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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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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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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 10:44:14 |只看該作者
210百忍

  四郎、五郎的三歲生日辦得很熱鬧。雖然沒有大事鋪張,但幾戶親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生日禮來,大太太甚至還親自上門看望兩個小外孫。

  「怎麼就沒有自己定個排行?」她很有些不高興,「倒要和兄弟們一道用和字輩!」

  七娘子只好抬出許鳳佳的解釋,「廣福寺的住持說,兩個孩子命格很硬,倒是要在什麼事上都壓一壓,才能平安長大。」

  自從五娘子出事,大太太就對鬼神之說特別著迷,聽到是神佛的意思,頓時沒了二話,合著掌念了幾聲佛,才和七娘子感慨。

  「話雖如此,但我還想著,這兄弟之間的分際還是越早定越好,免得嫡親的兄弟,反而要因為這榮華富貴起了二心,那就不值得了。」

  看來許鳳佳的確是親自到楊家解釋過了個中關節:大太太並沒有在命名的事上太責怪七娘子。

  「可能孩子畢竟是還小。」七娘子雖然很不想強調四郎的晚熟,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把這個理由抬出來。「再說四郎到了三歲,話還說不囫圇……」

  看到大太太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可人卻很靈醒,一點都不傻!我想這孩子就只是太內秀了些。」

  五郎已經可以很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在養娘的教導下,甚至也會認認真真地給大人們行禮,有了大孩子的樣子。

  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上了一層憂色,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在外間玩耍的兩個小少爺,半天才慢慢地歎了口氣。

  「再等兩年也好,好在,五郎是極聰明的。」

  大太太又站起身,進了東翼裡間五娘子的小靈堂。

  她長長久久凝視著顏色鮮亮的小像,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稱讚,「七娘子這副小像畫得好,抓到了小五的神韻。」

  就又低頭拭淚,才環視身邊的擺設。

  這間小靈堂雖然物件不多,但卻拂拭得一塵不染,供桌上的香燭看得出是常換常新,桌上供著的鮮果也沒有多少香燭的痕跡。

  雖說這都是丫鬟做的事,七娘子只需要一句吩咐,但想得起這一句吩咐,已經算是很顧念先人了。

  大太太就轉過身,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又險些掉下淚來。

  「在這世上還念著你五姐的人,也就只有咱們娘幾個了。」

  才說了半句話,就又去抹眼淚。

  七娘子望著大太太,心中真是百味雜陳。

  才這一個多月沒見,她鬢邊的白髮,就又多了幾分,說起來也不過是望五十的人,看著卻似乎年近花甲,和風度翩翩的大老爺比,簡直像是老妻少夫。

  她歎了一口氣,輕聲寬慰大太太,「這不是還有四郎、五郎嗎……」

  正說著,外頭就傳來了兩個小少爺急促的腳步聲,五郎扯著四郎,在兩個丫鬟前呼後擁之下奔進了靈堂,叫道,「外祖母!」

  這孩子一點都不怕生,雖然大太太和他相見不多,但已經記得住這是外祖母,是他要親近的人了。

  大太太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眶,頓時又擠出了一臉的笑,沖兩個外孫招手,「被四郎、五郎找著了!」

  兩個孩子就依偎到了大太太身邊,五郎又扯著七娘子的袖子,指著五娘子的小像叫她看,「娘!」

  大太太老懷大慰,欣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七娘子微笑著點了點頭,「嗯,那是你們的娘。」

  她摸了摸五郎的頭,算是誇獎他的聰明,五郎又高興起來,嚷著要吃松子糖,好像那是他應得的獎勵。見七娘子面有保留,便聰明地拉了大太太,「外祖母,松子糖。」

  大太太心都要化了,哪裡還捨得拒絕,站起身由著五郎牽著她的手,還招手要抱四郎,「壽哥一塊來?」

  四郎得名和壽,五郎得名和福,都不是什麼雅訓的名字,卻似乎寄托了生母五娘子未盡的遺憾,所以長輩們倒沒有多大的異議。

  四郎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站在屋門口不敢進來的谷雨,便藏到了七娘子裙邊,膽怯地眨了眨眼,沒有搭理大太太的邀請。

  這孩子畢竟要比五郎怕生得多了。

  七娘子就摸了摸四郎的頭,安頓大太太,「娘先回去坐著,一會兒我帶四郎過來。」

  等大太太抱著五郎出了屋子,她才拍拍四郎的肩頭,溫言問四郎,「四郎想不想吃松子糖?」

  四郎吸了吸口水,才點了點頭,但卻依然沒有動,只是挨在七娘子腿邊,怯怯地指了指五娘子的小像,問七娘子,「娘?」

  「嗯,這是四郎的娘親。」七娘子耐心地重複,「也是七姨的姐姐,是外祖母的女兒。」

  這些複雜的名詞,雖然小孩子現在還未必懂,但也能給他一點印象。

  四郎卻搖了搖頭,指著七娘子裙上的刺繡,又指了指那精緻的小像,「畫?」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

  這孩子,好聰明!才兩週歲多一點,就已經懂得了這裡頭的邏輯差別。

  「這是四郎娘親的畫像。」她柔聲向四郎解釋,「四郎的娘親不是畫,這幅畫,畫的是她。」

  她就吃力地抱起了四郎,讓他近距離觀看畫中的五娘子。這幅小像外頭籠了翠色薄紗,免得被煙霧熏黃,七娘子甚至還掀開了軟紗,讓四郎看清畫中人的長相。

  四郎含著大拇指,仔細地看著畫中的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似乎在費力地想要用表情表達什麼,見七娘子沒有反應,他沉吟了半晌,才含糊而緩慢地問。

  「可娘……在哪裡?」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聽到四郎主動發問,沒想到就是這樣邏輯清晰有條有理。

  她一下有些欣喜,卻也半是心酸,不由得看了谷雨一眼,似乎在尋找著恰當的答案。但從谷雨臉上收穫的卻也是一片茫然。

  這麼小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懂死亡?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只好輕聲回答,「四郎的娘親去很遠的地方了,七姨幫她照顧你們。」

  四郎白嫩嫩的小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娘壞!」

  他不高興地側過身子,向門外方向探去半邊身子,「要弟弟。」

  七娘子只得鬆開手,任由碧紗下落,遮住了五娘子的笑臉。

  她轉過身將四郎送到了谷雨懷裡,讓她帶著四郎去育兒室找五郎玩樂,自己又轉過身來,踱到龕前,細細地審視著自己畫出的小像。

  一幅畫,怎麼能代替母親的角色?

  兩個孩子現在可能還不懂失恃的滋味,可等到再大幾歲,懂得人事,總會明白畫中的五娘子,已經不可能為他們提供親情。

  她垂下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等大太太走了,就把養娘們並谷雨春分找來說話。

  「以後四郎用手指著什麼東西,一律全裝著不懂。」她沉著臉吩咐,「今早在東裡間,這孩子話說得已經很清楚了,可見得不是不會,正是因為不用說話,身邊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越發懶得說了。」

  她難得放下臉說話,幾個下人都有些害怕。谷雨、春分更是戰戰兢兢,忙不迭地應是。只有楚養娘似乎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白,才低聲頂了七娘子一句,「四郎脾氣倔……」

  「他脾氣倔不喜歡說話,做大人的就能由著他的性子來了?」七娘子略略抬高了聲音,見楚養娘不敢再說什麼,也不過森然盯了她一眼,便揮手道,「都下去吧。」

  當晚等許鳳佳回來,她就和許鳳佳商量。「孩子們已經三歲了,我想著啟蒙的先生,你也要留心起來,等到四歲的時候,也蠻可以開蒙。念到七歲再正經請先生回來讀書,習武的事,你看著安排……我想也就是這個歲數了。」

  許鳳佳神色一動,「孩子們也三歲了!」

  大秦的孩子,四歲開蒙比比皆是,九哥就是四歲開蒙,七歲起正經上私塾讀書時,已經將中庸大學背得流利無比。七娘子的安排,也算是中規中矩。

  他沉思了片刻,就問七娘子,「你回頭送信去孫家問一問二姐,她家的小世子已經到了進私塾的年紀,如果開蒙的先生好,正好就請過來,也免得我們再費事去尋覓。坐一年空館,也不算什麼。」

  這個處置辦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謀而合,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為許鳳佳撿了一筷子酥魚,問他,「江南菜你吃得怎麼樣,要是吃不慣呢,明兒我們請個北方大師傅來,兩邊開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頓送禮的時候隨口問一聲也就是了。」

  許鳳佳倒覺得很新奇,「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聲道,「我又不是木頭人,難道不懂得關心別人的?」

  她搶在許鳳佳之前又加了一句,「從前不關心你,是因為——你不配!」話到了後頭,已是被一連串輕笑給模糊了過去。

  許鳳佳嗤地一笑,用筷子點了點七娘子的額頭,壓低了聲音調侃,「今晚你就曉得我配不配。」

  他們夫妻吃飯,雖然沒有人在一邊服侍,但西次間總是少不了人走動,七娘子驀地燒紅了雙頰,垂下頭不敢看許鳳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興致,只是低聲道,「不成,我小日子來了,你得等幾天……」

  自從兩個人談開,七娘子就再也沒有逃避過周公之事。

  許鳳佳彈了彈舌頭,不耐地歎息了一聲,輕聲道,「那你還來招我?」

  他也沒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抬高了聲音,「你們蘇州菜我吃得還好,不過淮揚菜始終是雞火乾絲、水晶餚肉好吃,倒是沒見你的廚子做過。」

  「那都是館子裡的菜,我們家常也不大吃這個。」七娘子一邊回答,一邊注視著立夏進了屋子:她發覺許鳳佳的耳力很靈敏。「怎麼?你不是也下去吃飯了?」

  立夏望了許鳳佳一眼,面有為難之色,思量了片刻,才回七娘子,「是四郎鬧著不肯睡覺……倒搞得五郎也哭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擱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時都很少吵鬧,更難得聽說四郎鬧脾氣。

  七娘子就蹙起眉頭,聽立夏解釋。

  「聽谷雨說,四郎本來不大愛說話,要什麼都是拿手指,今兒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後四郎用手指著要的東西,我們都得裝成聽不懂的樣子。回頭四郎要玩什麼,拿手指著,都沒有人敢上前幫忙,到末了還是五郎為他拿的。四郎就不高興起來,到了晚上睡覺,他要楚養娘哄著睡的,就指著楚養娘,楚養娘假裝聽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來,鬧著不肯睡!」

  此時側耳細聽,七娘子也聽出了東翼那邊的確不如往常安靜。

  她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這兩個養娘,還真不是省油的燈——明德堂裡是一個簡單人都沒有。

  自己雖然吩咐下去,不許下人們搭理四郎的手勢,但是一個命令下去,底下人怎麼去做,回饋的結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養娘看來是不大服氣自己要插手到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上,所以就不輕不重地給了她一個遲來的下馬威了。

  她掃了許鳳佳一眼,又暗自歎了口氣。——也算楚養娘做得不著痕跡了。

  「那就讓楚養娘回去好好哄著……」她吩咐立夏。

  話才說到一半,許鳳佳就哼了哼。

  「讓他哭!」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讓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幾步,看向七娘子那一側。「這麼小就慣著他的脾氣,到長大了怎麼上戰場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會睡!」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卻也向立夏點了點頭,示意她照著許鳳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內一時倒沉默下來。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點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聽得許鳳佳問她,「那兩個養娘,是不是仗著自己奶過孩子,所以對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訝異地對許鳳佳挑了挑眉。

  這男人也實在敏銳,可以從這個小細節裡看出這麼多事來。

  四郎因為養育政策的變化而哭鬧,倒不是什麼大事,但楚養娘選擇向上請示,明顯是不滿她的插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來面對這個難題。
她不顧四郎哭鬧,是後媽心狠,她要顧及四郎的哭鬧,讓楚養娘回去安慰,就是輸了一招。這種宅斗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沒指望許鳳佳能夠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開蒙以後,兩個孩子五歲前,就把養娘們打發走養老去。」她徐徐地道,沒有顯露出動怒的意思。「免得被嬌慣得太不成樣子,也不像話。」

  這也是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矩,孩子開蒙之後,養娘就要漸漸隱退了:七娘子也無心和這兩個老東西為難,橫豎不幾年大家一拍兩散,平白無故地打壓起四郎五郎的身邊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許鳳佳眉眼沉鬱,似乎帶了隱怒,「笑話,連祖母都不敢隨意發落你,倒讓幾個刁奴給你氣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開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別衝動!」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細細摩挲著虎口,安撫地對許鳳佳解釋,「這一點委屈,我根本沒往心裡去……要賣弄也沒幾個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發作她們,回頭她們又要嚼舌頭,說什麼『有了後娘,就有後爹』。」

  許鳳佳的動作頓時一僵,好半晌,他才長歎一聲,又拿起了筷子。

  「家裡家外,煩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飾心中的煩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麼時候!」

  七娘子抿唇一笑。

  「這就忍不得了?我告訴你,百忍才能成鋼!」她要鬆開手繼續吃飯,卻不想許鳳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細細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這動作被七娘子做來是安撫,被許鳳佳做,總含了絲絲的挑逗。

  他的眼裡也帶上了一點笑意……好像琉璃水裡打著轉的紅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視。

  「多一個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沒那麼難忍了!」他笑著鬆開手,「吃飯吃飯,明兒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撫著掌心,又按了按燒紅的雙頰,半晌才輕聲應和。

  「是啊,還有很多事,我們要一起做……」

  這句話曾經帶了深深的無奈和妥協,但此時此刻說出來,卻在這一切之外,蘊含了一點淡淡的希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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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 10:52:3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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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平三年的春天,朝堂上大事頻仍,焦閣老和楊閣老鬥得方興未艾,地方上卻也不稍停,各地海船均已大致造好,已經到了下水試航的最後階段。就是雲南一帶的苗裔,西北一帶的北戎,都不斷在邊疆挑起小小的衝突。但今年入春以來,還算得上是風調雨順,老百姓們也就心滿意足了。朝廷裡的事,畢竟有朝廷裡的大人物們做主。

  京城平國公府自從進了三月,也要比往常更熱鬧幾分。大門大戶,沒有大事決不招搖,平時度日講求的就是一個低調。可今年卻不一樣:今年四月,太夫人的七十生日要到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大壽,歷來是要大操大辦的。因此才進三月,許家眾故人、部將等等,自全國各地送來的壽禮,就已經陸陸續續地到了京城。更有些親戚從揚州上京,專程就為了給太夫人祝壽。

  許家發達多年,這些老族人有些生意做得好,日子過得就殷實,有些卻難免帶了窮氣,所謂壽禮,也不過是幾副尺頭罷了。不要說是太夫人,就是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有些看不上這樣的禮物。但人家肯親自登門,總是好意,五少夫人連日裡忙著安頓客人們,又安排幾個沒有入仕的少爺們陪著客人在京城內外遊覽,忙得可以說是不可開交。

  「我們雖然發達了。」在這件事上,太夫人和許夫人的口徑倒都很一致,「但也絕不能忘記,一筆寫不出兩個許字,窮親戚肯上門祝壽,是他們的心意,一定要照顧好起居飲食。你們談吐間也要留心,千萬不要隨意炫耀富貴,反倒失去了大家公子的氣度。」

  這對外交際上的新工作,甚至還只是五少夫人新增諸事的一部分,親戚們上京要招待,還有大壽當天的酒席要安排,下人們要分派,戲班子們也要往外延請,更有不少親戚故舊要度量關係,免得讓不合者同席,難免鬧出不快。

  京城辦喜事,還要選個德高望重的同族老人出任知客,還有全家人上下沾太夫人的喜氣,做新衣裳得賞錢。主子們更是要添新首飾,為太夫人張羅出壽字當頭的各種吉祥物事……七娘子雖然只是冷眼旁觀,但平時私底下算算,只是太夫人這一個大壽,許家的花費當在兩三萬兩白銀上下。按照當時的物價,京城附近一畝上好的田地,也就是白銀四五兩之數,許家的豪富與奢侈,可見一斑。

  等到進了三月下旬,皇上忽然間任命定國侯孫立泉為廣州將軍,命其掌管廣州軍事,並協張太監主辦南洋巡航一事。朝野之間頓時大嘩:不少人以為下南洋的差事,順理成章也就會落到了許家人頭上,卻沒有想到最後皇上還是選擇了自己的妻舅。

  許家雖沒有得到這個肥差,但許鳳佳接連幾天都得了皇上的賞賜,還跟著到了京郊狩獵,一點都不像是有失聖心的樣子。這一波風波,也就有驚無險地漾了過去。許夫人倒是接信大喜,接連幾天,臉上都是藏不住的笑:不論是許家的富貴,還是許鳳佳本人的功績,其實都到了一個相當的階段。南洋之行換人,對許家六房來說,反而是個利好消息。

  七娘子也就藉機請示許夫人,回娘家走了一遭,探望剛出考場的九哥:今年春闈九哥也下了場,如今雖然尚未放榜,但寒窗苦讀,總是要放鬆放鬆。做姑奶奶的想要回去看看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雖說新媳婦不好經常回娘家走動,但七娘子平時謹言慎行,太夫人不過念叨幾句,也就准了。許鳳佳特地陪她回了楊家,見過大老爺、大太太,又和敏哥、九哥等人說了說閒話。到底男女大防,男賓們也就避到了外頭去說話喫茶。

  等回了明德堂,許鳳佳就沒有再出外院去,而是和七娘子關在西三間裡說話。

  「表哥……」如今他提到封錦,已經習慣了表哥這個稱呼,只是眉宇間總還帶了半分不以為然。「表哥說,這件事他也不大方便往外說。總之和東北那邊有關,似乎當時,那一位沒有下南洋去,反而是北上去了朝鮮一帶……這個消息一送到,皇上對南洋的事頓時就沒有那麼上心了。倒是省了我們一番手腳。」

  他和封錦私底下搞什麼勾當,七娘子素來是不過問的,只是下南洋的事關係到許鳳佳出差,所以她才有了幾分關心。

  「東北?」她提高了嗓音。「可……」

  許鳳佳的面色就漸漸地深沉了下來。

  「很多事,頂著個名頭辦起來,要比沒有個名頭方便得多。」他的話裡,也帶了幾分的意味深長。「這件事我自己也有收到一點風聲……既然你表哥也是這麼說,看來的確就是這樣不錯了。」

  他頓了頓,也沒有再往下談論,而是挑起了別的話題。「倒是你今兒挑了楊家做見面的地方,其心很可議啊?」

  七娘子面色微紅,也沒有瞞著許鳳佳。「表哥因為往事,和善久之間一直說不上親近,父親也久已想要一個下台階了……這都是兩便的事,鋪一鋪路而已——今兒表哥和父親、善久談得怎麼樣?」

  許鳳佳聳了聳肩,面上有了幾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四姨夫是個深沉人,當然是一臉春風。善久要拘謹一些,但對他倒也客氣。」

  提到封錦,他就老是這個樣子,好像對這個人有些說不出口的意見。七娘子不禁蹙起眉頭,白了許鳳佳一眼。

  「白我做什麼?」許先生還自覺冤枉得很,皺著眉頭理直氣壯地嚷,「我又沒說一句不妥當的話。」

  也是封錦自己晉身不正,士大夫階層對他有所牴觸,也是很自然的事。七娘子歎了口氣,淡淡地道,「畢竟表哥一心一意,也是要幫著我們。你也不是沒有要借助他的地方,多一分尊重,難道不好嗎?」

  這話是一點圈子都沒繞,直截了當地切進了問題的核心。許鳳佳不禁怔然片刻,才爽快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倒不錯,一邊用人,一邊防人,不是君子所為。」

  他在納諫上,其實要比七娘子想像得更虛懷若谷得多,似乎並不計較被一個女人說教,但凡七娘子說得有理,總是欣然接受。

  七娘子就看了他一眼,一個甜甜的笑還沒掛上嘴邊,就聽許鳳佳續道。

  「只是我看不上封子繡,也不是因為他晉身不正……他肯對我們六房施以援手,也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要我和他把酒言歡,卻是不能的了。」

  他和封錦之間的關係,也的確是太微妙了。就是不說封錦曾經有意求娶七娘子,這裡頭還夾了個已經去世的五娘子。

  但不管怎麼說,封家也的確是她在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了……

  七娘子不禁煩躁地歎了口氣,再次提醒自己:自己能立得起來,才是一切的根本。

  她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而是轉開了話頭。

  「總之呢,不用下南洋,當然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撐起了下巴,「東北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牽扯得太深……今時畢竟不同往日,這裡面的道理,世子當然也明白的。」

  許家和太子曾經共過患難,在共患難的時候,很多事上君臣分野並不明顯,太子對許家也不會有太多的秘密,但如今身份轉換,昔日要受許家保護支持的太子,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許家思考問題的角度當然也要隨之轉換,再把手插得太深,就難免遭忌了。

  當然,七娘子一個新婦,在許家的政治立場上,根本還沒有資格多說什麼,她不過提了一句,就又跳到了眼前的大事上。「四月底我就要接賬了,在這之前,我想進宮給太妃請個安說說話。升鸞你看怎麼樣?」

  許鳳佳閃了七娘子一眼,他笑了。

  「外頭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吧。有父親掌舵,家裡是走不岔的,東北的事我們根本沒有過問,知道了也裝著不知道……辛苦了這些年,也到了休息的時候了。」

  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將雙手枕到腦後,望向了天棚。

  「給太妃請安,當然也不是不能安排。」他一派長安子弟的浪蕩姿態,就差沒有在嘴角叼一根小草了。「只是你要指望太妃能給你撐腰——楊棋,太天真了啊。」

  這一個多月來,兩夫妻雖然談開了,但彼此都忙,感情倒說不上突飛猛進,只是相處時畢竟要少了一分算計,七娘子就覺得明德堂裡的日子,稍稍好過了一些,不再如以前一樣,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你又知道太妃不會給我撐腰了?」她似笑非笑,伏在炕桌上睇了許鳳佳一眼。「再說,人家這一次進宮,也不是去請太妃給我撐腰的。」

  見許鳳佳對她挑起了半邊眉毛,她也沒有吊人胃口,而是爽爽快快地揭了盅。「很多事總是要未雨綢繆,到了需要的時候才能用得上。太妃沒有子女,在宮中也是無聊,對許家還像對自己家一樣操心。我既然要接過家務,當然要進宮聽一聽她的教誨,老人家心裡才能安穩。」

  許鳳佳就低低地應了一聲,「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他也學著七娘子的樣子,伏在炕桌上露出一邊眼睛,睇著七娘子,「你猜五嫂會不會這麼爽快地把家務交到你手上?」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就是不想,又能怎麼樣?論身份論地位論排行,就是我們六房不當家,也輪不到她。」

  這番話說出來,她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從前在許家行事,心底總是有一份虛,不知道自己一腳踩空,有沒有人能在後頭接住。可自從和許鳳佳說開了去,七娘子倒有了一分睽違多年的安然,身邊有個伴,有時候感覺的確不錯。

  「當然,要五嫂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把家務交給我,那也高估了她。」她接續了剛才的話題。「我想著也就是這幾天,在祖母的生日前,她是必定要給我找點事做的,就是母親那邊,也都是一個看法。」

  許鳳佳揚了揚眉,他忽然又支起半邊身子,喃喃地道,「五嫂這個人,看著真是叫人不喜歡,陰得實在是過分了……你說內鬼的事,背後會不會是五房在弄鬼。」

  「四哥——」七娘子探尋地起了個頭。

  「四哥走軍功路子,這些年來遠在西北,要把手插到我的親兵裡,可以說是鞭長莫及。」許鳳佳攤了攤手。「我們的那位四嫂,看著又不像是賢內助的料子。」

  七娘子想到四少夫人的高傲,不禁跟著莞爾一笑。

  「大哥這些年來打理家裡的生意,手頭沒少落著好處。」許鳳佳繼續分析,「就是現在分家出去,也是個安富尊榮的田舍翁。他要攪風攪雨——是又沒那個本事,又沒那個心思。」

  「照你這麼說,那也就是五哥有這個心思,又有這個本事了。」七娘子也坐直了身子。「但五哥就算有那個本事,能把你陰在路上,家裡也還有四哥——排行和戰功都壓他一籌……」

  「如果四哥也出事了呢?」許鳳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七娘子一眼。「家裡家外,還不都得看他的臉色了。」

  七娘子頓時面色一沉。

  大宅爭鬥,當然不可能沒有人命,但為了一個爵位,會接連害死兩個一起長大的親兄弟,說出去也簡直有幾分喪心病狂了。

  她不由得在腦海中回味起了五少爺許於靜的一舉一動。

  這是個面上粗心裡細的富家少爺,當著祖母的面,一舉一動似乎還帶了天真,但也從不出格,如果要比方,倒很像是九哥在大太太跟前的樣子,只是要比九哥更粗放得多。平時在宮中值宿,也結交了一大幫子富貴人家的朋友,沒當值的時候,時常跟著他們四處冶遊……一點都不像是有意仕途,力求進步的人。

  就連這宮中宿衛的侍衛出身,據說都還是五少夫人過門後,平國公覺得五少爺也成親了,老是東遊西蕩的也不是事,才為他謀了這麼一個缺。

  這樣的人,會像是為了一個爵位,起心要害死兩個兄長的深沉人麼?

  「我覺得五哥看上去不像是那樣深沉的人物。」她蹙緊了眉頭,「你沒個真憑實據,恐怕很難……」

  話說到這裡,七娘子忽然啞了嗓子。

  她覺得自己完全忽略了在平國公府內最重要的一個人。

  自己的發揮怎麼會這麼失常,居然忘了太夫人也罷,許夫人也好,整個平國公府的大事小事,說到底,還是要平國公許衡來做主?

  當然,身為兒媳,只要七娘子願意,她大可以把平國公當作路人甲,因為平國公在內院家務這件事上也沒有任何選擇,只能將家務交到她手上。

  可如果要順利地破獲五娘子一案,並且找到許鳳佳遇襲事件的真兇,然後讓他們得到妥善的處理,平國公的心理,七娘子就不能不有所瞭解了。

  「你沒個真憑實據,恐怕很難過得了父親這一關。」七娘子喃喃地補完了這句話,又問許鳳佳。「你說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

  許鳳佳也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老半天,才抬起頭嘿嘿地笑。

  「想知道?」他打了個響指,輕佻地抬起了七娘子的下巴。「求我。」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七娘子的埋怨。——只是這埋怨裡,到底含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太夫人的生日是四月十三,等過了四月,五少夫人果然有了動靜。

  七娘子一大早進樂山居時,就聽到她和太夫人的話尾。

  「實在是忙不過來……」五少夫人看著也的確多了幾分憔悴。「偏偏和賢又病了——趕著這個當口,我想,就讓六弟妹……」

  見到七娘子進來,她就偏過頭對七娘子嫣然一笑。「六弟妹來得正好。」

  就添添減減地將府內府外事務繁多,偏巧這時候許和賢又病了,五少夫人這個做娘親的於情於理都要在一邊照顧的事說了出來。站起身握著七娘子的手誠誠懇懇地請托,「這幾天府裡的事,還要請六弟妹做主,恐怕我也只能在一邊幫襯啦。」

  七娘子不禁就掃了眾人一眼。

  大少夫人早已經回到了那漠然的殼中,一臉的無動於衷。四少夫人卻根本沒留心這一茬,而是撐著腦袋發呆,倒是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眼裡,若有若無,都多出了些笑意。

  大壽在即,家裡家外,無數的事,這時候五少夫人來卸擔子,七娘子要是一個接不穩,以後在府裡要立起來就難了。

  再說,七娘子從來也沒有和這些管事媽媽們打過什麼交道,不要說這時候,就是大壽過後,沒有五少夫人保駕護航,一下要接過家務,都是難事。

  她的視線又飄到了許於靜身上。

  五少爺正和太夫人身邊的丫鬟呢呢噥噥,也不知道在說什麼私話,似乎一點都沒有留心到這邊的動靜。

  大少爺卻是面上隱現憂色,似乎對七娘子的處境有些擔憂。

  許鳳佳倒好,一臉的氣定神閒,似乎對七娘子的能力極為信任,一點都不擔心她處理不來,看到她的眼風飛過來,還衝她眨了眨眼。

  七娘子不禁莞爾一笑,看回了五少夫人。

  「和賢這一病可實在是太不巧啦。」她和顏悅色地回握住了五少夫人的手,「不過五嫂也不要過於擔心,家事呢,就由做弟妹的來操心,您只管操心和賢就夠了,小孩子生病,是最小看不得的,一個不慎萬一綿延成疾,可不是鬧著玩的!」

  五少夫人的臉色頓時就有了幾分難看。

  她還沒來得及回話,許鳳佳就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又主動問許於靜,「哎,五哥,我上回聽說趙侍衛……」

  許於靜似乎一點都沒有注意到妻子和弟媳婦之間的暗潮洶湧,一下就被許鳳佳的話勾起了注意力。

  「是有這事兒,只是不知道他在皇上身邊犯了什麼忌諱!」他關切地注視著許鳳佳,許鳳佳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兩兄弟一下都暢快地大笑了起來。

  屋內頓時顯得一團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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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賢這一病,雖然十有八九是五少夫人小題大做,但檯面上的工夫也不能拉下,給太夫人請了安,又到清平苑去向許夫人報備了一番,五少夫人又帶著七娘子進了樂山居的小花廳,趕著吩咐人去給和賢請大夫,才笑著沖身邊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富春過來。」

  七娘子在五少夫人身邊看了這麼久,當然不會不知道,五少夫人身邊最信重的丫鬟也就是小富春和小羅紋,從來家務,這兩個丫鬟倒可以為她做了三四分主,她笑了。

  「還是嫂子疼我。」七娘子就誇獎五少夫人。「知道我乍然接手家務,肯定是兩眼一抹黑,也捨得將小富春留給我。」

  五少夫人也沒有謙讓,而是罕見的笑瞇了眼,受了七娘子的誇獎。「六弟妹這是哪裡話,一家人當然要互相扶持。你雖然聰穎,但初來乍到,未必鬥得過那些千精百怪的老媽媽們,有小富春在,好歹可以給你壓一壓場子。」

  許家畢竟是大戶人家,妯娌們私底下鬥得再厲害,大面上要是出了錯,惹惱了平國公,就算七娘子是最沒面子的那個,五少夫人總也要受池魚之殃。這道理,兩妯娌心裡也都明白。

  五少夫人又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就從身邊解下了一枚小鑰匙,放到桌上,笑道,「這是家下總賬的小鑰匙,六弟妹拿著,免得有需要取用,還要找我現拿。」

  平時管家主母身邊當然少不了鑰匙、對牌和賬本,一般都是由心腹小丫鬟代為保管,只有賬房內每年進出盈潤的總賬冊,平時也是妥善保管,只有到了年底對賬的時候,才由主母親自拿出鑰匙前去登冊。可以說這一把小鑰匙裡,凝聚的意義絕不止一本賬冊這麼簡單。

  七娘子眼仁一縮,笑盈盈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拈起那黃銅鑰匙仔細地相了相。

  五少夫人就微微地從眼底露了一點笑意。

  卻不想,七娘子只不過相了一相,就又笑瞇瞇地將鑰匙推到了五少夫人跟前。

  「我就是幫著五嫂管幾天家,這樣的總鑰匙,五嫂就是給我,我也不敢接呀——五嫂別怪我僭越,上有母親、祖母,這個家我們小輩只是幫著管管,總鑰匙交到誰手上,還得看兩個老人家的意思,我們小輩哪裡敢私相授受呢?五嫂說是不是這個理?」

  小花廳裡頓時就靜了下來。

  這番話光風霽月,透著那麼的正大光明,隱隱就露出了七娘子世子婦的身份,顯得五少夫人有些小家子氣了。非但在這當口稱起病來,把擔子丟給了七娘子,臨行前還要這麼算計一把……有時候人算計得多了,別人看著,倒都有些心寒。

  幾個服侍人面上雖然沒有太多表情,但神色間那股微微的認同,卻很容易被品味出來。

  五少夫人一下也沒話說了。

  這個楊家庶女,和她姐姐真是一個家裡養出來的?

  百般手段用盡,挖了無數個坑等著,她是一個都不往裡跳,偏偏言辭鋒銳之處不讓刀兵,臉皮又厚得過城牆……和這個人作對,就像是拿筷子夾玻璃球,本來就難辦,這玻璃球上還沾了無數的油!

  她勉強一笑,也無心和七娘子打嘴皮子官司,只是掃了小富春一眼,就起身告辭。「一早上就打發人出去請了鍾大夫,現在怕是已經在扶脈了……六弟妹勿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懂得我牽掛和賢的心思。」

  到底心裡有氣,就連告辭的話,都要說得暗藏鋒銳。

  七娘子全當沒有聽到,滿面春風地將五少夫人送出了小花廳時,立夏和白露也已經聯袂而至。

  這兩個大丫環一到,七娘子心裡就踏實了。上元雖然也跟在身邊,但她到底還差了幾分火候,很多事,也就只有這兩個人來辦,才能讓七娘子放心。

  她一掃室內幾個丫鬟,無聲地歎了口氣:只可惜立春命薄,前年難產已經去世,否則……

  「這是我身邊的兩個丫鬟。」又壓下了心底的一點惆悵,笑著為小富春介紹。「府裡人多得很,恐怕你們原來不大熟悉,這幾天難免要一起辦差,都認識認識。」

  小富春頓時低眉順眼地上前給立夏和白露行禮,「見過二位姐姐。」

  七娘子乘便仔細地打量起了小富春。

  這是個嬌怯怯的小丫鬟,穿著一身粉白藕荷的春裙,越發透著怯弱,說話聲音也一點都不響亮,只比蚊子叫大聲一些。和五少夫人身邊的另一個管事丫鬟小羅紋比,從氣勢上先就輸了不止一籌。這些天自己留心看來,只是勝在縝密兩個字上,比起嗓音響亮行事風風火火小羅紋,能力上也是要差一些的。

  當然,她還是個一般的丫鬟,羅紋卻是開了臉的通房大丫環,兩個人的底氣也不一樣……能在後院出頭的女人,不管是下人還是主人,都不好小看。

  「我時常看著五嫂辦差,身邊總是帶著賬冊、對牌同鑰匙,」她笑瞇瞇地問小富春,「這東西都是你收著麼?」

  小富春忙跪下來給七娘子回話,「回世子夫人的話,平時是羅紋姐姐收在小花廳後頭的櫃子裡——也都是上了鎖的,因賢姑娘病了,院子裡離不開她,就沒讓羅紋姐姐進園子裡來。不過我們少夫人剛才還念叨著這事,想必一會就有人送來了。」

  她聲音雖然嬌柔,但是口齒清楚,說話條理分明。將羅紋沒有現身的理由解釋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點了點頭,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見距離五少夫人時常發落家務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便笑道,「我回去換件衣服,小富春你在這坐坐,和白露她們說說話。」

  就帶著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們,「找一件色調肅穆一些的衣服給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隨意的墜馬髻,對著鏡子老老實實地盤了羅髻,又裝點了些金飾,前後照了照鏡子,才略略滿意,猶不免自歎,「可惜乞巧以後不到跟前服侍了,咱們還得物色一個手巧的丫鬟來專管梳頭。」

  上元等人雖然安頓內宅諸事能力是有,但在梳頭上卻的確都沒有多少能耐,聞言都笑道,「的確是要留心起來了。」

  正說話間,許鳳佳又進了西三間,見到七娘子,倒是詫異地揚起了眉毛。「我還當你已經在樂山居裡忙了,沒想到少夫人還有空回來打扮。」

  七娘子對著鏡子白了他一眼,故意沉下臉色,凝重問,「看著嚇人不嚇人?」話沒說完,自己都忍不住輕笑起來:她平時說話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如今故意作出這樣的神色,卻是極不自然。

  許鳳佳更是捧場,好一陣大笑後,才擦著眼角問七娘子,「五嫂忽然把擔子撂過來……你怕不怕?」

  雖然是個問句,但語調卻很肯定,眼角眉梢,更是含了隱隱的笑意,讓這個一向熱得灼人的青年,輻射出了融融的暖意。

  七娘子就對他綻開了一個笑。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她發覺對著許鳳佳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知道答案你還問?」她小聲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氣。「五嫂這一招,對我們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機會。」

  五少夫人忽然間撂了擔子,當然是在赤/裸/裸地為難六房,想要打七娘子一個措手不及。在樂山居裡七娘子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硬著頭皮接下她遞出的擔子。

  但她的為難,對六房來說也是個機會:這非難當然是極不得體的。當然現在許家上層的幾個大人物也顧不上和五少夫人計較這個,但只要七娘子表現出和一個正房主母相當的管家能力,就算平國公看不透箇中的委屈,許夫人也會為他挑明。

  當然,如果七娘子搞砸,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她管家的日子,肯定會被推遲到許家上下都忘了她的失誤為止。就算許鳳佳可以包容她的失敗,許夫人和大太太,恐怕都會將自己的失望發洩到七娘子身上。

  這一戰來得突然,卻也是蓄謀已久,七娘子是只許勝不許敗。

  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許鳳佳點了點頭,衝著鏡子裡的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那雙燒得化琉璃的丹鳳眼,此時此刻,一片溫存。

  「不要怕。」他的手就按上了七娘子的肩膀,和她一起看著鏡中的少婦。「機會又不是只有一次,錯過一次,總還有下一次。」

  這安慰其實一點都不甜蜜,反而務實得很有些煞風景。

  但卻務實得讓七娘子很安心:她已經肯定,就算這一次被搞砸,許鳳佳也不會責怪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轉過身子大膽地望向了許鳳佳,放任自己的視線與他糾纏片刻。「放心吧,你們男人有男人的戰場……我們女人,也有我們女人的戰場。」

  她又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固然是常勝將軍,但我也沒有輸過!」

  #

  七娘子踏進小花廳時,已經是巳時過了半刻,十多個管事媽媽到齊了不說,大都也候了有快半個小時了。

  見七娘子進門,眾人都起身行禮如儀,問過了七娘子,「六少夫人安好。」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就瞥了小富春一眼。

  連小富春都曉得叫自己「世子夫人」……這群管事媽媽,真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她就在五少夫人慣常坐的一張圈椅上坐了下來,拿起手邊的茶碗,垂首輕輕呷了一口茶,也給眾位管事媽媽打量自己的機會。

  忽然空降換人,新主管的第一次亮相當然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七娘子平時坐在五少夫人身邊看她管家,和眾人不可以說不熟悉。如何將平時那張和善的臉,換作上司的面具,很值得費一番心思。

  換衣服、故意遲到,甚至於這一刻的低頭喝茶,都是為了營造出一種權威感……不如此做作,只怕也很難讓這群手段通天的媽媽們把自己當一回事。

  七娘子就放下茶碗,抬起頭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逐個逐個地將這些管事媽媽們打量了過來。

  舊宅大院裡的管事媽媽,是最不好得罪的,這些人可以隨意進出宅門,很多時候充當了主母的手眼,只看梁媽媽可以私底下給七娘子送一大包貴重藥材,大太太根本茫然無知,就曉得這群人絕非隨便一個初哥就可以隨便擺佈,手段低一點的人,只怕是被擺佈了還茫然無知。

  她的眼神到處,有些人低眉斂目,不敢和她對視,顯出了一臉的順服,有些人卻大膽地回望了一眼才做鵪鶉狀,有些人卻是眼神飄忽,一觸即分……

  這十一個管事媽媽的精神風貌,已經在在這一對視後,給七娘子留下了初步印象。

  「家裡喜事在即,賢姐兒卻病了,五嫂心裡記掛女兒,這幾天無心管事。」她款款地交待了來龍去脈。「祖母年紀大了,母親身子不好,趕鴨子上架也好,七娘也只有硬著頭皮幫五嫂管兩天家了。」

  因為平國公許衡的關係,七娘子的大名在許家就沒有叫開來。平時自稱為小七,那是在長輩跟前,當著下人們,還能小心地自稱為七娘,只是這份謹慎,就算得上不易了。

  「我自知年小德薄,這幾日事情偏偏又多,大家蕭規曹隨,平平安安地將差事敷衍過去,母親和五嫂自然是有賞的。」七娘子格外沖小富春笑了笑,又道。「大家都是有臉面的媽媽們,這幾日務必打點精神,真要出了什麼差錯,帶累得大家沒有臉面,日後見了面也不好說話。是不是?」

  這幾句話涵義無限,眾人聽在耳中,都有說不出的滋味。七娘子又吩咐立夏,「去清平苑請老媽媽過來,這是家裡的大事,母親身邊沒個人來照看可怎麼行?」

  幾個媽媽就壯著膽子掃了七娘子一眼,見她面色雖然和煦,但打扮得嚴謹,看著倒比往日裡青春少女的樣子,多了些威嚴出來。又被七娘子微微盯了一眼,就都縮回了眼,不敢直視。

  屋內的氣氛頓時就沉悶了下來,屋子上空好似壓了一塊塊鐵錠,叫管事媽媽們的背,都比以往彎了一些。

  七娘子再一掃眾人,她滿意地笑了。

  就沖左手邊起的第一個中年管事媽媽點了點頭,「怎麼稱呼?」

  「回少夫人話,眾人都叫奴婢林山家的。」那管事媽媽便出列躬身,恭敬地答了。

  「這一回辦大事,你管什麼的?」

  「奴婢管的是金銀器皿入庫出庫保管安放。」

  「平時你管的是什麼?」

  「也是一樣的差事。」

  七娘子就偏頭問小富春,「五嫂手上,金銀器皿有沒了砸了的,怎麼算?」

  小富春不敢怠慢,偏頭稍微一想,又有些不大肯定地道,「是家下人砸的,官中出銀子融了重打,管事的罰沒月錢,沒了的由管事按冊照賠。」

  七娘子微微沉吟著,又問林山家的,「你手底下多少個人?」

  她這邊一一仔細盤問,那邊上元已經習以為常,研了墨運筆如飛地寫了一頁紙,眾人都有些忍不住想看,卻又不敢,縮頭縮腦,場面一時甚是滑稽。

  待得七娘子問完了,拿過上元手裡的花名冊看了看,笑盈盈地問林山家的,「識字不識字?」

  林山家的被七娘子這一番聞所未聞的排場給鬧得底氣全無,壯著膽子點了點頭,囁嚅道,「也識得幾個大字。」

  她們做管事媽媽的,文化水平的確要比一般的婆子們高些,七娘子點了點頭,命上元將冊子給她看了,笑道,「說得都不錯吧?」

  林山家的看時,原來上元是將自己的檔案做了一冊出來,寫了自己的職責差事,又有具體細務管轄等等。她一路連猜帶蒙,倒沒看出不對,便點頭道,「是這樣不錯。」

  七娘子點了頭,又笑道,「你先坐著。」

  她又轉向左手邊的第二個管事媽媽,開了話頭。「怎麼稱呼?」

  這一番盤問下來,老媽媽都坐在七娘子下首喝了兩遍茶了,七娘子才將十一個管事婆子堪堪問完,一時也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翻閱著這些文檔。半天才抬頭笑道,「好,現在我要你們都想一想,大壽當天早上巳時,你們會在做什麼?」

  她這問題問得很怪,一時間竟無人回答,七娘子也不著急,撐著腮一個個地看著眾管事媽媽,半晌,林山家的才壯著膽子,道,「帶人開小庫房門,取金銀器皿?」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指著另一個管事媽媽,問到,「你呢,又在哪裡做什麼?」

  被點名的是王懿德家的——她專管著知客婆子們四處招呼,這位中年婦人擦了擦額前的汗水,勉強笑道,「奴婢應當在二門裡候著,等客人們來了,便指揮婆子們上前導引,各就各位。」

  有了這兩個人開頭,眾人竟都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將大壽當天眾人要做什麼的情景,在樂山居裡用言語『綵排』了一遍。眾人在什麼時候應當做什麼,就著七娘子明確的,「午時開席,你在哪裡,在做什麼。」「辰時送客,你在哪裡……」等話語指引,竟是絲絲分明,權責劃分得清清楚楚。這一捋,就把整個局勢都捋得清楚明白了起來。

  七娘子看了看自鳴鐘,又笑著問林山家的,「如若手底下的人出了錯,你怎麼做?比方說誰打了個金荷花碗,倒把碗底給撞歪了。」

  林山家的便笑道,「我自當換一個呈上去,等事過了再回來責罰那人。」

  七娘子便點了點頭,又笑道,「是,這也是你們經過事情的媽媽會做的安排。」

  她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茶,便吩咐道,「不過從今兒起,你們的事兒就多了一樁,家裡誰出了什麼差錯,事兒不大,該罰罰該怎麼怎麼,回頭都在冊子上登記了事由、處置同經事人等,送到我身邊來備個案。媽媽們都是識字的,這差事也不難,我想著就從今兒起就都登記起來為好。」

  她又掃了眾人一眼,才笑道,「當然,五嫂手上有五嫂手上的規矩,我的規矩,也就行這幾日罷了。少不得請媽媽們遷就遷就我……話說回來,要是哪兒出了什麼紕漏,是媽媽們沒有登冊說明的,事後卻鬧到我跟前來。少不得也只好細查清楚,看看媽媽們是為了什麼沒有登冊,反倒要鬧成這樣的難堪了。」

  七娘子依然柔聲細語,只是眸中那點虛假的笑意已經冷了下去,又大又黑的雙瞳,就好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有一股說不清的威勢正往外冒,在樂山居本來就沉重的氛圍上,又吹了一層寒霜。

  老媽媽第一個就透了一口涼氣。

  這個七娘子,真是不顯山不露水……已經盡量高估了她的本事,卻不想,還是小看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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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接過五少夫人手上的熱擔子,說起來七娘子怕的也就是幾件事:第一件,壽筵三天接人待物安排得不好,冷待了客人們,或者在內務上出紕漏。第二件,下人們之間發生齟齬,事後翻嚼出來,七娘子也難免落得個處事不公的罪名。第三件,管事媽媽們打著她的旗號四處惹事,招人反感。

  也所以七娘子接過家務,先順了一遍壽筵時各大管家的流程,無形間就把眾人要做的事都理出來了,再做不好,要追責也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些管事媽媽哪一個不是人精,誰也看不著的時候,醬油瓶子倒了不扶那是有的。可現在自己什麼時候該做什麼都有了數,做不做,做得好不好,在上位者來看,簡直一目瞭然,又怎麼敢不用心去做?

  再說這個歸檔法,看似閒筆,細細琢磨起來,卻是越想越不對味。

  六房是總有一天會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七娘子明兒就死了,不然總是有她說話的一天。這些媽媽們就算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點事情出來,鬧得沒趣了,她現在可以忍,再過幾年,或者事情也就為人淡忘。

  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賬本是爛不得的,不記賬麼,府裡流言一起,她順勢一查,這當事人不登記,顯然是心虛。要登記麼,有事由有經過有人證,上了檔的事,要玩弄手腳就不是那麼容易了。——說過的話可以不認,這寫下來的字還能不認嗎?管事媽媽們要想拿著雞毛當令箭,借口七娘子的意思鬧得下人們怨聲載道,就要提防她手握證據秋後算賬了。

  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一筆,頓時就將整個局面安頓得井井有條,任何人都明白了和七娘子作對的後果:或者這三天內她不會如何,可等到三天後,這檔中記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是自己的催命符。

  五少夫人能在幾個妯娌裡上位管家,的確也是有她的長處:這位少婦性情縝密,心機含而不露,當家時懂得忍,和管事媽媽們鬥起心眼來也下得了狠手,的確有當家主母的魄力。

  可和七娘子比起來,就顯得她的手腕是那樣的平庸粗糙了……

  人家根本都不和你們鬥!今日這一番做作,就是為了告誡這些管事媽媽們:縱有千般手段,可以一時小覷主母,明裡暗裡給她軟釘子碰,可主就是主,僕就是僕。人家記在心裡,整你的時候多了去了!

  更別提自己還在一邊給她撐場面,叫人明明白白地知道,有許夫人的支持,世子嫡出的名分,七娘子上位的日子,也決不會遠了!

  她掃了室內一眼,見眾人都噤若寒蟬,心下不期然就有了幾分佩服。

  就是國公夫人在她這個年紀,恐怕都沒有這微妙的手段,將人心擺佈於股掌之間,一下就立起了自己的威儀。

  當然,立威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七娘子這一步走得固然漂亮,但要做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也遠遠不是立個威就夠了的。

  正自沉思,七娘子就看了看鐘面,笑道,「也快到吃飯的時辰了,大家都回去吃飯吧。我已經派人吩咐下去,下午家裡的雜事兒都進明德堂回話,你們有的身兼多職,就多勞動幾步,等自鳴鐘打過兩點,進明德堂來。」

  她作勢要起身時,又看了老媽媽一眼。

  老媽媽頓時回過神來,恭敬地站起身子,深深施禮。「世子夫人慢走。」

  「世子夫人慢走。」眾人也頓時都隨著老媽媽襝衽為禮,口中不知不覺,已經換了稱呼。

  #

  因為國公府喜事在即,家裡家外,無形就分作了兩套管家系統,一套是抽調出來專門籌辦喜事的人事班子,一套是平時侍候各主子們的小人事班子,五少夫人多半是早上整頓壽筵的事,到了下午再來處理家務,好在最近家裡滿打滿算也就是和賢一個小主子病了,事情並不太多,也都並不大要緊,七娘子倒是出了明德堂好幾次,將閤家上門賀壽的親戚們安頓下來,又要拜見又要認親,還要請妯娌們出來相見,雖然事情不煩難,但瑣碎得很,一個下午都沒有得閒。

  到了晚上,許鳳佳又被皇上留在宮中議事,一時出不來,她一個人吃了飯,去逗四郎、五郎玩了一會,又把老媽媽請來說話。

  「這十一個管家婆子,說起來也是這些年府裡的大紅人了。」老媽媽未語先笑,對七娘子不期然就多了幾分討好。「都是多年的老人,在府裡根深蒂固,年輕一點的主子們見了,都要陪個笑臉。第一次理事就能將她們調理得這樣服帖的——不是老身誇嘴,這些年來也就是少夫人有這樣的本事了!」

  七娘子莞爾一笑,展開上元寫就的活頁花名冊,招呼老媽媽、白露,「一起看。」

  「這個林山家的,丈夫林山是……」她一邊和白露、老媽媽嘮嗑,一邊隨手補寫更細緻的小檔案。「管的是金銀器皿,這是油水最豐厚的地兒,背後沒有人,是站不久的——」

  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看了老媽媽一眼。

  老媽媽頓時會意,她笑了,「林山家的是夫人手裡用出來的人,這些年來,對清平苑一直是很恭敬的。」

  也難怪她最為恭順,沒等七娘子的眼光掃過去,就低下了頭。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整理,「這個雷鹹清家的,油水也豐厚,和外頭男人們打交道採買,平時少不得……」

  一路理了七八個人,將這些人的家庭分佈都弄明白了,又再請老媽媽寫了些考語,七娘子又捻起了一張紙。

  「張賬房家的。」她緩緩地道。「管的是所有親戚上門送禮打點回禮,人情往來,入庫出庫的事。可也是肥差啊。」

  許家這樣的人家,每年人情應酬就是一筆大開銷,凡是有開銷,就是有油水。再說親朋好友們你來我往,每年也有名貴禮物相送,張賬房在外頭做賬房本來就是肥差,他妻子在內院也能混到這個地步,可見得這一家算是許家當紅的下人了。

  老媽媽就笑,「這是太夫人手裡留下來的老人了,平時她倒也在小賬房裡幫些忙寫一寫賬。人情往來開銷諸事,是年前才得的新差事。」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不期然就想到了頭一天旁聽時,五少夫人特地支開自己,打發張賬房家一樁差使的事。

  夫妻同在賬房當差,其實是當家大忌,內外溝通要做手腳,方便而且難以看穿,又是太夫人的人……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剛進門的時候,五少夫人那反常的表現。

  有意思,如果不是對五少夫人喜怒不形於色的脾氣有深刻的印象,她幾乎要以為五少夫人是心虛了——七娘子的眉尖,就一點點地蹙了起來,她在心底將五少夫人幾個月來的表現過了一番。

  一進門先敲打自己,耀武揚威,向七娘子炫耀,她將整個許家的人事都握在了手心。之後又軟得厲害,自己要什麼就給什麼,雖然有抱怨,但七娘子稍事施壓,屈服的速度也是快得驚人。

  如果自己不是楊棋,而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十八歲女兒家,任何一個受傳統教育,得嫡母賞識的庶女填房,面對五少夫人的態度,自己會怎麼想?

  雖然想接過家務,但五嫂將家務把持得很緊,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我是不是該再等一等?畢竟五嫂雖然跋扈,但對我這個世子夫人,也始終不敢太過分。

  最妙是五少夫人的這一番做作,竟能持之以恆,反覆描繪,直到在一個人心裡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如果不是七娘子多年來在刀尖上打滾,練出了一身識看眼色的好功夫,恐怕還真要被她瞞過去了。

  如果自己是一個平凡的庶女,為五少夫人的態度所欺瞞,並不急於接手家務。五少夫人就足足給自己贏得了大半年的時間。

  大半年的時間,她要做什麼,她可以做什麼?

  再結合一下張賬房家的反常的詭秘,以及不敢和自己對視就將眼神飄遠的表現,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五少夫人娘家雖然顯赫,但只是個空名頭,家裡子女又多,據說陪嫁並不是很多。不比楊家,先先後後兩個女兒加起來,是陪了一筆巨資進許家的。

  會想要虧空官中中飽私囊,當然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這麼一來,五少夫人這幾個月的表現,似乎已經被一根無形的線串了起來。她會忽然放手讓自己接管家務,看來是已經把賬給做平了?不然也不至於在年前把張賬房家的調走。

  但賬做得再平,也不可能找不出痕跡……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沖老媽媽歉意地一笑。

  「一時走神,媽媽勿怪。」

  她又開始逐個逐個地查對起了這十一個管事媽媽,老媽媽再度濃墨重彩地點出了蔡樂家的:這是內院的總出納,專管月錢發放銀錢支出,也是太夫人手裡留下來的老底子了。

  說起來,這十一個管事媽媽裡旗幟鮮明的也就是五個,蔡樂家的與張賬房家的帶有太夫人色彩,而林山家的、雷鹹清家的、彭虎家的——管著內外廚房採買諸事,卻是許夫人的嫡系,餘下五六個在府中根基不深,誰當家就聽誰的,縱有桀驁不馴者,也不過出於性情,卻還沒有站隊的資格。

  如果把許家比喻成一個家族企業,那麼現在出納、公關部經理與採購、倉儲、調度居然經緯分明地站到了兩邊,還都背景深厚不好隨意裁撤……七娘子由衷地感到,許家的當家主母,的確是不好做。

  交初更時,七娘子就起身送老媽媽,「以後幾天,少不得媽媽多看顧了。」

  老媽媽臉上笑得就更和氣了。「老奴分內事,少夫人千萬別和老奴客氣,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就只管打發人來請我。」

  她又神神秘秘地湊到七娘子耳邊,「夫人聽說了少夫人的行事,高興得晚上多吃了幾口飯呢,滿口只說:權先生吩咐了那麼久,直到今日起,我才是什麼心都不用操,可以好好養病了。」

  七娘子雖然不太在意這私下透露的表揚,但也不禁跟著老媽媽一笑,「能讓母親吃得下睡得香,就是我這個媳婦當得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多少話,盡在不言中。

  待得送走老媽媽,她反而又拉著白露回來,再坐到了花名冊邊上。

  「今晚老媽媽的話,都記在心裡了?」七娘子就笑著問這個甜美的圓臉少婦。

  今晚把老媽媽請過來,不但是為了盤一盤這十一人的底細,也是為了讓白露在之後的時間內,有個攻關的重點。許家家大業大,下人不知凡百,白露就這麼一個人,要八卦,也要找準對象。

  白露便露齒一笑,比了比自己的天庭,「全都記在裡頭,就是忘也忘不掉的。」

  她頓了頓,又道,「其實這些媽媽們都是紅人,平時下等婆子們嘴裡嘮叨起來,左右也離不開這些人。我聽了些日子,和老媽媽方才說的也是大差不差,慎思堂偏遠,院子裡又都是五少夫人帶來的陪嫁。滿院子裡說起來,上得了台盤的下人裡,也就是羅紋是家生子兒,母親和張賬房家的是姐妹,但據說她生母去世的早,兩家也沒什麼來往——這事知道的人似乎也並不多。餘下的人過來沒有幾年,和咱們一樣,在府裡也沒有多少親朋好友。」

  又是張賬房家的。

  七娘子眼前又出現了小富春的模樣兒……那麼嬌嬌怯怯的一個小姑娘,怎麼看都是處理內務的料子,五少夫人都肯把一個得力助手留在自己身邊了,為什麼不索性大方一些,把羅紋留下來?再說,看她回答自己問題,總要慢上半拍回想,就知道小富春決沒有羅紋那樣熟悉內務。

  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張賬房家的和羅紋之間的關係?

  「這個五嫂。」她不禁喃喃自語。「也實在是個高手。」

  她閉上眼,在心底叫出了第一天旁聽時的記憶。

  當時她決定旁聽,也是一時興起,五少夫人似乎有些慌張,和她唇槍舌劍了幾句,兩個人都沒動聲色。到了下午,反而故意讓自己晚去了一會會兒,要不是七娘子早到,恐怕整個賬務上的事,都已經被她吩咐完了。

  才聽得自己要旁聽管家,就把賬房上的人召集起來開小會,那豈不是不打自招?以五少夫人的聰明,當然不會這麼做的,所以她只能等到下午把自己支開,才有機會在言語上暗示賬房們做小動作?

  不,不對,張賬房家的當天上午雖然沒有進來回話,但五少夫人大可以派羅紋去輾轉傳話,如果她們之間有什麼貓膩,這一上午的緩衝也夠幾個人私底下交流的了。再說,五少夫人還有回去吃午飯的工夫,又為什麼一定要在下午自己隨時可能進小花廳的時候叫人進來說話?

  她就張開眼,輕聲吩咐白露。

  「這一陣你多和小富春走動走動……試試看這孩子的心性,如若是個好說話的。問一問五嫂沒出嫁的時候,在娘家得意不得意……娘家的境況富裕不富裕。」

  白露眼仁一縮,毫不猶豫地應承了下來。「姑娘放心吧,就是她不說,不得意的人,總是哪裡都有。」

  七娘子欣慰地歎了口氣:她知道白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外間又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不片晌,中元進來回報。「少夫人,揚州來的三姑太太派人來傳話,說是明日就能從通州進京了。消息是送到慎思堂的,五少夫人讓小富春過來把話帶來:說三姑太太是個急性子,也沒寄信就直接進京了,恐怕一時間還難以預備住處。請您看著辦吧。」

  饒是平國公府相當闊大,但這些天來也陸陸續續被進京賀壽的親友們給住滿了,一下來了這麼一大幫子人,怎麼安頓還真是難題。七娘子歎了口氣,「把小富春叫進來說話吧!都來了多少人?五嫂說了該怎麼辦沒有?」

  只好又和五少夫人來回傳話商議,說定了把綠天隱裡的幾間空屋打掃出來,給三姑太太等人下腳,並且臨時租賃下附近幾間客棧院子,以備不時之需。鬧到交二更時,連許鳳佳都回屋洗漱過了,才把事兒定了下來。

  如此忙碌了數日,等到四月十一日,陸陸續續,已經有要好的親朋好友上門吃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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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裂痕

  當時老人做壽,本來就有暖壽一說,太夫人又是古稀之年的整壽,自然是辦得熱鬧。只是大戶人家不喜張揚,場面鋪得再大,吃酒按理也就吃三天。正日時大吹大打,賓客盈門且不去說它,生日頭一天的暖壽酒又有講究:僅限自家晚輩為長輩暖壽,因為壽酒當天,自家人身為主人,總要笑臉相迎招呼客人,一家人反倒無暇相聚,因此這前一日的暖壽酒,才是一家兒女向長輩盡孝的好時候。

  許家家大業大,自從初代平國公從龍有功得爵始,一百多年繁衍下來,除了如今在京中襲爵的這一支之外,餘下各房有在揚州耕讀的,有在各地經商的,有巴結了出身走仕途的。說來也都姓許,卻無不想要藉著京城這一房的光輝,太夫人的七十大壽,只要是有能力的無不趕來赴會,說是說暖壽酒不比正日,自家人有說有笑可以不拘禮儀,其實平國公府這一支所有兒孫輩,也都要打點笑容出來招呼客人,暖壽酒的動靜,倒也和正日不相上下。

  除了四少爺還在邊關宿衛,分/身無術之外,許鳳佳和許於靜一早就告假在家:這三天他們也要幫著招呼親友。大少爺更是一大早就裝束妥當,親自到府中每個客人都逐一問候過了,再將人魚貫引進樂山居向太夫人請過早安,並安排眾人在捧壽池上的鴛鴦廳內聽戲。

  外頭男眷幾兄弟怎麼招呼先且不說,女眷們一般平輩全在鴛鴦廳後堂聽戲,由大少夫人並四少夫人作陪。孩子們帶到蝠廳玩耍,於寧於泰兩人半是招待,半是一道玩樂。平國公許衡親自陪著族中幾位耆宿喫茶說話,就連許夫人也掙扎病體,和揚州來的三姑太太等有輩分的女眷,在鴛鴦廳後頭的敞軒內陪太夫人隔著水看全本的吉祥戲。

  因為和賢「病勢不見減輕」,五少夫人也無心理事,不過陪侍在太夫人身邊,幫著許夫人招呼長輩們。七娘子反倒忙了半個早上,將陸續又送到的幾份壽禮一一查閱入庫了,才進了敞軒,向眾人見了禮,便同五少夫人一起敬陪末座,照應起了敞軒內的動靜。反倒是於翹、於平可以在太夫人身邊圍坐,連於安都在許夫人身後得了個座位,壓低了聲音和她閒話玩笑。

  不管家裡鬥得怎麼暗潮洶湧,當了全族親戚的面,眾人自然是一團和樂。許夫人頻頻勸太夫人多進點心,太夫人又反過來勸許夫人不要操勞服侍,場面一片熙和,就連五少夫人臉上都掛起了瞇瞇的笑,低聲和七娘子議論,「你瞧台上老生,說是女班,真聽不出一點雌音,通京城也就是春合班的郭子儀最好,最難得是女戲,還能時常叫到園子裡來唱。就是太后娘娘都很喜歡,去年萬壽月還進宮唱過幾次呢。」

  她平時看著清心寡慾,沒想到對京城人家的娛樂這樣瞭解,倒是七娘子從來對聽戲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笑著搖頭道,「我怕吵……也就是在家的時候逢年過節聽幾首昆曲,這些全本戲,鑼鼓都敲得腦袋疼。坐在這兒就有些受不了,還不知道內堂的人吵成什麼樣呢。」

  「要是在內堂坐著,說話都得順耳根子說。」五少夫人親熱地挽起七娘子的手臂,「就是在鑼鼓聲裡說私話才好,吵也吵死了,說什麼人家都聽不著。」

  「那要是聽的人耳背起來,大喊一聲『你說什麼』,鑼鼓卻又住了,可怎麼辦才好?」七娘子隨口敷衍五少夫人,倒逗得她笑個不住。

  「六弟妹只是這麼促狹!」她笑吟吟地頂了頂七娘子的額角。眾人都笑著望過來,均道,「知道的說你們是一對妯娌,不知道的呢,還當你們是親姐妹!」

  試想連七娘子同五少夫人都能做姐妹狀,敞軒內的氣氛怎麼能不好?待到全本的吉祥戲唱過了,換了丑角上來插科打諢,三姑太太就誇太夫人,「老太君真是會調養人,不但孫媳婦調養得好,孫女兒們調養得更好!這三個小姑娘水蔥兒似的,也不知道將來誰家有福氣,能娶回家主持中饋呢!」

  話尤未已,於翹於平於安三人全紅了臉,卻和江南不同,並不起身迴避,只是望著腳尖再不敢抬頭。太夫人慈愛地拍了拍於翹的肩頭,笑道,「可不正是?說來幾個丫頭也都到了年紀,可惜這些年來我老了,媳婦身子不大好,孫媳婦們又還都不成氣候,左等右等,竟耽誤了!」

  三姑太太也不等別人插口,接著就笑道,「那敢情好,說起來也是巧。就是今科狀元范智虹,他家和我們家說來也算是親戚。這孩子有個弟弟,和哥哥長得很像,也是一心讀書,身上帶了秀才功名,正是求配的年紀。我這次上京,他母親還請我『遇著合適的千萬留意』……」

  眾人就都笑道,「那感情好,狀元的弟弟,想必也是個會讀書的。」

  太夫人不禁和許夫人對視了一眼,七娘子掃過去時,就在兩個人臉上都看到了心動之色。

  這三個小姑娘畢竟只是庶女,如果沒有別樣的機緣,如六娘子能傍上皇后,或是小時候得許夫人賞識寫到自己名下,畢竟對許家來說無足輕重,她們的親事對當家人來說,也犯不著慎重考慮。出身家教差不大離,又有三姑太太做媒——這個三姑太太出身六房,在揚州當地也是有頭有臉,據說當時許夫人下揚州掃墓,就是六房接待。有著一段淵源,也的確可以做媒牽線了。

  這話一出來,於平於安還好,於翹卻是已經急得漲紅了臉:范智虹雖然才高八斗,但其相貌著實是不敢恭維,據說當時陛見,還嚇了皇上一跳。大人們看婚事講究門當戶對,孩子們看婚事,卻是怎麼都要先看臉的。這三個女兒家裡,於翹序齒最長,自然也就比別人都急了幾分。

  「還不知道家裡怎麼著呢。」許夫人咳嗽了幾聲,就緩緩開了口,隨意掃了於翹一眼,又加了一句。「若是人品端方,家裡也殷實……」

  三姑太太就笑了,「家裡雖然有幾個不成器的遠親是商戶——但他們那一房倒是世代耕讀不錯的。」她本來只是隨口一說,眼下倒是有幾分認真起來,傾過身子和許夫人嘟囔了幾句,許夫人眉頭一挑,輕笑道,「真的?要這麼說,倒是……」

  戲台上聲音小了,眾人就紛紛捉對聊天,倒也不大留意三姑太太和許夫人的對話,唯有於翹一個勁兒地向五少夫人打眼色,睫毛都要眨掉幾根,五少夫人卻只做看不見,只是拉著七娘子笑道,「六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擺譜。你不懂看皮黃,出門應酬人家議論起來,你沒話說,那就尷尬了。我教你,聽女戲,懂得的就是聽個老生,看個花旦身段,至於……」

  洋洋灑灑,就是一大篇的戲迷段子,聽得七娘子五迷三道,那邊三姑太太和許夫人各自起身出了敞軒,於翹也不再使眼色,死死地瞪著眼前的青磚地不再作聲。五少夫人才收了口笑道,「講究的人家現在都請女班,也是園子都小,不好迴避。要是園子大,戲檯子搭得更遠一些,請男班也沒什麼。所以每次權家請客都是人潮洶湧——他們家地方大,歷來都是請麒麟班的,多少戲迷一年到頭巴巴地就等著權家擺酒呢,咱們家四嫂就算一個!」

  她從來都是寡言少語,連笑容都不多,不想口若懸河滔滔道來,居然也頗為引人入勝,七娘子這樣聽下來,對京城的名班也都略有瞭解。見台上又出了全本大套的戲,鑼鼓喧天再響,她忙擺了擺手,道,「五嫂讓我細聽聽,看看能不能聽出味兒來。」

  五少夫人笑著點了點頭,果然不再說話,倒是撐著腮,隔著敞開的軒窗望向戲台,自己出了神。

  七娘子聽了一會,又回頭掃了眾人一眼,見三姑太太和許夫人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屋子,倒是於翹不知去了哪裡,心下倒是一動:知道於翹恐怕是從二人神色間得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躲出屋子去哭了。

  她又瞥了五少夫人一眼,終究是忍不住輕聲在她耳邊問,「方纔三妹衝你使眼色……五嫂是沒有看見?」

  五少夫人回過神來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環顧室內一圈,難得地露出了微微的煩躁。

  「她年紀小不知道規矩!父母俱在,親事我們做兄嫂的怎麼好插——」話說到一半,五少夫人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她掃了七娘子一眼,掩飾地一笑,卻也沒有轉開話題,而是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又如何不知道五少夫人的意思?就算於翹和五少爺的生母在世,以許夫人的強勢,這門親事也就看個太夫人的臉色就完了。五少夫人就算做工夫,也只能私底下為於翹在太夫人耳邊說幾句話,看太夫人高興不高興出面攪黃了這門親事。

  不過,三姑太太嫁得好,大伯子是兩淮鹽運衙門裡的轉運使,雖說官職不高,家境卻很殷實,和宮裡的太監閹人們往來很頻繁。太夫人和許夫人未必不高興藉著於翹的親事,拉一拉和三姑太太的關係,下一著無關緊要的閒棋。

  七娘子的心思忽然間就沉鬱了下來:她雖然並不怎麼喜歡於翹,但看著一個花季少女的一生,就這樣在轉念間被決定,依然給了她帶來了深深的不快。

  她也沒有再行探問,只是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情真意切的歎息,倒像是真的惹惱了五少夫人。

  她忽然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又急促地道,「三姑太太是早就對於靜透出過風聲,范家呢,門第雖然低了些,世代沒有做官的。但范智虹才華高妙,很得皇上的賞識,家裡親戚做的是鹽運生意。和三姑太太來往得頻密著呢,雖然眼下門第是低了些,但再過幾年考了舉人,捐個官在身上,可不也就起來了?」

  在喧天的鑼鼓裡,她的語調透著反常的緊張和高亢,七娘子倒不由被她嚇了一跳,頓了頓,才低聲問。「可於翹活像是第一次聽說……」

  五少夫人從鼻子裡笑了一聲,輕聲道,「女兒家的親事,自然是父兄做主,她知道不知道,又能怎麼著?還不是得嫁,我索性也就懶得說。」

  她似乎是被七娘子的那一聲同情的歎息惹惱,分辨似地又添了一句話,「也就是她小孩子不懂事,才會嫌人家長得丑!」

  最後一句話雖然拐著彎兒,又刺了刺七娘子,但七娘子卻並不在乎,她震驚地掃了五少夫人一眼,確認對方眼中果然有些不快,倒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禮教,從來都是約束不了人性的。

  就是受著古代淑女教育長大的五娘子、六娘子,也都會有自己對親事的憧憬。而就是最古板的大太太,也都會在高興的時候許諾七娘子『你的夫婿,你自己選』。

  儘管最後沒有實現,但也充分說明,即使是在大秦這個禮教森嚴的社會,如若情況許可,家人總是會在親事上問過女兒家的意願的。

  只看五少夫人因為自己同情於翹而生氣,就能知道她對於翹畢竟是懷抱了一份責任感,所以才會以為七娘子這一聲歎息,是在隱晦地指責她不照看丈夫的同母妹妹。而她所為自己分辨的幾句話,也說得上是有理有據。但最後一句,就實在是透露出了她的確是未曾把這件事告訴過於翹。

  對一個在道義上,在責任上甚至在自我認知上,都處於她羽翼之下的庶妹,連一句告知都懶……五少夫人是從來也沒有把於翹當作是一個有生命、有意志的存在,沒有對她釋放出一點關心,才會這樣地疏忽她的心理狀況?才會吃力不討好,為她安排了不錯的歸宿,卻還可能被於翹埋怨?

  還是她根本就沒有體會過待嫁女兒的心情,不知道每一個待嫁女兒,即使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也都還是想要盡可能地在婚事上有自己的知情權?

  以五少夫人的精明,吃力不討好,似乎不是她會做的事。

  但她會無情到這個地步嗎?她畢竟也才嫁人沒有幾年,難道連這點同理心都沒有?

  七娘子微微吸了一口氣。

  「五嫂誤會啦。」她拍了拍五少夫人的手,親切地衝她睞了睞眼,「我這歎一口氣,是歎於翹不懂事,明知道你不會害她,還這麼急赤白咧的……」

  就算是再理智再內斂的人,也都擋不住一個馬屁,更不要說五少夫人在被『誤解』之後,情緒似乎有所起伏了。

  「唉,」她擺了擺手,要說什麼又收住了口,半天,才淡淡地笑道,「總歸孩子還小,喜歡感情用事。」

  於翹對自己命運的一點關注,在五少夫人口中,就是輕描淡寫的感情用事。

  五少夫人又對七娘子親切地笑了笑,似乎為兩個人終於不再激烈地針對彼此,有了些欣慰。「六弟妹雖然年紀比我們小了幾歲,但說起來話來,倒是老成得很。」

  面具上的一絲裂縫,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彌補了過來,她又成了那個悅目而呆板的畫中人。

  七娘子卻感到了一絲涼意。

  在她身邊,所有人都有幾張面具,但她也總能窺探到面具下的一點真容。她們畢竟還是人,人性總有閃光。

  而罕見的,她更喜歡五少夫人的面具,勝於喜歡她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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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二日是太夫人的正生日,府中眾人自然都嚴陣以待,因昨日暖壽時已經由家下人進獻長壽麵等吉祥物事,眾女眷一早匆匆進樂山居由許夫人帶頭給太夫人請了安,便又回自家院子裡悉心打扮,雖還不至於穿戴命婦服飾,但也都是一律穿著正紅襖裙,配金玉寶石全套頭面,打扮得珠光寶氣渾身華麗。

  再進到久已經蒙塵的正院,此時正院上房門扉大開,明晃晃的青磚地面纖塵不染,兩邊上房裡都預備了無數的點心,正院甬道出去上房內已經開了十多個大圓桌以供賓客圍坐,幾個妯娌在正房略坐了坐便出來迎客。

  貴客由妯娌們親自導引,一般的客人也有知客婆子們接待,又都川流不息地進了正房裡間向太夫人問好祝壽,再被引進席中落座。從巳時起,一兩個時辰內陸陸續續川流不息,從一等國公夫人到許家族內的商人婦,到了午時一刻全都到齊,饒是許家媳婦多,四個妯娌也都累得不輕,大家一起在裡間坐一坐歇了腳,又都起身出了外間,打點笑臉,在自家人席上圍坐,由許夫人開始,逐個向太夫人並同來吃壽酒幾個輩分相當的老壽星祝壽。

  這樣的宴席,精緻當然精緻,但再怎麼精緻,也比不過自己小廚房精工細作的私房菜,不管誰家請客,無非都是從飯莊子裡包了宴席。貴婦們不過略略沾唇,等到吃過了,又由知客婆子們前導,一應親朋好友,除非有事先辭去的,不然全都請到小萃錦裡看戲,小朋友們引到空院子裡看雜耍。男賓們在外院自己有一處院子聽戲,還有的願意推牌九抹骨牌,也有專門的清客相陪。

  到晚上吃過酒了,有酒的朋友們領到客院安置,無酒的許家安排護院一路護送到家,可以不避宵禁。宮中又有許太妃賞出沉香木枴杖並親手寫就的福壽大字賀太夫人古稀大壽,這一日許家是熱鬧到了十分。

  許夫人身體不好,幾個做孫媳婦的事情就多了,好在七娘子預先安排了幾遍,考慮到了不少突發情況,這一天下來居然有驚無險,沒有一點差錯,處處都辦得體面。儘管她到了三更才歇下,心中卻是安穩的。

  這第三日壽酒,倒是多少有些掃尾的意思了,有些外地過來親朋們吃過三朝酒,多半就起身離京,至於京裡的親戚反倒只吃正日,第三天是不會再來吃酒的。七娘子反而更加謹慎,一大早就起身進了樂山居,將十一個管事媽媽又敲打了一遍,當天自然又是吃酒聽戲,推牌九抹骨牌,等到第四日頭上,三姑太太第一個告辭回揚州去了:卻是笑得合不攏嘴,把於翹的胳膊拍了又拍。由她開始,這一天陸陸續續有二十多戶親戚告辭,餘下還有五六戶人家,有的是有他事要在許家小住,有的是寫了船還沒到通州碼頭。七娘子又帶著眾媽媽們清點壽禮和飯莊子核對席面,一併招待餘下的客人換了院子住得更寬敞些,還有金銀器皿入賬,家下人等再發一次賞錢,飯點給粗使婆子小廝們加菜……這都是有往年的定例,出錯也出不到哪裡去,有七娘子盯著,自然是辦得妥帖。

  就這麼再忙亂了兩三天,親戚們該走的也都上路了,要留的一兩戶也都安頓了專人服侍,這個壽筵的尾巴才算是收拾完了。居然從頭到尾就出了兩三樁岔子,等報到七娘子這裡時,管事媽媽也都已經處理妥當,手段輕重合適,一點都沒有激起波瀾。

  「還以為這一次壽筵,五嫂必定會和你龍爭虎鬥,暗地裡扯你的後腿……」許鳳佳就和七娘子閒話,他又靠在炕邊,看起了邸報。

  進了四月,京城天氣已經和暖,炕上少了被垛,空間更大,許先生整個人躺在炕上,腳踩炕桌,又有了些京城惡少得意洋洋的樣子。

  七娘子將炕桌上的茶具挪到了炕下方桌上,輕輕歎了口氣,才道,「五嫂如果會扯我的後腿,我倒更開心。」她坐到炕前,在小炕桌上攤開了幾本冊子,拍了拍許鳳佳的腳背,嗔道,「你討厭,縮回去,免得又沾一腳墨。」

  「這又怎麼說?」許鳳佳懶洋洋地彎了腿,手肘撐在迎枕上,側著身子將邸報放到身前,垂頭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報上的消息,忽然哎呀了一聲,歎息道,「沒想到武千戶居然身故了,可惜,今年不過而立。」

  「怎麼,是你的老相識?」七娘子一邊沉思著一邊翻了一頁,漫不經心地和許鳳佳搭了話頭

  「嗯,在西北的時候一起打過幾次仗,不過他是桂家嫡系,我們接觸不多。人是很豪爽的,可惜身子不大好,以前受過箭傷。權子殷說他如果還在西北當值又不懂保養,活不過三十五歲。武千戶當時倒是沒當一回事,沒想到……」許鳳佳的聲音就低了下去,他抬起頭,給了七娘子擔憂的一瞥,卻沒有把話說完。

  七娘子對武千戶的死,實在是很難報以太多的感傷,畢竟她從來也不認識此人,因此只是嗯哼了幾聲表示同情,提筆又寫了幾行字。許鳳佳清了清嗓子,又問她,「剛才那話什麼意思,怎麼五嫂扯你後腿,你還更開心?」

  七娘子瞟了許鳳佳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朝廷間的鬥爭,固然險惡過內宅十倍,但男人就是男人,再細膩的鬥爭和女人的心思比起來,也都顯得過分粗豪了。

  「五嫂扯我後腿,有三個可能的結果。」她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賬本,為許鳳佳分析。「一,她成功了,我犯了個大錯,讓許家丟了臉面。於是我怏怏不樂,父親母親自然更不開心,祖母就更不用說了。三個老人家一問起來,我從前是從來都沒有理過家的人,倉促上陣,固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五嫂執掌家務幾年,忽然臨陣把家務甩到我頭上,安的是好心嗎?許家的少夫人,可不止五嫂一個,她犯不著為四嫂做嫁衣裳。」

  「二,她成功了,我犯了個不大不小的錯。雖然在家裡鬧得難堪,但所幸在外人跟前,還沒有丟臉。」她扳了一根手指頭。「父親母親雖然對我的能力不會太放心,但是新手上陣有這個成績,也還算不錯了。你呢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我們再使一把勁,頂多以後母親為我們操心得多一些,家務遲早還是要交到我手上……她又何必?再說,既然出了手,就很可能會有岔子,萬一被母親順籐摸瓜鬧出來,那才是真的丟盡臉面,這個險,她不必冒。」

  「三,她沒有成功……當然,沒有成功,也可能有幾種後果,不過反正不脫偷雞不成蝕把米,五嫂更不必損人不利己了。」七娘子微微冷笑,「臨陣撂挑子,無非是探一探我的底,指望我自己陣腳大亂,鬧得家裡雞犬不寧的。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她倒可能推波助瀾,我看啊,這一次過招,在頭天上午樂山居裡的那個小會後,她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許鳳佳一開始還聽得漫不經心,到後來反倒入神起來,尋思了半晌,才笑道,「話說得對,既然已經差了一招,就不必再一門心思地走下去,徒然做個丑角。」

  七娘子也點了點頭,「就是這個理,但懂得及時收手的人,又有多少?世上人行事,但凡總是不離感情意氣幾個字,你看五嫂做事有這樣的痕跡麼?照我看,不但這一次壽筵她規規矩矩,就是接下來移交家務,她也決不會給我在明裡使什麼絆子,指使管事媽媽們給我氣受——如果她會用這樣粗淺的招數,那倒好了。三個長輩,哪一個是笨的?她自己犯錯在先,祖母也不好回護什麼,父親再一生氣,咱們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正是因為五少夫人實在是絕情得讓人害怕,她才是個最可怕的對手。七娘子已經收起了可能有的一點輕視,她知道她和五少夫人之間的對弈,恐怕是要持續一段時間了。太低劣的手段絕不會有,這一次在許家的博弈,肯定充滿了反覆的試探,綿長的伏筆,這場戰爭雖然並不會見血,但卻也容不得她掉以輕心。

  她出了一會神,才輕輕地道,「家裡的幾個妯娌,也就只有五嫂,算得上是個真正的高手了。」

  她語調慎重,反倒逗得許鳳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聽你說話,居家過日子,倒像和綠林好漢切磋一樣,也要分個排行封個尊號的?」他空閒的手敲打著大腿,意態閒適而愜意,猶如一隻放鬆的猛獸,「既然五嫂是個高手,你又打算怎麼對付她呢?楊女俠。」

  他拖長了聲音,好像一隻老虎正在慵懶地打著呵欠,但對七娘子的凝視裡,卻分明帶了絲絲的欣賞。

  七娘子轉了轉眼珠,「我們自己的節奏,為什麼要被別人擾亂。想著對付五嫂,世子爺就著相了。我對付她做什麼,眼下該做的,是把家務好好接過來,等什麼事都上了手,再來談別的。」

  許鳳佳想了想,也只能承認,「論沉得住氣,家常我不如你。」

  他似乎還有些不服氣,又添了一句,「但在戰場上殺伐果決,你肯定不如我!」

  七娘子不由捧腹,許鳳佳先還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了想,也跟著她大笑起來。

  笑完了,她又垂下頭去,仔細起翻閱起了這段時間來的人事檔案,細細地在心裡品味著這十一個管事媽媽的性格,同她們彼此間的關係。

  七娘子從不打沒準備的仗。

  #

  四月二十日一大早,許鳳佳就起身送了最後一戶親戚啟程:這是許家族內的一對夫妻,要北上出關,去西域投靠在那裡戍邊的妻舅。就由平國公府出面和換防衛士打了招呼,傍著他們一路過宣德去,要方便得多。

  七娘子也起得早,她罕見地帶立夏和她一道請安——自從白露出嫁,立夏就是她身邊當仁不讓的大丫環,七娘子已經很少帶她四處走動,出門時往往讓她在屋裡鎮場子。尤其是這幾天事情多,她不在的時候有事報到明德堂,也有個做主的人。

  進了樂山居後廳,眾人倒是都到了,就連平國公都罕見地進了內院,給母親問好。眾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見禮,隨後才各自安坐說話。

  太夫人今天心情不錯,倒也沒有例行為難七娘子,而是拉著平國公,問他族裡那些少壯們的境況,少不得又打趣於翹,「這是為你問的!」

  許家老家在揚州,如果於翹嫁到范家,當然要和族裡多來往,小姑娘頓時騰地紅了臉,望向了地面。七娘子瞥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腮邊收緊的線條。

  她在心底無聲地又歎了一口氣,又擺出了笑臉,和氣地問五少夫人,「五嫂,怎麼還不見和賢?聽小富春說,孩子倒是已經好了。」

  五少夫人微微一怔,掃了太夫人、平國公一眼,才笑道,「好是好了,可大夫說還不能見風,我就沒有讓她出來。」

  眾人自然不免對和賢致以問候,七娘子見火候已經做到了十分,便笑著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匣子,送到了五少夫人手上,望著太夫人道,「小七年紀輕,管了這幾天家,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了。既然和賢好了,我看,這鑰匙對牌,還是還給五嫂吧?」

  她提起和賢,無非就是這個用意,但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卻還都是齊齊一怔。

  還以為她會順水推舟,就這麼把家務接過去了……卻不想,總鑰匙也不接,今天更是當著平國公的面,提出了要還權的事。

  平國公一個月也就進樂山居幾次,硬是要拖到這一天才說,她安的是什麼心?

  太夫人一邊思忖,一邊笑盈盈地沖五少夫人微微點了點頭。

  五少夫人卻是驚疑不定,又閃了平國公一眼,才徵詢地看向了七娘子。

  她從頭到尾都沒瞥五少爺一眼。

  平國公也不禁捋了捋腮邊的幾莖短胡,眼神閃動間,將七娘子上下打量了幾遍,才淡淡地道,「這幾天,楊氏裡裡外外打點得不錯……這個月底,你進宮給太妃請安時,也把家裡的盛況好好和太妃說一說,讓太妃也跟著開心開心。」

  這話雖然輕描淡寫,但太夫人眼角卻不禁跳動了幾下,深思一閃即逝,才又露出了那慈愛的笑。

  五少夫人臉頰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縷紅暈,她淺淺地長出了一口氣,接過七娘子手中的小木盒,笑道,「其實說來,還是六弟妹當家最名正言順的。自從你過門,我就久已有了這個心思……」

  竟是乾乾脆脆就坡下驢,提出了移交管家權的事。

  七娘子有這個魄力,把到嘴的肉吐出來,五少夫人卻也不差,這塊肉都已經被她吞進肚子裡了,卻還是說吐就吐,半點猶豫都沒有。

  平國公看向五少夫人的眼神裡,頓時就多了幾絲好感。

  七娘子看在眼裡,暗暗又長出了一口氣,面上卻是做鵪鶉狀輕聲細語,「五嫂這是說哪裡話,小七也就是聽祖母和父親、母親的意思做事……」

  一時間,眾人就都看向了平國公,卻是神色各異,都有思量。

  平國公思忖片刻,卻笑道,「這件事還要問一問你們母親,張氏也別著急撂挑子,先把盒子收進去再說吧。」

  七娘子頓時放下心來。

  剛才那一席話聽起來就像是嘮家常,其實幾個重量級人物,都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於情於理,只要七娘子不是個白癡,許夫人多病,就該世子夫人當家,平國公自己都無法左右這麼個道理。而他也的確在七娘子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表明了進退間的分寸後,給了七娘子自己的許可——他主動讓七娘子進宮給太妃請安。

  給太妃請安的,當然是許家的主母或者准主母。這點意思,五少夫人和太夫人不會聽不懂。五少夫人也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反應,她乾乾脆脆地放了手。

  但接過管家權,怎麼接也是問題,只聽這句話,就知道平國公雖然欣賞五少夫人放權的利落,但對她臨陣撂擔子的事,也不是沒有不滿。終究,他還是顧念許夫人同許鳳佳這個嫡子的。他是要把交接的時機交給許夫人決定。

  如果七娘子猜得不錯,許夫人肯定會要求在交接之前,清一清五少夫人理家這幾年的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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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許夫人開春這一向睡得都不安穩,老媽媽一早就進樂山居帶話,請眾人不必過去打擾她休息。七娘子也沒有就回明德堂,而是命立夏把這幾天的大小事情和五少夫人說一說,免得五少夫人忽然間重新接手家務,接不上趟。

  五少夫人就笑著和七娘子客氣,「哎,我也就是再幫著六弟妹管幾天家,糊糊塗塗過去了也就是了,六弟妹幹嘛這麼客氣,有些事,你也要抓起來了。」

  大少夫人是一早就跟著大少爺回至善堂去了,四少夫人倒是還沒動身,進了淨房出來,又打算陪太夫人撿佛豆,人才走到了小花廳門口。

  聽了五少夫人的這句話,她不由回轉身子,帶著嗤笑地閃了這對妯娌一眼,才轉過身大步進了內堂。

  「老祖宗。」隔著簾子,還能聽得到四少夫人撒嬌的聲音。「上回我回莫家的時候,我娘說……」

  五少夫人的眼神頓時就是一沉。

  四少夫人是太夫人娘家的親戚,說起來,關係也很緊密。

  從前她執掌管家大權,四少夫人怎麼得寵,和五少夫人也沒有太大的利益衝突。但現在管家權眼看著就要交出去了,太夫人的歡心,一下就成為了五房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這時候看到四少夫人爭寵,她當然會有不悅。

  七娘子含笑旁觀,倒是把五少夫人心境上的這點變化,盡收眼底。

  她想了想,卻沒有立刻出言刺激五少夫人,而是扯開話題,和五少夫人閒話,「於翹的婚事,看著倒像是說得很不錯。」

  提到於翹的婚事,就提醒了五少夫人,在這件事上,七娘子和她倒是個知己。

  「范家畢竟殷實,人口又簡單。」她微微一笑,「祖母和夫人都很滿意,三姑太太也覺得於翹是個好孩子,想必等回了揚州,這門親事就能定下來了。」

  「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七娘子也很有感慨,「也好,於翹說出門了,也才好提於平、於安的親事。」

  又和五少夫人客氣了幾句,立夏和小富春才從偏室裡手拉手地走了出來,小富春笑嘻嘻地低聲和立夏說了幾句話,才鬆開手,和五少夫人呢喃去了。

  倒是小羅紋今天依然不見……

  七娘子笑著起身和五少夫人道別,就帶著立夏出了樂山居。

  還沒有走到小萃錦大門前,清平苑的小丫頭就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將七娘子請進了清平苑。

  #

  七娘子進內室的時候,許夫人正靠在炕邊用早飯。她看來雖然很有幾分憔悴,但精神頭卻很不錯。

  「小七來了。」許夫人就招呼,「來,坐下來再吃點!」

  儘管許夫人對七娘子一向不差,但也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

  七娘子自然也不會在這時候玩什麼清高。

  她溢出一絲淡淡的笑,順從地坐在許夫人對面,輕聲問候,「母親昨晚又沒睡好?」

  「老毛病了。」許夫人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就著小丫鬟的手吃了一勺杏仁茶,才笑道,「今早你公公進來看我,說了幾句話,我這心裡一鬆,精神可不就又好多了?」

  許夫人這病,病在多年思慮,所以睡不安枕。如今七娘子在府中的所作所為,可圈可點,讓平國公自己提出移交家務,太夫人和五房也一句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心情怎麼能不好?心情一好,精神也就好多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任許夫人欣賞地望著自己,低頭也捻了一塊棗糕入口,卻沒有多說什麼。

  貶她,她不當回事,讚她,她也是這麼淡淡的,決不會喜形於色……許夫人眼底的欣賞就更濃了。

  兩個聰明人之間,從來不需要長篇大論地剖白心事、表明忠誠,很多時候,事實自然能證明一切。七娘子不但應下了五少夫人的挑戰,還應得這麼完美,她的表現,已經足夠讓許夫人驚艷。

  只可惜當年……

  她的眸光不禁又黯淡了下來,想到了在過往的塵煙中所埋葬的一切。

  「壽哥、福哥這一向還好吧?」許夫人沒有提到家務,反而把話題直接轉到了兩個金孫身上。

  七娘子雖然有些訝異,但回答得卻很快。

  「都還好,福哥已經認得幾個數字了,話也說得越來越清楚。」想到五郎的表現,七娘子不禁就是一笑。

  這孩子從小就活潑外向,著實是惹人憐愛,就連一點心機,都使得很可愛。因為七娘子怕他們從小齲齒,所以對甜食一直控制得嚴,好容易有了什麼客人,或者到祖母這裡玩耍,才能吃上幾顆糖。

  「上回他們外祖母過來做客。」七娘子就笑著和許夫人說故事。「五郎呢,就撒嬌發賴的,從外祖母那裡騙了十多顆松子糖。卻偏偏又不吃,反而還要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裝起來。母親還記得,四郎最喜歡您身邊小珠江做的那個小娃娃,有時候走到哪裡都不肯鬆手。五郎呢又喜歡逗哥哥,那些松子糖,他自己吃一顆,等四郎也想要了,就和四郎換,一顆松子糖,換小娃娃給他玩一會兒……」

  她故事還沒說完,許夫人已是朗聲大笑。

  「真是個調皮鬼!」她臉上煥發出的快樂,實在是清晰可辨。「想來沒幾年,等孩子長到七八歲,明德堂裡可要亂了!」

  「四郎也不差呢,」七娘子抿唇一笑。「這孩子現在也會說許多話了,他換是和五郎換了,可一等丫鬟、養娘們換班去吃飯了,就騙進來服侍的春分,『春分姨姨,要娃娃』……春分也不知道內情,就從五郎懷裡把娃娃哄走了給他。這可不是又吃了糖,又不丟娃娃?倒是委屈得五郎哇哇大哭……」

  就連剛進屋不久的老媽媽,都不禁失笑。更別提許夫人了,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已年輕了好幾歲,眼角眉梢,都煥發出了光彩。

  一對孩子,給老人家帶來的樂趣實在是無窮的。

  「這四郎怎麼忽然間學說話學得又那樣快了?」她興致勃勃地和七娘子念叨起了育兒經。「就是前幾天,他們過來給我請安。『見過祖母,祖母安康』幾個字,四郎是說得字正腔圓,一點都不比五郎含糊!」

  七娘子也沒有瞞許夫人,她添添減減,把四郎學說話始末告訴了許夫人,就連四郎在五娘子靈前說的那幾句話,都沒有瞞她。

  提到五娘子,許夫人自然要唏噓幾句,卻也很欣慰,「你一直說四郎心裡明白,那是你做娘的偏心兒子,我倒是聽過就算。這麼一說,四郎倒真是內秀,心裡是一點都不糊塗,明白得很!」

  她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多了一絲溫情。

  七娘子雖然面上不顯,但對四郎、五郎也的確不差……最難得並不避諱生母,讓孩子們從小就懂得念著自己的生恩。換作別個續絃,能不能有這樣的胸襟,還是兩說的事。

  許夫人就緩緩長出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娘年紀大了。」她靠上迎枕,示意下人們撤走滿是碗碟的小炕桌,放到一邊收拾。「身體也不好,腦子更是不頂用——也不想用了。」

  她仔細地觀察著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依然是含著微微的笑意,平靜地等著自己的下文,並沒有半點雀躍,剪水雙瞳古井不波,似乎對許夫人接下來的話,沒有半點期待,也沒有半點畏懼。

  許夫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悵惘地回想起了當年。

  就是自己在七娘子這個年紀,都沒有這份千錘百煉後的寧靜……如果不是出身不夠,這孩子就是入主中宮,都夠格了!

  她再不猶豫,而是坦然地拔下指間的紅寶石戒指,放到了七娘子手上。

  「你很好。」她誇獎。「從前頂著病軀還要盤算,是因為六房實在沒個能做主的人,娘也只好抱病而上。如今有了小七,娘就可以退下來歇著了。」

  她見七娘子看著手中的戒指,便親自捻起了那沉重的金飾,套到了那青蔥一樣的指節上。

  「這是許家主母的信物,當年,我也是從你祖母那裡接過來的。」她略帶嘲諷地笑了。「當然,你祖母是戴到了實在不能再戴的時候,才給了我。」

  她話裡的意思,七娘子不會不懂:許夫人是熬到了老平國公去世,才從心不甘情不願的太夫人那裡,要來了這枚戒指。

  「該放手的時候就該放手,娘不會學她——」許夫人笑了。「有了戒指在手,你就是許家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就連娘也要聽你的安排,這家務什麼時候接,怎麼接,你來決定,我只管聽你吩咐做事。」

  七娘子收緊了拳頭,品味著這猶帶餘溫的金飾緊貼著自己掌心,一時間,倒真有了些頭暈目眩。

  她沒有想到許夫人居然放權放得這麼利落。

  當然,五少夫人放權,也放得乾脆,但那畢竟是在衡量情勢後做的選擇,從根本上來說,她是不得不為。

  許夫人就不一樣了,平國公還在,於情於理,她都可以把這枚戒指捏在手心,考量、指示七娘子的行事方針,就連七娘子自己也不會有不悅。畢竟她是平國公夫人,只要有這個頭銜在,她就是自己的上司,她也有這個權力來指導和約束自己的行動。

  可許夫人卻乾淨利落地將所有的主導權都交給了自己……對這個做慣主母的強勢人物來說,這一放,是放掉了幾十年來握在手心的強權。即使她本人的身體情況已經不容許她再勝任許家主母的職位,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點,能心甘情願地放手?

  在這一刻,她對許夫人有了一絲敬意:這位貴婦人當然並不完美,但她卻實在是個強大的人。

  她沒有多做推辭,而是誠懇地望向了許夫人。

  「小七不會讓母親失望的。」

  許夫人點了點頭,卻又歎了一口氣。

  「我這一生很少行差踏錯。」她的語調又低沉了下來。「唯獨在兩樁婚事上,都錯得厲害。第一樁就是你二嬸,第二樁,是你五姐。」

  「縱使這兩樁婚事也都不是我一手安排。」許夫人面沉似水。「但在道義上,我是錯了。尤其你五姐的死,是我晚年最大的憾事。」

  在這一刻,她終於露出了對五娘子的痛惜。

  而七娘子也已經明白了許夫人的下文。

  「我是你五姐的三姨,從小看她到大,她的性子,很合我意,卻並不適合做許家的主母。」許夫人抬起眼,她銳利的眼神,直刺進了七娘子眼底,似乎要將她看穿。「大家主母,凡事要以大局為先。什麼事,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我何嘗不想把許家翻過個來,整件事,查得個水落石出?難道你娘,我親妹妹和我反目,我心裡不難受?」

  「但當時朝局方才翻覆,你幾個嫂嫂背後也不是沒有靠山,事情鬧得太大,再來一個親家和許家反目,扯來扯去,很可能會讓整個許家都牽扯進說不清的麻煩裡。」許夫人的語調就冷了下來。「鳳佳人在廣州,做的事你也知道,不是沒有危險。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們都不能行險一博……再不情願,這件事也只能糊塗了賬,讓穩字當頭!」

  「等到你接手家務,在府裡站穩腳跟,肯定要把當年的事再翻出來。」見七娘子張口欲言,她又舉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七娘子的話頭。「我也絕不會制止你,我也想讓兇手伏誅,就是你公公,心裡也並不是不惱火。」

  「但,我們是世家大族,如果連我們家自己的事都要鬧得滿城風雨,臉面何存?」許夫人歎了口氣。「再說,宮中還有太妃,這個姑奶奶對許家的關心,並不亞於我們許家的媳婦。更有你公公,一心要在幾兄弟之間端平這碗水。小七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七娘子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如果說許夫人前頭的表白,還是在向她、向她背後的大太太表明自己的難處,有求和的意思,她的最後一番話,含義就深得多了。

  七娘子上位,肯定要查五娘子的死,這件事,許家人心知肚明,她當年在明德堂內的表現,還沒這麼快被淡忘。

  但平國公這個許家的主人,卻不會容許七娘子為了徹查五娘子之死,把許家弄得風風雨雨,也不會容許七娘子借五娘子的死栽贓陷害,打擊其餘幾房。她的腳步要走得穩,要等到能端出真憑實據的時候,再來和平國公談懲處真兇的事。

  「我明白娘的意思。」她真心實意地說。「該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之間,總是會有矛盾……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

  許夫人欣慰地歎了口氣。

  「從今天起,娘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她留戀地望著七娘子指間的戒指一眼,又笑了笑。「等到月底進宮的時候,把你的戒指給太妃看一看……聽聽太妃的意見,貴人在宮中閒居無聊,難免囉嗦一些。你也不要和她爭辯,只是聽一聽,貴人能多喜歡你一些,你在府裡也更有臉面。」

  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以小七的聰明,怎麼會不知道該怎麼行事?小七告訴我,這家務,該怎麼接。」

  七娘子偏了偏臉,毫不猶豫地道,「小七想著,差也不差這幾個月,索性等到今年秋前把賬算了,再做家務交割。多幾個月,也多些準備。」

  許夫人驚喜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和老媽媽交換了一個眼色,她笑了。

  七娘子真不愧是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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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的十多天裡,府裡就很平靜。

  北方秋收晚,總要到了八月份再全線收割,所謂的秋後算賬,就是指一年到了秋後,莊頭們才會變賣糧食結算現銀,和主家結賬。七娘子要秋前算賬,就要到八月初才接過家務,連頭帶尾算起來,還有四個月的時間。

  平國公府上上下下,沒有多少人是沉不住氣的,當然也就沒有人立刻對七娘子換了一張諂媚的臉,眾人依舊平靜度日,五少夫人依然每日裡到樂山居理事,日子似乎是沒有多少變化。

  倒是許鳳佳卻閒了下來,皇上這陣子感了風寒,成日在乾清宮幽居不出,只有隔日和內閣們在華蓋殿裡議事,也都是短短一兩個時辰就散會了。朝廷中雖然還有紛爭,但因為皇上身子骨沒有見好,眾多摩擦,反而一時都緩了下來。

  到了四月底,許太妃的生日也到了,許家自然早就物色了名貴禮物送去,因為不是正經大壽,皇上身子又不大好,宮中也不過是稍事宴席慶祝,並沒有大辦,就連許家人都是在生日第二天進宮請安,為太妃恭祝生辰。

  既然平國公已經發了話,這一次進宮就沒有五少夫人的份——宮禁森嚴,除非是大年大節全體命婦進宮朝拜,否則平時進宮探視,即使以許家的身份,也就是當家主母能夠代表全家進去,一般不管家的媳婦們,是很難得進宮的。

  四月三十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許鳳佳叫了起來,他大少爺自管自去舞劍打拳,幾個丫鬟們卻都等到許鳳佳出了門才一擁而入,將七娘子簇擁進淨房梳洗,又出來盛裝打扮:還特地從清平苑借了手巧的小珠江來,為七娘子梳頭。

  小珠江來得早,在西次間裡等了有一炷香,才被立夏拉進西三間裡,一邊給七娘子梳頭,一邊就好奇地悄聲問立夏。「還當姐姐素日裡也是個勤快人,怎麼都這個時辰了,還不進屋叫人……要不是世子爺起得早,沒準少夫人就要誤時辰了。」

  七娘子聽她一問,頓時就紅了臉,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嘻嘻地沖小珠江擺了擺手,輕聲道。「好妹妹,你進府晚不知道……世子爺在屋裡的時候,我們是不進去的!免得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事……」

  小珠江先還很有些納悶,從鏡子裡看了七娘子一眼,頓時又緋紅了臉頰,不敢多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為七娘子梳了頭插戴頭面。見幾個丫鬟都散開了自顧自做事,才低聲沖七娘子賠罪。

  「奴婢不會說話,衝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雖然也很窘迫,卻知道小珠江不熟悉她的脾氣,心裡只有更怕,她擺了擺手,微笑道,「你的頭梳得很巧——是家傳的手藝?」

  梳頭也是門學問,尤其是命婦進宮要梳的髮髻,手法繁複,並不是等閒幾個小姑娘就能梳好的,小戶人家到了要打扮的時候,就得請遊走街頭巷尾的梳頭婆子幫忙梳頭,中等人家則往往有幾個專門梳頭的丫鬟各院裡幫忙,也就是楊家、許家這個層次的大戶人家,才會各院裡都有一兩個巧手的丫鬟婆子,幫助梳頭。

  小珠江見七娘子和氣,倒也就放開了些,點頭笑道,「我娘做小丫鬟的時候,在武安公夫人身邊梳頭,沒幾年老夫人去世,就跟在夫人身邊梳頭。一直梳到前些年眼神不好使了,才把奴婢替換上來。奴婢的幾個姐姐也都是專事梳頭,大姐姐就跟在大少夫人身邊,給她梳,二姐姐還被太妃要進宮裡梳了幾年才放出來,太妃賞了一箱子的首飾……夫人又開恩放她出去,現在日子過得好興頭呢。」

  武安公是平國公許衡的祖父,從那個時代開始,小珠江一家子就專事梳頭,也算是專精一道了。七娘子心中一動,就望著小珠江笑問,「那你們家還有妹妹不成?若有,頭梳得怎麼樣?」

  小珠江喜得忙笑,「有,有,奴婢家裡六個姐妹,現在還有兩個在家呢。」

  她就靠在七娘子耳邊,推心置腹地道,「這話也就是對少夫人說了,雖然大妹妹年紀大,今年有十五六歲了。但小妹妹手更巧,性子也沉穩……」

  七娘子會意地笑了,她點了點頭,「好,那就找個日子,把你的小妹妹叫進來,梳個頭給我看吧。」

  #

  這一次進宮,七娘子就沒有先進坤寧宮請安,而是直接由宗人府派出的宮人引路,安步當車,直進了寧壽宮。

  許太妃身穿便服,正在當院散步,見到七娘子的身影進來,她頓時就露出了笑容。

  「今兒個侄媳婦來得早!」

  比起頭回見面,這一次,許太妃就要熱情得多了。

  七娘子忙笑著給許太妃請了安,才抬頭向許太妃解釋。

  「頭回是二姐帶著進來,自然要先到坤寧宮請安。這一回是小七自己進來,就不去坤寧宮打擾娘娘了,知道的說我們重禮,不知道的,反而要說我們貪圖娘娘位高權重……反而不美。」

  她本來也不會解釋得這麼詳細,只是許太妃的性格充滿控制欲,把自己的意圖解釋得清楚一些,很方便老人家對自己的處事進行指點。

  兩個人邊走邊說,已經進了內殿,在東暖閣落座,自然有人為兩位貴婦,奉上滾燙的熱茶。

  許太妃也果然立刻就教育起了七娘子。

  「你的想頭,也不能說錯,進宮是為了見我,若果先進坤寧宮,那成何體統?傳到外頭去,人家還以為皇后的架子太大,竟讓連我們老輩的風頭都要搶,她知道了,心裡也不會高興的。」她呷了口熱茶,又放下了茶碗。「不過等一會你從寧壽宮出去,難免也想進景仁宮探望你姐姐,那就要先去坤寧宮轉轉了——」許太妃拖長了聲音。「這也是為你六姐著想嘛!」

  七娘子立刻低眉順眼,滿足許太妃的說教慾望。「還是姑姑老於世故……您不說,我就要直接進景仁宮了——免不得還要請姑姑派人先為我去通報一聲了?」

  許太妃就舒心地笑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你這孩子聽得進人教,這一點就要比別人強。別急,在我這裡多坐坐,說一說家裡的事給我聽嘛。」

  於是就鉅細匪遺地盤問起了七娘子許家的家務,一併許家眾人的安好。

  看來,上回她問得那麼仔細,似乎並不只是為了麻痺七娘子,只是出於習慣地關心許家的內務。

  七娘子多少也有些感慨:如果六娘子沒有孩子,恐怕十多年後,也會這樣關心楊家。

  她沒有絲毫不耐,仔仔細細地回答了許夫人的問題,還說了些四郎、五郎的趣事給許太妃聽。許太妃果然聽得開心,直呼等孩子們再大一點,就要抱進宮來給她看看。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自然也就越來越和氣了。這些后妃雖然風光無限,但久居深宮,恐怕日常連說話的人都不多,難得有人進來探望,自然是越看越喜歡。

  說完了家常事,七娘子又反過來關心許太妃。「這一向姑姑身體可好?皇上想來也時常進來探望吧……」

  許太妃笑得和吃了糖一樣。

  「我好著呢。」她揮了揮手。「皇上本來還時常進來看我們的,只是最近他身子不好,風寒難愈,也就很少進後宮來了。」

  她頓了頓,又掃了七娘子一眼,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什麼。

  殿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耐心地等待著許太妃的下文,也在心裡掂量著許太妃對自己的態度。

  沒過多久,許太妃就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皇上想著要動焦閣老了。」

  她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了一股難言的魄力:在這一瞬間,許太妃已經不是那個寂寞的中年人,她又成了高高在上,靠近權力中心的太妃。

  七娘子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但卻並沒有驚呼。

  「姑姑這話——」

  「這件事恐怕現在還沒有出乾清宮,不過,只要皇上拿定了主意……焦閣老倒台,也就是幾個月的事情。」許太妃壓低了聲音。「回去以後,你對你婆婆提一提。」

  許太妃久居深宮,又靠近皇上,能得到內線消息並不奇怪。七娘子細心一想,也就釋然。

  封錦和連太監雖然會照顧自己,但卻並不會把每一個消息都傳到自己耳朵裡。像他們這樣搞特工的人,當然不會貿貿然地和明面上的官員們走得太近。

  她也無意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派人向這兩人打聽消息。

  既然如此,太妃也就成了許家的一個重要消息源……她在後宮經營多年,於乾清宮中有一兩個眼線,也不是什麼怪事。

  「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她低眉應下,又追問,「皇上打算怎麼下手,姑姑心裡有數嗎?」

  皇權要和相權較勁,朝野之間肯定要再起風波,大老爺能不能把握機會上位,就得看他的手段了。

  許太妃會意地笑了。「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們家和焦家走得不近,我也沒打聽那麼多!等你六姐更有體面了,她知道得肯定更多。」

  似許太妃這樣的紅人,也都只能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見一見家裡人,六娘子肯定是不能隨便和家裡傳消息的。要等到她成了氣候,楊家才能在宮裡有一條消息線。

  七娘子也沒有多問:這種事,本來也不是許太妃能打聽得很詳細的。

  只是這消息對她卻別有意義,如果楊家成功上位,那……

  她仔細地考慮了一番得失,還是搖了搖頭。

  這件事,並不只是她能想得到,如果不把握時機被被人搶先一步,這一番盤算,可就白費了。

  她也壓低了聲音,作出了一付神神秘秘的樣子。

  「小七也有一樁新鮮事,想和姑姑說說。」

  許太妃頓時感興趣地笑了。「怎麼,你姑姑現在這個身份,還有什麼能做的事不成?」

  她是會錯意,以為許家有事要請托太妃在宮中使力了。

  七娘子趕忙搖了搖頭。

  她輕聲將林家三爺的事告訴了許太妃,又為她分析。「皇上從小就有主意,恐怕對周貴人不會沒有念想……這麼照應林三爺,還不是因為周貴人在這世上,也就只有這個拐著彎的親戚了。」

  周貴人出身小家,父兄多年前都已經去世,兄長留下的唯一一個孩子也是少年夭折,說起來,世上也還只有林三爺一個人,和周貴人能扯上一點關係了。皇上對他都這麼照顧,對周貴人的感情,可想而知。

  許太妃頓時目光連閃,露出了沉吟之色。

  到底是在宮中打過滾的人,能做到皇上的養母,不可能沒有心機。

  半晌,她才略帶些猶豫地和七娘子商量,「皇上惦記生母,其實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只是太后那裡……」

  提到太后,她微微露出了不屑之色。「太后性子專斷,要說這件事,那必定是要和她明爭暗鬥一番——皇上對牛家可也一直不差。」

  雖說許家、牛家眼下都很得意,但相較兩邊的功績,就很容易讓人有皇上壓許家、抬牛家的印象,許太妃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會有這份猶豫,也很自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姑姑難道忘了宋朝的莊懿皇后是怎麼獲封的麼?」

  許太妃頓時色變。

  劉娥故事,許太妃當然不會不知道。她以一介民婦的身份,得到皇子喜愛,數十年矢志不渝,最終得登後位,可以說是後宮女子中的傳奇人物。太后和許太妃當年兩人一起養育皇太子,與劉娥、楊妃一道養育宋真宗的境況也很相似。

  宋真宗是從小在楊妃宮裡長大,幾乎從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誰的,就是這樣,在劉娥去世之後,誤以為生母李妃遭到冷待,尚且勃然大怒,派兵圍了劉府……要不是查知李氏是以皇后冠服下葬,險些劉家就要倒霉。就是這樣,還是給李妃追封了莊懿皇后的謚號,論待遇,是一點都不比他的小養母楊妃差。

  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來,在室內煩躁地踱起了方步。

  老半天,才坐回原處,幾乎是湊在七娘子耳邊問,「這是大哥的意思,還是大嫂的意思?」

  看來,太妃是有些心動了。

  「這只是小七的一點想頭。」七娘子坦然地道,「母親身體不好,最忌胡思亂想。我們也不敢把事情拿去煩她,免得她又添病症。父親也忙得厲害,小七想,後宮裡的事,還是宮妃開口,是再好不過的了。就直接告訴了姑姑知道。」

  「你這孩子。」許太妃不免嗔怪。「這種事,怎麼都要問一問大哥大嫂的意思……」

  七娘子就抬起頭認真地看向了許太妃。

  「姑姑……這句話,按理也不是小七的身份能說的。」她的語氣嚴肅了下來。

  許太妃不禁一怔。

  「如果這件事先過了父親、母親。」七娘子的語調不緊不慢。「許家現在的榮華富貴,已經到頂了,父親、母親想的肯定不是再上一步,而是怎麼維穩。有些事,收益不清楚,但風險擺在這,他們是未必會做的。」

  「但姑姑您深宮獨居寂寞,皇上親您多一些,您就能少些寂寞,多些親情。」七娘子拉長了聲音。「可若先告訴父親、母親,又被打回來了,再告訴您,就難免有挑撥的嫌疑了……」

  許太妃已經全明白過來了。

  太后心胸狹窄,這件事誰提,誰都要得罪太后。在許家,富貴到頭,也不必無謂和牛家交惡,兩邊不遠不近,距離正好。這件事七娘子要是過了長輩,十有八九會被否決。

  但在許太妃,後宮中誰得到皇帝的感激與歡心,誰的日子就更好過,尤其她是太妃,宮妃還可能恃寵而驕排擠別的競爭者,太妃卻根本沒有獨佔皇帝恩寵的需求。能得到皇上的感激,她的下半輩子就會過得更順。

  七娘子這番話,可以說是已經有了挑撥太妃和許家關係的嫌疑,一個弄不好,就會造成誤會。所以她說自己不該說,也是常理。

  「這番話,也的確不是你這個身份該說的。」許太妃板起臉。「許家和你姑姑本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公婆又怎麼不會為我考慮?」

  七娘子頓時紅了臉,跪在地上聽許太妃的訓。「是小七失言了。」

  許太妃沉著臉,半天才冷冰冰地問,「既然知道不該說,那又為什麼要說?」

  「小七是和六姐一道長大的……」七娘子囁嚅,「姐妹之間無話不談,上次進宮,六姐說了許多宮中的寂寞,小七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也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許太妃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親手拉起了七娘子,親切地責怪。

  「這還好是和我說,若是被別人聽到,豈不徒惹誤會?以後,再不要這樣不小心了!」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已經多了一股脈脈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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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一回許家,就直接進了清平苑,把皇上有意扳倒焦閣老的消息告訴了許夫人。

  許夫人聽得漫不經心,等七娘子說完了,索性直接說。「以後這些事,你直接和世子說吧,要是事關重大,就去夢華軒遞個話,和你公公說去……我就等著專心養病,再抱幾個孫兒孫女,外頭的事,是再不想管了。」

  說放權,許夫人還真就放得瀟灑。

  七娘子倒有些無語了,只好吶吶地應下來。「想來升鸞也回來了,那小七就讓他轉告公公吧。」

  又請示許夫人,「說起來,也有時日沒回娘家走動了……」

  七娘子上一次回娘家,其實就是三月底的事,說起來才剛剛一個月。

  新媳婦出嫁第一年,並不能經常回娘家走動,就連二娘子做到了侯夫人,在府裡握有大權,也就是兩三個月回娘家走一走。

  許夫人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既然從太妃那裡知道了消息,你當然要回家走走。」

  她沉思了一下,又指點七娘子。

  「這種事,既然連太妃都已經知道了,想必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你也不必馬上告訴國公,我們家和焦家畢竟沒有多少來往,這一次,也就是隔岸觀火。不過你還是和世子商量一下,自己斟酌著時間,和哥嫂們都打打招呼——畢竟是一家人,家裡爭得多厲害,對外,還是要互相照顧。就說你大嫂,韓家也出了一兩個焦閣老的門生呢!」

  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

  她是第一消息源,當然會在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和婆家、娘家分享。現代信息爆炸,消息已經不值錢了,可在大秦,很多時候一個準確的消息,甚至比金銀珠寶更來得寶貴。

  有消息就是有人情,這人情怎麼賣,那就有講究了。

  許夫人這句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可以借這個消息,籠絡一下大少夫人。

  七娘子就一路沉思回了明德堂,仔細地斟酌起了大少夫人這個人。

  她身為庶長媳,將來分家不分家,都自然有一份應得的財產,大少爺又爭氣,只要對自己稍稍示好,讓兩邊不至於敵對,就可以保有一份安穩的生活。這樣的人無慾無求,反而最難對付。

  當然,如果她沒有牽扯進五娘子之死,七娘子也根本用不著對付她,兩邊相安無事,就好過日子了。但敏大奶奶家中以醫學見長,七娘子就不得不多做考慮,想一想大少夫人的弱點了。

  她心裡有事,腳步就慢,進了明德堂院子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明德堂屋內,已經點亮了燈火。

  才進堂屋,就聽得迴廊裡傳出了孩童稚氣的笑聲,還有五郎的尖叫,「給我,給我!」

  緊接著四郎就小跑出了迴廊,身後還跟著窮追不捨的五郎同谷雨春分。

  見到七娘子,四郎就改了方向,一下就撲到了七娘子腿上,抱住了她的膝蓋,咯咯笑了起來。

  這兩個孩子從小沒有別的玩伴,在一起長大,就喜歡互相逗弄,爭搶什麼東西,是家常便飯。如今兩週歲多,路走得穩了,就開始滿明德堂地亂跑。

  七娘子就彎下腰攔住了追來的五郎,笑著叮囑,「出了屋子,外頭的地就硬了,要摔著了,就會疼。以後別在外頭亂跑好不好?」

  她覺得有什麼東西磕碰著自己的膝窩,就伸手到後頭去摸索,沒想到四郎反而將那東西塞進了七娘子的掌心,他鬆開了七娘子,轉身面對五郎,張開雙手,一邊笑,一邊說。

  「沒啦!」

  五郎還不信,繞著四郎亂轉,一邊轉一邊道,「在哪裡,哥哥騙人,在哪裡!」到後來,已經大有要哭的意思。

  七娘子也不敢把兩人爭搶的小玩具——她捏了捏,發覺只是塊積木罷了——拿出來,免得又激起兩人的爭奪,只好沖春分谷雨使眼色,兩個丫鬟都彎下/身,分別抱起兩個小郎君,笑嘻嘻地道,「該吃飯啦!吃松子糖好不好?」

  五郎雖然含著眼淚,但聽到松子糖,又開心起來。四郎乘他走在前頭,又回轉身沖七娘子伸手,七娘子也衝他攤開手,笑道,「沒啦!」

  四郎就要成熟一些,他沒有哭,只是眨巴著大眼,端詳著七娘子,似乎不信,想了想,又扭過頭去,靠到了谷雨肩膀上,似乎並不在乎那塊積木到底去了哪裡。

  這孩子實在是要比五郎更聰明得多了。

  七娘子想了想,便笑著跟在了這兩個孩子身後,反而沖迎出來的上元擺了擺手。

  才轉進迴廊,她就是一怔。

  許鳳佳正靠在轉折處的陰影裡,抱著手笑嘻嘻地看著七娘子。雖然他就站在迴廊轉彎的地方,但因為燭影,七娘子和兩個孩子玩了半天,都沒有看著他。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都等了你半天了。」

  見到七娘子進來,他就直起身子,和她一道並肩進了育兒室。

  「到是早到了,不過我先進清平苑和娘說了幾句話。」七娘子好奇地看了許鳳佳一眼。「你在那站多久了?我居然沒有看到。」

  「眼神真差。」許鳳佳嘖嘖地數落她,「聽到你進門的聲音,我就出來了,不然你當這兩個皮猴是怎麼出屋子的?」

  沒想到許鳳佳居然會在育兒室裡陪兩個兒子玩耍,七娘子不禁笑,「難得難得,將軍今天難得有興,為孺子牛。」

  她見四郎五郎已經進了淨房洗手,便將積木從袖口滑出,放到了育兒室一角的積木堆裡,轉身招呼許鳳佳。「今兒回來晚了,快去吃飯吧,你先吃,我換個衣服就來。」

  許先生食量大,往往一頓可以吃三四碗飯,一過點就餓得不行,現在已經錯過飯點有一會了,七娘子倒是稍微有些後悔,埋怨自己在路上走得慢了。

  許鳳佳嘟囔了幾聲,和她一道進了西翼,自有丫鬟們上前為她取頭面換衣服,又拆掉繁複髮髻,改梳了雲髻,匆匆梳洗過了,她才進了西次間。許鳳佳卻還沒有動筷子,只是撐著臉,滿面無聊地在桌邊等她。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一個人等你吃飯,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甚至於這感覺可以尖銳地擊中她的心臟,叫她一下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沖中元擺了擺手,笑道,「下去吧,這裡不用你服侍了。」

  幾個丫鬟也都明白許鳳佳的習慣,只是擺佈好了碗碟,就無聲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沒有落座,她站著等兩個丫鬟合上屋門,又咬了咬唇,才走到許鳳佳身邊,點了點他的肩頭。

  許鳳佳就訝異地抬起頭來。

  七娘子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了一吻,才轉過身匆匆地溜回了自己的位置。

  「吃飯吧。」她努力板著臉說,卻掩不住面上氾濫的紅潮。

  許鳳佳久久也沒有回應,這個少年將軍臉上,難得地露出了錯愕,他舉起手按住了雙唇,又猶豫了片刻,才問。

  「怎麼,怎麼忽然……」

  「不可以嗎?」七娘子蹙起眉,「若是不可以,那以後就……」

  「我又沒說不可以!」許鳳佳趕忙打斷了她,他終於恢復常態,送了七娘子一對白眼。「才要吃飯,你又來招我——不吃了不吃了!」

  七娘子連忙護住碗,凶狠地瞪著許鳳佳。「不行,我還沒洗澡……吃完飯,還有事要和你說!」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笑他,「親一下就撩撥起來了?沒定力!」

  兩個人又你來我往,玩了幾回花槍,許鳳佳才勉強按捺下來,和七娘子對坐著吃完了飯,商量回娘家的事。

  「這幾天指揮使司有事,」他也有些遺憾,「就不陪你回去了,明天早上和祖母說一聲,讓七弟送你過楊家吧。」

  七娘子搖頭笑道,「就幾步路的事,你也知道,善久這科沒中,現在正在苦讀。七弟過去了,善久是招待還是不招待?拉下功課,又要挨說了。」

  以九哥十九歲的年紀,沒中進士,實在再平常不過,他可以做一個少年舉人,已經是很了不起了。是以周圍人都並不失望,只是勉勵他下科再戰,倒是他本人認為是奇恥大辱,如今讀書就要比往年更刻苦了些。

  許鳳佳聽說也是,就點了點頭,又感慨,「焦閣老要倒,朝裡又要多事了——不過我想,四姨夫肯定是最高興的。」

  像焦閣老這樣的大臣,他一倒,大秦少說也有一小半官僚要動位置,整件事不鬧上小半年是決不會罷休的。大老爺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出位得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七娘子就扳著手指頭數,「焦閣老去了,按資歷是王閣老做首輔,不過王閣老身體不好,上回和五嫂出去吃酒,聽別人說,今年恐怕要沒了……就是現在也不過是在家養病。還有繆閣老在父親前頭,我看,也就是繆閣老會和父親爭一爭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許鳳佳告訴七娘子不少朝廷上的事,才各自梳洗了,到床上說話。不過,自然是先做了些別的事,才氣喘吁吁地分開了擦拭身子,說些私話。

  七娘子微微喘著氣,一邊扣紗衣上的玉扣子,一邊抱怨,「都到這麼北了,說起來夏天和蘇州也一樣熱。屋子還很不通氣,真讓人不舒服。」

  「那就多加幾座冰山。」許鳳佳漫不經心地道,「窗戶開大一點,化了隨時來換……你剛才為什麼親我?」

  到底還是念念不忘此事。

  七娘子忍俊不禁,輕笑著反問,「你這麼在意又是做什麼?」

  許鳳佳沉了眸,專注地凝視著她,半天才笑,「你自己不記得了?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親我。」

  他的聲音嘶啞而低沉,火熱中帶了甜,像是燒得滾燙的蜂蜜,流淌在七娘子的肌膚上,燙出來的痕跡,也都是甜的。

  七娘子就怔住了。

  一股紅潮席捲而來,她覺得自己的皮膚,都要被這忽然的溫度給熨壞了。

  「我……我哪會記這麼無聊的東西。」她不自在地別過頭去,不敢和許鳳佳對視,呢喃了一會,才粗率地道,「睡吧,時辰不早了,明天又要出門,真累。」

  許鳳佳在她耳邊呼了一口氣,輕聲道,「告訴我是為什麼,成不成?」

  到了話尾,他的聲調微微上揚,又透了些懇求,又有些笑意。

  七娘子不禁轉過眼看他。

  這男人,實在是太可口了!

  剛剛經過情事,他還半/裸著身子,只穿了一條綢褲。健壯的上身線條分明,隱隱還有薄汗覆在他蜜色的肌膚上,隔著朦朧的紗帳,月光灑進來,讓他的面孔上又帶了一層薄薄的光暈……他是美的,身體是美的,面孔是美的,精神也是美的。他的專注與執著,以及那鍥而不捨的索取,讓他的精神就像是燦爛的火焰,美得都有些傷眼。

  這樣的男人怎麼會為她……著迷,實在是未解之謎。七娘子略帶虛榮地想。

  她舔了舔唇,支起身子,也靠到了許鳳佳耳邊。

  「因為你等我一道吃飯。」她又在許鳳佳耳廓上落下一吻。「所以……想親你一口。」

  許鳳佳低低地呻吟起來,他一下又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軟硬兼施地將她拖到了自己身上。

  「只想親耳朵?」他本已經平穩的氣息,又紊亂了起來。「就不親親別的地方?」

  七娘子為了保持平衡,也只能分開雙腿,跨坐在許鳳佳腰腹之間。

  她臉紅了……為著又重新亢奮起來的某個地方。

  「親那裡呢,你是別想了……」話都出口了,她才堪堪咬住了自己的舌頭:許鳳佳又沒有那個意思,人家可能只是要你親親嘴唇。

  許先生在這種事上也一向是很敏捷的,他一下僵住,片刻後,原本只是微微興奮的器官,已經頂住了七娘子股窩,沾濕了菲薄的綢褲。

  「沒想到你看著正經,心底想的卻是這樣的事——」

  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被惱羞成怒的七娘子滅了口。

  紅綃賬內就響起了一陣陣喉間的低笑聲,和惱怒的埋怨。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下床的時候,行動就很是滯澀,趔趄了幾步,才勉強挺直了脊背。

  進來拾掇床鋪,服侍她穿衣的立夏、中元也都滿面紅霞。只有許先生心情很好,出去打了拳跑回來,還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實在累,就明兒再回娘家吧,正好我明兒休沐,可以得空陪你去!」

  七娘子送了他三四個白眼,才氣哼哼地道,「這種事還是挺要緊的,我還是今兒過去為好……再說,誰要你陪!」

  許鳳佳頓時朗聲大笑。

  他就惡作劇一樣地在七娘子耳邊說,「今晚你可以回來得晚一點,我還等你吃飯。」

  又捏了捏七娘子酸疼的腰,才笑著進了淨房梳洗。

  立夏和中元小心地看了看七娘子紅白交錯的臉色,又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抿著唇無聲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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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當然一向是要盛裝打扮,按時節帶點土產,不好空手上門。七娘子昨晚就吩咐立夏,讓她傳話出去,由自己的那幾間脂粉鋪子物色了些上好的南貨,又挑了些許鳳佳西北的朋友們送來的風臘牛羊肉等,進樂山居、清平苑請過了安,許鳳佳已經為她安排了貼身小廝相隨,安排套好了車,她便帶著上元、中元兩個大丫環回了楊家——這兩個大丫環都有親戚在楊家司職,有回娘家的機會,她都盡量安排她們跟隨。

  雖說大老爺說過,等九哥夫妻倆成親,就帶著大太太搬回御賜的宅子裡住,把文廟附近的那套大宅留給九哥小夫妻。但如今權瑞雲過門也大半年了,兩老卻還不見動靜,這話也自然沒有人會主動提起。七娘子進了門直奔正院,大太太和權瑞雲正在屋內喝茶,見到七娘子,自然喜悅。

  三人見了禮,權瑞雲就起身告辭,「今天姐姐回來,本來應該作陪,不過家下還有些雜事……」

  看她口氣,楊家上下的家務,是已經交到了權瑞雲手上,七娘子笑著點頭道,「你忙!」

  大太太也微微笑著吩咐權瑞雲,「難得小七回來了,你和曹嫂子說,從前七娘子愛吃的菜多做幾樣。」

  權瑞雲自然沒有二話,又和大太太行了禮,便垂首退出了屋子,行動之間那股權家人特有的風雅雖然沒有消散,但這一次相見,這位少婦臉上到底是多了幾分精明。

  七娘子上回來訪,心裡畢竟有事,權瑞雲娘家又有事來接,就沒能和她見面,她望了弟媳婦背影一眼,笑著對大太太道,「瑞雲雖然年紀比九哥大了些,但兩個人看著,倒挺相配的。」

  大太太臉上慈和的笑,就慢慢消散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輕聲歎,「今年都上二十歲了……過門半年,肚子還沒有一點消息!」

  話中的不滿,不言而喻。

  七娘子一下就不說話了,垂下頭喝起了新茶。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半天才回過味來:七娘子的肚子,也還沒有消息呢。

  她不禁有些失措,閃了七娘子一眼,才掩飾地咳嗽了一聲,問,「壽哥、福哥怎麼沒有帶著一道過來?」

  「眼下是仲夏了,一路過來太熱。」七娘子也無心和大太太置氣,她轉開了話題。「等秋天的時候,再讓孩子過來看您。」

  兩個人又說了些福哥、壽哥的閒話,七娘子才告訴大太太,「這次回來,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幫忙的。」

  大太太本來就後悔剛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經得罪了她,聽到七娘子這句話,心裡倒寧靜下來,她急切地道,「你說,你說。」

  「今年秋收前,我們六房終於要接手家務了。」七娘子歎了口氣,「這幾年又是五嫂管家……我們接手的時候,總是要把賬盤一盤的。想借娘的關係,在江南雇兩個賬房過來。」

  大太太一下就精神大振,憔悴的臉上,也多了些光輝。

  她細細地問了七娘子接手家務的前因後果,也不由得誇她,「到底是我們小七,就算是最嚴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來。」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賬房呢,京裡也有,要是依著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寫信回去,讓李太太來辦這件事,不過這幾年,我們兩家之間……」

  她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已經瞭然:李大人這幾年心裡,只怕還是有氣的。自從大老爺高昇,他滿以為江南總督的位置,名正言順就是他來升等,不想總督位虛懸幾年也無人替補,李大人的江蘇布政使,任期卻是快到了。這時候再用這樣的小事去麻煩人家,只怕他也不會上心地辦。

  再說,大太太畢竟是閨中婦人,交際面窄小,這件事,還是要托大老爺去辦。

  她歎了一口氣。

  自從自己出嫁,大半年時間沒和大老爺見面了。

  七娘子一點都不否認,她是有意迴避大老爺:對這個精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難言的厭惡,卻又無能為力。再怎麼樣,他畢竟是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父親。

  「父親今兒應該也沒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臉的茫然,卻是叫了立冬去打聽,半日才得了回報。「老爺今日休沐,還沒有起身,已經回稟進去,說是七娘子回來了。想必一會兒就請您出去相見。」

  只看大太太的這一番舉動,就知道兩老之間的關係,是越發疏遠了。

  七娘子不動聲色,又把焦閣老的事告訴了大太太,並且回說了六娘子的境況,「一切都好,和娘娘處得也很和睦。只是皇上一心記掛國事,在美色上是一點都不用心,宮中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頓時發出了一兩聲冷笑。

  「是啊,記掛國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問七姨娘好麼?」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面前,說話是從來都不過大腦的。如今雙方身份轉換,她不再是那個事事要聽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時間卻很難在心理上轉過彎來,幾句話都說得有點難聽。

  「問了。」她垂下眼,不鹹不淡地答了兩個字,便沒有再說話。

  七娘子的態度,是從來沒有這樣冷淡過的。

  大太太心裡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從前在自己跟前的時候,就是自己無意間說錯了幾句話,七娘子也從來不會往心裡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還要光風霽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給自己擺臉色了,說起孕事就是一臉的難看,自己剛才無心村了封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臉來,有了生氣的樣子——她可是記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論起來,和封家又有什麼關係?想當年,還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說幾句話,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卻又沉了下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了。

  兩個外孫年紀還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經不睦,身體又不好,不靠這個繼母,還靠誰去?

  真惹惱了她,以七娘子的性子,默不做聲,就是兩三年不讓小外孫們過楊家來看她,她又能怎麼樣?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大太太張開口的時候,語氣就綿軟了很多。

  「你難得回來,就不要急著回去了,吃過午飯和你父親說說話,等九哥午睡起來,兩姐弟再談談天,吃過晚飯,讓九哥送你回許家去。」

  要是在從前,大太太哪裡會主動讓九哥和親姐姐親近?

  七娘子也不為己甚,她笑了。「還是娘疼我。」

  屋內的氣氛又暖融了起來。

  #

  大老爺果然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才派台媽媽來,把七娘子接到了小書房。

  新宅子空間大,大老爺迫不及待,又像當年在百芳園裡一樣,給自己在一片松林裡佈置了一個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進屋的時候,他正盤腿坐在炕上,垂頭喝茶。

  一兩年沒見,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見老不少,鬢邊有了白髮不說,就是臉上,也都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氣息,精氣神是眼看著衰弱了下去。

  「小七來了。」看到七娘子過來,大老爺就笑著招呼。「爹就不起來了——昨晚睡得遲,今早也起得遲,倒讓女兒笑話了。」

  大老爺真是世情看破,父女倆的關係在前一兩年尷尬到了那個地步,如今出嫁後再次見面,他就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笑得春風拂面……這份城府,他不當閣老,誰當?

  七娘子在炕邊坐下,也沒有和大老爺寒暄,她直接把焦閣老的事,告訴了大老爺。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語氣淡淡的,「雖說父親或許在別的渠道,也已經收到了消息,但我們做女兒的,也要親自來說一聲,才是正理。」

  大老爺卻沒有計較七娘子話中的諷刺,早已經緊皺雙眉,思忖了起來,眼神中閃過無數思量,好半日,才沉吟著問七娘子,「你說你表哥……」

  他閃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亢奮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對。

  沒想到許太妃的消息,在這時候居然還算獨家,看大老爺的意思,是一點都不知道箇中的內情。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頭上,想要讓她走封錦的路子,為大老爺問一問消息了。

  如果她還沒有出嫁,如果她在許家還沒有站穩腳跟,如果她和許鳳佳之間依然隔閡重重……七娘子或者也都會為大老爺問一問,畢竟大老爺能不能上位成首輔,對她來說,實在也很重要。

  但如今,七娘子心裡臉上,卻都只有一片帶著爽快的漠然。

  她靜靜地坐在炕邊,凝視著大老爺在屋裡來回踱步,半晌,這位精明的閣老,才回過神來,一屁股坐回炕邊,興奮地砸了砸炕桌。

  「皇上到底是有雄心的!」他臉上原本的一點頹唐,已經一掃而空,真真正正是滿面紅光。「好,好,小七一來就是好消息。你說你表哥……」

  七娘子漾起客套的笑,「父親可要好生謀劃,為將來多做打算了。」

  她又開啟了另一個話題,「這次過來,還是有一件事想請父親幫忙……」

  就將她想從兩淮找兩個精明懂事的賬房過來幫忙的念頭,告訴了大老爺。

  現如今天下,就數山西兩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賬房們當然也多。有大老爺的關係,找到兩三個賬房中的高手,並不能算難事。

  大老爺就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將這件事應承了下來。「明兒寫一封信的事!兩個月內,人保管給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謝過大老爺,就起身告辭。「那小七就先進去了——還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點都沒有提起封錦的意思。

  大老爺顯然還在亢奮之中,他皺起了眉頭,又把話題扯回了封錦身上,語氣是帶著吩咐的。

  「回頭你還是要出面問一問你表哥,這件事皇上打算怎麼辦,我們這邊知道得越多,行事的節奏也就越穩……」

  「父親也不是不認識子繡表哥呀。」七娘子打斷了大老爺的敘述,並沒有再坐到炕邊的意思。

  直到這句話,大老爺才整個人從亢奮狀態中,「醒」了過來。

  他皺著眉,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看來今天是沒法善罷的了,大老爺總是要從她身上,打開封錦的人脈……

  她索性也由得他看,她環顧著室內,踱了幾步,靠在小櫃子邊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風景。

  老半天,大老爺才深沉地歎息了一聲。

  「善衡是還在怪爹了?」

  他就顯出了一個中年人的落寞,似乎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傷,眉宇間居然流露出了少許痛苦。

  七娘子看著他笑,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大老爺恐怕也沒有想到七娘子竟然這樣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聲為七娘子解釋。「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麼不明白爹的無奈……如果爹對你沒有一點親情,又做什麼給你打點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斷了他的話。

  「話不是這樣說的,小七對您就沒有多少感情,又為什麼要給您帶話呢?」

  她揚起了下巴,第一次在這個權威的家長跟前,暴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這男人曾經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榮辱,只在他一念之間,在他跟前,所有楊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並不例外。

  但奴顏婢膝,卻並不是她的習慣!

  很多事,她沒有說,甚至裝著根本並不察覺,卻不代表她不會記在心裡。

  大老爺立刻被七娘子的這句話給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會不懂。作為楊家人,她希望大老爺能走得遠,所以有機會,她會盡做女兒的義務。

  但那些更積極的舉動,那些奮不顧身的謀劃,心甘情願的努力……卻需要她更多的歸屬感,以及對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讓她去做。

  七娘子的這個舉動,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大老爺:儘管她會繼續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點都不看重大老爺,或者更過分一些,她是厭惡他的。

  而大老爺剛才的興奮與不假思索,在這時候看來,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兩個字,楊善衡你——」

  就算大老爺心機再深沉,七娘子畢竟也是他的女兒,他罕見地動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搶在大老爺跟前開口。

  「慈愛兩個字,父親又何嘗掛在過心頭呢?」

  如果說剛才她的態度還稱得上委婉,那麼現在,七娘子的話裡擺出來的,就是貨真價實的不屑了。

  大老爺氣得咬緊了牙關,死死地看著七娘子,胸脯起伏不定,到底卻還有一絲理智,他沒有多說什麼。

  七娘子看著他,她輕鬆地笑了。

  「父親又何必做出這個樣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這番話,又何嘗不是您逼出來的呢?兩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說的那句話,小七是一直記在心裡的。」

  在我面前吐血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重新吃進肚子裡!

  大老爺一下就想到了當年他怒吼出來的這句話。

  他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錯,遍佈了愕然和難堪。

  這句話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嘗不妥當?

  除非時光能夠倒回,否則在這句話之後,七娘子和他之間要再談親情,已經太可笑了!

  更讓他無話可說的事,就是這番難堪,也是他從七娘子那裡逼出來的……七娘子本來也沒打算和他說這一番話!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少婦,在心底一遍遍地自問:這還是那個謹小慎微的七娘子嗎?她怎麼敢,怎麼敢和她父親說出這麼一番大逆不道的話!

  大老爺畢竟是大老爺,他深吸了幾口氣,很快又勉強平靜了下來。

  「小七本事見長啊!」大老爺甚至還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沒有把我當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個閣老,要為難你,難道……」

  他壓低了聲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氣勢上徹底壓過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證明了七娘子飛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繼續維持著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這些念頭,不過是腦中的吉光片羽,但這麼多年在官場打滾,大老爺早也已經鍛煉出了一套御人之術。

  七娘子的身體語言卻還很鬆弛,她靠在櫃邊,甚至連脊背都沒有挺直。

  「這,也還是父親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殺女之仇,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邊,繼續和許家合作。我的幾句頂撞,父親又怎麼會放在心上呢?父親,為人處事,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可不能朝令夕改,變幻多端啊。」

  大老爺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細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卻又啞然。

  七娘子是將自己的那一套給全學了過去,得其精髓,再反過來對付自己了。

  官場上做事,本來就無關好惡,每一個抉擇,都必須盡量讓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豐滿,在許家地位不低,就是為了九哥考慮,大老爺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後腿,反而要盡量幫助七娘子,讓她越更強勢。她本人對大老爺態度怎麼樣,根本並不是他考慮的重點。

  而七娘子也已經把姿態擺得很清楚了:兩個人還是會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爺的地方她不會客氣,對大老爺有幫助的消息她也不會故意隱瞞……按照大老爺的處事方法,他是不會和七娘子翻臉的。

  大老爺是被自己的邏輯給繞進去了。

  他惡狠狠地看著七娘子,嘴唇翕動,胸中無限氣流翻滾,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個寬和的笑。

  「小七說得有道理。」大老爺似乎將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來。「你畢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來往太頻密,也不大好……這件事,你就別操心了,爹會自己想辦法。」

  七娘子從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還是父親體貼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爺甚至還將她送出了小書房,又低聲叮囑七娘子,「在許家,一切小心。」

  剛才的那一點不愉快,對大老爺來說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在這一刻,他又成了那個親切中不失威嚴,威嚴中不乏親切的政客。

  七娘子當然也不會再將自己的不屑赤/裸/裸地展覽出來,她望著大老爺笑了笑,輕聲道,「父親也請善自保重,楊家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爺頓時露出了一絲感動。

  只是七娘子的孝順中,卻到底是透出了絲絲縷縷的優越:一個人如果要隱藏起自己的憤怒,勉力露出平靜。那只能是因為他知道他的憤怒,會給對方帶來滿足,而他只能透過隱藏起自己的受傷和煩亂,來盡量不予敵人喜悅。

  這是一個輸家所能作出的最體面的姿態。

  更有趣的是,大老爺也不會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隱瞞——在這場父女對決裡,這一次,是他輸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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