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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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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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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

  老媽媽?

  怎麼會是老媽媽!

  於安望著七娘子,一時也沒有說話,她又再閉上眼,按著額頭,看得出正在努力地回想著當時的境況,又尋思了半晌,她才肯定地道。「的確是老媽媽不會錯,當時就是聽著她和小松花道家常,我才沒有聽到鍾先生和嫂嫂的說話。」

  七娘子咬著下唇,盡量鎮定下來,飛快地在腦中過了無數個可能性。

  她鬆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道,「這件事,肯定不是老媽媽!」

  老媽媽要害五娘子,也決不會使用這樣拙劣的手段。

  只看許夫人多少次遣了老媽媽來給自己傳話送東西,就知道老媽媽在清平苑裡,只怕體面是比一般的少夫人還要高些。似她這樣的身份,要害五娘子,也不必這樣著急,更不必用混入藥材這樣明顯的手段,不說別的,就是神仙難救這樣的毒藥,隨便相機放一份,五娘子轉過幾天來也是必死無疑,且又能不露痕跡,事後要查,又該去哪裡查去?何必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再說,老媽媽就是大太太的梁媽媽,七娘子的立夏,她的榮辱和六房的臉面息息相關,她又有什麼動機來害五娘子?

  七娘子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抱歉地對於安道,「雖然你不好吹風,但這件事畢竟事關重大——還是要請五妹和我到明德堂裡去站一站。」

  於安面色肅然,起身道,「嫂嫂不必多說了,能為先頭的善禮嫂嫂盡一點心力,也是於安報答她的恩情關心了……」

  兩姑嫂就都叫進丫鬟披上斗篷,在細雪中踱回了明德堂。

  一進明德堂,七娘子就帶著於安直進了當時五娘子的產房內。

  這間屋子畢竟死過人,還是少年橫死,並不吉利,自從五娘子去世後,一直塵封,甚至連擺設都沒有太大的變動。只是椅袱也好,被褥也好,都已經被人移走,整間屋子空空蕩蕩的,即使明德堂裡燒有地暖,仍然蘊含了一絲陰冷的味道,很多物件上,也已經積了一層淡淡的薄灰……

  於安一進屋就打了個寒顫,她凝視著五娘子曾經的繡床,面上現出了無數說不清的表情,半晌才慢慢道,「真是物是人非——」

  到底年輕心熱,話說到一半,已經滴下淚來。

  七娘子不禁慨然隨著於安歎了一口氣,才問於安,「能想得起來,當時你站在哪裡嗎?你和鍾先生打了照臉,想必是……」

  於安就一邊回憶著,一邊來回踱步,最終似乎才確定了一個落腳處,她站在了靠著門口這一邊板壁旁一個大櫃子邊上,輕聲道,「小安是站在這裡沒有錯的。」

  不等七娘子繼續問下去,她就面現思索,一邊嘀咕著什麼,一邊轉著方向。七娘子靠近了聽時,卻聽到她輕聲念叨,「少夫人還好?這一向藥都有吃完吧?上回我打發人送的人參,你們用的時候可要仔細,那是東北的老山參,價比黃金……」

  七娘子亦不禁駭然:沒想到於安記憶力這樣過人,連幾年前的對話,都記得這麼清楚。

  「鍾先生怎麼還不出來,唉,你這小丫頭,也不是我擺譜兒,聽人說話,怎麼頭老往裡間瞅,你是幾輩子沒見過大夫?好容易來一個就這樣瞅,是有病沒人給你看——」

  於安一邊喃喃,一邊終於轉向了一個方向,迷茫地道,「似乎聲音就是從這兒來的。」

  她就指向了門簾邊上的一塊小空地。

  七娘子頓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難怪曾有人說,這世界上真正耳聰目明的人,百不足一。

  於安當時要是能聽到鍾先生的說話,再留意到老媽媽話裡的意思,說不定五娘子一案,早已經真相大白了。

  她拍了拍於安的肩頭,低聲道,「你還沒明白過來嗎?聽到鍾先生說話的那個人,是小松花。」

  於安再一思索,似乎終於將幾件事聯繫到了一起,她呆呆地站著,面上現出了驚怖之色,半晌才道,「可小松花一家人——也——也都是母親的陪嫁出身,和老媽媽是最要好的,要不然,她又怎麼能進明德堂做活。老媽媽又怎麼會用那麼隨意的語氣,和她說話……」

  別看於安平時安安靜靜的,對府中人事的瞭解還真不少。

  七娘子心頭才是一動,看了看於安,卻又否決了自己的念頭。

  還是讓於安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吧!有些事,不是她這個小庶女可以隨意牽涉其中的。

  她握住於安的手,輕聲道,「好五妹,你已經做到我請你做的事——這件事,以後你就別再提了。就當它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吧。」

  她已經知道於安的思緒在這方面上並不太敏捷,見於安面露不解,越發說破了。「這件事背後的人不管是誰,都實在太喪心病狂了。你一個沒出門的小姑娘家,實在不好牽扯進來。」

  「那六嫂你——」於安一聽,反倒先翻過來擔心七娘子。

  七娘子略帶無奈地笑了笑。「我是沒有辦法了,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清楚。你卻不一樣,許家只是你的娘家,終有一天,你是要出嫁的。」

  於安面上一紅,輕聲道,「嫂嫂這是為我好……於安知道了,謝嫂嫂為我著想。」

  七娘子就衝她微微一笑,「我們都是庶女,知道做庶女的苦,很應該互相照應。」

  於安點了點頭,又遊目四顧,仔細地打量起了屋內的擺設,半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姨娘……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的。」

  七娘子怔了怔,才聽得於安續道,「沒有生母的孩子,總是命苦些,不比二姐、三姐,都有生母照看,也是前些年,才陸續過身。我想著,前頭六嫂恐怕也和姨娘一樣,在地府裡最放不下的,也就是陽世間的子女了……」

  她又回過頭,羞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於安想,若是前頭嫂嫂地下有知,只怕,還是更希望四郎、五郎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大,希望嫂嫂能……」

  她又咬了咬唇,並沒有再說下去。

  七娘子一時卻是心潮洶湧,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五妹真是個善心人,」她歎了口氣,見於安要開口謙遜,便搶著道,「懂得以己及人,就是有菩薩心腸了。」

  於安靦腆地一笑,垂下眼看著腳尖,輕聲道,「要不是嫂嫂也是個善心人,於安是不敢說這種話的。」

  七娘子就又調開了眼神,看向門口透進的燈光:天色快黑了,東次間已經點了燭火。四郎和五郎的笑聲,隱隱透了出來。

  五娘子畢竟已經是個死人,她不可能再給孩子們提供自己的關愛,於安這樣影影綽綽地提醒她,無非是希望她能夠給四郎、五郎一些真心的母愛。而不是將兩個人當作了自己的一種責任看待。

  畢竟是自小沒有生母,在這方面,實在是觀察入微。又肯冒著觸怒七娘子的風險,為四郎、五郎這兩個現在還並不可能理解她所作所為的孩子說話。

  七娘子一下就對於安多了幾分好感。她雖然長得並不出色,甚至腦子也並不那麼靈醒,但卻有一顆善良的心。

  只是很多事,總是知易行難……再說,看慣了大太太的尷尬,七娘子心裡也總有個小小的疙瘩,揮之不去。

  她振作起精神,招呼於安,「今晚或者就在我這裡吃晚飯——」

  於安卻堅決寧可回綠天隱去,七娘子也沒有辦法,只得親自將她送到了門口,吩咐上元和立夏好生陪於安回去,又握著她的手,望著於安的眼睛無言地點了點頭,才倚在門邊,看著於安的背影,在細雪中漸漸消融不見。

  一回頭,她就沉下臉來,吩咐中元,「讓白露立刻進來見我!」

  #

  白露很快就進了西三間,給七娘子行了禮。

  七娘子也沒有一點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白露,「明德堂裡裡外外的人事,你心裡是有底的吧?」

  白露何等精明?見到七娘子神色有異,一下就端肅了臉色。「姑娘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七娘子就一邊沉思著一邊問,「小松花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這是去世五娘子屋裡的雜使丫鬟。」白露絲毫未曾猶豫,「父母健在,還有一兩個叔叔、阿姨,也在府裡服侍,更老的祖輩則是在秦家做活,現在正在莊子裡做活,不過也沒有太沉重的活計。多半還是個名目……您也知道,原來明德堂的那一批人,除了谷雨春分,現在都還押在國公夫人的陪嫁莊子裡,平時是一個生人都不讓見的,彼此間也不許互相見面的。」

  許夫人這樣處置,當然是為了方便七娘子來查案。

  七娘子舒了一口氣,低沉地道,「你去不著痕跡地問一問,可以問老媽媽,這件事,不會有人比老媽媽更清楚,當時查案的時候,她肯定有份參加——問一問她在五姐出事的時候具體當的是什麼差事,要小心一點,別露馬腳。再盤一盤這丫頭全家的底細,不用著急,務必要做得細緻一些,有一點進展,就回來告訴我。還是那句話,千萬低調。」

  她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加上一句,「這丫頭很可能就是明德堂裡的內奸——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們的動作……」

  白露悚然而驚,忙跪了下來,「奴婢一定小心!」

  七娘子點了點頭,扶著額頭,無數的思緒在腦中漩渦一樣地打著轉,她疲憊地道,「好,那你去忙吧。年前事多,也辛苦你了……」

  又勉強寬慰了幾句,將白露打發了出去,她就翻找出羽毛筆,在書冊上奮筆疾書,寫下了幾千個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簡體花字並英文交錯的私家筆記,這才駐足又畫了一份關係網,怔怔地沉思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忽然又起了喧鬧,谷雨的聲音傳進了屋子,「小祖宗,七姨正忙著呢!」

  接著就是五郎的撒嬌聲,「我要,我要嘛!」

  孩子在長大的時候,真是一天一個樣,五郎這小半年來,長大得不是一星半點,現在說話,都已經很有條理了。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她匆匆將筆記合攏,塞到了櫃子裡,才揚聲道,「谷雨進來。」

  自有人為五郎開門,兩個孩子頓時衝進了屋內——原來四郎也在,只是不言聲地跟在了五郎後頭。

  「七姨。」五郎倒作出了一臉的怯生生,不好意思地看著七娘子,似乎又覺得自己沒有理由這樣心虛,便又往前一撲,撲到了七娘子膝蓋上,「我們想進那個房間看看。」

  七娘子愕然抬起頭來看向谷雨,谷雨一臉的無奈,輕聲解釋,「是兩個孩子剛才看到您和五姑娘進了原來少夫人的屋子……」

  她有了幾分感傷,「一時好奇,就問了我和春分,我們也沒想太多,就告訴孩子們,是原來少夫人住過的屋子。沒想到四郎一聽說,就要去看——」

  接下來的事也就很清楚了,四郎慫恿五郎,五郎又很容易受他慫恿,於是一來二去的,就鬧到了七娘子屋門前。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這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可能有些非分,正縮在谷雨身後,略帶些忐忑不安地看向了七娘子。大大的眼眸裡,閃爍著幾許孩童的狡獪,又有幾許執拗,一時間,竟和五娘子有了幾分微妙的相似。

  再低頭看了看五郎。

  五郎臉上的表情就要理直氣壯得多了,又帶著那股理所當然的天真與優越——他是要比四郎更像五娘子一些。

  一時間,七娘子真是百感交集。

  於安的話,大太太的話,就在她腦袋裡絞成了兩股分不開的線。

  老半天,她才擠出笑來,和氣地沖四郎招了招手,和聲道,「來,四郎,到七姨懷裡來。那間房呢,也不是不讓你們進去看,只是那裡很久沒有住人,灰塵又大——要不是為了取一樣忘記的東西,七姨也不會帶著五姑姑進去。」再說,又死過人,地方不乾淨,也不適合讓孩子們進去。

  四郎就緩步移到了七娘子懷裡,安靜地聽七娘子解釋。

  「等到四郎、五郎再長大一點,七姨親自開門帶你們進去看,好不好?」七娘子想來想去,也只能拙劣地將借口推到了以後上。

  兩個孩子眨巴著雙眼,對視了一會兒,似乎在進行著什麼無言的對話。五郎忽然又一扭頭,問七娘子。「孫表哥說,七姨是我們的阿姨……阿姨……是……是娘的妹妹。七姨,我——我們的娘呢?」

  谷雨面上一下就現出了少許傷心之色。

  七娘子怔了一刻,才輕聲道,「你們娘,去……去了很遠的地方。」

  「那她還回來嗎?」四郎終於再忍不住,跟著開口問,小小的臉上,已是再沒有遮掩,寫滿了渴望。「孫表哥有娘,大家都有娘……就我和弟弟沒有娘……」

  話說到了最後,終於是帶上了一點哭音。五郎卻還是一臉的懵懂,似乎只知道悵然若失,而不明白四郎的問話,到底含了什麼樣的意義。

  這孩子真是從小就聰明!現在才差一點四歲,就已經知道要類比周圍人的家庭環境,來察覺出自己的缺失了!

  七娘子嚥了咽吐沫,一時間竟有了一絲無奈。

  偏偏又還這樣的小,恐怕也很難明白死亡的意義。只知道周圍人都有,自己卻沒有……

  她幾乎是無助地閃了谷雨一眼,見谷雨已經是一臉熱淚,又無奈地歎息了一聲,才將四郎抱得緊了一些,輕聲道。「她不會回來了,她很愛你們,所以,所以讓七姨來照看你們。你們雖然沒有娘,但卻有七姨——」

  四郎忽地要甩開七娘子,「七姨,七姨還有孫表哥!七姨還有……還有四舅舅的孩子!」

  七娘子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把明德堂管得太緊了一些。

  看來,谷雨和春分必定是把兩個養娘盯得很緊,所以也根本沒有人教育過這兩個孩子,繼母和生母之間的分別。而四郎又已經足夠聰明到明白了「七姨」並不像「娘」一樣,有它的專屬性。七娘子任何一個兄弟姐妹的孩子,都可以叫她七姨。

  忽然間,她又覺得門口閃過了一個人影,抬起頭一看,卻是許鳳佳。

  他正抱著手靠在門邊望著這一幕,面上的神色,終於多了幾分感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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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將兩個孩子抱到了炕上站了起來。

  這兩個孩子站在炕上,都已經比七娘子高了。——真是吹氣球一樣,大得好快。

  她盡量公平地將視線分配給四郎和五郎,她嚴肅地道,「壽哥、福哥都要聽好,眼下,你們可能還不懂七姨的意思,可是這番話,你們不要忘記。等到長大了以後,自然會懂的。也不要告訴任何一個別人,好嗎?」

  四郎和五郎對視了一眼,均搗蒜樣點頭。

  七娘子又抬頭和許鳳佳對視了一眼,迎著那火熱的眼神,皺著眉輕輕一瞥,又轉過頭來,面對兩個孩子,輕聲道。「你們的娘親已經死了,死的意思,就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

  她頓了頓,又道,「但這並不是說,娘親不喜愛你們,丟下你們不管。你們的娘親非常愛你們兩個,如果有一點點可能,她一定不會拋下你們不管。但是,每個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說,五郎不能不吃松子糖,四郎不能不睡飽四五個時辰。」

  四郎聽得很入神,五郎卻噗嗤一聲笑起來,看了看哥哥和七娘子的表情,才又靜下來不說話,眨巴著大眼睛,聽七娘子繼續說。

  「死也是一樣的事,她不想死,可是卻也沒有辦法改變。所以,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把你們交付給七姨照顧。所以,七姨也算是你們的娘,就好像養娘一樣,因為養育你們,所以叫養娘。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叫七姨做娘。可是,娘始終只有一個,如果這個也是娘,那個也是娘,到底是哪個娘更大呢?」

  四郎頓時神色一動,就要說話。

  七娘子又按住了他的嘴巴,柔聲說。「聽七姨說完——你們要明白,雖然現在娘不在你們身邊,但你們卻不能忘記她,這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愛你們……如果連你們都不記得娘了,那麼到了五十年之後,又還有誰會記得她呢?」

  五郎忽然插嘴道,「七姨記得!」說著,就咯咯笑了起來。

  「七姨到時候就老糊塗啦,什麼都不記得了!」七娘子也不禁微微一笑,才認真地續道。「所以,你們不能叫七姨做娘。但是七姨會和娘一樣照顧你們……和你們的爹一起,照顧四郎和五郎。」

  她又橫了許鳳佳一眼,「雖然我們也是第一次做爹和做娘,所以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我們會一起學著照顧四郎和五郎,好不好?」

  許鳳佳低沉地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好。」

  他走進了來,手放到兩個孩子背上,拍了拍孩子們小小的背,又罕見地彎□子,將兩個孩子抱進懷裡,笑道,「誰要和爹一起玩積木?」

  五郎頓時歡呼起來,笑著抱住許鳳佳的脖子,四郎卻掙扎著又回身來抱七娘子。七娘子擺了擺手,讓許鳳佳抱著五郎先走了。才看向四郎,低聲道,「以後有什麼話,你可以直接來問七姨。好不好?你今天做得已經很對了,以後有什麼話,不用憋在心底,還是要說出來,七姨才明白四郎在想什麼呀?」

  四郎便眨著眼,猶豫了半天,才問,「七姨……會不會……死……呢?」

  沒想到這孩子一下就明白了死亡的含義。

  七娘子想了想,笑道,「不會,七姨和爹都不會死的。」

  她笑著看見四郎的小肩膀明顯地鬆弛了下來,這孩子難得地靠到了七娘子肩頭,又玩弄起了自己的手指,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七娘子越看他越可愛,就忍不住在四郎臉上親了一口。

  四郎嘻嘻笑了起來,又想了半日,問七娘子,「那七姨以後,可不可以多親四郎?」

  他這一問,又帶了一些小心翼翼,一些被盡力掩飾的盼望。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在孤兒院的日子。

  前後兩世,她本來已經很少想到那麼多年以前的事。

  直到四郎這樣一問,她才恍然記起前塵,一下心頭酸疼難忍,竟難得地有了一絲淚意。

  她輕聲道,「好,七姨以後時常親你,親弟弟。」

  頓了頓,又主動道,「四郎是不是不想叫我七姨呢?想要一個自己的稱呼,你和弟弟的叫法?」

  四郎頓時又點頭似搗蒜。

  七娘子歪著頭想了想,她又親了四郎一口,才笑道,「那以後四郎叫我……嗯,叫我……」

  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後如果有了孩子,總是要叫娘的。

  到時候四郎、五郎心裡,又會怎麼想……

  從前沒有想到要生育的時候,覺得叫七姨,也沒有太大的分別,如今自己想要生育了,就要開始擔心未來的事。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輕聲道,「那四郎就叫我七娘吧,我又是四郎的七姨,又是四郎的第二個娘,這樣叫好聽不好聽啊?」

  四郎念了幾聲七娘,他咯咯地笑起來,看著七娘子,似乎還有些不敢肯定。「除了我和弟弟……」

  七娘子笑著搖頭,「沒有人會再這樣叫啦。」

  四郎頓時歡呼起來,又親了七娘子幾下,才扭動著身子。「積木……」

  到底還是個孩子,心頭的結一解,就惦記著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站起身親自將四郎抱到了育嬰室,和許鳳佳一道陪著兩個孩子玩了一會積木,才各自分開吃飯。

  兩個人並肩出了屋子,七娘子卻沒有回西三間,而是踱進了東靜室,衝著五娘子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許鳳佳也站在她身後,跟著她一道望著五娘子的小像,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們還是第一次一起進東靜室來緬懷五娘子,七娘子怔了半日,心中百感交集,她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我有點怕。」

  「怕什麼。」許鳳佳就低沉地問。

  七娘子閉了閉眼,又向前幾步,掀起了畫上的輕紗,凝視著畫中人永恆的微笑。

  「我怕我誤導了兩個孩子,讓他們相信,自己還能從他們的娘那裡得到一些別人得到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五姐再也不可能給予的東西了。」

  她停了停,又道,「我也怕我把兩個孩子養壞了,我沒有一點經驗,我很怕犯了錯,將來到了地下——如果有地下,我沒辦法向五姐交待。」

  「我更怕……我怕我把孩子們養得很好,他們平安喜樂地過了一生。而卻沒有地下,五姐再沒有辦法知道……知道……」

  她的聲音抽緊了一些,「我也很怕我娘在地下會寒冷孤單,怕她對我很失望,因為我終究是沒有把日子過得太好,也沒能照顧到九哥。可我又怕——人生中的遺憾,真的太多太多。」

  許鳳佳忽然輕輕地抱了她一下,又鬆開她朗聲道,「怕什麼怕,吃飯要緊。」

  七娘子一下又含淚微笑了起來。「你就只想著吃飯!」

  #

  雖說還有很多事要在私底下佈局,但畢竟到了年邊,一家人最大的事也就是過年了。

  到了臘月二十八,家下數百男女執事都按等次分列在夢華軒外頭,由許鳳佳和七娘子親自念了花名冊,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賞錢,各院裡也都私底下賞了勞累一年的下人們,七娘子又盯得緊,將樂山居、清平苑並明德堂等三處地方的下人們都召集起來,定下來各自給假一天回家休息,又排出了值班表來,免得新年拜年時有人躲懶等等。

  到了除夕就更熱鬧了,今年人齊,平國公和太夫人的意思都是辦得隆重一些,因此自臘月二十九開始,大廚房忙了一天,作出了上百樣祭祖的吃食,除夕一早男女眷們進宮朝賀出來,便開了祠堂,數十人分男女昭穆排列,由平國公主祭,許鳳佳獻爵,四郎、五郎亦有份出面捧帛,由先祖開始逐次祭拜,平國公並喃喃低語,稟報一年大小事務。眾人均神色肅穆,雖然天氣寒冷,祠堂內又只有幾個火盆,如此僵立半日,實在難熬,但眾人竟不發一語,如此肅穆祭祀完畢。又簇擁著太夫人進了樂山居,次第向她行禮過了,這才又進了流觴館,各執事們有不當班的便回家過除夕去,有差事的則全在內院伺候,個人多給了五錢銀子,權作除夕夜加班的補償。

  這個規矩,倒是七娘子今年剛興起來的,她恩威並施,手段如此厲害,又兼眾人還在吳家一事餘悸之中,因此是處處打點小心,上下和睦,是一點事都不敢鬧得出來:都生怕鬧出來被記到檔裡,難免又要吃七娘子的手段了。

  除夕夜大排夜宴,場面就要比楊家更熱鬧得多了,楊家過年,到了七娘子出嫁前,已經只有四個主子,平時覺得清靜,到了年邊上頓時就有了冷清之感。倒不如二房三個兒子次第娶親,一家人算起來也有十餘個,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的,才覺得正在過年。如今七娘子嫁到許家來,到了團年飯上,許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通房們不算,也有二十二個主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就有了大家族的熱鬧氣氛。

  若是說平時聚在一起,還有些眉眼官司,與妯娌們說話的時候,更是要處處留神,年節中卻不必如此:即使是平國公這樣酷烈的性子,在大年下也是笑口常開,吉祥話不斷,大秦人最重元月和氣,就是五少夫人此時對著七娘子,也都是一臉的笑意,更打趣七娘子,「一會兒包餃子,六弟妹可要給我們露一手了。」

  去年過年的時候,七娘子包的幾個餃子,毫不例外,不是糊皮就是露餡,是一個能吃的都沒有。聽五少夫人提起往事,眾人都笑道,「說得是,今年包餃子的手藝可長進了吧?」

  七娘子面色微紅,囁嚅道,「五嫂就會取笑我,人家畢竟是南邊來的,哪裡包過餃子。」

  她何曾露出過這樣的小兒女態,就連四郎、五郎都拍著手笑她,許鳳佳更是捧腹大笑,興致盎然地道,「沒想到你也有出乖露醜的時候?」

  說笑聲中,眾人吃過晚飯,並不散去,一邊由眾小廝放鞭炮煙火觀看取樂,一邊抬了幾笸籮的餃子餡餃子皮來,眾人都著手親自包幾個餃子,這是北方民俗,蘇州一帶則以包湯圓取代。就連許鳳佳平國公等人,都拈起餃子皮來,往裡頭填餡。

  七娘子在這種事上一向手笨,連著包了四個,都是奇形怪狀,大少夫人見到,也難得失笑,她笑著道,「六弟妹,來,我帶你包一個。」

  就從小笸籮裡取了一個銀製百子千孫的小鏍子,挖出一塊餡來,將鏍子填塞進去,又示意七娘子把餃子皮捏攏。「這樣用大拇指一擠——」

  沒想到七娘子用力過度,一下竟擠破了整張皮,這一下連許夫人都連聲大笑,太夫人更是捧腹,地下站著的婆子們也都笑道,「真真少夫人的手不是做活的手。」

  如此嬉笑聲中,連於安都帶著四郎、五郎捏出了幾個餃子,七娘子也被許鳳佳拿起手來,半是引導,半是代她用力,包了兩個餃子,這才算是應過了故事。自有人將餃子收去煮了,眾人便說笑話取樂,又叫女先兒來說故事,請了兩個雜耍上人來變魔術,讓孩子們不至於太早入睡。

  如此到了子時,餃子便呈上來,眾人都到,「吃交子吃交子。」各自盛了幾個來吃。

  七娘子先目注谷雨春分,見兩人小心謹慎,給四郎、五郎吃餃子之前,都要先撥弄一下餡料,生怕硌了兩個孩子,或者是噎著嗆著,她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個燙口的餃子,便覺得牙床接觸硬物,皺著眉頭吐出來看時,果然見得一個梅花鏍子,上頭鐫刻了兩三個嬰兒嬉戲圖像,許鳳佳湊過來看了一眼,道,「沒想到今年是你第一個吃到。」

  話尤未已,眾人也都紛紛吃出吉祥物事,原來許家規矩,這吉祥餃子上都有暗記,人人有份決不走空,不過七娘子趕巧吃了第一個罷了。當下又發一笑,再給長上們行禮拜年,聽外頭鞭炮聲漸漸停了,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晨,府內眾人又全都起身,女眷們從太夫人起按品大妝,男丁有功名的幾個,由平國公親自帶著,各自進宮朝賀皇上、太子、太后、皇后。因是元旦朝儀分外隆重,眾人行過禮都不敢勾留,各自回府,家裡人彼此拜年,回到府中,又有太妃、皇上、皇后並六娘子賞下的揮春,眾人忙又設香案接賞,由兩個太監將福字捧過平國公頭頂,而後鄭重張貼陳列,如此鬧了一天,到晚上七娘子根本已經疲憊不堪,匆忙上床補眠。

  她是當家少夫人,又不同於一般妯娌,只需要預備著初三回娘家的事,第二天起來,又要到孫家、秦家等處拜年,許夫人則親自上楊家拜年去,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則在家接待來拜年的親朋好友。如此再忙一天,初三日姑奶奶回娘家,七娘子終於得空,和許鳳佳帶著兩個寶寶回楊家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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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迎新

  七娘子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慶十足,初三日有女兒的人家,都不會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連大老爺都沒有在小書房裡打發時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著兩個女兒上門。

  因為權瑞雲也回娘家去了,孫立泉又已經下了廣州,此時除了許鳳佳並幾個小輩之外,倒真的就只有楊家的原班人馬,彼此見面先道過了喜。大老爺握著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摸了摸三個外孫的頭,便沖許鳳佳點了點頭,笑道,「鳳佳跟我來。」

  九哥也要拔腳跟去時,大老爺卻道,「你上次見你姐姐,還是她生病的時候你去探她,連話都沒有好好說過。什麼大事,連人倫都不顧了?你留在這裡,陪你兩個姐姐說話。」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說難得見兩個姐姐,就是我這個當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時見他一眼,他又關進去讀書了,今天難得出來鬆散,也不要這樣絕情,娘都沒有見你幾眼,就又要躲到外頭去。」

  大太太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九哥還能說什麼?大老爺帶著許鳳佳出了外院,他便陪著兩個姐姐坐在堂屋裡和大太太長篇大套地說些閒話。只是雖然人就坐在這裡,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心思,是在別處了。

  雖說兩人都住在京裡,但七娘子出嫁後反而沒有和九哥見面的機會,這位官宦人家的少爺是一點嬌驕之氣都沒有,自從去年落第,就一門心思地攻讀聖賢書,竟有了幾分拚命的意思——聽大太太的口氣,竟是連她這個做娘的都很少有機會和九哥說話。一個嬌生慣養的少爺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非常不易。

  雖說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樣,也是十九歲,但這位小少爺竟也如姐姐一樣,是一點都不像十九歲。週身上下的氣質,竟有了幾分二十九歲的沉鬱。

  大太太一邊抱著幾個孫子,一邊和二娘子閒話著京中幾戶親近人家的陞遷降黜,又說著秦家自從出孝之後,幾兄弟都各有陞遷,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進京在太僕寺供職,等到開春赴任,楊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來送往等家常瑣事。七娘子在一邊含笑附和了幾句,一邊拿眼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九哥,一時竟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著,實在是太不快樂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幾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這樣明目張膽地關心九哥,大太太聽了,倒很有幾分不習慣,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臉頰上都還是肉嘟嘟的,今年看來臉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來不對了。」

  這話要是讓大太太說來,肯定是半含了不滿,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這麼一說,卻是平鋪直敘,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雙生關係,並不是楊家的一個忌諱。

  真不知道大太太這樣的人,怎麼生得出二娘子這樣的女兒來!

  七娘子沒有搭理大太太的話茬,倒是九哥閃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個笑,「二姐看我也看得準,上回到孫家去送禮,你們老太太見了我,還說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讀書別讀得太苦,說我眼神都讀得有些渾濁了。」

  這個笑雖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觀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這一笑下頭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歎息,又忙站起身扳著九哥的臉,細看了看,才皺眉道,「二姐不說,我是真的沒看出來,以後你晚上再別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還是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九哥望著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孫太夫人,大太太不免問二娘子,「聽說老太太今年越發不好……」

  二娘子臉上頓時掠過了一線陰影,「今年冬天都很怕過不去呢,不過,開了春應該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幾個偏房弟弟口中可沒有什麼好話。」

  孫家自己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后的其他幾個兄弟都在外地供職,倒是先定國侯有幾個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興旺,也時常到定國侯府上走動。如今孫立泉在外,幾兄弟也都不在京裡。要是老太太千古,家裡沒個兒子,事情也實在是不好安排籌措。

  大太太自己是沒有伺候過公婆,但畢竟當過家的人,這些講究忌諱也不至於不清楚,她臉色頓時一沉。「你仔細說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聲,有些事你們自己心裡也要有數,該怎麼堵一堵眾人的口——」

  二娘子卻掃了七娘子一眼,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頓時會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說,卻不好和許家的世子夫人說的。

  她就乘機站起身來,笑著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裡去坐一坐,上回進宮,我看六姐還念叨著七姨娘,不知道她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應該的,應該的。」

  又扭頭吩咐二娘子,「一會兒你也去七姨娘那裡坐坐,以後在寧嬪面前也好回話。」

  自從六娘子得寵,大太太對她的態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眾人都不甚訝異。倒是九哥臉上現出了一點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過去,嬉笑著隨七娘子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不急著去七姨娘那裡了,她回首一望屋裡,扯了扯九哥的衣袖,輕聲道,「我到你屋裡看看。」

  九哥雖有幾分訝異,臉上卻更多地帶出了喜悅。「好,難得七姐有興致到寒舍去坐!」

  兩姐弟自從成人之後,接觸反而更少,尤其是權瑞雲嫁進門之後,九哥一直忙於讀書,七娘子都沒有進過九哥的院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不穩重。」

  話雖如此,她臉上卻情不自禁地帶上了一點笑。

  到底是血脈至親,就算平時再沒有聯繫,這一點熟稔,是怎麼都去不掉的。

  九哥的小院子就在內院靠近二門處,佈置得乾淨雅潔,雖然也有些貴重的擺設,但並不豪奢,只是處處都可以見到權瑞雲的繡品,顯見得這間屋子是女主人精心佈置,下了心思的。

  七娘子在屋內轉了轉,又進臥房相了一眼,問九哥,「你平時就在這裡讀書嗎?」

  「那倒不是。」九哥抱著手跟在七娘子身後,「書房倒是在二門外頭了,七姐要看,我們就去看看。」

  「不用了,又要叫人迴避,鬧出好大的動靜。」七娘子搖了搖頭,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唉,我看,你平時也多半就睡在小書房,很少進來休息吧?」

  一個家裡有沒有男人活動的痕跡,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

  自從許鳳佳回京,雖然按照慣例,他在西翼還有一間屋子,放他自己的東西。但如今兩夫妻日常都在西三間起居,西三間裡漸漸地也就出現了他的朝服、常服,還有些心愛的小刀劍等物,而九哥的臥房裡,卻是冷冷清清的,連一件九哥的衣服都沒有露在外面。

  九哥先是一怔,緊接著,也就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略帶了一絲自我辯解的意味,「七姐也知道,我這一向讀書讀得比較用心……」

  他的話,就在七娘子的凝視裡漸漸地弱了下去。

  七娘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中實在是百感交集。

  九哥讀書讀得這麼專心,只怕是權瑞雲本人都覺得欣慰,雖然自己寂寞,但恐怕也決不會展現出來,打擾九哥的上進。在當時人的價值觀裡,像九哥這樣的兒子、丈夫,已經算是很出色的了。

  可大老爺在多年前,豈不也是這樣出色?九哥這就是一步步地拚命地要把自己變成下一個大老爺……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握住了九哥的手。

  「你又何必這麼拚命呢?」她低聲道,「爹眼下才不到六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他還能幹上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年。如若能在閣老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你就是有了進士功名,只怕在仕途上,也……」

  大老爺都這樣顯赫了,九哥如果還年少有為,坐到了高位上,楊家豈不是太招人眼目了?大秦閣老,多得是不許兒子出仕,或者只許兒子為一閒職,到了孫輩,再來悉心培養,以圖在自己過身十多年後,原本的喧囂漸漸散盡之餘,官場上後繼有人,可以為家族撐起一把保護傘。像楊家這樣和豪門大戶聯絡有親的士族,更是絕不會將所有的籌碼都擺在官場上,尤其九哥是家中獨子,他最大的任務,其實還是給楊家傳宗接代。

  這個道理,恐怕九哥也不會不懂。就算兩年後他能中舉,成就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進士,在仕途上,也不會有太多建樹。

  九哥就別開了臉。

  他現在和七娘子已經並不十分相似,俊秀的臉上,只怕也就只是那雙眼睛中透出的清冷神韻,與七娘子在氣質上有一絲呼應了。可和七娘子不一樣,這張臉上,還殘存著不少少年人特有的執拗與任性,更有絲絲縷縷的陰鬱,就像是一層薄霧,籠罩在了九哥身側。

  「可……」他低聲說。「七姐,我說過。我會長大,我會保護你的……總有一天,我要你抬頭挺胸,不必受任何一個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塵往事,隨著九哥的這句話,一下湧上了心頭。

  她只覺得眼眶罕見地一熱,就有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將這件事記掛在了心頭!

  其實又哪裡是要為她撐腰呢,現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脫離了九哥的保護範圍。

  這孩子從小心裡就明白,什麼事也都裝在心裡,時至今日念念不忘,還要努力上進,求的,卻也不全是將自己籠罩在他的保護網之下吧。

  這句話從出口開始,九哥心裡想的,恐怕就是已經再沒有辦法為自己保護的生母……

  而不論他如何上進,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強忍著眼淚,緊了緊手中的掌握,堅定地道,「你能活著,你能活得開心,就是對我最好的保護,就是對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優秀,你已經很優秀,你不需要更好,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姐姐和娘都只想你開心,你——明白不明白?」

  見九哥臉上浮現陰雲,七娘子搖了搖頭,搶著道,「而且,」她歎了口氣。「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進步,很多時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變——我不想你變得和父親一樣,現在的善久,已經很好。」

  提到大老爺,七娘子臉上不禁閃過了一絲貨真價實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動,他張口要說什麼,卻又頹然地止住了話頭,只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樣多了。」他輕聲說。「我是——我這樣想長大,可是長大之後我才發覺,原來是你,一直在護著我……我原來還是和當年一樣,沒有一點能力……」

  九哥的頭,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這一句話有無限的重量,足以將他的肩頭壓彎。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優秀,對九哥來說,竟是一種無言的壓力,讓這個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該背負的重量。

  正要措辭安慰九哥,她心頭又是一動。

  九哥方纔那一番話,涵義無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話外盤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間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邊長大,以他癡情的性子,連自己這個從來不敢過於親近的雙生姐姐,他都這樣看重。更不要說大太太了,就算他當著自己的面,從來不肯表露,但想必對大太太也不可能沒有親情。

  而九哥呢,那麼一點點大的時候,就有能力背著大太太做出種種佈置,找到了三姨娘當年的盛裝……他背後始終有一些棋子籌碼,是七娘子所不知情,也沒有過問的。

  對生母的死,他也不可能沒有追究的興趣,而很多事一旦被攤到檯面上來談論,於九哥,那是怎麼說就怎麼錯……

  唉,這孩子也實在是太為難了,夾在中間,很多事,也真的難以兩全。

  七娘子立刻在心中下了決定:有些事,九哥是連個影子,都不必知道。

  她輕聲道,「誰說你沒有能力呢?沒有你,我又哪裡能平安長大,哪來嫡女的出身。你不用再勉強自己了,善久,你做的已經足夠多,足夠好。」

  九哥面上閃過了一絲驚訝,旋即面露深思。

  「姐姐還是那句話。」七娘子又笑著拍了拍九哥的肩頭。「你要是真喜歡讀書,那你就只管去讀。若你是為了加意進步,以便有一天能夠護著姐姐——只要你能承續楊家的香火,就已經是在護著姐姐了。」

  再沒有一個人丁旺盛的娘家,更能震懾得住婆家的妯娌小叔們了——到了下一代就更是如此,四郎、五郎乃至七娘子未來的孩子有越多的表兄弟,在許家說話就越響亮。

  話雖然是玩笑話,但七娘子的語氣卻是很誠懇的。

  九哥眼中有了些好笑,自從落第以來,經年盤旋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抑鬱之氣,似乎漸漸地消散了開來,他笑了。「好,那你等著我,十年二十年,我總要生七八個孩子,為你撐腰。」

  七娘子大笑起來。「七八個孩子,你是把瑞雲當成什麼了。」

  提到權瑞雲,她心裡的那一股沉重,也已經悄然褪去。雖說她不好直接插手兩夫妻之間的事,但七娘子也始終不忍見得權瑞雲漸漸蛻變成大太太一樣的官夫人。

  想當年大太太沒有出嫁的時候,又何嘗沒有女兒家的想望?很多事,總是要一點一滴日積月累,才會鑄就出如今的情景。

  她又忍不住叮囑九哥,「你一定記得,你要好好地待瑞雲,你想想娘這一生,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太風流,又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有意沒有點出,這個娘,到底稱呼的是九姨娘,還是大太太。

  儘管這兩個女人的一生,也的確都受累大老爺的風流良多。

  九哥卻也沒有一點迷惑,他似乎已經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忽然問七娘子,「姐夫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盡最大努力待我好。」

  九哥的眼神就暗淡了下來,他忽然歎息。「這世上很多事,真是恩怨難以分明,黑白之際,誰能說清。」

  七娘子也不禁跟著九哥一道,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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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操心

  從楊家出來,七娘子的臉上就帶了幾分心事。

  她靠在車壁上,透過棉簾子的一線縫隙,望著窗外暗淡的天色,並沒有向來時那樣,和許鳳佳指點著街景。

  出了半日的神,才發覺許鳳佳的眼神也正繞著自己打轉,望過去時,只見許先生揚起一邊眉毛,似乎正在詢問自己,「出什麼事了。」

  七娘子就長長出了一口氣,難得地主動將頭靠到了許鳳佳肩上,輕聲道。「善久也實在是太用心讀書了。」

  「用心讀書還不好?」許先生說話時候,是永遠改不掉這一股似乎在抬槓的語氣。「難道他要鎮日裡走馬章台,做個放蕩不羈的公子哥兒,你才開心?」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七娘子蹙起眉頭,略帶不滿地望了許鳳佳一眼。「只是覺得他未免把自己逼得太緊……」

  九哥的心結,也不是七娘子幾句話就能解得開的。以這孩子執拗的性子,只怕面上不說,私底下還是會拚命追趕身邊人的腳步。

  的確,比起許鳳佳、封錦、權仲白等少年俊秀來說,九哥也的確是太沉默了一點。

  又沒有經過多少風霜雪雨,不知道這些少年俊秀背後,沒有一個沒有一段心酸的故事。很多時候,按部就班,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七娘子想到九哥說話時的神態,心裡就又是一沉。

  她略帶擔憂地望了許鳳佳一眼,忍不住輕聲問。「你覺得……我是不是把善久壓得太死了?」

  許鳳佳神色一動,顯然已經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自從七娘子進了正院那天起,毫無疑問,她就是兩姐弟中拿主意的那個人,這些年來,九哥成長得也一直很順利,不論是大太太還是七娘子,都沒有拿家裡的事去煩他。等到嫡子地位坐穩,更是只有讀書博取功名一個任務,政治上的風風雨雨,大老爺雖然有意讓他見識,但卻始終不曾拉他入局。

  不比七娘子,小小年紀,已經是深陷政治漩渦,和幾個政治人物都各有淵源,不要說大老爺,就是許鳳佳都曾經感慨過,遺憾她不是男人。

  雙胞胎姐姐這樣優秀,是一種動力,無疑,卻也更是一種壓力。九哥一向自負聰明,但他身邊的人,卻無一不比他更聰明,更出色,還有一個精明到了極點的閣老爹——他的生活,其實也並不大容易。

  許鳳佳沉吟了片刻,忽然跳了話題。「你知道我第一次隨軍出征的時候,身邊軍銜最低的是幾品將軍?」

  不等七娘子回話,他已經續道。「正五品的正千戶,是桂家長子,說起來,論年紀就是比我大了五六歲,在我的年紀裡,他已經從小兵積功升到了百戶。當時桂家的幾個少爺,身上都至少有十條以上的人命,兵法來得、武藝來得,就是為人處事,也都來得。哪管是他家的庶子,甚至比我還小一兩歲,後來參軍殺敵,也從不甘落人後。」

  「我身邊還有三哥、四哥,這兩個人在我這樣的年紀,也都被父親帶在身邊,雖然說不上戰功彪炳,但誰提到了許家這兩個兒子,也都要豎起大拇指。四哥還好,三哥在戰場上,直是天神一般人物,算得又准,把得又狠,就是父親都極為看重推崇,隱隱有把三哥當作衣缽傳人的意思。」

  透過厚厚的棉簾子,日光射進車內,只餘下一縷暗淡的光,許鳳佳的臉上也似乎帶了若有若無的惆悵,他露出一個苦笑,續道,「現在善久面臨的境地,已經比我當年溫和了不知幾千幾萬倍……如果他連這樣一點挑戰,都無法承受,照我看,你也犯不著為他操心成這樣了。」

  許鳳佳真是從不懂得溫柔,不懂得甜言蜜語,矯飾安慰。

  但他的這一番話,雖然殘酷,卻又透著一股難言的爽快,狠狠地切進了七娘子心底,讓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我這輩子也就這一個弟弟,總是想讓他再順一點,再順一點……」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底歎了口氣。

  九哥一輩子唯一無法彌補的遺憾,就是九姨娘,在九姨娘去世的時候,他還太小,這也就成了他這十多年來念茲在茲的遺憾。

  七娘子又何嘗不是如此?

  九姨娘臨終前讓她照顧好九哥,她也就真的恨不得把九哥關在溫室裡,讓他一輩子都別傷心難過,別遇到一點挫折。

  可九哥終於是要長大的。

  第一步,就是要認識到自己的缺憾與不足。

  這一步,也絕非七娘子能夠催促著他,能夠幫著他邁出來的。

  七娘子就拋開了思緒,和許鳳佳商量,「過幾天,也要到封家去拜拜年。」

  因為封錦的敏感身份,以及他本人的強烈意願,楊家是從來沒有張揚過和封家之間的那點親戚關係。七娘子和封家的來往,當然也一向是避人耳目,就是平國公夫婦,也是從不曾得到一點消息的。

  不過私底下,七娘子已經將封家當作了自己的一門親戚,逢年過節,也總想著上門走動走動。

  許鳳佳頓時皺起眉頭,沉吟了半日,才道,「也好,那還是等過了元宵吧,過幾天吃春酒,恐怕你也未必有空出去。」

  七娘子現在已經是許家的當家主母了,很多場合,也的確離不開她。

  「說起來,下個月就是五姐的三週年。」七娘子又想起來和許鳳佳商量。「你四姨剛才幾次和我透出來意思,希望三週年還是辦得隆重一點。我想你在五姐去世的時候也沒有來得及趕回來,這一次在大護國寺給五姐做七天法事,你或者也和官署裡打一聲招呼,跟著進去齋戒七日為她祈福,好不好?」

  現在提到五娘子,兩個人之間已經沒有了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更多的還是一種淡淡的感傷。

  他們的人生還在繼續往前走,而五娘子的人生,卻已經永遠凝固在了褪色的回憶裡。

  許鳳佳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正好二月裡也沒有多少事,我和皇上打聲招呼,想必不成問題。」

  他頓了頓,又問七娘子,「小松花的事,你查得怎麼樣了。」

  「白露一向也在打聽。」七娘子也不禁蹙起眉頭。「這丫頭全家都是母親的陪嫁,她娘是母親當年院子裡一個小丫鬟,專管縫縫補補,雖然為人比較太過老實,但活計倒是不錯的。當年由母親做主,配給了莊子上的一個採買,後來輾轉調進來做了個小小的外賬房,也一輩子也都是老實巴交的,說不上太精明、太鬧騰。」

  總之,這就是最樸素的一家下人,樸素到連一點疑點都找不出來。

  「因為沒什麼臉面,一家人也沒有住在府裡,而是在外頭煤炭胡同裡住著,小松花前頭一個姐姐似乎就是這樣和街坊鄰居的哪一位互相看上了,嫁到外地去。除此之外,一家人也沒有什麼親戚,平時也就是隨大流和眾人有人情往來,按部就班,談不上過分孤僻。」七娘子仔仔細細地對許鳳佳交待著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就是本人,我都叫來谷雨和春分回憶過了,都說是個極膽小的丫鬟,當著五姐的面,連一口氣都不敢透。雖然不得寵,但也沒有吃過五姐的排頭。」

  許鳳佳都不由得擰起眉頭。「別是於安記錯了——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就是因為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於安才決不會胡說八道。」七娘子歎了口氣。「算了,正好過幾天去子繡表哥那裡。說不得要假公濟私一會,請子繡表哥幫著查一查了。小松花一家就是一個姐姐到現在還沒有下落,她也沒有進府服侍,出嫁後人就和婆家去外地投親靠友了。白露向四周鄰居打聽了一周,都沒有一個能說的出到底是去哪裡的。我呢又不想太打草驚蛇……」

  憑著於安的指認,七娘子只可以在私底下調查,要是大張旗鼓,不但可能會激起兇手的警覺,給她本人帶來很大的危險。更大的可能,還是會讓兇手預先斬斷幾條線索,玩弄手段,讓事實的真相更難分辨。

  許鳳佳沉吟著點了點頭,低聲道,「這件事就由我來和封子繡說吧。」

  七娘子想到封錦和五娘子的那些往事,忽然間又有點頭疼,她瞟了許鳳佳一眼,輕聲問,「你是還吃表哥的醋呀——這件事你和表哥說,人家也未必睬你,還是我來說更妥當一些。」

  許鳳佳臉上就又有了些酸酸的表情,他哼地一聲,沒有說話,而是環著手靠向了車壁。

  車內就響起了七娘子輕輕的笑聲,和她低而柔婉的說話聲。

  #

  等到回了府,兩個人照例要先到兩個長輩那裡去請安,才結伴回明德堂去換了衣服,許鳳佳又要到夢華軒去找平國公說話。許先生頗有幾分鬱悶,「兩個老人家平時不好經常見面,只好底下人來傳話了。」

  現在朝野上下不平靜,大老爺奪權正忙,和平國公當然走得很近,有些事也不方便在信裡說,許鳳佳這個半子兼外甥不出面傳話,要來何用?七娘子忍不住笑,拍了拍許鳳佳的手臂,一本正經地道,「還好還好,大舅那裡,還用不著你來傳話。」

  許鳳佳頓時做昏眩狀,「三家跑,我還有自己的事,要不要活了?」

  一邊說,他一邊出了屋子,七娘子搖頭失笑,這才叫人來換衣服拆頭髮,眾人頓時忙個不住。

  因為今天七娘子回娘家,上元和中元照例是有假跟著一起回去的,立夏又被家裡人接出去喫茶相女婿,都說定了過一夜再進來,明德堂裡也顯得有些冷清。端午拉了下元過來幫忙,兩個人手又都不大巧,七娘子覺得頭皮被扯得生疼,不禁捂著頭道,「小黃浦回來了沒有,若是回來了,讓她來幫我拆吧。」

  下元面有愧色,陪了幾句不是,便翻身出去,半日領著小黃浦進來了笑道,「正是才到她的下處,就見到她從外頭趕進來了。」

  小黃浦凍得一臉通紅,又別有幾分興奮,一邊往手心裡呵著氣,一邊道,「可不是趕著初更前進來?如若不然,也進不來了。」

  七娘子見她如此高興,便抬高了眉毛從鏡子裡望著小黃浦,笑道,「你來了就有人給我拆頭髮啦,不然你兩個姐姐也做不大來——下元回去伺候兩個小祖宗吧,端午也玩你的去好了。大年大節的,你們也鬆散一會兒。」

  兩個丫鬟都知道七娘子的性子,讓你去鬆散,就是真的讓你去鬆散,俱都笑著丟開手出了屋子。小黃浦頓時就換上了一臉的興奮,她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道,「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兒回去,奴婢真的遇著四姐了。這麼你來我往地說了幾句,倒也被奴婢套出來了——太夫人前段日子,的確是開了匣子,找了身邊親信的媽媽來說話,又喊了外頭的幾個管事進來說了幾次話。樂山居裡都暗暗地說,太夫人是要把幾處產業兌成銀子,好密密實實地收藏起來,不被人算計了去呢。」

  七娘子神色頓時一動。

  府裡的女眷都不是省油的燈,除了沒出嫁的幾個庶女,對人事毫無自主權,院子裡沒有什麼太瞞得住的消息之外。幾處院子都被各自的主人把守得密不透風,七娘子就很有信心,有一些她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別人是怎麼都得不到消息的——她在五少夫人眼皮子底下將兩個賬房偷渡進來住了那麼幾天,五少夫人可不就一無所覺?當然同理,慎思堂私底下在打什麼主意,七娘子也只能推斷,而無法從下人們口中收到什麼風聲。

  小黃浦的這幾句話,還真是她第一次確切地收到消息,肯定太夫人私底下是有變現的舉動。

  太夫人年紀這麼大了,哪裡有背著人用錢的地方,這筆錢,不是給五房,是給誰的?

  「知不知道兌出了多少銀子?」她又追問了一句,卻沒有抱多大的希望:這種事,恐怕就不是小黃浦姐姐一個梳頭丫鬟可以知道的了。

  小黃浦臉上卻頓時放出了光芒,「奴婢也沒有想到,四姐居然還真打聽到了!」

  她又壓低了幾分心思。「那天也是趕巧,奴婢的四姐正在給太夫人梳頭,外頭就來了一個管事媽媽,看著風塵僕僕的,也沒有人通報就進來了。太夫人的頭髮正編到要緊的地方,四姐抽不出手來,太夫人就說,『你就直說吧,這丫頭也聽不懂』。那媽媽便告訴太夫人『事情都辦妥了』。」

  「就在這時候,四姐覺得不妥當,就快快地將髮髻編好,借口有事,退出了屋子,才合上門,就從門縫裡聽到了一句。『十萬兩都兌成了宜春票號的票子,您點點——』少夫人您聽,這不就是趕巧麼?四姐也沒有太當回事,聽到我問,她就……」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眉宇間倒是多出了一點愧色。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隨手拍了拍小黃浦的肩膀,「擔心什麼,傻丫頭,還當我會敲鑼打鼓地把這事到處說去?」

  她卻是早就已經琢磨了起來:整個許家內賬,賬面上的錢都沒有十萬兩,太夫人兌出這十萬兩銀子來,是想幹什麼?

  她又問小黃浦,「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小黃浦略作躊躇,「大概是一年多以前聽說的,今年秋後盤賬的時候,四姐還聽到嘀咕,說是太夫人嫁妝的進項少了些,對底下人的打賞,也沒有那麼豐厚了。」

  一年前,時間倒是對得上的,但十萬兩銀子的進出,可不是一本賬能夠遮掩得去的痕跡,沒有買通蔡樂家的,是絕對做不到不為人知。而這麼大的事,任何一個管事媽媽一旦察覺,也絕不敢捂著不告訴出來。

  這十萬兩銀子,是做什麼用的呢?

  太夫人到底知不知道五少夫人的盤算,還是,她也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七娘子不禁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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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黃浦帶回來的線索,一時間並沒有改變七娘子的生活。畢竟正月裡,身為國公府主母,七娘子也實在是太忙了一點。

  自從出了正月初五,一家人的年算是過完了,七娘子就按著年前送來的帖子安排,帶著家裡的幾個妯娌,一家一家地去吃春酒。

  吃春酒的習俗,是貫穿了大秦的大江南北,自上而下,從達官顯貴到百姓走卒,在整個正月裡都要安排春酒,請了尋常來往得頻密的人家吃酒,且因為如此往返而復,在元宵節之前,總要和人家重了日子相請,因此往往還要安排多日,這樣才能將客人們的日子錯開來相請,如許家這樣講究的人家,年年都是定例,初五到初九,是各處去吃人請的春酒,初十到十四則是許家自己開席相請。在年前自然就開貼相邀,也定下了赴宴的次序等等,過了春酒,就以七娘子為首,幾個妯娌或者各自去親戚家吃酒,或者和七娘子一道出門,偶然也有帶幾個沒出閣的妹妹們出去的,種種熱鬧,自然是難以盡述。

  到了初九一大早,於翹就進明德堂來找七娘子,央求她,「今兒我和嫂嫂一塊去權家聽戲,行不行?」

  權家佔地大,每每請客,是必定要叫麒麟班的堂會,這也是京城女眷們難得聽到麒麟班唱戲的機會,於翹這個大戲迷又怎麼會錯過?再說,說起來權家和七娘子也算是聯絡有親,於翹跟她去,倒也不算是越禮。

  七娘子見小姑娘一臉的亮晶晶,心頭又是一軟,這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她點頭笑道,「好,越發去問問你兩個妹妹去不去。」

  於翹就一翹嘴巴,「倒是都問過了,五妹呢肚子還沒有好,不去,三妹還生我的氣呢,也不去。」

  她和於平吵架,居然也就這樣大大咧咧地說出來了,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無奈,她笑著擺了擺手,道,「那你去問問祖母和母親,若是她們都許了,嫂子就帶你一塊去。」

  等到給太夫人、許夫人請了安,於翹居然也都取得了兩個長輩的許可。四少夫人雖然也是戲迷,但奈何今天要和四少爺吃自己娘家親戚辦的春酒,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都有事,許夫人過年累著了,正在潛心休養,七娘子只好帶著於翹,獨個兒上了馬車,往權家過去了。

  這小半年來,雖然她已經出面代表許家在社交圈進行應酬,但幾次請客,都有許夫人這個大戲迷帶隊,七娘子倒樂得躲懶,這還是第一次上權家做客。其實良國公府也就在明照坊豹房胡同盡頭,和許家離得不遠,車行一陣,便進了二門,自然有人前來導引,將七娘子和於翹帶進了內廳,眾人彼此相見寒暄,自然是熱鬧得很。

  權家佔地的確要比許家寬廣得多,這一次宴客規模也不小,單單是女賓就分了三四處坐著,以七娘子的品次,自然是內堂上座,由權夫人親自款待。兩人見了面,倒是要比平時都多了幾分和氣,權夫人握著七娘子的手,問了許夫人、太夫人的好,才按著她的肩頭笑道,「從前在江南見七娘子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如今都成了世子夫人啦!」

  眾人都笑起來,紛紛道,「我們這一群老梆子裡,也見了下一代的身影了。」

  七娘子環顧周圍,果然見得今日出席的,泰半都是擔正公侯府邸夫人名分的主婦,倒顯得她一個世子夫人,有些勢單力孤,看來權家雖然如今地位比不上當年那樣顯赫,但虎老威風在,又有權仲白裝點門面,面子依然不小。

  她忙代替許夫人致歉。「……母親實在是身子支持不住,不然是一定親自過來的——她也惦記著麒麟班的戲呢!」

  京中的貴婦人,很少有不愛聽戲的,眾人頓時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又議論著,「聽說今兒個崔子秀嗓子不好,未必會扮起來……」

  於翹一臉的關心,已是聽得住了。七娘子推了推她,她才笑著向權夫人行了禮,一下就奔進後堂去,和她年紀相仿的那些個姑娘們說笑去了。

  權夫人見七娘子行動得體,舉止有禮,唇邊不由見了笑,她正要開口說話時,門外又有人進來報信,道,「定國侯夫人到了!」

  這一下就熱鬧了,眾位貴婦人競相起身,權夫人親自帶隊迎了出去,不多時珠環翠繞,幾個垂韶小鬟當先,一路將二娘子簇擁進了內堂,眾位貴婦人都上前笑著招呼,「孫夫人來了!」

  二娘子容光煥發,滿面春風,卻是難得地帶了一臉的笑,她依各府門第逐一問候過了眾人,最後才向七娘子笑道,「七妹你什麼時候來的,倒比我早些。」一邊說,一邊就拉著七娘子,坐到了自己身邊。

  七娘子笑道,「我也就比二姐早一些。倒是四弟妹現在還不見人影,該打。」

  眾人頓時一通好笑,權夫人忙道,「瑞雲是早到了,只是在外頭應酬客人們,恐怕要到開席了才進來。」

  又忙著吩咐下人們出去將權瑞雲請進來,一邊和眾位貴婦人說笑,眾人又都以二娘子馬首是瞻,就連權夫人對說起來算是小輩的二娘子,都格外客氣了幾分,七娘子冷眼旁觀,倒是在心中暗自點頭:二娘子在外的威風,倒也算得上是一償多年來的辛苦了。

  不一會,權瑞雲也趕了過來,自然少不得和二娘子、七娘子喁喁細語,作出姑嫂和睦的樣子來,眾人也都紛紛向權夫人誇獎。「都說這最難伺候的就是小姑子,瑞雲倒是有福氣的,幾個姐姐性子都好,又肯照拂娘家,這輩子還有什麼好操心?」

  權夫人一臉是笑,她慈愛地望著瑞雲,「這不就是瑞雲的福氣了?我這輩子就是對不起這孩子,硬生生拖到了十九歲才成親——眼看著她過得好,我這個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一邊說,一邊下頭戲台已是鑼鼓齊喧,眾人一邊應著權夫人,一邊也迫不及待地叫丫頭們開了窗戶,隔著水去看戲台上的唱作。

  七娘子是不慣看戲的人,對京劇更是難以品味個中韻味,只覺得吵,她吃了幾筷子青菜,權瑞雲就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和她走到牆角,低聲謝她,「七姐體恤我。」

  七娘子很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懂瑞雲的意思?」

  權瑞雲就望著七娘子笑了笑,「我也不是那麼笨的……聽丫頭們說,初三七姐和善久在屋裡說了一會話……善久這幾天,待我好了很多。」

  七娘子一下就很有些欣慰起來:那番話畢竟還是對九哥起到了一點效果。

  「最近讀書還是那樣用功嗎?」她就笑著問權瑞雲。「倒不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拿架子,不過九哥性子太執拗了,你也要相機勸一勸,讓他別逼自己太緊——」

  「讀書倒還是用功的,不過也不大在書房睡了。」權瑞雲臉上就躍起了淡淡的紅暈。「善久和我說過一些話——全家上下,也就是姐姐說得出這麼貼心的話了。」

  七娘子倒沒有想到,九哥偏偏在這件事上沒瞞著權瑞雲,她一下有些尷尬,旋即又明白了九哥的用意:九哥這是在為她示恩於權瑞雲了。

  總是和娘家主母的關係搞得好,將來很多事上,七娘子才更有底氣。

  九哥真是時時刻刻,都不忘自己這個雙生姐姐,念茲在茲,只是要達到『等我長大,我就能護著你』的結果。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心頭一暖,卻也又覺得肩上有些沉甸甸的,似乎多了一些難言的重量。

  難得有機會和權瑞雲說私話,她索性和二娘子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便和權瑞雲一起出了屋子,站在溫暖的迴廊裡,低聲問她,「聽說太太時常給你些氣受……」

  權瑞雲眼圈就是一紅,又遮掩著笑道,「沒有的事,娘就是年紀大了,脾氣——有時候比較古怪。」

  大太太的性子,七娘子如何不清楚?她為權瑞雲長歎了一口氣,想了想,又給她出主意,「現在家裡能為你說話的,倒還不是九哥或者老爺,你平時多和七姨娘走動走動,她能為你在太太跟前說一句話,那比什麼都管用得多。」

  權瑞雲低首沉思片刻,神色一動,漸漸有了了悟之色,又抬起頭來謝七娘子,「真不知道哪裡修來的福氣,從一過門,七姐就為我說話……」

  她雙眼盈盈,神色誠懇,這句話說得,似乎竟是發自肺腑。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心底很舒坦。

  前後兩世,她一直沒有多少餘力助人為樂,是以這樣簡單的快樂,對她來說,卻十分難得。

  她也真誠地笑了笑,「一家人,幹嘛那麼客氣,還沒有謝你給我準備了玫瑰腐乳——那是我最愛吃的。」

  兩姑嫂相視一笑,似乎彼此之間,倒隨著著一來一往,多了些說不出的默契和好感。

  七娘子又問了幾句九哥的瑣事,才想起來囑咐權瑞雲,「說起來,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著帶話:前些日子,有人想把我們家三姑娘於平說給你二哥,我和婆婆思來想去,都覺得於平的資質,配你二哥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權瑞雲臉上頓時飄過了一縷陰雲,她咬著唇,沒有接七娘子的話,反倒是自言自語,「難怪二哥……」

  忽然一下又回過神來,笑著點了點頭。「好,一定把話帶到。」

  頓了頓,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唉,也不瞞七姐,為了這續絃的事,二哥是和家裡吵了多少次了——就是當年,都要辦喜事了,又鬧著退了親……這一次還好你們也沒有看上二哥,不然,說不定倒要弄得大家尷尬。」

  這是權家的家事,七娘子也不好說什麼,值得笑而不語。權瑞雲很快也醒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對七娘子笑了笑,索性趴在七娘子耳邊道,「說起來,二哥年前其實就回了京城,只是我們沒有放消息罷了。這一向一直在宮中為牛淑妃和寧嬪扶脈開藥,一出宮也無心應酬親友,只是在自己的院子裡養神。所以宮外也沒有幾戶人家知道,就是二姐,我看她的樣子,皇后娘娘像是也沒有對她說起。」

  七娘子神色不禁一動。「牛淑妃——」

  權瑞雲很透了幾分推心置腹的意思。「淑妃的胎怕是要保不住了——這件事七姐可不要隨便告訴人去,畢竟還沒有成真,也不好傳開。」

  牛淑妃的胎保不住,七娘子倒並不太驚訝,她點頭道,「我知道分寸的。只是太后娘娘的一番苦心,倒是要白費了。」

  權瑞雲唇邊隱隱帶出了不屑,她淡淡地道,「太后娘娘的確是氣得不輕,眼下宮中正熱鬧著呢,只是消息也沒有到外頭來。七姐自己心裡知道就好了,就是二姐那裡也不要隨意談論,畢竟有些事,二姐也不好做。尤其是寧嬪這幾天又被把出了喜脈……」

  七娘子忽然就知道權家的臉面到底是怎麼來的了:宮闈密事,外人一向是無由得知的,就算是許家、孫家這樣的近臣,非經傳喚不得隨意入宮,一年和女眷們見幾次面,就算要傳消息,也必須大費周章。又哪裡比得上權家,只要權仲白在京,皇家內部的消息,他們是要多少,有多少。

  「怎麼六姐有喜這麼大的事——」她不禁也追問了一句。

  似乎是因為找到了回報七娘子的辦法,權瑞雲微微一笑,倒有了幾分揮灑自如。她親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雖然時日還早,但二哥在脈息上最是出神入化的,一摸就能摸出個子午寅卯來,他說大約是有一個月了,算一算,也就是十一月的時候有的胎。只是這件事連皇后娘娘暫時似乎都還不知道。」

  只是這一句話,就可以知道權瑞雲叮囑七娘子勿將此事告訴二娘子,是有自己用意的。

  七娘子心思才動,權瑞雲就又壓低了聲音。「要知道,太子進了今冬,身子骨越發不好。二哥這一次回來把脈,竟把出了腎精虧損之兆——這可是才七歲的孩子!宮中這個年,過得是非常熱鬧。聽說皇上氣得不得了,太后娘娘本來還有幾分高興,轉過年牛淑妃的胎就出事了……」

  只是這幾句話,就勾勒出了一個險之又險的宮斗局,七娘子毛骨悚然,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六姐這一胎,的確眼下是不好聲張!」她斬釘截鐵地道。

  權瑞雲點了點頭,「好在二哥也是自己人。」她微微一笑,「得了寧嬪的叮囑,也沒有告訴別人,現在暫時,寧嬪還沒有涉足於宮中的爭鬥之間。」

  七娘子一下又感覺到了大老爺的高瞻遠矚:他會力排眾議,和權家結親,只怕是早著眼到了這一日。

  「你告訴了老爺沒有?」她壓低了聲音,提醒權瑞雲。「很多事,你也要顧惜自己的娘家!」

  權瑞雲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幾絲親近。

  權仲白能夠接觸宮闈密事,一方面是因為醫術實在高明超群,各處都離不了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嘴從來都很緊。

  他能夠信任權瑞雲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出去,權瑞雲也可以信任七娘子不會將這些事情隨意告訴他人,但卻不能信任大老爺會不會相應調整自己的行動方針。

  尤其大老爺現在又和焦閣老鬥得精彩,很多事,他未必會顧惜到權瑞雲、權仲白的立場……

  「七姐的好意,瑞雲能夠體會得到。」權瑞雲溫暖地笑了。「這件事連九哥都不知道,只是想到上回進宮朝見,六姐問了幾次七姐的好——」

  七娘子馬上明白了權瑞雲的潛台詞。

  「我這裡也有一些門路,可以給六姐送一點藥材。」她低聲又急促地道,「不過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今晚,你打發心腹媽媽過來把單子開給我。」

  權瑞雲會意地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她才要說話,七娘子忽然轉過頭去,瞇起了眼。

  她們身處於一個小迴廊之中,兩邊都是透明雪亮的玻璃窗子,卻都緊閉著不留一點縫隙——也只有這樣,才留得住長廊裡的熱氣。權瑞雲會把七娘子帶到這裡來說私話,自然是看中了這裡又隱蔽,又安靜,兩邊來人,都能一眼看到。

  也正因為如此,七娘子就看到了於翹一邊嬉笑著,一邊從迴廊外頭的一堵高牆後頭轉了出來。

  她臉上的歡容是如此的明亮,讓七娘子一下就瞇起了眼,留意到了不對。

  她按住權瑞雲的肩頭,帶著她閃了閃身子,避開了於翹的視線,這才低聲問。

  「牆後是什麼地方?」

  權瑞雲久久沒有回答,七娘子閃了她一眼,才見得她一臉的為難,她心頭驀地警鐘長鳴,果然就聽得瑞雲道。

  「是兩進的大瓦房並一個倉庫,以備堆積各色道具機關,還有暗門通到戲樓裡——唱堂會的戲班子都在裡頭上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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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魯莽

  吃春酒一向是只吃中午一頓,看過堂會,眾人也就逐一告辭。回許府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於翹。

  於翹的心情明顯就要比來時好了不少,唇邊一直掛著盈盈的笑,讓這個清秀的少女,也有了一種別樣的豐姿。

  自從去年說了范家的親事,於翹幾乎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七娘子在腦中搜求了半日,也就勉強想起幾次她這樣開心,卻似乎都和麒麟班有關。

  從前還以為是她生活得枯燥,也就只有偶然出門看戲,能夠算得上是娛樂了。現在看來……恐怕,未必只是如此。

  七娘子心裡就急速地掂量起了處置的辦法。

  以後她當然是不會再帶於翹出門吃春酒了,不過許家自己請吃的那幾天,也已經說定了要請麒麟班來唱堂會,這時候臨時抽板換人,面子上過不去,一時間也找不到頂缸的班子。

  算一算也有四天,於翹要是鬧出什麼事來,許家的面子可就全被跌完了。

  可想到於翹從高牆後踱出時,臉上帶著的笑意,七娘子又覺得心裡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被悄然撥動。

  她就想到了五娘子提到封錦時的表情。

  五娘子一生悲劇,可以說就始於七娘子給她的那一巴掌,否則她恐怕也未必會嫁到許家來。雖然會鬧出什麼不名譽的動靜,甚至現在可能過得很悲涼,但畢竟還能留得命在。

  自從那一次之後,七娘子就很害怕由自己來干涉別人的命運。尤其於翹和五娘子的處境還這般相似……

  她又漫不經心地瞥了於翹一眼,掂量著她眼中的喜悅,到底有幾分是出自真心。

  於翹也察覺到了七娘子的視線,她好奇地看了回來,笑道,「嫂嫂,我臉上是有花?」

  「是你今天特別漂亮。」七娘子就笑著誇了於翹一句。

  於翹摸了摸臉,又有了幾分這幾個月來常見的抑鬱,「漂亮?漂亮又有什麼用!」

  范家二少爺如果長得和哥哥很像,那也最多最多,只能稱得上一個五官端正。

  七娘子不禁對於翹露出了一個同情的笑,她拍了拍於翹的手,沒有多說什麼。

  車內就安靜了下來,兩姑嫂不約而同,都掀起了棉簾子,透過玻璃窗望著熱鬧的正陽門大街,聽著嘈雜的市聲,與車輪單調的轔轔聲。

  半晌,於翹才夢囈一樣地道,「嫂嫂,我今兒的確也特別開心……」

  七娘子就訝異地投去了一瞥。

  於翹臉上已經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瞞嫂嫂說,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麒麟班的戲,他們班中的花旦崔子秀,更是長得極好看的。我就納悶呢,這到底是妝上出來的,還是他真就長得這樣好看。」

  她左右一望,又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道,「今兒在權家,我就偷偷地到他們上妝的地方,隔著後頭的窗戶看了一眼,我看到——我看到崔子秀在預備著上粉,素著一張臉——他是真好看!」

  這樣的行動,當然完全不符合大家閨秀的典範。七娘子訝異地挑起了一邊眉毛,又有些好笑:真是從古到今,追星族的狂熱是再不會褪色的。

  旋即又放下心來:只是去看看,那還好,只是單相思,那還好。

  「這種事你自己做了也就做了,怎麼敢告訴我。」她故意逗於翹。「就不怕六嫂罰你?」

  於翹果然又有些擔驚受怕起來,她透著看了七娘子一眼,卻是也看出了七娘子眉眼間的盈盈笑意。

  「我知道六嫂和別人不一樣的。」看得出,於翹是乍著膽子在試探七娘子,「我提起范家的親事,別人都說我傻,說范家是難得的好親,家境殷實,狀元的弟弟,自己又肯上進……可只有六嫂,是有幾分可憐我的。」

  再沒有當事人能夠體會到各人態度中微妙的不同了,七娘子的這一點憐憫,於翹居然也體會得出來。

  七娘子不由得就歎了一口氣。

  她沒有肯定於翹的說法,卻也沒有否定於翹的認知,只是淡淡地道,「都是這個年紀過來的,也不會不懂得你們的心思。不過,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不莊重了,你要記住,你是許家的女兒,你的一言一行,不但代表了自己的臉面,甚至還代表了於平、於安這一輩子的名聲。你這個做姐姐的,有一點不慎,就要帶累兩個妹妹——於翹,我的這句話,你明白了?」

  於翹看著七娘子,她咬住了下唇,慎重地點了點頭。

  「六嫂說得是,以後,我再不會這樣魯莽了。」

  #

  回到國公府,七娘子自然要到清平苑去報告一下於平的親事。

  要成就一門親事,那是難的,不過要推卻一門親事,自然不能更簡單,尤其是聽權瑞雲的口風,權仲白自己也不願意續絃,這件事當然就再簡單不過了。七娘子添添減減地將權瑞雲的話改頭換面,找了個體面的說法告訴了許夫人,許夫人已經滿意地直點頭,「這件事你辦得很好,請你弟媳婦轉達,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她又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問,「聽說瑞雲倒是個賢惠人,這一向提拔了好幾個屋裡人,可有這事沒有?」

  七娘子不禁一怔。

  這還是許夫人第一次間接婉轉地催促她子息的事。

  權瑞雲和七娘子是前後腳出嫁的,到現在,兩個人的肚子也都沒有消息。

  催權瑞雲,嫌棄權瑞雲,就是在催七娘子,嫌棄七娘子。

  這麼簡單的道理,每一個貴婦人都不會想不到。也所以七娘子上次回娘家,聽到大太太數落權瑞雲沒有生育,七娘子才會動氣:大太太這是還把她當成了任人揉搓的庶女,連一點最基本的尊重也欠奉。

  許夫人提到了權瑞雲給丫頭們開臉做通房的事,就是在婉轉地催促七娘子,她也該考慮到生育的事了。

  七娘子一下卻很有些不快。

  權瑞雲是元配,生育壓力當然也大。自己卻是續絃,四郎、五郎要養育的時候,是她的責任,難道到了說著子嗣一事的時候,就不是她的籌碼了?

  她就笑著搖了搖頭,「倒沒有聽說,瑞雲也沒有和我提起,想是母親聽錯了。」

  七娘子也還是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回了許夫人的話,甚至敢於指責她聽錯了。

  許夫人不禁一瞇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在她的目光中,七娘子泰然自若,並無一點不適,甚至還隱隱有氣定神閒,游刃有餘的樣子。

  許夫人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媳婦太沒有手腕,也讓人操心,這太有手腕了,也實在是讓人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間,她又想到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鳳佳才十八歲,要比現在更張揚得多,寫回來的信裡,口口聲聲。「我只娶楊棋!」

  那股一往無前的勢頭,竟是差一點都要透過了紙面。

  許夫人的目光就悠遠了起來。

  半晌,她才笑道,「我聽錯沒聽錯,是不打緊的。多半是你祖母聽錯了才對,今早我去樂山居請安的時候,你祖母提起來這件事,直誇瑞雲賢惠……」

  她沒有往下說,七娘子臉上已經露出了赧色,她不好意思地衝著許夫人一笑。「小七明白母親的意思了。」

  也只有在抬舉通房的事上,七娘子才會這樣刺蝟一樣,一戳就扎人了。

  說起來,也就是這一點衝動,讓她還有了幾分人味,不然,真是精明厲害得不像人了。

  許夫人一時反而又有了幾分寬慰,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笑道,「不要緊,你祖母也就是敲打你幾句,真要拿你怎麼樣,現在,她也沒有那個手段。」

  七娘子又有太妃的賞識,又得寧嬪的歡心,外有正在上位成首輔的強勢娘家,內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寵愛和支持,太夫人就是拿身份壓人,怕也壓不矮她,敲打幾句,她又怎麼受不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沒有謙虛,而是和許夫人提起了權仲白的事。

  「鍾先生說我這一向身子倒是好得多了,想著等權神醫回京了,再請來開幾副方子,這樣將養著過一段時間,恐怕在生養上就更順一些了。」

  四郎、五郎已經四歲,七娘子將養個一年半載的,孩子再生出來,即使是個男丁,年紀差了五歲,對雙胞胎的繼承權,也不至於有太大的威脅。

  七娘子這是又表示了自己也有著急生育的心思,又把什麼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許夫人就欣慰地點了點頭,「你辦事,我放心!」

  #

  適逢佳節,許鳳佳當然也不可能在家閒坐,這天他是隨著平國公去拜訪從前戰場上的同袍,七娘子都吃了晚飯,他還沒有到家。

  等到晚飯後初更前,權瑞雲果然打發人來給七娘子送了些吃的喝的。「都是姑奶奶今兒和我們少奶奶提到的吃食,少奶奶一回家就趕著收拾了給您送來。您要是願意吃,只管打發人回去說一聲,也就是了。」

  來送東西的是權瑞雲身邊的心腹大丫環,她又笑盈盈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封火蠟封口的信,遞到了七娘子手上,「這是少奶奶送給您的幾句私房話兒,請姑奶奶別笑話我們嘮叨。」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叫立夏等人將她帶下去領賞,又好生送回楊家,這才檢察了火蠟封著的信封口,慎重拆開來看時,見裡頭卻是權仲白那飄逸的字跡,洋洋灑灑地寫了三四個方子,又在背面叮囑了忌口之物,留言註明:這些忌口的食物,有些是當時想起來和六娘子交待了的,有些則是後來琢磨出來的,因為不方便再進景仁宮給六娘子扶脈,因此也就沒有告訴她,七娘子既然有門路送東西,那就請七娘子一併轉達,成全醫者顧慮。

  認識一個醫生,有時候真是有無數的好處。

  七娘子心頭不禁有些感慨,忙仔細地審閱了權仲白開出的保胎藥方,歸納出了十餘種藥材的份量——倒也不是難得的東西:只是宮中人最忌諱私底下收藏藥材,這些有保胎意味的藥物,六娘子既不可能常備,也不可能派人向太醫院討要,因此也就只能私相授受,由娘家人送進宮給她了。

  這樣的人情,也虧得權瑞雲捨得叫權仲白讓給自己……不過,也是因為七娘子畢竟比任何人更得六娘子的親近和信任,進宮的機會也要比楊家人更多幾分,又不像二娘子,還有個皇后是小姑子。說起來,也的確是最理想的人選了。

  只看這位弟媳婦一得知自己明裡暗裡扶了她一把,便立刻以這樣的人情回報,就可以知道權瑞雲雖然暫時被大太太揉搓,但決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有個兒子傍身,九哥再得了功名,只怕以權家的身份地位,大太太也很難再壓她多久了。

  七娘子就對著藥材單子沉默了片刻,在腦海中掂量著封錦和連太監的名字——這件事,找封錦幫忙,他也是轉致連太監。畢竟在後宮中,也就只有連太監有這個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包藥材,送到景仁宮了。他連貢品繡件都能淘換出來,送一包藥材,也只是小意思。

  不過,是托封錦還是托連太監,在人情上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七娘子不禁咬住了下唇。

  如果可以,她真是不想動連太監這條人脈——畢竟連太監對她的愧疚憐愛,全出於移情。用九姨娘的悲慘,來為六娘子,為自己謀取利益,讓她也很不是滋味。

  可請封錦幫忙,又很有幾分自欺欺人的意思:難道托封錦,就不是托連太監嗎?

  七娘子正在猶豫時,屋外又傳來了幾聲響動,四郎、五郎的歡笑聲漸近:兩個孩子來請安了。

  因為小世子年紀還小,用不著和二娘子一道出門應酬,七娘子索性接他來住了兩天,和兩個孩子玩耍,當然也投桃報李地將四郎、五郎送到定國侯府去住了兩三天,今日下午才回的明德堂。七娘子回來的時候,兩個孩子正在洗澡,想必現在是安頓下來,頭髮也擦乾了,就來尋七娘子和許鳳佳玩耍了。

  果然,兩個孩子一進門,先撲七娘子,五郎頓時就抱著七娘子的手臂,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在定國侯府的見聞,四郎一邊遊目四顧找許鳳佳,一邊心不在焉地糾正著五郎說話中的錯漏。屋內頓時就充斥了兩個孩子稚氣的語調。

  七娘子撐著手,一邊聽,一邊為五郎撩開還帶著濕意的瀏海,笑道,「才洗了澡,又是一頭的汗。」

  五郎頓時就發急起來,埋怨七娘子,「七娘不聽我說話!」

  這個七字,他發得短而急促,粗粗聽去,很容易就被忽略,似乎就是在喊七娘子為『娘』。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四郎已經打了五郎一掌,「你說那麼快,誰聽得懂。」

  兩個孩子頓時又要打鬧起來,七娘子和眾丫鬟忙一擁而上,將兩人分開了各自抱好訓話,正是熱鬧的時候,許鳳佳回來了。

  「爹!」兩個孩子又忘卻了剛才的爭端,都笑起來要到許鳳佳身邊去。

  就在這一刻,七娘子忽然下定決心,打算直接請連太監幫忙。

  在新生命面前,很多事,也無須太計較。

  她又將目光調向了許鳳佳,撐著下巴,靜靜地望著這位青年將軍彎□子,揉了揉兩個兒子的腦門。

  這件事,該不該告訴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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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鳳佳看著心情似乎並不大好,吃晚飯的時候,一直很沉默。

  兩夫妻現在也沒有太遵守『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晚飯桌上,難免也閒聊幾句,尤其是許鳳佳晚上照例要喝兩杯酒,吃酒的時候,七娘子總會陪他說一說當天的趣事。少將軍性情很爽朗,往往一席晚飯間,倒要大笑幾次。

  今兒個就不一樣了,許鳳佳臉上雖不說風雨欲來,卻也有淡淡的陰霾,沉默地吃了幾杯酒,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七娘子不免對他關心地挑起了一邊眉毛,輕聲問,「怎麼,今兒在官署,有人給你氣受了?」

  許鳳佳倒被她的話逗得笑起來。「就是有人給我氣受,你又能如何?還能為我出頭麼?」

  「小看我了?真要有人得罪了你,我自然也有辦法給你出頭。」七娘子故意逗許鳳佳。「從六姐開始,我父親、子繡表哥,還有連家的叔叔,二姐,哪一個不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動一動手指,就能把他摁到地底去。世子爺別害羞,說,是誰給你氣受了?我楊棋給你做主。」

  這是全搬了紈褲惡少的台詞,許鳳佳不禁哈哈大笑,原本的一點抑鬱,也跟著一掃而空。

  他擺了擺手,「沒有什麼大事!」

  神色又有些深思,「只是這幾天,宮裡的動靜並不大對,我心裡很有些納悶。」

  七娘子並沒有發問,只是擱下筷子,專注地望著許鳳佳,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很多時候,任何人都需要一個好的聽眾。

  許鳳佳果然就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和皇上少小相識。」

  他這還是第一次和七娘子提到皇上。

  「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處境並不像現在這樣居高臨下,一呼百應。曾有一度,先帝的心思晦暗不明,先魯王太過強勢,太后和太妃又都不得先帝的喜歡,太子是外有強敵,內無強援,日子過得戰戰兢兢的,有很多說不出的苦處。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當時我在內幃侍讀,和他與其說是將來的君臣,倒不如說是同病相憐的兄弟朋友。」許鳳佳眉宇間躍上了淡淡的懷念。「這一輩子,我的朋友並不太多,和他卻的確稱得上肝膽相照。有什麼雄心壯志,他對我吐露,煩難疑慮,他也不會瞞著我。」

  許鳳佳一樣也有幾個強勢的兄長,父親也一樣沒有特別偏愛他,他還沒有建功立業的時候,只怕壓力和太子比,也只是在彷彿之間。

  七娘子瞭解地點了點頭,托著腮聽許鳳佳往下說。

  「不瞞你說。」許鳳佳臉上掠過了一絲陰鬱,又有些冷嘲。「我在這個家裡安身立命最大的憑借,也就是我和皇上之間的這一份情誼了。也就是有這一份情誼在,爹在很多時候,才會放手讓我去做,並不過問太多。」

  以平國公酷厲的性子,要拿捏管教許鳳佳,手段當然多得是,哪裡能容得下許鳳佳什麼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不去南洋就不去,要娶楊棋就要娶……

  七娘子已經隱隱明白許鳳佳的憂慮是什麼了,她不動神色,聽許鳳佳續道。

  「可是這些年來,皇上漸漸地越發像一個皇上了,兩人之間,雖然兄弟情分仍在,但……很多事,他也不再向我吐露。這一陣子,看得出他心情很煩悶,舉手投足之間,都帶了暴戾之氣。可我們一道遊獵的時候,皇上是一個字也沒有向我說。」

  在封建社會,皇上的寵愛與信任,對一個人的命運有決定性的作用。即使許鳳佳再脫俗,他也是名利場中人,尤其是國公位沒有傳承,四少爺論年資論能力論手腕,都對他有一定的威脅,在這時候,他會擔憂失去皇上的寵信,也是人之常情。

  「就我所知,這件事連封錦似乎都不知道子午寅卯,也就是連太監能為皇上分憂。」還沒等七娘子說話,許鳳佳就又皺起了眉頭。「自從年前中秋後不久,封子繡似乎漸漸和皇上互相疏遠,現在兩人關係尷尬,我又有點擔心——哎呀,都說過了,晚飯之後不談公事,又和你說了這麼多。」

  他擺了擺手,神色又明朗起來。「吃飯吧,我也就是平白無故,有一些無謂的操心,說一說也就好了。大家也都是大人,我也不是什麼事都告訴皇上,他有事不告訴我,豈非是人之常情?」

  話雖如此,他神色間,卻還有一絲憂慮,揮之不去。

  七娘子垂眸凝思了片刻,已經明白過來。

  說來說去,這人還是因為有了一件事瞞著皇上,所以就有些驚弓之鳥的意思,皇上的舉動一旦有異,恐怕他就有些擔憂起來。

  可許鳳佳之所以添了這一塊心病,泰半還是因為他不想再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京城……

  七娘子的心一下柔軟得好似棉絮,有一種說不清的感受湧上心間,讓她又很想微笑,又覺得鼻子發酸。

  她抬起眼,按住了許鳳佳的手。

  「別擔心。」她軟軟地說。「這件事的緣故——我告訴你知道。」

  不想告訴許鳳佳,只是因為他很可能會出於平國公府的利益考慮,在行為舉止之間,透露出自己已經知道了此事的端倪,從而讓權仲白失去皇上的信任與歡心。

  七娘子一生做事,只是憑一個謹慎,這件事說到底,即使許鳳佳不知道,對他的利益也不會有任何損害,甚至只會有更多的好處。出於謹慎,保持緘默或許是最佳選擇。

  但世上到底有很多事,是凌駕於謹慎之上的。對七娘子來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名字。

  許鳳佳。
七娘子就添添減減地將權瑞雲的話,告訴了許鳳佳,又把藥方給許鳳佳過目。

  「我想著,就請連世叔幫忙,二仙傳道偷龍轉鳳,悄悄地將藥材送到景仁宮去,六姐悄悄地打發心腹宮人煎來吃了。等到時間過去,局面稍微穩定一點,再把這件事挑到明面上來。這樣對誰也都有好處。」她仔細地對許鳳佳交代,「畢竟尤其是父親這邊,這一向爭得和什麼似的,要是被他知道了,難免就立刻要利用這件事來打擊焦家,顧不得權家的立場。權家那邊再一惱怒,親家變成仇家,反而不美……」

  這樣可以說牽扯到整個朝局的大事,早已經吸引了許鳳佳的全副心神,這位少年將軍也顧不得自己立下的規矩,兀自凝思了半晌,才斷然道,「這是最理想的辦法!」

  又反過來叮囑七娘子,「這件事,也不要告訴太妃知道,唯有知道的人越少,將來事情挑明了,你六姐才越乾淨。」

  這是從許家的角度出發,卻也是老成之言。七娘子略作考慮,便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又和許鳳佳感慨,「本來是喜事,眼下宮中弄成這樣,喜事,反而不是喜事了……」

  太子雖然是孫家出身,說起來和許家也是沾親帶故,但這份親戚關係,畢竟並不太緊密牢固,只是憑藉著七娘子和二娘子的姐妹關係,藉以聯繫。他的身體如何,本來不和許家相關,只是腎精虧損是個極不祥的預兆,往往在子息上就有妨礙。

  一個子息不旺盛的太子,怎麼能做帝國的繼承人?

  天家的一舉一動,都可能造成朝局的動盪,尤其是東宮位,更牽扯到天下局勢。在這個當口,牛淑妃的肚子又出了問題,到底是皇后本人的安排,還是她自己不夠謹慎,也已經很難說清了:只怕就算是她自己不夠謹慎,也要誣陷到皇后的安排上去了。

  一個死胎,有時候甚至比一個活胎,更能動搖到皇后的地位。

  許鳳佳眉宇間已經是崇山疊巒,打了好幾個結。他在紙上畫了好幾個圈,才低沉地道,「難怪皇上提到中宮,這一向的口氣都並不是很好。再加上封子繡今年整個冬天都告病在家,不肯入宮和他說話……」

  七娘子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封錦就是太高潔了,這樣一個不染纖塵的人物,又怎麼能容忍得了皇上寵愛後宮女子?

  可一個帝國,又怎麼能沒有幾個男丁作為繼承人的後備力量?

  總之情之一字,就是這麼麻煩,一旦沾染,心就亂了,很多事,也不可能再跟著最理智的選擇去走。

  「等吃過春酒,我們就去封家拜訪。」許鳳佳目光閃動之間,已經作出安排。「封子繡也就是少一個下台階而已,宮中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他再鬧脾氣,就有些不識大體了。」

  聽許鳳佳的意思,他是要親自去勸封錦結束和皇上之間的冷戰,出面安撫皇上的情緒,以期讓宮中的亂象,不再越演越烈了。

  「可這件事,你未必有一個合適的動機去做。」七娘子皺起眉。「沒有合適的動機,皇上難免就要動了疑心。」

  動了疑心,皇上對權仲白的寵信,就很可能不再。

  許鳳佳笑了。

  他的笑,一向是很陽光,很爽朗的,幾乎很少有此時此刻這樣的老謀深算,七娘子一時間不禁一怔。

  有時候真是會忘記,此人在爽快之餘,是一點都不少心機,更是個可以算得上老練的政客。很多事,他根本無所顧忌,也不在乎是不是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否則,他為什麼肯和封家來往?封錦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一直限制了他的交際,也就只有真正的政客,才會毫無思想顧忌地和他聯手。而許鳳佳,就正是一個這樣的政客。

  「你之所以去勸子繡表哥,也可以是因為,你對皇上的關心,超出了你的操守,寧可為人非議,你都會去勸說子繡表哥,讓兩人之間有了緩頰的空間。」七娘子不等許鳳佳的回答,就緩緩說出了她的答案。

  這一張感情牌,打得實在很無恥,也實在很妙。

  許鳳佳望著七娘子,他笑了。

  「你就是少聰明一點,又會怎麼樣?嗯?楊棋,你就非得這麼聰明?」

  他的埋怨裡,滿滿都是喜愛。

  七娘子不由失笑。「我要是笨一點,你就要嫌我太笨了。換句話說,你又為什麼非得這樣聰明?就是笨一點,聽憑我的安排,也不會怎麼樣嘛。」

  一個聰明人,往往是寂寞的,即使被金錢與權勢、美女環繞,也很可能寂寞得無處言說。大老爺無疑就是這樣寂寞,然而七娘子覺得她很幸運,如今她似乎已經不再寂寞。

  許鳳佳的目光就溫暖了起來,他忽然摸了摸七娘子的臉蛋。「這件事,你分明可以不告訴我,又為什麼要說?」

  七娘子紅了臉,低下頭沒有做聲。

  她也用不著回答,她的行動,就是最好的回答。

  許鳳佳就又拍了拍她的臉,輕聲地誇她。「好孩子,學的真快。」

  七娘子忍不住就白了許鳳佳一眼,「菜都涼了,還不快吃飯?再過幾天就要辦春酒了,還有得好忙呢,別的事,也得等吃完酒再說。」

  #

  許家的春酒當然辦得也很熱鬧。

  雖然平國公府佔地沒有權家闊大,但也並不小,七娘子和太夫人、平國公、許夫人三人商議了,排出了三天的酒,幾個少夫人這幾天也都沒有出門喝酒,而是專心在家招待親友。

  大家大族,即使私底下有再多的波瀾,當著外人的面,卻是一點痕跡不露,即使是以太夫人和許夫人的舊怨,彼此間也都是和和氣氣的,你體貼我,我尊重你。七娘子等妯娌們更是有樣學樣,就連大少夫人都難得露出笑臉,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一道,在偏廳招呼客人們。七娘子則隨兩重婆婆在流觴館裡招待客人們吃酒聽戲,又不時出門來張羅瑣事,忙了足足一天,直到夜幕低垂,才回了明德堂休息。

  進了明德堂,她又把小黃浦找來,問她,「讓你今兒個跟在二姑娘身邊……怎麼沒見到你人?」

  小黃浦頓時臉色一苦,「奴婢的確是跟在二姑娘身邊,和她的小丫頭說話來著,可二姑娘說了一聲要去淨房,忽然間就不見了,我們滿園子的找,也沒有找到,還是後來立夏姐姐告訴我,說二姑娘人已經進了流觴館,好好地坐在那呢。這才趕過去了。少夫人恐怕就是那一會兒沒有看到我吧?」

  七娘子心底不由得一突。

  於翹該不會是按捺不住,又去偷看崔子秀了吧?

  不過,也或許是她沒有照顧到自己的丫鬟,兀自就進了流觴館,也是難說的事。畢竟從來只有丫鬟照顧小姐,沒有個小姐留心丫鬟的道理。

  她也沒有過分責怪小黃浦,只是淡淡地道,「沒事,讓你跟在二姑娘身邊,只是怕二姑娘不懂事,鬧出了什麼笑話。畢竟是定了親的人……這一天,二姑娘看著還好吧?」

  小黃浦忙點頭道,「二姑娘的舉止一直很得體,心情也不錯,從早上起,就和姐妹們說說笑笑的,看不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她這倒是誤會七娘子,以為七娘子是擔心於翹由於親事的緣故,魂不守舍,失禮人前了。

  七娘子也沒有說破,隨口又敷衍了幾句,就把小黃浦打發了下去。

  想了想,她把於安找來說話。

  「這幾天你辛苦一些,別離你二姐太遠。」她叮囑於安。「於翹是個任性的性子,這一向心情又不好,我怕當著客人們的面……」

  於安是最膽小的人,七娘子才說到一半,她就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嫂嫂放心吧,我一定看好二姐!」

  七娘子看著她笑了笑,想到於安的終身還無所著落,不禁又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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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兩三天春酒,擺得都相當體面,裡裡外外辦得都很熱鬧,家裡也沒有出多少亂子。就是於翹在於安的陪伴下,都相當安分守己,沒有又玩失蹤。

  七娘子多少放下心來:於翹畢竟還算識趣,讀得懂自己無言的警告。

  無須擔心於翹,到了最後一日春酒,七娘子居然也有空在太夫人、許夫人身邊陪侍,招待著客人們一道看戲。

  最後一天春酒,請的都是和許家沾親帶故的世家,大太太和權瑞雲當然是婆媳都要賞光,秦家大舅閤家已經上任,回京入部的二舅一家卻也都來了,大太太和許夫人一道引著七娘子拜見了,二太太就誇七娘子,「大嫂寫來的信裡,也誇過七娘子,年紀小小,卻是幹練得很,這家務上手才幾個月,看著倒像是當了幾年的家一樣。三妹真是好福氣!」

  當著眾人的面,二太太要給七娘子做面子,許夫人當然配合,她一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樣子來。「不是我當著四妹的面說客氣話,小七實在是可人意兒,家裡家外那麼多的事,她是辦得滴水不漏,偏偏又衝正平和,有了她當家,我不知省了多少心思!就是四郎、五郎,也都被小七教得很好,鳳佳娶得到她,福氣倒不在他本人身上,在我老婆子這裡。否則,我哪有心思到外頭去養病?還不得老老實實地在家伺候婆婆——也是婆婆疼我,捨得放我出門去。」

  太夫人呵呵笑,「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裡裡外外也操持了二十多年,還不讓你躲躲懶?」

  婆媳倆就相視一笑,顯得分外的和睦。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一時間卻有些不是滋味。

  她張開口要說幾句別有玄機的話時,七娘子卻早已將她的神態收進了眼中,忙搶著道,「小七哪有舅母和婆婆誇得這樣好?就是有一點點功勞,也多虧了在家時,娘和五姐教得好。就是四郎、五郎,也都沒有怎麼教,就已經很乖了。」

  也就只有七娘子,還會時時刻刻地將五娘子掛在嘴邊了。

  大太太心底一酸,話就沒有說出口,只是連連道,「是小七本來就好,不用我們教,也是好的。」

  或許是因為七娘子提起了五娘子,眾人也都靜了下來,許家隔房的一位嬸子笑道,「瞧呀,崔子秀上場了。」

  場內頓時靜得落針可聞,就連太夫人都坐直了身子,拿了一副玻璃眼鏡出來,從流觴館的窗戶外望了出去,瞇著眼睛仔細地鑒賞起了崔子秀的豐姿。一邊二太太低聲和許夫人笑道,「這幾年,麒麟班的這個崔子秀,真是紅遍了京城。我看貴府的老祖宗,都像是極為喜愛。」

  許夫人也低聲笑答,「本來婆婆也不大覺得他好,是這幾天看了幾出戲,看出的好來。」

  她還要再說什麼,太夫人已經擺了擺手,兩人便不再說話。七娘子來回看了看幾個女眷,也收攝心神,運足了目力,去打量崔子秀這個人。

  她不懂得看戲,對場上的戲文,當然也是似懂非懂,只隱約知道這唱的是《四郎探母》裡《坐宮》一折,崔子秀串的當然是鐵鏡公主,這是生旦戲,旦角戲份吃重出彩,崔子秀一上場,唱腔亮而婉轉,身段柔媚,真是有穿雲裂石之聲,天魔亂舞之態。眾人看得都是如癡如醉,倒是七娘子對京劇本來沒有興趣,只是著力打量崔子秀的舉手投足,卻也沒有看出什麼特別的不同。

  她心裡有事,又悄悄地站起身出了主廳,藉故到偏廳裡,隨便找了一個小丫頭來問了些閒話,偷眼打量起了於翹。

  這偏廳中坐著的都是跟著各家主母來做客的姑娘家們,個個也都是戲迷。此時見了這麒麟班的生旦,也都是如癡如醉,有些城府淺的,竟有隨著兩人的念白微微開口默誦的。於翹自然也不例外,她雙眼放著喜悅的光,直盯著戲台不放,竟是連七娘子的打量都沒有察覺出來,倒是於安發覺了七娘子的目光,偏轉過頭,和她相視一笑。

  七娘子卻倒更放下心來:只看廳內眾少女的情態,就可知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她們恐怕也會爭著去看看崔子秀的素顏。追星族一事古已有之,即使是最高貴的少女,也抵擋不住人性兩個字。

  她又有些自嘲:在大宅門裡生活得久了,好像看什麼,都要看出一點嫌疑來。

  七娘子就轉過身悄無聲息地回了正廳,正好一出坐宮唱完了,眾人都互相議論,「果然還是男班的戲經得住品味,尤其是崔子秀,在旦角上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就是太夫人都囑咐七娘子,「一會兒多賞那個旦角幾兩銀子,也別讓他覺得我們小氣了。」

  她這一發話,眾人都有賞賜隨著,來逗老人家高興,也有賞金鏍子的,也有賞十餘兩銀子的,也有隨手脫了下人手上鐲子來賞的,也都是給許家做面子,太夫人自然大悅。七娘子安排出了一盤金珠賞到下頭去,晚上回來就和許鳳佳感慨,「當年琵琶女自述一曲紅綃不知數,這崔子秀也不算差了,唱一齣戲,光是賞錢就有近三百兩,還不算賞下的金鐲子。算起來,是平常人家半輩子的開銷了。」

  許鳳佳也笑道,「這算什麼,畢竟我們大家大族的,行事也有分寸,決不會過分奢靡,那一等商人戶平時請他去唱。我聽林家三哥說,光是給崔子秀一個人的脂粉錢就要五百兩,別的另算,你當他一年能掙多少銀子?」

  七娘子屈指一算,也不禁咋舌,想了想卻也笑道,「全國也就是這麼一個崔子秀了,京城裡上千個戲子,要都和他這樣,那也不能。就是我真的沒有天分,看他是怎麼都看不出個好來,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多人迷他!妝厚成那樣,卸了妝長什麼樣子都看不出來。迷他什麼呢?一個大男人做出女人的情態來,要迷,也是你們男人來迷嘛,我是不知道女眷們迷他什麼的。」

  許鳳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期然就笑道,「你表哥……」

  見七娘子眉立,他又轉了口笑道,「你表哥說,讓我們明天早點過去,在他家吃個中飯。明早請過安,和祖母、母親打過招呼,我們就出府去。」

  七娘子又哪裡不懂得許鳳佳的潛台詞?究竟像封錦這樣,和皇上有曖昧關係,不管他本人如何,外人看來,總是一輩子洗不去的污點。以許鳳佳的性子,讓他去和光同塵,與封錦培養什麼兄弟朋友間的情誼,雖不說絕辦不到,但口頭上一點便宜,他卻是要占的。這位少年將軍,畢竟還是有少年將軍的傲氣。

  她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教訓許鳳佳,「我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個親表哥,最難得是全心全意地要幫我們,從前你看不起他,我不說什麼。可現在你要用他,又還要在心底看不起他,許鳳佳,你覺不覺得你很過分?」

  許鳳佳抿了抿嘴,淡淡地道,「我不喜歡他,卻並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他。」

  七娘子再細心一想,就不禁失笑。「幹嘛,你還介意去年的事嗎?早就和你說過了,我和表哥之間清清白白的,沒有一點見不得人的地方……」

  見許鳳佳別過頭去不說話,她不禁更好笑,「喂,許鳳佳,許鳳佳?」

  小夫妻打打鬧鬧,個中旖旎,自然不足為外人道,鬧了半宿,第二日早上起來,自然又言歸於好。兩個人到太夫人那裡坐了坐——難得平國公也在,許鳳佳又是借口要到蕭家去小聚,要把七娘子帶出去一天。

  如若是別家,太夫人說不定還不會放人,不過自從孝安皇后受封之後,林家三爺一下就成了朝野間的大紅人,太夫人非但一口答應了下來,還當著眾人的面囑咐七娘子,「和林家三少奶奶,可以多親近親近。」

  權貴之家,雖然也有自己的風骨,但趨炎附勢,也是人之常情。太夫人這樣說,眾人都神色如常,四少夫人甚至和七娘子開玩笑,「恨不得我能代六弟妹去呢。」

  七娘子彎了彎眼睛,避重就輕。「這也得看性子合得來合不來,或許人家看不上我們,我們也不必搶著去阿附,那就沒意思了。」

  太夫人連連應是,「那是當然,六孫媳這話說得有道理。我們家雖然只是中等人家,但也不是沒有骨氣的。」

  自從七娘子接過家務,太夫人對七娘子的態度,就日趨軟和,非但沒有再綿裡藏針,話裡話外,竟是帶出了幾分真心的欣賞。像如今這樣的對話,從前也就只有五少爺和五少夫人能有這樣的待遇了。太夫人這話說出來,別人猶可,第一個於安就忍不住要去看五房,就是大少夫人,都不免好奇地瞥了五少爺一眼。

  五少爺有了幾分微微的不自然,他抬高了聲調,誇張地和四少爺說起了外頭的公事。——自從去年夏天,平國公親自做主,發落了張賬房一家,臘月裡吳勳一家又跟著倒了霉,五少爺似乎就經常有幾分微微的不自然。

  倒是五少夫人靜若止水,似乎並不以太夫人對六房的恩寵為異,她甚至抬起眼來,衝著七娘子善意地一笑,輕聲道,「六弟妹真是天生當家的料,這不軟不硬,不卑不亢的,才是我們這樣人家行事的道理。」

  七娘子瞳仁一縮,也跟著五少夫人笑了起來。「五嫂真是客氣了……」

  要不是太瞭解五少夫人,恐怕她都要以為,這位冷酷毒辣的人物,是已經被自己整得服服帖帖,不敢有一絲桀驁了。

  她閃了平國公一眼,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

  這個五少夫人,也實在真是她生平罕見的對手。這小半年來,她韜光隱晦,半點都沒有和自己作對,什麼時候,也都對自己客客氣氣的。在平國公心底的印象分,恐怕是又掙回了不少。

  和這樣的人對壘,拼的就是一個忍字,誰要忍不住先出了招,恐怕就要落於下乘。而五少夫人上一次就吃虧在沒有忍到家,這一次還會不會犯一樣的錯誤,也很難說。

  從許家出來,許鳳佳帶著七娘子到蕭家打了個轉,便告辭出來,由心腹小廝一兩人並立夏跟隨伺候,在四九城裡東折西拐,很快就進了教場胡同盡頭的小院子。

  這一次,封錦依然是親自出迎,不過態度就要隨意得多了,對許鳳佳也不再似第一次相見一樣,客氣中,含了三分的疏離。

  「世子。」他的招呼帶了一絲隨意,「表妹。」

  許鳳佳當著七娘子的面,提起封錦沒有多少好話,在場面上卻要得體得多,他親熱地一把攙住了要行禮的封錦,笑道,「表哥客氣了!」

  又吩咐七娘子,「是我和楊氏要向表哥行禮才對。」

  七娘子抿唇一笑,規規矩矩地向封錦行了禮。「表哥新年如意。」

  經年不見,封錦的風姿,卻還是一如既往,雖然形容有些清減,但那一股溫潤的氣度,卻是被歲月琢磨得更加柔和圓融。他仔細地端詳了七娘子一會,才笑道,「表妹看著也很如意。」

  又瞥了許鳳佳一眼,打趣,「總是表妹夫今年人都在京裡的緣故。」

  許鳳佳頓時縱聲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他拍了拍封錦的肩頭,笑道,「表哥難得這樣風趣,怎麼樣,今年冬天很少見到你,問了一圈,都說表哥是身子不好……」

  就和封錦兩個人當先勾肩搭背地進了屋子。

  七娘子微微有些無奈,她搖了搖頭,又自失笑:以許鳳佳平時的倨傲,他能做到這樣,也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就算還透了三分假,也不好再要求更多了。

  封太太和封綾雖然不便出來迎接,但自然打發了丫鬟們出來引導,將七娘子接進屋中彼此見過。封太太就叫封綾幫她看看,「看看善衡是胖了還是瘦了!」

  她眼神空茫,看來是已經全盲,行動都要封綾並丫鬟們引導,才只是半百之年,頭髮卻白了一大半。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也有些心酸,她笑著沖封綾擺了擺手,輕聲道,「舅母請放心吧……世子爺對我很好,小七這一年來,身子骨也壯實得多了。」

  封太太連連點頭,「壯實就好,壯實就好。」

  不禁又流露了幾分感傷。「什麼時候能生個大胖小子,抱來見過舅母,舅母也就……」話說到一半,又嚥了下去。

  封綾和七娘子目光相遇,兩人都是欲言又止:封太太嘴上雖然不說,但心底似乎還很介意封錦到了這個年紀,還遲遲沒有成親。

  可在這件事上,卻沒有人敢於催促封錦,七娘子自然不能去碰觸這個禁忌,看封綾的表情,似乎也並沒有代母親催促兄長的意思。

  七娘子趕快就轉了話題。「去年我來訪的時候,黃先生才離京不久,恐怕和舅母、表姐沒有過多的聯繫。今年如果她沒有回京,只怕也在別的地方安頓下來了,不知道有信到沒有呢?」

  這番話,果然是吸引了封太太的注意力。這位中年婦人頓時一偏頭,關切地望向了七娘子。「善衡這麼著急要找黃先生,是因為纖秀坊的事麼?」

  她提起來纖秀坊,七娘子倒有些汗顏:這一年來自己事情太多,忙得厲害,大太太給的分號又在江南,說起來,是真的沒有怎麼用心經營過這份嫁妝。

  「那倒不是。」她瞥了封太太一眼,多少心事,千回百轉,最終,還是說了實話。「是有一些當年的往事,想要問一問黃先生。只是我們送信的人到了餘杭,卻也是遍尋不遇,當地的人都說,黃先生並沒有回鄉,還反問我們,以為黃先生人還在京裡呢。」

  黃繡娘一個未嫁女子,不在京城,所有人自然都以為她回家去了,沒想到餘杭也沒有她的蹤跡,大秦又不比後世,要找一個人說簡單是簡單,說難也難。這麼一個浮萍一樣的女子,就是死在了半路上,恐怕都不會有人收屍,這下不要說封太太,就是封綾都大有關心之色。「或者可以請哥哥……」

  「你哥哥手中固然有些權柄,但也不是我們閨閣中人可以當作私器隨意指揮的!」封太太卻一下變了臉色,厲聲呵斥。

  封綾頓時就低下頭去,沒有做聲。封太太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疲憊地對七娘子道,「真是讓善衡看笑話了……正是因為子繡手中權重,他的日子過得才戰戰兢兢的,這麼大的年紀了,連個妻室都不敢有……」

  七娘子心中雪亮:封太太這是預先來堵她的口,使七娘子不好提出由封錦來追查黃繡娘下落的事。

  看來,對於當年的往事,封太太心中也並不是沒有秘密。甚至很有可能,黃繡娘的行蹤,就是她幫忙遮掩。

  她不動聲色地附和了起來。「子繡表哥的確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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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家人口單薄,一頓中飯也吃得很不熱鬧,男女賓還分了地方,七娘子和封太太、封綾在內堂吃,封錦卻親自在花園裡招待許鳳佳。

  自從許鳳佳回來,七娘子就很少單獨吃飯,許鳳佳出門的時候,也有四郎、五郎不時要進來騷擾,如今和封太太、封綾三人對坐,才覺得家裡沒有孩子,的確是少了些生氣。

  吃過午飯,封太太按例是要午睡的,封綾又忙著伺候老人家,七娘子就告辭出去,「在花園裡散散步。」

  便扶著立夏,在封家的小花園裡走動了起來。

  封家佔地雖然大,但人口卻要比許家少得多。不如小萃錦到了冬天,所有的迴廊都有厚厚的棉簾子,再一關窗戶,升起爐子,真是走到哪裡都是一片暖意。往外張望出去,都可以看得到丫鬟們在小萃錦裡說笑走動的身影。

  七娘子扶著立夏,在小花園裡散了散步,就覺得越走身上越冷。她正打算派人出去問一問許鳳佳的所在,再請封錦進來,談一談六娘子的事,就聽得身後有人笑道,「也就只有你了,吃飽了飯就出來瞎逛,這裡是別人家呢!」

  「你還不是一樣?這裡是別人家的內院呢,你闖進來做什麼?」七娘子回過頭來,笑著嗔了許鳳佳一句,才上前將他領口折好,又皺眉道,「喝了多少酒?這一身的酒氣!」

  許鳳佳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也沒有喝多少,就是打了一壺酒在身上,所以你才聞見味兒了。」

  他又低聲在七娘子耳邊交代。「我勸了一番,看著你表哥已經有心動的意思了,就差一點火候,一會兒你去說六姐的事時,再加一把勁,沒準他也就跟著下台了。」

  雖說許鳳佳喝過一點封錦的乾醋,但兩夫妻還是很快就達成了默契:六娘子的事,還是得讓七娘子自己和封錦說。

  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目送著許鳳佳順著迴廊拐進了淨房,才笑著對立夏道,「走,我們回內堂去坐一坐吧——在這裡站久了,真是從心底要冷出來。」

  立夏也低聲歎息道,「看著舅太太那個樣子……奴婢也覺得,榮華富貴,也是無味得很。」

  也就只有立夏和七娘子的關係,才能說出這種話來了。

  七娘子想到多年前,封太太於困苦中時,身上猶帶著的不屈鬥志,又想到如今封家在權錢之下的萬般寂寥,一時間也是感慨萬千,慢慢地歎道,「的確,榮華富貴,是真比不過含飴弄孫。」

  一時間,她又想起了九姨娘,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密室花園,想起了宮中的連太監。

  千古艱難寂寞,總有很多遺憾,是人力所無法彌補的。

  #

  等封太太睡下了,封綾就脫身出來招待七娘子,又和她說些家裡的瑣事。

  雖然說兩人見面次數不多,但對這個特立獨行的表姐,七娘子卻頗有好感,許家家事,不能說的,她當然絕口不提,卻也有很多能說的趣事。七娘子便撿出來和封綾說了,又笑著提了幾句四郎、五郎的起居瑣事。

  「家裡有個孩子,就忙得個不得了了,更別說還有兩個小少爺。」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觀察封綾的臉色。「這一年來,我也沒有什麼心思繡東西,統共到了年尾,也就是做了幾個肚兜,偏偏兩個小孩子長得太快,年頭量的尺寸,到了年尾,已經小得多了。」

  封綾目光閃動,聽得大為嚮往。「日後等善衡你生了孩子,一定時常抱到我們這裡來給我看看。」

  她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許寂寞。「平時除了照顧娘親,打理家務,我也沒有多少事做。」

  七娘子就相機勸她,「雖說做人媳婦也有許多苦處,但是夫妻之樂、天倫之樂,也是不可或缺。你要是不想受做媳婦的苦,大可以坐產招夫……」

  封綾面上也不是沒有心動,她咬著下唇,沉吟了半日,才低聲道。「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念頭,尤其是哥哥……看著也不像是要娶親的樣子,封家的姓氏,也不能就此斷絕。只是我們家情況太特殊了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有這個念頭,也不知道該怎樣物色……」

  七娘子想到封錦的敏感身份,一時也是無語,她所往來的人家,大部分非富即貴,就算小部分家境平凡,背後也無不有軍政界龐大的力量作為靠山——否則又怎麼有身份和她往來?封綾的婚事,就算是她想要出力,也是有心無力。

  兩人正是相對無言時,外頭來報:封錦請七娘子到外頭小書房去,有事要和她商量。

  兩人份屬至親,七娘子又已為人婦,不用同封綾一樣,嚴謹地遵循男女之間的分際。她帶著立夏出了內院,自有人前後引導,將七娘子簇擁進了小書房裡。

  封錦就正站在小書房外頭的一座小小的暖房裡,透過毛玻璃看過去,他似乎正彎著腰,侍弄著一株蘭花。

  當時雖然玻璃已經不是什麼難得的東西,但能在書房外頭,隨手就建了一座玻璃暖房,這樣的手筆,非大戶人家,也沒有這樣的魄力。

  七娘子進了暖房,頓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她隨手合上門,將立夏也留在了外頭。

  只看封錦懂得將見面的地方安排在玻璃暖房裡,就知道此人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的確不是僥倖。

  儘管有兩件事,是只有七娘子向封錦交待清楚,他才會出手幫忙,儘管許鳳佳也並不太善妒,但兩個人關在屋子裡說話,始終有幾分犯忌,許鳳佳嘴上不說,心底未必不會在意。而在玻璃暖房裡說話,一舉一動,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丫鬟們就在外頭守著,就有了幾分光風霽月的味道。

  封錦是連這樣細微的地方,都能考慮、安排得如此妥當。叫人心頭熨熨貼貼的,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見到七娘子進來,他就直起身來,拿過細布,擦拭著多少沾了泥土的雙手。

  「嗯,有了幾絲紅暈。」認真地審視過了七娘子,他才笑著點了點頭。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暖。

  儘管一年也見不到一兩次,但每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總是能感覺得到封錦誠摯的關心。

  「表哥卻有幾分消瘦了。」她也關懷地檢視著封錦,誠懇地道。「是否這一向,並不太開心?」

  如果說去年此時,封錦是一朵盛開的花,儘管寂寞,卻依然盛放,那麼此時此刻的封錦,卻已經有了幾分憔悴,就像是一尊蒙塵的瓷器,雖然美麗,但卻寂寞得過了頭。

  封錦微微一笑。

  「善衡這是明知故問。」他的態度意外的坦然。「雖然早有準備,但走到這一步,我又怎麼能開心得起來呢?」

  沒有等七娘子回話,他又問道,「聽表妹夫說,你有兩件事,想要私底下托我……他對你好嗎?」

  七娘子微紅了臉,沒有答話。

  她也不需要再說什麼,封錦已經欣然一笑。「今年看到你,你看來就開心得多了。」

  見七娘子臉上的紅暈,漸次深澤,他又悠然道,「有什麼事,連表妹夫都不能代為開口,要親自對我說起?我倒有了幾分好奇——善衡你坐下說。」

  這間花房其實並不太大,只有十餘株蘭花次第擺放,在深處裡有一處石桌椅,上頭還有文房四寶:看得出來,這裡是封錦時常起居的地方。

  七娘子就款款移步到桌邊坐下,將小松花一事說了出來。「其實這件事畢竟牽扯到許家的家醜,升鸞心高氣傲,雖然默許了我想表哥求助,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親自開口。」

  頓了頓,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這麼小的事,也要來麻煩表哥,真是大材小用,不過……我也是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只能求助於表哥……」

  封錦已經在她對面落座,微蹙雙眉,聽得很用心。

  要不是七娘子已經見慣了美人,更是與六娘子朝夕相處過一段不短的時間,當會為他這凝神靜聽的美色所迷。

  「這件事雖然不大,但關係卻決不在小。」他乾脆地答應了下來。「事關你五姐,子繡當然會盡心盡力。」

  又反過來責怪七娘子,「人命關天,你很該早些打發人來和我說,又何必耽擱到今日。」

  七娘子忙從懷裡取出了幾張紙。「此女街坊間都叫她大妞,姓肖,這是她娘家全家人的名字與履歷——這些資料,也是我年前囑咐人打聽得來的,過年又忙,也就耽擱了……她的夫婿名叫邱十三,當時在煤炭胡同裡憑了一戶房子過來求生的,平時寡言少語,和周圍的人來往不多,就是這個名字,也都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打聽出來的。來了沒有多久,就看上了肖大妞,托人到肖家提親後,很快就結了婚事,小夫妻一起南下去投靠親友了。」

  一邊說,她一邊很有些不好意思,「這麼一點資料……也實在是為難表哥了。」

  封錦卻是神色莫測,接過七娘子手中的資料,翻看了半晌,才道,「邱十三這個名字,我似乎有一些印象,不過也很難說。畢竟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再者我也不記得是在哪裡看過這個名字……我回頭查一查,一有消息,就給表妹夫送消息。」

  七娘子不禁大喜,「多謝表哥。」

  想到她的第二個請托,一時間又有些難以啟齒,頓了頓,才低聲問,「說起來,表哥在京城也沒有多少親戚,就算您不願和楊家來往。可我與升鸞卻都是把你當親人看待的……」

  她含而不露,問的卻是封錦是否打算將兩人的親戚關係化暗為明,讓許家從此多一戶親友來往。

  這個問題,牽扯到的彎彎繞繞,可就不僅僅是封錦的意願了。

  封錦當年為了吸引眾人的目光,可以說是不惜前程,以探花的身份,不斷強調他和當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之間那曖昧的關係。固然是收到了吸引魯王目光,為太子贏得佈置空間的作用,但後患無窮,他自己也就終身無法洗脫與皇上的緋聞。尤其是當這緋聞還並不是空穴來風的時候,他寧願低調行事,當然有很多理由。

  可如今他執掌燕雲衛,和連太監關係又很緊密,說起來也算是大秦特務頭子,等閒的御史,敢得罪他的也已經並不多了。封錦有官職在身,有進士出身,如果和宮廷劃清界限,不再過從甚密,他臉皮一老,一點點緋聞,也不算什麼。時日已久,大家也就這樣忘記了。

  當然,這樣做的前提,還是要和皇上劃清界限,從戀人關係,回歸到君臣關係。七娘子相信,以封錦的能力,即使沒有這一段情來維繫皇上對他的恩寵,他也依然可以坐穩燕雲衛的位置:不管怎麼說,就算分了手,情分也還是在的。否則這小半年來,封錦堅決不肯進宮與皇上相見,如果皇上只是將他作為一般的孌寵看待,他也早就被整得找不到北了。

  對這個九五之尊,七娘子是一點都不敢等閒視之。

  可這一步,還是要看封錦本人到底願意不願意跨出來了。至少在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寧願繼續低調行事,背負著佞幸的名聲,也不願意斷絕和皇上的關係,甚至是將這份關係保持低調,從而洗白自己的名聲。

  可去年的這個時候,牛淑妃和六娘子,也都沒有身孕……

  這樣複雜而微妙的情緒變幻,七娘子僅僅用一句話,就問了出來,卻又問得巧,給封錦留下了迴避的餘地。

  封錦目光閃動,玉一樣皎然的容顏上,千般情緒,一閃即逝。

  他忽然歎息,「像善衡這樣蘭心蕙質的女兒家,真是我生平僅見……有很多話,表哥也只能和你說了。」

  「這一輩子,我封子繡也難免行差踏錯,往回看的時候,後悔的事,更是數不勝數。可是這一生唯獨一件事,我從不曾後悔做過。」封錦的眼裡有了一絲笑意。「或者我這一輩子,就毀在了一個情字上,也是難說的事。」

  「為了他這個人,對不起天下,對不起親人——也都要對不起了。這是我的一點任性,請善衡不要責怪表哥。」他的雙眼彎了起來。「善衡會不會責怪表哥呢?」

  這一刻的封錦,實在如中秋那一夜,龍船上的六娘子一眼,美到了極點。然而他的美,卻要比六娘子的美更寂寞了一些,也是因為這寂寞,反而顯得更動人。

  七娘子搖了搖頭,她真心實意地答,「只要表哥自己開心,小七又哪來的資格,對你評頭論足?」

  頓了頓,她又道,「只是表哥既然做如是想,又何必迴避皇上,不肯進宮呢?」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確地提到了皇上這個稱呼。

  封錦眼中,便有狡黠一閃即逝。

  「愛是真愛他,手段,卻也不能沒有。」他輕聲說。「縱使他也是為了子嗣,出於無奈,我卻不能讓他以為,我與別人,可以兼得。」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

  難怪封錦是從去年皇上臨幸牛淑妃開始,便不肯再進宮與皇上相見。他並不是介意皇上為了子嗣,去親近別人,而是不肯因此而將就,而毀卻了自己的珍貴。

  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願意委曲求全了,又怎麼能讓人將你看高?

  在這一刻,這個少年成名,權傾天下的特務頭子,到底是在七娘子跟前露出了自己的一點心機。雖然只是這一點小事,但見微知著,他的心術,可想而知。

  七娘子頓時就打消了為封綾開口,勸說封錦領養一個男孩的念頭:似這樣手段非凡,心機深沉的人物,自然不會考慮不到這一點,很多事,也不是自己可以妄加議論的。

  她沉思了片刻,斷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然如此,善衡也就不吝開口了。」

  就毫無遮攔地將六娘子的好消息,告訴給了封錦知道。「這件事現在連皇上都並不知道,不過,能穩住這一胎,對表哥來說,終究也是有利的。」

  以封錦的聰明,當然不會不知道皇上的繼承人越多,他得回皇上全副心思的時間也就越早。

  再說,皇上總是有一天要龍馭上賓的,如果這一天來得比封錦去世的那天更早——他多少也要為將來留下一線伏筆。穩住六娘子這一胎,於他是一拍幾響,好處多多。

  封錦果然眼神閃動,沉吟了半日,才道,「這件事,還是讓我來安排,比讓連世叔安排更妥帖一些。畢竟連世叔進進出出,在皇上身邊的時間更多,很多事,他瞞著皇上,心裡是有幾分過意不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低聲道,「就是由表哥告訴皇上,又如何呢?」

  以封錦的身份,要知道六娘子有胎,倒並不是件難事。權仲白私底下告訴他,也不算是亂嚼舌根。他雖然因為自己的理由,不肯與皇上相見,但卻並非因為妒忌,肯為六娘子暗地裡保胎,皇上知道了,只有感動於他的寬容和犧牲。而如今後宮亂成了一鍋粥,想必以皇上的心術,也不會將六娘子肚子裡那個很可能是男丁的小胚胎拿來冒險,他不開口,六娘子還是可以保持低調,秘密養胎——又有了來自九五之尊明裡暗裡的照拂。

  許鳳佳出言勸說封錦,讓他軟化,這也是看在皇上的情面上:這個安排,幾方都落了好處,都為皇上做了人情。就算皇上明知道是做作,姿態擺在哪裡,他不領情也難。而能讓九五之尊欠一個人情,這裡頭蘊含了多少好處,那也是不用說的。

  封錦思忖了半晌,才點頭吁了一口涼氣。「善衡若是男子,子繡簡直無立足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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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正月,宮廷中反常的安靜,由於太后身體不好,皇后的千秋節,眾位誥命們也沒有進宮請安。一時間眾口紛紜,都道太后恐怕是要不好,宮中才一點都不敢張揚。

  焦閣老本人在二月初終於上書乞骸骨,朝廷中也是熱鬧滾滾,平國公和許鳳佳各有各忙,一個忙著和大老爺濃情蜜意,暗通款曲,一個忙著為皇上打點廣州一帶孫立泉的諸多要求,儼然成了下南洋一事的後勤大總管,反倒是內院裡比較清閒。四少夫人一心一意,只是侍奉著四少爺,五少夫人也是反常的安靜,見了七娘子,只有比一般人更加客氣。

  大少夫人更不必說了,二月裡去廣福觀上了一次香,回頭敏大奶奶又上門來找七娘子坐了坐,如此悠閒而不平靜地打發著自己的日子。三個妯娌,是一個都沒有為七娘子添堵,再加上許夫人出正月就去小湯山繼續靜養,七娘子在府中要應酬的,也不過就是太夫人一人罷了。

  因為於翹婚事將近,范家人已經派人上門提親,要行問名之禮,這一陣子也有一些瑣事,需要七娘子親自決策過問,她的日子雖然安靜,但卻並不太悠閒。——還有林山家的、彭虎家的都挪了位置,空出來的兩個肥缺,她自然要安插自己的心腹進去,新人上任,就算有老人全心全意的扶持,總也要上上下下都打點精神,免得出了差錯,又給五少夫人可乘之機。

  這一日在西五間內,她將一旬內眾人的報告都發還了回去,道,「上頭紅筆圈出來的部分,都是有疑問的,大家看了,今天下午來找我解釋一下。還有幾個媽媽有事沒有記檔的,自己記得住,下午也過來說一說,記不住就算了。」

  這話雖然平平無奇,但眾位管事媽媽,卻是都聽出了一身的冷汗:有事沒有記檔,是真忘了還好說,要是故意忘了,被這位主兒知道,別看她現在說得波瀾不驚。到時候在私賬上記一筆,到了年終來算總賬的時候,拿出來當著眾人的面,一件一件地問了,那可是極下臉面的事。更別說問完了,沒準就是雷霆手段在後頭等著……因此忙都各自尋思,是不是漏了幾件事沒有上報,又被相關的幾個別人報上去了。或者是幾件虧心的事,被哪個對頭打聽去了,暗暗地告訴了少夫人。

  七娘子又吩咐了幾件瑣事,「雷媽媽記得要和外頭說明白,揚州天氣熱,我們不要太多的厚料子,倒是薄料子得多買一些,免得五姑娘到了當地,一大堆衣服是沒辦法穿的,那就不好了……」

  「還有盛媽媽,我已經問南邊的三姑太太寫信,要了兩個當地的媽媽過來,現在應該是已經到了。你讓她們沒事的時候,教一教丫鬟們聽說揚州話:江南一帶的方言,可不是初來乍到就聽得懂的。」見雷鹹清家的答應了下來,七娘子又想起來吩咐盛錦家的。「沒事的時候,你也逗著兩個媽媽說一說老家族內的事情。有上進的小丫鬟,自然會聽去的。到時候挑陪嫁,你們心裡也有個數。」

  盛錦家的就忙奉承,「所以說這世子夫人安排得好了,真是不知道這心肝是怎麼能生得這樣巧。這手段,真難為世子夫人想得出來!」

  於翹嫁到揚州以後,娘家遠在京城,自然要依靠族內的幾房親戚,能從兩個媽媽口中多瞭解一下許家族裡的情況,到了當地,自然也方便打開局面。而能夠看透這一點的小丫鬟,自然是心思靈動,跟在於翹身邊,也算是多一個幫手。七娘子這一番安排,輕描淡寫,卻是沒有一處不透著妥當,也難怪盛錦家的要這樣奉承了。

  眾人也都跟著道,「世子夫人的安排,那是再沒得說的!」

  七娘子只是笑,她漫不經心地道,「哎呀,也就是大面子上敷衍得過去罷了。還得要諸位媽媽多幫襯些,我才不會出乖露醜呢……」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子,笑著打發了眾位媽媽們下去。

  眾位媽媽們一散盡,立夏頓時帶了中元、下元等人坐在桌邊,開始將諸位媽媽的報告統一謄譽抄錄出來。七娘子托腮看了一會,不禁笑道,「我這一當家,每年買紙都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錢,記得還是這麼沒所謂的東西,太過浪費,真是該打

  「口說無憑,這也是難免的事嘛。」白露一邊抄寫一邊笑著和七娘子嘮家常。「白紙黑字,這就賴不掉了。難不成還有什麼辦法,是又賴不掉,又不廢紙的?」

  「怎麼沒有,這叫辦公無紙化嘛。」七娘子接了一句,見眾人面露不解,自己笑了半日才道,「逗你們玩呢,儘管寫著吧——下元去取兩個孩子的報告來我看一看。」

  四郎、五郎自從過了正月十五,就已經開蒙上學。定國侯府的先生果然教學質量過硬,講課很是有趣,甚至還畫了不少圖冊,幫助孩子們認字,這兩個孩子人又都很聰明,才一個月不到,已經認識了上百個字,百家姓也會背了。平時很愛上學,七娘子定了每隔五天休息一天,到了休息日裡,還念著去找先生玩。

  七娘子讀了幾頁紙,見兩個孩子離了養娘,也不過吵鬧了幾天,便不再惦記,而是轉而和谷雨、春分關係越發密切,並且由於每天都要出門上學,生活有了重心,往常的淘氣也就大為減少,不禁越發欣慰。到了半下午等孩子們和許鳳佳都回來了,便安排道,「也把兩個孩子帶到樂山居裡去,給曾祖母請安。」

  四郎、五郎既然開蒙,七娘子就不像以前那樣,把他們拘束在明德堂裡,等閒不准外出走動。不但經常打發他們到至善堂去玩耍,也會偶然帶著兩個孩子,進樂山居去給太夫人請安。

  太夫人就算心底再看不上兩個孩子,當著曾孫的面,總也是表現得比較和藹。四郎、五郎都挺喜歡這個和和氣氣的曾祖母,聽說要到樂山居去,一律歡呼起來。谷雨和春分忙一人抱了一個,一邊低聲哄著,一邊又嚇唬,「到了樂山居還這樣鬧騰,明兒告訴先生,打你們的屁股!」

  四郎、五郎最怕就是被先生訓斥,一聽這話,都安靜下來。五郎脾氣大,就扭動著身子要七娘子抱,「谷雨姨姨壞!」

  七娘子笑著接過五郎,又瞟了許鳳佳一眼,許鳳佳摸了摸鼻子,上前抱過四郎:這孩子目光灼灼,已經是羨慕地盯著五郎有一會兒了。此時被許鳳佳抱著,這才喜笑顏開,摟著許鳳佳的脖子道,「爹,四郎背千字文給你聽。」

  四歲的孩子,已經會背千字文了!

  七娘子心中不禁感慨得很,就和許鳳佳商量,「課業的進度是不是快了點?或者和先生說一說,還是慢慢地教,不要累著了孩子們。」

  許鳳佳很不以為然,「多得是心急的人家,三歲就叫孩子們開蒙去,四歲的時候,已經要學千家詩了。權子殷四歲的時候,湯頭歌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的……壽哥、福哥能不落後於同儕們,已經算是不錯啦。」

  七娘子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多說什麼,又低聲問他,「今天你進宮去,姑姑派人來看你了沒有?」

  六娘子吃了七娘子送進宮的保胎藥,這個月頭又請權仲白去扶平安脈。七娘子雖然沒有進宮的借口,卻也輾轉托封錦帶話,建議六娘子將這件事告訴了許太妃。

  胎已經坐穩,又得了皇上的默許,要低調行事,許太妃自然不會不知趣地將這件事嚷嚷出來。而有許太妃的幫忙,兩邊要傳遞消息,就簡單得多了。

  「姑姑派人出來報了平安,說自己一切都好,要我們也安心度日,等待相見的機會。」許鳳佳漫不經心地道,「老人家能夠平安,見不見面,倒是無所謂的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七娘子自然除了點頭,再沒有二話,許鳳佳便滿意地道,「我也就是這樣回她的……」

  兩夫妻一邊說些閒話,一邊進了樂山居,眾人見到四郎、五郎,都笑道,「稀客稀客!」

  太夫人更是歡喜,她半傾過身子,招呼道,「孩子們,到曾祖母身邊來。」

  四郎、五郎蹦蹦跳跳的,一下就從七娘子、許鳳佳身上下來,奔到了太夫人身邊,抱著太夫人的手笑道,「曾祖母!」

  七娘子忙給谷雨春分使了眼色,令兩人看顧孩子,自己和許鳳佳行了禮,也就各自歸座。不多時平國公進來,看到四郎、五郎也很喜歡,又親手抱到了自己的腿上,笑著逗弄兩個孩子,「千字文會背了沒有?」

  小孩子學會了一點東西,哪有不賣弄的?四郎當下就朗聲道,「我會我會!」

  就和五郎你爭我搶地背了起來。

  平國公不禁大悅,捻著鬍鬚聽完了,誇了兩個孩子,又誇七娘子,「你帶得好。」

  就是大少夫人也含笑道,「別看四郎說話晚,是真聰明,我們三郎比他大一歲多呢,不如他聰明。」

  三郎許和光乃是通房所出,雖然大少夫人看得好,但卻也到底不是她親生的。

  七娘子見三郎有不豫之色,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才要把場面圓一圓,太夫人已經笑道,「說起來,我倒是想到,六孫媳進門也有一年了吧?怎麼樣,肚子有消息沒有?」

  這還是太夫人第一次明確地關心七娘子的子嗣問題。

  眾人就隨著太夫人的這一句,全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一提,卻是先飄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表情平靜,正低頭哄著女兒和賢喝茶,似乎對太夫人的問話並不太關心,神色間更是難覓半點得意,似乎太夫人的這一問,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老人家本來已經漸漸對她有了幾分欣賞,忽然間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高調地提起子嗣的事,不是五少夫人在背後弄鬼,難道是最近和她沒有一點衝突的四少夫人?

  也罷,如果她的手段就只是這樣,那是最好。

  七娘子又看了看許鳳佳,見他低頭喫茶不語,才似笑非笑地道,「倒是還沒有。升鸞一心事業,平時也很忙碌,對幾個通房都不很上心。一年了,肚子裡都還沒有消息……小七正想請祖母開恩,再賞我一個美人兒呢。」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不禁齊齊一怔。

  從來都聽說楊善衡最是善妒,雨露均沾四個字,似乎是從未聽說。自從世子回了京城,就是正房獨寵,兩個姨娘不要說承恩,就是院門都等閒出不來。還打發了一個陪嫁丫頭回去嫁人:這明裡暗裡一打聽,也是有說不出的文章。

  還以為這件事,必定是她的軟肋,就算不如莫氏一樣一戳就跳,也必定是軟硬不吃,絕不會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

  而以平國公的見識,這一點內宅婦人的小心思,又哪裡瞞得過他的眼睛?

  五少夫人更是多了一重心思:當年韓氏倒台,本來按序齒,應該是莫氏掌家,這要不是莫氏當年出手算計了通房,一屍兩命,使得平國公從此對她多了看法,恐怕還輪不到自己當家……男人最忌諱的就是女人善妒,致使家宅不寧。只要楊善衡一句話說不好,只怕平國公就會不快起來,自己再推波助瀾煽風點火——

  她忍不住抬起眼來,飛快地瞟了楊善衡一眼。

  卻恰恰對上了楊善衡的眼神,此女竟對她彎了彎眼,才又別開了頭去。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很不是滋味,一時間,竟有了難得的惘然。

  太夫人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軟不軟硬不硬的,滿心的苦澀,真是說不出來。她看了平國公一眼,心中多少想法,逐一流過:去年才賞了一對美人,眼看著不見寵,再安排人進去。兒子看在眼裡,恐怕也覺得自己的手,升得太長了些。

  平國公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庶子了……

  她就擺了擺手,大度地笑了笑,「我這屋裡又哪有什麼靈巧的丫頭?就是有,也不捨得給你們——老婆子是要自己用的!」

  眾人頓時捧場地笑起來,太夫人待得笑聲歇了,才道,「依我看,六孫媳就自己提拔一個吧,大戶人家,院子裡沒有幾個人,那也不好看。」

  七娘子頓時滿口答應,「我也久有這個念頭了。」

  她滿面春風,竟是沒有一點不快,又主動沖許鳳佳笑道,「我平日裡看著玉芳這丫頭就好,世子爺要也覺得不錯,今晚就給她開了臉吧?」

  許鳳佳翻了個白眼,才甕聲甕氣地道,「你說好,那就好吧。」

  楊氏行事,真是光風霽月,有大家風範……

  平國公眼底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他開腔笑道,「你媳婦這樣賢惠,管家也辛苦,世子要仔細些,可不要慢待了她,讓她在家也不得安生。」

  這是□。裸地提醒許鳳佳,萬萬不能寵妾滅妻,給七娘子撐腰了。

  五少夫人就像是吃了一片青橘子,頓時是一嘴的酸味,直往心裡鑽,她抿了抿唇,又瞥了七娘子一眼,這才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一回了屋子,就埋怨五少爺。「全家就是你,貪花好色……真是沒出息!你看看人家六房!是搶著答應下來的,就怕老太太不給人!哪裡和你一樣,我不說,你自己私底下去求老太太賞人……」

  五少爺振振有詞。「那是人家六弟媳大度!你不多學著點——」

  五少夫人氣得一口氣差一點就沒喘上來,她白了五少爺一眼,「你還看不出來?楊善衡是把你六弟捏在了手心裡!要他往東,他會捨得往西去麼?」

  更傷人的話在喉頭打了個轉,到底還是被她嚥了下來。

  五少夫人就背過了身子,「再說,不去向老太太要人,是怕老人家對你失望!年紀輕輕的,有了兩房姨娘還不夠?還要抬舉第三個?你看看大哥、四哥,世子,有你這樣荒唐嗎?老人家養育你一場……你忍心讓她不舒服?」

  五少爺頓時矮了半截,他好聲好氣地給五少夫人賠不是,「你別生氣,別生氣嘛。六弟那不也是見色心動嗎?六房這個玉芳我也看過兩眼,人長得很漂亮。男人嘛,見了美人兒,哪裡有不動心的,六弟妹那要是裝出來的大度,恐怕也裝不了幾天……」

  五少夫人滿心的煩躁,恨不得一下全傾倒出來,倒在五少爺頭上,她氣哼哼地轉過身去,不再搭理五少爺。「和你說話,真不如對牛彈琴!」

  過了幾天,七娘子果然帶了玉芳出來,給太夫人請安。「伺候過世子,也算是半個姨娘了,也讓她在您跟前混個臉熟。」

  玉芳這丫頭雖然得了體面,但卻是滿臉說不出的幽怨和委屈,見了太夫人,更是和見了貓一樣,趕忙跪在地上請安,聲若蚊蚋,「奴婢見過太夫人。」

  幾個妯娌們仔細打量了一番,又互相使了眼色,四少夫人張口要說什麼,看了許鳳佳一眼,又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卻並沒有說話。

  太夫人也別有深意地望了許鳳佳一眼,見許鳳佳悠然自得,並無半點不對,她也跟著四少夫人,歎了一口氣,這才意興闌珊地道,「起來吧。」

  玉芳卻不敢就起來,而是轉過頭看了七娘子一眼。

  她也把對七娘子的忌憚和恐懼,表現得太明顯了一點。

  七娘子眼中微光一閃,她又笑了,「讓你起來,你就起來嘛。」

  她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讓玉芳站到了自己後頭,又轉過身子,親密地和許鳳佳喁喁私語起來。

  這一次請安之後,玉芳就再也沒有在人前現身——七娘子改為不時帶王姨娘出來走動。

  王姨娘臉上雖然多了笑模樣,但也還是胯窄眉緊,一臉的處女之態。

  不過這一次,就連太夫人也都沒有了追究的興致。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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