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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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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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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24:57 |只看該作者
160、上門

  許家擺酒的日子其實定在十日之後,這十天裡,大太太心心唸唸,就是許夫人的病情,只可惜五娘子懷有身孕不好太打擾,二娘子身有重孝,又是主母,喪事未完,自己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大老爺又只顧著和年先生商量朝事,她滿肚子的心事,只好向七娘子一個人吐露。

  說起來,七娘子自穿越以來,還沒有單獨上門做客,這頭一回獨自進內院,就要上平國公府這樣一等一的富貴人家,大太太難免就多叮囑了幾句。

  「似許家這樣的人家,門檻都是金子打的,裡頭服侍的下人都有一雙勢利眼,別說是主人了。京裡的權貴,都是多年世家,眼空心大,再沒有比她們更好口舌多是非的了,尤其是許家的幾位少夫人、堂少奶奶,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出身……且又是嫡女,本事都大得很……你五姐幾次寫信回來,都說妯娌難纏——你也別弱了我們楊家的聲勢,反倒帶累你五姐難做人。」

  姐妹上不得台盤,五娘子自然要被嘲笑,這一點七娘子又哪裡理會不得?

  只要一想到五娘子出嫁一年來,夫君不在身邊,過的是多麼戰戰兢兢的日子,大太太就是一陣心疼,難免又和七娘子歎息,「只圖你五姐夫是個有能耐的少年將軍,卻不想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少年將軍又有什麼好,成年累月全國各地到處跑,真正一年也就見個十天,婆婆、太婆婆還接二連三地賞人進來,巴不得明天就生個子嗣傳宗接代……」

  五娘子嫁進許家後,雖然也有寫信回來,但信裡到底是報喜不報憂,只說許夫人待她很好,婆媳相得。對於難處,自然是隻字不提,倒是二娘子的來信裡點了幾句,說是五月裡世子才回府,太夫人就賞賜了一對姐妹花做通房,許鳳佳雖然送走了一個,但到底礙著祖母的面子,留了一個在院子裡。

  五娘子索性就也問許夫人要了一個通房湊成一對,卻不想許鳳佳又住了不幾天就起身南下,這一對通房現在都被五娘子關在偏院裡,等閒不許出門一步……

  雖然二娘子說起來,也是盡量輕描淡寫,但大太太也是深宅內院打過滾的人,又哪裡聽不出這裡頭的殺機無限?

  「十七歲的世子夫人……」七娘子也只好含糊其辭地安慰大太太,「姐妹裡誰有這樣的榮耀,就是二姐,苦熬了這麼多年,現在論誥命也就是和五姐平級。」

  大太太頓時又高興起來,「還是七娘子會說話!」

  扭頭就吩咐立冬,「和藥媽媽說,開箱子把年前新得的珍珠頭面送過來。」

  又親手開了自己的妝奩,珍重取出了一對和田玉鐲套到七娘子手上,「進許家做客,沒有這個東西是壓不住場的。我手裡的三副玉鐲,你三姨送的那對給了小五,讓她帶回許家去,你父親送的給了小六,帶進宮壓陣腳,祖傳的這對就給了你吧。先人手澤,要珍重對待,不可輕忽了。」

  七娘子只覺得雙腕沉甸甸的,忙謙讓,「這樣貴重的東西——再說,小七也不是沒有……」

  「噯,權夫人給的鐲子好是好,可親事還沒定,怎好輕易上手?」大太太不以為然,握住七娘子的手腕,左看右看,無限滿意。「你本來就白,戴這樣羊脂玉的鐲子,正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娘這樣的老太太戴起來,只顯得皮肉焦黃,不好看啦。」

  又細細地囑咐了七娘子幾句話,無非是許家的幾個少夫人性格如何,都是怎樣的人家出身,因許鳳佳現在世的三個兄長,最小的一個也比他大了七歲,大太太上次進京請安的時點,五少爺正好娶親,這幾個少夫人,她是一總都見過的。什麼大少夫人最懦弱,四少夫人最跋扈,五少夫人雖嫻靜,但傲氣內斂……一五一十地囑咐了七娘子,又親自為七娘子挑了上許家搭配的衣裳,這才心滿意足,放七娘子回屋歇息,臨行還要叫住切切叮囑,「有誰要欺負了你,你也別害怕,以我們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和許家根本是平起平坐,許家不管哪個小賤人要給你氣受,都得掂量掂量。否則以太夫人偏寵四房的程度,也不至於把四少夫人送進寺裡清修……別怕,知道不知道?有爹、娘、你五姐給你撐腰呢!」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到底也有了那麼幾分誠摯的關心。

  七娘子百感交集,笑著敷衍了大太太幾句,保證自己不會隨意被人欺負,跌了楊家的面子,這才得以脫身回自己的閨房休息。

  一個人能有多少張不同的面孔?看著如今的大太太,誰又能想到她……

  她就一邊搖頭,一邊進了屋子。

  立夏與乞巧頓時一左一右迎了上來,一個服侍七娘子換衣,一個捧了一鍾調過玫瑰膏的清水,服侍七娘子喝了幾口——「北平天氣燥得很,姑娘喝幾口玫瑰水去去火。」

  雖說是三進小院,但院子裡的堂屋卻大,是一排五間的口袋房,方便冬日保暖,七娘子把臥室設在東裡間,書房就設在東次間,西邊兩個套間擺放自己的箱櫃,東三間做餐廳會客用。地方雖不如江南寬敞,但也整潔雅致。丫頭們就以立夏、上元為主,在東廂居住,西廂住幾個上夜的媽媽,倒座南房裡卻是鎖滿了七娘子歷年來的箱籠——不知不覺間,她的家當,也能滿滿當當地填下一個院子了。

  上元一進京就水土不服,這些天都沒有當值,乞巧順勢替補,她相當珍惜這個機會,對七娘子百般奉承服侍——也的確是有一套,把七娘子服侍得渾身舒坦,恨不得把乞巧提拔到身邊做個一等大丫環。

  用過玫瑰水,又吃了些鮮果,七娘子就沖乞巧撩了撩眼皮,乞巧頓時知趣地退出了東次間,把空間留給了立夏同七娘子。

  「周叔周嬸都還好吧?都是南人,乍然上京……」七娘子就和立夏拉家常。

  立夏一臉的感激。「都好得很,父親前兒捎信進來,說太太安頓他做個不大不小的管事,現跟著張管家在外頭找房子,雖辛苦,但卻是三不五時都能出門長見識。這都是要多謝姑娘……」

  「你我什麼關係,這些話就不必說了。」七娘子不由一笑。

  九月收拾上京的時候,七娘子輾轉向大太太進言,將周家一家都帶上京城,做她的陪嫁。大太太也很體諒她的心思:立夏是跟在她身邊最久的丫鬟,想把周家一房帶到夫家,也是人之常情。

  周家兒女少,立夏只有一個弟弟,一家人能夠始終團聚,她自然感激,對七娘子的吩咐,只有更用心去做。這一向七娘子還沒有提起,她就已經請示了三四次,「是不是乘著出門方便,往教場胡同請個安問個好?」

  這一年多來,封錦始終沒有入仕,彷彿考這一個探花,就真的只是為了誘大皇子上鉤,就連探花按例要進翰林院的事,似乎也都被吏部選擇性遺忘。只是這位探花爺的住處,卻要比不少翰林老爺都更來得金貴:就在西安門旁邊的教場胡同裡,聽說也是三進三出的宅子,佔地卻要比楊家的這所賜宅更大。這地址還是封錦去年離開蘇州前給九哥留下的,當時就住在了這樣的宅子裡,東宮的寵信,是不必多說的。

  七娘子搖了搖頭,「聽父親的口風,子繡表哥現在人不在京裡,男眷不在家,我們上門請安也太不方便,還是等一等再說了。」

  「有黃先生在,也不怕話傳不到封太太耳朵裡……」立夏卻是建功心切,在七娘子耳邊攛掇。「還是請個安,更顯得我們把封家這門親戚放在心裡才是。」

  黃繡娘年前從李家辭了活計,上京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卻是才到京就被封家延請,做了封家小姐的女西席。

  「你不懂。」七娘子就歎了一口氣,指點立夏,「和封家的來往,還是要少一些為好。沒有什麼求人的事,就不要上門去了。」

  立夏不禁有些迷惘,這難得的興奮,也為之一收。

  「受恩者如今顯達,卻又不是能張揚於人的顯達,見了面都不免尷尬,不要說打發下人私底下請安……人家待我們客氣,是人家的事,我們萬萬不能挾恩自重,還以為兩邊是當年的關係,閒來無事,可以打發一個男管家上門請安。這不單不尊重封家,也很不尊重楊家,父親才上京沒有多久,腳跟還沒站穩,楊家的管家就去和燕雲衛的人套近乎……傳出去多不好聽?」七娘子只好把話說明。很多時候,內宅外宅的事是說不清的。從前在蘇州,山高皇帝遠,那自然是無所謂,可如今進了北平,大老爺立足未穩的時候,七娘子自然不會鬧出什麼蛾子,給他老人家帶來麻煩。

  立夏頓時面色一整,低頭受教,「是奴婢魯莽了。」

  雖然在宅斗上,這丫頭的段數依然不淺,但說到朝堂的事,她就沒有一點概念了。

  也是,自小就在宅院裡長大,能有如今的見識,已經算是難得的了。七娘子長出一口氣,就打發立夏,「倒也不是沒有要麻煩周叔的地方,這一向周叔出門勤快。想必二姐手底下的幾間纖秀坊,也都是能時常路過的,路過的時候,請周叔進去請個安,問一問這幾間分號的境況,不過,也別做得太過露了……」

  二娘子當時接手的是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在京城就有兩間分號。餘下江南的二十多間纖秀坊,有十三間照樣被大太太給了五娘子做陪嫁,餘下的那十間,大太太卻是沒有透露過去向:以她的性子,只怕是要留著養老了。

  總不能等到大太太百年之後,再和封錦說還纖秀坊的事吧?

  封錦不少銀子,要的只是個念想,肯定不可能把纖秀坊全盤吞併——即使是對於他來說,要這麼下閣老的面子,也還是太非分了。若從二娘子那裡淘換一兩間分號,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雖然這些年來沒有怎麼聯繫,但二娘子的性子,到底在七娘子心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公正嚴明的二姐,在如今纖秀坊的三個股東裡,反倒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了。

  #

  大老爺雖然已經入閣,但始終立足未穩,平日裡事務並不繁多,雖說大太太出了熱孝後,陸陸續續,也有些當時的同年、同鄉並同學上門拜訪,但京城人到底多了幾分矜持,七娘子懷想中門庭若市的景象到底沒有出現,大太太雖然不得閒,但也遠沒有在江南時腳不沾地的忙碌。

  先帝在時,大秦的朝會很不規範,昭明帝動不動成年累月地不上朝,什麼事都交給內閣去辦,想到什麼就給臣子們送個條子,秦帝師、焦閣老等人屢次進諫仍不肯改。如今換了新皇,在別的事上倒是銳意進取,唯獨在朝會上也很不熱心,大老爺身為閣臣,也不過是每日五更起身進紫禁城東華門,在養心殿附近的一排小屋子裡辦事——也就是剛入職的那兩天忙得晚了些,待到熟悉情況,四個閣老就排了輪值的日子,有時候除了進去輪值,也可以三四天都不上班。

  這當然不是說大老爺就不工作了,邸報奏章,按理都是要抄送一份到內閣大臣府上的,每天光是這些資料就有多少份,還不算新皇心血來潮,隨時派人傳召進宮……雖然工作時間有彈性,但大老爺卻要比在江南的時候更忙碌得多。十一月五日一早,就又被傳訊的小中人請進了紫禁城內。

  皇上有召,自然是不管你今日有沒有飯局,大太太無奈之下,只得加派了幾個家丁送七娘子去平國公府,望著七娘子上了暖轎,還握著她的手吩咐,「有誰欺負你,只管回來告訴娘,別氣著你五姐……」

  平國公府位於澄清坊煤炭胡同盡頭,和楊家恰恰隔了一個皇城,七娘子隨身帶了梁媽媽與台媽媽兩個教養嬤嬤,一併還有立夏與上元貼身服侍,前呼後擁地下了暖轎換了綢車,從崇武門裡街、正陽門大街拐到了崇文門裡街,一路從簾子角看出去,行人無不是衣裳整潔面色紅潤,正陽門大街更是人流稠密熙熙攘攘,時不時還能見著宮人打扮的小太監拎著食盒捧匣在人群裡亂鑽,更有衣裳華麗的仕女戴了帷帽踱出鋪子,扶著侍兒手上了馬車,護軍按著腰刀來回巡視,意態卻甚慵懶……不要說七娘子,就連台媽媽、梁媽媽,都看得嘴角帶笑。

  不知不覺就從崇文門裡街轉進了煤炭胡同。

  較之大街的熱鬧,這條公府胡同又有所不同。大秦規矩,藩王一旦獲封必須就藩,皇子無封不得開府,國公已經是皇城外最尊貴的爵位,煤炭胡同西面就沒有往來交錯的阡陌小道,東面胡同所有居民一律出崇文門裡街行走——煤炭胡同裡自然也就冷冷清清,東面以胡同為界,分了幾戶人家出來,看門當,似乎都是品級不高的文官。

  煤炭胡同盡頭,八扇門上縱橫交錯七排門釘閃閃發光,兩側石獅子門當張牙舞爪,屋簷上的七對望獸姿態各異——七娘子也不過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屋外便響起了模糊的說笑寒暄聲,隨後吱呀數聲,西側門一開,馬車便徐徐進了平國公府。

  「平國公規矩大,男賓進東門,女賓進西門。姑娘在府內要留意了。」台媽媽不失時機,在七娘子耳邊輕聲提點。

  看來,平國公府的規矩,的確還真不小。

  七娘子微微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略略平穩了一下心跳:第一次單獨出門,就要硬闖許家這樣的龍潭虎穴,即使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有了些戰慄。

  馬車微微震動,片晌,又行動了起來,只是速度明顯緩了,透過簾子,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光線的變化,似乎車子正穿過幾道穿堂,不片晌,有人恭聲請七娘子換轎。七娘子也不敢多看,目不斜視地換了二人抬的青竹小轎,台媽媽與梁媽媽左右服侍,立夏上元隨在轎後,如此又行進了不多久,外頭就有人笑。

  「噯,這是楊家的妹妹來了?不枉我在外頭等了這樣久,手都凍僵了,來來,快請楊家妹妹下轎——我呀,要親自給她賠罪!」

  七娘子一揚眉,尚未開腔,果然就聽得梁媽媽笑,「原來是四少夫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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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25:10 |只看該作者
161  頑石

  早知道今天上門,是一定要會會許家的這位四少夫人的,只是連七娘子都沒有想到她居然來得這樣快,聽語氣,竟然是親自在外頭等著七娘子下轎。

  京城不比蘇州,十一月已經入冬,前些日子就下了雪,體弱些的女眷已經穿上了大毛的衣裳,在這樣的天氣裡苦等在外頭,自然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

  看來,四少夫人也是個狠人。說要賠罪,在誠意上,就的確讓人無可挑剔。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下了轎,面帶微笑,「四少夫人這是哪裡話來……」就要向這位聞名已久的四少夫人行禮。

  許家人口繁多,光是男丁就有七八個,倒是女兒家少了些,比不得李家,兒子十多個,女兒也是十多個。許鳳佳在兒輩中行六,頂上五個哥哥,一個青年夭折,一個戰死沙場,也就只有大少爺、四少爺並五少爺平安活到了現在。五少爺許於靜同許鳳佳之間整整差了七歲,大少爺許于飛今年更是已經年過而立。只是許鳳佳成親得早,幾個哥哥成親都晚了些,妯娌間的年紀相差並不算太大,這位四少夫人莫氏今年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比五娘子大了三歲。

  她是京城名門出生,遼遠伯的嫡親孫女,說起來和倪太夫人也沾親帶故——倪太夫人是她的姨婆,雖說只是個庶子妻,但平國公府的庶子與那一等尋常人家又有所不同。平國公連年帶兵打仗,許鳳佳長成之前,上陣父子兵,無不是幾個庶兄在帳下聽用,多年下來,身上都帶了軍功,四少爺自己就有副千戶的功名在身,且都是實實在在打出來的,不比恩蔭虛職,其實無用。是以四少夫人臉上的那股子矜貴,卻沒有因為做了庶子妻而削減。

  她待七娘子福□去,才上前彎腰扶住了,「哎,都是平輩,哪裡要這麼客氣。」卻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官話,隱隱帶了京城口音。「那一天在通州碼頭,是我有眼無珠冒犯了親家,回頭一對證,哎喲喲,把我給臊的!當晚就躲到寺裡,說是清修,其實哪裡是清修,根本就是怕羞!這不是今天聽說親家老爺和親家妹妹上門做客,我才趕著回來要當面賠罪……」

  說著就要給七娘子行禮,「那一日行事莽撞,得罪親家了!」

  七娘子忙也上前親手扶住,她尚且沒有用力,四少夫人也就自己站了起來,倒叫七娘子有些吃驚。

  兩人目光相觸,彼此倒都有些尷尬,七娘子微微抿了抿唇,笑了開來。「些許小事,何須掛齒……」

  四少夫人也笑起來,握住手呵了呵氣,「凍得我舌頭都捋不直了!」

  就一邊讓著七娘子,兩人並肩往太夫人的住處走去。

  平國公府到底是百年權貴,宅院不比百芳園更小,七娘子方才在側門附近的車轎廳換了轎,進來的那一段路,實際上只是從側門進了二門,宅門之深可見一斑。四少夫人又親自帶著七娘子穿過正院——卻是寥落無人,透過玻璃窗,隱約能見得裡頭的金磚地倒還是亮的,只是多寶閣上空空如也,竟似乎是已有多年無人居住了。

  「自從婆婆進了清平苑休養,一住就是七八年,公公又住到了夢華軒去,這正院也就冷清了。」四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就含笑對她解釋,一邊領著她從正院後頭的兩重門裡進了許家的小花園,「我們往常也難得出小萃錦,都在園子裡打轉。」

  自己不過是多看了堂屋一眼,四少夫人就解釋起來,可見此人乃是識看眉眼的機靈之輩……從做派、從打扮、從談吐來看,何止是一般的庶子妻,江南那一等有數的公侯人家正妻,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七娘子不敢怠慢,一邊走,一邊就若有若無地打量這位精幹大方的四少夫人。

  這是個典型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長相明艷,眉宇間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豪爽的意思,看著似乎心無城府,身穿錦繡八寶雲紋緞襖,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渾身上下,好似包了一團火,一挑眉就濺出一點兒火星。只是七娘子卻覺得,這火星說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絲的涼意。

  四少夫人也正打量著七娘子,從發間的珍珠頭面到腳底的蹙金雲履,來來回回地看了三四遍,眼神閃了又閃,卻又收斂了一句話都不說。

  兩人安靜了一段路,待得從園門進了許家的花園小萃錦,四少夫人就向七娘子介紹立於園門前的一座假山,「這是特地尋覓來的一塊太湖奇石,一石成山——也多虧一座假山障住,不然一進門,什麼都盡收眼底,也沒意思了。」

  天下園林,莫過於蘇州,百芳園雖然說不上是蘇州唯一最好的園林,但江南總督的住處,怎麼也都在水準線以上。在楊家,若有一塊石頭不是太湖來的,倒成稀罕了。七娘子不過掃了那奇石一眼,便漫不經心地一笑,「從太湖運到京師,想必也廢了不少功夫。」

  梁媽媽就笑,「七娘子,老身看著倒覺得和咱們蘇州家裡,聚八仙旁的那塊大石頭很像呢!」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不約而同,都掃了梁媽媽一眼。

  卻是各自會意。

  娘家人上門,從來都是貴客,若果都是權貴之家,兩邊私下較勁,也是很自然的事。娘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計地顯擺自家的硬氣,婆家人卻也熱衷於表達自己的富貴,其實說白了,娘家人不過是要強調出女兒的尊貴,婆家人卻想要闡明媳婦嫁到自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明爭暗鬥,多年下來,遂成慣例。親家上門,多半是要隱隱鬥一鬥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靈璧石,你有田黃石,我就有雞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娘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會想方設法,挫一挫娘家人的傲氣。

  當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門,情況自然不同,兩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間素來又和睦,這斗富的事也就沒人會提。可七娘子說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說是庶女,宗譜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尷尬,以許家人的傲氣,未必會甘願把她當嫡女來待,四少夫人從一見面,可以說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兩。

  也難怪大太太這樣緊張,不但親自為她挑了衣服,還把去年合浦縣令孝敬上來,最勻淨的百多粒南珠鑲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頭面,賞給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傳的和田玉鐲……無非就是為了告訴許家人:連半個嫡女,我們楊家都養得這樣金貴,五娘子的體面,那是不用說的了。

  只是五娘子的嫁妝本來就壓了妯娌們一頭,幾個嫂嫂能否服氣,還是兩說的事,今日赴宴,只怕這三個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銳氣,從這方面來打壓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雖說在江南禮俗也重,但進京後,七娘子卻覺得這本來就緊繃繃的禮教裡頭,一下被塞進了更多內容,甚至於讓她有目不暇給之感。縱使大老爺再度高昇,幾乎已經走到了文臣的最高點,就欠一個首輔沒有攻克,但她卻覺得,在京裡做閣老的女兒,遠沒有在江南做總督的女兒自在。

  也不知道被嬌養慣了的五娘子,這新婦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大老爺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調令卻是七八月才出的,這兩個月中,只怕她受氣不輕。

  雖說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見慣世面,腥風血雨陣中殺出來的人物,梁媽媽丟了個話頭,她自然就曉得怎麼撿,「噯,這怎麼一樣,金貴的又不是石頭,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裡會把這樣的石頭看在眼裡?」

  她與四少夫人相視一笑,只是七娘子笑得真誠,四少夫人的笑裡,卻帶了絲絲縷縷的假。

  繞過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樂山居就在眼前了,這座裡外三進房的小軒坐落在中軸線上,隱隱有壓住小萃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皺眉:這樣的屋子,本來應該是由許夫人居住的才是。

  四少夫人趕著走了幾步,「楊七娘子留神台階——」一邊說,一邊率先進了屋子,自然有穿著整潔面容清秀的小丫鬟為七娘子打起棉簾子。

  兩個丫鬟是進不得樂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們帶下去款待,梁媽媽、台媽媽伴著七娘子進了玄關,各自解下斗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北平塵土大,一路行來,身上難免帶了些灰。

  才這麼一會兒功夫,裡間已是哄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簾子出來,把七娘子拉進了屋內。

  「祖母您就放過我吧,」她半開玩笑地將七娘子推到了一個鬚髮皆白滿頭銀絲的老人家跟前,「就連楊家妹妹都親口說了,親家老爺大人有大量,並沒有認真和我計較!」

  倒是會順桿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雙膝落地,給太夫人行禮。「小女楊善衡拜見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閃著藍光的孔雀緞襖裙,雖然是老年,打扮得卻一點都不輸年輕人,穩重中帶了富麗——從穿著到長相,都像是年畫上走下來的老壽星,雖然額頭並未凸起,但那一臉的喜氣洋洋,卻是寸步都不讓畫中人。

  她原本盤坐在炕上,此時卻放下腳,半彎著身子柔聲道,「哦?原來這就是楊家七娘子,真是久聞大名了,來,抬起頭來,讓老身仔細瞧瞧。」

  七娘子心頭一突,一時間,真是有無數心事流過,面上卻是絲毫不露,只是微微笑著抬起頭,自然地讓這位祖母輩的老人家,審視著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還很銳利,並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聵,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發涼,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贊,「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過頭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氣,是人家知禮。你還當真了不成?一會等親家老爺來了,你再當面賠過罪,不然,我是不罷休的!」

  一點都沒有給四少夫人面子。

  可據大太太說,五娘子來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時是最寵愛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

  倪太夫人身邊的兩個媽媽,就上前把七娘子攙了起來,又引著她和三個少夫人見禮。

  大少夫人韓氏,算得上是妯娌間比較最年長的了,看著有二十七八歲年紀,雖長得平常,但膚色白淨神態和婉,神態很是友善。四少夫人莫氏自然也是一臉的笑,親親熱熱地和七娘子廝見過了,又引著她見五少夫人張氏。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這位少夫人。

  她對平國公府內的情形並非一無所知,五娘子出嫁後經常寫信回家,據她在信裡介紹,倪太夫人平時雖也親近四少爺,但最疼愛的,還是自小在身邊養大的五少爺。她為五少爺說的這位五少夫人,論出身,是要比眾妯娌更高出一等,這位少夫人出身河南張家,本身是綿延五百年以上,族譜可以追溯到唐宋的望族,自己這一支更是底氣雄厚,多年來與京中權貴聯絡有親,說起來,五少夫人還是牛太后的遠房外甥女……

  五少夫人本人,也是一臉的賢淑貞靜,她生得細眉細眼,再一做鵪鶉狀,越發好像宋朝古畫上走下來的美人,叫人見了倒不覺得喜歡,就像是看一幅畫,再漂亮,也不是活的。

  都是錦繡堆裡打滾的人物,彼此之間自然是客客氣氣,就有算計與打量,也不會有誰放到面上來,彼此見過禮,太夫人也未留七娘子多說幾句,就笑著吩咐大少夫人,「韓氏帶楊姑娘去清平苑、明德堂見一見夫人與世子夫人。」

  倪太夫人稱呼許夫人並五娘子,用的稱謂就要疏遠一些。

  雖說也不是說不過去,但從五娘子的字裡行間來看,恐怕……

  韓氏福身應了是,轉身就笑著對七娘子開腔,「楊家妹子隨我來。」

  五娘子曾經提到過,韓氏的父親雖然是京裡排得上號的人物,但她本人卻一直在山西老家陪侍祖父,剛才這一開口,話裡就露了鄉音。

  七娘子頓時留意到,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交換了幾個眼色,四少夫人就微微抿嘴笑出了聲。

  京中的貴婦人,最愛排擠異端,說不好一口北方官話的官太太,是很難打入最上層的交際圈的。

  就連倪太夫人都略略皺了皺眉,只是這不喜,不過被七娘子堪堪捕捉到,也就迅速地收斂了起來。

  心機深沉的太夫人,體弱多病卻一點都不省事的國公夫人,心思各異各有靠山——靠山還都很硬的嫂子……這平國公府的內院,實在是裝了太多大神了。

  七娘子不禁就為五娘子頭痛起來:這樣複雜的局面,自己這位五姐能玩得轉嗎?

  雖然未曾寫信回來訴苦,但只看太夫人那雙銳眼,四少夫人與五少夫人的做派,就曉得,在許家這場曠日持久的婆媳戰爭中,倪太夫人至少現在並沒有落於下風。

  住在小萃錦的正房樂山居裡,把庶孫放在身邊帶大,又物色了一門太好的親事,親家上門,絕口不誇五娘子,提到許夫人,語氣疏遠得好像在提外人——縱使五娘子一句都沒有提起,但徵兆明顯到這份上,七娘子若是還看不出來許夫人和倪太夫人關係冷淡,她就真是白出來混了。

  大少夫人說起來,也算是長媳了,不過話裡帶了鄉音,兩個妯娌都是這個樣子,五娘子江南水鄉長大的小姑娘,又是弟媳婦,能擺得平這兩個不省事的嫂子麼?

  她又飄了倪太夫人一眼。

  倪太夫人也正深思地望著七娘子。

  她的目光還是那樣,說不上涼熱,但卻讓七娘子打從脊背底下發寒。

  或者是直覺,她總覺得,倪太夫人並不大喜歡自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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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苦水

  大少夫人性子貞靜,一路上都沒有多餘的話,只是默默地伴著七娘子進了小萃錦西南面的清平苑,許夫人身邊的老媽媽早已笑著迎出了院子,將七娘子並兩個媽媽迎進了堂屋。

  「您來得不巧了,夫人剛喝過藥睡下。」老媽媽笑盈盈的給七娘子並大少夫人上了茶,又垂手站在一邊回話。

  七娘子就瞥了老媽媽一眼,又掃視室內一圈。

  青磚地光可鑒人,四壁的多寶閣上滿滿當當地放了富貴玩意,論名貴,與倪太夫人屋內的陳設比,是分毫不差。老媽媽身為僕婦,穿的卻是尋常官宦人家難得一見的貢緞……

  看來,許夫人雖然多病,但到底還沒有喪失實權。

  大少夫人端茶喝了一口,難得地開了腔——還是掩不去的山西味兒,「母親昨晚睡得不好?今早過來請安的時候,就說還在睡著,怎麼……」

  老媽媽也就跟著歎了口氣,「也就是大少夫人有心了,昨晚夫人又走了困,到今早才將就睡下,起得卻也就遲了。」

  又向七娘子致歉,「倒是叫七娘子白跑了一趟,哎呀呀,真是大姑娘了,那年在蘇州的時候,才一點點大……」

  和七娘子客氣了一番,又說了幾句閒話,大少夫人才起身告辭,「就不多打擾母親了,我帶著親家妹妹見六弟媳去。」

  提到五娘子,她用的稱呼就是六弟媳了。

  老媽媽對大少夫人也很和氣,並不因為她的山西口音而有所輕視,她笑瞇瞇地把大少夫人和七娘子送出了清平苑,看著兩人遠去了,才回身進了清平苑。

  往清平苑沒能遇到許夫人,使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安,許夫人這病,好像是五六年前才發作的,卻是才發作就病勢沉重,聽五娘子的意思,只是她過門的這一年裡,許夫人就有幾次差一點撒手人寰。

  身體差到這個地步,當然不可能在把持家務了,五娘子是世子夫人,按理,過門滿了一年也就應該執掌家務,卻不想頭一年就有了身孕。家務,像是又回到了倪太夫人手上……

  算了,這種事,一會兒問五娘子是最清楚的了。七娘子微微擺了擺頭,和大少夫人搭話,「怎麼五姐並沒有住在小萃錦裡?還當家下的女眷,都住在後花園呢。」

  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實小萃錦按例不過是賞玩風景之處,我們也都不住在裡頭,平時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隨意給七娘子介紹了幾句,又閉口不言。

  平國公府的氣氛,實在要比楊家更壓抑得多了。

  兩人徐徐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錦,從正院耳房邊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轉折,便看到了一進五間雕樑畫棟的堂屋坐落在當院裡,屋簷上七對望獸姿態各異,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懸,落款一併寶印居然還燙了金——是當今天子手筆。大少夫人身邊帶著的幾個丫鬟快步前行通稟,未幾,五娘子便捧著肚子,親自從屋子裡迎了出來。

  「大嫂,七妹!」她笑著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見啦!」

  五娘子富態了少許,臉圓了些,神態卻沒有多少變化,仍然是驕縱中帶著些任性,眉宇間,卻又閃爍著一點天真。

  見到七娘子,她的笑裡就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也不顧得大少夫人,搶上來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里拉。「可算是見著娘家人了,楊棋,我告訴你,別看在家的時候我有時候煩你,這一年多來,倒是挺想你的!」

  還是這樣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著笑出聲來,她略帶歉意地掃了大少夫人一眼,輕聲數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聲……」

  大少夫人就笑著擺了擺手,難得地露出了一絲促狹,「我知道六弟妹見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顧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兒今早就有些鬧肚子,我和親家妹妹告個罪,先回院子看看,一會再過來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著並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牽手回堂屋說話。五娘子扯著七娘子的手介紹,「東翼是世子爺的地方,從去年到現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煙的,我平時起居都在西翼。來來來,我帶你看看。」

  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簷較為低矮,便於保溫,青磚地暖融融的,從腳底往上冒熱氣:這是盤了地暖。堂屋裡沒設多寶閣,幾樣名貴的擺設,隨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著,倒是現出了漫不經心的富貴。從堂屋進去,就是一溜長廊,兩側都開了門,單單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間五間屋子,五娘子拉著七娘子直進了靠外牆的西裡間:很顯然,這是她平時會客的地兒,小炕桌上已經擺好了幾色茶點。谷雨與春分正忙著斟茶,見七娘子進來了,都笑著招呼,「七娘子來了,我們姑娘一早上就惦記著給您預備好吃的!聽說您今兒來做客,昨晚都沒有睡好!一早就起來收拾屋子,就盼著您來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聲,扶著腰在炕邊坐了,又和梁媽媽、台媽媽寒暄,「兩位媽媽,多久沒見了!」

  台媽媽還好,梁媽媽已是滿臉的淚,「一年多沒見姑娘,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她看著五娘子長大,情分與眾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尋常奴僕相待,笑著拍了拍梁媽媽的手,「相見是喜事,您哭什麼——春分,帶台媽媽到外頭喫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讓七娘子喫茶點,「一會樂山居那邊吃飯,是肯定吃不了什麼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氣冷,又餓著了,回去就生病。」

  七娘子不禁笑,「噯喲,五姐出嫁了,倒是體貼起來!」她細細地打量著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聽話不聽話?」

  五娘子隨意擺了擺手,「不過一塊肉,有什麼聽話不聽話的,倒是大得厲害!產婆說,雖才六個月,卻有別人臨盆時那麼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興致明顯就低落下來,倒是對家裡的情況很關心,一疊聲追問,「家裡都好吧?聽說九哥沒有跟著上京——怎麼回事?爹娘的身體還好?」

  七娘子就和梁媽媽一道備細告訴五娘子,九哥是為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趕考,就不進京折騰了,大老爺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錯,大太太還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爺一年多來添了短覺的毛病,但吃著藥,也不覺得什麼……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頭,又有了幾分趾高氣昂的意思,「哼,這世事還真是難料,就是今年四月,誰知道爹能登閣拜相?白叫許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們真該看看他們的臉色,六月裡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麼,調令一下,誰見我都換了張臉——京城人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梁媽媽交換了一個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話,也不適合在信裡說出來,尤其是出嫁的女兒,往娘家是素來有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五娘子嫁到許家後,來信唯平安二字而已,無非有時候再說幾句許家的瑣事,對於自己在夫家的境況,卻是隻字不提。

  大太太最擔心的,也無非就是五娘子在許家是不是吃了苦頭。會把七娘子派出來做客,最重要的目的,還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親眼看看五娘子的境況。

  七娘子就低聲問,「那你在許家……過得開心不開心?」

  五娘子低了頭不說話,半天才笑,「特地為你預備的茶點——你吃呀!」

  七娘子心頭登時就是一個咯登。

  早就知道許家不是淺宅,新媳婦進門受氣,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風口浪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門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雖然富貴已極,但私底下的齟齬紛爭,是絕少不了的。

  只是五娘子到底和婆婆有親,想來只要許夫人肯護著她些,在許家也不會受多少氣的,說難聽點,幾個妯娌無非就佔了嫂子的名分,說到家世與嫁妝,比五娘子強的並不很多。

  怎麼居然連這話都不願提了……

  七娘子端起青花小盅裡的牛骨茶吃了一口,望住五娘子沒有說話,五娘子撐著下巴靠在炕桌上,好一會才抹抹眼睛,「唉。」

  就拿眼看梁媽媽。

  梁媽媽知趣,曉得姐妹倆有私話要說,就起身搭訕著和春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爺住的東翼是什麼樣兒……」

  谷雨自然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肅然望著五娘子,輕輕握住了她浮腫的手:懷孕少婦,四肢時常浮腫。

  「在許家,受了不少氣?」

  五娘子的眼淚就好似斷線珍珠一樣,爭先恐後地滾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廣州了,回門禮都沒行,五月裡回來十幾天,十幾天都在外頭忙,下南洋千頭萬緒的事情,皇上全都壓在他身上,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哪裡有心思理家裡的事。」她就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訴說了起來。「三個嫂子,除了大嫂還省事些——卻也是面子情,四嫂仗著自己進門早,又是太夫人的親戚,話裡話外,都笑我們楊家是暴發戶,嫁進許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五嫂面子上文文靜靜,私底下卻刻薄毒辣,我才進門,就在太夫人耳邊說我的壞話,說我奢侈慣了不會持家……三姨她病成那個樣子,我也不好什麼事都找她老人家出頭。要不是懷了孩子,真是在這個家的立足地都要沒了!」

  「五月裡爹一上書辭官,全家人的臉都變了,六月裡外祖父去世,好麼,懷了兩個月的身孕還要站著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過眼為我求情,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當天晚上就見了紅,差一點沒保住胎,五嫂還說我裝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說越氣,手都掐成了拳頭,「七月裡調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換了一張臉。全是一群挨千刀的殺才,一雙富貴眼,打從門縫裡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來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性,在京城的大戶人家當新媳婦,受氣,是難免的事。嫡女出身,從來不慣做小伏低的,頭上三個嫂子一壓就是三座大山,別說還有個倪太夫人……只是瞧五娘子的樣子,都一年多了,似乎還沒有找到一點和妯娌相鬥的籌碼,這就太不應該了。江南總督的嫡女,嫁妝價值萬金,不論父族還是母族,都是名門,這樣的出身,彈壓幾個嫂子,應當只是小事。怎麼……

  「你總不會就任人欺負吧?」她抬高了聲調,「從前在家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綿軟的性子……」

  五娘子就低頭擺弄著衣角,一時沒有答話。

  該不會是個窩裡橫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鐵不成鋼。

  掃了五娘子一眼,見她明艷的臉上,一臉的欲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動。

  「難道太夫人和三姨的關係,已經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輕聲細語地問五娘子。

  為尊者諱,在明德堂裡說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總不是淑女所為。

  五娘子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也不是說就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揉捏著手中的絹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從來都不對付的,當時三姨的這門親事,是老平國公做的主。所以一進門就沒有好過,三姨憑著娘家的勢頭和手段,多年來把太夫人壓得死死的。也就是這些年病勢厲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宮中的體面,這一年來更重了些,這才……」

  兩派相爭,一派翻身得勢,倒霉的當然是另一派的馬仔。七娘子眉頭皺得更緊,「平國公就不曾……」

  「三姨夫畢竟是男人,後院的事,哪裡耐煩理會?倒是對三姨還是敬重的,並不曾因為這病疏遠了清平苑。如今只是我們不敢把瑣事拿去煩三姨,她本來就愛費心思,再聽到我受了委屈,越發成晚成晚睡不好覺……」

  七娘子眉頭更緊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卻又跳了話題,「六姐在宮裡怎麼樣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實作答,「倒也挺有體面的,噯,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個性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後宮還不是皇后說了算?皇后最抬舉的就是咱們的楊寧嬪了,恨不得把她別在腰帶上,帶著到處走。我沒身子的時候,還有幸進宮見了她幾面,看樣子雖然瘦了些,但還挺有精神的!」

  七娘子的眉頭就漸漸地舒展了開來。

  「五姐,你這就傻了。」她輕聲細語,「六姐在宮中那樣有體面,別的少夫人,有什麼親戚在宮中為妃?恐怕沒有吧。爹又新晉陞了閣老……你還是世子夫人!誰敢不給你體面?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歡你,體面上還是要過得去的,你要是懶怠到太夫人跟前去——這不就正好有個擋箭牌麼?幾個嫂子就當是玩物,有空了和她們應酬幾句,沒空了你就別理,動什麼氣呀……快別哭啦,懷著身孕,最不能動情緒的!」

  五娘子破涕為笑,白了七娘子一眼,「死丫頭,就數你嘴甜。」

  話雖如此,但發洩了一通,她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不少,一邊擦著眼角的淚,一邊就和七娘子嘮叨。「我也是受氣受得狠了,才和你說說,該怎麼做,我心底也有數。你等著瞧吧,等出了月子,我不把這個家從五嫂手上奪過來才怪呢!第一件事就是清帳,不把帳清個底兒掉,我白姓楊了!」

  「還有四嫂,連咱們家的堂號都不認識……哼,飛揚跋扈,倒飛揚跋扈到我們楊家頭上了。」五娘子重勻了脂粉,往臉上妝點了起來。「一會我送你過樂山居,非得好好臊臊她……」

  七娘子不禁又一皺眉。

  算了,五娘子性格跳脫,處事的風格肯定和自己不一樣,也並沒有孰優孰劣,只是性格不同而已。

  「我看你就別去了。」她溫言勸說五娘子,「六個月大的肚子,還折騰著這啊那的,我看了都懸心。等孩子落地,什麼帳算不了?剛才還哭成那樣,真怕你動了胎氣!」

  五娘子嘻嘻一笑,又親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手臂。「好好好,你說不去就不去。」

  大抵是出嫁後嘗過酸甜,她待七娘子,倒是真親熱了不少。

  「再和你說幾句話,大嫂怕也要過來接人了。」五娘子又把碟子往七娘子身邊推了推,「快嘗嘗,今早才打的豌豆黃、綠豆黃,外頭可吃不到這麼細緻的點心。」

  七娘子這才有了胃口,細嚼慢咽。

  五娘子撐著手肘,也捻了一塊綠瑩瑩的綠豆糕入口。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半天五娘子才開口。

  「其實……你當時說的話,實在是再對也沒有了。」

  她的語調又變了,好像抽離了情緒,只剩下空蕩蕩的聲音。「宅門裡,人命根本算不上什麼。連我都廢了這麼大力氣,才站穩腳跟。換做是你……就算有千般手段,一碗菜賞下來,第二天說不准就是個死人。生產坐月子,處處都是縫隙,要害死一個人,再輕鬆不過。夫主的寵愛,又算得了什麼?男人?男人在內宅,就是個擺設!」

  七娘子悚然一驚。

  一時間嘴裡香甜的豌豆黃,似乎都失去了滋味。

  她望向五娘子,五娘子嬌艷的面容上,卻似乎籠上了一層輕紗。

  「我看,還是讓娘給你找幾個產婆吧。」半晌,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廚房裡要是缺人,你只管送信過來,大家都在一地,以後……五姐的腰桿就能挺直了。」

  五娘子也很快調整了臉色。

  「嗯,若是這一次能生個男孩,那才真叫做揚眉吐氣呢。」她摸著肚子,露出了一個憧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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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成疾

  自從七娘子自許家赴宴回來,大太太就犯了嗽喘,幾天幾夜都沒有睡好。

  如果說九哥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這兩個親生女兒,就是大太太的一對眼珠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走到哪裡都吃不了虧,雖然前幾年服侍婆母,的確也辛苦了些,但勝在大太太沒有親眼所見,隔了千山萬水,就算有心疼,轉頭怕也就分心了。再說,二娘子和母親從來也不大親近,在大太太跟前,很多時候反而像是長輩。

  也就是驕縱的五娘子反而最得大太太的偏疼,大太太雖然也嫌棄她任性,但從來吃穿用度,都是按著公主的規制供給的。五娘子當年能隨手拿出五百兩銀票送給封錦做程儀,可見得她手頭有多寬裕。

  卻偏偏,最得疼的小女兒出嫁後糟心事最多。本來料著外有丈夫內有婆母,都是她的靠山,不想許鳳佳太受重用,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人都不在京城,許夫人身體卻越來越不好,連家中大局都把持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太太就靠在枕上和七娘子發牢騷。「可憐五娘子自小嬌生慣養的,現在要受兩重的夾心氣,還懷著身子……我這一想起來,就喘不上氣!」

  一邊說一邊就咳嗽起來,立冬並幾個侍女忙前前後後地服侍大太太喝水喫茶,又捧了炭盒給大太太順氣吐痰。

  七娘子卻沒有動彈,只是若有所思地合著茶蓋,「娘,這產婆的事,按理雖然不該由我一個女兒家開口,但——」

  大太太咳了半日,才喘過氣來,疲憊地擺了擺手。「嗯,這事,我心裡有數,已是叫你二姐去物色人選了,最好是當時服侍過她生產的媽媽,那是再穩妥不過的了!」

  就又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是做人媳婦,心思可不就是眼見著細密起來了?要是在以前,她哪裡知道在生產上是最好動手腳的……只是聽你五姐的意思,像是我陪過去的兩房家人,也不再能信了?」

  大太太當然不至於在這時候才想起來給五娘子預備產婆,當時陪嫁的時候,有兩房家人,姑嫂都是接生一把好手,本來就預備著在生產的時候派用場的。

  七娘子沉吟著向大太太解釋,「聽五姐的意思,她像是影影綽綽知道了什麼,恐怕對許家預備的幾個產婆不放心……」

  這樣一來,四個陪嫁媽媽就很不夠用了,就需要娘家再出幾個人手,把生產的事一手包辦了去,才能讓五娘子放心。

  大太太眉宇間又多了幾重心事,思來想去,就又抱怨,「唉,要不是你大舅實在是個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門問問你五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在平國公府裡受了什麼委屈!」一邊說,一邊又咳嗽了幾聲,自我解嘲,「算啦,京城規矩實在大,我們帶孝的人,本來也不方便去平國公府做客。否則,你三姨和你五姐,又有不是了。」

  現在倪太夫人當權,大太太行事就不能有一點的差錯,否則落笑話的還是媳婦們,這個道理,七娘子還是明白的。

  她只好寬慰大太太,「娘還是善自保重,待身子骨好轉了,到寺裡為五姐上上香,求個順產符也是好的。」

  大太太嗯嗯地應著,神色卻很恍惚,半天,才問七娘子,「你看,這三個嫂嫂,哪一個是最可恨的?」

  七娘子不過在許家做了半天的客人,就回了楊家,哪裡有多深入的認識?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只得敷衍,「大少夫人像是明哲保身,也不得太夫人的喜愛,和夫人也是平平,倒是誰都不得罪。四少夫人跋扈,不過行事也有分寸,五少夫人看著文文靜靜的,不過她把持家務,和五姐之間也不大和睦。」

  大太太蹙眉思忖,半日才回過神來,叫了台媽媽進來問,「媽媽,除了這每月初一十五之外,我們想向寧嬪問好,就沒什麼別的辦法?」

  台媽媽神色一動,「宮裡規矩大。初一十五可以覲見,已是皇上開恩,恐怕……」

  大太太就煩躁地嘖了一聲,和台媽媽商議,「那寧嬪往外賞東西……」

  到底是計議定了,待得十一月十五日請安的時候,就給六娘子帶話,請六娘子往平國公府賞賜些東西,這才肯放台媽媽出了院子。

  七娘子卻覺得很懸:許太妃在宮中的體面,肯定不是六娘子一個入宮才一年的嬪妃可比的,太夫人未必會買六娘子的帳倒是真的。

  不過,以五娘子娘家現在的顯赫,太夫人肯定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地折騰她,只要兩邊相安無事,五娘子生個男丁可以養住,她在府裡就算是真正地站穩腳跟,以後說話,就更有份量了。

  大太太也像是想明白了這一層,怔了半日才輕聲感慨,「算啦算啦,路,始終還是她自己走——娘家也沒法再顯赫了,該給的,我也沒有少給。」

  話雖如此,到底是牽掛著五娘子,恨不得每天派一個人去問好,這嗽喘之疾延綿了十多日,也沒有全好。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量,「都到了京城,也沒必要再請二流的醫生問診。還是請權神醫來重開幾張方子?」

  自從秦帝師去世,大太太在大老爺跟前就平白矮了三分,此時得了大老爺的關心,倒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請得來請不來,前幾日皇長子又犯病了,權神醫不是被皇上留在宮裡,不肯放他出來?」

  皇長子體質怯弱,長年累月鬧毛病,朝野上下已經習以為常。大老爺就笑著解釋,「皇上就是再看重權神醫,也沒得讓他長年累月在掖庭起居的,再說皇長子經妙手診治也已經痊癒,子殷昨日就出宮去香山別墅小住了。」

  以權家、楊家的關係,權仲白架子再大,肯定也不會托故不來的。

  大太太就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也好,含春這孩子怕也快到京城了吧——還是七娘子有福氣,這兩個孩子,也都是一時之選。早曉得,就挑一家把五娘子許過去……」

  大老爺似笑非笑,沒有接話。

  大太太卻是話才出口,就想到權子殷有過一房妻室,桂含春又破了相,鬼面將軍的名聲在邊關越傳越廣,也就訕訕地自己住了口。

  #

  周叔的《纖秀坊京城分號運營情況調查報告》,回饋得稍微晚了些,進了十一月下旬,才由立夏轉述給七娘子聽。

  「這幾年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一個月五六百的盈餘是有的,京城的兩家分號生意好——有錢人多嘛,按奴婢爹的推算,這兩家分號一年就能有一萬銀子的花紅。再加上北邊幾個大城,太原、天津……天津也是出名的富庶之地,一年四五萬兩銀子,是鬆鬆的。」

  「只是這纖秀坊後頭畢竟有侯府呢,若是咱們以後也要做繡房生意,一開始是斷斷不能有這樣的成就的。」立夏還叨叨咕咕地和七娘子交代。

  七娘子就一邊笑,一邊搖頭,「不是這個意思……」

  她一時卻犯起了躊躇。

  以封錦現在的身家來說,一個一年出產五千多兩銀子的纖秀坊分號,對他來說只怕是戲台上的嘍囉——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他未必會把這個分號擴大經營,搶二娘子的生意。

  但是對二娘子乃至大太太來說,陪嫁就那麼多,要花用一輩子,拿走一個金雞母,影響當然就相當大了,畢竟出讓一個分號,同時出讓出去的還有纖秀坊的商業機密。

  看來這事還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簡單……或者,該從大老爺身上入手。

  七娘子頓時就犯起了沉吟。

  只可惜表哥一年多以來也都在外地,楊家人很難摸清他的底細,到底得寵不得寵,有多得寵,手裡的職權大不大……以父親的性格,一旦被他知道了子繡表哥對纖秀坊的執念,會怎麼運用這個籌碼,還很難說。

  她才正自沉思,屋外卻傳來了立冬的聲音。

  「立夏。」她的聲音裡難得地帶上了一絲促狹,「出來,有好事臨門了!」

  立夏就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起身輕快地出了裡間。

  「什麼事兒……」她的聲音消失在水晶簾後頭,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沒過一會,屋外就響起了一串笑聲,立夏竟也難得地笑得響亮,「真有這事?你可不准訛我!若是真的,我這就回頭告訴姑娘……」

  細碎的腳步聲就輕快地進了裡間。

  立夏一臉掩不住的笑,「姑娘,權神醫要來給太太扶脈——太太喊您到前院去,讓小神醫也給您開個太平方子!」

  話尤未已,屋裡屋外,已是笑成了一片。

  從前年紀小的時候,開方子是真的只開方子。現在七娘子過年都十六歲了,再不是小姑娘,這開方子,也就不是開方子了。

  七娘子卻是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餘毒。

  大太太難得地大方,倒是成全了她的心事——吃過權仲白開出的太平方已有多年,這身上的餘毒到底清了沒有,她已惦念了幾年了。

  眼下有這個機會求證,也好。

  她抿唇一笑,白了立夏一眼,就帶著她出了外間,頂了頂立冬的額角。

  「死丫頭,平時對你都白好了,只會拿我取笑。」

  不論是上元、乞巧,還是立冬立夏,都是一臉曖昧的笑。

  「立冬姐姐對七娘子可夠好的了,否則呀,就不叫七娘子去前院,等神醫走了再來傳話,七娘子又待怎麼發脾氣?」

  四個丫鬟一路笑,一路把七娘子簇擁出了院子。立夏拿過滿繡蓮紋銀線灰鼠大氅給七娘子加在身上,「姑娘仔細著涼。」

  就要退回屋裡。

  七娘子卻拉了立夏一把,「你跟我一起去。」

  又掃了餘下的兩個丫鬟一眼。

  上元一臉的懵懂,不過是瞎湊熱鬧。

  乞巧臉上卻滿是躍躍欲試,就差沒有明說,自己也想跟著過去了。

  七娘子心頭一動,卻沒有多說什麼。

  只是拉著立夏,與立冬一道進了前院,從後門進了正房。

  「來得還不算晚。」大太太也調侃七娘子,「子殷還在前院和你父親說話,稍慢一點,你就進不來了。」

  京城規矩大,未出嫁的女兒家,滿了十三就不能和外男相見,即使權仲白是醫生,可以不拘俗禮,但七娘子也不能當著他的面踏進屋裡,沒遮沒攔地和權仲白對面。

  七娘子也不禁有些緊張,對大太太的調侃,不過付諸一笑。

  就好像每一個快見醫生的病號一樣,她又怕自己保養得不夠好,惹來醫生數落,又怕醫生給出個壞消息,得知自己並未痊癒。

  大太太看在眼裡,卻自然有了另一種解讀。

  不禁就暗笑起來:姑娘家愛俏,真是古今如一。說是說愛桂家的安穩,一想到要見權子殷,還是坐立不安。

  罷了罷了,過年就十六歲,也該出嫁了,再留幾年,就留成仇了。

  她難得地起了一絲慈愛,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待要說什麼,念頭一轉,又笑著把話給嚥了回去。

  還是等親事定了,再告訴七娘子,她才會更曉得母親待她的好。

  沒多久,院外來人通稟,台媽媽張羅著將兩扇輕紗屏風遮蔽了左右,只有四五個小丫頭並老媽媽在大太太床前服侍,七娘子安坐屏風之後,從朦朧的輕紗裡,看著權仲白「飄」進了屋子裡。

  這位有魏晉風流的大少爺,步履間總有一股特別的韻味,好似腳底踩的不是金磚地,而是一朵朵雲彩。

  算來,權仲白今年也有二十四歲了,正是一個男子最飄逸瀟灑的時候,眉眼雖沒有什麼變化,但氣質顯然就比當年要更沉潛了些。

  如果說當年的他,是一硯攪動的水墨,風流不加掩飾,肆意飛濺,今日的權仲白,就是一泓沉靜的深潭,即便暗潮洶湧,外人看來,水面也有一股幽雅的靜。

  「見過世伯母。」他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請了安,舉手投足,還是有那股渾然天成的優雅。

  大太太對權仲白的人品像是也很滿意,和藹地笑得一笑,又問了問權夫人的好,才將手放到了小迎枕上。

  權仲白於是凝眉低眸,扶脈。

  兩根玉一樣的長指,搭在大太太微黃的腕間,越發顯得指端纖長,這兩根指頭又似乎輕若鴻毛,跟著大太太的脈動緩緩起伏。

  片晌,權仲白便收了指,凝眸沉思。

  「世伯母與平國公夫人,是姐妹吧?」他輕聲詢問。

  大太太一怔,「不錯,世侄的意思是——」

  「當時給文靜公扶脈的時候,小侄便覺出了這病根,恐怕是一脈相承。世伯母心中有事,則睡眠必定不安,如此三數日,嗽喘之症必犯,可是如此?」權仲白徐徐解說。

  文靜是秦帝師的謚號。以文字來謚秦帝師,新皇也算是給足了秦家面子。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曉得權仲白猜得一點錯都沒有。

  「平國公夫人也有這個毛病,一併文靜公都是如此,心中有事則寢食不安,寢食不安肝經就鬱結,您這症狀輕——想必府內的人事簡單,煩心事不多,但平國公夫人就不大好,多年來病情反覆,如今已經成疾。」他一邊低低地敘說,一邊起身到桌邊安坐,低頭寫起了方子。「世伯母卻還沒到這個地步,日後心裡有事的時候吃這兩服方子,就睡得著了。睡得好,嗽喘就不易犯——嗽喘是標,睡眠,才是本。」

  七娘子在簾後微微一瞇眼。

  比起九年前,權仲白成熟了,但,好像也少了什麼。

  這個曾經肆意瀟灑,風流如水墨的少年,如今,已是個沉潛的青年。

  沉潛而沉鬱。

  從前對病人的恨鐵不成鋼,已經煙消雲散,他是個合格的醫生,卻已經失去對患者的關心。

  正自思量,老媽媽已是收起了一扇屏風,露出了七娘子的一邊手臂,又端來圓凳,將七娘子的手腕,安置在小迎枕上。

  權仲白於是又過來給七娘子診脈——他問都沒有問是誰。

  指尖一觸脈關,他的眉頭,就是一挑。

  七娘子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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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悲喜

  「屏風後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鬱,這份屬於權仲白的爽快,卻是始終不曾遠去,他就像是不知道兩家有說親的意思一樣,眉頭一挑,就沉吟著問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聲的,梁媽媽代答,「是。」

  見大太太的臉色不大好看,卻又加了一句,「當年神醫也曾為我們七姑娘扶過脈,開過方子的。」

  權仲白於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閉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這不是手指一按,就認出來了?這脈象對醫者來說,就像是長相一樣,記性好的,是見了一次就不會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請放鬆些。」

  大太太同幾個侍女頓時就看向了屏風後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齒:她雖然也有女兒家的矜持,但此時卻絕不是因為害羞而緊張。

  這個權仲白,始終還是這個樣子,往好了說,是不羈狂放,往壞了說,就是從來都不會看場面說話。

  好在沒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來,手指彈動不休,從屏風後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難道這餘毒,竟沒有清除乾淨……七娘子抿著唇,罕見地又有了幾分緊張。

  只是當著大太太的面,有什麼話,也都不好說……

  「七姑娘幼年體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雙生子往往如此,貴府的四少爺也有一樣的毛病。」好在權仲白也很快就組織好了語言。「當時我開了幾張太平方子,藥材雖名貴,有奢侈之嫌,但卻的確都是好東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時服用,如今元氣就不像是從前那樣虛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聽得很入神。

  權仲白略微猶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這元氣不足已經多年,七姑娘的身體還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這是藥物所無法補償的。還是那句話,平時要少思慮多保養,否則在兒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覺,她已經親密地稱呼權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說就沒有辦法了。」權仲白掃了屏風後一眼,一臉的沉靜,「只是要福薄些……較難有身,縱有,生育出的兒女,天生元氣也會較常人更虛弱。」

  這個消息無論如何說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緊皺眉頭,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致了。

  權仲白也不介意,他又開了兩張方子給七娘子調養身子,就規規矩矩地告辭離去,卻是再也沒有發出驚人之語。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來,當晚又沒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醫生,摸出來這樣的脈象,心裡怎麼會不介意?高門大戶,最看重嫡子,尤其他們京城人家,沒個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爺抱怨,「這樣看,權家這門親,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過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爺卻不這樣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曉得小七元氣薄弱,這毛病還是他給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麼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會艱難些?連達家三小姐他都肯娶過門,對小七就更不會挑剔了。」他捻著須,「橫豎子殷上頭還有兄長,不過是嫡次子,這長子嫡孫早出生了……我看,權家是不會挑剔小七這個的。」

  大太太一下就從權家這門親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來。「話是這樣說,可畢竟是續絃,本來就難以立足,達家現在還不是死命巴著權家,仗著那點子姻親關係沒有滅門抄家,可子殷要是續絃,這點姻親就更淡薄了。你難道不曉得達家那群人的厲害?到時候鬧起來,難堪的還不是小七……」

  大老爺就有了些不耐煩,「還是先等含春來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艱難,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論權家、桂家,都不算辱沒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還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頓時隨著轉移,就抹起了眼淚,「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覺!在家千恩萬寵,就是個公主也只能這樣了。到了婆家,四處受氣……」

  大老爺冷冷地看著大太太,話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半天才歎了一口氣,起身踱出了裡間。

  又接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自從進京以來,大老爺事務繁雜,已有很久沒叫七娘子過去服侍了。如今權仲白一來,就好像在楊家平靜的後院裡投了一顆深水炸彈,大太太第一個人仰馬翻,第二個就是大老爺。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字斟句酌,寬慰七娘子,「兩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長孫,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後就抬舉兩個通房,把孩子抱到身邊從小帶大,從情分從禮法,都要認你做親娘的。」

  七娘子卻是這三人中最不當回事的一個:她本來就對生產有恐懼心理,雖說楊家女兒大多都是順產,但在這時代久了,哪一年沒有幾個親朋好友家的女眷死於難產……古代的衛生條件這樣差,生孩子就等於在過鬼門關,生不生,在七娘子看來,倒不是多大的事。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驚與同情,到底還是大老爺的鎮定來得更討喜些,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解決辦法來寬慰七娘子。雖說這辦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衝突,但在古代,卻的確是最自然的一條思路了。

  當時的高門大戶,再沒有不納妾的,雖說婚前不會抬舉房裡人,但婚後到了妻子有孕的時候,是肯定會抬舉通房丫頭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層家庭,倒也有些不納妾的例子,但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就是這少數中的少數,妻子也多半都有個強勁的娘家。只是在七娘子所處的這個社會階層中,駙馬爺身邊也都有幾個大丫頭,娘家再強,強得過皇家麼?連駙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沒有納妾的男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自己所嚮往的桃花源生活,畢竟是在被認為嫡女的瞬間就已經遠去了,隨著大老爺步步高陞,此時再來奢求一生一世一雙人,似乎已成空話。再說,七娘子也從不認為自己能和一個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受的教育不一樣,閱歷不一樣,眼界不一樣,能夠達成和諧已經不容易,什麼一生鍾情,小姑娘豆蔻年華時,是一見鍾情不錯,過上二十年,這一見鍾情難免就成了色衰愛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權家,還不都是一個樣,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打點家務外悠閒度日,有個硬氣的娘家,無須看人臉色……也就夠了!

  七娘子就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應,「父親說得是——這畢竟是將來的事了,誰也說不准的,眼下就為此發愁,實在划不來。」

  大老爺略帶驚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半晌,才笑,「難為你想得這麼開。」

  又沉默了半日,這位中年文士一邊不自覺的地數著小立案上的文書,一邊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話。

  「本來,進京做閣老,爹是想把你許給權家的,就在眼皮底下,兩家也正都少一個盟友。許家那邊雖然可靠,但朋友總是不嫌多。」

  他的話裡就有了深深的疲憊。

  「可……京裡風雲變幻,或者爹真是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份辛苦,每日裡戰戰兢兢,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驚異。

  大老爺正當壯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又是大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之一,按說,應當是躊躇滿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麼才進京不到一個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大老爺,等著大老爺往下說。

  大老爺又抹了一把臉,這才壓低了聲音,「皇上有意改革稅制,將地丁合一,推廣到全國。」

  地丁合一,說起來也夠簡單的了,無非就是改革稅制,將人頭稅廢除攤入畝稅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歷史中的「攤丁入畝」。

  七娘子卻驚得一下就站起身來。

  她這才懂得大老爺為什麼有這樣的一番表情。

  如今內閣裡的三大閣老,焦閣老資格最老,乃是無可爭議的首輔,滿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會試,按例都是首輔出任主考官,進士們都要稱主考官一聲座師。

  可就是焦閣老,在昭明初年為著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師連番大吵,把秦帝師排擠出內閣連番打壓,要不是皇上明裡暗裡地庇護秦帝師,又把秦帝師提拔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難翻身了。

  那時候的大老爺人微言輕,當然沒有參戰的資格,但從先皇之後累次提拔大老爺來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稅制,只是胳膊扭不過內閣的大腿,先皇心裡的事又實在太多了,才一時沒有顧得到這上頭來。

  看來,太子將大老爺提拔進京做這個閣老,為的,還真就是改革稅制,地丁合一了。

  這可不是小事!

  焦閣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輔,雖然平素一向是謹慎圓滑,是有名的磕頭首輔,但其勢力也實在不可小覷,當年太子出閣一事,皇上猶豫不決,就是焦閣老在關鍵時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閣讀書。說起來,新皇還欠了他一個情。

  要贊成地丁合一,就是和這麼一個羽翼豐滿資歷極深的前輩作對,不要說大老爺,就是秦帝師在世的時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爺卻又轉移了話題,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立國一百多年,皇帝們漸漸地有些不像話了,先皇雖然聰穎,但心思不在治國上。本以為國勢漸衰,是看得到的事,沒想到東宮卻是人中龍鳳,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幾響……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點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七娘子又哪裡不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這個素未謀面的皇帝,實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只怕在沒有登基的時候,就開始為今日布線。

  楊家雖然投靠太子,但幾年來屢遭冷遇,自然戰戰兢兢,此時的江南又是風起雲湧,太子的心機手段,連大老爺都不禁震動。

  正是因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鬥不過東宮,大老爺才起了思鄉之意,讓出了江南總督的位置,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懷,於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爺進京入閣。楊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國公又是武將,且自從昭明大捷後賦閒已有多年,焦閣老和秦帝師不卯日久,大老爺想要坐穩閣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徑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說,新皇是已經把大老爺給打怕了,嚇怕了,叫他沒有資本,也沒有膽量玩弄權術和自己對抗。

  這是個相當強勢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連大老爺都摸不透,更不要說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聲詢問,打從脊背底下網上冒寒氣,渾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裡。

  大老爺就露出了一個苦笑。

  「地丁合一,當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經頒布,不論是新皇還是我們楊家,都必定為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爹百年後,恐怕一個奸相的名頭是跑不掉的了。」

  「可現在是趕鴨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沒有退路了。小七,爹頂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後,怕是就要挑頭啟奏,為地丁合一說話了。」他疲憊地擦了擦臉,端起案上茶水,一飲而盡,「但我們楊家,也一定不能沒有後路。——爹對不起小七,雖然子殷少年顯貴為人倜儻風流,實在是個良配,但……」

  七娘子已經明白了大老爺的意思。

  要留後路,那就是要把自己賣給桂家了。

  新皇不簡單,大老爺又何嘗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來訴了這一番苦,無非就是讓自己接受嫁進桂家的命運,不要把封錦牽扯進來,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無時無刻不牽扯進這樣讓人頭暈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渦裡,七娘子就是一陣頭暈。

  罷了,西北就西北!雖說那是個她再不想回去的傷心地,但……也有它的好處!

  「身為楊家女,自然聽憑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誰,小七就只等著上花轎。」她毫無修飾平鋪直敘地應承了下來。「兩家都是良配,誰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運氣。」

  大老爺眼中就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放鬆。

  「你放心。」他又反過來寬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條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將軍為人方正,素來不喜阿附權貴,不然,桂太太也不會對這門親事這麼熱心。人口簡單家風嚴正,將來你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七娘子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大老爺對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後後,竟是為自己找了四五個出貨的渠道……

  罷了罷了,就當是金簪草,飄到哪裡,就在哪裡生根發芽吧!只要有娘家做後盾,不論權家、桂家,要立足,總是不難的。

  她就擠出了一個笑,「在家從父,爹只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麼?只要能為父親分憂,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爺微微一笑,顯然並沒有把七娘子的客氣當真。「權家那裡,現成的推托借口——就等含春這孩子進了京,給你娘相看相看,沒什麼差錯,我就回信把親事定下來了。」

  寥寥數語,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爺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號。」他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閒話,「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間,是注定不會太平的!」

  只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這樣驚心動魄的改革,就曉得承平年間,注定是不會像昭明年間那樣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帝國首相,本來就不可能從政治漩渦中獨善其身。在未來的幾年裡,楊家是注定要在驚濤駭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只是不知道,是潮水沖垮了砥柱,還是砥柱撐起了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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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改元

  未幾,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號。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來,朝政大體上還說得上風平浪靜,開南洋海禁,平西北蠻夷,國內,算得上是風調雨順國富民強,國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雖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團糟,臨末了還要親自賜死自己的長子,但好歹,交給萬民的成績單,並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時代,正月裡免不得又是連番煩瑣的禮儀,

  大老爺身為閣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齊衰喪,楊家在京城的第一個年就過得很冷清。

  居喪的人家,過年是不出來見客的,大太太連年夜飯都要自己別室享用,大老爺和七娘子兩個人,拉了七姨娘與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幾口飯,大家也都覺得很沒意思。

  從前過年,家裡怎麼說都是熱鬧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兩個活寶,還有九哥這個大寶貝,三個堂少爺在的時候,弘哥也是大說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裡就七娘子一個孩子了——又還不是喧鬧的性格,處事比大人還沉靜,九哥又不在身邊,這個年就過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家下的親戚們,又多半也都有喪事,大年初一隻有二老爺一家上門拜年,卻也是坐了坐就紛紛辭去:這不是蘇州,二房也有不少親戚在京,初一對於他們來說,是相當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見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還在孝期,所有喜慶的活動都不能參與,大年初一,當然也不好出來接待客人,聽吉祥話。七娘子身為家裡的唯一一個女眷,自然要出面招待親戚——老實說,她對這個敏大奶奶,也的確有幾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門做客的,甚至連派下人上門問好,都要盡量避諱,也因此,雖然到京城也有一兩個月了,她卻始終沒有和南音取得聯繫。畢竟人家現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諱這個,七娘子也不想貿然行事,如若有什麼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說話,又聽她抱怨了一通許鳳佳過年還不得回來——廣州路途遙遠,回京過年來回就是小兩個月的時間,工期緊要耽擱不起,自從去年五月出門,許鳳佳這就又是大半年沒有著家了。

  待到自鳴鐘敲過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門了,因大太太不便見客,男丁都不曾到後頭來請安,七娘子忙整頓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請七姨娘出來,在東次間裡備了茶,又到堂屋等著敏大奶奶進門。

  沒多久,細碎的腳步聲就響進了後院,一個英姿勃勃,簡直有盛唐遺風的少婦,便神采飛揚地踏進了屋門。

  「七妹妹!」她叫得極親熱,幾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嘖嘖嘖,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鄉走出來的姑娘,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憐愛,叫我看了,恨不得摟在懷裡親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奶奶的氣派鬧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帶了一絲尷尬,「大嫂客氣了……」

  兩邊就笑著見過禮,又說了幾句吉利話,七娘子才請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讓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說些閒話。

  七姨娘人雖然玲瓏,話卻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滿屋子就聽到敏大奶奶一個人的聲音,「聽娘說,上回有幸進宮隨班行禮賀皇后受封,見了寧嬪一眼,真真是風華絕代,那一股嬌憨的氣質,連皇后都愛,宴席上還特地賞賜了寧嬪三杯酒……統共宮裡的那幾個主位,都沒有寧嬪那麼大的面子!」

  誇獎六娘子在宮裡的體面,是最好不過的馬屁,七姨娘臉上頓時綻出了笑容,「雖說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寧嬪帶大——這孩子沒有什麼才華,無非就是仗著一張臉討人喜歡,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這樣的運氣進宮服侍,我是日夜懸心,就怕她無知,衝撞了貴人,自己獲罪倒沒什麼,連累了楊家,倒是她的罪過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閃,又滿不在乎地一笑,「連累不連累的,七姨奶奶是過慮啦,寧嬪的性子討喜著呢,我娘親時常進宮陪太后、太妃說話的時候,提起寧嬪,都說是後宮難得的開心果,雖說眼下還無寵,但畢竟皇上還沒出小祥,等出了週年,有寵不過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位敏大奶奶,倒是難得的通透。

  楊家的幾個親戚都有喪事在身,無事不能出門,六娘子品階不夠,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打發人出宮和娘家通消息,歐陽太太若是能夠時常進宮與太后太妃說話,現階段對楊家來說,當然有很大的價值。

  敏哥自然不是簡單人物,而這位敏大奶奶,看來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這樣通透,又怎麼會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頭,將來可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在後頭等著……

  不過,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無意置喙。

  正自出神時,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說起了權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幾次病,要不是為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門給伯母請安的——改日,等出了年節,一定上門給伯母賠罪——這話又說岔了,廢了千辛萬苦,請了權神醫上門,哎呀,權神醫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娘的脈門,就冷冰冰地說,『世伯母平日裡心事就重,疏於保養,這一向似乎飲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歲的人了,說得臉紅耳赤的。自從前頭那個短命的二少奶奶過世,二少爺就像是換了個人,五年前來扶脈的時候,笑面迎人,叫人如沐春風……」

  一邊說,敏大奶奶一邊瞧七娘子,就連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幾眼。

  大老爺雖然下了決定,要把七娘子許配給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歲小兒,沒見過桂含春,是肯定不會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這一番話,完全是出於好意。

  七娘子沖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著手笑,「看看,咱們家七姑娘這一笑——七姨奶奶別生氣,比寧嬪也差不了多少嘛!」

  這個敏大奶奶,實在是個妙人。

  七娘子對她就額外多了幾分熱情,因大太太必須別室靜坐,不與親戚相見,久坐難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後院進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邊走一邊和敏大奶奶閒話,「不然大年初一,也沒有這樣安靜,京裡親戚畢竟要比蘇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左顧右盼,「可還不是?大年初一自己親戚走走,還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簡直不可開交,就是今年初三,還要帶著姑爺回門。」

  提到敏哥,她的聲音裡就出現了一點微乎其微的不耐煩,好像在談一隻不聽話的小狗,雖不惹人喜歡,卻又不好丟棄。

  七娘子不禁側目。

  這麼一個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氣的女子,雖說長相上不能說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討厭。娘家又殷實……以敏哥的性子,怎麼就和她處不來!又讓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說起來。」她就和敏大奶奶談起了李家,「自從上京,也很少聽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還要不要下場應試。」

  提到自己這個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噯,不瞞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們江南的男兒家,表哥大好男兒,在江南學的那都是什麼,一身的算計。我說,這女兒家算計,是沒有辦法的事,一輩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裡,見的都是這些人,不算計有什麼辦法?可男兒家就不一樣了,表哥在李家不開心麼,大可以考個武舉從戎,要些本錢經商,卯足了勁要考進士做官多分家產——有什麼意思!」

  七娘子簡直被敏大奶奶說得無言以對。

  難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歡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難得男兒的喜歡。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幾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裡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長大的?我們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長大,十三歲才來了京城。」

  她一時竟沉默下來,又慢慢地歎了口氣。

  「京城雖是個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兒家,往往就不討人喜歡。」

  七娘子頓時心有慼慼焉。「大嫂說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頓住了話頭。

  看敏大奶奶眼裡的淚花,就曉得她所說的那句話,並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兒家不討人喜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以至於連敏大奶奶的眼淚都逼出來了?

  她不禁皺起眉頭。

  又細細地打量了敏大奶奶的穿著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為舉止。

  #

  過了上元節,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爺開始照常進宮輪值辦差,大太太還是在家苦挨著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繼續自己平靜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門給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娘家伺候歐陽太太去了,只是給七娘子送了兩次時鮮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點禮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靜,按理說,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還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號來說,那畢竟還是先帝統治的年頭,一脈相承,縱使有什麼要變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來頒布。但元年元月,皇上卻似乎沒有一點變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後宮消磨時間,連閣老們都不見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別樣的緊張氣氛。

  大老爺雖然面上不顯,但情緒也罕見的現了緊繃,雖然還維持著名士風度,但楊家有幾個糊塗人?兩個姨娘都看出來大老爺情緒不好,無事時決不在外走動,偏偏大太太一無所覺,只是忙著為五娘子預備催生禮,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將產婆送到了平國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許大願——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來,進了二月就隨時可能生產。

  兩個高層都有心事,楊家的氣氛說不上輕鬆,但較之在江南時的腥風血雨,卻又已經算得上平靜。七娘子早練就了一身本領,心若止水,只是在後院靜候那一天的到來。

  進了二月,桂含春也終於進了京城。

  他是以受賞的名義進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驛館招待住宿,頭一日晚上才進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發人來給大老爺請安,偏巧大老爺一整日都在宮中輪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約了二月初十請桂含春過來吃飯,男丁有大老爺陪客,大太太不出面招待,就不算是越禮。

  桂含春自然答應,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門拜見了大老爺,在外院與大老爺說了半日的話。

  大太太早已嚴陣以待,將七娘子叫到身邊坐著,又架了屏風,「你也親眼看一看含春的樣子。」

  七娘子卻依舊提不起一點興頭。

  如果說她對權仲白還有那麼一絲基於感恩的關心,對桂含春,卻是只剩下當時在百芳園裡模糊的一點印象了。

  事已至此,只要桂含春還有個人樣,兩家的婚事也就一定會結成了。楊家七個女兒,前六個無不是盲婚啞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見了見自己的夫婿。當時的年代,與其說女人是嫁給男人,倒不如說是嫁給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終身幸福,寄托在屏風後的一眼上,是極其荒唐無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娘家的一點後盾,在哪裡,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還是權家,有什麼關係?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說一樣放開手——說來也好笑,與她最是息息相關的婚事,卻是七娘子唯一沒辦法為自己做主的。當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只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總不能一直靠著封錦。

  桂家家風嚴正,人口簡單,三個兒子都是嫡出,繼承順序嚴明,就算有什麼糟爛污,也不會比楊家更醜惡。既然如此,七娘子還有什麼好挑的?

  在這樣平靜若死水的心情裡,七娘子就等來了屋外的通傳,「桂家少將軍請見太太,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帶興奮的笑意,「還不快請進來!」

  桂含春於是大步進了內堂,給大太太行禮,「小侄見過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龍行虎步,舉動雖得體,卻自然而然帶出了軍人特有的肅殺,行過禮,便抬起臉將面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風後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極為平靜,「多年未見,此時相逢,本應歡欣……」

  這是在拜見帶孝長輩時特有的敘哀禮,有孝在身,本來不應該見客,但時移俗易,齊衰不杖期的孝,過了頭三個月就可以與客人相見,只是不能主動上門拜訪。這來拜見的客人,就要與主人敘一敘喪親的哀苦。

  這都是多年的古禮,今人相見,多得是不尊禮節的,只看桂含春這一句話,就能曉得他實在是個知禮之輩。

  大太太頓時有了一絲激賞,一邊細看桂含春的容顏,一邊請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懷念了秦帝師幾句,才問桂含春,「在西北的幾年,過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面上的疤痕。

  這疤痕雖然說不上太醜陋,但也絕不悅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塊,使得兩邊臉頰不大對稱,又帶了這一塊胎記一樣的暗紅,就讓這青年看起來多了幾分猙獰。

  他容色平靜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慣了這刀頭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覺得很有趣。

  雖然權家與桂家和楊家結親的意願都相當積極,但看來這兩個當事人都別有懷抱,並無意於自己。

  權仲白懷念亡妻,這也很正常,畢竟當年他言談中就流露出了對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沒了當年的靦腆——好在七娘子也從不自作多情,她與桂含春相見時年紀還很小,她不覺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歡上當時的自己——不過,這來給未來的岳母相女婿的時候,容色這麼平靜,話裡又不離一個血字……怎麼看,都不像是對這門親事很熱心的樣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無所覺。

  她不禁就皺了皺眉頭。

  正要說話時,外頭卻又有了人聲,卻是梁媽媽的聲音,一路往裡響了過來。

  「桂將軍!」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禮,「奴婢行事無狀,多有叨擾,請桂將軍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就緊了幾步,在大太太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大太太神色頓時一動。

  「這就發動了?」她難掩驚訝,又有了些憂慮,「——還早了點吧?」

  七娘子頓時會意:是五娘子已經臨盆了。

  五娘子要生產,大太太如何還有心思和桂含春應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會就告辭了出去。大太太只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團團亂轉,口中念佛之聲不絕於耳,又派了梁媽媽來回傳遞消息,下了死令:「有一點什麼事,都要打發人回來告訴我。」一天連飯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裡,更是不安起來,「生了這麼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連帶著大老爺、七娘子都無心做事,陪著大太太擔驚受怕。到了後半夜,大老爺才打發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卻也到底有了一絲憂色:就算是初產,骨盆開得慢,這十多個時辰,孩子也該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訊就送到了大學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對雙胞男孩,母子平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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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得意

  大太太這一喜自然是非同小可,不要說是她,就連大老爺連日裡也是面上帶笑——一舉得男,母子平安這八個字,在現代或者不稀奇,但在古代,卻是多少貴婦人求之不得的造化了。

  京城習俗,小外孫的一啄一用都由母親娘家提供,大太太自然是早預備了男女兩套,卻不想這雙胞子出生,襁褓倒是不敷應用,又忙著請二娘子手底下的兩間纖秀坊分號加班加點,加倍趕製出了無數精緻的襁褓衣裳,又因為出生是在冬日,還做了金線繡的小斗篷……雖說不上窮奢極侈,卻也是盡量豪華。

  「這兩個寶寶要是能夠站住腳,我們家五妹在許家可算是揚眉吐氣了!」上門給大太太請安的敏大奶奶一語道破真諦,「本來就是正兒八經的世子夫人,按理這國公夫人病了,就應該讓世子夫人執掌家務,仗著是新媳婦,活活壓了一年,這不是現在兒子也有了身份也有了,娘家也硬氣了?七妹你別不信,這往後的許家,可就是咱們家五妹的天下了!」

  五娘子出嫁的頭一年,可說得上是吃盡了婆家的苦頭,婆婆孱弱無力回護,太婆婆一力打壓,幾個妯娌不是冷眼旁觀就是落井下石,娘家遠在千里之外,又自飄搖,上回七娘子見她,她才會那樣淒苦地訴說,「當人媳婦不容易。」

  可如今就不一樣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老爺高昇閣老,自己生了一對男丁傳宗接代,大太太又擺明車馬要給五娘子撐腰,每回送東西給平國公府,都恨不得敲鑼打鼓叫人來瞧瞧自家的女兒是多矜貴……倪太夫人就算有千般不喜,怕是也壓不住五娘子。更別說幾個妯娌,如今最大的屏障,也就只剩自己嫂子的身份了。

  「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嘛。」七娘子笑著為敏大奶奶加了一杯茶,「讓大嫂久候了,娘許久沒有出門做客,難免要加意打扮……」

  大太太身上有孝,自己都不敢進產婦門探望,免得衝撞了小孩,七娘子又沒出嫁,不好獨自上門,這對雙胞胎洗三就是敏大奶奶代表娘家人上門探視,一來二去,倒是讓兩人迅速地熟稔了起來——敏大奶奶性子直爽,倒是不得大太太的喜歡。

  「這算得了什麼。」敏大奶奶揮揮手,不以為意,「我娘家有個表妹,那才叫折騰,每次出門不打扮兩個時辰,是絕不肯罷休的,我就不耐煩起來,我說你長得這個樣子,也有閒心打扮?再打扮也是這堆草料,瞧瞧人家達家的姑奶奶,不施脂粉也是仙女下凡一樣的,就憑你,打扮兩個時辰那也是東施效顰。」

  話尤未已,大太太就出了內堂。

  臉色還有些不好看,「再不走,要誤了時辰了。」

  就一馬當先,掀簾子出了堂屋。

  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對視一眼,都不禁抿嘴一笑。

  敏大奶奶真是深得粗豪二字精髓。

  不過,也是因為正經婆婆不在京裡,自己娘家又硬,和婆家關係又好,又是嬌滴滴最得寵的小女兒……

  她的思緒一閃即逝。

  也就和敏大奶奶一道追著大太太出門上了暖轎,換車往平國公府而去。

  大太太過了年就滿了八個月的孝,當時人守孝,斬衰三年也不過是二十五個月出孝,齊衰不杖期一般都服八個月就可以除服,她本待是要正經守滿一年,免得挨秦大舅的訓,此時五娘子一生產,卻是再按捺不住,今日才過了十天月子,就要帶著女兒、侄媳婦上門去探五娘子了。

  「若是在從前,是肯定不會上門的,生女兒,也不會上門。」敏大奶奶又有一套說辭。「這生了兒子,竟還是一對麒麟兒,那就很可以上門了!」

  和敏大奶奶在一起說話,歡笑聲就格外多些。

  七娘子笑個不住,「被娘聽到了,越發要嗔著大嫂愛說實話!」

  敏大奶奶就衝她促狹地擠了擠眼睛。

  今日上門來訪,是前兒就打過招呼的,平國公府自然不敢慢待,還是老規矩,四少夫人親自在二門邊恭候,一行人先進樂山居給倪太夫人問好,又進清平苑見許夫人,這一回許夫人卻是笑容滿面,親自出門迎候,把大太太接進了堂屋。

  「多少年的心事!我都給放下了!」她雖然形容枯槁,面上卻帶了紅潤,「鳳佳這一有了後,我心裡就別提多熨帖啦!」

  頓時就和大太太說到了一塊去,兩人手握著手,好得——好似比一母出的親姐妹更親熱三分。

  倪太夫人的神色就有些萎靡,雖也是一臉的喜氣,但比起許夫人的狂喜,她的開心,更像是虛應故事,按部就班。

  更別提一路進來,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的臉色……

  七娘子自小在鬥爭中長大,前世又是孤兒,最善察言觀色。這前後兩次登門,眾人神態的種種細微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縱使她早已融入這個時代,心下卻也不由感慨:生個男丁,對這時代的女人來說,居然如此重要。

  一想卻也是,以大太太這一生的際遇而言,她唯獨缺少的又何嘗不是個親生兒子?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沒有男孩,許家男丁長年累月在外公幹打仗,養出的是一群怨婦,目前府裡的三個男孫都是大房所出,卻只有最與世無爭,也最沒必要為添丁一事犯愁的大少夫人,今日反而告了病沒有出來招呼客人。

  七娘子就覺得相當的有趣。

  許夫人和大太太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兩個人都有無數的瑣事要掰開揉碎了解釋。七娘子和敏大奶奶未免有些礙事,敏大奶奶眼珠一轉,索性起身告辭,「我帶七妹妹先進明德堂看五妹去。」

  許夫人抬眸望了敏大奶奶一眼,這一眼,就勢必帶到了七娘子。

  兩人的目光都是一觸即收,許夫人就笑,「好,你們先去,一會我也陪四妹過去看看小五。」

  也不待大太太多說什麼,就拉著她進了裡間。

  兩家的主母難得見面,自然有不少話商議,尤其是親父去世時大太太不在京裡,許夫人一定有很多事想要轉告。敏大奶奶與七娘子都不在意,兩人一路進了明德堂——此時的明德堂東廂已是屋門緊閉,做了五娘子休養的靜室。

  一進門就聽到了五娘子的笑。

  「她還當這是半年前?欺負我一個新媳婦不曉得規矩?你就傳我的話,說少夫人就是不喜歡這花色,去歲娘娘不是賞了一套嬰戲粉彩盤子麼?我看著上頭的小娃娃和我們四郎、五郎很像,正好拿來給我玩玩。」

  和上回見面,她勉強作出的歡容相比,五娘子的聲音這一回就要粗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和敏大奶奶相視一笑。

  就雙雙進了東廂西面的套間。

  坐月子十日過後,按理產婦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五娘子卻依舊半躺靠在架子床邊,面色慵懶地與身邊的谷雨說笑,「我還不信了,一個下人罷了,我還治不了她?!」

  谷雨喜氣洋洋,抿著唇笑,「您說得哪裡話,這府裡哪個下人敢給您氣受,那準是活得不耐煩了!」

  就起身給敏大奶奶、七娘子行了禮,一徑出了屋子,想來,是找那個倒霉的庫房媽媽發作去了。

  五娘子見到娘家人,自然高興,「總算是來了!」

  就欠起身有些吃力地讓座,「大嫂坐,七妹坐!」

  七娘子見她行動時還有些滯澀,不由一皺眉,「怎麼現在還不能下地麼?」

  「生的是雙胞胎,又都胖大,是剪了會陰的。」

  按理說,七娘子沒出嫁,聽不得這些事,五娘子卻又哪管這麼多,毫無尷尬之色侃侃而談,還笑嘻嘻地嚇七娘子,「疼也疼死人啦!現在都不好下地走動。」

  敏大奶奶嚇得驚叫一聲就站起來,「剪、剪那個地方?」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很驚訝,雙雙轉頭看著敏大奶奶,只見敏大奶奶面色青白,像是嚇得不輕。「那,那可不是疼死了!」

  五娘子哈哈大笑,「生孩子哪有不痛的——大嫂,看你這樣,是怕了?」

  敏大奶奶敷衍了幾句,又坐了下來,卻是誰都看得出她神思不屬,沒有一會兒就借口回去接大太太,一溜煙地離了明德堂。

  五娘子也不在意,留了幾句,見敏大奶奶去意甚堅,也就不多說了。「正好,我們兩姐妹說說話。」

  和上回相比,五娘子雖然面色蒼白形容憊懶,但面上卻多了一層說不出的光輝,好像那個頤指氣使心高氣傲的小姑娘,又回到了軀殼中一樣,做事說話,都顯得很有主意。

  「可算是熬出來了!」敏大奶奶一走,就和七娘子感慨。「有這對寶貝在手,哼,四嫂、五嫂怕是睡都睡不好……前兒太婆婆來看我,我說幾個哥哥比世子爺大了七八歲,到現在都沒有子嗣,真叫人著急,正好我身邊有兩個上好的丫頭,本來是給世子爺預備的,如今有了子嗣,我們倒不急了,不如勻給兩個哥哥算了。——你是沒看見太夫人的那張臉!真是一年多的氣,全都出得酣暢淋漓!」

  有了這對金孫,五娘子就有了招搖撞騙的金字招牌,嫡子嫡孫,畢竟是傳承所依,有這對孩子做後盾,前後兩次造訪之間不過隔了一兩個月,五娘子在府裡的地位就已經扶搖直上,有了一個世子夫人該有的尊榮。

  七娘子也真心為她高興,「你也要悠著點。」

  話出口卻又是勸誡,「別有了三分得意就要擺在面子上,有時候呢,姿態也要擺一擺……」

  五娘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好啦好啦,和娘一個毛病,只愛嘮叨我!——娘呢?」

  「在三姨那裡說話。」七娘子一邊答一邊四處張望,「兩個小外甥又在哪裡?」

  「一天恨不得睡十個時辰,哭起來又吵得很,我叫養娘抱到東裡間去休息。」五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等娘來了,再抱出來一道看吧,免得你逗弄一會,把他們鬧醒了,才睡下又要被娘折騰一次。」

  還是老樣子,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煩,卻又怕兒子被鬧騰兩次睡不踏實。

  七娘子就看著五娘子笑,「好,好!五姐可想得到當時會有今日?」

  五娘子面上微微一紅,就轉過頭去,「我不理你了!」

  七娘子只是笑,也沒有答話。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似乎這兩個小姑娘,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半晌,五娘子才輕聲細語。「眼下回首前程,真就像是一場夢!」

  「活像是天生就該走這條路,走過來再回頭看,也不曉得自己當時會不會再選這邊……其實,又哪裡沒有留戀。」

  她調轉過眼神,望著七娘子,輕輕地笑,「不瞞你說,我昨晚還做了一場夢,夢見……夢見了他。」
「在夢裡,我也知道我成親了,我不該再想著他,可我就一直追著他不願走,念著要問他,問他,問他是不是……」

  她沒有說完,就又吞掉了餘下的話,只是輕描淡寫地笑,這笑裡有一絲感傷,一絲遺憾,更多的,還是絲絲縷縷,霧一樣的惘然。

  七娘子也看著她微笑。

  「會過去的。」她輕聲寬慰,「再給一點時間,就過去了。」

  五娘子沉下眼,從喉間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嗯。

  春分一邊笑,一邊從屋外端了一個紅胎漆金的小木盤進來,「姑娘,該喝藥啦。」

  「哎喲,每天吃的藥倒比吃的飯還多!」五娘子頓時一皺眉,「不吃!」

  她不用親自奶孩子,用藥就不用忌諱奶水,月子裡進補是最恰可的時機,也難怪一天到晚的喝藥。

  七娘子和春分都笑,春分就板起臉,「您不吃,奴婢也沒得辦法,只好請太太出馬了!」

  兩個女兒才正一驚,大太太就笑著掀簾而入,「誰不吃藥啦?」

  平時她居家嚴肅,很少這樣和眾人開玩笑。

  五娘子先是一怔,揉了揉眼,頓時一聲歡叫,「娘!」

  這一刻,她臉上放出的喜悅與思念,實在是無以名狀。

  大太太緊走幾步,握住五娘子的手,才要說話,眼淚就掉了下來。「瘦了!」

  又急急止五娘子,「別哭,月子裡掉眼淚,壞眼睛的!」

  五娘子一邊吸鼻子一邊強笑,「誰,誰要哭了……」

  卻終究是抹了抹眼睛,才握住大太太的手細看,「娘也瘦啦。」

  母女二人經年不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一時間卻是誰都無從說起,大太太就勢坐到五娘子身邊,左右看了看,便端起藥碗吹了吹,含笑舀起一勺喂五娘子,「還沒有給我們小五餵過藥呢。」

  五娘子淚光瑩然,吞下藥汁,半天才笑,「原來娘還記得,小時候我常為這個和您生氣。」

  又皺眉嚷,「好苦。」

  「怎麼不記得。」大太太眉眼一團柔和,「從小就吃九哥的醋,九哥多病又不吃藥,餵他幾口,就嚷起來說我偏心……」

  一邊說,一邊與五娘子相視而笑,一口接一口地將藥餵了小半碗,見五娘子皺眉不喝,才又挑了蜜餞餵她,「外孫呢?」

  自然就有養娘將兩個錦繡襁褓包裹著的小郎君抱出來相見,大太太輕輕地勾了勾小臉蛋,動作若鴻毛,竟是沒有吵醒兩個外孫。五娘子與七娘子相視一笑,場面一時,溫馨和樂。

  大太太儘管對兩個小外孫愛不釋手,卻只是看了看,就又叫兩個養娘抱回東裡間好生安歇。又責備五娘子,「平時還是讓孩子睡在你身邊強些,沒滿月的孩子,別離親娘太遠。」

  「白日裡人來人往,怕吵著了,晚上還是和我睡的。」五娘子忙解釋,又得意一笑,「您瞧見幾個嫂子的神色沒有?哼,這一遭,我可算是揚眉吐氣,叫那群小*****嘗嘗生不出兒子的滋味!」

  大太太一臉的笑,「哪裡沒有瞧見?面子上雖然都裝得好,你五嫂那兩個大黑眼圈,瞞不了人的呢!」

  母女倆頓時相對輕笑,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五少夫人的管家權,在五娘子出月子後,是肯定要交還回明德堂的。

  以五娘子的手段和心性,又怎麼可能不好好地拿捏一番五少夫人?她沒有愁出四個大黑眼圈來,都算是好的了。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著,且等著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裡添人了……她又最妒忌!」五娘子越說越興高采烈,「一時的得意,算得了什麼,一輩子的得意,才——」
她的話忽然斷了,面現驚容,看向身上的錦被。

  大太太正聽得開心,就拍著手附和,「可不是,一輩子的得意,才是真得意——」

  七娘子卻已經看出不對,趨前幾步,為五娘子掀開了被子。

  就在五娘子腰胯處,粉光潤澤的藕荷色床帳上,已是漫開了一團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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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失意

  都已經生產十天了,怎麼還有下紅?

  大太太忙握住五娘子的手輕聲問,「痛不痛?怪了,怎麼忽然就又下起紅來?」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並不十分慌亂:產婦下紅是常有的事,是尷尬事,卻不出奇。

  五娘子張口才要答話,卻是眉頭一皺,只見□又湧出一團血色,頃刻間,身下已是洇了一片紅。

  大太太這才有幾分慌了,一疊聲地問,「要不要請大夫?疼不疼?」又衝七娘子擺了擺手,「你先迴避一下!」

  沒出嫁的姑娘家,的確也不方便看著五娘子換衣服。

  七娘子只好起身出了屋子。

  卻是心事重重,眉頭緊蹙。

  不期然就想到了大太太喂五娘子吃的那一碗藥。

  應當也不至於,這邊喝下去那邊就發作起來,傻子都會疑到那一碗藥上頭,再順籐摸瓜往下一查,下藥的人很容易就敗露了。

  不然大太太當年又為什麼不敢給九姨娘下一整貼無名毒藥?大家大戶,熬藥的買藥的下人都是有數可查的,就算要下藥,怎麼也都不會是這個做法。

  再說,藥力行開也要一段時間……或者,只是巧合?

  但天底下又哪有那麼多的巧合,這邊吃藥那邊下紅……還是止不住的量!

  她心頭發冷,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見丫頭們慌慌張張,在西裡間進進出出,索性沖春分招了招手。

  「你進去,把剛才五姐喝的那碗藥端出來,好生收著!」

  她一邊思忖一邊吩咐,又站起身掃了裡間一眼。

  五娘子陪嫁帶過來的丫鬟不多,只有六個,餘下的十多個都是平國公府裡提供的人手,此時屋內亂起來了,裡裡外外簇擁的都是人——七娘子一看就瞧見,一個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把床頭櫃上的那碗藥給端到了一邊。

  「那丫頭是誰。」她一把攥住春分的手臂。

  春分順著七娘子的眼神看了進去,有些驚疑,「是、是院子裡灑掃的小丫鬟,我們姑娘看她機靈,就提拔到屋裡做些雜活……」

  七娘子就鬆了手催促,「別讓藥灑了!」

  春分嚇得面青口白,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就進屋先把青花瓷的小碗端進了堂屋的小櫃子裡,又上了鎖。「七、七娘子……」

  七娘子勉強擠出一個笑,溫和地安撫春分,「有備而無患……你別害怕,沒準什麼事都沒有呢?」

  就打發春分,「忙活去吧!」

  她坐在桌邊打量著屋內的動靜,不時就聽到了焦慮的低語,「止不住?」

  「快換條帶子。」

  「草木灰來了沒有?」

  大太太細細的哭聲又跟著響了起來,接生媽媽一個接一個,面色肅穆地進了屋子,兩三個老大夫也顛顛地小跑進了裡間……

  七娘子的心就越提越緊,忍不住跺了跺腳,也顧不得忌諱,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就進了裡屋,卻見得五娘子床前黑壓壓一片都是人,眾人面上都帶了焦慮,人群中央,一個老大夫面色端凝扶脈不語,身邊還有人翻看五娘子的眼皮、唇色。大太太坐在五娘子身邊,早已經六神無主,哭成了淚人,五娘子面色慘白,閉著眼任由眾人施為,竟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種時候,只會哭有什麼用!

  七娘子頓了頓足,待要進去推醒大太太,卻又不敢打擾了大夫,只得退回牆邊低頭沉思。又過了半晌,那老大夫長歎了一聲,低聲道,「夫人且吃一副方子再看。」

  就起身收拾了藥箱,同幾個同僚低聲商議起來,眉宇間凝重到了十分。

  屋內頓時炸開了一片低語。

  屋外忽然又傳來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七娘子往外一看,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立在門外往裡張望,面上一片訝然。兩人目光相觸,都是一怔,那少女便掀簾子進門,低聲問七娘子,「這位姐姐,出什麼事了?」

  她穿著華貴,不像是僕婦之輩——據聞許家也有幾個庶女,恐怕是哪一個來探望五娘子的。七娘子心亂如麻,隨口敷衍,「世子夫人恐怕是……」

  後半句話又收住了不敢說出口。

  屋外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簾子一掀,許夫人進了裡間,她面色沉肅,一進門就厲聲問,「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就忽然不行了?」

  幾個大夫本來正低聲商量,見許夫人來了,倒是都鬆了一口氣,領頭的那位就上前請許夫人,「夫人借一步說話。」

  七娘子心直往下沉,好似掉進了一個冰水潭裡,一口氣差一點就沒有喘上來。

  看來,五娘子恐怕是……

  她緊走幾步,鑽進人群,近了大太太身邊,藉著衣裳遮掩,在大太太肋下狠狠一掐,又低聲道,「太太,這不是哭的時候!」

  大太太一個機靈,果然就住了淚,左右一看,見幾個大夫圍著許夫人說話,便起身份開人群,走到許夫人身邊細聽起來。

  七娘子順勢就坐到五娘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五娘子略微一動,長長的睫毛乏力地震了幾下,才睜開眼,轉頭看向七娘子。

  「怎、怎麼會這樣……」她雙目空茫,只是不到半個時辰,面上就已沒有血色。「七妹,怎麼會這樣……」

  七娘子心若刀割,五娘子沒有等到她回答,就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遠處又傳來了許夫人的驚呼,大太太一聲不出,仰天便倒,一頭栽在地上,也沒了聲息。

  #

  沒到半下午,五娘子就已經不行了。

  面若金紙昏迷不醒,連藥都灌不進去了,大太太醒來幾次,看到她這個樣子,又哭暈了過去。

  倪太夫人並幾個妯娌,家下的親戚都過來探望,明德堂內裡裡外外都是人,大太太只能被送到東裡間同兩個小外孫在一處休息,七娘子也被許夫人送出西裡間,要她好生照看大太太。

  五娘子已經沒有起身換衣的氣力了,西裡間裡裡外外,都瀰漫著一股血腥味。

  太夫人只坐了一炷香不到就不適起來,許夫人同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又忙安排暖轎,把老人家送回了樂山居。

  四少夫人自告奮勇照顧老人家,「就不給娘添亂了!」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都在堂屋裡坐著,大少夫人安頓明德堂裡的事務,五少夫人已是叫了僕婦進來預備後事,又遣人去訪壽材。

  七娘子在東裡間裡聽著她低沉而冷靜的說話聲,心裡不由起了一絲涼意。

  大宅門裡固然需要一個這樣能辦事的人,但五少夫人是不是也太冷靜了一點?

  敏大奶奶始終與許夫人一道在西裡間裡照看五娘子,因沒有出月子,所有男丁一律不能進來探望,平國公就遣了婆子隨時來回傳遞消息,到了半下午,又請了權仲白進來扶脈。

  大太太本來還在昏迷,被七娘子掐了兩把,聽得權神醫來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就站起身來,拉著七娘子跟在小神醫後頭幾步進了房,一屁股就坐到五娘子身邊,連迴避兩個字,都顧不得了。

  在場的也多半都是已婚婦人,大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一左一右扶著許夫人在床邊太師椅上落座,三人臉上都沒有一點表情,好似泥雕木塑一樣,看著權仲白髮呆。

  七娘子只是看了五娘子一眼,就有些喘不上氣,忙回過頭去,敏大奶奶見她腿腳發軟,便一把攙住她的胳膊,低聲道,「或許還是有救的。」

  可只看五娘子的面色,就曉得生機已然淡泊……產後血崩,就算是在現代也非同小可,更何況五娘子的血出得那樣洶湧……

  權仲白像是才從宮中出來,雖然還是那一臉的風輕雲淡,但他的衣裳已經因為疾走有些狼狽,大冷的天,鼻尖也冒出了汗。大太太急急地凝視著他,好似在看一個活菩薩。只要他一針下去,五娘子就能回春。

  屋內一時反而有了反常的寧靜,只是這寧靜,反而像是情緒濃到了極點,在沸騰前的沉潛。

  權仲白低眸專心把脈,不過片刻就放開了手,面帶薄怒,掃了屋內眾人一眼,視線在七娘子處微微一頓,就又轉開了。

  「本來身體稟賦就柔弱,產後是誰給她吃了通血的藥?內傷還沒有止住,一下血崩……扎一針試試看吧!」他的聲音就好像覆了一層薄冰,凍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這話一出,屋內的氣氛頓時就變了。

  敏大奶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卻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是熱切地望著權仲白,好像那是她唯一的希望,這一針下去,五娘子果然就能回春。

  許夫人面色陰沉似水,毒蛇一樣的視線逐個逐個,從屋內眾人身上掠過……

  七娘子卻是心直往下沉,要不是敏大奶奶攙扶,連站都要站不住了。

  她幾次被權仲白問診,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語氣……

  立刻就有侍兒奉上燒艾,權仲白示意大太太卷下五娘子的衣領,在她白皙的脖頸上輕輕紮了一針,又在手心、腳心分別紮了幾針,再一試五娘子的脈關,就搖了搖頭,神色難看到了極點。

  「不成啦。」

  他迅速拔起銀針,「血流成這樣,神仙都難救了。」

  大太太咕隆一聲又要栽倒,權仲白看也不看,一手扶住,一手向上一揚,拉起大太太的衣袖,銀針順勢扎進手肘,再掐住人中一擰,大太太雖然面色發青,但畢竟沒有又暈過去。

  她連哭都顧不上哭,只是怔怔地坐在那裡,面上好像籠了一張面具,悲與喜,都已經不見了。

  許夫人的聲音都在發抖,「還、還能撐多久……」

  權仲白一邊收拾藥箱,一邊淡淡地道,「恐怕就是這一會了。」

  這句話入了耳,七娘子就覺得眼前的世界開始慢慢漂浮,色彩分崩離析,她望著床上安靜躺臥的瘦小女子,慢慢閉了眼又睜開,只覺得這場夢,太真實。

  還這麼年輕。

  還這麼年輕!

  耳邊的說話聲就像是水一樣滑過去,七娘子只隱約聽見權仲白的聲音,「能讓她醒來說幾句話……也不能支持太久。」

  大太太驀地又大放悲聲,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同聲驚呼,「娘,娘!」

  亂糟糟的西裡間裡,再沒有什麼是真實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夢。

  五娘子自小嬌生慣養,父母視為掌上明珠,怎麼可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這場夢,實在是真得太好笑了。

  不知是誰重重地推了她一把,七娘子一下清醒過來。

  眼前的一切,真實得已經不能再真實,權仲白立於床邊向她招手,「世子夫人要和你說話。」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同許夫人已經不知去了哪裡,敏大奶奶扶著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正往許夫人的位置上坐。五娘子已經睜開雙眼,那原本還意氣飛揚,原本靈動到了十分的雙眼,渙散成了兩顆大大的黑水晶,她正吃力地轉著眼睛,看著七娘子。

  就像是泡到了一桶冰水裡,所有情緒一律消失不見,七娘子深吸一口氣,緊走幾步坐到五娘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五娘子的手都已經涼得徹骨。

  「照顧好四郎……五郎。」她的聲音輕得像是一聲歎息,七娘子不得不把頭低著靠近她唇邊。「七妹,四……郎、五郎……娘……不中用,二姐……爹……帶話……」

  七娘子緩緩點了點頭。

  「好。」她鄭重允諾。「我一定把話帶到。」

  身邊又傳來了幾聲響動,權仲白從床邊走開,去了大太太身邊。

  七娘子全無心顧及,整個世界,只有她和五娘子兩人。

  五娘子吃力地喘了幾口氣,又喃喃,「害我的人,不會放過孩子……」

  「我們一定找到兇手。」七娘子輕聲答應,「四郎、五郎不會有事,你放心。有表哥,有三姨,還有爹,有娘,有二姐,有我,一定會讓四郎、五郎平安長大……」

  五娘子就鬆懈下來,黑水晶一樣的眸子裡,首次聚集起了淚滴。「我對你一直不好。」她輕聲說,一把攥緊了七娘子的手,「我對不起……你……欠你的新衣……來世我再還你!你別往心裡去,別記我的不好……」

  七娘子再忍不住,淚如雨下。

  「你對我已經很好。」她輕聲說,「你對我好得很。」

  五娘子於是吃力一笑,注視著七娘子,開了開口,又合攏了嘴。

  七娘子還當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一時害怕起來,但五娘子又緊了緊握住她的手,好像正在組織語言,只是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一下就明白了過來。

  「他很好。」她不及細想,伏在五娘子耳邊輕聲說。「他和皇上清清白白,外頭的人都是亂說的。」

  她猶豫了一下,又添上了一句,「他還記得你,那年回來,知道你許人了,他很傷心。」

  五娘子一下就笑了起來。

  這一笑,有了些活氣,有了些瀲灩,然而畢竟已經油盡燈枯,又帶了難以挽回的頹唐,好像一朵花快開敗時的風姿。

  她鬆開手,輕聲要求,「孩子……讓我看看孩子。」

  自然有人去抱孩子,七娘子起身攙扶起大太太,讓她坐到五娘子身邊。

  權仲白又出門去不知做了什麼,不片晌,兩位少夫人扶著許夫人,慢慢進了屋子,養娘抱著一對雙胞胎緊隨其後。五娘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半坐起身要抱兩個孩子,只可惜起到一半,已經力竭。

  大太太忙一把把她抱住,卻是又淚如雨下,語不成聲。

  五娘子反而平靜一些,她留戀地望著大太太,竭力開口,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娘、我、我好捨不得……我還沒孝順你……養兒方知父母恩,我……」

  又轉開目光去看兒子,才一動,便渾身一震,脖頸軟倒,向後仰倒在枕上。

  權仲白向前幾步,從她發間百匯位置起出了一根銀針,雙手虛虛拂過五娘子眼前,合攏雙眼,低聲道,「諸位請節哀。」

  七娘子渾身發冷,心裡來來回回,只響著一句話。

  還這麼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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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節哀

  屋內一下就陷入了死寂,大太太怔怔地坐在床頭,抱著五娘子的手尚且未鬆,好似緊一緊手臂,五娘子就能醒來。

  許夫人面色慘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面上都有不忍之色,還是敏大奶奶上前拉了拉大太太,低聲道,「大伯母,放手吧。」

  春分與谷雨抽著鼻子嗚嗚咽咽,只是不敢放聲兒,得了敏大奶奶的眼色,這才走到大太太近前,輕輕地將大太太拉了出來,把五娘子放平在被褥上。

  五娘子才一躺平,五少夫人就好像是得了信似的,一下彈起來。「還不快把親家太太扶到東裡間去——娘也請一道來,這裡不是久坐的地兒。」

  她本來一向文靜,這時候指揮若定,卻顯出了主母風範,語調雖有哀痛,卻克制得極好,只是隱隱露出。

  許夫人欲言又止,到底還是順了五少夫人的安排,七娘子同敏大奶奶親自攙了大太太,大少夫人與五少夫人攙了許夫人進了東裡間,五少夫人又請了權仲白進屋,給兩位老人家扶脈,唯恐兩人哀痛過度,又折損了身體。

  權仲白倒也耐心,他似乎對這一情形習以為常,雖然面色端肅,但行動很有章法,開了兩個方子給許夫人安神,又請閒雜人等迴避,他要給大太太扎幾針。

  「楊太太哀痛過度,人已經有些癡迷,長此以往,恐怕痰迷心竅,年老易中風。」

  七娘子與敏大奶奶自然是在東裡間的,許夫人也不肯走,「我……我陪著四妹!」

  她像是一下又老了幾分,鬢邊的白髮襯著那瘦骨嶙峋的臉,格外顯得憔悴,結果只有大少夫人迴避出去幫五少夫人分派事務,未幾,屋外又傳來了四少夫人的聲音。

  「太夫人派我來問問——什麼!六弟妹已經……」

  接著就是嗚嗚咽咽,被壓抑過的哭聲,同五少夫人的勸說,「四嫂,現在這裡亂的很,兩位長輩哀痛逾恆,我們不要添亂……」

  她聲音雖輕,卻很堅定,一項項分派事務,安排五娘子易簀並明日的小斂禮,事事有條有理,七娘子側耳細聽,心中無數思緒紛亂流轉,只在喊著,「到底是誰!」

  是誰這麼大膽,偏巧就選了今天,在大太太來探望的時候給五娘子下藥,居然藥性還這樣剛猛……

  這是根本不怕把事情鬧大啊!

  她不禁掃了許夫人一眼。

  雖說這種事也很難有個定論,但以許夫人和五娘子的關係,她要害五娘子,是根本不需要用這樣的手段的。

  京中規矩,探望產婦,要以產婦生母為先,大太太今日才動身過來看五娘子,別的親眷們就算過府拜訪,也不會進明德堂,再說,生人要給五娘子的藥裡下毒,那純屬癡心妄想。

  還是只有平國公府裡的女眷,才有這個能耐下毒!

  好在這一房本身女眷還並不很多,說起來也就是三個嫂子並倪太夫人,有下毒的能力。

  可動機呢?

  七娘子耳邊一下就響起了五娘子的聲音。

  「您瞧見幾個嫂子的神色沒有?哼,這一遭,我可算是揚眉吐氣,叫那群小賤人嘗嘗生不出兒子的滋味!」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著,且等著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裡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她的眼神就暗了下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五娘子總是太得意了……生了兒子,雖然有了靠山,但又何必把以後要做的事嚷得滿世界都知道。這也太遭忌!

  正自出神時,大太太已是受了權仲白幾針,安穩合眼休息,權仲白這才收拾藥箱,向許夫人告辭。

  「死生常事,夫人不必掛懷太多,思慮過甚,反倒更壞了身子,開的太平方子,還請夫人多吃幾副……」

  七娘子心頭一動,忙上前幾步,給權仲白行了禮。

  「權先生!」她聲音很輕,「請先留步……想問問先生,五姐大約喝的是什麼藥。」

  權仲白就擰了擰鼻根,略帶疲憊地吐了一口氣。

  「什麼藥?」他詫異地一掃七娘子,眼裡多了幾許深思,「我雖是神醫,也沒有那麼神,只曉得是喝了活血的藥,是什麼,摸不出。」

  七娘子給春分使了個眼色——春分頓時會意,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出了屋子,不片晌就端回了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碗。

  「大約夫人就是喝了這碗藥後,不到半柱香就……」

  權仲白神色一動,就又意味深長地盯了七娘子幾眼。

  何止是他,許夫人、敏大奶奶的眼神,都像是被磁鐵吸住一樣,貼到了七娘子身上,又跟向了那碗藥。

  就連大太太都驟然睜眼,死死地盯著青花瓷碗,沒有做聲。

  屋內一下就靜得像是一座墳山。

  「我是醫生,不是藥房掌櫃。」權仲白就有了幾分不耐煩,「七姑娘或者……」

  「權先生!」七娘子加重了聲音,祈求地看著權仲白。

  在她的記憶裡,自己上一次這樣祈求地看著誰,還是在西北的土炕邊,望著看管她與九姨娘的老媽媽。

  「您是神醫,一句話當得十句話……要不是沒有辦法,我是不會這樣麻煩您的。」

  她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五娘子是許家人,死了也是許家鬼,娘家的親戚,只能在啟殯送葬的時候前來致哀,等大太太略略休息過來,他們就要回去了。

  春分一個小丫頭,怎麼出面請人驗藥?許夫人身為主母,指望她也太不保險。

  要不把五娘子的死在現在就擺上檯面,恐怕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她就盡量將自己的焦急與絕望,透過眼神傳達出來,告訴給權仲白知道。

  權仲白又看了看許夫人。

  他的顧慮,不言而喻。

  許夫人面色蒼白,她緊捏著椅把,森然望了七娘子一眼,也輕聲催促權仲白,「請權先生幫個忙。」

  「當不得老夫人這一叫。」權仲白歎了口氣,在屋角水盆裡洗過手,回來端起藥碗一嗅,又以尾指蘸了一點藥汁放進口中品嚐,紅潤唇瓣略一吮白玉一樣的尾指,就有了答案。「這藥是人參、白朮、當歸、大棗、黃□、桂圓等物增減出的十全大補湯,以少夫人氣血兩虛的體質,吃這幾味藥很是相宜,想必是鍾大夫的手筆。」

  鍾大夫便是適前為五娘子把脈的醫生,也是京城名醫。

  「不過,這湯藥味道不對,」權仲白看也不看許夫人的臉色,「有番紅花的香味……嗯?還有些王不留行的苦味?是多加了這兩味藥再不會錯的。」

  他又歎了口氣,低聲自語,「這可麻煩了。」才放大聲音,道,「番紅花同王不留行都使宮縮下血,用得對是好藥。只是少夫人像是也遺傳了楊太太的毛病,思慮過甚寢食不安、肝經鬱結,本來氣血正是兩虛,再被藥力一衝,下紅難止,前頭幾個大夫又沒有精於針灸的,錯過最好時機,遂無可挽回。」

  大太太咕咚一聲,又栽倒了過去,權仲白瞪了七娘子一眼,才挽了袖子又過去給大太太扎針。

  七娘子卻一點都沒有歉疚。

  大太太愛暈,儘管再暈個十次也好,這件事她是必須要分辨清楚的,否則許夫人迫於壓力,萬一糊塗結案,兇手再出手的時候,肯定就瞄準了五娘子的一對雙胞兒子……那時做得柔婉些不留馬腳,母子三人冤情誰訴?

  她就看向了許夫人。

  許夫人也正看著她,眼神冷得像冰。

  「還請三姨好好照看兩個小外甥。」她輕聲細語地叮囑許夫人,態度毫不相讓。「免得悲劇接二連三……到時候兩家反目成仇,恐怕,亦不是什麼美事。」

  大太太哀痛過度無法履行外祖母的職責,但娘家人卻不能沒個表示。

  五娘子在許家出事,許夫人身為主母,難辭其咎,態度再冷又如何?再冷,也不會更占理一些。

  許夫人眉頭一挑,不由就轉眼去看大太太。

  她略作沉吟,再開口時,態度已經軟化了不少。

  「七娘真是臨危不亂、蘭心蕙質……」到底還是冷笑了幾聲,才肯定了七娘子的要求,「孩子已被抱到清平苑裡,只要我這個做祖母的還有一口氣,這對金孫,是決不會有事的!」

  敏大奶奶愕然立在當地,望著許夫人同七娘子,未幾,眼中異彩連閃,像是第一次把七娘子瞧了個清楚。

  #

  權仲白索性直接給大太太施了幾針,讓她昏昏沉沉安睡下去,又開了幾張方子給敏大奶奶收著,囑咐敏大奶奶,「待得楊太太醒來,兩時辰吃一副,若是楊太太始終不能氣平,再來找我。」

  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在宮裡就在香山,未必能脫空出來,若是一時難以聯繫,就找鍾先生也是一樣的。」

  以權仲白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的確很有可能□無術。敏大奶奶一臉的感激,連聲應了,才同七娘子一道招呼人安排暖轎,將大太太扶回了楊家。

  大老爺今日在宮中宿值,不到深夜是不會回府的,敏大奶奶與七娘子一道將大太太安頓在正房裡屋,敏大奶奶就告辭,「家裡還有病人……」

  七娘子將敏大奶奶送到門口,感激她,「要不是大嫂在,今日小七一人未必應付得來。」

  敏大奶奶勉強一笑,「七妹不要這樣說,兩房在京裡都沒有多少親人,互相扶持才是正道——我明日再上門來看伯母!」

  匆匆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就回身上了轎子。

  七娘子回了屋,就見王媽媽同梁媽媽、藥媽媽三個老人聚在屋角喁喁細語,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她心頭一酸,彷彿這才意識到,五娘子是真的已經身故。

  她一天水米未進,除了早上吃的半碗粥之外,只喝了幾口茶,此時精疲力盡,居然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太師椅上坐了,舉手撐著額頭,只覺得腦袋裡嗡嗡然一片,根本找不出一條成形的思緒。半天,才勉強凝聚出些精神,抬頭吩咐立冬,「把張總管請來吧!」

  不片晌,張總管就進了屋子,恭謹地給七娘子行了禮,態度已是帶上了幾許哀傷。「小的見過七娘子。」

  以七娘子從前的性子,是一定不會受張總管的全禮的。

  可現在她就像是坐在一張針氈上,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疼得發炸,一陣陣地昏眩,幾乎忍不住要趴到椅子上,還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她一咬下唇,用這一絲疼痛,恢復了少許清明。

  「想必張總管已經收到了一點風聲。」她開了聲,才覺出了聲音中的嘶啞。「五姐下紅難止,就在剛才已血崩去世……」

  牆角微微的哭聲又大了起來。

  五娘子在楊家長大,雖然性格倔強,和下人們的關係未必很親密,但大太太身邊的幾個僕婦,卻無不是看著她長起來的。

  張總管面色頓時多了幾分哀痛,「怎麼這樣突然?!」

  他很快又平靜下來。「小人這就打發人去宮中報信,告訴老爺知道。」

  七娘子無力地點點頭,還要囑咐張總管幾句話,卻已經是心力虛耗無以為繼,眼前逐漸發花,金星亂冒,眾人的驚呼聲中,她的世界已成黑甜。

  #

  她做了幾十個夢,雖然清楚自己身在夢中,但卻又醒不過來。前世在孤兒院裡,為了多吃一口飯,也要煞費苦心討好管飯的阿姨,從小上學,她知道自己是最沒有資本逃學偷懶的一個,儘管鄉村小學學風散漫,她依舊努力讀書。

  整個少女時代,貧窮貫穿始終,她所有的一點點財富,在任何一個同齡人眼中恐怕都可以隨手丟棄,總算成年,大學四年,她從一無所有奮鬥到小有積蓄,不忮不求,靠的就是自己的腦袋。

  她最大的噩夢就是腦子不再靈光,那是她為人處事唯一的依仗,只要腦子還在,再深的絕境她也能找到一條出路,她對生活的要求不多,能生存下來就好。

  可在夢裡,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助。

  她知道自己身處於迷宮中,無數個岔路口只有一條正確的路,可線索實在太少,倪太夫人的笑臉,五少夫人低沉而清晰的說話聲,響徹了一整個夢。

  「草木灰還沒有來?」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丟的丟,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

  「一時的得意算不了什麼,一輩子的得意,才是——」

  「除非我知道他已經結親,親眼看著封大奶奶上門拜訪……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進宮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喘著氣猛地坐起身,只覺得頭疼欲裂,又是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慢慢流下淚來。

  「姑娘!」身邊傳來了立夏模糊的驚呼,然後是悉悉索索的穿衣聲,立夏下床挑亮了過夜的油燈,又點了蠟過來,小心地相了相七娘子的臉色。「姑娘……姑娘請節哀,人死燈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七娘子的眼淚流得更洶湧,她又想到了五娘子金紙一樣的臉,極白的白裡泛著微微的黃……

  她還那樣年輕!

  九姨娘的死,鋪墊了足足四五年之久,對於被病痛折磨得寢食不安的九姨娘來說,死與其說是終局,倒不如說是解脫。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她都在為病痛所折磨,只不過為了兒女,才勉強支撐病體謀劃心機打點繡品……她死得雖淒涼,卻安然,像是一曲終了的餘音,淡而裊然。七娘子已經做好足夠的準備,將哀痛深藏。

  五娘子的死卻太有衝擊力了!

  就在她眼前,一個妙齡少婦不過幾個時辰就嚥了氣,她還那樣年輕,有那樣多的快樂未曾享受,在她短暫的一生裡,實在錯過了太多的東西,她犯過錯,跌過跤,只因她還年輕,她實在應該有更多的時間爬起身學會放下傷痛接受遺憾,享受她的青春!

  「立夏。」七娘子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的聲音還從來沒有這樣滄桑而嘶啞。「我實在很後悔,我實在是很後悔。我應該多抽她幾個耳光,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教她忍耐,教她深沉……」

  她越說越急,終究語不成調,化作了哭聲。

  立夏沉下眸子,將燭台放下,輕輕地按住了七娘子的肩頭。

  「姑娘請節哀。」她又重複了一遍,「人死燈滅,很多事,您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哭得雙肩發抖。

  她哭了一個來時辰,眼淚,終於漸漸是止住了。

  天邊也露出了曙色,立夏打來熱水服侍七娘子洗漱過了,又為她換了素色衣裳,往小廚房要了點心,服侍七娘子吃過,再陪著她去正房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與其說是請安,倒不如說是商議。

  五娘子的死,背後是肯定有隱情的,到底是誰想對這位世子夫人下手,娘家人心裡不能沒有底。畢竟五娘子身後留下的一對兒子,以後就要靠楊家來照應了,指望遠在廣州的許鳳佳與病骨支離的許夫人,未免太托大。

  七娘子吃過一頓飯,心裡倒冷靜得多了,她惦記著權仲白的那幾句話,很想和大老爺、大太太商量商量,推敲疑點。

  卻是才進了正院,就聽到了大太太的聲音。

  「別攔著我!」大太太從來沒有這樣歇斯底里的叫喊過。「我和他們拼了!許家人全都要陪葬!我豁出去了!楊海東,你敢攔我!都滾開!誰敢攔著我!放開我!放開我!」

  她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一點克制,反而帶著顯而易見的瘋狂。

  屋內又傳來了大老爺疲倦的聲音,「太太不妨先醒醒腦……」

  然後就是他的痛呼,一陣撕扯摔打的聲音,瓷器碎裂、重物倒地……屋內匡啷啷的巨響此起彼伏,已是鬧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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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頓時眉頭一皺,停住了腳步。

  大太太心痛亡女,不肯善罷甘休,也不出奇。

  若換做自己是她,只怕此刻許家的所有人都成了痛恨的對象,親戚反成寇仇,幾個可能的兇手,更是恨不得逐一凌遲致死,才能一洩心中痛恨,告慰五娘子天上亡靈。

  可人生在世,快意恩仇四個字,是最有誘惑力,也恰恰是最難辦到的,五娘子若是沒有留下兒女,倒也罷了,偏偏眼下還有兩個姓許的小外甥,才出生十天就沒了娘……

  真是人間慘劇!

  七娘子深深歎了口氣,像是要把一切不平鬱憤都歎出口,才輕聲吩咐立夏,「去找牛總管,請他到孫家傳個話,把二姐並二姐夫請過來坐坐!就說太太哀痛過度,已經迷了心竅,還請二姐來幫著勸勸。」

  雖然在家守孝,沒有大事不能出門,但親妹妹去世,這事已經夠大了,再說,現在明擺著大太太過度悲痛,已經失去理智,口口聲聲要上許家,和許家人拼了……

  立夏急忙應下,匆匆加快腳步出了院子,七娘子再歎一口氣,才加重腳步,進了屋子。

  東裡間內已是亂作了一團,大理石屏風歪倒在地,帶得黑檀木的小圓桌也歪歪倒倒,上頭的青瓷茶具已是碎了一地,大太太蓬頭垢面狀若瘋虎,雖被幾個媽媽聯手抱住,但仍不斷掙扎,不時大叫,「誰敢攔我!和他們拼了!」看著,已有了幾分瘋意。

  大老爺滿面寒霜,一身的裝束被茶水濕了半邊,手扶多寶閣,還在和大太太鬥嘴,「你拼,你去拼,你看看能拚死幾個!」平日裡的相敬如賓,已是蕩然無存,

  七娘子不禁又歎了一口氣,她抬高了聲音。

  「爹,娘!現在是吵這個的時候?五姐屍骨未寒,兩個小外甥前程未卜……不找出兇手,只怕不幾月又要有喪事,未足歲的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

  她清冷的聲音,一下就讓大太太的掙扎之勢,為之一緩。

  七娘子連忙又給小丫鬟飛眼色,輕聲敦促,「還不快把權先生開的藥端上來?」

  好容易軟硬兼施,半是勸半是灌地給大太太餵了藥,不片晌藥力發作,大太太繼續昏睡過去,場面才得到控制,七娘子又請示大老爺,「昨日娘就昏過去幾次,如今神智又是這樣……是不是該請權先生來扶扶脈?」

  大老爺一臉的不樂意,半天才點點頭,吩咐立冬,「叫張總管拿我的帖子出去……如果權子殷不在宮裡,那就一定在香山別墅,兩頭都問問!」

  屋內這才有了章法,丫頭們上前收拾屋子,又請大老爺進淨房換過了衣裳,兩父女在東次間裡對坐著,一時竟是相對無言。

  大老爺面上滿是心事,沉吟了半日,才怪七娘子,「昨日的事,我都聽過了,你也太不懂事!」

  七娘子倒是未曾想到自己反而會被責罵,不禁一怔。

  就抬眼看向了大老爺。

  大老爺一臉的陰霾——這個前任封疆大吏,如今的閣老,似乎也已經因為女兒的夭折而亂了方寸。

  「小五嫁到許家,就是許家的人了,你當著你三姨的面請權子殷嘗藥,不是不信你三姨是什麼?兩家關係本來就尷尬——」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一抬頭,第一次打斷了大老爺的話。

  「五姐也是您的親生女兒!」

  她從來沒有這樣看不起大老爺。

  從前在西北,大老爺對九姨娘與自己不聞不問,她也從未責怪過自己的父親。家裡女兒多,難免照管不過來,七娘子對大老爺沒有一點感情,所以也就沒有期待。

  這些年她也感念大老爺供給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她要得少,大老爺給得雖不多,七娘子卻也滿足,是以兩父女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多年相處,總不是沒有情分。

  但大老爺的這句話,實在是將他的自私,一展無餘。

  大老爺頓時啞然。

  他細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表情,片刻,才冷笑。

  「你以為小五就這樣青年夭折,父親心裡不痛?你以為爹心裡沒有小五?」

  他又壓低了聲量,「可楊善衡你要是以為,什麼事能憑著性子來,那我就是全看錯你了。你三姨難道不知道小五的死有蹊蹺,她難道不知道私下查證那碗藥的不對?犯得著要你越俎代庖,當著眾人給她沒臉,把醜事活生生地扒拉出來由著人議論,讓你娘發起瘋來要和許家翻臉?平時看你是個好的,怎麼到了關鍵時候只會壞事!日後兩門親戚,還怎麼走動?!」

  七娘子冷冷地盯著大老爺,慢慢地吸了一口氣。

  她這才知道大太太為什麼這樣看不起大老爺。

  事情都鬧到這一步了,想的還是不能給許夫人添不自在,不想和許家翻臉……

  她一直知道多年來獨自謀生,已經讓自己冷靜得近乎冷血,有時候,也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無情了些。

  可對著大老爺,七娘子才知道什麼叫做冷酷。

  或者在大老爺心裡,除了九哥,所有的一切都在政治利益之後,即使是親女兒的死也一樣如此吧。

  「三姨畢竟是許家主母。先且不說病得厲害恐怕無力找出兇手,就算是三姨強打精神偵破了此案,」她的聲調清晰冷靜。「五姐的死,主使者無非就是那麼幾個,不是兒媳就是長輩,三姨再疼五姐,也不可能為了她和親家決裂。怎麼原來爹覺得,害死五姐的兇手只消受一點懲處,這件事就算完了麼?」

  話中的不屑,清晰可聞,大老爺又哪裡聽不出來。

  他眉頭一跳,嘴邊的幾絲肌肉也有些抽搐,「要讓一個人受到懲罰,也未必一定要把事情鬧大!」

  七娘子猛地咬了咬舌尖,心知看法不同絕無調和可能,再說下去,只是徒然添亂,她咬住了就要出口的反駁,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輕聲道,「小七資質駑鈍,不若父親思慮周詳,料敵機先。只可惜父親當時並不在場……」

  她硬生生地吞下了後頭的諷刺。

  大老爺顯然餘怒未消,雖沒有聽出七娘子話裡的意思,但卻也還要再說什麼。

  他看了看七娘子平靜的容顏,忽然間又心灰意冷。

  女兒大了,早過了仰自己鼻息過活的年紀。

  真要鬧翻了,把往事再翻出來說,反而又鬧得不清。說到頭,誰肚子裡沒有委屈?

  「算啦。」他擺了擺手,「現在還是先緊著你娘來吧,等權先生來把脈了再說!」

  話聲剛落,牛總管又進來回報,「平國公送了帖子來,說是要上門拜訪……」

  大老爺忙起身跟著牛總管疾步外出,也顧不得再搭理七娘子。

  七娘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疲憊地握住臉,將臉埋到手中,半天才抬起身,試了試額溫。

  立冬才端了茶進來,見七娘子的動作,反而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問,「七娘子這是……」

  「我有一點兒發燒。」七娘子力持鎮定,「得先回去歇著了,你給梁媽媽傳個話,讓她請個大夫來為我開一帖藥……」

  立冬上前一試七娘子的額溫,不由大驚,忙扶住七娘子往炕上躺,一邊輕聲道,「是是,這就叫人請去,您先睡一會,別著急,別著急……」

  七娘子於是沉沉睡去。

  #

  她再醒來的時候,已是鼻塞面熱,一起身先打了兩個噴嚏,腦袋倒是清醒過來,只覺得後腦勺針扎一樣疼,耳邊還有些嗡嗡的響。

  一動就有兩個人過來扶住自己,又有人輕聲勸,「姑娘張口喝些水。」

  七娘子張開口,徐徐飲下一盅帶了杭白菊味道的清水,低聲問,「我燒退了?」

  立夏聲音裡不由帶上一點崇敬,「權大人來紮了兩針,燒就退了。」

  她頓了頓,又道,「權大人還說,請姑娘不要過於悲傷……您的性子本來就沉潛,有什麼情緒不發作出來,全積鬱在心裡,很容易就憂思成疾,這樣的燒再來幾次,好容易將養回來的元氣就更弱了。」

  七娘子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權仲白就像是神仙中人,說的話都是對的,都是好意,可自己俗人一個,俗務纏身,又怎麼可能做到心無憂慮。

  「替我謝過權先生沒有?」她靠回枕上,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要不是他開出的方子,咱們恐怕連現在的身子骨都沒有呢。」

  立夏會意地一笑,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私底下已是為您轉致謝意了。權先生說,醫者父母,這是他該當做的。」

  又露出了些許憂慮,沖帳幔外頭努了努嘴,「咱們沒有搬動您……二娘子方才帶著二姑爺回來,剛才哭了一通,現在正在和太太吵架。」

  七娘子一怔,這才聽見了帳幔外頭隱隱約約的聲響。

  二娘子的聲線,赫然便在其中。

  她似乎很激動,聲調高亢而冷酷,大太太卻是不管不顧地大喊,雖然聽不真說的是什麼話,但七娘子不必聽,也知道兩人吵得肯定是五娘子的死。

  忽然間,她有些不大肯定自己做得是對還是錯。

  旋即,她又想起了倪太夫人的笑。

  七娘子的眼神頓時就冷硬了起來。

  就算許夫人再想為五娘子伸冤,頭頂還有一個婆婆,名門望族,視名聲如命,她未必能有魄力追究下去。

  自己不鬧開,恐怕五娘子白死的幾率,佔了五成。

  餘下的五成,還要看許鳳佳能不能及時回來——以他的性子,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但廣州距離京城太遠,就算他星夜回京,也未必能找到蛛絲馬跡……

  答應了五娘子要找出真兇,她就從來沒有打算把此事輕輕放過。

  只是大老爺的那番話,一下又回到了七娘子的腦海裡,讓她再度有了歎息的衝動。

  「人生真是難!」她輕聲和立夏感慨,「要找到一條兩全的路,談何容易!」

  立夏面帶不解——是啊,她再聰慧,對大老爺的瞭解,也未必有自己的幾分之一。

  七娘子就又歎了一口氣。

  帳幔外的聲響一下小了下去,不久,輕輕的腳步聲踱進了東次間,立夏起身行禮。

  「二娘子。」

  二娘子掀起帳幔,一雙含煞眼,就出現在了七娘子眼前。

  姐妹倆對視一時,居然都是欲語無言。

  「二姐。」七娘子再歎一口氣,輕輕地叫。

  二娘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本來容貌不過清秀,此時已有二十五六歲,雖然青春正盛,但面容刻板,已是有了侯夫人的威儀。

  這一哭,反而顯得格外年輕,看著就像是二十剛出頭的年歲,好似一個剛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對什麼事都心中無數。

  七娘子不由得陪著落了幾滴淚,立夏就大皺其眉,上來勸,「權先生說了,您現在可不能哭,一哭恐怕又要發燒……」

  二娘子就忙擦了擦眼,強笑,「是我不好,反倒來招七妹。」

  兩個人就又怔怔地相對而坐,都不知說什麼好。

  立夏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半坐起身,從東裡間的方向擺了擺頭,對二娘子挑起眉,做詢問狀。

  二娘子就苦笑,「聽說是娘親自把那碗藥餵給小五,是以格外不能平復心情,雖說經過勸說,已是打消了親身前去鬧事的念頭,但到底還是派了王媽媽過去……我攔都攔不住!」

  見七娘子詫異,又解釋,「娘叫王媽媽代她從太夫人開始罵,罵太夫人管家不嚴,教出了狼心狗肺喪盡天良的家裡人,叫小五白白……送了命。」說到最後幾句,聲音中又現了哽咽。「還要王媽媽去罵三姨,不過我想,王媽媽就算敢真罵出口,也是一定不敢罵三姨的,事情,還不算太難看。」

  五娘子真是一脈嫡傳,盡得了大太太的性子。

  七娘子沒想到大太太著急起來,也是這樣的蠻不講理,面子兩個字,竟是全顧不得了。

  雖說痛快,但究竟於事無補,上門辱罵平國公的母親,是對許家面子嚴重的冒犯,就算平國公夫婦不介意,許太妃也未必不介意。

  七娘子就沉下眸,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真是有多少無奈!

  「恐怕王媽媽也未必敢……」她字斟句酌。

  二娘子苦笑,「若是不罵就要被賣,她不敢,也得敢了。」

  只看二娘子臉上的苦笑,就曉得她也拉不住大太太了……如今的大太太,就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已經被激起血性,不殺戮一番,是絕無法冷靜下來的。

  七娘子想說些什麼,卻發覺自己的言辭,居然如此蒼白無力。

  人的生死,並不是幾句寬慰的言語可以掩蓋的。

  恐怕就算許家人誠心賠罪,大老爺也一意緩和,許家與楊家的關係,從今往後,依然要走低一段時間了。除非許家人可以在第一時間內教出兇手,這兇手,還必須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行兇理由……

  她在許家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已經賭上了許家和楊家之間的聯盟關係!

  以大老爺的性子,只是責怪七娘子幾句,都算是客氣的了——改革在即,楊家面臨的壓力本來就不小,再和許家疏遠,只怕更是孤立無援了。這,畢竟是關乎整個楊家的大事。

  可五娘子還那樣年輕!

  「二姐……我……」她不禁低聲問。「我在許家,是不是……做錯了。」

  二娘子一怔,她並沒有不解,顯然是早已瞭解了事情經過。

  ——就深吸了一口氣,坦然地看向了七娘子,「若我是你,我會做得比你激烈百倍。」

  是啊,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

  想到了在西北的那一夜……

  她輕輕一甩頭,掐了掐虎口,讓輕微的疼痛幫助自己冷靜下來。

  事情,要一項一項地辦。

  「眼下就看許家的態度了。」她輕聲下了結論。

  二娘子攥緊拳頭,垂頭輕輕地將手擱在了大腿上,神色陰霾。

  「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不要說娘,我,都不會罷休的。」

  她又放開手,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區區一個太妃,很了不起嗎?我們家在宮裡,也不是沒有能說得上話的靠山!」

  七娘子忽然意識到,雖然楊家看似危機四伏,比不上許家根基深厚,但恐怕許家還未必敢真和楊家撕破臉皮。

  她料想得不錯。

  五娘子的頭七一過完,許家就派人送了真兇上門。

  或者,該稱為最適合的兇手,更合適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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