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1
發表於 2017-3-2 10:39:26 |只看該作者
190相思

  「相公不在家,我們做媳婦的,日子的確也難打發。」「你年紀小——我倒是都慣了!」

  第二天一大早,許鳳佳難得沒有進宮,而是陪著七娘子一道進小萃錦請安。

  晨昏定省,是七娘子十多年來做慣的事,只是從前沒出閣的時候,大太太雖然難纏,但屋內全是沒出嫁的小姑娘,再鉤心鬥角也是有限的。不比在許家,每次請安,都要和一堆兄弟妯娌周旋,好像在演一場大戲。

  倪太夫人見到許鳳佳,總歸是高興的,等許鳳佳規規矩矩地參拜了大禮,口稱,「孫兒外出,讓祖母擔心了。」便親熱地將許鳳佳叫到身邊坐下,一長一短地問他在路上是不是受了委屈,又有什麼見聞。

  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還是八風吹不動的老樣子,只是大少爺看著許鳳佳,眼裡多了些笑意。大少夫人一臉的漠不關心,坐在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發呆。

  七娘子冷眼旁觀,只覺得大少夫人其實也很有本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堅持地將整個世界拒絕在外的。

  四少夫人今日的心情卻不大好,咕嘟著嘴兒,也不像從前那樣慇勤,太夫人說一句,有十句等在後頭,她在太夫人下首坐了坐,就逕自站到窗邊,看向了屋外的藍天。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四少爺在邊關已經有一年多了,皇上剛登基的時候,派他去宣德和牛二爺學習防務,雖然宣德離京城不能算太遠,但四少爺勤奮好學,一年多是一次也沒有回京。

  人總是要觸景生情的。

  她見許鳳佳和太夫人說得熱鬧,便難得地和五少夫人搭腔。

  「世子這一回來,家裡的人就全啦。」

  五少夫人還沒說話,於平就笑著接了七娘子的話頭。「六嫂忘了,四哥還在邊關呢——說起來也去了一年多了!」

  太夫人畢竟年紀大了,聽到於平的話,也惦記起了四少爺。「不知道於潛什麼時候能回來,說起來北邊也安靜了那麼久,過新年討幾天假是容易的。也是性子野,一出門就和丟了一樣。」

  提到四少爺,四少夫人自然是要說話的,她旋過身幾步坐到了位子上,擠出了一抹笑,還是那副歡天喜地的樣子,「老祖宗說得是,可不是出門就和丟了一樣?上回我捎信去問,說是假不多,想省著等今年六月回來,給老祖宗賀壽,再多住兩天。」

  雖然語調依然輕快,但七娘子哪裡看不出來,四少夫人的態度裡,分明是含了絲絲的幽怨。

  太夫人卻被逗得很開心,輕笑道,「還是有心的,懂得惦記祖母的生日!」

  七娘子眼神一閃:四少夫人不愧是太夫人的親戚,摸她的性子,是摸得準的。

  太夫人這個人,說心計有心計,說手段有手段,只看她本來可以安度晚年,卻還在古稀之年和媳婦打對台,就曉得此人性格多半是走霸道一路。換句話說,也就是十分的自我中心。

  幾次和七娘子衝突,無非都是因為七娘子不曾對她表示出特別的尊敬,甚至於態度還很輕忽……四少爺把過年團聚放在她的生日之後,太夫人聽著當然順耳。

  許鳳佳這一回來,雖然什麼事都沒有做,但就好像在池子裡丟進一顆石子,本來呆板的局面,頓時就活泛了起來。

  她又拿眼睛掃了五少爺一眼。

  許於靜今天就有些蔫蔫的,本來許鳳佳不在的時候,最熱鬧的就是他,在樂山居裡呼嘯來去,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和太夫人之間的關係……

  許鳳佳一回來,五少爺的精氣神就像是被壓了一頭,雖然面上帶著微微的笑,但怎麼看,也都透了勉強。

  七娘子又看了看許鳳佳。

  這位大少爺在祖母面前,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

  七娘子一直排斥用「溫潤」來形容許鳳佳,在她看來,許鳳佳同一切形容溫和的詞語,都有極其迢遠的距離。只是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承認,如果許鳳佳願意,他也能扮演好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儘管膚色還是如蜂蜜般有淡淡的褐,儘管行為舉止間,軍人的那股鐵血氣息還是隱隱露出,但只看他唇邊那抹純良的笑意與溫和的談吐,就知道他也是位舉止得宜的世家公子——京城的少年郎,在長輩跟前,似乎也都是這樣略帶了靦腆。

  真是個好演員!

  太夫人的演技當然也不差,對著許鳳佳噓寒問暖,那股子關心勁似乎要比對五少爺還多了三分,要不是七娘子對她到底也有了幾分瞭解,倒未必能分辨得出這笑意下頭的情緒。

  「昨天進宮,見了皇上沒有?」她又笑盈盈地問許鳳佳,一邊伸手為他摘掉了發上的一點浮灰。「你姑姑有沒有打發人出來探你?」「皇上昨天悶在華蓋殿裡開了一天的小會,我沒耐煩等,就先回來了。姑姑派了兩三個小太監來噓寒問暖,我也托他們向姑姑請安。」許鳳佳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衝太夫人一笑。「祖母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楊棋進門都三個多月了。前頭後宮事情多,也沒能進宮給姑姑請安。姑姑昨兒還問我來著,說是正月裡陪侍太后,沒能□出來。我想,正好皇后的生辰快到了,娘身子不好,是肯定不能進宮的,二月初一就讓定國侯夫人帶著楊棋進宮去朝拜請安,祖母看好不好?」

  屋內的氣氛隨著許鳳佳這一問,似乎頓時就是一緊。

  七娘子就又若有若無地看著五少夫人,端詳著這位少婦面上的表情。

  許鳳佳一回來,六房就沒有那麼安靜了。

  大秦宮禁嚴厲,即使以后妃之尊,也很少與娘家有所來往。許家人更不可能隨時隨地遞牌子請見后妃,想要探望太妃,就只能乘節慶時分進宮。

  許夫人身子不好,太夫人年紀又大了,從前這樣的事,都是五少夫人出面,畢竟她為許家主持中饋,身份隱然就要壓幾個妯娌一頭。就是正月朝拜,都是她同七娘子一道進宮的。

  如果不是許鳳佳特地這麼一提,二月裡皇后的生辰,當然也是如法炮製……可聽許鳳佳的意思,這一次進宮,是不打算帶五少夫人了。

  這不能不說是六房對五房多年把持家務的一個反擊,雖然不輕不重,但卻表示了六房的姿態。

  五少夫人也不可能品不出這後頭的意思。

  她卻是眉眼盈盈,似乎早有準備,並不曾露出一點不快。倒是五少爺的精氣神就更蔫了幾分,看起來,越發的有氣無力。

  太夫人眼神一閃,思忖了片刻,也點頭道,「好,我本來擔心你媳婦年紀小,在場面上可能出錯。不過有定國侯夫人照看,料想倒是無妨的。」

  畢竟許鳳佳的這要求,也說得上合情合理,雖然有打壓五房的嫌疑,但以他世子的身份,太夫人也犯不著在這點小事上給五房出頭。有了家務兩個字擋在前頭的時候,她才會認真計較。

  她慈和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笑,「六孫媳也正好探一探寧嬪,這一向只聽你將她掛在口邊,寧嬪卻不曾派人接你進宮說話。想來姐妹天倫,也是亟欲相見的。」

  許鳳佳看了看太夫人,又看著七娘子笑,似乎一點都沒有聽出太夫人的弦外之音。

  不愧是太夫人,隨口兩句話,就隱然損七娘子成天抬六娘子做幌子堵別人的口,卻根本不顧六娘子也並非那麼得寵,有扯虎皮當大旗之嫌。

  不過,她的風涼話,七娘子也捱得慣了。

  「祖母說得是。」她端茶呷了一口,「新年朝拜時,本來想見一見寧嬪的,不想皇后娘娘秉性純孝,心念太后欠安,一散朝就帶著寧嬪同太妃一道侍疾去了。倒是沒能相見,孫媳心裡著實掛念。」

  這兩個人唇槍舌劍,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往常這時候四少夫人總是出來打圓場,今日她卻反常的沉默。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許鳳佳眼珠一轉,笑著又為太夫人捶了捶腿,就起身告退,「也有日子沒進清平苑請安了。」

  「快去快去。」太夫人對他就客氣得多,「沒準宮裡就來人叫你了。唉,我們六郎也實在是辛苦了。」

  「祖母現在可不能叫六郎啦,可錯了輩了。」於翹就上來湊趣。

  太夫人這才想起來,「是了,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四郎、五郎這就兩歲了,六孫媳和鳳佳說過沒有?這起名的事——」

  本來輕鬆下來的氣氛,頓時又緊繃了起來,連大少夫人都罕見地將目光轉向了許鳳佳:這名字怎麼起,可是大有講究。

  看來,雖然自己不准下人們張揚,但四郎和五郎的分別,到底還是誰也沒能瞞過去。

  七娘子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又掃了眾人一眼。

  幾個小字輩眼底閃爍的,自然是單純的好奇,除了於安欲言又止,面有關心之色外,於翹、於平都是一臉的八卦。七少爺於寧、八少爺於泰更不要說了,反正和繼承權沒有半點關係,純粹看熱鬧來的。

  大少爺還是那溫溫煦煦的樣子,大少夫人卻有些好奇,似乎也很關心六房的應對。四少夫人面色陰沉,毫不避諱地放出了一股不滿——怕是想到了四房膝下猶虛的事實。五少爺也打起了精神,五少夫人卻還是那淡淡的樣子,像是什麼事都動不了她的心。

  看來自己的猜測沒錯,五少夫人的兩張面具,都不是她的真面目……春分、谷雨講述的往事中,不論私底下和太夫人是怎麼交流的,但對外,她就是用這樣靜若止水的態度,給了五娘子無數個軟釘子,一度將五娘子打壓得都快沒有脾氣了。

  那麼她又為什麼對自己這樣反覆?總不可能在過去的一年裡,五少夫人忽然性格大變吧?

  七娘子暫且捺下了心中的疑問,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

  「起名是大事,世子惦記著要找幾個出名的道士算一算,這不是人才到家,宮裡還有事沒辦完,就耽擱住了。」她笑著解釋,「橫豎還有大半個月了,小七想,總是公事先辦才好。」

  太夫人似乎也就是隨口一問,對七娘子的回答也沒有不滿,點頭道,「只是別忘了就好。」便揮手示意眾人告退。

  大家族,真是累,一句話都要想到方方面面可能的反應。

  #

  許夫人昨晚又走了困,今早就沒有起身,倒是平國公剛好進來探她,撲了個空,和眾人反而在清平苑見了。

  這位國公爺平時公務繁忙,一點都不是得享清平富貴的閒散大臣,七娘子也很少見到他的身影,只是聽家裡人說起來,倒覺得他要比大老爺更忙得多。或者是因為如此,他對家裡的事並不太上心,只是問了問於寧、於泰的學業,就又匆匆地出了後院,據說是『京城防務又有變動,很多事,還要和順天府商量』。

  七娘子也不禁暗歎:這才是老牌權貴,當紅的名流。只看許家的幾個男丁,不是在邊關,就是為皇上辦心腹密事,家長更是手握京城防衛大權……比起楊家,許家才是皇上心中的紅人!

  許鳳佳才從清平苑出來,就又被叫進了宮中,只來得及囑咐七娘子,「別等我吃飯了」,便匆匆而去。

  七娘子左顧右盼,見眾人都散開了,大少爺和大少夫人走得飛快,已是不見了人影。五少夫人折回樂山居去,幾個庶女庶子們也都散開了,只有四少夫人站在迴廊前頭,怔怔地望著捧壽池中的太湖石出神,心頭就是一動。

  她出來請安,身邊素來是不帶服侍丫鬟的:時辰那樣早,明德堂裡事情也多,沒必要把人用得那麼狠。可四少夫人身邊是從來都斷不了人的,怕寂寞怕到這份上,丈夫不在身邊的一年多,想必難熬得很。

  她就緩步踱到了四少夫人身邊,輕輕地歎了口氣。

  四少夫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擠出了笑和七娘子寒暄,「怎麼天寒地凍的,六弟妹有心思站在外頭發呆?」

  話音剛落,她似乎也覺得自己失言了,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尷尬,別過頭去,盯著池子裡的薄冰,卻沒有看著七娘子。

  「看四嫂今天心不在焉的,過來尋你說說話,也是彼此解悶。」七娘子卻難得地坦然,並沒有擺起世子夫人的架子。「相公不在家,我們做媳婦的,日子的確也難打發。」

  四少夫人就像是被誰戳了一刀,一下就驚得跳起來。「你年紀小——我倒是都慣了!」

  雖說極力遮掩,但後頭那句話,確實是露出了絲絲縷縷的閨怨。

  七娘子就看著四少夫人笑,「四嫂害臊了?這有什麼……人之常情,世子才成親就下了廣州,我心底也是惦記得很。平時除了請安就悶在家裡,是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倒是羨慕四嫂平時娛樂多,不寂寞。」

  這話說得真誠,四少夫人瞥了七娘子幾眼,終於歎出了一口長氣。

  「世子這才出門三個月,你就惦記成這樣了?」

  或許是因為七娘子的態度很誠懇,也或許是因為她也有類似的閨怨遭遇,四少夫人終於是摘下了自己那歡欣的面具,流露出了一絲面具底下的幽怨。「你四哥新婚第三個月就去雲南了,足足兩年才回京城。頭一年我也是新媳婦,不好常常出門走動……那滋味才叫好呢。」

  古代徵人遠伐,征婦的閨怨可說是個普遍主題。七娘子也不是沒有接觸過這樣的話題,她就跟著四少夫人歎了口氣。

  「咱們內宅的榮華富貴,也是男人們在外一手一腳拼出來的……」

  四少夫人頓時就像是找到了知己,「誰又說不是呢!也……也就是那些個坐享其成……唉……」

  話說到一半,四少夫人又收住了口,換了話題。

  「你四哥都三十歲的人了,也沒個子嗣,要送通房去前線,送了幾次都退回來,說是忙得厲害,也沒空搭理那麼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在前線也是跟著受苦。」

  她話裡雖然有埋怨,但更多的,還是滿滿的甜。「就盼著早日歸來大家團聚,再別出門啦!」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瞇起了眼睛。

  「我也沒有見過四哥!」她順著話題,逗四少夫人繼續往下說,「聽人說,四哥和國公爺倒是有幾分相似的——」

  四少夫人臉上頓時放起了光,「那倒不是!」

  提到四少爺,四少夫人的話匣子就關不住了。「你四哥生得要比國公爺高多了,輪廓有幾分相似,但常年在外一臉的風塵,看起來竟和蠻夷似的!哪有公公儒將的氣質……」

  就和七娘子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四少爺。「那年帶我去香山踏青,偶然間遇到了誰家的小閨女,才七八歲大,看到他,嚇得立刻就哭起來……」

  看來,雖然四少爺常年在外,四房這夫妻倆的感情卻並不算差。

  或者說,四少夫人對四少爺的感情,卻並不稀薄。

  七娘子一下就頭疼起來,想到了五娘子的話。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著,且等著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裡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前兒太婆婆來看我,我說幾個哥哥比世子爺大了七八歲,到現在都沒有子嗣,真叫人著急,正好我身邊有兩個上好的丫頭,本來是給世子爺預備的,如今有了子嗣,我們倒不急了,不如勻給兩個哥哥算了。」

  五娘子也實在是樹敵太多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2
發表於 2017-3-2 10:39:39 |只看該作者
191看好

  接下來的幾天,七娘子的日子就過得很平靜。

  新媳婦第一年不好出門,許鳳佳雖然回了京城,但也忙得厲害,多半天都在前院自己的書房裡辦事,不到晚上,是不會回屋的。除了吃飯的時候多一雙筷子,每天早上總要被許鳳佳鬧醒幾次,七娘子的日子過得也沒有太不同。

  至於接掌家務的事,許夫人與許鳳佳都沒有提起,太夫人、五少夫人樂得裝糊塗,七娘子當然不會自己先提。畢竟她的動作,還得看許鳳佳之後的動向來定。

  日子就平靜地流了過去,改變只在細微之處。

  許鳳佳已經回來,七娘子就不像是以前那樣迴避交際了,得閒時,她經常請幾個庶妹過來喝茶。

  於翹、於平都是太夫人系統的親善者,在七娘子這裡雖然不至於被慢待,但也得不到特別的好臉色,七娘子滿口又是女紅針線的話題,兩個小姑娘很快就嫌七娘子不夠風雅,漸漸地也就來得少了。

  倒是於安素來在刺繡上見長,年紀又小,不必和兩個姐姐一樣花大把時間繡嫁妝,往明德堂走動的腳步,漸漸就勤快了起來。有時候還同於寧、於泰一道過來,逗四郎、五郎玩耍。

  七娘子喜她性情嫻靜,雖然自己不愛繡花,但往往於安來訪的時候,也打點出針線來,與於安一道做些雜碎活計。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日子消磨得就快活得多。

  眼看著就近了一月底,明德堂西三間內的水仙花也換作了千里香,許鳳佳又陪皇上到西郊巡狩,這幾天都不在家,七娘子早上給兩個長輩請過安便無事可做,一大早只有二娘子派人送了幾簍河魚過來,就沒有別的大事了。

  她生性淺眠,和許鳳佳同床共枕,總是睡得不安穩,漸漸地就養成了午睡的習慣。小睡起來,於安又來探她,還帶了兩雙虎頭鞋,靦腆地笑,「給四郎、五郎穿。」

  七娘子細看這兩雙鞋的針腳,見其勻密,且虎頭也做得靈巧,不由就暗暗點頭:做鞋不比繡花,從揖底開始,做得又辛苦,又難做得出彩,不要說於翹、於平,就是自己,恐怕都做不出一雙能上腳的鞋。於安的鞋做得這樣好,可見這孩子性格踏實。

  她就笑著拉過於安的手細看,「這樣漂亮的一雙手,別做女紅做出了繭子,倒不好看了。」

  於安被七娘子說得紅了臉,望著腳尖聲若蚊蚋,「嫂嫂過獎了……於安的手哪有那麼好看。」

  許家的這幾個女兒,生得也都不過清秀。真要細說起來,也就是於翹勉強有幾分明麗,或者正因為此,這一代無人在宮中為妃。

  「哪裡不好看了?過幾年,只怕還要更好看。」七娘子隨口打趣了兩句,又勉勵於安,「平時也不必這樣容易害臊,嫂嫂又吃不了你,處事大方得體就夠了,處處顯得羞怯,恐怕招惹欺負。」

  於安瞥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頭去,歎了口氣,擺弄起了裙邊的流蘇。

  「天生性子難改……」她咬住了下唇,「雖說前頭的六嫂,也……」

  說到五娘子,於安又似乎自覺失言,她抬起頭望了七娘子一眼,神色間,就有些失措。

  七娘子面上不變,心底卻是歎了口氣。

  圓不圓房,真是天差地別。從前沒有圓房的時候,於安待自己雖然也客氣,但又哪裡會說這種心裡話。閤家上下這種心理上的改變,不是親身經歷,真是難以體會。

  「說起來也好笑。」她沖於安和氣地笑了笑。「五姐呢,雖然做了一年的許家媳婦,可我進門以後,卻很少聽到五姐的事。你也知道,我們一直在蘇州住,和五姐是書信往來——雖然她一年前就住在東翼,可我時常覺得,我同她好像在兩個許家裡生活。」

  她說得詼諧,於安也不禁跟著笑起來,面上的擔憂顯然一寬。

  「五姐和我自小一起長大,我再知道她不過。她性子像炮竹,在許家,敵人恐怕比朋友多。」七娘子坦然地道。

  見於安面上劃過幾絲為難,她就知道這個敏銳的小庶女,對五娘子的為人恐怕也不是沒有瞭解。

  「不過五姐終究是我的親人,生前的起居瑣事,對我們這些留下的人來說,都是珍貴的回憶。」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著看於安,「很多事,我不會向嫂嫂們問起,但是若你能說些五姐的事,我是愛聽的。」

  於安躊躇片刻,也就對七娘子猶豫地笑了笑。

  「和二姐、三姐比,於安是要更熟悉前頭六嫂一些。」她就緩緩地開了口,面上也現出了幾許柔和。「嫂嫂也知道,於安命苦,出生就沒了生母,從小是跟著顏姨娘長大的……不比二姐、三姐,還有同母出生的哥哥。」

  錯非七娘子也是庶女出身,對於安又一向和氣耐心,這話料於安是絕說不出口的。

  她會意地一笑,沖於安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在家的時候,要比你更小心謹慎……我們做庶女的,在嫡母面前總是矮上幾分,也是難免的事。」

  於安便還給七娘子一個羞怯而喜悅的笑,垂下頭又擺弄起了裙上的流蘇。

  「在祖母跟前,於安沒有多少體面。」她的聲音雖小,卻很柔和,讓人不知不覺就可以側耳細聽。

  七娘子忽然覺得自己于于安,就好像多年前初娘子於自己,她能看得出這孩子的優點,也能看得出她的城府,也對她懷抱了一種同類相親的善意。

  而於安又和五娘子走得很近,畢竟也是於翹、於平的妹妹,平時和這兩個小姑娘同進同出……

  突然間,她開始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看待於安,整個思路,又開闊了不少。

  雖然不願對自己承認,但七娘子也明白,在和許鳳佳圓房之後,她也開始融入了許家,總算是漸漸找到感覺了。

  「但母親對於安是體貼的,六嫂雖然性子急,但沒什麼城府,待人也好,於安就常來明德堂說說話。」於安還在繼續她的敘說。「有好幾次,前頭六嫂說我『和娘家的一個妹妹很像,也是不愛說話,又善做針線,沒準等親家老爺到了京城,你還能和她做好朋友』。」

  她頓了頓,抬眼大膽地看向七娘子,微微一笑。

  「當時,六嫂的語氣雖然故意帶了三分嫌棄,但我知道,嫂嫂必定也是很想口中的這個妹妹的。」

  七娘子一時沒有提防,一下倒是怔住了。

  半天才遮掩著笑起來。

  「唉,五姐也就是這個性子,再怎麼吃虧,都改不掉……」她的聲音就漸漸地細了下去。

  屋內一時就沉浸在了溫暖的靜謐裡。

  於安也托了腮,露出了一個小而溫暖的笑容,絮絮地向七娘子訴說起了五娘子的行事。

  「二姐、三姐的脾氣,嫂嫂是知道的。有時候兩個人口角起來,難免就波及到我……有一回被六嫂看見了,就在綠天隱外頭的小徑上,她把二姐、三姐叫來數落了一頓,說她們『言行輕浮,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於安唇邊浮起了一個小小的笑,似乎很感念五娘子的好意,接著卻又頓了頓,才不自然地接,「二姐、三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以後就收斂了不少,也很少再為難我。」

  七娘子不由就跟著於安一笑。

  心底卻是歎息連連。

  萬一於平於翹再驕縱一些,反而變本加厲地欺負於安,又不許於安張揚,五娘子就是好心辦了壞事了。

  畢竟是沒有吃過苦,行事也就少了盤算。

  看於安的神色,恐怕這故事之後的進展,也不像是她說出來的這麼理想化。

  只是五娘子畢竟已經去了,很多事,也不好說透。

  於安卻似乎是打開了話匣子,不用七娘子接口,都已經絮絮叨叨地往下傾訴。

  「家裡的幾個嫂嫂,也就是六嫂最沒有心機。大嫂……官面上還好,只是安靜了些,私底下卻是極冷清,對誰都沒有多餘的話,就是對幾個小侄子,也都是淡淡的,反倒是大哥更疼兒女。」

  七娘子略略吃驚地睜大了眼,卻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於安往下說。

  雖說這些消息未必秘密,但至少也是她現在缺乏的。自從許夫人生病,清平苑就全力收縮,也就只有老媽媽是當得事的,但她並不想以老媽媽的看法先入為主,決定了自己對幾個妯娌的看法。在白露成功打進許家下人交際圈之前,於安的話,會是一個很寶貴的參考物。

  她就不知道大少夫人冷情成這個樣子,連對親生兒女都沒有格外的好臉色……平時看她,還以為她只是不願意摻和家裡的雜事,更喜歡關起門來好好過日子。

  「四嫂又太愛熱鬧,幾個妹妹裡,也只疼於平……倒也是的,畢竟於平和四哥都是一個姨娘生的,有所照應,也是自然的事。」於安略帶了些自嘲,「四嫂又看重出身,平時很不愛和我們庶出的女兒們打交道,其實……」

  「其實她出身嫡女又如何,還不是嫁了庶子?」七娘子就笑著將於安沒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於安頓時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聲,才捂著嘴,難得地現出了俏皮,「這是、這是嫂嫂說的!」

  七娘子就回了她一個促狹的笑,心底卻思忖起了於安的話。

  結合她遇到的幾次情況,看來,四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歡四少,這份眷戀,並不因為相隔兩地而有所減弱。

  「四嫂也算是表裡如一了。」她和於安閒聊,「這幾個月我冷眼看來,雖然也有些脾氣,但還是一眼看得到底……」

  於安短促一笑,語氣就乾了下來。

  「嫂嫂,四房……可不是從來都沒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開始就沒有通房的。」

  七娘子頓時一挑眉,專注地看向了於安。

  「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只是畢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會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線曾經是帶了一個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將她送回京裡安胎。結果到了張家口,據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沒進家門人就沒了。」於安大膽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張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面……」

  「這種事,又是最難說的。」七娘子就附和於安。

  於安恐怕平時也很少和人說起這種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說得是!這種事就憑一個意會……」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話裡的意味就陡然深遠了起來。「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許要幾年後才能回過味來——四哥在那之後,就再沒有要人在身邊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豐滿了起來,在七娘子心裡,她漸漸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殺伐果斷的性子,又那樣癡迷四少,會不會因為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進言,婉轉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無可能,女人要是被愛情沖昏頭腦,什麼事不會做?只是四少夫人看著也不像無腦之輩,被五娘子嚇一嚇就鋌而走險:隨口一句話就當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貴婦了。

  「四嫂和五姐之間,想必有不少齟齬吧?」她就問於安,「就是因為兩個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於安會意地笑了。

  「確實是處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認,「聽說——也是聽人據說的,當時祖母是想把四嫂說給六哥的,畢竟門第也配,又是親戚……是母親說四嫂年紀比六哥大了三歲,到底還是推了。當時莫家很惱怒,父親借口四哥還沒娶親,就將四嫂說進門來給四哥了。恐怕因為這個,四嫂就特別和先頭六嫂處不來。」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就連許鳳佳介紹府裡情況的時候,都沒有說起。

  看四少夫人對四少的掛念,她對許鳳佳是肯定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的……為了這事和五娘子交惡,不大可能。

  看來,於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連谷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間到底因為什麼交惡,不過這兩個人關係不好,兩個大丫環也是反覆強調過的。

  儘管在她們的敘說裡,五娘子就沒有和誰關係密切過,就連和大少夫人,都只是面子情,根本並不親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頭疼起來。

  「五嫂這個人,就要複雜得多了。」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於安不要笑話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邊長大的,說到察言觀色,也有幾分自信。今天聽你說起幾個嫂嫂,心裡的印象都對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的性子變得也太快了些。」

  說到五少夫人,於安的目光就變了調,她掃了七娘子一眼,又別開了臉,打量著西次間的擺設。

  七娘子跟著她的目光看去,見於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門邊,頓時就明白了於安的顧慮。

  五少夫人眼下畢竟執掌著家務,這樣的存在,不是於安一個不得寵的庶女可以隨意議論的。萬一她在明德堂裡佈置了人手,議論的話傳出去,對於安畢竟有妨礙。

  看來,自己一天沒有把家務握在手裡,於安給自己的信賴依然是有限的,或許有很多話,她也不會說。

  七娘子一點都不怪於安,她今天肯說這麼多,已經算是給自己面子了。

  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於安也說不了這麼多……她立身難,要自保就要處處小心,七娘子怎麼不能體諒?

  她正要笑著叫立夏上茶,把話題不著痕跡地打斷,於安卻又猛地挪回了眼神,沖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機就深了。」於安反而有一種說破了的坦然,態度間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經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點江山的瀟灑。「不瞞嫂嫂說,這幾個嫂嫂裡,我是最怕五嫂。這幾年執掌家務,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還能得個臉色,叫你心裡有數。可五嫂呢,面子上什麼都看不出來,行事也還是那樣婉轉,等到被整了才曉得:原來那時候已經得罪了她。家裡好些有臉面的婆子,就是這樣被五嫂給降伏了的。眼下家裡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於安的這番話,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謀而合了。五少夫人本來就應該這麼陰才對,看她週身的氣質,平時行事的手法,都和於安的說法相符。

  那為什麼對自己忽軟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為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麼,就是要有所圖謀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來。

  於安似乎還意猶未盡,想要再說什麼。屋外卻忽然傳來了腳步聲,一併立夏的問候,「世子爺回來了!」

  她嚇得直跳起來,一瞬間,又恢復了那膽怯靦腆的小庶女形象。

  許鳳佳已經大步進了屋子,一邊走,一邊解外袍。

  「哦,今兒於安來玩了?」見到於安,他手上的動作就是一停。「閒來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為許鳳佳解下了披風,「回來得倒是早?」

  許鳳佳面色溫和,看來心情不錯,「皇上其實是昨天就回來了,知道我受傷,賞我一天假,讓我泡泡溫泉。」

  於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辭,「也、也該回去了……改天再來找嫂嫂說話。」

  她抬頭看了看七娘子,又怯怯地衝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囑咐於安,「今天只顧著說話,都沒做針線——明兒好歹來找我一道刺幾針。」

  語氣已經不止親和了一星半點。

  於安回眸一笑,點頭道,「明日必來!」

  又微微露出促狹,「小別勝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團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話,便輕笑著拐過了彎。

  她的態度,也放鬆了許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轉回身子,見許鳳佳衝自己詢問地挑眉,便喃喃解釋。

  「我想,五妹終究還是看好我們六房的。」

  許鳳佳不以為意,「一個沒出嫁的小妹妹,頂什麼事?也就是你,聽人一句話,能聽出十三個音來。」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將披風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許鳳佳回口,就立刻問他,「皇上問了……那個人的事沒有?」

  她知道皇上公務繁忙,眼下又才開春,事情極多,前些天只是聽了許鳳佳的幾句匯報,知道並不能肯定那是魯王的船隊,就失望地將事情放到了一邊。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帶許鳳佳到溫泉去度幾天假。聽取他的細報。

  許鳳佳眉宇間也多了幾分肅然,「自然是問了……我反正一律回說不知道,沒看到,不肯定,從火器看像是南洋那邊上來的人。皇上卻還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戶回了京城,恐怕還要親自問一問他。」

  廖千戶被許鳳佳放在廣州善後,現在還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子繡——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沒有?」她又問許鳳佳。

  許鳳佳面色深沉,望著七娘子半日,才澀然道,「這件事,我倒不想扯進封子繡。」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3
發表於 2017-3-2 10:39:51 |只看該作者
192底牌

  七娘子頓時微微一皺眉。

  當然,許鳳佳可能也有別的途徑可以聯繫到連太監,並且安排一次會面。但他和連太監根本也並不熟悉,在這件事上回絕了封錦,似乎並不明智。

  是因為五娘子?

  她不禁探索地望向了許鳳佳,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很多事雖然兩人都可以迴避不提,但是並不會因此褪色,五娘子畢竟曾經是許鳳佳的妻子,他可能已經調整了心態,將她當作妻子來看待,那麼因此對封錦缺乏好感,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許鳳佳卻並沒有迴避七娘子的眼神,他回望著七娘子,坦然而肅然地解釋,「封子繡眼下管的就是情報,連太監畢竟身份敏感,我們私下接觸,他往上報也不好,不往上報也不好……我看,還是你親自向連太監述說一次,會好得多。」

  七娘子一下反而好奇起來,她詰問,「即使他給我送了金玉如意,你又怎麼能肯定這是他自己的意思,沒準是表哥——我可不覺得寧嬪一請,他就會進景仁宮說話。就算是見面了,也不見得我就能請連太監安排一次會面……」

  許鳳佳忽然笑了,他舉起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

  「楊棋,你太讓我失望了。」這話與其是個指責,倒不如說是個調侃。「我以為你能猜得出來才對。」

  七娘子倒退了一步,狐疑地瞇起了眼。

  許鳳佳話裡的意思,她當然還不至於聽不懂,事實上,這也是她這幾天來的懷疑。

  如果只是憑著金玉如意,就敢將和連太監接觸的工作放在七娘子肩上,不要說平國公,就是七娘子自己,對許鳳佳的評價都會降低幾分。

  可許鳳佳又是怎麼知道的?連太監的這段往事,應該是他本人最不堪的秘密,而如果連許家都知道了……楊家是不是也能知道?

  「告訴我。」她輕聲要求。「在這種事上別和我兜圈子!」

  話出了口,七娘子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實在有些過於激烈了: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現在她暴露了自己對連太監一事的在意。

  許鳳佳的眉毛頓時就往上揚了起來,他笑了。

  「求我?」

  看吧,一旦沒有好好地偽裝自己,惡果頓時就浮現出來了。

  七娘子挫敗地歎了口氣。

  從小到大,這男人真是沒有變過!

  「別鬧了!」她皺起眉,「這種事不是拿來說笑的!」

  「噢,好。」許先生乖巧地點點頭,嚴肅了神色,又坐直了身子,語調沉肅地要求。「求我。」

  七娘子生平第一次起了徒手掐死誰的衝動。

  「你討厭!」她隨手抓起手邊的小迎枕,丟向許鳳佳,「說事情就好好說事情,別耍無賴——哎呀!」

  許鳳佳隨手接過迎枕,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來,直接就壓在了炕上,七娘子雖然極力掙扎,但又能有什麼用?

  武將就是不好!如若是個讀書人,不要說抓起來丟到床上,就是要打橫抱起自己,恐怕都要費一番功夫了。哪裡會和許鳳佳一樣,和抓一隻小雞一樣,說抓就抓,說丟就丟?

  自從初.夜後沒有多久,她的小日子就來了。許鳳佳忙得厲害,很多時候回屋時她已經睡著了……

  「現在還是白天!」七娘子一邊掙扎一邊嚷,「待會還要給母親請安……啊!到、到床上去……」

  在沒遮沒攔的炕前,七娘子還沒那個膽量——更別說簾子還沒拉,透過明晃晃的玻璃窗面,外頭的人若是有心,很容易就能發覺屋內到底在鬧什麼勾當。

  低沉的笑聲就伴著她一路上了螺鈿拔步床,床頭的百寶嵌碧玉美人圖,在白日裡似乎也更光潤了幾分,七娘子瞪著美人的雙眼,心不在焉地思忖著腦海裡的眾多難題。

  連太監會是個怎樣的人,他心裡是不是也有關於當年往事的真相,他……會不會……

  她的思緒飄了起來,漸漸地零落成了碎片,在許鳳佳的進逼下輾轉抗議,然而,一切反對,最終還是被這個青年霸王強硬地碾了過去。

  「這一次就舒服多了吧?」良久,許鳳佳才懶洋洋地問,他從七娘子身上翻下來,趴在枕邊爬了爬散亂的長髮。

  七娘子眨著眼,努力從劇烈的喘息中回過神來,不及細想,就抱怨起來,「一點都不舒服!還是會疼……」

  在迷濛的視線裡,她注意到許鳳佳肩上的白紗布已經撤去,雙手就像是有自我意識一樣,就撥開了長髮,仔細地審視著許鳳佳的身子。

  傷差不多都收口了,許鳳佳沒有說謊,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勢,只是右胸側的那一道擦傷還留了痕跡,肩背處的幾個傷口,現在連疤痕都淡了。

  「好得真快。」她低聲說,理智一點點回籠,只可惜,原本的怒氣卻不知消融去了哪裡。

  許鳳佳慵懶地笑了。

  「有了連太監這條路,就好得快了。」

  看來,他應該是在回京之後才想到借由七娘子接觸連太監的辦法,在之前,許鳳佳恐怕想以傷勢為借口,迴避南洋之行。

  七娘子瞇起眼,為快感所模糊的視野漸次清晰起來,她側過頭迎視著許鳳佳的雙眼,咬了咬唇,還是開口催促,「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連世叔和我娘的事的?」

  這裡的娘指的當然不是大太太。

  許鳳佳一點都沒有訝異——這更證實了七娘子的猜測:他多少是已經猜到了連太監與九姨娘之間的往事。

  「連太監雖然低調,但也絕不是什麼神秘人物。」他的聲音醇厚而流暢,就像是一道溫暖的緞帶,在七娘子耳邊縈繞。「自從金玉如意一事之後,父親就在私底下打聽了一些往事,我們許家在京城畢竟經營多年,有些消息來源,是別家比不上的。」

  七娘子的眸色頓時就沉了下來。

  許鳳佳知道九姨娘當年的私事與平國公本人知道,對七娘子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再怎麼不願意承認,大秦的上層婦女是從來沒有改嫁一說的,許鳳佳已經是她生命裡唯一的男人了,很多事,他參與是名正言順。

  但平國公就不一樣了,對她來說,這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人,由他來挖掘九姨娘當年的隱私,七娘子只覺得一陣噁心。

  「連太監多年以來對繡品的愛好,是京城有名的。」許鳳佳卻似乎並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不快,而是自在地往下敘說。一頭說,一頭伸手梳順了七娘子散亂的長髮,將凌亂的釵簪解下,捻在手中把玩。「父親稍微留意,就發覺他對先頭如夫人的繡品情有獨鍾,多年來京城上的凸繡小件,幾乎都被連太監本人搜羅殆盡。」

  「不過,父親畢竟沒有親自下過江南。」他的聲調輕了下來,就像是耳邊的絮語,「你知道我帶下江南的人馬中,有多少是燕雲衛的幹將?楊棋,恐怕你都很難想像,這些人的能耐要遠比你想得更大得多。我下廣州時,特地在蘇州多留了兩天,不過是去如夫人從前老宅附近略一打探,事情自然就清楚得多了。」

  是他將燕雲衛的人佈置到江南各處的,也算是這群人的老上司,這種事表面上看,只是在關心自己的新婚妻子,燕雲衛沒有這個道理不行個方便。而連太監已經拋棄舊姓,要從這往事聯想到連太監,是難了一些。就算是封錦知道,恐怕也不會對許鳳佳怎麼樣——畢竟兩人中間,還隔了個七娘子。

  七娘子再一次對自己承認:她身邊的這個男人雖然缺點無數,但卻並非無能之輩。

  「父親知道這件事麼?」她也壓低了音量,又皺著眉抖了抖肩膀,「噯呀,癢死人啦。」

  許鳳佳一邊低笑,一邊收回了在她肩頸處巡遊的長指。

  「我已經成家立業,連自己的孩子都有了。」他的目光卻是深沉的,「我們六房,總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許家畢竟有七八個兒子,並不像是楊家,大老爺就算再不滿意九哥,也沒有別的選擇。

  七娘子的目光也跟著幽深了起來。

  平國公是國公府內當仁不讓的一家之主,可以說很多事雖然他不參與,但決策者與裁決者,都不可能旁落。五娘子的死,世子位的傳承,甚至於是許鳳佳本人之後的行止,最終都要由他來把關。

  她一直以為許鳳佳和平國公之間關係和睦,畢竟從十三歲起,他就跟在父親身邊打仗。所以很多話,七娘子也不想多說。

  只是聽許鳳佳的言外之意,他和平國公之間,也決不是坦誠相對、無所不談。

  「你見過連太監沒有?」她換了個話題。

  至親至疏夫妻,儘管兩人在很多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但七娘子也決不會隨意向許鳳佳議論平國公、許夫人的不是。

  「見過幾次。」許鳳佳也沒有執著於之前的話題。「你大可以放心,要猜到他和如夫人之間的聯繫,必須要對楊家,對他都很熟悉,這樣的人,全京城也找不到幾個。如夫人的隱私,並不會隨意被人挖掘談論,使得逝去者在地下還不得安寧。」

  七娘子一下咬住唇,別過頭去,不和許鳳佳對視。

  不論是非恩怨該如何計算,九姨娘的一生,無疑是極其悲愴、極其落魄與難堪的。不管是什麼原因,七娘子都不願在這麼多年之後,讓她的死再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

  這點最細微的心情,恐怕只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堅持,許鳳佳……憑什麼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說出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若無其事地放過了這個話頭。

  「那就好。」她低低啞啞地回答,瞪著眼前光裸的蜜色肩頸,注視著許鳳佳的胸前平緩的起伏。「他是個怎樣的人?」

  「人很和氣,也很文雅,飽讀詩書,不是那一等無知宦官內侍。他對誰都是一張笑臉,很少給人氣受。」許鳳佳的長指又尋到了七娘子的下顎,輕輕上頂。「看著我。」

  七娘子想躲,但她的指尖尚且燃燒著激.情後的倦意,而許鳳佳的掌握又那樣輕柔,她只能放任自己被許鳳佳的眼神捕捉住,被那熾熱的溫度籠罩在了下頭。

  這一點都不舒服。

  「皇上對宦官內侍,從來都不假辭色。」許鳳佳的音量依然不高,「唯獨對連太監卻極尊重,甚至於比對臣子更多了幾分推心置腹。國事千頭萬緒,家事也不省心,很多事我們臣子不方便做的,都是連太監為皇上安排。兩人之間的情誼,甚至於連我也要後退幾步。封子繡這些年來聲勢很盛,似乎是皇上唯一的心腹,其實私底下說起信重,還是要數連太監。封錦不過是佔了美貌的便宜,也吃了美貌的虧。」

  提到封錦,他的話裡又出現了一股澀然。

  七娘子心下頓時就想到了五娘子。

  她垂下眼,只覺得心頭意緒紛亂無比,猶如一團絲麻,要找個頭緒都難。

  「聽起來,倒像是個和氣的長輩。」

  她將亂麻一樣的心緒全都推進了心底深處,重又把心思集中到了和許鳳佳之間的對話上來。

  「和氣是真的,手腕和心計,也差不到哪裡去。」許鳳佳的語氣就淡了下來。「他是周貴人當年放在太子身邊的唯一一個侍從,如果沒有三分城府,早就被人除去。這麼多年下來,不但屹立不倒,還將皇上的心籠絡得妥妥帖帖……這裡頭藏的,可不止是一點手腕。」

  七娘子輕輕地應了一聲,在心底描繪著連太監的長相,到目前為止,她心中出現的是一個慈和的老太監,除了臉譜還是空白之外,行事、動作,似乎都有了一個預設的印象。

  「那……太妃呢。」她翻了個身,同許鳳佳一起趴在枕上,疲憊地順了順鬢邊的碎發,「這次進宮,怎麼說都要給太妃問安……」

  許鳳佳似乎暫時放過了她,並沒有繼續和她對視的意思,他翻過身來,望著帳頂,沉吟了片刻,才輕聲道,「自從我去西北,多年來已經沒有進過後宮給太妃請安,多年前的印象,已經模糊。娘這幾年身體不好,不能進宮,祖母又年紀老邁,要想知道太妃的性子,你還得問問嫂子們。」

  他想了想,又道,「或許大嫂心裡是有數的,她畢竟過門早,前些年娘帶著她進宮過幾次,也就是五嫂接過家務之後,才換了人出去應酬。你沒事的時候,也可以多去至善堂坐坐。大哥性情溫和,和我的關係一直是不錯的。」

  許于飛身上只有捐來的功名,多年來也沒有出仕的意思,和許鳳佳的關係當然差不到那裡去。

  只是七娘子一想到大少夫人那死氣沉沉的表現,就不禁有些發毛,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我知道了,明兒就去至善堂坐坐。」

  許鳳佳滿意地嗯了一聲,又輕聲叮囑,「太妃畢竟是祖母的親生女兒,雖然和娘處得也不錯,但很多事,也不是那麼好說話的……若是給你委屈,你就只管受著,橫豎一年也見不到幾面,能忍就忍了吧。」

  七娘子心下已是瞭然:許鳳佳說得客氣,只怕太夫人和許太妃對當年的婚配人選一事,都是心裡有數的,沒準太妃因此就對自己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也未可知。

  她不禁埋怨地白了許鳳佳一眼,才應允下來,「我心裡有數的——你看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快起來換衣服?該去看看四郎、五郎……哎呀!你、你又來……」

  才撩起半邊的床帳,就又被放了下來,帳內傳出的聲音,也很快模糊了下去。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4
發表於 2017-3-2 10:40:03 |只看該作者
193綢繆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進了至善堂做客。

  許鳳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沒去樂山居請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當著許鳳佳的面沒說什麼,可等他起身告退,去夢華軒找平國公說話之後,就給了七娘子一點臉色看。

  「雖然世子年輕,但你心裡也要有個分數,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雖然沒有放下臉,但話裡的意思卻也已經很明顯了。「現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們侍寢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頭傳說你善妒,這名聲可不好聽。」

  還好男丁們今天都走得早,樂山居裡只剩下女眷了,要不然這話出來,又要惹得眾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應,也夠瞧的了。

  大少夫人掃了七娘子一眼,首次顯露出了少許同情,但很快,這同情又收斂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險些就要錯過。四少夫人卻是半含著酸哼了哼,低下頭瞧著自己的指甲,也不開口幫著太夫人數落七娘子,也不轉換話題幫助七娘子下台。

  五少夫人若無其事,只有眼眶邊上似乎有一絲笑紋,才閃了閃,就又消失無痕。

  雖然年輕夫婦之間房事頻繁一些,也礙不著誰,但若是因此耽擱了正事,譬如說晨昏定省,那就是輕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誨,輕聲道,「祖母說得是,回頭一定向世子說明。」

  倪太夫人也早慣了七娘子綿裡藏針的回話,順勢又借題發揮,「世子年輕不懂事,你這個做媳婦的可不能慣著他!這什麼時候做什麼事都是有數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話頭。

  這個新進門的六孫媳也正抬眼看著自己,雙目星輝閃閃,似乎正聽得入神,唇邊微微蘊著笑意,好像一點都沒有為自己正當眾被數落而羞愧。

  和這個楊家的新媳婦說話,就好像在同一團棉花打鬥,你的話是甜是苦,總像是進了棉花裡,誇她她不高興,罵她她也不難受。

  再沒有比這更難纏的對手了,就是當年國公夫人進門的時候,提到通房,總也要拉長了臉,現出老大的不樂意來。

  世子夫人呢,卻只是輕飄飄地應一句是就完了……哼,還不是仗著娘家如今硬氣起來了,自己年紀畢竟也大了,管事的是個庶嫂,節制不了她?

  也罷,且讓她得意幾日。

  太夫人就衝著七娘子親切地笑了笑,又轉開了話題。「後天就要進宮去請安了,禮儀可要學好,不要失禮人前,給國公府添笑柄。」

  換作是前頭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顯出不快,為這話裡的藐視皺眉了。

  眼下的世子夫人卻只是笑一笑,雲淡風輕地應,「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歎了口氣:偏偏事事有那個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國公爺那裡,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帶著淡淡地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經心地打發幾個孫媳婦,「去給國公夫人請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幾個孫媳婦就都站起來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幾個丫鬟來回穿梭,收拾著散落屋內的茶碗,她閉上眼,心中又湧起了無限的思緒。

  好半天,輕輕的腳步聲,就又繞回了屋內。太夫人睜眼一瞧,見是五少夫人回來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發了這半天的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太夫人身邊,輕手輕腳地為她捶起了肩膀,「祖母這是哪裡說來,您是心裡裝的事太多了。」

  她頓了頓,才小心地道,「也是我們小輩不懂事,這把年紀了,還讓祖母幫著操心。」

  太夫人就撩了撩眼皮,森然望了屋角站著的小丫鬟一眼,揮了揮手。幾個服侍人慌忙退出了屋子,為太夫人合上了屋門。

  「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吧?」太夫人就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五少夫人的膝蓋,「你也是太著急了些。」

  五少夫人咬著下唇,目光流轉,「祖母……」

  太夫人略帶煩躁地擺了擺手,擋住了五少夫人沒出口的請罪。

  「你這個新弟媳,可不是什麼簡單人物。」老人家吃力地側了側身子,抬起身靠到了五福捧壽大迎枕上,輕輕地敲了敲酸疼的上臂,五少夫人立刻就彎下腰,為太夫人捶起了手。「這幾個月來,我幾次試探,你也是看到的。左推右擋應付裕如,就是你婆婆在她這個年紀,也沒有這份自如。要是把她想成先頭去了的那個弟媳婦,恐怕你是要吃虧的。」

  「孫媳哪裡看不出來。」五少夫人垂下頭,微微地歎了口氣,「只是六房步步進逼,要是踩不住六弟媳的小辮子,只怕沒有一年,不要說我們五房,就是四房,在家裡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本身六房就已經夠強勢了,現在還娶進了這麼強勢的一個續絃……

  「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吧?」太夫人就又問了一遍。

  這一次,她的話裡就帶了森然。

  五少夫人點了點頭,「都安排下去了,絕不露痕跡的。」

  她放低了聲量,「幾次和六弟媳說起家務的事,我都故意露出急躁。像她那樣精細的人兒,心裡是不會沒有想法的……」

  太夫人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五少夫人在心計上,真是誰都不輸。有這樣的手段,將來還怕生發不了家業?

  一時又想起了五少爺在樂山居裡進進出出時那響亮的嗓音,親暱的態度。

  從小就在身邊帶大,情分自然是不同尋常。

  「那十萬兩銀子。」她就懶洋洋地開了口。「你們就別還了,祖母這麼大年紀了,哪天過世後,私房錢怎麼分,還不是夫人說了算?私底下給了就給了,也省得到時候囉嗦!」

  五少夫人頓時掩口輕聲驚呼起來,又掏帕子去按眼睛,「祖母……」

  太夫人又擺了擺手,吃力地半坐起身,肅然望向了五少夫人。

  「只是家務再回你手中之後,這種事,再不要做了。」她壓低了嗓門,「事情要是被國公爺知道了,五房的體面跌進泥裡,那是轉眼間的事。要不是鳳佳沒有和她圓房就下了廣州,年前她說要接過家務,國公爺沒準就許了,那時候你怎麼辦?小年輕做事,瞻前不顧後!」

  五少夫人就一邊低聲抽泣,一邊情真意切地哽咽了起來,「祖母說得是,是我和五爺太莽撞……」

  藉著帕子遮掩,她的唇角,卻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太夫人看在眼裡,卻也沒有多說什麼:京城貴婦,要學不會口是心非、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也就不是京城貴婦了。

  她慢慢地躺回了迎枕上,又不由歎息。

  「到底是誰那麼心狠,那麼莽撞,非得除去前頭六孫媳不可——動靜還鬧得這麼大,現在辦什麼事,都不方便!」

  五少夫人也跟著太夫人歎了口氣。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樂山居後堂,就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

  #

  許夫人對白晝宣淫的態度,就要開放得多了。

  她和太夫人的反應,根本就是兩個極端,非但沒有介意七娘子告病不來請安,看她的眼神裡,反而又多了三分親暱,三分笑意。

  等眾人散去,又留下七娘子,細細地叮囑她幾個宮中女眷的好惡。

  「太后是最喜歡你這樣清秀恬靜的小姑娘的,你又是新閣老的女兒,定國侯夫人的妹妹,見了面,一定不會給你難堪。皇后呢,嫂嫂是你姐姐,說起來也算是沾親帶故,又有寧嬪的緣分在,面子上也肯定過得去。就是太妃恐怕想見你有一段日子了……」許夫人頓了頓,咳嗽了幾聲,又意味深長地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續道,「從前你在江南的時候,太妃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如今緣分還落在我們許家,也算是奇事了,太妃有所好奇,也是自然的事。」

  這還是許夫人第一次婉轉地提到當年許鳳佳有意提七娘子為妻的往事,並且婉轉暗示許家上層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縱使七娘子極力壓抑,仍然有紅霞止不住地往上透,滿臉都熱得厲害。

  「小七知道該怎做的。」她聲若蚊蚋,「母親請放心。」

  許夫人看著她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麼:父親是閣老,親姐姐一個是皇后的大嫂,一個是宮中有臉面的嬪妃,太妃就算心裡再不舒坦,恐怕也都不會露在外頭。

  「那就好。」她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太妃多年在宮中,也沒個子女相伴,最是難解寂寞,你能投合了她的性子,三不五時把你請進宮說話也是好的。正好能順路探一探寧嬪。」

  這話就透著親熱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之間的姐妹情誼,是七娘子心底的私事,許夫人會叮囑這一句,可見得已經漸漸開始關心七娘子這個人本身,要和她談感情了。

  自己這幾個月來,也沒有勤跑清平苑,許夫人還不是看在許鳳佳的面子上,才對自己格外和氣?

  七娘子想到許鳳佳在耳下留的吻痕,昨日執意不讓她起身請安的態度,心底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一絲暖意。

  她畢竟已經單打獨鬥太久了,只要一點溫暖,不管是誰給的,都體會得分明。

  又和許夫人說了幾句瑣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辭,「……還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談一談,問問宮中的規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從小萃錦出來,在通向明德堂的甬道邊上拐了個彎,進了小萃錦院牆外頭的一個小院:大少爺一家幾口就住在這個小偏院裡,雖然偏僻,但勝在距離小萃錦近些,幾個孩子閒了沒事,也可以隨時進花園玩耍。

  七娘子才進了至善堂院子,就有兩個丫鬟一臉敬畏地迎上來給她行禮。「六少夫人來了!」

  又有人進門通報,不多時,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問好。

  只看這幾個下人的行事,安靜和順中透著規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並不是無能之輩。

  七娘子就笑著和大少夫人對面見過禮,才道出了來意,「想向大嫂請教些宮中的規矩!——我來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

  大少夫人的確也已經換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時都打扮得很樸素,雖然並不過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著上根本沒下工夫,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又生育了幾次,時常看著就有幾分憔悴。

  今日卻不一樣,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貢緞襖,不但描眉畫眼,更是難得地佩了金釵玉釧,看著年輕了幾歲,也有個富貴人家少奶奶的樣子了。

  大少夫人就沖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護國寺上香的,等回來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說話?」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緒幾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裡也罕見地有了一絲真誠。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驚:許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還不是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從前可沒有聽說大少夫人信佛……怎麼這沒個說頭的日子,她卻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面上自然一點不露端倪,就勢轉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擱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擺了擺手,一臉的笑,才冒了個泡就又硬生生地被她壓了下去。「哪裡的話,平時盼著六弟妹過來說話還盼不來呢。」

  七娘子就疑慮重重地看著大少夫人的背影轉過了甬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許鳳佳是個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蹤,中午也沒有回來吃飯,七娘子午睡起來,抱著四郎、五郎逗弄了一會兒,於翹、於平等三個庶妹又過來找她說話,她頓時忙著款待:雖說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於翹和於平也不敢過於藐視六房,時不時總要過來找她打打關係。

  這兩個庶女雖然有些傲氣,但年紀都小,不過是脾氣刁鑽些,也談不上有什麼心機。言談間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定國侯孫家新添了一個小溫泉,園子裡的蘭花有早開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兒家關心的小事。同她們說話,對七娘子來說也是個小小的放鬆:平素裡來往應酬之輩,也就只有這兩個小姑娘心機最淺了。

  於安在兩個姐姐跟前總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沒有特地表露出對她的喜愛,只是在於翹、於平流露去意時問於安,「幫嫂嫂看看針線好麼?」

  一提到針線,於翹、於平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了個眼色,頓時也就起身告辭。七娘子也不多留,將她們送到了門口,才折回來和於安說笑,「以後你要想一個人呆著,就說自己要刺繡,我看這個借口,肯定是百試百靈的。」

  於安被她逗得直笑,「原來嫂嫂也這樣貧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邊看,一邊流露出羨慕之色,「嫂嫂還說要我看——真不愧是江南師傳,這針腳,於安拍馬都趕不上。」

  看她的樣子,是真的很喜歡繡花,倒不像是七娘子,只是當一門必修課在學習。

  七娘子心頭一動,正要說話,屋外忽然就傳來了人聲。

  沒有多久,立夏就開了門進來,笑盈盈地告訴七娘子,「敏大奶奶給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長命鎖來,又給您求了兩串開過光的佛珠,剛打發人送來,因還著急去給親家四奶奶送東西,就沒有進來請安,奴婢拿中等的賞封兒打發過了。」

  「難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著感慨了一句,就讓立夏,「把東西收起來吧。四郎、五郎的交給下元收著。」

  又和於安說了幾句話,立夏又進來通報:大少夫人到了。

  話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邊笑著一邊進了屋子,口中還道,「天氣冷,就不讓六弟妹接出來了。」

  她一臉容光煥發,哪裡還有平時那呆若木雞的樣子?看上去竟是個極秀氣的少婦,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裡,應該的,應該的。」

  心下卻不禁納罕;這一次護國寺之行,對大少夫人來說,難道就那樣重要?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5
發表於 2017-3-2 10:40:16 |只看該作者
194慢慢

  大少夫人今日的確談興不淺。

  「其實這進宮朝賀,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兒。」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來的貢茶,就打開了話匣子。「京裡的誥命雖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戶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閒是不會與人結交的。見了面彼此笑一笑,做個點頭之交,就算好了。」

  「我們許家在京裡,一向也就和幾門有限的親戚往來,說起來,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無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們幾個妯娌的娘家,一併秦家、歐陽家等等。其餘的皇親國戚,我們高攀不起,也不願高攀,見了面就應酬幾句,不想搭理,就別出聲。只要大禮上過不去,也沒有人會認真給你難堪。」

  大少夫人的解釋簡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幾分西北女兒的利落。

  「你是進宮給皇后祝壽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並不鋪張,有品級的女眷們逐日進宮在坤寧宮外給皇后磕個頭也就是了,大場面也不見得。只是我們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宮中領宴——也就是吃個意思,誰耐煩吃那些清湯寡水的大鍋菜。你就只管跟著定國侯夫人,有她在,也沒有誰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腦中頓時就隨著大少夫人的敘述,描繪出了一副生動的畫面:對明天的場面,她心裡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見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頭。

  大少夫人就捂著嘴開朗地笑了,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從槁木死灰,一下變成了一個落落大方的少婦。「太妃性子好,是決不會難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宮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裡是個簡單人物?越發說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畢竟也是太妃了——這麼說,心裡有數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間,講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宮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嘗不需要仰仗宮中的六娘子與宮外的二娘子?

  只是沒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關係看得這樣透徹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面上卻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頭微微一笑,默認了大少夫人的提點: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對她有所不滿,恐怕也不會做得太過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語。」她誠懇地稱讚,「聽了你這一番話,我心裡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著頭皮去請教別人……說不准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閃,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那。」她話裡的山西味兒更濃了。「六弟妹年紀雖然小,心裡卻什麼都清楚,我這個做大嫂的,不過白佔了排行。等你再歷練一兩年,就教不了你什麼啦!更不要說別的妯娌了,眼下風光的,將來可未必風光呢。」

  大少夫人這一番話,可以說是乾淨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場。

  她的確是從來沒有和七娘子爭過風頭,就是當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時候,大少夫人也沒有多說過一句作踐她的話。

  當然,她也沒有伸出過援手。

  對大少夫人來說,如果沒有再進一步的心思,隔岸觀火的日子的確愜意。大少爺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後如果分家,怎麼說都是長子,家產多一份總是有的。這把年紀,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對世子位沒有威脅,自己地位穩固,有兩個兒子傍身……也難怪兩個長輩,大少夫人是誰也懶得討好。

  自然,這愜意,也要有個淡泊做前提。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就將自己深藏的好奇,露出了一星半點。

  「大嫂……」她露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猶豫,「說句老實話,前頭五姐在明德堂當家的時候,她可是嫡女出身,正兒八經的元配……也沒見您這樣提點她!」

  大少夫人頓時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她低下頭合了合杯蓋,沉思了片刻,才笑道。「身份這種事呢,說穿了也就是個幌子。前頭六弟妹,好是好,就是傲了點。出身又太好,識時務三個字,竟是顧不得了。人呢,要快活也簡單,任性縱情幾個字,誰不能懂?可活得快,去得也就——」

  談到五娘子,大少夫人的語氣並沒有多少情緒。

  七娘子現在已經和許家的兩個人談起過五娘子了,於安的反應是很單純的,她對五娘子有感激有敬畏,於她的死,也有些隱約的悵惘。

  大少夫人的表現就要複雜一些了,她畢竟年紀更長,見慣生死,對五娘子這個人,她的態度似乎就很微妙。有些淡淡的惋惜,像是在惋惜她在這麼好的情勢下居然沒有挺過去,也有些淡淡的快意。

  七娘子瞳仁一縮,她漫不經心地插進了大少夫人的話裡。

  「快意恩仇、任性縱情,終究都是長久不了的。五世同堂,靠的是忍、臥薪嘗膽,靠的是忍……在這世上要做成一點點事,忍功不到,也是決不能辦好的。五姐就是不懂得忍這個字,終於還是……」

  這話,她倒的確是說得情真意切。

  大少夫人就抬起頭看著她,半天才微微笑了笑。

  「六弟妹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得天生就有一番作為了。」她的情緒又淡泊了下去。「可惜,再忍得住,再熬得起,世上也總有很多事,是人力難以挽回的。」

  在後頭這一句,她神色散漫,似乎已經是被七娘子的話給勾走了思緒,想到了別處。

  在這一瞬間,大少夫人面上就出現了極為人性化的表情。

  她一直是個很清秀的少婦,然而在長輩跟前,表情卻一向是呆板的,縱使明知道這是一張面具,仍然讓人忍不住懷疑她的真實個性是不是就這麼無趣。

  但在這一句感慨之間,大少夫人面上流露出的悵惘與無奈,卻讓她一下有了「試問閒愁都幾許,錦瑟年華誰與度」的情愁。

  是輕愁,也是情愁:一個人在感懷情殤時所露出的哀思,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畢竟這往事就算再苦,回味起來,卻也有一點點的甜。

  卻也就是只有這一瞬,大少夫人就又繞回了五娘子的話題。「很多事,發生了就發生了,也未必會有個解釋。」

  她又回到了那個規規矩矩的大家少婦形象,儘管面具揭開了不少,但卻再沒有剛才的真情流露。

  「死者已去,我們活下來的人,也只能祈盼她在地下平安。」

  七娘子愣了愣神,才接了大少夫人的話。「是啊,活下來的人,總要找到辦法繼續走下去。」

  這句話裡,她也不由露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酸澀。

  大少夫人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告辭。「大郎今兒又鬧肚子,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就由七娘子千恩萬謝地送出了院子,兩人在院子裡握著手笑了笑,也就各自別過。

  七娘子回了屋,立夏已經為她換了新茶,又服侍著七娘子解了外頭的衣裳:送走大少夫人,就不會出明德堂正屋了,屋內暖和,外頭的小襖可以解下來了。

  「這京城人說話,比我們江南人還拐彎。」立夏一邊整頓炕桌一邊和七娘子說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聽,才聽得出個眉目來。」

  「哦,那你聽出個什麼眉目來了?」七娘子喝了幾口清水,又皺了皺鼻子,輕聲和立夏抱怨,「這京城的水就是比不上蘇州井水清甜!還是從城外運過來的呢,喝著總有股塵味兒。」

  「天底下又有什麼地方比得上蘇州?」立夏是江南人,提到蘇州,自然要挺直腰桿,「奴婢聽著,就覺得大少夫人的意思是,還是看好您比看好五少夫人更多些,也有些和您交好的意思。您呢,又疑慮她為什麼現在才靠過來,大少夫人就解釋,覺得……覺得五娘子的性子太傲了,不親人……」

  「差不多了。」七娘子就輕輕地笑,「像於安和大嫂這樣,只想老實過日子的人,多多少少也會靠攏到我身邊。不過要把她們的口撬開,我還得更強一些。」

  不論是大少夫人還是於安,對她示好,自然都是看好七娘子在宅斗上終究會佔上風,但這點示好,在七娘子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能力之前,也終於只會是這個程度:這種建立在利益博弈上的交情,也需要時間來轉化為真正的友誼。

  屋外就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沒多久,許鳳佳開門進了西三間。

  「都快入春了,還下雪!」許鳳佳一邊搓手一邊抱怨,立夏忙從他身邊靈巧地溜了出去,又合上了門。隔著門扉,還能聽到她叫人給許鳳佳準備洗澡水的聲音。

  立夏在七娘子身邊久已得意,平時也有幾分指揮若定的氣勢,唯獨被許鳳佳吼了幾次,現在看到他就恨不得立刻躲得遠遠的。

  見許鳳佳瞪著屋門,似乎有些微訝,七娘子不禁會心一笑,為他倒了一杯濃茶。

  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總是會習慣的。七娘子平時不愛喝茶,更喜歡調過花露的清水,許鳳佳卻愛喝泡過兩次以上的普洱,兩個人的個性差異,只在飲品上就可見一斑。

  「誰叫你那麼凶巴巴的。」她將茶杯推到許鳳佳跟前,「看到丫鬟們,口裡只有吼,人家當然見了你就跑啦。」

  許鳳佳已是回過神來,站到屋角解下了外衣,自己搭到了屋門口的一張圈椅上,「那你怎麼不跑?」

  清朗的語調裡,已經帶上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我倒想跑,能跑到哪去?」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道,「你去陪四郎、五郎玩玩吧,不要一天只在早上見一眼就算完了。我這裡要找管事媳婦近來說話。」

  許鳳佳本來已經在炕邊坐了,大有要躺倒的意思,被七娘子這麼一說,似乎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好歎息著起身出了屋門,又喚了辛媽媽來添水服侍洗漱——他倒要比七娘子更愛乾淨,恨不得一天能洗三四個澡。

  天氣冷,七娘子今天要洗頭,倒也就乘著這人不在,進西三間淨房洗過了澡,把手指尖都泡得軟和了,才由立夏服侍著出了浴,半靠在炕邊跟著把白露叫來說話,又吩咐上元,「去樂山居和清平苑告個罪,就說我人不舒服,今兒就不去請安了。」

  想到倪太夫人會因為自己的陽奉陰違而內傷多久,她唇邊倒是難得地浮現了一抹調皮的笑。

  白露沒多久就進了屋門,給七娘子行過禮,在炕邊的繡墩上坐著,輕聲細語地陪七娘子說話。
「我聽大少夫人服侍的仰媽媽她媳婦說,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平時彼此都是冷冰冰的,大少夫人也賢惠,說自己有了兩個兒子,年紀也大了,不好再服侍大少爺,這幾年來還主動給大少爺納了兩個通房。只是大少爺也節制得好,平時幾乎很少沾染女色,就是初一十五叫人進屋子服侍——兩個人都不住在一塊,一個住東頭一個住西頭。」

  「倒沒有聽說大少夫人信佛。大少夫人平時除了帶孩子和看書,沒有別的消遣,偶然和家外的幾個親朋好友寫寫信傳遞問候,也很少出門。貞靜得不得了,夫人和太夫人都說,這才是名門長媳的風範。所以大少夫人雖然木訥,家下人卻也都不敢怠慢。」

  「聽說很少有大少夫人的朋友上門拜訪……對,就像是一個朋友也沒有似的。只有同胞姐妹兄弟會打發人上門請安,因為住得遠,也不是常事。」

  「聽說這還算好了,在大姐兒出生之前,大少夫人就和個木頭人似的,成天到晚在屋子裡悶了,除了請安和應酬,一句多的話都沒有。也就是大姐兒出生之後,大少夫人偶然才出門上上香賞賞秋,散散悶子,回來了,臉上也會有些笑模樣。」

  「大姐兒是昭明二十四年出生的,今年剛四歲。」

  白露的交際能力的確不差,在許家的兩個多月,已經打開了一片天地,這種私底下的瑣事,問她也能答得個七七八八。

  最好的一點,是她不會和老媽媽一樣猜測七娘子的用意。

  七娘子沉思了許久,半天,才自言自語,「四年前五姐還沒有過門呢……」

  因白露沒有接話,她很快又換了話題。「五嫂手底下的心腹,心底有數了嗎?」

  白露就報了一長串人名,大約有十數個婆子丫鬟,還有些男管事的名字,最難得她居然還都做過最基本的身家調查。

  許家畢竟是國公府,不論誰當家,人事編制都不會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一間公司,分了人事部、財務部、採購部、公關部、餐飲部、清潔部和起居部,而和後世的公司不一樣的是,國公府整個架構只能算是母公司,內院的每一個院子都是一個小小的子公司,清潔部和起居部的人事系統相對獨立,要運營起整個國公府,需要的功力比後世一個總經理不差。

  當然,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玩轉這麼龐大的機構,身邊親信媽媽的輔佐,那是必不可少的。五少夫人當家這幾年下來,當然培養了一批忠臣,不過七娘子也不是全無籌碼:畢竟大部分班底還是許夫人用出來的,她這個主母黨的表現如果夠搶眼,還是可以拿下一些老臣的忠心。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動筆記下了白露口中的資料,一邊寫,一邊又似乎是喃喃自問,「你說要你管人事,是不是還少了幾分底氣?」

  白露一下就興奮得雙頰發紅,抿著唇,卻也沒有立刻開口打包票,而是低頭思忖了片刻,才斬釘截鐵地回答七娘子,「如若有老媽媽的指點,奴婢還是有把握的!」

  千里馬也要伯樂提拔。

  七娘子看著白露微微一笑,才要說話,卻瞥見屋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打開,許鳳佳抱著手臂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自己。

  「做什麼?」看到許鳳佳,她說起話來就有三分的沒好氣。「回來了就進來嘛,站在門口被冷風吹著了怎麼辦。」

  許鳳佳就一邊笑,一邊回身掩了門——白露也同立夏一樣,刺溜一聲出了屋子。

  「看你運籌帷幄的樣子,才知道原來在內院的鬥爭,也要和打仗一樣做足功課的。」他的聲音懶懶地向上挑了起來,分明含了調笑。

  七娘子忙著將腦海裡的最後幾行字都寫了,一邊漫不經心地回,「你還以為啊?內宅戰場小,情況只有更複雜……」

  她滿意地擱了筆,托著腮看向了許鳳佳,又甩了甩手,輕笑道,「說起來,我還沒問你呢,大將軍,你看我們六房什麼時候正面猛攻來得好呀?」

  許鳳佳哈哈大笑,在炕邊坐下,也托著腮,做苦思狀想了半日,才把問題丟回給七娘子。「大將軍胸懷若谷,很能納諫的,楊先鋒有什麼主意,但說無妨。」

  七娘子難得和人耍花腔,自己也笑了半天,才咬著下唇問許鳳佳,「四月裡是祖母的生日,今年恰逢古稀,是肯定要大辦的。我們等五月再接過家事,你看好不好?」

  「你說行就行!」許鳳佳毫不考慮地點了點頭,又把話題轉到了第二天的皇宮行上,「連太監那條線要能說得攏,往後幾年我也不會出門太久,很多事,我們可以慢慢來。」

  說到末了,他壓低了嗓音,話裡就透出了隱隱約約的暗示,似乎有無窮意緒,暗藏其中。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6
發表於 2017-3-2 10:40:42 |只看該作者
195入宮

  七娘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就被立夏小心翼翼地叫醒了。

  這丫頭是太怕許鳳佳了,居然繞過床頭,從拔步床的縫隙裡伸進了一根指頭,撥弄著七娘子的髮辮,要不是七娘子一向淺眠,恐怕還很難被驚醒。

  她睜開眼,輕輕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半天才瞧見立夏一臉歉疚地在床頭對自己淺笑。

  真是恃寵而驕了。七娘子又好氣又好笑,卻也無心和立夏計較,她又眨了眨眼,待得睡意消退,才發覺腰間沉重得很:許鳳佳不知什麼時候整個人都睡到她身側,將她大半邊身子都掩住了,盤著條錦被,壓著半邊床帳,睡得正香。

  怪道立夏不敢揭開床帳叫人。

  七娘子又好氣又好笑,她掙了掙,本想輕手輕腳地下床去,卻不想一動,許鳳佳就醒了。

  他的清醒是很迅速的,並沒有常人的恍惚,幾乎是才睜眼,就已經半坐起身子,神完氣足地伸了個懶腰。

  「什麼時辰了呀?」倒是話裡還有些慵懶的調調。

  他平時說的是正宗的官話,並沒有方言腔調,也就是這個時候,才拖起了懶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惡少的風采。只是這一問,就把立夏嚇得倒退了幾步,恭恭敬敬地在帳外回,「自鳴鐘剛敲過四下。」

  許鳳佳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見七娘子預備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問,「這麼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話,忽然間就意識到了腰下有個東西……本來是不該這麼精神的。

  她一下緋紅了臉,三兩下就掙脫了許鳳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沒叫你管我。」許鳳佳戲謔的調子追著她下了床,七娘子顧不得理他,忙著讓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換了家常的罩袍,進淨房梳洗過了,便出來在玻璃鏡前坐定,一邊匆匆打發早飯,一邊讓乞巧給自己梳頭。乞巧手藝好,尤其善於做高髻,一邊給七娘子上發油,一邊同七娘子說笑話,聲調婉轉得就像黃鸝鳥,一個笑話接著一個笑話,倒讓屋裡熱鬧了幾分。

  沒多久,許鳳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進淨房梳洗過了,出來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邊坐了,一邊吃早飯,一邊看七娘子梳妝。

  在古裝劇裡看著高聳入雲的髮髻,那是看個新鮮,自己坐在玻璃鏡前,往頭髮上梳頭油,把髮髻盤緊到頭皮發疼的地步,再往上插戴頭面,就絕不是什麼美差了。七娘子看著許鳳佳安安穩穩的樣子,不由分外妒忌,皺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來練一套長拳的麼?今兒怎麼不練了?」

  許鳳佳每天早晨吃飯以前,總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許先生露齒一笑,「我看你梳妝,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還沒有回話,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團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七娘子腦後,才起身道,「等出門前再戴冠兒,夫人可以梳妝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點了點頭。

  乞巧忙著梳妝,中元在一邊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給七娘子預備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禮服,沒多久,兩個養娘又抱著四郎、五郎進來請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熱鬧得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濛濛亮時,七娘子已經穿戴完整,和許鳳佳一道去樂山居請安。

  他們今天到得早,樂山居外廳裡只站著五少夫人,她同許鳳佳夫婦點了點頭,就旋風一樣地進了側屋,隔著幾重簾子還能聽見她清晰而穩定的聲音,「都打聽著,什麼時候良國公的禮進了內廷,我們就立刻把車派出去。」

  「小廚房的張婆子怎麼沒見?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積食,今早想吃幾樣山楂做的點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聲向許鳳佳解說,「雖然說管事婆子們都是吃過早飯再進來,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我雖然自小離家,但也是在娘身邊長起來的。」

  七娘子一怔,才發覺自己是以己度人,還當許鳳佳和自己一樣,是許家的客人了。她難得犯糊塗,不免有些羞赧,紅了臉沒有做聲。

  許鳳佳就笑嘻嘻地看著她,壓低了聲音道,「楊棋啊楊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還要再說時,七娘子惱羞成怒,已是輕輕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別吵,我聽聽五嫂是怎麼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許先生佯怒起來,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著鼻子,是不是聽得更靈醒先。」

  這麼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一樣!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只聽得腳步輕輕:四少夫人進了花廳。

  看到小夫妻親暱的樣子,她眼神一縮,一瞬間,竟流露出了與大少夫人昨天極為相似的落寞。

  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許鳳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訕訕地放開了手,眼觀鼻鼻觀心,輕咳了一聲,只是喝茶不說話。

  給太夫人請過安,又到許夫人跟前走了個過場,七娘子便帶著兩個老媽媽並一眾從人簇擁,上馬車出了許家,直出了崇文門裡街,順著安定門大街,從皇城後頭繞到了鳴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國侯府門前,同二娘子會合。

  二娘子也已經按品大妝,換上了禮服,七娘子不過進去拜見了太夫人一面,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後地再出了定國侯府,她掏出懷表看了看,就是這時候,也不過才剛過早上七點。

  接下來就是一長串冗長而乏味的儀式,皇后生日是後宮的大事,雖然不如萬壽月那樣鋪張,但京城誥命按品級進宮朝賀,也要依禮制行事。因為太夫人年近古稀、許夫人身體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許家,身邊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紀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兩個年輕的小媳婦,也都只是在她視野邊緣一晃就過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邊,眾人對她肯定客氣,有些老相識便寒暄寒暄,新相識們則點頭為禮。因為是在坤寧宮偏殿等候,眾人都不敢放肆談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說,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著皇后升殿,眾人魚貫入殿,叩祝皇后芳辰,又盤坐在地,與眾人一道肅穆地賞了「雲裡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的雅樂歌舞,領了皇后頒賜下的宮宴,再起身賀過皇后萬歲,著才魚貫退出,算是完了一場大戲。

  二娘子與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眾位誥命三三倆倆,俱都漸次離去,唯獨有幾個被太后並一應太字輩的妃嬪請走說話,沒過多久,也有兩個宮人進來請二娘子、七娘子,「兩位夫人請進後殿說話。」

  #

  七娘子是見過皇后的——這是個和藹的少婦,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歲,現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紀,臉兒略有些圓,看著一團和氣,儘管穿了皇后禮服,卻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雖然以往只是按部就班隨著眾人朝拜,沒有同皇后私下接觸,但她對七娘子依然很和氣,不等七娘子重新見禮,就笑著諭免。「起來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煩這個。」

  又笑著仔細端詳七娘子,「和寧嬪比,看著要嬌弱一些,卻也是個美人!只是不比寧嬪的嬌憨!」

  二娘子就笑,「我們楊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給送進來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后似乎感情不錯,頗有幾分言笑無忌的意思,竟是難得地說起了笑話。

  皇后頓時一笑,「大嫂今兒興致倒高,多久沒聽你說笑話了?」

  又和七娘子客氣,「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隨和的,同你兩個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當個姐姐,也沒什麼不好。」

  話是這麼說,七娘子又哪裡敢當真?自然是打疊小心,陪著二娘子應酬了皇后幾句——只是二娘子和皇后說得熱鬧,她也沒有貿然插話,到底還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后倒是對七娘子的謹慎頗為滿意,同二娘子仔仔細細地問過了老夫人、兄弟姐妹們好,又細問了幾個姐妹出嫁後的日子,家裡田莊的收成,便留兩人一道吃午飯。

  「把寧嬪也請來!」她吩咐身邊的女官,「這孩子,難得妹妹來了,居然還不好意思不成?只是躲著不來見我!早上來打了個照面,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只聽皇后提起寧嬪的語氣,就知道兩個人的關係至少在表面上,還是很熱絡的。

  屋外就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進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記著娘娘呢!」

  七娘子頓時眼前一亮。

  從前在江南的時候,百芳園進去出來都是水靈靈的小美人,六娘子雖然好,但處芝蘭之室不覺其香,等七娘子進了京,在滿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襯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來自江南的浪漫與靈動,就顯得分外打眼,一進屋,就把幾個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后生得又的確普通,充其量不過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簡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著六娘子那笑瞇瞇的樣子,竟是一點都沒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裡,就覺得皇后實在也並不是個簡單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著招呼,暫且收斂了心思,只是沉浸在與六娘子重逢的喜悅裡。

  算一算,兩姐妹當年一別,也有兩三年沒有見面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宮廷,竟是直到現在,才有了溝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歲,正是芳華初綻的年紀,眉宇間的清靈之氣簡直可以四濺,又有難言的嬌憨:美成這樣子的女兒家,也的確只有在宮廷裡,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邊打量她的眉眼,一邊就微微一怔。

  她是經歷過的人了,這小半個月,攬鏡自照時,就算沒有感歎出口,卻也知道對於少女而言,經不經人事,差別是很明顯的。經過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間自然而然就會有一股光潤流轉,各個方面的風度,也會更有韻味。

  可六娘子雖然美麗,但這份美麗,卻還是屬於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后的氣質,就有明顯的差別。

  「總算是見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開了口,竟是一下就抱著七娘子轉了個圈,才鬆開她的手。

  皇后和二娘子都笑起來,「這個寧嬪,年紀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暈乎乎的:從前她和六娘子雖然親密,但也很少有這樣出格的舉動。

  再說,六娘子從來也不是會被喜悅沖昏頭腦,以至於失禮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話我!」六娘子頓時嘟起嘴不依,「連娘娘都笑話我,寧嬪不活啦。」

  頓時又把皇后逗得前仰後合,「你這個開心果!」

  於是就在坤寧宮後殿擺了午飯,眾人對坐著吃完了飯,六娘子沖七娘子使了個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會兒要過來要人,您就把人打發到我的重康宮裡去好不好?我許久沒見七妹了,有好些話想和她說!」

  「哦?」皇后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頭,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時常進宮嘛……」

  坤寧宮內又爆發出了一陣笑聲,皇后一邊撫著胸口,一邊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小開心果兒,和你妹妹好好說話,今晚就不必過來請安了。明兒再來陪我說話!」

  六娘子頓時喜上眉梢,給皇后行了禮,才拉著七娘子退出了坤寧宮。

  坤寧宮外頭早就備下了一頂小暖轎,兩人依次上轎,順著長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幾個彎,七娘子才覺得轎身有輕微的動盪,想必是重康宮到了。

  兩姐妹攜手進了重康宮,六娘子笑著沖幾個宮人吩咐,「轎夫們這麼冷的天出來,賞他們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東邊暖閣上說話,你們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幾個宮人頓時笑嘻嘻地應了,將七娘子簇擁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見她揉膝蓋,又尋了不求人給七娘子捶著,等六娘子脫了外頭的大衣裳進了暖閣,便關了玻璃門,放下了外頭的簾子,給了兩姐妹一個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頓時拉下臉,露出了一臉的厭倦,她疲憊地揉了揉額心,一下就癱倒在炕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笑得臉頰都疼了!」

  七娘子頓時釋然:這一張嶄新的面具後頭,六娘子畢竟還是那個六娘子。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7
發表於 2017-3-2 10:40:57 |只看該作者
196姐妹

  兩姐妹經年不見,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六娘子先問了七娘子家裡人安好,便問她。「在許家日子過得如何?」

  她是知道七娘子與許鳳佳之間的那點往事的,七娘子也沒有瞞她,只道,「國公夫人待我不錯,太夫人有太妃撐腰,很有些看不上我,不過畢竟我們楊家也不是任人欺負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心。」

  六娘子就長長地鬆了口氣,欣慰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心,「我就知道,什麼事都難不倒你的!」

  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些難言的感慨,七娘子輕聲道,「那你呢?在宮裡過得怎麼樣?」

  六娘子揮了揮手,很有幾分沒精打采,她托著腮望向了鑲嵌五彩玻璃的小南窗。

  「雖然不能說是太得意,但有皇后照看,日子過得也還不錯。」六娘子罕見地露出了一絲嘲諷,「總比那一等沒有靠山又不受寵的宮人,日子過得要好得多。」

  只聽她的語氣,就知道六娘子在宮中的日子,未必會很順心。

  七娘子目光微沉,帶了些詢問地看了六娘子一眼,低聲道,「看你在娘娘跟前裝瘋賣傻……」

  「噢。」六娘子又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又無寵,難道還仗著美貌橫行霸道,把自己當回事兒?娘娘愛我,就是愛我聽話天真,我總不能讓她失望吧。」

  難怪皇后對六娘子那樣好。

  七娘子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明白了過來。

  六娘子就是皇后的通房大丫頭。她越美,皇后一繫在宮中的力量也就越強。

  也難怪六娘子要在皇后跟前撒嬌發癡,做出種種可愛的態度:皇后可以抬舉她,也可以抬舉別人,六娘子本人是一點主動權都沒有,這一層保護色,當然要刷得厚厚的。

  「那皇上……」她又拖長了聲音。

  六娘子哪裡不知道她在問什麼。

  她諷刺地笑了。「皇上從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先帝讓他拜在終南山全真道馬真人門下學過養生術,平時最是清心寡慾的,在美色上是一點都不熱衷。你看這麼多年來,宮裡除了皇長子,竟也就是再多了一個小公主……就知道皇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女色上了。」

  皇上雄才大略,登基一來一心國事,動作頻頻,時常大半夜還把閣老叫進宮中議事,這一點七娘子還是知道的。只是她卻沒有想到,在房事上他居然這樣冷清,居然連六娘子的美色,都沒有打動。

  「是否不好女色,但在……」她拉長了聲音。

  六娘子會意地笑了。

  「倒是沒有這回事!」她爽快地擺了擺手。「外頭傳得難聽的很,說什麼皇上最喜歡清俊的少年郎,其實都是胡說的,皇上是看著先帝一點點弱下去的,是以在這種事上極度克己,每月裡除了初一十五進坤寧宮與皇后同床,其餘的妃嬪,很少有侍寢的機會。宮裡除了我,還有一兩個千嬌百媚的婕妤、貴人——承恩的機會卻更少,好多從承平一年起,就沒有得見天顏。」

  後宮密事,外人一向是無由得知,七娘子也沒想到皇上居然這樣克制,一時心裡倒是想到了封錦的那句話,就犯起了嘀咕:難道真是瓜田李下,難免嫌疑?

  她很快又揮去了思緒,略帶擔憂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既然對女色克制力這麼強,當然也就不會因為女色而動搖了自己的判斷,以六娘子的話頭聽起來,後宮裡做主的還是皇后。而侍奉一個女主子,就要比侍奉一個男主子難得多了。她會更苛刻、更善變,更不容易談感情,而且也很難給六娘子她真正需要的東西:一個子嗣。

  別看現在六娘子在皇后跟前有臉面,可五年後如果她還沒有承恩得寵,有個子嗣傍身,皇后的臉色會不會這麼好看,就很難說了。天下的美女並不少見,隨時可以採選進宮,但六娘子的青春卻是有限的。

  「皇長子今年都五歲了。」她壓低了聲音,「皇上有沒有提過立儲的事?」

  五歲的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已經大大降低,又沒有年紀相近的弟妹,還是皇后嫡出。這孩子雖然沒有被正式冊封,但成為太子,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一旦太子被正式冊封,六娘子就可以——也應當為自己的子嗣努力了。

  六娘子又煩躁地歎了口氣。

  她嬌艷的容顏上就浮現出了絲絲縷縷的暴戾之色。

  「七妹,我實話和你說,這種日子我真是過夠了!」她輕輕拍了拍精緻的小炕桌,雙手摀住了臉,煩悶地呻吟了起來。

  七娘子就沉默下來,只是按了按六娘子的肩膀,讓她繼續敘說下去。

  「雖然在百芳園裡,也要看著太太的臉色過日子,但畢竟我還是個小姐!」六娘子這一番話像是已經憋了好久,一旦開了個口,就毫無忌憚地爆發了出來。「下人們再怎麼放肆,也不敢作踐我這個主子。」

  「可在宮裡呢?無寵就是沒有臉面!把皇后奉承得再好又能怎麼,宮人們心底有數,我就是皇后的一頭哈巴狗,每日撒歡兒讓她開心,見了我臉上是笑,背轉了身想的是什麼,我心裡有數!」

  「是,皇上根本誰也不寵,撒歡兒又怎麼樣,皇后愛我,又有二姐提拔我,我總是比別的婕妤貴人多了些面子,宮裡除了牛淑妃,也就是我最當紅。」六娘子吸了吸鼻子,又倔強地背轉手拭了拭眼圈,「可這都是虛的,七妹,我心裡真怕!我覺得我就像是活在一群狼裡頭,皇上就是那塊香肉,誰都想要咬一口,誰都恨不得把別人咬死了,免得有人來爭。這和百芳園裡的日子,一點都不一樣……」

  話到了最後,到底還是露出了微微的哭音。

  以六娘子的閱歷,在當年選擇隨波逐流,不能說錯,七姨娘畢竟只是舞姬出身,在人生觀上,很難給女兒指導。進宮前,只怕還是盼著榮華富貴,直到在深宮裡開始生活,才品味到了這種生活的痛苦。

  「你還記得那年在百芳園裡對我說的話嗎?」七娘子低沉地問。

  六娘子就又擦了擦眼眶,才強笑起來。「怎麼不記得,當時,實在是太天真啦!」

  是啊,才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就要決定一生,就連一點犯錯的餘地都沒有。在大秦生活,實在是太不易了。

  「其實你說得一點錯都沒有。」七娘子放柔了聲音。「六姐,很多時候,當你沒有辦法決定命運時,灑脫一些,並不為過。可該爭的時候,就得學我,總要奮勇起來爭一爭的!」

  六娘子怔了怔,放下手,淚眼朦朧地望向了七娘子,卻沒有做聲。

  「皇上就算是在美色上再冷淡,愛美之心,總是有的。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他不貪看美人?」七娘子放低了聲音。「連太監在他身邊侍奉多年,對皇上的喜好,總是有幾分清楚的……」

  六娘子眼底就漸漸地浮上了一絲清明,就像在暴風雨中露出的一線曙光,她慢慢地拭去了腮邊的珠淚,面露沉思。

  「皇上也不是不好美色。」聲音裡也有了以往的嬌甜,「看著我的時候,我能覺出來,他……到底還是有一絲喜歡的。」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

  本來,像六娘子這樣美貌的少女,就是多年的老僧看了也會動心,不要說皇上了。怕就怕他對女色根本無意,那才最難辦。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你現在走的這條路線,並沒有錯。」她低沉地為六娘子分析。「有牛淑妃在,皇后是一定會抬舉你的,大秦后妃年過三十,幾乎就不再侍寢,皇后眼看著就摸到三十的邊邊了……」

  年過三十,在大秦已經算是高齡產婦了,就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記,皇后恐怕都不會再有生育的念頭了。

  「但凡你要得到什麼,總得要忍,要把得牢、算得準、熬得住,」七娘子緊了緊手中的力道,「哪管心裡再難,也不要露在外頭!再等一年,等冊封了太子,你的好日子就快來了。」

  很多事就是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往往很難堅持自己的看法,要有一個夥伴來分析、來安慰,來寬解心中的煩悶,才能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七姨娘在家裡日子過得還好吧?」她忽然又轉了話題。

  「嗯,很不錯。」七娘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現在家裡除了太太,就是她最有臉面了。父親也時常去坐一坐,和她說說話。」

  六娘子要進宮,還不是為了七姨娘在楊家的日子能夠好過?

  六娘子又掩住了臉,「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像是一個在海中載浮載沉的溺水者,偶然間探出水面一樣,每一個呼吸,都帶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七娘子雖然有擔心,但卻也沒有再詢問:這個心理關,最終還是只能讓六娘子自己來過。

  小小的暖閣內就沉默了下來。

  半天,六娘子才開了口。

  她的聲音如夢似幻,就好像午夜夢囈。

  「其實我最怕的不是眼下,七妹,你說的道理,我自己也想得透。」

  「我、我怕的是將來。」

  「就在這小小的天地裡住著,一輩子也出不了宮,身邊繞來繞去,就是這麼些個人,相公不是我的相公,兒子不是我的兒子,要見親戚,比見什麼都難……一輩子就這樣看到頭了,一輩子!就這樣活著,又哪有什麼趣味?張貴人去年病沒了,我心裡倒是很羨慕她,兩腿一蹬,什麼都沒了,倒是乾淨!」

  七娘子輕輕地拍了拍六娘子的肩背,無數話語在心頭流水一樣地打旋兒,到末了,也只有一句歎息浮了上來。

  如果是十年後,讓一個更成熟一些的六娘子來選擇,她是否寧願拋棄父母的寵愛,拋棄自己的尊嚴,也不肯為家族進宮?

  只可惜世界永遠是殘酷的,她也只能在十五六歲的時候,為自己的一生做了選擇。

  「人活著就有希望。」她的聲音冷得像冰,「所以你要生個兒子,六姐,要走出宮門,你就得生個兒子。」

  皇上這一輩的幾個藩王,都將自己的生母接到了封地奉養。

  六娘子要走出紫禁城,唯一的希望,也就是生個兒子了。

  嚶嚶的哭聲又持續了一會,到底還是止歇了下來,六娘子擦乾了眼淚,重新又挺直了脊背。

  她的神態和七娘子就有了幾分相似。

  「是啊,死了可不就什麼都做不了了?」她一點一點地重新鎮定了下來,對七娘子綻出了赧然的笑,「倒是難得失態了!」

  就一邊細細地揩著臉上的淚水,一邊問七娘子,「許將軍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頓了頓,才承認,「世子雖然忙,但對家人總是盡心盡力。他待我很好。」

  話雖如此,神色間卻也現出了忸怩。

  六娘子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詫異,「還以為你們兩人有淵源在先,此番能再相守,必定是濃情蜜意……」

  「哪有那麼簡單!」七娘子不禁失笑。

  她歎了口氣,又出了一回神,才問六娘子。「你愛不愛皇上?」

  雖然六娘子沒有回答,但從她嗤之以鼻的態度來看,答案不言而喻。

  「過日子是一回事,喜愛畢竟是另一回事。」七娘子就輕聲向六娘子解釋,「世子爺對我不差,可是一輩子和一個人相守,與一輩子愛一個人,這裡頭是天差地別的兩回事。」

  六娘子若有所悟。

  「也是!」她自己就笑了起來。「就說皇后娘娘,如果是真心愛皇上,還能不能那麼賢惠,真是兩說的事。」

  她的語調裡就帶了淡淡的苦澀。

  七娘子這才明白過來:就算要說愛,整個皇宮中,也只有皇后有資格對皇上談愛。六娘子往小了說,就是給皇上解悶的玩物,又哪來的資格對他談情說愛?

  「不過看世子的脾氣,倒不像是安分的料子。」六娘子又甩掉了方纔的苦澀,興致勃勃地關懷七娘子。「頭幾年,還是要把他的心穩住,別讓他被什麼野通房勾走了。等你有了兩三個孩子傍身,再提拔幾個聽話老實的小姑娘,日子就過得舒心了!」

  七娘子不置可否,只是笑,卻不說話。

  她和許鳳佳滿打滿算不過是一起生活了半個多月,半個多月,怎麼夠看清楚一個人?

  六娘子也就轉了話題。「五姐的死,你查出頭緒了沒有?」

  七娘子揚了揚眉,作出了訝異的樣子,「你怎麼知道我在查這個?」

  「就是你不查,太太難道不會叫你查?」六娘子嗤之以鼻,「否則又為什麼要把你嫁到許家去?」

  她神態中的不平,倒讓七娘子心頭一暖。

  「現在還沒個頭緒。」她坦然地道,「在許家還沒有站穩腳跟,查案,不過是個空談。」

  就添添減減地將太夫人的態度告訴給了六娘子知道。

  六娘子頗有幾分不屑,「不就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才能在許家作威作福的?倪家和她也不親了,你別怕,太妃自顧不暇,哪有心思來敲打你,只要你能拿穩家務,恐怕是太妃來討好你,都難說的!」

  六娘子成年在宮中生活,和七娘子又是親姐妹,說起太妃,當然是夠權威的消息源。

  七娘子神色一動,「哦?」

  「自從太子出閣讀書,太后和太妃之間就漸漸有些不合。」六娘子也不瞞七娘子,坦然地答,「皇上雖然不偏不倚,但太后畢竟佔了名分,這些年來,牛家起來得也快,太妃的日子漸漸就有些不好過了。」

  若是在這個時候,太妃和娘家人又疏遠了,她的日子當然也不會好過。

  不過,這種事本來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傷的事,如果失去了太妃,許家在宮中沒有人脈,也會有些不安。

  只是這份不安,卻可能因為楊家所繫的人脈而得到彌補……

  忽然間,七娘子懂得了平國公為什麼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聘為許鳳佳的續絃:她的確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正自沉思,六娘子忽然又出了暖閣。

  她在殿內翻箱倒櫃了一會,就帶著一個小匣子回了暖閣裡。

  「你新婚的時候,就想把這個還你的。」她笑著將小匣子推到了七娘子手邊。「不過怕人多口雜,惹來是非,只好等到今天再還你啦。」

  七娘子打開看時,木匣中別無他物,卻只有一條泛了黃的繡帕。

  她的喉頭一下就哽住了。

  「連太監……」

  「連公公雖然在宮中說一不二,立身卻很謹慎,很少在後宮事務上說話。」六娘子解釋,「有幾次明裡暗裡,得過他的照拂,我已經很感激了。來往過密,反怕讓皇后忌諱,得不償失。這條帕子我一直沒有機會給他,想必日後有求於他時,也用不著這輕輕一條帕子的人情。畢竟是先人手澤,七妹還是自己留著吧。」

  七娘子就感激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這條手帕的人情雖然不會太重,但也決不會太輕,代表的,更是自己的一種姿態。

  六娘子卻寧肯不要,反而將它還給了自己,以全她對九姨娘的思念。

  「在許家受了氣,你別太想不開。」六娘子卻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感動,反而又叮囑她。「再過幾年,等我有了身孕,什麼事就都不一樣了。」

  對七娘子的訝異,她只是簡簡單單的一笑。

  「進宮,為的就是讓我在意的人再也不用受委屈。」六娘子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五姐同你,當然也都是我在意的人。」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你也要忍。」她的聲音裡就現出了難得的沙啞。「再過幾年,等九哥長大,等二姐、我坐穩了主母的日子。很多事,都會不一樣的。」

  六娘子於是給了她一個笑容。

  這一笑,盡展了絕美姿容。

  「好,我等。」她輕聲地答,「你也等,再等幾年,盛放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屋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宮人來稟:許太妃請七娘子進寧壽宮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8
發表於 2017-3-2 10:41:07 |只看該作者
197胸襟

  許太妃派來接七娘子的交通工具就要氣派得多了。

  六娘子身居嬪位,說起來不過二品,許太妃卻是正兒八經的超品待遇,比起六娘子帶來的小暖轎,許太妃打發來的就是坐輦,七娘子卻有些惶恐,不敢上去,便向六娘子借了暖轎,照舊跟在坐輦後頭,慢慢地從東六宮出去,進了西六宮。

  先帝御宇多年,后妃不少,只是兒子們卻並不太多,除了有兒子的那些個太妃出宮進了封地過活,餘下嬪位以上的宮人,都被打發到城外寺廟中修道,或者關在冷宮中過活,饒是如此,寧壽宮、慈壽宮所處的西六宮一帶,人口依然不少,七娘子隔著轎簾看出去,這西六宮倒是要比東六宮更熱鬧得多了。

  小暖轎過了長街,又轉了個彎兒,便進了一間三進的宮宇,這和六娘子住的重康宮不同,建制要更大一些,雖然都是以宮而名,但寧壽宮的氣派就很有正院堂屋的味道,好像在西六宮裡,是它在壓陣——透過轎簾子隱隱約約還能看到慈壽宮的屋簷,卻是在西六宮深處了。

  只看許太妃的住處,就知道皇上對這兩個養母,已經是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七娘子在兩個宮人的服侍下出了轎子,深吸了一口氣,略略拍打裙擺,便拾級而上,進了寧壽宮正殿。

  早有一個老女官等在門口,一臉親切地笑容,將七娘子引進了東次間內的暖閣裡,許太妃就坐在炕邊,對七娘子微笑,「天氣冷,快坐到炕邊來。」

  七娘子卻不敢怠慢,而是規規矩矩地給許太妃行了禮。「見過太妃。」

  許太妃同倪太夫人很有幾分相似,都是一張喜慶的圓臉,到了中年就佔便宜,看著人很慈和。卻也因為這一張臉,雖然進宮就封了貴妃,多年來隨著父兄的功業,貴妃的位置越坐越穩,卻是始終沒有得寵,一輩子就有一個公主傍身,頭幾年還沒有出嫁也就夭折了。或者也因為生育少,她看起來較同齡人要更年輕些,新春時站在太后身邊,看起來更是和滿面嚴厲刻板的太后都差了輩了。見七娘子知禮,她面上的笑意自然更盛,和氣地道,「起來吧,自己人,何必那麼多禮!」

  自然有人來攙起七娘子,將她安頓在了許太妃對面炕頭,和許太妃對坐著說話。

  「剛才我身邊的女官來說,雖然我派了坐輦去接你,但你沒有坐,是借了寧嬪的暖轎過來的。」許太妃居然選了這個話題,是七娘子也始料未及的。「我聽了很高興。楊家女就是楊家女,你和你二姐一樣,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七娘子喃喃地謙讓,「小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就在心底快速地捉摸著許太妃的性格。

  在深宅大院裡生活久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是看上去那麼簡單,許太妃看著慈和,實際上是不是真的和藹,那還是兩說的事。至少在自己入門的時候,她就沒有從宮裡往外賞任何一點東西。

  「嗯,我讓坐輦過去,就是要試一試你。」許太妃看著倒是對七娘子很滿意。「如若你是那一等輕浮的個性,得了三分面子,就恨不得招搖起來。少不得我就要請母親、嫂子多加管束。好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接下來就是一番仔細的盤問。

  七娘子只覺得許太妃雖然已經出嫁多年,但從她的態度和言語來看,似乎對許家內部的事務,還好像未嫁時那樣關心。

  不要說自己只是個侄媳婦,就是貨真價實的弟媳婦權瑞雲,七娘子也沒想著用這樣的態度來盤問她,更不要說以後九哥的兒媳婦了。

  她略略打量了許太妃幾眼,輕重得當地應付著許太妃的詢問。

  「是……弟弟和我是雙胞胎,今年春天就要下場了。」

  「生母葬在西北,前些年得了冊封,有九品的誥命……」

  「世子爺回來後……嗯,有同房幾次……」

  許太妃就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這有什麼好害臊的!我是怕世子傷得重——上回鳳佳進來的時候,我派人去探他,回來和我說受傷了!那可怎麼得了!」

  她對許鳳佳的態度就要比太夫人對孫子的態度親暱得多了。

  七娘子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從小也就是許鳳佳在宮中進出,他那時候年紀小,想必時常在太妃身邊玩耍,兩人的感情要深厚一些,也是常理。

  看來太妃和太夫人雖然是親生母女,但對許家內部的人事,觀感卻未必一樣。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太妃顯然對七娘子的談吐很滿意,她靠在板壁上愜意地歎了口氣,就叫女官,「把我給侄媳婦預備的見面禮拿過來!」

  看來,要是自己不能讓太妃滿意,這見面禮還指不定有沒有了:庶女出身,起點就硬是要低,五娘子屋裡的金自鳴鐘,可就是許太妃賞下來的見面禮。

  七娘子就捧著許太妃賞的一個紅寶石懷表謝過了她,又解下了自己配的一個純金懷表,將新得的禮物別到了禮服內——這是慣常的俗禮,得了長輩的賞,是現場就要佩戴才顯得感激。

  許太妃眼神就是一閃:懷表和自鳴鐘這種東西,在全大秦也都是稀罕玩意。七娘子隨隨便便就掏出一個,可見得其身家也未必菲薄。

  她就將這懷表要到了手裡,仔細地相了相。「這是西洋貨吧?」

  七娘子倒沒想到許太妃居然連這麼細枝末節的東西都要仔細盤問。

  「是,是父親在蘇州的時候賞的及笄禮。」她細聲細氣地答:許太妃好像很有幾分控制狂的脾氣。

  果然,許太妃一聽就高興起來,「嗯,看來你爹娘很疼你!」

  就好像楊家是隨隨便便打發了最後一個不受寵的女兒嫁進許家一樣。

  接下來許太妃就開始詳詳細細地盤問七娘子,打算什麼時候接過家務,覺得自己接手家務後要做的事是什麼……活像是後世面試時最囉嗦的人事經理。
七娘子卻不敢有絲毫托大,依然答得小心,左推右擋,不想答的一律打太極拳,只稱要看世子的意思。哪管許太妃頻頻強調『你也要有自己的主意』,她都以『小七年紀還小,要管家其實也就是個噱頭,很多事還要祖母、母親做主』應付過去。

  「也好。」許太妃面上雖有遺憾,卻也有了幾分放心,「你有這個自知之明,就不算壞。家裡的事,還是要看兩個老人家的意思去辦。六房的事,才是你用心的要務。我聽說鳳佳有兩個通房……」

  「現在就在明德堂裡住著。」七娘子笑著答。

  許太妃面露沉吟,緊接著又問,「那你五姐的死,你是查還是不查呢?」

  七娘子答得口滑,一時間答案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她自制力強,集中力也不差,頓時悟出了太妃的意思:這一連串問題,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個問題服務的。

  「小七年紀小,什麼都不知道。」她又抬出了老借口。「這件事,還要看祖母和母親的意思。」

  許太妃就衝著七娘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顯然是聽出了這個答案的敷衍。

  「聽我一句話,侄媳婦。」她換了換姿勢,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居家過日子,講的就是個忍字,很多事過去了就過去了,非得再要個真相,傷筋動骨,也傷一家人的感情。以後國公府還是要交到你和鳳佳手裡的,你就要有個做宗婦的胸襟,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計較了。」

  她這一番話,從語氣和神態來看,都相當嚴肅,透著十分的真誠。即使以七娘子的眼光去看,都看不出虛情假意。

  是啊,古代大家族的宗婦,的確也要講求大局。如果追查五娘子之死,會導致家族內部分崩離析,那麼七娘子在宗婦一職上,的確是失職的。

  她望著許太妃真摯的神色,忽然間明白了她想要的世子夫人。

  許太妃的確和倪太夫人有根本上的不同。

  太夫人一心偏袒的是四房、五房,因為和媳婦不合,對六房一點好感都沒有。

  許太妃和許夫人的關係卻並不差,她想要的是一個能將許家內院管好,讓許家不要後院起火的宗婦。也只有許家的安穩,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證她在後宮的底氣。

  「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她信心十足地抬出了這句慣常的口頭禪。「什麼事,都一定辦得妥妥當當的,不會讓京城人看笑話。」

  許太妃眼神一閃,她點了點頭。

  「你要比你五姐有主意得多了。」

  這話裡的熱情,反而褪了,也並不像是一句稱讚,反而含了淡淡的惋惜,似乎在感歎著五娘子的早逝。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向許太妃告辭,「也到了該出宮的時候了!」

  #

  從寧壽宮出來,七娘子就進了坤寧宮向皇后告辭。

  皇后與二娘子似乎談興未盡,還關在內殿說話,七娘子在外殿通稟進去,倒是女官先安頓她:「世子夫人請在外殿稍候,我們娘娘和侯夫人說起話來,是不願意別人進去打擾的。」

  七娘子如何不省得裡頭的彎彎繞繞?忙就含笑,「不妨事,我正好歇一歇腿。」

  就在外殿坐了,品著茶水,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一天的行止。

  也不知道連太監今天會不會進來給皇后請安——雖說許鳳佳很想找他談談,但這個老太監平時深居簡出,很少離開自己在宮中的住處,就是偶然出來請安,也都是在後宮打轉,很少和正兒八經的朝臣們聯繫。封錦又不在京裡,要聯繫上他,也只能靠七娘子進宮來撞了。

  自己總是九姨娘的血脈,又在她身邊長大,連太監心裡若是還放不下這段往事,恐怕怎麼都會過來看一看她的吧?

  又或者,近鄉情更怯……

  正自沉思時,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與慇勤的招呼聲,「連公公!——真是稀客!」

  只聽女官的語氣,就曉得她看重連太監,要比看重七娘子更多。

  七娘子才擱下茶碗,回眸望去,就見得一個身穿盤領窄袖衫,頭戴描金曲腳帽的中年人,不緊不慢地進了屋子。

  他年輕得出乎七娘子的意料——在她心裡,此人一向是雞皮鶴髮的老年人形象,卻直到見了面七娘子才想起來,連太監和九姨娘曾經有過婚約,而九姨娘如若還活在世上,現在也不過將將要四十歲。

  這是個白皙俊秀的中年太監,腰背挺得筆直,如若拋去身份,看起來同外廷那些得意的士大夫們,似乎沒有一點差別,眉宇間那儒雅的書卷氣息,更是並不讓外廷大臣。同七娘子見慣了的內侍,氣質上也有明顯差別:即管不說,但也很容易看得出來,此人有一股大權在握的氣息,一舉一動,都不容輕辱。

  一個太監而有這樣的氣度,也算是奇事了。

  與七娘子目光相觸,他的步伐就微微頓了頓,目光霎時間似乎複雜無比,卻也不過是轉瞬間,就回復了往常。

  「這是——」

  女官連忙互相引見,因是內侍,也沒有迴避的必要,七娘子就坦然地點頭為禮,叫了聲「連公公」。

  大秦的內侍們,現在權力雖然不小,但同她這樣的世子妻比,在明面上地位還有顯著差別,襝衽為禮,就有些過了。

  連太監也就還了個頷首,似乎因為他的尊嚴被七娘子冒犯,表情略帶了矜持,「少夫人。」

  屋內又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掃了女官一眼,又看了看窗外,便笑道,「下雪啦,在屋裡悶了一天,有些胸悶,在這裡說話,又怕吵著了娘娘……我想到屋外長廊上站站,姐姐看可方便麼?」

  雖然坤寧宮是皇后駐蹕之地,素來宮禁森嚴,但以七娘子的身份,想要在去屋外站一站,也不是什麼大事。女官忙就引著她出了屋子,在簷下站了,陪著她說笑,「宮裡都是燒炭,在屋裡坐久了,的確是會胸悶!」

  又說了幾句,見七娘子意態大為舒緩,她便告了罪回去服侍連太監,七娘子站在屋外,看著簷下新雪,靜靜地等了片刻,就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正是半下午的時候,屋外又下著雪,坤寧宮外頭冷落得很,沒有誰在雪天出來挨凍。七娘子呼出了一口白氣,轉過頭,毫不意外地迎上了連太監的視線。

  她淺淺地福了福身,垂下眼簾,輕聲招呼。「連世叔。」

  連太監眼裡又閃過了幾絲波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轉眼,二十年了。」

  藏灰色的天空中,晶瑩剔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飄落了下來,這是一場春雪,雖然還帶了涼意,但卻也有冬日將近的一點哀愁。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99
發表於 2017-3-2 10:41:19 |只看該作者
198無畏

  等七娘子回到許家,天色已經擦黑。

  她先進樂山居向太夫人匯報了許太妃的事,又進了清平苑,將一天的見聞挑挑揀揀地說給許夫人聽,這才滿身疲憊地回了明德堂,換下誥命禮服,一邊拆首飾,一邊止不住的打盹兒,等到立夏服侍她洗過澡,反倒精神起來。

  「世子呢?」七娘子掩住了一個小小的呵欠,漫不經心地問立夏。「四郎、五郎吃過飯沒有?」

  「世子爺傍晚被幾個朋友約出去吃酒了,帶話說今日未必很早回來。」立夏為七娘子擦過了頭髮,一邊輕聲交待。「四郎、五郎吃飯前還鬧著要見您,現在只怕是已經犯困了。」

  兩個孩子雖然性格迥異,但卻都並不難侍候,對七娘子這個事實上的母親,名義中的『七姨』,日積月累地相處下來,也有了些感情,七娘子幾次有事,下午不在明德堂裡,還會沖養娘要七姨。

  她換了家常穿的棉布衣裳,又披了外袍,隨手挽了鬆鬆的小髻,便進了東翼同四郎、五郎說了幾句話。四郎雖然還口齒不清,但七娘子隨手出給他的數學題做得卻很清楚,五郎就差一些,一心只是扳著七娘子的大腿,要七姨陪他玩積木。

  同兩個孩子呆了一會,七娘子也困起來,她就在東三間裡擺著吃了幾口飯,索性一頭倒在炕上,將五郎籠在懷裡玩撥浪鼓,又問四郎,「三塊積木加四塊積木,一共是多少積木?」

  四郎還沒回答,七娘子頭一歪,已經沉沉睡去,再醒來的時候天都亮了,兩個孩子早都被養娘抱進了裡屋睡覺——她居然就在炕上將就這麼睡了一整夜。

  昨天起得早,一天都在費心思,也的確是累著了,七娘子自嘲著起了身,見上元伏在炕尾打盹,便推醒她梳洗過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回了西三間。

  才進了西三間,就險些和許鳳佳撞了個滿懷:小公爺每日裡早起是必定要在院子裡打一套拳的,七娘子睡得迷迷登登,總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今兒看了看自鳴鐘才曉得,早上五點就是許鳳佳起身的時辰。

  「世子爺起得早。」七娘子卻睡得不大舒服,又咬住了一個呵欠,口齒含糊地招呼著,慢慢地進了屋子,便倒在炕尾叫上元,「昨晚沒吃幾口,現在倒是餓得慌,快去傳早飯來。」

  一轉眼,卻看到乞巧從淨房裡出來,手裡還端了一盆水,就笑著問她,「你不曉得我昨晚在東三間睡著?」

  「少夫人忘了,奴婢昨晚不當值。」乞巧笑盈盈地道,「今早我還巴巴地打了水進來,誰知道少夫人不在,這一盆熱水倒白費了。」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多看了她一眼,也並沒有再說些什麼。

  她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透過玻璃窗看向了許鳳佳的背影:這男人血氣旺盛,大冷的天也不怕凍著,居然只穿了貼身小靠,在當院裡輕舒猿臂,緩緩地舞起了一套太祖長拳。

  幾個丫鬟輪值的時候起得都比七娘子早,自然都見慣了許鳳佳的英姿,立夏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穿過院子,看也沒有多看世子爺一眼,就掀簾子進了屋,沒過一會兒,西三間外就傳來了她輕輕的腳步聲。

  「少夫人今兒起得倒早!」她一邊笑一邊開了衣箱,「昨天才下過雪,今兒還是穿大氅更暖和些……」

  伴隨著中元的笑聲,送飯的婆子也提著食盒進了屋,許鳳佳一邊擦著汗一邊進了西三間,辛媽媽、唐媽媽也過來抱著衣服,預備服侍他換裝。四郎、五郎也被養娘抱過來給父母請安……

  明德堂的早晨就漸漸地熱鬧了起來。

  #

  又過了幾天,許鳳佳再度外出,過了三更才回明德堂裡,一身的酒氣,把七娘子從夢裡都熏醒了。

  「你這是又去哪兒了?」她一邊揉眼睛一邊問,半坐起身子扇了扇風,嫌棄許鳳佳,「一身的酒臭!洗過澡沒有?」

  「有個朋友把一整瓶汾酒灑在我頭髮裡,洗了幾水都散不去。」許先生的語調倒是還很清醒,他又自己嗅了嗅黑髮,疑惑道,「我聞著是已經淡了不少了。」

  汾酒是天下名酒,素來就是以清香聞名的,灑在頭髮裡,味道哪裡是那麼容易散去的?七娘子擺了擺手,無奈地偏過頭去,「睡吧睡吧,明兒請安的時候被聞見了,看母親怎麼數落你。」

  像許家這樣的大家,子弟們不要說叫妓女佐酒,就是和三倆好友小酌,都要仔仔細細地回稟家裡,和誰在什麼地方,喝了幾兩酒。但凡應酬稍微稠密一些,家裡人就要放下臉來數落,家教之嚴厲,是那一等輕薄無行的破落人家所想不到的。許鳳佳皺了皺鼻子,怏怏地道,「好,好,睡覺,睡覺。」
他到底有了幾分酒意,睡得就不踏實,總要撩撥七娘子幾下,到底是得逞了一回才沉沉睡去,倒鬧得七娘子輾轉反側,怎麼都睡得不舒坦,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被許鳳佳推醒了,在她耳邊輕聲道。「昨晚是不是忘了告訴你,我和連世叔已經見過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換了稱謂,將連太監喚作了世叔。

  七娘子一個機靈,睡意頓時不翼而飛,她揉著眼睛半坐起身,「沒說——昨晚你就是和他見面?」

  「嗯,」許鳳佳低沉地應了一聲,「剛好封子繡也已經回京了,他叫我吃飯,也算是名正言順。」

  他頓了頓,等七娘子瞭然地點了點頭,才續道,「席間藉著換衣服的當口,和連世叔見了一面,畢竟皇上很忌諱內侍和外臣來往……也就談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

  「我是把話攤開說的,國家到了這個地步,雖然說是強盛,國庫裡是什麼情況,我們打仗的人最清楚。皇上要一心還執著於搜尋魯王,此消彼長,在稅制改革上的步伐必然就會放緩。」許鳳佳看來是一點都沒有宿醉之人的頹唐,雙眼炯炯有神,儘管在昏暗的帳內,也依然有一股勃勃的精氣神,倒襯托得七娘子一片萎靡。「可這件事已經拖了太久,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岳父和焦閣老之間的摩擦再發展下去,一定要有一個人倒台。如果皇上還要在稅制上拖一拖,楊家就很危險了。」

  政治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遊戲,皇上的厲害,在於他是個高手玩家,可以利用種種因素,創造出有利形勢。但即使是他,也只可能因勢利導,在兩大閣老的戰爭,他也沒有辦法叫停。大老爺和焦閣老之間既然是以稅制改革為爭鬥焦點,那麼皇上的表態,基本上也就是對稅制改革的表態。如果他要拖,楊家沒有焦家的底蘊,黯然下台,也是難免的事。

  「連世叔又為什麼願意幫忙呢?」七娘子不禁就低聲詢問,「楊家倒台不倒台,和他……」

  「他也支持地丁合一。」許鳳佳簡潔地回答,「再說,在魯王這件事上,皇上身邊的人就沒有想要繼續追究下去的。勞民傷財不說,以他的聰明才智,到了南洋不幾年,少說也是地方一霸,我們幾艘船,就是下了南洋,又能怎麼著?」

  七娘子倒也理解許鳳佳的邏輯:在大秦人心裡,南洋雖富饒,但卻也是化外之地,一向對中原俯首稱臣,如果魯王都甘心逃到南洋去了,可見得這一輩子也沒什麼能力再來威脅中原。放一個落魄皇子一條生路,要遠遠比耗費金山銀海去追捕他來得更划算一些。

  「那皇上那裡……」她卻依然有些憂心忡忡的。

  「廖千戶知道怎麼說話,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許鳳佳扯了扯唇角。「皇上雖然聰明,但畢竟也不是無所不知,很多事,他也該學著放手了。」

  提到皇上,他的語氣總是帶了淡淡的親暱,就好像再說一個最親近的朋友。七娘子不禁有些好奇:這兩人自小一起長大,關係應當很親密,皇上的厲害,按理說許鳳佳是最瞭解的,可為什麼他卻並不像大老爺一樣畏懼皇上?

  她伏在枕上,看許鳳佳穿起了衣裳,禁不住輕聲問,「你是真的一點都不怕皇上?」

  許鳳佳扣紐扣的手就頓住了,他想了想,才自信地咧了咧嘴。

  「在這世上,我誰都不怕。」

  說這話時,許將軍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氣勢放出來,似乎他說的這句話最是平常不過,別有一種舉重若輕的魅力在裡頭。

  七娘子轉了轉眼珠,並不說話,待到他出了屋子,才小聲吐槽,「大話。」

  想了想,她又微微笑了起來。

  第二天進清平苑時,她就和許夫人商量,「祖母的生日就快到了,府裡的事肯定不少,媳婦想,不如就跟在五嫂身邊學學她管家的手段,免得將來分家後,管家不當,惹人笑話,又要讓母親操心。」

  這話說得雖然委婉,但裡頭的意思,許夫人當然聽得明白。

  「好。」許夫人就一口答應了下來。「也是時候了。」

  她看著七娘子臉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笑容裡就又多了幾分含義。

  #

  又過了幾天,敏大奶奶上門來看七娘子。

  「想著你過門也有半年了,娘家人上門可以勤快些,就找了個日子,帶著囡囡過來認認表兄弟們。」敏大奶奶還是老樣子,快人快語的,一點都不顧忌場面。「來囡囡,叫七姨。」

  小囡囡和四郎、五郎生日就差了十多天,說起來也是兩三歲的年紀,話就已經說得很好了,甜甜地叫了七姨,便扭著身子下地,要去別的地兒玩耍。

  「她生母又有身孕了。」敏大奶奶就和七娘子閒話,「現在也有五個月的身子,本來想帶她來看你,後來又懶得折騰,索性關在家裡省事。」

  南音能有這一番際遇,是七娘子所沒有想到的,不過敏大奶奶對她倒像是很寬和,沒有什麼妒忌的意思,在大秦人看來,她也算是命好了。

  「安生養胎也好。這一胎若是個男孩……」她沖敏大奶奶笑了笑,敏大奶奶頓時會意。

  她豪爽地揮了揮手,「我也不耐煩帶!就是帶著囡囡過來,也都是一時興起,回到家裡還是扔給姨娘!反正寫在誰名下不是寫,到時候再看著辦吧!」

  倒像是敏大奶奶的性格。

  七娘子低頭添茶,一時沒有回話,再抬起頭時,卻見到敏大奶奶看著窗外,似乎若有所盼,又似乎正沉思著什麼。

  她心頭就是一動。

  「說到這孕事。」於是和敏大奶奶閒話,「南音上回生囡囡的時候,生得還順吧?不瞞大嫂說,我一聽說要剪這剪那的,就嚇得很厲害。」

  敏大奶奶頓時笑得前仰後合。「這就怕了?!不想七妹是這麼膽小的!」

  「又不比大嫂,家裡名醫是多的,從小只怕也聽慣了。」七娘子不依,「我們見識少,聽著當然怕了。」

  「倒也是。」敏大奶奶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不瞞你說,從小我聽過比這更噁心的事還多了呢——什麼戰場上誰的腸子流出來了,塞回去又繼續殺敵……一開始還挺噁心的,聽多了也就不覺得什麼了。」

  「話也不是這麼說。」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唱反調。「畢竟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聽到什麼剪會陰啊,什麼開宮口啊,就覺得一陣血淋淋的疼!」

  「你也用不著擔心,生孩子的時候痛成那個樣子,倒也顧不得怕了。」敏大奶奶一邊笑,一邊寬慰七娘子。「生多了,恐怕還嫌人家說得怕人,其實根本沒那麼可怕!」

  七娘子就看著她笑了笑,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以敏大奶奶粗疏的性子,恐怕也很難記得一年前的對話了。

  兩人又說了說閒話,七娘子就露出了倦意,「這幾天都沒有睡好,大嫂不要見怪。」

  敏大奶奶也並不在意,看了看天色,笑道,「我也該回去了,家裡也是一堆的事。南音身上有孕,也不好讓她多勞累。」

  「哎,難得來一趟,吃了晚飯再走。」七娘子卻不讓敏大奶奶離去,「也讓囡囡和四郎、五郎多玩耍玩耍。」

  她又打了個呵欠,安頓敏大奶奶,「我就困這一陣過去了就好!」

  敏大奶奶想了想,就笑,「正好,我和你們的大少夫人從前也是認識的,去至善堂說說話也好。等你睡醒了,我再過來!」

  七娘子躊躇片刻,也就欣然答應,將敏大奶奶送到了明德堂屋門口,看著她去遠了,才慢慢地轉過身回了西三間。

  她就托著下巴沉思了起來,從前的小事一點一滴,又重新流過了心頭。

  出了半日的神,她才叫過立夏吩咐,「你到前院去說一聲,讓世子別進來吃晚飯了,我要招待大嫂。吃完飯請世子護送大嫂回去。還有我這一向老睡不好,過幾天你打發人去請鍾大夫進來看看,給我扶扶脈!」

  待立夏下去安排人手,她又尋出了幾本醫書,仔細地翻看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00
發表於 2017-3-2 10:41:31 |只看該作者
199抬頭

  鍾大夫沒多久就上門給七娘子把脈。

  權仲白不在京裡,鍾大夫已經是京裡數一數二的良醫,比起太醫院的官老爺們,許家從太夫人到平國公,乃至一般的姨娘通房,有個頭疼腦熱的也都愛找鍾大夫來扶脈:就因為不是御醫,鍾大夫說話也要少幾分顧忌,開起藥來也不像是太醫院的老爺們那麼求穩——說白了也就是愛看太平方子,一來二去,倒容易把小病養成大病,落下了病根。

  七娘子自從嫁進許家,一向是吃權仲白開的兩三個太平方子,說起來也吃了一年有多,平時到了冬天氣血不足的毛病,今年就不大看得出來了。只是這一向睡得不安穩,精神有些虛了,鍾大夫把了脈,便問她,「少夫人是否一向睡的淺,時不時容易驚醒。」

  「也是老毛病了,我睡覺的時候,要有人在屋裡走動、在身邊說話,就很愛醒。」因為鍾大夫有了年紀,七娘子又已經出嫁,兩人之間倒是沒有屏風相隔,她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徐徐地回答著,若有所思地望著鍾大夫出神。

  五娘子出事時喝的那一碗十全大補湯,就是鍾大夫給她開的補品。

  這個老大夫年紀和太夫人相當,已經七十多歲了,雞皮鶴髮的,看著極是出塵,似乎除了病情之外,其餘一應大小雜事根本不放在心裡,對七娘子明目張膽地打量,也一點都沒有反應,沉思了片刻,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才捻著鬍子道,「少夫人這毛病,其實還在於元氣虛弱,睡就睡得不安心。聽說權家的小神醫給少夫人開過兩三個方子——」

  七娘子看了看立夏,立夏便忙拿了權仲白開的方子來給鍾大夫過目,鍾大夫看了看,又沉吟了片刻,才提筆寫了一張新藥方遞給立夏,吩咐道,「神醫不愧是神醫,子殷的這幾張方子,中正平和,常年吃是最效驗的。只是少夫人畢竟是已嫁之身,陰陽調和後,元氣不但沒有削弱,反而更足。這是好事,不過這時候再吃這張方子反而太補了,我為少夫人開一張新方子,日後少夫人神思不寧難以安睡的時候,可以吃這一貼,用量都寫在上頭了,少夫人自己看著添減。最要緊還是不能太勞心!」

  說到房事,立夏的臉就紅起來,反而是乞巧好奇地問鍾大夫,「都說這房事是損腎水的事兒,怎麼我們少夫人……」

  話都出了口,她似乎才覺得自己的僭越,便緋紅了臉,略微不安地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當然還不至於和乞巧計較這一句失言,事實上,這也是她好奇的問題,只是沖乞巧擺了擺手,才聽鍾大夫道,「這精水相逢,孕育無限生機,只要不過度,房事也是養人的。少夫人元氣虧損,更宜定時補充陽氣……」他見七娘子面上都紅透了,才撚鬚笑道,「老夫說到藥理就是這個德性,少夫人勿怪。」

  像這樣和許家有長期合作關係的老大夫,客氣點的人家都要以世叔稱呼,紅白喜事還要過堂客的。七娘子哪裡會和他見怪,只是笑道,「是我沒有見過世面,鍾先生別見怪。」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反而輕鬆了下來:事實上在大秦,儘管未出嫁的男女要謹守禮儀分際,出嫁後很多事上,反而比現代人更敢說敢做。七娘子不過是出嫁未久,臉皮還薄罷了。

  鍾先生又叮囑了七娘子幾句保養的秘訣,便起身要告辭。七娘子含笑吩咐立夏:「我就不起來了,你代我送鍾先生出去。」

  立夏倒是有些回不過味來,沖七娘子使了幾個眼色,面上微微有些不解,見七娘子不理會,也就慇勤地攙扶著鍾先生出了屋門。乞巧度立夏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在七娘子身邊來回走了幾步,才收拾起了屋子。

  七娘子就望著乞巧的身影,笑著誇她,「乞巧是越來越窈窕了,今年多大了?」

  乞巧臉上多了些歡喜,「少夫人過獎啦,我過年十九,少夫人忘了,去年我生日的時候,您還賞了我一對耳環。」
「也是個大姑娘了!」七娘子坐直了身子,拿過鍾先生的藥方仔細端詳起來,「你娘惦記著給你說人家了吧?」

  乞巧動作一頓,「少夫人又忘了,我爹娘人都還在南方……」

  她的話裡就多出了淡淡的鄉愁與思念:雖然九哥已經離開了百芳園,但董媽媽夫婦卻還是得在蘇州照看著姨娘們並楊家的產業。

  七娘子倒是真忘了這一茬,一時間也被勾起了鄉思,出了一回神,再醒過神來,乞巧已經不見蹤影,倒是立夏進了屋子,一臉的不解,屢屢望向七娘子,顯然是心裡有話。

  「什麼事,你就說吧。」七娘子被她逗樂了。「我瞞著誰,還能瞞著你?」

  立夏和她在南偏院一路走來,兩個人之間的情分,早就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了。周家全家又在她手下做事,七娘子在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還是立夏。

  「奴婢想問,又有些不敢。」立夏就囁嚅。「誰知道姑娘暗地裡有什麼安排,不告訴奴婢,是為了奴婢好……奴婢還以為,您請鍾先生來,是要問一問十全大補湯的事,誰知道……」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她臉上就多了絲絲的笑意。「傻丫頭,你當鍾先生是什麼人了,我一個沒掌權的少夫人問一問,他就能竹筒倒豆子,把什麼話都說出來?」

  十全大補湯裡如果有疑點,鍾先生也不可能被這麼一問就說,不然,許夫人哪裡還有不知道的道理。人老成精,這位老先生比倪太夫人還大,自己要套他的話,總得有些鋪墊。

  立夏在穩字上見長,敏字上就的確是差了一點。

  七娘子點得這麼透了,她還有不解,「可要是鍾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件事爛在心底……」

  「我還沒掌權的時候,鍾先生可能是這麼想不錯。」七娘子胸有成竹地笑了,「十全大補湯的事上,鍾先生要是乾乾淨淨的,也就罷了。如若不然,等許家換莊家的時候……你就等著瞧吧。」

  她揚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舒坦了這麼兩三個月,也到了亮嗓子的時候了。往後這段日子,我們明德堂的行事要格外小心,丫鬟這一塊就你來節制,務必要處處謹慎,決不能給別人留出一點話柄。」

  立夏肅然應是。

  #

  第二天,七娘子進清平苑給許夫人請過安,就又回了樂山居。

  「五嫂。」她親熱地招呼五少夫人。「想必母親也和你打過招呼了?今兒起,就要煩五嫂教我管家了!」

  五少夫人笑得雲淡風輕。「母親昨兒個才和我打了招呼,沒想到六弟妹這麼心急。」

  還是這麼機鋒暗藏。

  七娘子就看著五少夫人笑,「怎麼能不心急?小七從前雖然也跟著娘學過管家,但到底常年在蘇州住,娘家人口簡單。不比國公府裡事兒多,還得請五嫂多指教。」

  以七娘子的排行和身份來說,受到的教育本來也就不是這樣的國公府主母教育。只是大太太會看重她到特地教她管家的地步,也的確能讓很多人吃上一驚。

  比如說現在的五少夫人,眼神裡就飄過了淡淡的陰霾,好像一朵烏雲遮住了清朗的天。

  「哪裡。」她又抬出了那冷淡的風度,「六弟妹人這麼聰明,還輪得到我來教?」

  作為實際上的勝利者來說,嘴仗打一打是閒情逸致,繼續糾纏下去也沒有太大的必要。七娘子笑得一笑,倒是沒有接五少夫人的話茬。

  五少夫人現在心底只怕也已經夠膩味的了:七娘子擺明車馬,今日學她,就是為了來日奪她的權。卻偏偏此事名正言順,就算她有什麼別的盤算,面對這種情勢,不窩火的是聖人了。

  她就端著臉,在樂山居外花廳西側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來,又捏著嗓子吩咐丫鬟,「這幾天地氣回暖,也不知道什麼東西叫了一整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給我泡一壺濃些的雲霧茶來!」

  七娘子不由和白露相視一笑,白露脆聲請示七娘子,「您今早吩咐調的桂花香露水,眼下怕是已經溫了,奴婢派人回明德堂幫您取去?」

  七娘子還沒說話,屋外就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中元一頭笑一頭進了花廳,手裡捧著西洋花玻璃的小壺,「平時少夫人您用的那個花玻璃大壺,要抱出來就嫌沉了。立夏姐姐找了半日,才在犄角旮旯裡翻出了這個配套的小壺,少夫人別嫌遲了。」

  雖然玻璃現在大戶人家間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事,但這樣精緻的紅綠西洋玻璃也肯定是難得的舶來品。最妙是中元根本不知道五少夫人的那句話,談笑間又有一股理所當然的意思,顯見得七娘子平時起居,只怕就是這樣奢侈。

  立夏把中元派來送水,實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七娘子掃了五少夫人一眼,就笑著打發中元,「我知道啦,你去把你立夏姐姐換過來服侍我——沒得你呢噥個沒完的煩人。」

  五少夫人再能忍,呼吸聲都不由稍微粗了一點,她小心地將手中的沉口杯放到了梅花桌上,正要說話,十多個面色肅穆的管事婆子就魚貫進了屋。

  五少夫人頓時神色一整,坐直了身子。

  七娘子也沖中元擺了擺手,一手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了眼前這一張張臉。

  世家大族,管事媽媽也不是說換就換的,不少多年的老僕,甚至可以給年輕的兒子媳婦們沒臉,尤其是伺候過長輩的大管事媽媽,就是媳婦們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也所以,雖然五少夫人這些年來動作不少,但管事群裡的老面孔卻也不少。

  七娘子在心底將這十五個管事的人名都過了一遍,眼神流水一樣地滑過了每個人的面孔,無聲地做著筆記:相由心生,她自己來看一眼,頂得過老媽媽的十句話。

  許家是國公府,其實應該是按禮制規定的國公府建制做人事編排,但規定是死的,人畢竟是活的,多年下來人事變更頻仍,倪太夫人和許夫人都有對府中的人事編制作出改革。五少夫人又憑著高興變動過了一些規矩,如今許家上下的人事要比楊家更複雜得多,裡裡外外的,倒很有扯不清的意思。

  楊家從前將整個內務分成了家事和外事兩大塊,每個姨娘都有自己的月例,如若帶了姑娘們過活,姑娘們的月例也是直接發放到姨娘那裡。整個百芳園以房屋單元為單位,吃的全都是大廚房,整個內苑就只有大太太有自己的小廚房,至於外宅的事,自然有董媽媽操辦,大太太也很少過問。大老爺的師爺們全都養在總督衙門裡,他自己吃飯也跟著大太太的小廚房用。

  至於姑娘們身邊的服侍丫鬟婆子,也全都由正院一口說了算,姑娘們自己的意願,只是大太太參考的一個因素。整個正院大權獨攬,大太太什麼事都是一言堂。家事就處理得清清爽爽,就是大老爺輕易都挑不出毛病。
至於外事,那就更是責無旁貸了,百芳園裡的姑娘不說了,姨娘們輕易不許出門,所有應酬都是大太太出面,愛去不去,是大太太自己的事。人情往來由王媽媽打理,梁媽媽管人事,藥媽媽管小庫房……事情井井有條,十二姨娘才能上手輔助得那麼輕鬆。

  許家就不一樣了,山頭首先就多,許夫人當家的時候先不去說,五少夫人現在雖然當著家,但於情於理對妯娌們都沒有什麼約束力,在人事任免上尤其如此,第一個人事任免就亂了,五少夫人只有在當事人提出要求的情況下,才會出面為她們服務。譬如說今兒個大少夫人就派人來向五少夫人要兩個管灑掃的僕婦,原來的兩個婆子做事不認真,她已經將她們發落到陪嫁莊子上做活,五少夫人就得和身邊的兩個媽媽商議了,給大少夫人添兩個老實人。

  第二個還有吃飯的事,大廚房根本是名存實亡,只是為幾個沒成婚的庶子庶女並姨娘們服務,至善堂、慎思堂等四個已經成婚的子女輩、夢華軒、清平苑、樂山居,全都有自己的小廚房。在日常食材供應上還經常有主子們別出心裁,廚娘們就來人登記領錢現場出去採買的事,這裡面的油水有多豐厚,是不問可知的事。但五少夫人似乎也做不了什麼:畢竟這是多年積弊,她一個庶子媳婦,又能怎麼著?

  再來還有幾個子女們的教育問題,許家沒有家學,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幾個孩子都是上學的年紀,每天出去接送的車馬各自不同,又有一大攤的事。更不要說採買上的、洗滌上的、女紅上的、人情上的、庫房上的……幾乎哪個媽媽上前都是一大攤子事,難得五少夫人處理得也絲毫不亂,最多是略作沉思,就發落了下去。國公府這台機器,才能運轉得順利。

  可七娘子不過是看了半日,心裡就多了好幾件事。

  到了吃午飯的時辰,五少夫人終於是空閒了下來。

  就算是她,也不由得在臉上露出了疲倦,只是和七娘子皮笑肉不笑地應酬了幾句,就逕自出了樂山居。

  七娘子也就慢慢地踱出了小萃錦,一路沉思著進了明德堂。

  才走到西三間門口,她就聽見了許鳳佳的說話聲。

  沒想到小公爺忙成這個樣子,還有空進來吃午飯。

  七娘子不禁抿唇一笑。

  這一笑才掛上嘴邊,西三間的屋門忽然就重重彈開,撞到了一邊的板壁上。

  乞巧滿面通紅,從屋內直衝出來,只是打量了七娘子一眼,連聲好都沒問,就旋風一樣地捲出了堂屋。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3 05:36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