營得好,和諸總兵一樣都是外地的實權大員,手掌兵權,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窮京官更高貴得多了。

  許家人的馬車當然是直進了大門,七娘子在車馬廳內下了車,早有幾個總角小廝隨著中年管事迎上來,滿面笑容地請「世子爺、少夫人仔細崴了腳,這石子路是有年紀的了」。

  廣福觀在什剎海邊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處,七娘子隨著許鳳佳一腳深一腳淺地經過滿是蒼苔的石子路,進了道觀後院兩進敞軒,果然就見得一對青年男女聯袂出了屋子,臉上都帶了笑,她便知道這就是蕭家的大少爺蕭時雨同蕭大奶奶了。

  蕭家跟隨許家多年,逢年過節都有走動,蕭大奶奶七娘子是見過的,只是過年時許鳳佳不在,蕭時雨就沒有進內院來給許夫人請安。此時隨意打量一眼,見他眉目白淨,雖然說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難得的儒雅氣息,心中倒是暗自點頭:許鳳佳自己是個小霸王,但平時相與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養。

  「神萍!」許鳳佳見到朋友,似乎也很高興,一掃這些天的煩躁沉鬱,上前幾步拍了拍蕭時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親一趟,倒是長胖了幾斤!」

  又扭頭吩咐七娘子,「來見過蕭世兄。」

  七娘子襝衽為禮,蕭大奶奶也和許鳳佳互相行了禮,便錯後一步,拉著七娘子笑,「過年的時候我本來想和世弟妹說一聲,我們家大爺下江南去探親了,世弟妹有什麼想吃的土產,只管說一聲,讓我們家大爺帶上一車來都是極方便的。誰知道事兒多,人也多,竟忘了!」

  這是個笑口常開的京城少婦,雖然也有精細處,但面上卻是極可親的。或許因為蕭家和許家的身份差異,她對七娘子很是親熱,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填房與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報李。「世嫂別這麼客氣,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楊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來說算是暱稱了。蕭大奶奶頓時眉開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輕人,何必那樣拘束……」

  就把七娘子帶進了後堂,兩個人對著品茶說話。不多時,永寧伯林家的三少爺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慶聯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見禮,算是新婦見過了夫君的好友。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後堂說話,前堂男子談笑聲不絕於耳,過了一會,又聽到誰說要點戲來聽。

  打醮本來是為了祈福,但也是大戶人家享樂散心的借口。蕭家年年都要到廣福觀打醮,即使總兵夫婦在任也不例外,此時廣福觀裡外的閒雜人等一律迴避,就是這幾個年輕男女隨喜,氣氛如何不鬆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帶了一絲疑慮地問蕭大奶奶。

  蕭大奶奶微微一笑,笑裡帶了些促狹,顯見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極熟絡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壓低了聲音,衝著外頭努了努嘴。「林三哥愛俏,聽我家那位說,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舉了兩個,湊了個十全十美!這河東獅吼,難免就要響起來嘍。三少爺嚇得在我家住了幾天,把個林三嫂氣得找上門來。兩夫妻現在還在賭氣,三嫂今兒當然哪裡還有心思跟著出門?」

  雖說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東獅吼,蕭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裡的鬱悶就更多了一層。

  大戶人家,凡事都講個臉面,小夫妻吵架本來是常事,河東獅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損閨譽了,蕭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溫和的,還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可見要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該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爺也太……」畢竟三少爺就在外頭,七娘子也壓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樣子來。「這麼年紀輕輕的,就有了十個姨娘——」

  「就是這麼說了!」蕭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說起來三嫂心裡也是憋屈,可誰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頭,「穿黃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沒有一個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錢,肯這麼委曲求全,已經是疼三嫂了!」
202自立

  許鳳佳從去年和七娘子成親起,名義上就沒有職務在身,他是親軍指揮副使,沒有戰事的時候每日裡當然應該到親軍指揮司辦差。只是這個大忙人每日裡連軸轉都是事兒,回來了這麼小半個月,也才去指揮司繞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鬧了不快,越發是索性稱病在家,連朝會都不去開了。

  只是他雖然在家閒居,卻也決不悠閒,非但小書房裡汗牛充棟,都是歷代的堪輿圖、兵書與軍事史,就連西三間裡也被他陸陸續續帶進來不少邸報合訂本同前朝的南洋風物誌,七娘子每天吃過早飯給兩個長輩請過安,就在樂山居裡看五少夫人管家,難得回來有空,於安等三姐妹又不時過來找七娘子閒話,兩人雖然住在一個屋簷下,七娘子每日裡在樂山居要坐足三個時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許鳳佳又看書看得晚,常常三更才進屋來,這幾天下來,也就是交換了幾句不疼不癢的家常話。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來,撐著睡眼被幾個丫鬟當洋娃娃擺佈,換上華服,插戴了頭面,等許鳳佳起身打過拳淨了身,兩人才一道進樂山居、清平苑向兩個長輩告辭,又遇到平國公在樂山居裡和太夫人說話,許鳳佳難免被訓上幾句——父嚴母慈,這也是大秦父子之間的常見情景。

  這一番葳蕤下來,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馬車,由許鳳佳騎馬護送,立夏等丫鬟們坐了一輛小車在後頭尾隨,從人前呼後擁地出了國公府,朝著什剎海邊上的廣福觀而去。

  廣福觀雖然比不上白雲觀,但香火也並不冷清,因為二月是道教祖師爺誕辰,廣福觀又是老子在宇內最大的道場,從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戶人家在廣福觀打醮設壇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卻是已經被孫家約去了,蕭家只得選了二月十日。煙袋斜街上廣福觀大門附近卻也早已經人煙肅靜,幾個親兵在門口侍立:蕭總兵雖然官位不高,但這些年來在江南經營得好,和諸總兵一樣都是外地的實權大員,手掌兵權,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窮京官更高貴得多了。

  許家人的馬車當然是直進了大門,七娘子在車馬廳內下了車,早有幾個總角小廝隨著中年管事迎上來,滿面笑容地請「世子爺、少夫人仔細崴了腳,這石子路是有年紀的了」。

  廣福觀在什剎海邊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處,七娘子隨著許鳳佳一腳深一腳淺地經過滿是蒼苔的石子路,進了道觀後院兩進敞軒,果然就見得一對青年男女聯袂出了屋子,臉上都帶了笑,她便知道這就是蕭家的大少爺蕭時雨同蕭大奶奶了。

  蕭家跟隨許家多年,逢年過節都有走動,蕭大奶奶七娘子是見過的,只是過年時許鳳佳不在,蕭時雨就沒有進內院來給許夫人請安。此時隨意打量一眼,見他眉目白淨,雖然說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難得的儒雅氣息,心中倒是暗自點頭:許鳳佳自己是個小霸王,但平時相與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養。

  「神萍!」許鳳佳見到朋友,似乎也很高興,一掃這些天的煩躁沉鬱,上前幾步拍了拍蕭時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親一趟,倒是長胖了幾斤!」

  又扭頭吩咐七娘子,「來見過蕭世兄。」

  七娘子襝衽為禮,蕭大奶奶也和許鳳佳互相行了禮,便錯後一步,拉著七娘子笑,「過年的時候我本來想和世弟妹說一聲,我們家大爺下江南去探親了,世弟妹有什麼想吃的土產,只管說一聲,讓我們家大爺帶上一車來都是極方便的。誰知道事兒多,人也多,竟忘了!」

  這是個笑口常開的京城少婦,雖然也有精細處,但面上卻是極可親的。或許因為蕭家和許家的身份差異,她對七娘子很是親熱,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填房與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報李。「世嫂別這麼客氣,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楊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來說算是暱稱了。蕭大奶奶頓時眉開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輕人,何必那樣拘束……」

  就把七娘子帶進了後堂,兩個人對著品茶說話。不多時,永寧伯林家的三少爺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慶聯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見禮,算是新婦見過了夫君的好友。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後堂說話,前堂男子談笑聲不絕於耳,過了一會,又聽到誰說要點戲來聽。

  打醮本來是為了祈福,但也是大戶人家享樂散心的借口。蕭家年年都要到廣福觀打醮,即使總兵夫婦在任也不例外,此時廣福觀裡外的閒雜人等一律迴避,就是這幾個年輕男女隨喜,氣氛如何不鬆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帶了一絲疑慮地問蕭大奶奶。

  蕭大奶奶微微一笑,笑裡帶了些促狹,顯見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極熟絡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壓低了聲音,衝著外頭努了努嘴。「林三哥愛俏,聽我家那位說,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舉了兩個,湊了個十全十美!這河東獅吼,難免就要響起來嘍。三少爺嚇得在我家住了幾天,把個林三嫂氣得找上門來。兩夫妻現在還在賭氣,三嫂今兒當然哪裡還有心思跟著出門?」

  雖說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東獅吼,蕭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裡的鬱悶就更多了一層。

  大戶人家,凡事都講個臉面,小夫妻吵架本來是常事,河東獅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損閨譽了,蕭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溫和的,還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可見要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該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爺也太……」畢竟三少爺就在外頭,七娘子也壓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樣子來。「這麼年紀輕輕的,就有了十個姨娘——」

  「就是這麼說了!」蕭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說起來三嫂心裡也是憋屈,可誰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頭,「穿黃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沒有一個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錢,肯這麼委曲求全,已經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麼營生,一時間表情就沒接上,蕭大奶奶看在眼裡,忙解釋給她聽。「你也知道織造局吧,我聽說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號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進還進不去呢。可織造局到了京裡就也要歸宗正院下頭的造辦司管,三少爺就是造辦司的頭兒,這進項還少得了嗎?林家閤家上下,連帶小伯爺都比不上他們三房的小日子過得滋潤,還不都是仗著三少爺的……」

  她忽然間住了口,面上現出了懊悔,見七娘子一臉純淨無暇,又話趕話說到了這份上,也就接著往下說。「這份差還不就是仗著三少爺的生母說起來,和那位也是沾親帶故,不然靠他自個兒,恐怕還不知道在哪鑽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摀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這事兒知道的人也不多。」蕭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畢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時做聽從指教狀,是很能讓人有些飄飄然的。「我也是聽我娘說的——她和林家也是拐著彎的親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貴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錯,還有一個庶女當年是進了永寧伯府,做他們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爺的填房,老四爺也是個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沒個傍身的伴兒,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著三少爺是個庶出的,人還聰明伶俐——礙眼!就索性將三少爺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過繼去了,一直在老四房養到了十五歲,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爺尋思著老四房的產業太少,就把三少爺又接回了他們長房。聽說周貴人也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這麼個妹妹,昭明年間呢,太子爺和三爺走得倒是不遠不近的,雖然有時藉著你們家那位的牽線能見一見,但彼此也沒有多的話。」

  「等承平元年的鐘聲才過,三少爺就發達了,皇上硬是把造辦司原本的老司長給高昇了,讓三少爺買了個舉子功名去做司長。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發出了偌大的家業?三少爺的手也不大乾淨,幾次有人往上捅婁子想弄他,都被皇上親自保下來的。久而久之,閤家上下誰敢對他高聲大氣?他倒越發是得了意了,這幾年來看到個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說什麼?」

  她歎了口氣,「唉,也是個可憐的,三嫂自己帶去的兩個通房反而很不得歡心,三少爺就喜歡伯夫人賞賜下來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嘮叨了半天,什麼「通房還是自己娘家帶去的貼心懂事」,「這種事都要早做準備,牢牢攏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賢惠,日子才過得舒心」。聽得七娘子頭都大了,前頭許鳳佳才派人進來接她出去,口稱,「家裡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眾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氣寒暄,許家兩夫妻才又是前呼後擁地出了敞軒,許鳳佳沒有騎馬,滿口叫冷,當著送客出來的蕭家夫妻的面,就先鑽進了車裡。蕭時雨不免笑著打趣他,「升鸞,曾幾何時,你也會怕冷?」
他看了車內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說。蕭大奶奶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又擰了蕭時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說兩句!」

  許鳳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門,恐怕也就沒有當年雪中打馬的豪氣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許鳳佳一眼,也怒道,「少說幾句會變啞巴麼?」

  眾人的笑聲中,小廝兒弓著身子合攏了車門,車輪滾滾,一行人又前呼後擁,將車馬擁出了廣福觀。

  車走了幾步,許鳳佳便打開窗戶吩咐小廝兒,「你們先把我的馬牽回去,留一個小廝一個丫鬟侍候著就行了。我和積水潭什剎海寺的方丈說好了,今兒要帶著少夫人過去上一炷香。」

  他話出口,眾人當然沒有別的回話,不多時,立夏便坐到了車轅邊上,戴著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顧右盼,看著鐘鼓樓一帶的市景,七娘子隔著門望過去,反而覺得她要比自己在車裡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後讓了讓,給許鳳佳讓出了空間,才兀自低頭沉思起來,盤算著方才蕭大奶奶的那一番話。

  周貴人雖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沒有徹底消散。先是連太監和她之間的那點淵源,再是林三爺的非凡好運,似乎都暗示著皇上並沒有忘懷自己的生母。

  結合一下他對兩個養母不遠不近的態度,七娘子心裡對這個素未謀面的貴人,倒是多了幾分瞭解:此人怕是又一個九哥,或者說,天底下每個被收養的嗣子心裡,始終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結。

  「哎,我倒是想起來了。」她就和許鳳佳閒話。「皇上給太后、太妃都上了尊號,怎麼一向沒聽說他追封周貴人?」

  許鳳佳本來也是一臉的沉吟,聽到七娘子的話,才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歲就移宮養育,兩個養母勝似親母,恐怕早就把周貴人忘在腦後了。其實這種事,禮部也應該奏請……偏偏禮部這幾年亂得很,尚書又是牛家姻親,這件事就這麼擱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雙生姐姐,恐怕也不會對皇上的心理這麼有把握:當然也只是猜測,但從九哥的心思來看,正因為從小不在生母身邊,有不能盡孝的遺憾,年紀越長,反而會對這個遺憾更耿耿於懷。

  皇上不主動開口要追封周貴人,恐怕是顧念自己登基時日不久,許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時候,不好寒了親人們的心。這時候誰要能為皇上把這心思說明,這份人情可不會小。將來對景,很可能是一塊很重的感情砝碼。

  她在腦海中過了一下自己的幾個親戚。

  大老爺雖然很需要這個可能的人情,但他是個舉足輕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談感情,反而太天真。

  孫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時候,多這個人情不多,少這個人情不少,皇后身份貴重,貿然開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兩宮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輕了,現在還不是她亮嗓子的時候。

  她就一手撐著腦袋,望向了許鳳佳。

  這個人情,很可能正是許鳳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的情誼總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剛因為南洋的事和皇上鬧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會沒有焦慮,這個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動,說不定就又恩寵如初,甚至殊恩還可能更勝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極端恐懼的哭訴,蕭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對她重複過的那句話。

  「通房還是自家帶來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漸漸冷了下來。

  「怎麼?」許鳳佳心不在焉地問,他親暱地擰了擰七娘子的鼻尖。「想什麼這麼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輕聲自語。「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來,才有資格去要求別人……」

  她的目光漸漸聚焦到了許鳳佳臉上,對他綻開了一個親切的笑。

  車行漸漸地慢了下來,這架樸素的青篷車拐過了彎,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場胡同裡,七娘子掀起簾子透過滿是霧靄的玻璃窗,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如意門邊小木牌上,樸素的「封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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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家的大門當然比不上楊家、許家朱漆大門的風光,但從小小的如意門進去,頓時可以見到花木掩映迴廊曲折——這宅子佔地居然相當廣闊,並不輸給楊家在崇敬坊文廟附近購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還猶有過之。

  立夏同趕車的小廝兒都是夫妻兩人的心腹,自然殊無異色,等車進了車轎廳,便一左一右上前扶著許鳳佳下了車,立夏又將七娘子扶下車轅,這時屋外已經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不片晌,封錦便微微笑著親自進了轎廳。

  此人出場,總是能讓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將軍。」他沖許鳳佳拱了拱手,「勞動少將軍大駕了。」

  從前幾次見封錦,場面總是有幾分尷尬,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交場合與封錦相見。

  他本來氣質就溫潤,經年不見,雖然眉宇間多了幾絲風霜之意,但舉止清朗有度,談吐文雅,合著那絕對驚艷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這樣見慣場面的大丫頭,也不禁看得癡了。

  許鳳佳卻不動聲色,只是還了個拱手,點頭和封錦客氣,「封指揮哪裡話,這件事畢竟事關萬民,我們總要坐下來商議出一個應對的辦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許鳳佳一眼,才襝衽向封錦施禮。「小七見過表哥。」

  九姨娘是正經的楊家二房,有誥命在身,封家和楊家當然算是親戚,封錦稱呼許鳳佳為大將軍,是他不願意攀龍附鳳,存了客氣自謙的意思。可許鳳佳居之不疑,就難免顯得過分傲慢了。

  封錦於是對七娘子展顏一笑。「多年沒見表妹了。」

  他對七娘子的態度當然要和氣得多,幾人邊走邊說,封錦這一笑的豐姿,居然讓跟在七娘子身後的立夏腳步都微微踉蹌起來。

  「本來母親是要親自迎接出來的。」封錦卻似乎早已經慣了身邊人的失態,一邊走,一邊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釋,「可是老人家多年來視力昏聵,近乎失明,天氣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沒出閣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見。倒是失禮了,請表妹、表妹夫勿怪。」

  許鳳佳揉了揉鼻子,面現古怪,還沒來得及說話,七娘子已經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硬生生地轉了口。「本來造訪得忽然,就給表哥添麻煩了……」

  幾個人一邊客氣,一邊進了封家正堂,果然見得一身錦繡的封太太正正坐在堂中,身邊幾個丫鬟肅靜圍繞,倒也有了幾分富貴人家的氣派。

  大約是聽到了封錦數人的腳步聲,七娘子一行人才進屋沒有說話,封太太就起身眨巴著昏黃老眼,費力地對準了七娘子的方向,顫聲問,「是七姑娘來了?」

  她較當年初見時已經老了不少,雖然身著華服,但鬢生銀髮,臉現魚紋,卻是早已經沒有了那一股在逆境中依然不屈的精氣神,四五十歲的人,卻像年過花甲的老嫗一樣,週身環繞著垂暮之氣:封太太儘管已經坐享榮華富貴,但看來卻並不是個開心的老人。

  七娘子同許鳳佳自然要給長輩見禮。因為多年不見,又是第一次拜見舅母,許鳳佳倒是規規矩矩地二跪六叩,喜得封太太一臉是笑,連連謙遜,「不敢當不敢當,少將軍身份尊貴,老身一介民婦,又哪裡當得起!」就連封錦的神色,都寬和了許多。

  兩廂見過禮,封錦就邀許鳳佳,「家裡人少,少將軍別嫌冷清,我陪你到後花園走走?」

  許鳳佳就會意地笑了,「表哥怎麼安排都好,小弟只有聽話的份。」

  除了一開始短暫的失禮,到現在為止,他都表現得很禮貌。

  今日的會面牽扯到武將與情報機關的來往,很可能焦閣老和連太監都有份牽扯進來,當然安排得隱秘,就連七娘子都不知道與會者究竟有誰,更別說封太太了,對這兩個晚輩的對話,她是一臉的茫然。

  老人家卻也並不好奇許鳳佳上門的緣由,待得兩個男人的步伐才出了門,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鬟們,「把姑娘帶出來見一見表妹!」又拉著七娘子的手長吁短歎,「小姑地下有知,只怕也會為你感到高興,一等國公府上的少夫人,那是天大的臉面。我們七姑娘真是善有善報……」

  心心唸唸,只嘮叨著當年七娘子的幾次接濟,倒說得七娘子大不自在,客氣了幾句,便問封太太。「聽說黃先生在舅母這裡教習表姐學習繡法……」

  封太太拍了拍大腿,面上倒是現出了慚色,「就是這件事,又何嘗不是你暗中牽線?唉,只可惜我們家封綾人很粗笨,黃先生教了兩年,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去年秋天告辭回家探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上京來。」

  七娘子頓時神色一動。

  黃繡娘要走,怎麼也沒有和她打個招呼?再怎麼說,她江湖走老的人,這一點禮節總是知道的吧?

  當年的很多事,她還想親自問一問黃繡娘!

  她就心不在焉地對封太太笑了笑,「是回餘杭老家去麼?我們家四姐倒是在當地生活,有她照拂,黃先生的日子應當是過得不錯的。」

  「可能是回餘杭去了!」封太太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七娘子。「當時告辭的時候,也沒有把話說死,很可能過幾個月家裡住煩了,也會上京城來散散心。」

  以黃繡娘的技藝,就是在封家養老都是理所應當的事:她自己的珠針繡如果肯教給封綾,封家就等於平白多了個傳家寶。也所以她的行動才能這樣自如,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七娘子就趁便問封太太,「這事我久已想問表哥了,只是表哥行事低調,小七也是這兩天才知道他回了京城。纖秀坊的事……」

  當時她得到纖秀坊作為陪嫁,便想要贈與封家幾間分號,也算是完了封錦的心願,讓凸繡法所得紅利,歸到封家人手中。只是封太太卻堅決推辭不要,七娘子再三堅持,才勉為其難推說封錦不在,要等他回京再行商量。這一拖就是小半年的辰光,七娘子第一次上門拜訪就提出此事,誠意可見一斑。

  封太太神色頓時一正。

  在這一瞬間,那個身處落魄,卻依然維持著風度的中年婦人,似乎在她身上又活了過來。她瞇縫著無神昏黃的雙眼,看向了七娘子,懇切地搖了搖頭。

  「七姑娘,這件事你聽我的,」封太太的語調,斬釘截鐵,「纖秀坊是靠小姑的手藝發家的不錯,但沒有楊家的本錢和門路,也做不到如今這個地步。這些年來,我封家身受你幾次殊恩,是我老婆子托大,才沒有跪拜謝恩——」

  她搖了搖頭,止住了七娘子才出口的客氣話,又續道,「但纖秀坊和我們封家實在已經沒有多少關係。能承蒙七姑娘安排,將凸繡法再次傳回封綾身上,已經是邀天之倖,七姑娘身邊的那幾間陪嫁,我們若還有所圖謀,那成什麼人了?」

  封太太這話情真意切,聽著似乎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七娘子也只好將勸說的話吞進了口中。

  錢倒並不是問題,封家現在並不缺錢,她也不介意收封家的錢,把纖秀坊「賣」給封錦。會提出這個交易,其實也只是為了一圓封錦當年顯露出的遺憾,以謝他在親事上的成全。

  但封太太的態度和封錦相差居然會這麼大,也是七娘子所想不到的。

  再說,古代的絕技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多得女兒家傳承了絕技就只能坐產招夫或者終身不嫁的,封太太就算只是為了祖宗著想,也應該設法將凸繡法局限在封家的控制下。也所以封錦才會那麼介意大太太「謀奪家傳絕藝」的舉措……

  七娘子一面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面仗著封太太視物不清,大膽地打量著她面上的神色。

  如果梁媽媽說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這個反應,倒也不出奇了。當時大太太加倍給的聘禮,其實就含有買斷凸繡法的意思,既然已經買斷,也就不算是謀奪絕技了。

  可如果梁媽媽說的沒有錯,封錦當時又為什麼會那樣激切地指責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話到了口邊,又被她嚥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間關係微妙,一步走錯,後續反應可能連她都沒辦法掌握。只一個連太監就是變數,很多事,還是要緩來。

  「既然舅母是這個意思……」她又客氣了幾句,也就沒有再堅持讓渡纖秀坊。「說起來,我出閣也這樣久了,還未曾上門拜見過舅母,實在是失禮得很,請舅母勿怪。」

  「有你們家太太在前頭。」封太太卻似乎想得很開,「你也難!婆婆又是親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裡念著我們就夠了!再說……你表哥現在也不方便和外頭的人多來往。」

  一想到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七娘子就覺得屋內的氣氛,平添了三分尷尬:封錦和皇上之間或許清清白白,但他身為進士立身不正,這一輩子的名聲,恐怕都不會太好了。

  她連忙岔開了話題,和封太太說些上京後的瑣事,這才知道封錦當年攜眷北上,也頗經歷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頓下來。不幾年則家業生發,成就小康,只是他和太子之間的來往細則,就連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雙眼近乎全瞎,每日裡不過是聽幾本書,理一理柴米油鹽的小事,管家大權已經全移交到了封錦手上。

  待到封綾出來,兩廂見過禮,封太太同封綾就張羅著開上中飯,三個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尷尬的便飯:畢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間往還並不頻繁,縱使雙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難一下就熟絡到言笑無忌的地步。

  吃過午飯,七娘子見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詞自己習慣午睡,讓封太太好脫身出去休息。封綾於是將她帶到了自己的小繡樓裡,讓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裡是最雅靜的,別的地方一時冷落,恐怕收拾不出來。」

  封家雖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確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綾的好意,一邊拿起繡架邊上的一張手帕看了看,稱讚她,「表姐好手藝。」

  封綾笑了笑,輕聲道,「家裡沒有別的事,閒著就是繡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細緻。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兩歲,今年已經二十,在大秦的中層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說上層人家中,二十歲還沒出嫁的姑娘,要說親就難了:其實封綾和封錦輪廓相似,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發達了,按理是絕不至於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頭詢問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綾就坦然地笑了。「娘沒同你說?我打從十七歲起就供上了精衛娘娘,這輩子是不出門子的。」

  當時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捨不得女兒出嫁受苦,一輩子嬌養在家的並不罕見,山西一帶的大商人十個裡倒有七八個養了這樣的守貞女兒。久而久之,也就成為社會現象,所有守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衛,個中緣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吃驚,不將疑惑表現得太明顯。或許正是這份禮貌的克制取悅了封綾,她又解釋,「現如今哥哥是這個身份,高門大戶看不上我,寒門小戶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這個樣子,少了人照顧怎麼行?我也不耐煩受婆家的閒氣,索性在家住著逍遙度日,倒也乾淨——按說表妹是新婦,我不該說這話。可我自小在蘇州是見得多了,新媳婦進門戰戰兢兢,對內要侍奉公婆照應丈夫,對外要操持家務,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禮讓家人,自己佔個最末。辛勞了幾年一朝有身,稍微寬裕些的人家就抬舉通房,一輩子妻妾相爭鬧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裡住一輩子——」

  她還要往下說時,屋外忽然又傳來了腳步聲,封太太身邊的丫鬟一聲通稟進了屋子,「連先生請少夫人過去說說話。」

  提到連太監,這丫鬟的態度是很熟絡的。可見得兩家人常來常往,恐怕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同事關係。封綾忙起身請七娘子,「連世叔相請,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過去。」

  就親自陪著七娘子進了後宅的小花園,從一條冷落的小徑繞了過去,在一排靠牆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隨意地挑了一間。七娘子進屋後,只見屋角一個小門是半掩著的,從這小門出去,在低矮的門洞裡走上一時,再推開一扇拉門,眼前一亮,另一個花園就出現在了眼前。

  大戶人家,府中常有各種機關暗道,百芳園裡當然也不例外,只是七娘子雖然知道,卻也很少使用,這一次才是見識到了燕雲衛中人行事的隱秘。心底更是對連太監和封家的關係有了更深的瞭解:連太監長年累月居住在深宮,甚至很少在外過夜,雖然宮中的幾個紅太監都有在四九城裡置辦產業,但他卻似乎是唯一一個例外。不想其真正的產業,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綾卻似乎是識途老馬,這花園內外寥落無人,只有進了園中的一處房屋,才能見到門外守著兩個神色肅然的年輕中人,見封綾伴著七娘子進來,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綾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封綾便笑著對七娘子道,「連世叔現在心緒不大好,我就不進去了。」

  她的態度輕鬆隨意,反倒讓七娘子也放鬆下來:上回在坤寧宮外,她只是和連太監說了幾句話,暗示他許鳳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觸。對此人其實並不大熟悉,此時貿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顧慮。

  算了,以連太監的身份,要對她不利,也不會等到這時候。

  七娘子將所剩不多的顧慮推到了一邊,對封綾笑了一笑,拾級而上,推門進了這門窗緊閉的小屋之中。

  一進門,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內開有天窗,雖然窗門緊閉,但也有柔和的光線透過紅黃玻璃照下來,整個屋子裡沒有一張桌椅,四壁全都籠了玻璃,透過玻璃,無數花團錦簇的繡品,正沖七娘子散發著一團團如雲似霧的光芒:這都是夾雜了金銀線繡出來的名貴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張條案上由玻璃框著的那一扇繡屏上,還有一條五爪金龍傲然長嘯,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須尾飄揚,甚至龍頭有一部分,好像已經探出了繡屏。

  這一張繡屏,將凸繡法的鮮活二字體現得淋漓盡致。縱使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得見,但她知道這就是十數年前令纖秀坊在江北打響名號的烏檀木金龍破海大屏風,也是從那時起,凸繡法才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蘇州第一繡』的美名,這張繡屏,可說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時不禁看得癡了。

  當她與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時,九姨娘已經只能做些家常活計,托人外出售賣,所用布料針線,自然不可能這樣華美。

  然而這張大繡屏上所流露出的風格與氣質,卻與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繡品一樣,都有九姨娘獨有的細膩,與細膩底下含而不露的一點張揚。

  在這個沒有影像的年代,遠去先人所留下的一點紀念,往往可以激發多年前的回憶。

  回憶就氤氳了七娘子的眼,讓她想起了久已被遺忘的歲月。

  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是那樣無私地愛她,即使多年以後,這份愛依然綿延不絕,從不求回報。而這也是她前後兩世所唯一能享有的親情。

  屋角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七娘子驀然轉頭,目注著一個中年人倒背雙手,緩緩地自裡間轉出。

  連太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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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一瞬間的怔然。

  七娘子咬著唇嚥了咽喉頭梗塞,才款款施禮,「連世叔。」

  連太監擺了擺手,踱到七娘子身邊,同她一道觀賞起了這華美的繡品。

  「這副繡屏,是當年你父親賀先帝四十大壽的禮物。」他的聲音到底含了一絲閹人特有的尖細。「先帝在世時,每逢壽辰,是一定要取出來親自賞玩的。直到龍馭上賓之後,我費了好些手腳,才從內庫裡淘換出來,到手也不過三年。」

  閹人們窮苦,手腳乾淨的並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撿好脫手的小件,這樣張揚的大件,只怕也就是連太監這樣有本事的大太監,能想辦法淘換出來,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邊上,一張張繡品看過來,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筆。凸繡法雖然後來為纖秀坊所得,但畢竟和九姨娘親手繡出來的成品有明顯差異,像七娘子這樣隨侍在九姨娘左右,得過她幾分真傳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這一間屋子裡的大小繡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覺得喉頭梗塞、胸中塊壘,隨著她的每一眼而漸次增強:看著這間屋子,就像是看著九姨娘的一生。儘管她已經入土多年,但在這間屋子裡,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個很少有人見到的,對自己的手藝有絕對信心的,抱著無限的希望與盤算的少女,卻似乎又活了過來,在這些精緻的作品後,對每一個參觀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龍破海大屏風前頭,氣息甚至已經有些紊亂。

  「這是她在蘇州繡的最後一副大件。」七娘子瞪著眼前的鵝黃錦緞,澀然開口。「沒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後便去了西北。」

  這屋中的所有繡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正因為此,在一針一線後頭浮現的,是一個快樂的少女乃至少婦……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卻是一個已經被生活壓垮的失敗者。

  她從來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當年的甜,會讓她的心頭這樣苦澀。

  連太監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娘親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過是按尋常繡帕的價錢賣的,到手的人,也就並沒有太珍惜。這些年來我著意搜尋,所得無幾……不知為什麼,我也很不願將它們陳列進來。」

  這位中年人的語調裡就多了幾分苦澀,「我畢竟年紀大了,縱使大錯已經鑄成,回頭再看的時候,卻總還是願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樣。」

  七娘子首次別轉過頭,直直地看進了連太監眼底。

  連太監也正看著她,但他的眼神卻是虛無的,他似乎想要透過七娘子的臉龐,去追尋另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這眼神裡的哀痛,濃得再也化不開。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窒息。

  「世叔見我。」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藝品。「總不是只為了給我看一看這些……」

  她慌亂地衝著這滿室活生生的回憶揮了揮手。「這些過去的傷痕。」

  連太監的視線依然沒有放鬆,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與九姨娘、大老爺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時候,九姨娘就常常說——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態是快樂的,手中活計不停,面上卻難得地現出了笑容。「從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這些年做多了繡活,眼水幹了這眼神才昏黃起來。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說,就像是兩泓陸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連太監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沒有觸到七娘子的臉頰,就又放下了,他推後了幾步,好像這未完成的一觸,已經灼傷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顫抖。「總要到這麼多年之後,才知道年輕時太不懂事。」

  這個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他轉過身,在板壁前站著,輕輕地觸了觸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問七娘子。「你娘葬在哪裡?」

  「西北楊家村祖墳裡,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調勻了呼吸。

  只看連太監的表現,就知道他對九姨娘,只怕還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卻又為什麼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當年九姨娘一事的細節,自從在梁媽媽口中得到了她所謂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時空回到當年,親歷一遍九姨娘的生活,來判定誰是誰非。

  曾經她以為大太太是毀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禍首,所以報復也不過是很簡單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洩的出口。她想過那麼多報復她的辦法,有些要花費數十年,而有些甚至會以報恩的面目出現。

  然而,當她聽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驚覺自己原來那樣善於自我欺騙。

  大老爺、連太監、黃繡娘、封大爺,這些人對九姨娘的人生悲劇,是否也有責任?而她是誰,有什麼資格代九姨娘決定誰是誰非,誰該承受報復,誰可以逍遙於她的復仇之外?她這麼肯定地認為大太太是罪魁禍首,是否只是因為在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個,是她的能力範圍之內的那個人?

  但她又該怎麼去追尋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眼,正面對上了連太監的注視,調整著自己的狀態,盡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這個年長者在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身邊工作,他雖然態度溫和,但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讓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幾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視著他的雙眼,她緩緩問,「連世叔,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很想知道。」
連太監的瞳仁就縮緊了,他一下從對九姨娘的沉湎中甦醒了過來,尖銳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這一問,其實已經觸犯了社交場上不成文的規矩:太監淨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從來不當著本人談論的。畢竟如果有一條別的路走,誰會願意揮刀自宮?連太監自己可以懷念,但七娘子要問往事,可以說已經觸及了他心底最痛的傷疤。

  在這一刻,連太監已經不是那個謙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來,無形間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氣勢,恐怕就算是大老爺發怒時,不過也就是這麼怕人了。

  七娘子卻不為所動,只是平穩地與連太監對視著,任憑那雙剪水雙瞳裡,反射出連太監的怒容。她也依然靜若止水。

  連太監忽然又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來。

  他率先挪開眼神,好像承認自己的失敗一樣,背轉過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細細地鑒賞起了那裡的一副銀線亂針花鳥人物。

  「當年的故事,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他話中尖銳的聲調,似乎是出自閹人的生理架構,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無非是一個叫做鄭連繼的無知少年,做盡了無情無義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來的,則是無名無姓的連太監。」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沒有挪動腳步,只是在這一屋錦繡之中,靜靜地面對著連太監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長大,鄭家同封家也算是拐著彎兒的親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時常往封家走動,一開始只是因為和你大舅舅談得來,後來呢,你娘也有十一二歲了,人出落得很秀麗……兩家家境差得不遠,等到你娘十三歲的時候,我就托人上門說親。」

  故事的開始當然是平凡的,連太監深吸了一口氣,聲調略略有些破碎,又續道。

  「可你娘學了凸繡,那是封家絕技,你外祖父當時已經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經中落,全仗著你舅母善於理家,你娘又能變著法子貼補家用,才能逐年經營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將你娘多留幾年,再為她物色一戶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藝,一般的人家,只有爭著上門來聘的。」

  「我上門提親時,你娘自個兒是應了,可你大舅舅嫌鄭家太窮,將來你娘過門後,恐怕會把凸繡法帶走……他就開了一千兩的聘禮,想讓我知難而退。」

  「若是個尋常女子,怕也就這麼認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剛強,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著大嫂作陪,偷偷地從後門進了我家,問我這聘禮中還差多少銀子,她來想辦法補齊。」

  連太監的音調就悠遠了起來,無限的苦澀中,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甜。

  「我雖然又驚又喜,但家裡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三百兩銀子。碰巧當時同鄉有邀我販綢緞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現在,綢緞生意都大有賺頭。有時候花色選得巧,走一趟賺個一倍的利,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兩出來做本錢,讓我帶了這五百兩銀子,在蘇州販了布料上京去賣。如此來回兩三趟,千兩聘禮,也就出來了。」

  「當時總是太年輕,也不去問這銀子是哪裡來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歸來……就同幾個老鄉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連太監的聲音漸漸就苦澀了下來。「一路上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同行的有蘇州本城父母官的長隨,仗著主人身份,總是橫行霸道。一個米商看不過眼,兩個人時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時候,當晚兩人又爭吵起來。那長隨一怒之下,便當著我們幾人的面,拔刀把米商給捅死了——這出了人命官司,還不得進衙門?偏巧通州知府和蘇州的那位官老爺,又是同年……同行的幾個商人都是老於世故之輩,他們串通在一起上下打點,又買了供,竟然有好幾個人栽贓給我,說我挑撥離間,挑唆那長隨殺人,長隨本人不過是年輕衝動。」

  連太監頓了一頓,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還有些銀子,又有兩個忠厚長者不肯串供,糊里糊塗也就被放了出來。卻已經是登冊的戴罪之身,什麼時候官府高興了要再審案,什麼時候就是我再進牢裡的日子。」

  他轉過身來,拉長了袖子給七娘子看,「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裡被拔去的,一輩子再長不出來了。」

  「這一番無妄之災後,我身上五百兩銀子散落殆盡,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沒有臉面——也沒有錢回蘇州去,彷徨無計之下,只有進京城找了一份活計,平時省吃儉用,四處掮了貨物去賣,兩三年後,居然也積攢了些銀子,有了回蘇州的路費。」

  「當時我年紀漸長,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經知道你娘拿出來的二百兩銀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爺一毛不拔的性子,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因此我心急著回去領罪,就辭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蘇州。」連太監歎了口氣。「果然,據說當時封家著急用錢,居然拿不出來,大嫂和你娘都頗受了些苛責,你娘吃不下氣,便進了繡房做活。我輾轉托人,又見了她一面。那時候她十六七歲……正是你現在的年紀。」

  他的聲音悠遠了。

  「我把原委一說,沒想到她非但沒有怪我。還寬慰我說銀子已經被她還上,叫我不要擔心,反過來還問我家計有沒有著落。我這一世人過得坎坷,家事零落,只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樣對我好。當時我心底暗下決心,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不會辜負你娘的深情。我說我有了些銀子,預備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開個小鋪面,一輩子也就有了著落。只是那千兩聘禮,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點都不在意,她說從前是她太傻,千兩聘禮不要也罷,就是私奔隨我都肯。問我願不願等她幾年,等她同繡房約滿,再出來成親……我,我喜歡得不得了,又怎麼可能不願?」連太監忽然間又轉過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間最開心的日子,我一個月能見她一次,聽她身邊要好的伴當說,她在攢嫁妝。我私底下也過得刻苦,想著現在省一些,將來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沒有想到,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世事怎會那樣弄人。才過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門來,口口聲聲,說我使了銀子逃了罪,要我給死人抵命。當時知府還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個死。前思後想,也就只有先避避風頭。臨行前我去見你娘,她硬是塞給我五百兩銀子,叫我帶著防身……」

  連太監乾澀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腸多好。我這一走,什麼時候再回來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顧,只是要我帶在身上。」
他的聲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個錯。我又沒有問這銀子是哪裡來的,我收了。我讓她和我一塊走,可她說楊家勢力大,恐怕她走脫,是要派人來追的。」

  「也就是那麼巧,這件事居然傳到了那長隨耳朵裡。他怕事情敗露的心思,只怕比我更甚,三言兩語之下,官府也發文來追我。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顛沛流離了一年多。再想方設法回了蘇州,想著你娘只怕已經約滿出了纖秀坊……」

  連太監一下收住了話頭,不再往下敘述。

  之後的故事,七娘子只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當時正是九姨娘最當紅的時候,江蘇布政使家的紅姨娘,同一個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間,都知道該怎樣選擇。

  「那長隨……」她輕聲轉開了話題。

  連太監轉過身來,微微笑了。

  「你也在蘇州住過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蟬。

  她怎麼就把這事給忘了?

  昭明末年蘇州知府程家先被揭發貪墨,聖意尚未裁決,大老爺還和七娘子閒話過『不知道上頭誰要整程昱』,緊接著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帶奴婢下人一夜之間在蘇州暴斃,是蘇州有名的大懸案。程家的兩個小姐,她還見過,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噓了幾日。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連太監似乎又成了那個不怒自威的當權者,他倒背雙手,深吸了一口氣。「報恩又何嘗不是如此?我一直當你娘在楊家日子過得不錯……沒想到聽子繡說起,這些年來侍奉她左右的,也就只有你這個親生女兒。想來她對我所施深恩,我也只有報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麼心事,只管同我說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馬後,連某都不會推辭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連太監一眼。

  這個中年人臉上的表情,的確是真誠的,他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又有了些悠遠地茫然,似乎想要透過她的臉龐,去尋找那之後的人。

  她吸了一口氣,將紛亂的心緒,全都吐了出來。

  「連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領了。」她上前幾步,誠懇地看向了連太監。「但您想報恩,是您的遺憾。小七卻沒有一點身份來接您的好意,當年的是是非非,已經隨著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對我再好,我也不能回報。」

  她頓了頓,又搶在連太監之前續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來原諒、來寬恕什麼,但有些遺憾,是您再想去彌補,也無法彌補得上的……娘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還有沒有怨,或者只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懷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評判的。」

  「這張繡帕,是娘生前為自己繡的嫁妝,輾轉了幾手,又回到了我身邊,如今將它轉贈給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氣神,嫁到了您身邊吧。」

  她伸手入懷,掏出了這張早已準備好的泛黃繡品,上前幾步,輕輕地塞到了連太監手裡。

  連太監面色木然,似乎對七娘子的一舉一動都沒有反應,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這張繡帕勉強在他掌心滯留片刻,就因為主人並未握緊,從指間滑落了下去。

  絲緞翻飛中,那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似乎也生動了起來,翩翩在空中飛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終究又落到了塵土裡。

  七娘子歎了口氣,又自搖了搖頭,再掃了那明黃大屏風一眼,又迅速地調開了眼神,轉身快步出了這間讓人窒息的屋子,將一段過往關在了腦後。

  才出了門,她就訝異地掃了階下一眼。

  「子繡表哥?」

  錦衣青年本來正俯身細看一株盛放的君子蘭,聽到七娘子的聲音,便抬起頭來,衝她一笑。

  「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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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再掃了花園一眼,只見除了那兩個年輕中人之外,小花園居然冷落無人,封綾也不知去了哪裡,便向封錦挑起了一邊眉毛,一邊笑一邊下了台階。

  「那就有勞表哥了。」

  兩人就默默地並肩在花園中走了幾步。

  七娘子本來想問許鳳佳的下落,頓了頓,卻也沒有問出口來:如果沒有得到許鳳佳的首肯,恐怕連太監也不會把她帶到這密室裡來呆上這麼久。

  這小花園雖然不大,但花木扶疏,極是精緻,封錦遊目四顧,忽然讚道,「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能靜下來好好賞一賞春光了。」

  「表哥這些年來東奔西跑……」七娘子也就順著說了下去,「也該放慢腳步了。」

  封錦就看著她笑了笑,低聲道,「這話其實與其對我說,倒還不如對世子說起。」

  他們來時的小門,從外頭看和牆面幾乎沒有分別,封錦也沒有帶她從來處回去,而是繞了彎子,進迴廊轉了幾個彎,往迴廊深處的小書房走了過去。

  「世子畢竟已經有了子息。」七娘子含蓄地道,「表哥即使一時不願成親,就是為了舅母同表姐著想,也很該為封家傳宗接代,讓舅母和表姐有些事做了。」

  封錦和皇上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只怕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也就沒人清楚了。連六娘子這樣的宮中紅人都鬧不清,七娘子當然更不會去探尋真相。只是封錦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以他單傳的身份,早就該娶親生子傳遞香火了。

  封錦微微一怔,坦然道,「自從我進了燕雲衛做事,也只有善衡你在這件事上說過話了。」

  他就含笑看了七娘子一眼,神色之間,倒有了隱隱的親暱。

  七娘子倒是沒有想到連封太太都不曾開口,她垂著頭想了想,又提醒封錦,「表哥常年在外,舅母眼睛不好,表姐又終究是未嫁之身。家事總是要有人打點……再說,我看著舅母精神頭不大好,或者多個孩子,能夠寬慰老人家,聊解寂寞,也是說不清的事。」

  兩人一邊說,一邊已經進了屋子,這間小書齋看著倒很雅潔,封錦沉吟片刻,才在轉了轉牆角的大立瓶,頓時機杼聲響,片刻後一條清潔的通道便展現出來,七娘子跟著他鑽進裡頭,沒走幾步,便又推開門出去:這出口卻是同倒座南房遙遙相對,在小花園深處的牆面上頭。

  「那間花園其實是巧用障眼法,從我們家花園隔出去的封閉空間,外間住客與裡頭的事根本毫無所知。」封錦含笑為七娘子解釋了幾句,「連世叔有時候會過來小住幾日,見一見明面下的一些朋友。」

  他既然不想多談,七娘子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應了幾句,就問封錦,「辛苦表哥引路了——只是該怎麼從這兒過表姐的閨房去?」

  封錦卻站定了腳步。

  他特地進小花園來接七娘子,當然不可能只是要送她回來。只是一路沒有表示,七娘子也就沒有細問。此時見這清俊的青年面上浮起了心事,心底也並不訝異,她靠著迴廊上的欄杆坐了下來,抬頭詢問地看著封錦,輕聲道,「表哥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雖說兩人接觸不多,但相處起來,卻極是自在,有一種難得的兄妹熙和之感。就連九哥都很少給七娘子這樣的感覺:她知道自己有什麼事,封錦是一定會鼎力相助的。在兩人之間,更多的還是他在照顧她,卻並不會向她索取什麼。

  和封錦在一起,不但有珠玉在側的賞心悅目,最好的一點,還是這種全無壓力的放鬆之感。七娘子不需要挺直脊背,從額角到腳尖都是放鬆的。

  雖說男女大防,兩人縱有親戚關係,也不適合這樣單獨相處,但封錦當著七娘子的面,似乎也很自然,並沒有無謂的拘束。他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問七娘子,「嫁到許家,日子過得怎麼樣?」

  七娘子微微一怔,倒是沒想到封錦會以這句話為開場白。

  「世子爺對我不錯,」她坦誠地道,「婆婆待我也好。縱有些難纏的妯娌,也不是什麼大事,再過上一年半載,腳跟也就站得穩了。」

  封錦應了一聲,眉宇間就又現了沉吟。

  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這一笑就又讓初春花草失了顏色。

  「算了,善衡你蘭心蕙質,表哥也就直說了……雖然我們私下已經形成默契,這一次南洋之行,誰也不會讓步,但看皇上的態度也是斬釘截鐵,只怕這場角力的勝負,也只在五五之間。」

  這就無論如何不是個好消息了,似封錦這樣的近人,對皇上的決心當然最是瞭解。七娘子的眉宇不由就晦暗了下來:為了穩定朝局,恐怕南洋行軍與地丁合一不能同時並行,皇上的態度既然這麼明顯,只怕大老爺的閣老位,要坐不穩了。而楊家走低,最受影響的就是她和六娘子。

  「雖說焦閣老識得大體,為了國勢始終堅持不肯附議南洋行軍之事。但個中關節,他老人家不可能想不明白,所以今日這一議,能起到多少作用,我是不看好的。很可能焦閣老也堅持不了多久,終究是要鬆口的……到時候,只怕表妹夫就又要遠行了。」封錦垂下眼,專注地望向了七娘子。「聽善久說,善衡你嫁進許家,並非情願。只怕以你的出身,娘家韜光隱晦,表妹夫又不在身邊。在夫家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我想問一問善衡的意思,如果你和表妹夫相處融洽,我們終究是有一些手段,能將他留在京裡的。」

  七娘子心頭一下就湧起了一股暖流。

  封錦只對她說過一次,會護她一世平安,這話她當時聽了雖然感動,但聽過也就算了,並不曾指望她真能從誰那裡得到庇護。

  但他卻是真的將這話放在了心上,遇到機會,又是這樣誠摯地提供著自己的幫助。

  「那就先謝過表哥了。」她也沒有多加矯飾,就坦然地承認了自己對許鳳佳的需要。「世子爺在京裡,我心底總是安穩些。」

  「那就好。」封錦似乎也鬆了口氣,玉一樣的容顏上,就泛起了絲絲笑意。「我聽說善衡婚事之時,還有些擔心你以續絃進門,和表妹夫之間恐怕有所隔閡。如今既然情濃意洽,那當然是最好了。」

  只從他寬慰的語氣,就可以聽得出來,封錦是真心為七娘子高興。

  七娘子卻不禁歎了口氣。

  氣出到一半,她又摀住了嘴巴,似乎這一口氣洩露了什麼隱私。頓了頓,才提心吊膽地望向了封錦。

  在初春的暖陽之下,他的面上似乎放著微微的光暈,簡直讓人不敢逼視。但唇角的笑意裡,到底卻還有淡淡的酸澀。似乎七娘子的幸福,卻提醒了封錦自己的遺憾。過了一瞬,才似乎是意識到了七娘子這一口長歎中露出的信息,他的喜悅,就暗淡了下來。

  「表哥……」她趕忙先發制人,「那個人現在,待你不好嗎?」

  封錦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他才別轉開眼,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待我很好。」

  這句話封錦說得很輕,咬字甚至有些含糊,只是話中那洶湧的寂寞,卻幾乎是噴薄而出。

  七娘子就靜了下來,注視著迴廊那精緻的青磚地面,等待著封錦的下文:每一段關係都總有缺憾,只是七娘子可以向很多人傾述自己同許鳳佳之間的問題,而封錦的這一段深情,或者卻只可能向她吐露。

  封錦沉默了許久,甚至久到七娘子以為他已經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他才彎下腰,托起了一朵將放的千里香。

  「善衡和世子處得好。」他沒有就自身的問題再往下說,反而問起了七娘子。「可在你心底,你對世子有幾分情意,又有幾分,是不得已呢?」

  七娘子居然答不上來。

  封錦瞥了她一眼,瞭然地露出了同情的笑,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五娘子是真的沒有愛錯,她是癡情人,愛上的,居然也是個癡情人。

  在這一世中,會將愛情牽扯到婚姻裡的人,七娘子其實只見過兩三個。餘下的所有人在談到婚姻大事的時候,總是提著門當戶對,提著靠山,提著親戚,提著妯娌,提著公婆……卻從來沒有人問過,婚姻裡的一方是否喜愛另一方。而直到這一刻封錦問出口的時候,她似乎才能肯定:即使是在大秦,也始終有人在意婚姻中的愛情。

  耳邊又聽得封錦再問,「你不希望世子到南洋去,是捨不得他,還是他留下來更好?」

  七娘子依然答不上來。

  如果沒有乞巧……不,她更應該感謝乞巧,乞巧證實了她最深的恐懼並非無的放矢,也證明了她的抗拒並非沒有意義。她沒有低估許鳳佳,她不應該在這段婚姻裡投入感情。

  封錦也沒有追著七娘子往下問。

  他的神色間,就湧現出了濃得化不開的遺憾。「在這世上,或者我們每個人都有低頭的時候。我情願在很多事上低頭,但如若出乎我的本意……善衡不要笑我,若我中意的那個不能常伴左右,我寧缺毋濫。既做如此想,有時也就難免寂寞,然而這寂寞,我也有幾分甘之如飴。」

  在這一刻,那個孤高的少年,似乎又在這溫潤的青年後隱隱露出了一點殘餘,七娘子怔然望著封錦,第一次對自己的表哥升起了一股敬意:就是在現代,也多的是男人用身體談性,心靈談愛,像封錦這樣努力做到身心如一的男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很值得欽佩。

  然而心中卻又閃過了無數言語:封錦潔身自好,不能說不是好事,但總有一天,封家是需要一個子嗣的。就算他不需要,封太太和封綾也都會需要……

  下一刻,她又開始厭惡起了自己的傖俗,為什麼在這樣一份潔白美好的感情之前,她所能考慮到的只有醜陋的現實?

  因為現實畢竟是無法改變的。

  她搖了搖頭,啞聲道,「可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

  她就想到了九姨娘,想到了五娘子,想到了六娘子,甚至於想到了敏大奶奶、大少夫人、封綾……她們或者在愛情上不顧一切,或者理性地摒棄了愛情的影響,或者主動放棄了愛情的可能,又或者在愛情和世俗之間作出了妥協。然而她們也都並不大快樂。

  而她自己呢?

  她還有勇氣作出自己的選擇嗎?她能像封錦這樣,只滿足於『有一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很好』,寧可讓寂寞常伴左右,寧缺毋濫嗎?或者封錦有一天也必須對現實妥協,讓他為愛所守的貞潔蒙塵,為家庭生產一個子嗣?

  畢竟現實的力量,永遠是最強大的。即使她改變了許鳳佳,強求到了他的專一,是否將來有一天,她依然不得不對現實讓步?

  七娘子忽然有些後悔,或者是與連太監的見面已經亂了她的陣腳,封錦這幾句話,簡直是問得她心底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氣,又挺直了脊背,徐徐起身隨著封錦的目光,一道看向了那朵含苞待放的千里香。

  封錦便微微用力,將這朵皎潔的白花採下,為七娘子插到了鬢邊。

  「有花堪折直須折,」他望著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容裡遍佈溫暖。「這一次我見到善衡,總覺得你心底很不快樂。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藏了什麼心事,但我想,你是不願和我說的。」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臉頰,才聽封錦續道。「只是人生苦短,不管心裡有多少苦楚,也不要忘了,就在身邊枝頭,還有無數的花苞,經受風霜雨打,只等著盛開。為著盛開這一刻的芬芳,再長再久的等待與寂寞,也終於是值得的。」

  這句話似乎在安慰七娘子,又似乎像是自我寬慰。

  而即使七娘子自己已經亂成了一團扯不清的絲麻,也不得不承認這一刻,實在是封錦最美麗的一刻。

  在此時此刻,他是喜悅的,因為他正盛放,而盛放的歡欣,似乎已經抵得過人生中前二十多年的落魄,與身後注定流傳的罵名。

  封錦再歎了一口氣,又欣然一笑,招呼七娘子,「從這裡出去,就是你表姐的閨房了。」

  儘管這一番對話已經結束,也沒有一點激烈的情緒,封錦不過說了幾句簡簡單單的話語,表明自己的心跡。甚至於這心跡在任何一個大秦人眼中都可能是極齷蹉,極輕浮,極其不負責任的,但七娘子依然覺得,她的整個生活都在這一番話中受到了動搖。

  如果連封錦都敢拚死吃河豚,她為什麼卻總是這樣束手束腳的,愛不敢愛,恨不敢恨?

  儘管盡力遮掩,但上了回程的馬車後,七娘子依然陷入了恍惚。

  她的視線就不時調向了許鳳佳。

  如果她可以選擇,七娘子肯定自己決不會選擇許鳳佳作為傾心的對象。甚至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許鳳佳有絲絲縷縷難以分辨的好感。在他面前,她總是掛不住自己的面具。

  她雖然舉止得宜進退得體,但畢竟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

  許鳳佳似乎也有心事,一路上都沉眉凝思,英氣的面容上就籠罩起了濃濃的失意。

  七娘子忍了再忍,依然沒有忍住:她不該關心他,然而她畢竟是關心他的。

  「是和連世叔的說話不大順利?」她輕聲問許鳳佳。「皇上那邊……」

  許鳳佳搖了搖頭。

  他抬起眼,濃得化不開的眼神,直直地對上了七娘子。

  「我看到你和封子繡在一起說話。」

  許鳳佳的話裡,居然遍佈頹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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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 10:43:23 |只看該作者
206匕見

  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雖然說男女大防,她和封錦在一起談話,似乎是有些越禮。但話又說回來,那是她嫡親的親表哥,並且經年不見,還有連太監這麼一個共同的長輩,和封錦稍微談得久一點,難道還礙著什麼了不曾?

  再說,許鳳佳如果看到她和封錦的對話,也該知道兩個人根本沒有肢體接觸,從頭到尾不過是封錦摘了一朵花插在她頭上,許鳳佳有必要這麼介意嗎?

  「嗯,我和表哥談了談往事。」七娘子皺了皺眉,沒有流露出一絲心虛:她和封錦之間也的確沒有什麼好心虛的。「如果你連我同一個年輕的男子說話都容忍不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許鳳佳又煩躁地打斷了她。

  他咬著唇,難得地顯出了猶豫,掃了七娘子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算了!」他的語調冷了下來。「回家再說。」

  馬車內就靜了下來,七娘子透過窗邊的白霧,望著冷清的街景:靠近宵禁,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從安富坊回澄清坊,都是在內城打轉,馬車繞了好幾個彎,沒有多久就進了煤炭胡同,兩夫妻在車轎廳下了外用的馬車,許鳳佳先鑽出了車門,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廳,也不知去了哪裡。

  七娘子不禁秀眉緊蹙,目送他的背影轉向了夢華軒方向,才吩咐立夏,「我們回去換件衣服,到清平苑請個安。」

  已經交了初更,樂山居已經關門落鎖了。許夫人卻是多年來起居不定,初更往往還沒有入睡的打算,七娘子回明德堂換了家居的衣服,略施梳洗,就進了清平苑向許夫人報平安。

  雖然這些年來身體一直不好,但府裡的大事,許夫人卻從來都是心底有數的。許鳳佳為了南洋行軍和皇上鬧彆扭,許夫人當然不可能一無所知,就連這一次外出為的是什麼,許鳳佳也沒有瞞著母親。

  「似乎談得還好。」七娘子就添添減減地向許夫人匯報。「想來幾個重臣如果都能頂住,各方面軟磨硬泡之下,或許皇上也……」

  許夫人拉長了聲音,低低地應了一聲,又搖了搖頭。

  「皇上那樣有主意的人,」她對今天的這次會面,好像並沒有報太大的希望。「真的想要做一件事,只怕是我們攔不住的。」

  沉思片刻,她又舒展了眉宇,「不過以皇上的性子,鳳佳要是真不想去,恐怕他也不會相強。」

  話雖如此,許夫人的語調裡到底是多了一點心事。七娘子也沒法寬慰她太多,只是又交代,「世子進夢華軒去了,恐怕一會沒能進來向娘請安……」便起身告辭,出了清平苑。

  等她進了西三間,許鳳佳已經洗漱過了,頂著一身清爽的水汽站在窗前發呆,七娘子瞥了他一眼,逕自進了淨房寬衣洗漱,一邊低聲問進來服侍的中元,「世子爺一進門就是這個樣子?」

  中元是一臉的後怕,「可不是一進門就凶神惡煞的?」

  她口齒活泛,不比立夏和上元穩重,形容許鳳佳進門時候,「就像是剛吃了個蒼蠅似的,我們都嚇得不敢說話……」

  七娘子心裡倒是越發納悶了起來。

  索性站在許鳳佳背後,把自己和封錦的對話又過了一遍,確認無論是他還是自己,都不曾做過說過什麼不合適的話,就是兩兄妹閒話家常,才站到許鳳佳身邊清了清嗓子。

  「你們都下去吧。」她沖中元擺了擺手,又添了一句,「今晚就不要人上夜了。」

  幾個丫鬟就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將西三間裡外的幾扇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顯然是聽出了七娘子的言下之意。

  許鳳佳一直保持沉默,只有雙唇邊繃緊的線條,洩露了他負面的心情。就連關門聲,都沒能讓世子給出沉默之外的一點反應。

  七娘子的眉頭就蹙得更緊了起來。

  許鳳佳決不是有了心事反而往肚子裡吞的性子,只看他忍著氣回來和自己講和,又要留在京城支撐大局,就能知道這人雖然有時會意氣用事,但怒氣過後,總也會冷靜思考。

  可現在他與其說是狂怒,倒不如說是……悲哀。

  她從來很少在許鳳佳身上看到這樣低沉的情緒。或者說他也從來沒有將這份情緒展覽在七娘子跟前,這畢竟是一種示弱,而許鳳佳又是那麼的要強。

  「你是不喜歡我和表哥說話?」七娘子就主動站到了許鳳佳身邊,和他一起望著暗淡的月色。「表哥只是從連世叔那裡帶我出來……你總不是覺得我和他之間,有什麼不該有的事吧?」

  封錦又不是傻的,七娘子當然更不是傻的,許鳳佳就算當時有誤會,稍微一想也應該明白過來,至少總要求證一下。總不會是看到她和封錦從花園裡過來,就逕自認定了什麼,兀自開始黯然神傷了吧?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焦躁:她雖然不想承認,但許鳳佳反常的低沉,讓她的情緒再起了波動。

  這一天之內,她心裡全都是事,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一刻休息,本來就已經相當疲憊,甚至於失去了偽裝自己的興致。見許鳳佳還不答話,她索性一下站到了許鳳佳跟前,強迫他將視線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到底怎麼了?」她一字一句地問,「有什麼事,你總要說出來,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知道該怎麼做?」

  話一出口,她又有些微微的後悔:這樣說,好像自己是為了取悅他而活著似的……但旋即,七娘子又將這些算計推到了一邊。她實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眼下要再計較那麼多,也沒有這份精力。

  許鳳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沒什麼!」他煩躁地背過身去,躲開了七娘子的注視。「今兒累一天了,睡吧!」

  七娘子索性趕前幾步,又攔在了許鳳佳跟前,靜靜地瞅著他瞧,大有不鬧個明白不肯干休的架勢。

  「我今天已經很累了,」見許鳳佳不為所動,她索性又加了一把火。「不想帶著心事入睡。」

  許鳳佳就揉起了眉心,英氣的容顏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疲憊。

  「我看到你和封子繡在說話。」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說辭,態度平靜如水。「就是這麼回事。」

  七娘子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看,「你什麼時候說話這麼婉轉了?還是你忘了,他是我嫡親的表兄……」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許鳳佳粗著嗓子打斷了七娘子的解釋,語調裡忽然間多了滿載的怒氣。反而讓七娘子安心下來——還會吵出來,事情就不算太嚴重。

  雖然她也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以至於讓許鳳佳有這樣激烈的反應。

  許鳳佳話說到一半,忽然又頓住了。

  他深吸了幾口氣,似乎在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怒氣,他逃避著七娘子的眼神,搖了搖頭,粗率地結束了自己的陳述。「明天再說,今晚先睡吧。」
見七娘子還不曾讓開,他索性直接將她攔腰舉起,輕輕放到了一邊,逕自寬衣解帶,坐到了床邊。

  七娘子這才知道,原來一個拒絕交流的生活夥伴,可以讓人打從心底惱火起來。

  她本來已經疲憊得沒有惱火的力氣了,然而當著許鳳佳明顯的保留,心底卻似乎是長出了一根長刺,叫她坐臥都不舒服,更不要說安然入睡了。

  勉強在許鳳佳身側躺下,她閉上眼,在心底想著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務……然而隨著許鳳佳的每一個輾轉反側,他那反常的悲哀表情,在她眼簾後頭不斷被重放,就好像一張貼滿了心城的招貼紙,思緒走到哪裡,都無法迴避。

  待到許鳳佳又翻了個身,七娘子終於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許鳳佳的肩頭。

  「許升鸞你到底怎麼了?」她的音調裡居然出現了一絲難得的懇求,七娘子卻也根本無心去武裝出不在意——她的確是在意。「你是不喜歡我和表哥說話?還是你只是不喜歡我們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說,我怎麼知道該怎麼做?」

  在她心底,有一個最小的聲音似乎又發出了一聲冷笑。嘲諷著她的口不對心。

  她知道!七娘子煩躁地意識到:原來只是這一個多月的相處,自己已經對許鳳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於他的低沉,直接影響到了她的情緒。

  這當然是錯的,她當然應該及時糾正,但今晚她實在也已經太累了,理性罕見地全面撤退,留下感性在央求著,幾乎是絕望地提醒著她,她是多在乎許鳳佳的情緒。

  許鳳佳的呼吸聲陡然就粗重了起來。

  這話中的一絲哀求,好像比得過千言萬語,一下就把他的情緒逼到了失控邊緣。

  他沒有動,只是睜開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掃視,逐分逐寸,甚至帶了一絲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繡在說話。」他輕輕地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敘述。「楊棋,我看到你同他說話。」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簡直要尖叫起來:同封錦說話,難道甚至是樁死罪?

  她沒有開口,許鳳佳輕輕地冷笑了起來。

  「你甚至還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聲音是多變的,曾經憤怒得像是剛出爐的鐵器,熾熱而致命,也曾經帶了刻意的不屑,鋒銳得像是最尖的針。然而不論什麼時候,疲憊時無奈時虛張聲勢時,也總有一股勃勃的生機……但此時此刻,這生機居然消失不見,留下的是死水一樣的寧靜。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發現,這聲調就像是她自己的語氣。

  「從小到大,我從沒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東西。我身邊的所有人,也從來沒有不把我當一回事。」許鳳佳抬起手,撫摸上了她的臉頰。他的指尖依然是熾熱的,但這觸碰裡卻少了往常的情愫。「喜愛我的人,希望我將來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不喜愛我的人,也從來都將我當成一個強勁的對手。」

  「只有你,楊棋,只有你從來沒把我當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越不喜歡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記著你。我想讓你求我,讓你承認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後,當我站在楊家村你從前的家中時,我想的卻是你在這樣的地方怎麼能過日子,想著你應當錦衣玉食,應當受到和我一樣的供養,這樣你對我低頭的時候,才是真正的低頭……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實我心底是有一絲喜歡你的。」

  「等我再見到你之後。」許鳳佳頓了頓,他吞嚥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時候我覺得你長得也不過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精氣神是那樣的重要,居然能勝過外表的美麗……我時常趁人沒有發覺,看你幾眼。想著你靜靜的樣子,那股深不見底的感覺,居然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挑戰。」

  七娘子怔怔地聽著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艱困了起來。她從來也沒有想到,許鳳佳會用這麼平靜的語氣來談論著那段對他來說太過不堪的往事。

  「而你果然是難攻的堡壘,我看不透你,我想你是喜愛我的。可我又不能肯定……楊棋,你是最難解的珍瓏局,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說你喜愛我,可你是否真的愛我,我捉摸不透。若你愛我,為什麼你一直在推拒,一直不肯對我低一低你的下巴?若你不愛我,你又為什麼……為什麼獨獨對我,流露出一絲特別。」

  「可後來等我明白你是真的喜愛過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很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我恨過你。」

  許鳳佳苦澀地笑了。火熱的手指,游移在七娘子臉側,忽然間又溜到了她唇畔,輕輕地抵住了七娘子微張的唇瓣。

  「善禮的死,是我人生中第二個失敗。是對善禮的失敗,也是對你的失敗。我和你之間的對局,我是又輸了一次,你是對的,我是錯的。」他的聲音裡多了些困惑。「楊棋,為什麼我一生中的每一個失敗,都有你的身影?」

  七娘子的眼眶裡漸漸地蓄起了淚。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衝擊著她的自制,她想要止住許鳳佳的話頭,想要挽留住在這一個月間,存在於他們間的那一份虛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談,有些人被擱置到檯面下頭,他們還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虛假的溫情。

  但這份所謂的恩愛,似乎正隨著許鳳佳的告解而漸漸地零落了下來。

  「在廣州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給善禮的支持實在太少,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來。我想我的時間太少,要讓你對我低頭,對我說一聲請,總是要做水磨工夫。只要我肯等,我總能等到你心甘情願地選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著你要一個選擇,你卻只會告訴我,你沒有選擇。我情願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邊的……你心裡的那扇門。」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繡說話。我花了多少時間看著你,楊棋?我知道你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對長輩,對朋友,對敵人,對下人,甚至是對我……可當你和封子繡談話時,你臉上的表情,我一個都沒有見過。」

  「我那樣想要,那樣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從你臉上看到那樣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誠……你憑什麼那麼輕易地給了封子繡?」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過,要等你放開心門,讓我進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過得不容易,所以你習慣提防,習慣作偽,習慣了……習慣了向你索求什麼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實你只是對我把守得那樣嚴,而要關心別人,要去選擇別人,又是那樣容易簡單的一件事。在心裡,你一直都沒有喜愛過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遠遠的。嫁給我,你是真的沒有選擇。」

  他的語調裡,又籠罩上了那死氣沉沉的哀傷。

  七娘子不覺又撫上了臉側,似乎正在挽留許鳳佳所留下的那一點餘溫。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讓許鳳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歡他,一點都不喜歡,所以他不應該繼續糾纏。

  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就滑落了下來。

  她感到,她明白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這一刻過去,以後許鳳佳就不會再索取她所不想給予的那些東西。她的感情,她的愛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會再給予她他的關心,他的愛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經承認了楊棋是他的失敗,而學會承認失敗,正是接受失敗,遺忘失敗的第一步。

  放開手,放開這一刻,她的生命中將不會再有許鳳佳這個變數,她會得到一個優秀的丈夫,一個和桂含春、和權仲白沒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裡,不管是誰扮演這個角色,都不過只會是個符號。

  然後她會失去許鳳佳,這個她一直在努力否認,努力抗拒,這個她理智上也明白永遠無法成為她想要的伴侶,然而感性卻不斷想要靠近的男人,一個鮮活的,獨一無二的許鳳佳。

  西三間就安靜了下來。

  七娘子數著自己清淺的呼吸,聽著許鳳佳粗重而略帶梗塞的呼吸,她緊緊地閉上了眼。這安靜,讓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開手。她的意識裡傳來了喃喃地,無聲地低語。

  不!留下他!又有個微小的聲音在不顧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這一瞬間,前世今生無數個碎片席捲而至,她看到封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臨終前那一抹釋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無邊寂寞。

  那聲音漸漸地弱了下去,終於不聞。

  這份讓人窒息的安靜,持續了足夠長的時間,甚至長到兩道呼吸聲都勻淨了下來,才有一道安靜而冰冷的女聲,打破了濃黑色的靜謐。

  「知道在表哥面前,我為什麼能放下心防嗎?」

  沒有答話,然而那粗重的呼氣聲,卻已經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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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7自我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她盯著黑暗中模糊的百寶嵌痕跡,幾乎是虔誠地用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繪著那精緻的做工,在她內心深處有個部分不禁開始好奇,究竟是要花費多少年心思在雕琢技藝上,才能將珍珠寶石這樣精巧地鑲嵌在堅硬如鐵的黑檀木上,以至於造出了這樣的工藝品……

  下一瞬間,她又堅定地推開了自己漂浮的思緒。她知道自己又在逃避,在這麼多年的矯飾之後,她幾乎已經不能自然地面對自己,更不要說將一部分的自己向著這個危險的男人打開了。

  他是危險的,她打從心底細細地顫抖起來,難以遏制地想,他可以傷到我。

  在這世上能傷害到楊棋的人,屈指可數,而所有可以讓她放下心防去靠近,去展示自己的軟弱和畏懼的人中,也只有許鳳佳是莫測的。封錦不會傷害她,九哥不會傷害她,甚至五娘子、六娘子在有所選擇的情況下都不會傷害她,而她也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即使他們想要傷害她,所帶來的後果也不會比許鳳佳在不經意間造成的破壞更嚴重。

  因為他們對她所要求的,她所給予他們的東西,並非不可替代。而許鳳佳想要的,她甚至已經在給予的一些東西,即使是她自己,一輩子也只有這麼多。

  七娘子甚至不喜歡用愛來形容他在索取的東西,那詞語帶著一股輕佻的天真,並不適合她灰色的生活,這是遠比愛更沉重得多的東西。她甚至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許鳳佳想要她完全敞開,想要她接納他進自己的生命裡,他在索取的是七娘子的一小片人格。

  而這一切可能行得通的機會實在是太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夢囈一樣地,第一次在許鳳佳跟前,她半是含蓄半是坦率的承認了自己的軟弱。

  「因為他傷害不了我,而你會。」

  以許鳳佳的聰明,這已經是一個足夠直接的告白。

  她身邊的男人震驚地坐起身,七娘子也調整姿勢,靠到了床頭,在黑暗中平靜地接受著許鳳佳的凝視。

  「所以……」許鳳佳拉長了調子。「就因為我會傷害你。」

  他的手指又找到了七娘子的臉頰,然而這一次卻帶了過分粗魯的力度,唐突地在七娘子的臉側巡遊,似乎想要用手指讀出她現在的表情。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膽小,楊棋。」他的調子是如此的矛盾,蘊含了這樣洶湧的怒火,卻又平靜得像是最輕盈的絲綢,在七娘子的肌膚上滑過。「還是在你心裡,我就那麼不堪?我難道對你還不夠好?」

  七娘子沉默了下來。

  許鳳佳對她無疑是很好的。就算是最挑剔的姑娘家,如果處在她今天這個位置,也未必會有什麼不滿意。

  對她身邊的清秀侍女們,他從來都不曾多看一眼,雖說公事繁忙,卻也盡力抽出時間來陪伴妻兒,甚至於為了家庭,還肯放棄能讓他建功立業的遠航之旅……就是二娘子的丈夫孫立泉,這些年來也陸陸續續抬舉了七八個通房,還有兩三個生育兒女的上位成姨娘,連大老爺、二老爺這樣的貨色,在大秦都算是不錯的丈夫了,許鳳佳對她,簡直堪稱模範。

  也難怪他是這樣憤怒,有這樣的底氣來質問她為什麼還不肯妥協。

  她忽然覺得很冷,而這冷意卻並不像是忽然的一個冷戰,倒更像是一種自覺:她覺得她被淹沒在了一池冰泉裡,曾經一度,她已經麻木到忘卻了自己的處境。然而在這一刻,七娘子終於明白,就算在外表上,甚至很多時候在心理上,她都已經很像是個大秦人,但她畢竟並不是,在這個社會裡,她很孤獨。真正的她,永遠不可能被完全理解,她越是不想要放棄最後僅剩的一點自我,就會越強烈地感到一股窒息。

  「你對我很好。」她輕聲肯定。「我知道你一直在盡力對我好,對五姐好,對四郎、五郎好……你已經很努力。」

  她頓了頓,咬著唇在心底不斷地為自己鼓勁,甚至是在強迫著那個軟弱的、只想著逃避的自己,來面對許鳳佳無言的憤怒。他應該有一個答案,他值得一個答案。

  「但我們依然是不平等的……許鳳佳,我沒有辦法在這樣卑微的位置上對你付出什麼。」

  許鳳佳尖銳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七娘子摸索著一下握緊了他的手,他又安靜了下來。

  「我不是說你還抱持著你的優越感,那是兩回事。」她反而平靜了下來,就像是在一場大考後終於交了卷的學生,有一種古怪的解放感。「曾經在社會地位上,我們是不平等的。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而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庶女。曾經你也幼稚得以為這足以決定我們間的關係,你索取,我只能給予。而你的給予,要仰仗你的恩賜。」

  她無聲地笑了,「但現在你不是這樣了,我也不是這樣了……我明白在這後頭,你肯定改變了很多,這一切雖然並不是都因為我,但最終的受益者,卻還是我。」

  七娘子在社會地位上的改變,是源自她自身的奮鬥與命運的安排,時至今日,她已經不是那個誰都可以來踩兩腳的庶女,不管誰做她的丈夫,也都不可能隨意欺凌。她可以平等地和任何一個丈夫做棋局兩邊的對手,展開一段精彩的博弈,她有了入局的資格。

  而許鳳佳的改變,或許源自了自身的成熟,或許也源自於五娘子的不幸,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對人對己要求都太苛刻的少年。這一點,就是在最想推開他的時候,七娘子都無法否認。

  他甚至學會了聆聽,放任黑暗成為她最好的保護色,提供給她虛假的安全感,讓她繼續將心底壓抑了幾乎是永恆的話語,傾瀉而出。

  「但這還是不夠,你給我的依然不夠。你做得很好,在這世上可能也沒有誰能比你更好,而這對我就只是不夠……問題在我,不在你。我想要的伴侶不是這樣子的,我想要的世界不是這樣子的。」

  話到了末尾,七娘子已經不再控制,絕望幾乎是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淹沒了她的理智,在她的話語中找到缺口,然後奔湧而出。

  西三間內就又靜了下來,許鳳佳的手指沒有再挪動,而是若有所思地揉蹭著七娘子的手腕,給她柔嫩的肌膚帶來了絲絲的麻癢。

  七娘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從來不知道僅僅是一番傾述,就能給自己帶來這樣激烈的輕鬆感。她感到了久違的暢美睡意,睡眠不像是個任務,不僅僅是在精疲力竭時補充體力的途徑,終於又像是一樁美好的事體,向她誘人地招著手。

  她絕不會後悔,她模糊地想,她早該說清楚。不論將來會怎樣,這是她欠許鳳佳的。不是他不夠好,只是她對他來說太超前了。

  然後許鳳佳動了。

  他往前靠,整個人壓在了七娘子身前。

  原本極致的疏離,忽然間又轉化為了極致的進犯,七娘子的私人空間被他瞬間擠壓得近乎於無,他火熱的吐息,直直地吹到了七娘子耳邊,帶來了一絲尖銳的撩動。

  「告訴我。」他的聲音低得像是一匹沉重而絲滑的錦緞,灌進七娘子耳朵裡,有一種無處不在的灼熱。「你想要的是怎樣的我。」

  僅僅是這一道聲音,許鳳佳就傳遞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片刻前,他依然冷淡、失望並且疏離,但現在他是進犯的,他是索取的,他甚至是生機勃勃的。

  七娘子笑著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疲憊地說,雙手就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它們環上了許鳳佳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玩弄著他的髮尾。「你依然以為一切是很簡單的,我提出我的想望,而你只需要滿足。」

  許鳳佳的唇在說話時若有似無地拂過了她的臉頰。「這一切本來就這麼簡單,我喜愛你,你也喜愛我。餘下一切,都是細枝末節。」

  他頓了頓,又輕輕地笑了起來。

  儘管眼前是絕對的黑暗,但七娘子依然可以描摹出笑容中的挑撥,就像是當年百芳園四宜亭中的一笑,有勝券在握的得意,有少年的雄心……

  她微微地戰慄起來。

  她也是人,也會被誘惑,許鳳佳這道大餐,對她的影響力,不是現在的她可以勉強壓抑的。

  「告訴我。」他又在她耳邊吹氣,「你喜歡我怎麼做。」

  話裡的曖昧,幾乎拉出了絲絲縷縷有形的銀絲,無孔不入地鑽進了她的七竅,鑽到心頭,癢絲絲地往下扭動,讓七娘子必須用力咬著唇,才能止住一聲苦悶的呻吟往外冒。

  她努力抑制著顫抖的衝動,維持著自己冷靜的風度。

  他甚至還根本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麼!她在心底斥責自己,你怎麼能就這樣激動起來,好像他表示出願意聽從你意願的態度,就已經是你想要的一切……

  該死的女人天性!七娘子氣急敗壞地想,過去幾個月里許鳳佳費盡心機都沒有得到的軟化,只用一個姿態,就已經讓她的防衛幾乎潰不成軍。

  「我要的是絕對的平等。」她藏著喘息,快速而急切地要求。「這東西不是你說要給我,就可以讓我得到的。」

  許鳳佳的唇幾乎已經沾到了她的唇瓣邊上,然而隨著七娘子的說話聲,他一下凍住了。

  七娘子這才得以喘息,她略略將許鳳佳推後了一點,卻也捨不得拉得太遠。

  「你要明白的是,」她漸漸喘勻了氣息。「我不是你勾個手指就能得到的東西……就算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一切,我們也可能並不合適,但有些承諾你卻不能反悔,升鸞,我可能不值得你的付出……」

  她的警告被許鳳佳輕聲噓住。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把握。」他就像是手握重金的買家,狡猾地盤旋在七娘子耳側,熱情地誘惑著她主動打折降價。「你只管說,你喜歡我怎麼做。」

  這句話對女人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七娘子甚至有些惱火起來。

  「你要明白。」她坐起身,盡量靠到床頭,遠離這個強壯而且火熱的誘惑,平靜下自己的語氣。「我和你是平等的,許鳳佳。即使整個許家,乃至全京城、全大秦,整個天下的人,都指望女人要三從四德,我也從來沒有把這些屁話當回事。」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在另一個大秦人跟前,放肆地露出了自己對女誡、女則的不屑。

  「我是個完整的人,我的存在,並不是為了取悅我的夫君,不論任何人是我的夫君,這一點都不會被改變……你想要我對你好,你就得先對我好。喜愛我不足夠,你還得對我好,你要明白我的喜好,實現我的願望。」她一邊說,一邊自己都有點好笑。「但首要你依然是要明白,我和你是平等的,你對我的好,不是垂青,我可以接受,也可以將它推得遠遠的。拒絕你,不會令我變成壞人。」

  「但對我來說,你就是壞人。」許鳳佳細聲抱怨,「我那麼喜愛你,楊棋——」

  七娘子以牙還牙,也噓住了他的抗議。

  「你有多愛我?」她輕聲問,「這一輩子,你能不能只有我一個人?」

  西三間內一下就又沉寂了下來。

  許鳳佳整個人凍住。

  七娘子幾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一件事。」她的話裡居然真的有理解。在大秦生活了這麼多年後,她明白對於大秦的男人來說,性與愛,從來就不能混為一談。就以大老爺為例,他愛不愛大太太,也決不是由他有沒有納妾決定的。即使有人一輩子沒有納妾,那也決不是因為對妻子的尊重,恰恰相反,那是由於對妻族權力的恐懼,或者對妻子本人殊恩的感激。許鳳佳儘管愛她,但卻決不會將專一看做是本分的要求。「而我甚至還不是要求你,一旦我們相愛,你不能再有別人。不,不是這樣,對我來說,一個不專一的夫君,連要求我打開心防的權力都沒有。即使將來我們對彼此敞開一切,發覺其實並不合適,但這份專一也依然是我需要的。許鳳佳,我們是平等的,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但在明德堂裡,在我的屋裡,如果我一輩子只有你一個人,你一輩子,也只能有我一個人。」

  「別急著回答,你好好想想。」她輕柔地歎息著,拂過了許鳳佳的眉宇。「二十歲,顏色還鮮嫩的時候,這份承諾不難。三十歲,我開始老,你卻還年輕,或者依然可以堅持。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輩子很長,你身邊永遠會有隨時可以摘取的鮮花。你先想想,你能不能永遠說不。」

  「甚至於你做出了這份承諾之後,你很可能不會喜歡真實的我。我很沉悶,自己都覺得自己無聊,一點也不善良,甚至說不上體貼……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才藝。」她仔仔細細地為許鳳佳分析。「也不要覺得你能欺瞞過我,暫時許下這份諾言,到了日後再來反悔……」

  她的聲音冰冷了下來。

  「因為如果你膽敢那麼做,從我知道你和另一個女人發生過什麼的那一刻開始,我會一點一點毀掉你的生活,你重視的一切,你珍視的每一個人……我會讓你覺得活在這世上,沒有一點樂趣可言。」

  許鳳佳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反而覺得一身輕鬆。

  捫心自問,她從來也沒有樂觀過。讓一個男人放棄全世界的鮮花,只取她這一朵甚至稱不上特別誘人的芳草,就好像叫一個永遠在飢餓中的美食家,只能吃一道菜一樣殘忍。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知道她的要求,在這世上恐怕沒有誰能夠滿足。她依然不後悔自己開出了這樣苛刻的條件,即使沒有人願意滿足,即使沒有人能夠滿足,即使她本身可能不值得一個受過大秦教育的男人付出這麼多,只為了得到這個機會。

  但這樣做的感覺真的很好,將真實的自我展現出來,不管能不能找到共鳴,對她來說,都是難得的享受。

  「啊,忘了告訴你。」七娘子甚至靠前了一點,在許鳳佳耳邊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權神醫為我扶過脈,他說我身子不好,恐怕很難懷孕。」

  她徹底地放鬆下來,吐出了一口輕鬆的氣息,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七娘子覺得她已經不需要再挺直脊背了,這一輩子,她再不需要用外在的堅持,來鼓勵內心深處的恐懼。

  在這麼多年之後,這一世第一次,她終於找回了那個真實的自己,哪怕只有一點,哪怕只有一小片,她還是那個她,那個即使一無所有,也不願向現實完全妥協的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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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勝利

  西三間內再度沉默下來。

  只是這沉默不再窒息,對七娘子來說,反而帶了可貴的溫存。睡意就像是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上來——七娘子等了等,才輕推許鳳佳的肩頭,婉轉提醒。

  「這種事,也不是要你馬上做個選擇。」

  許鳳佳忽然一下就塌下來,整個人壓在了七娘子身上,讓她的呼吸都為之一窒,才懶洋洋地撐起了身子,調整重量,不讓七娘子承受自己的全部體重。

  「謝天謝地……」他的呻吟中透著毫不掩飾的放鬆。「你沒生氣?」

  「我幹嘛生氣。」七娘子不禁莞爾。「你要是一口答應,恐怕我才要生氣呢。」

  像這樣的大事,假如許鳳佳絲毫不做考慮就答應下來,反而只會顯得他根本沒有把七娘子的話聽進去。

  許鳳佳就深思地嗯了一聲。

  他又沉默了下來,只是任憑長指遊走在七娘子的髮間,一遍又一遍地爬梳著她的秀髮。

  「你真是……」話說到一半,又斷了,久久之後,才接上了若有若無的低吟。「太特別了,楊棋,你實在特別。」

  七娘子不禁在他身下微微地笑了。

  「你當我想?」她輕聲地,澀然地說,將無邊無際的苦澀與心酸,挫敗,全都化成了一句淡淡的傾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

  「如果……如果我沒法答應呢?」許鳳佳一邊問,一邊將唇貼近了她的臉頰,用唇邊新生的鬍渣,一遍又一遍地刷過她的唇畔,這不是吻,卻要比吻更曖昧。「如果我答應不了呢?」

  「那你的生活會輕鬆很多。」七娘子毫不考慮地回答。「你還是可以……」

  她主動偏過頭,在許鳳佳唇上印下了一吻,又退了開來。

  「肌膚之親,還是可以有……只要你想要,我也想要。」她的聲音裡就帶上了笑意,甚至還伸手向下,輕輕地彈了彈只因為這一點最輕微的刺激就興奮起來的器官。「在適當的時機,等四郎五郎再大一點。我會提拔一個通房,你讓她生個兒子……那以後,你愛幹嘛就可以幹嘛。別鬧到我跟前來,我也不會管你。」

  許鳳佳一把抓住了她使壞的手,深思地揉蹭起來,「你可真賢惠。」

  話裡雖然帶了輕輕的諷刺,但也有濃濃的沉吟。

  「如果你沒有一直在索取,一直想要……這本來就是我準備給你的。」七娘子輕聲細語。「不論誰做我的夫君,我都會做個本分的妻子,只要求少少一點東西,沒什麼是你不能給的——但,你也不能再索取更多了。」

  「所有這些……」許鳳佳揮了揮手。

  「所有這些。」七娘子輕柔地同意。「所有的私密,會全部關起來。你想要的東西,不可能再得到……說老實話?我也不覺得你會喜歡,我真的很無聊,很……不可愛,你難道還不清楚?」

  許鳳佳靜下來,在黑暗中尋找著七娘子的雙眼,一點點微光,讓他們的眼神互相鎖定,但卻因為太過黑暗,而無法打量對方的表情。也正是這一點讓兩個人都有了幾分放鬆:他們可以放心大膽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無須偽裝起無暇的面具。

  久久,許鳳佳才沙啞地道。

  「你是一點都不可愛。」

  「女人要嬌弱些才惹人憐愛,可你從來,從來都沒有嬌弱的時候。」

  「打從第一次見面起,你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對我說『我誰也不要,獨個兒就能過得好好的』,『我誰也不用靠,就能把頭抬得那麼高』。」

  「越是這樣,你就越不可愛……可我……可我就越想讓你低頭,讓你承認,你得靠著我,才能過得好好的。」

  「如果你嫁得遠遠的,也許我就這麼忘了你。可你就在我身邊,還是這樣的一副態度,好像誰做你的夫君都沒有一點差別,你一個人就能將日子安排得完美無缺。」

  「不是完美無缺。」七娘子柔聲打斷。「還要做夫君的給一點點配合,才能完美無缺。」

  許鳳佳惱怒地咬了她一口,正在唇上,力度大得不算是個吻,反而像是要咬掉一塊肉,咬出了一點血。

  「在我生平所見的所有女人裡,你最不可愛,強得讓我甚至都感覺到威脅……如果你是男人,又不能為我所用、站在我這一邊,我會竭盡全力毀了你。」許鳳佳話裡的激怒漸漸平緩了下來,有了一絲認命的無奈。「可你是個姑娘家,一個姑娘家還這樣倔強這樣剛強!」

  這分明是數落,但七娘子的唇邊卻不禁浮起了一點笑意。從她的腳趾間往上,一點點暖流浸潤了上來,這久違的暖意,輕而易舉地融化了多年來的堅冰,她知道她在漸漸融化,但融化的感覺太好,好到讓她根本無法抵抗,甚至連慌張的餘裕都沒有。

  「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能毀掉你,又不能……我實在是不能停止想要你!」伴隨著急切的告白,一個吻,一個毫無保留的深吻印了上來,卻在七娘子能夠回應之前惱怒地退開了。「你真是我的剋星!楊棋你怎麼能這樣吊著我的胃口,又開了這麼高的價錢!你要我……你要我置子嗣於不顧,把什麼都忘在腦後,就為了買這一個機會?——我甚至還不知道我到底會不會喜歡我得到的東西!或者你能不能喜歡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輕輕笑起來。

  「是。」

  能坦承的感覺,真是好。

  「我也就會給你這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幾乎是惡意地補充上了這句話,「你一直很喜歡對我說選擇,升鸞,現在一切利弊攤在你跟前,由得你選。你又會怎麼選呢?」

  七娘子的尾音微微上挑,竟露出了一絲罕見的俏皮。

  許鳳佳就惱怒地低吟起來,他翻過身來仰躺在七娘子身邊,不片刻,又回身把七娘子壓制在了身下。

  「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放棄?」他煩躁地逼問七娘子,「這樣你就能縮在你的殼裡,當你那個完滿的少夫人,不論身邊的男人是我還是封子繡,甚至是那個該死的權仲白,你都是一個表現?」

  「是。」七娘子承認,「如果你不索求,我一輩子也不會開口。我會做個完美的妻子,不論身邊的男人是誰,我都是一個表現。我甚至會像對表哥一樣對你,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想望,所以不論你怎樣對我,我都不會受傷。」

  許鳳佳的呼吸聲頓時變粗了。

  「但我是特別的!」他恨恨地說,扣住了七娘子的下顎,「我是特別的!該死的,楊棋!你不能否認這一點,你是喜愛我的——」

  「喜愛是可以被淡忘的。」七娘子淡淡地說。「你怪我不肯選擇……許鳳佳,其實你也很膽怯,你也會懼怕選擇。」

  許鳳佳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放鬆了對肢體的控制,整個人一下就癱軟到了七娘子身上。

  「你錯了。」他幾乎是惱羞成怒地咒罵。「從我遇到你那天開始,我就他媽再也沒有選擇了。」

  他一下咬住了七娘子的下唇,猛力在齒間研磨,讓七娘子為那疼痛倒抽了一口冷氣,發出了斷斷續續的痛吟。

  「你就是要我弒君殺父,恐怕我都會允你。」在唇齒糾纏間,許鳳佳含糊的告白,像是直接往七娘子的脊背下頭傳遞著短促的電流。「只是這個要求,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答應你?我……我巴不得我能恨你!」

  他一邊抱怨,一邊粗魯地扯開了七娘子的中衣,「在你跟前,我從來沒有贏過!總是輸……簡直邪了門了,我、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啊!」下一秒卻又驚喘起來,「你說話就說話——幹嘛——」

  對話很快破碎成了深深淺淺的呻吟。

  七娘子從來也不知道原來靈肉交融,在女方不再抗拒之後,居然是真有靈肉交融的效驗,整個體驗居然會截然不同。

  他們之間的情事曾經是讓她不愉快的,她很難足夠興奮,而許鳳佳又沒有太深的耐心,往往要借助香露潤滑,才能勉強不讓她疼痛。接下來的事,許鳳佳本人或者愉快,但她卻往往需要格外的刺激才能快樂。

  然而當她不再抗拒許鳳佳的進入,當他的進入不再算是入侵,正式得到了她的許可,身體上遍佈著小火花一樣的快感,會同精神上海潮一樣的狂喜,女體幾乎是下一刻就做好了準備,隨著他的進入而迎合,在交合處發出了讓人羞澀的聲音,七娘子很快就抽著嗓子發出了細微的呻吟。

  「許、鳳……佳……」她的懇求是變了調的,或者這也並不是個懇求,在無邊無際的漂浮中,甚至於在一片強烈的白光中,她所可以發出的聲音只有他的名字,餘下的一切可愛的小呻吟,都不具備任何意義。

  許鳳佳非但沒有緩下動作,他的行動反而變得更快,七娘子頭暈目眩,乏力地舉起手遮在額前,卻又被他撇去。

  「看著我。」他氣喘吁吁地要求,隔著微晞的曙光,七娘子隱約可以分辨出他臉上興奮的潮紅。這一次對他也是不一樣的,她昏眩地想,他要比往常更興奮得多,甚至於表情都有微微的扭曲。

  她想要閉上眼,習慣讓她依然有逃避的衝動,但現在許鳳佳已經吃下了她的叫價,她也不再有躲閃的權力。七娘子在心底回味著他的低頭,而精神上的喜悅,也讓她不再迴避許鳳佳的凝視,他在放肆地瀏覽著她臉上難以掩藏的嫵媚,而她任他去看,由著他審閱著自己……

  七娘子弓起身子,細細地抽泣起來,難耐地搖著頭,懇求許鳳佳,「不要碰那裡……」

  但自始至終,她也沒有真正地阻止許鳳佳探索她的身體。這份甜蜜的折磨拉長得幾乎成了痛楚,然後他的控制開始放鬆,節奏飄忽不定,而伴隨著一聲低沉的滿足的歎息,許鳳佳倒塌下來壓住了七娘子,手指戀戀不捨地在她最羞人的地方盤旋了一會,才抽出來摟住了七娘子的肩膀。

  下一刻七娘子就陷入了全然的熟睡,甚至都沒有推開身上那沉重的份量。

  #

  她做了一個美夢。

  夢中,她在一輛列車上漫步,所有的旅客都帶著常見的漫不經心,他們並不在意她的存在,只是將她當作一個最普通的乘客,而這正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後她所需要的放鬆。

  在從前的世界裡,她有她需要的一切,她是寂寞的,然而也是自由的,在職場之外,她擁有真實的喜樂,沒有人愛她,也就沒有格外的負擔。

  帶著一絲心酸,她回顧著自己的生活,回顧著現代生活中的種種便利,那曾是她所費盡心機掩藏下的眷戀,她不讓自己多想,唯恐對過去的留戀會妨礙她適應現在的生存。

  但此時此刻,這些被壓在記憶最深處的小細節,又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她乘著地鐵上班,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走進電影院欣賞一部好電影,一兩個被她吸引的男人……她乏味而穩定的生活。但再乏味,再無聊,她也在生活,在漫長的生存過後,是那兩三年得來不易的生活,支撐著她走到現在。

  曾經在西北,她一想到自己失去的是什麼東西,就有崩潰的衝動,就是在西北,她一點點地埋葬掉了自己曾經的快樂和滿足,重新披掛戰衣,開始為生存而掙扎。

  在那之後,她再也不敢輕易回憶從前,她是這樣地投入著楊棋這個角色,以至於到了後來,她真的被同化。儘管不完全,儘管還留著從前的痕跡,但現在的她已經改變了這麼多,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滿懷生活希望的孤女,她是一個慣於算計的庶女楊棋。

  但即使如此,她的從前依然是她最深的夢魘,她很怕夢到從前,那只會提醒她自己的生活如今是多暗淡,多難堪。

  七娘子睜開雙眼,注視著華美的帳頂刺繡,知覺漸漸回籠。

  她訝異地發覺自己的情緒依然是輕快的,並不因為夢到了從前而有所低沉。

  儘管她很疲憊——短暫而錯亂的休息,讓七娘子的頭頂心都有淡淡的疼痛,但她是愉快的。

  她半坐起身,側頭想了想,又自一笑,才衝自己身下的一片粘濕皺了皺眉,隨手披上了已經系不上扣子的中衣。

  「人呢?」她揚聲叫,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屋角的座鐘。

  自鳴鐘快走向十點……她晚起了一個半時辰還有多。

  七娘子的臉頰頓時一片暖熱,她偏開眼,不敢直視應聲而入的立夏,低聲吩咐,「預備熱水,我要……」

  立夏會意地笑了。「熱水早就給您備好了,世子爺起身的時候就吩咐了來著。他還說讓您今兒就別出明德堂了,他會和長輩們打招呼,您好好休息。」

  見七娘子做詢問狀,忙又補上,「世子爺是去夢華軒了,似乎是國公爺有事請他過去商量。」

  七娘子就嗯了一聲,一瘸一拐進了淨房,果然,上元帶著中元、端午,正把最後一壺熱水往浴桶裡倒。

  等她進了熱水,愜意地發出了歎息聲,立夏才屏退了從人,又在七娘子耳邊低語。

  「世子爺還說,屋裡的兩個姨娘還有幾個不安分的丫頭,請少夫人趁早都打發了,今晚他回明德堂的時候,不想再看到一個礙事的人——一邊說還一邊笑,又特別叮囑,請少夫人的動靜不要鬧得太大。」

  立夏一邊說一邊看著七娘子,似乎被許鳳佳這自相矛盾的命令,給鬧得有些迷糊了起來。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問,「姑娘……怎麼笑得這樣開心?」

  七娘子趕忙勉強收斂笑意,擺了擺手。

  「我是想。」話裡到底還是帶了忍俊不禁。「世子爺也真是乾淨利落,什麼事,都辦得很爽快!」

  立夏的神色就越發迷糊起來,又思忖了半日,等七娘子出了浴桶,就忙著服侍她擦拭身子,一邊請示七娘子,「玉芬、玉芳兩個是不消說的了。可乞巧又該怎麼安排……姑娘心裡有數了沒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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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發表於 2017-3-2 10:44:02 |只看該作者
209揉搓

  當年五娘子在的時候,進了明德堂的兩個通房,一個姓王一個姓毛,因為都是光明正大地做通房賞賜進來的,進門就有了姨娘的名分。面上雖風光,私底下卻一直被五娘子關在偏院裡,沒事絕不許出門,也就是七娘子進門的第二天出來給她上了茶,便再沒有多少動靜。

  在明德堂正院裡住的,也就是大太太讓她帶來的玉芬、玉芳同乞巧了。

  玉芬、玉芳私底下怎麼樣,七娘子不大清楚,但當著七娘子同她的心腹,總是乖得和貓一樣,從不敢隨意進堂屋來在七娘子跟前礙眼,當著許鳳佳,雖然難免飛兩個眼色,但行動上是再沒有一點不妥的。她們這些娘家陪嫁來的通房丫頭,生死榮辱不過七娘子一念之間,但凡有點腦子,當然都知道該怎麼做事。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這乞巧,的確也難辦得很。」

  玉芬玉芳兩個畢竟沒個名分,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但乞巧就不一樣了,畢竟在七娘子身邊服侍了幾年,很多事她心裡影影綽綽也有個數,這種親信不好好安置,很容易讓身邊人寒心。

  但她又分明沾染了嫌疑,自己要是不殺雞儆猴,恐怕將來新進來的丫鬟們心裡有了祈盼,就算許鳳佳沒有心思,也難免鬧得難看,讓明德堂在樂山居那裡有了把柄。

  立夏垂著眼不敢看七娘子,一邊慢慢地為她系扣子,一邊輕聲為乞巧求情。

  「說起來,其實就是一場誤會。乞巧也是絕沒有那個膽子,敢蛇蛇蠍蠍地給姑娘添堵……」

  這不就來了?立夏是個好心人,和乞巧在一塊兩三年,以她的性子,是肯定要為乞巧求情的。

  「她倒是運氣好。」七娘子自言自語,又彈了立夏額角一下。「連你都為她求情。本來說不準是……」

  想到乞巧幾次在許鳳佳跟前的表現,她不禁嘲諷地笑了笑。乞巧能以這樣的巧合脫身,是她都沒有想到的。

  算了,畢竟相處幾年,也不是沒有感情。

  「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就讓她過來見我吧。」她出了淨房,放肆地伸了個懶腰。「真是餓死人了,昨晚就沒有好生吃飯……」

  西次間裡當然是已經預備了一桌豐盛的早餐,七娘子吃過早飯漱了口,谷雨和春分便抱著四郎、五郎來給她請安。

  「聽說今兒少夫人起得晚,就沒有讓他們過來。」谷雨笑盈盈的,「可兩個小郎君惦念著少夫人,一上午問了幾次,怎麼還不去西邊。」

  七娘子笑嘻嘻地點了點四郎、五郎的小鼻頭,「是不是真的?嗯?真這麼想七姨?」

  五郎已經被桌前還沒撤走的盤碗給分去了注意力,一邊掙扎著要下地去抓,一邊心不在焉地嗯嗯哼哼。四郎卻瞅著七娘子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又把臉頰藏到了谷雨的肩上,不和七娘子對視。

  這孩子實在是害羞得惹人憐愛。

  七娘子把他抱在懷裡掂了掂,滿意地道,「似乎是又重了。」

  她拿過撥浪鼓逗了逗四郎,等到五郎也看過來要玩撥浪鼓,便慷慨地又拿了一個一色一樣的小玩具,讓五郎捧著玩耍。等到兩個孩子都玩得入神了,才讓春分把四郎抱開,又問谷雨,「世子這些天有時常進來看望吧?」

  谷雨望了兩個孩子一眼,才輕聲道,「每天倒是都進來看看,只是孩子們也不大認爹。」

  大戶人家,小孩子要到懂事了才知道親近爹娘,也不是什麼稀罕事,畢竟從下生起就是奶娘丫鬟們照顧,往往對父母沒有特別的依戀情緒。七娘子也不以為意,又問,「起居小冊子帶來了嗎?」

  就隨手翻閱著下元寫的起居小注,仔細地讀了讀兩個孩子這幾天的起居瑣事。慢慢喝過了一盞茶,才讓谷雨春分把四郎、五郎帶下去吃飯:這兩個孩子一天要吃好幾頓,作息和大人們都不大一樣。

  等到四郎、五郎的腳步聲都聽不到了,立夏才把乞巧帶進了屋子。

  不過幾天沒有在七娘子身邊服侍,這丫頭就憔悴了不少,雙頰甚至有微微的凹陷,平時那股自然而然的婉約清麗,早已經不翼而飛。和七娘子對望了一眼,她便哽咽著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呢喃,「姑娘慈悲,姑娘慈悲。」

  七娘子眉頭一皺,原來還有的一點點憤怒,在乞巧的這番做作跟前,倒也就化作了水。

  這丫頭的生死就繫於她一念之間……這樣的主從關係,本來就是極畸形的。乞巧就算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也總是還沒有實現,就遇到了這樣尷尬的巧合。

  「你是識字的。」她拿下了手邊的花名冊,遞到了乞巧手上,「對楊家的下人,可能也有幾分熟悉。這都是沒成親的男丁……你自己挑一個吧。」

  乞巧的顫抖一下就止住了,她幾乎是驚愕地抬起頭,直直地對上了七娘子的眼睛。

  七娘子平靜地回視著她,神色靜若止水。

  立夏就用腳尖碰了碰乞巧的脊背,乞巧一下好像過了電,彈起身子又給七娘子磕頭。「姑娘慈悲!」

  就算是沒有這番尷尬,乞巧也就是這個下場了,配個得用的管事,做個管事媳婦……主人身邊得用的大丫環,要不是抬舉成通房,要不然就是走白露的路子。在那麼不尷不尬的事體之後,七娘子這樣處置乞巧,已經非常寬大。

  她唇畔就浮現了一個小小的笑,頓時又感到了一陣難言的輕鬆:乞巧畢竟跟在她身邊有一段日子,兩個人總是有感情的。

  吃過午飯,七娘子又叫玉芬、玉芳進來說話。

  大太太挑這兩個通房,實在是用了心思的,這兩個小姑娘今年都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雖不說花容月貌,但卻都很勾人,有一股特別的純情態度,就是女人見了,都要生出憐愛。

  性子又都好,玉芬雖然有時候愛促狹,但當著主人們卻很柔順,玉芳更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和泥巴一樣任人揉搓。見了七娘子,更是她還沒有開口,就已經軟成了一灘爛泥,抖抖索索的,連話都說不順了。

  七娘子也不著急,將這兩個丫鬟晾在當地,自己喝了幾口茶,才細細地打量起這對姐妹花。

  正妻是娶來當家的,通房才是討好男人們的,調教通房也算是門手藝,大秦的大戶人家少不了通房,當然也就有邊際產業應運而生。尤其江南鹽商聚集,揚州瘦馬聞名遐邇,大老爺就算再三嚴詞拒絕,也有些存心攀附的各地官僚,將蓄意培養,慣習百般淫巧的美貌少女送到楊家。好在他老人家雖然好色,但卻也自持,這些女子多半是被隨手轉送,或者打發了聽其聘嫁,因為出身畢竟不夠正經,除非被正經收用,閨中姐妹們是難得見到的。

  恐怕玉芬、玉芳姐妹就是大太太從收到的通房中悉心挑選出來的。這些人身世飄零,並沒有一點可以依靠的親友家人,主婦一個看不順眼,不是轉賣就是藉故藥死,就是死,都死不出一點痕跡,當然要悉心服侍主母,就算有幸生育,也絕不敢和主母一爭高下。

  大太太送這一對通房給她,卻不是存心害她,只怕還是想在人事上給她一點幫助。

  七娘子只是打量了玉芬玉芳幾眼,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要不是許鳳佳自己願意,在這種充滿誘惑的環境裡,綁住一個男人的忠誠,真是談何容易?這對姐妹一個俏皮一個柔婉,卻都是膚若凝脂眼若秋水,神態誘人處,雖還比不過六娘子,但六娘子的美麗裡終究還帶了傲氣,就像是一朵自顧自盛放的牡丹,她自管美她的,與觀者無涉。而這對姐妹的美卻有著極強的目的性,一顰一笑,都有說不出的風情……就是乞巧和她們相比,也都輸了一段風情。

  「今年多大了?」她慢悠悠地盤問。

  卻是玉芬開口,「剛十五……」

  看得出,她已經盡力收斂了自己的媚態,但話裡卻仍是悠悠地帶了一絲顫音,若有若無地撥弄著聽者的心弦。

  七娘子就凝眉沉思,「也都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她將沉口杯頓到了几上,「你們同立夏、上元不大一樣,並沒有過多的執事,前一陣安排在倒座南房歇息,也委屈了些。從今兒開始,就去偏院裡服侍王姨娘、毛姨娘吧,人多熱鬧些,也互相做個伴。」

  玉芬頓時就咬住了下唇,不豫之意一閃而過,才柔順地應了是。

  玉芳卻深深地垂下眼簾,搶在玉芬之前磕了頭,算是謝過了七娘子的恩典。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暗自歎了口氣。

  算了,也都是可憐人,除了籠絡男人,別的也什麼都做不了,不由分說拿她們開刀,反倒是她太苛刻。

  她揮了揮手,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吃過午飯,她小睡了一會,起來找白露進來談了半日,轉頭和立夏感慨。「別看明德堂這麼小,進進出出,都是精明人。要抓誰的小尾巴,還都得下一點心機。」

  立夏只是笑,「話是這麼說,我看姑娘可是成竹在胸,一點也沒有畏難。」

  七娘子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笑話,這麼點小事都玩不轉,我還有臉做明德堂的主母?」

  她合上花名冊,默想了半日,就和立夏商量,「眼下這幾件事,是要抓緊上心辦的。」

  「第一件就是起名的事,兩個孩子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名字再不起出來,有心人難免又要揣測,鬧得人心浮動,就不大好了。這件事,要和世子爺商量。」

  「第二件,乞巧畢竟是我用過的丫頭,忽剌巴放出去配人,外面的人難免會有猜測。你和乞巧商量一下,想個由頭,不要讓她遭人口舌。畢竟也是主僕一場,只為了這一點誤會鬧成這個樣子,我心裡也不落忍。」

  七娘子頓了頓,又扳著手指算,「孩子們明年就該開蒙認字,也要留心物色先生。明德堂裡的事就是這麼幾件了……還有什麼我沒想到的?」

  「少夫人說過,今年不能再靠董媽媽照看著收田租,江南那一帶要撥人回去照管。」立夏提醒七娘子。

  七娘子頓時想起此事,她點了點頭,「正好,那就讓乞巧成婚後回江南去吧!」

  她略略有了一點感傷,「到底是跟在我身邊幾年,也沒有出過什麼大錯。也免得你們私底下埋怨我嚴苛了。」

  立夏皺起眉頭。

  「能遇到姑娘這樣的主子,已經是乞巧的造化了。」她靜靜地道,「就是剛才吃午飯的時候我回去,乞巧還哭著讓我謝過姑娘……姑娘就放心吧,我、上元、中元、端午都明白您的苦心,是決不會讓您為難的。」

  七娘子就欣慰地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這一番做作,並沒有白費功夫。自己身邊的幾個近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就好。」她喃喃自語,「總算我們主僕情誼能夠保全,就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

  許鳳佳到晚上才回明德堂吃飯。

  「怎麼鬧得午飯都沒有進來吃?」他一進西三間,七娘子就擱下筆,笑著偏頭問。「還以為你今兒是要進來吃午飯的,派人到前院問了,又說你進宮去了,又說你在夢華軒,我倒不知道聽誰的好。」

  許鳳佳神色不大高興,一邊解衣,一邊粗聲回答七娘子,「是先到夢華軒,再直接從夢華軒進宮去的——皇上今兒終於鬆了口,說是這南洋的事,可以再商量。」

  「這不是好事嗎?」七娘子下了炕,為他脫了外袍,跟進來的上元忙跪下來給許鳳佳換了家常穿的便鞋,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怎麼還是一腦門的官司……不知道的人,還當你受了什麼氣呢。」

  許鳳佳怔了怔,正眼看向七娘子,凝思了片刻,才偏頭笑道,「怎麼,這麼快就開始念著我了?嗯?」

  七娘子嗔了他一眼,他才笑著擺了擺手,端正了容色。

  「外頭的事,說給你聽你也很難明白,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就別操心了。」

  許鳳佳一邊說一邊進了淨房,七娘子不便跟進去,只好氣悶地在外頭等著,好容易等到許鳳佳出來了,才繼續了剛才的話題。

  「別的事,你不想說,我當然也不會管。」她跟在許鳳佳身後到炕前坐定了。「但南洋的事,說都說出口了,怎麼也要解釋一下,不然我怎麼放得下心?」

  許鳳佳就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子一眼。「這一回,你怕是真不想我走了吧?」

  他付了那樣大的代價,想要聽一兩句甜言蜜語,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七娘子從善如流,「升鸞,我是真不想你下南洋去……行行好?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呀?」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許鳳佳難得地現出了躊躇,猶豫片刻,才道,「就是以皇上的性子,沒什麼理由,恐怕不會忽然放棄。我怕他是……」

  他面上就掛起了少許憂色。

  七娘子頓時意會:將大皇子的消息瞞下來,是要承擔風險的。許鳳佳固然有這個膽子,但也不代表他不會擔驚受怕。萬一皇上私底下收到消息,發覺許家在這件事上瞞騙了他,君臣之間出現裂痕,是難免的事。

  「要不要我問一問表哥?」她靠近了許鳳佳,關切地握住了他的手。「還有連世叔……皇上瞞得過你,卻未必瞞得過他們兩人。」

  許鳳佳沉吟片刻,才低沉地道,「也好,我總有種感覺,皇上忽然改口,背後的內幕,肯定並不簡單。」

  他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自笑道,「倪家這些年一直官司纏身,在皇上跟前因為一樁陳年往事很不見寵,祖母還好是不知道你和封家之間的聯繫,不然,對你的態度必定大改。這層關係要不要揭露,你自己斟酌。」

  以七娘子的智力,當然聽得懂許鳳佳的暗示,她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我倒寧願祖母不知道來得好。」

  她沒有給許鳳佳評論的空隙,就開啟了另一個話題。「四郎、五郎的生日就要到了,起名的事,你拿定主意了?」

  許鳳佳卻先擱置了這個話題,執著地看著七娘子,似乎在等她的解釋。

  七娘子只得歎了口氣。「倪家的事,我沒過門前就早知道了。但自己的仗,我習慣自己來打。」

  她已經準備好為這件事和許鳳佳爭執一番,沒想到許鳳佳反而大有讚賞之意,輕輕鼓了鼓掌,「不愧是我的少夫人。」

  他結束了這個話題,卻又沉默下來,垂下頭把玩著案頭的小鎮紙,又過了一刻,才抬頭輕聲道,「我看,四郎五郎還是跟著和字輩的哥哥姐姐們取名更好些,免得從小就分出不同,倒不利於兄弟姐妹間的相處。」

  七娘子不禁眉尖緊蹙,她想說什麼,但許鳳佳卻豎起一根手指,壓在了她唇瓣之上。

  「這件事,我會親自向四姨解釋,你不用擔心。」

  他神色莫測,似乎有什麼難解的思緒,正在腦海中流竄,就連這寬慰,也帶了些漫不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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