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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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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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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參拜

  從封家出來,許鳳佳一路都沒有說話,甚至還在車上,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翻閱起了封錦給出的資料。

  七娘子卻要鎮定得多了,回到許家之後,甚至還去給太夫人問了個好,這才回到明德堂,問許鳳佳,「表哥給的這些東西裡,契約文書都是真品吧?」

  當時的契約文書主要還是由手印來分辨真假,當然也就沒有影印一說,只有拿到了真正的契約文書,才能指認邱智和五少夫人暗中勾結中飽私囊。這裡面的道理,許鳳佳也是明白的,他點了點頭,道,「邱家所有的文書都在裡面了。房契、地契、婚書、奴婢文書……都收在一起,封子繡是全給了我們,不過也就只是這一張船契有用。」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低頭盤算了一會,才道,「船契你給我,和小松花的口供一道收好,我們現在也就只有這兩樣證據了。」

  雖然說整件事似乎已經有了輪廓,但什麼事也都得講求一個證據,僅僅以船契為證,肯定還是扳不倒五少夫人。許鳳佳將船契遞給七娘子,緊接著就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有了唯七娘子馬首是瞻的意思。

  七娘子在封家已經有了一點眉目,此時便分析給許鳳佳知道,「其實這件事,如果父親不認小松花的口供,光從船契來說,根本沒辦法定下府中任何一個人的罪名。少說也要找到邱智和五房的聯繫。」

  她望了許鳳佳一眼,許鳳佳若無其事地道,「這件事當然是交給我辦了。」

  從前年紀還小,生活在楊家的時候並不覺得如何,如今進入青年,身邊來往的人,女輩有許太妃六娘子,男人們則是大老爺、許鳳佳、封錦等人物,這些人出身高貴,權動天下,說到人命,口氣真是輕描淡寫。七娘子卻是無論如何都學不來他們的淡然,她暗自皺起了眉頭,又歎了口氣,才吩咐許鳳佳。

  「你不要把受傷的事情扯進來,一碼歸一碼。如果五房的事,能夠得到父親的承認,父親也不是什麼蠢材,對當年的事,肯定會有所聯想。」她將整件事分析得條理分明。「主要還是審出他和國公府內的聯繫,還要叫他找出物證來證明這一點。唯有物證,是決不會屈打成招的。」

  許鳳佳低沉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了七娘子的要求。他又尋思了一會,忽然道,「按照現在的證據,其實多半還是祖母要比五房更可疑得多……」

  七娘子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她低聲道,「這就是五房厲害的地方了,很多事,她是賣了人家,還要人家幫她數錢!」

  如果能證明邱智和國公府內有聯繫,這十五萬兩銀子的船契,就成為了府內一房吃裡扒外攢私房的證據,而十五萬兩銀子的巨額財產,除了七娘子、許夫人這樣自己陪嫁本來就多的女眷之外,也就只有在府中經營多年的太夫人有這份身家了。

  偏偏太夫人變賣十萬兩銀子的事,又肯定是經不起查的,這些證據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反而是太夫人最為可疑:私底下變賣了十萬兩銀子的家產。曲曲折折地聯繫到邱智,置辦了這一艘船……會在私底下做這種事的人,很可能也會通過五少夫人不斷中飽私囊,她當然不希望許夫人的嫡系五娘子上台。倒是五少夫人,她為平國公所知的貪瀆額度也就是三萬兩,自己的陪嫁又是有數的,平國公恐怕很難懷疑到她身上。

  當然,太夫人本人會不會說明這十萬兩銀子是為了給五少夫人填補虧空,那還是兩說的事,但即使這樣說明,由於貪污案先入為主,平國公恐怕是再想不到背後還有高利貸這樣的曲折,只會相信五少夫人只是虧空了三萬兩,並且無力償還。太夫人這下是跳進黃河也都洗不清了。

  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七娘子才是真正的明白了五少夫人的厲害。

  不把自己的安排透給太夫人,是因為太夫人也不過是五少夫人手底的一枚棋子,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五少夫人想要讓她知道的那麼多。這個貴婦人長袖善舞,慎密陰毒,竟是將平國公府最具權威資格最老的女眷拿捏在了手心,讓她東就東,讓她西就西,隱隱約約,竟然還運籌帷幄,在千里之外為五房承爵的事就埋下了伏筆。要不是許鳳佳身子骨強健結實,又有一點運氣,一旦在廣州殞命,再安排一點事故,說不定這世子之位,還真要落到五少爺身上!

  這一連串陰謀之縝密、之複雜、之毒辣、之隱蔽,就是讓她來安排,恐怕也都只能安排到這個地步了。

  就算是自己手中握有高利貸的證據,想要將證據鏈串成一條邏輯線,恐怕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更別說聽封錦的意思,高利貸莊頭背後的黑手,居然連他都不願意輕易得罪,少了這個關鍵性證據,要把真兇剝離出來,還真是有一點難度。

  就是明知道五少夫人恐怕就是毒殺五娘子、暗殺許鳳佳的主謀,但若苦無證據,自己也只能看著她春風得意了……

  七娘子不禁一瞇眼,就想到了六娘子做出的承諾。

  難不成真要一貼毒藥糊塗了事,讓此女到地底和閻王爺解釋去?

  她又很快歎了口氣,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讓六娘子出手,只是下下之策,將來事發,平國公肯定會大發雷霆,六房在國公府裡,只會更舉步維艱。到時候五少夫人雖死,但在地府恐怕只會笑得更加開心。

  還是先看看許鳳佳能不能在邱智身上得到什麼消息吧!

  實在沒有,說不得只好將肖家人拉過來嚴刑拷打,看看能不能撬開他們的嘴巴了。凡走過一定留下痕跡,五少夫人連番毒計,總不可能連一點破綻都沒有留下來。

  只要有一個破綻,七娘子就有信心將她從雲端拉下,踩進泥裡。

  接下來的幾天,七娘子都忙著安排太夫人上潭柘寺參拜的事。

  像太夫人這樣的一品誥命要出門,排場當然很大,更別說她一年也難得出門幾次,這一次上香,竟似乎是皇妃出巡似的,七娘子先遣人到潭柘寺看過,定了太夫人上、用飯、小息的幾處地方,又親自安排了幾桌上好的齋飯,從許家派了幾個管事到香積廚裡看著大師傅們做了幾天飯,肯定潭柘寺處處乾淨,沒有一點塵埃。又與親朋好友們打了招呼互相送禮,這才將太夫人出行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當。

  五月十三一大早,一家人都齊聚樂山居裡——因為太夫人難得有興致,也是因為國公府管得嚴難得出門,一家人都願意去潭柘寺逛逛,就連四郎、五郎等孩子們,也都放了一天假,可以去寺裡玩耍。因此烏鴉鴉一地是站滿了人,平國公進來的時候,就向著太夫人笑道,「這真是兒孫滿堂——鳳佳怎麼不見?」

  七娘子忙起身道,「升鸞他最近衙門裡事情多,今兒一大早就又進衙門去了。又說恐怕宮裡會讓他進去說話,今天一天恐怕都回不來。」

  許鳳佳如今也算是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此人自小和太子交好,身上是又有戰功,又有政績,又平過西北,又為開南洋做了不少工作,如今更是直接進了軍中千戶所,時不時還有伴駕游幸的殊榮。要不是他自己知道低調,連著十天半個月不回家,都是很可能的事——排著隊和他套近乎的人,可以從西直門排到東直門去。因此今天眾人都有空來陪太夫人上香的時候,就只有他沒有空。

  平國公畢竟是許鳳佳的父親,兒子有出息,他自然也是高興的,撚鬚笑了一笑,反而主動為許鳳佳向太夫人解釋,「現在西北那一邊,又要有事情了。鳳佳忙一點,也是沒有辦法!」

  太夫人笑得要比平國公更開心。「好,只要不是偷跑出去玩耍,忙一點就忙一點吧。」

  眾人一面說,一面往外徐徐行走,自有下人上前來各自服侍著上車上轎。太夫人自己坐了八抬大轎,餘下幾個孫輩的妯娌一人一車,七娘子帶四郎、五郎坐在一起,於安、於平兩姐妹一車,餘下眾男丁紛紛騎馬扈從,徐徐從煤炭胡同出去,前頭自然有清道家丁,將街上商販行人哄散,如此緩緩走了半個時辰有多,已經出了京城,一行人便略微放開速度,又是一個時辰,便進了位於京郊西面的潭柘寺。

  這是座千年古剎,就是當今皇后也有臨幸參拜,接待王公貴族有豐富經驗,因此儘管太夫人排場大,但潭柘寺接待得卻很妥帖,眾人都跟在太夫人身後依序參拜過了大雄寶殿,便四散了到各處去參拜隨喜。最妙是佔地廣闊,不論男女賓都可以自由活動,女眷們不必禁閉在幾個偏殿裡,也可以在青山綠水中稍微走走。因此一等參拜過大雄寶殿,於平就拉著於安沒了影兒,一併於寧於泰都過來央求七娘子,「六嫂,我們帶著侄子們四處去走走好不好?」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見大少夫人微笑點頭,便道,「既然大嫂說好,那你們就去吧,記得不要把孩子們往人太少的地方帶。」

  又吩咐谷雨、春分,「跟著點,別讓四郎、五郎受驚了。也別讓七少爺、八少爺太調皮。」

  於寧便又問五少夫人,「五嫂,和賢跟不跟我們一道去?」

  五少夫人望了和賢一眼,見小姑娘躲在自己身後不說話,便道,「我看還是……」

  她話說了一半,七娘子已經留意到和賢臉上露出失望之色,她不禁莞爾一笑,沖五少夫人使了個眼色,五少夫人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時,也就改了口笑道,「好呀,你們千萬留神了,別讓孩子們出事。」

  既然如此,大房的和婉也就有份跟著出門,因為於寧於泰到底還小,幾個做娘的都不放心,指派了一群養娘丫鬟們跟在後頭,如此浩浩蕩蕩地一群人拉出大雄寶殿,屋內頓時就清靜了下來。只有幾個孫媳婦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再沒有了別的話——她們可比不得未出嫁的嬌客,不曉事的孩子,還是要在這裡服侍太夫人的。

  四少夫人眼珠一轉,拉著太夫人踱到一邊去竊竊私語,七娘子沖大少夫人笑了笑,自己便背著雙手,鑒賞起了佛祖塑像背後的佛光雕塑。她站了一會,就聽得太夫人笑道,「好啊,要老婆子給你求個順產平安符?我說你這蹄子這一次怎麼肯出來折騰,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好,好!給你求!」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將聲音放得更大,「張氏屋裡的那個通房叫什麼名字?一樣也是有身子的人,索性我給她也求一個!」

  五少夫人頓時受寵若驚,「這就是祖母疼我了,唉,四嫂也不早說一句,如若不然,我就把廖氏人也帶過來。偏今天我怕驚動了她,又沒有帶她出門……」

  太夫人笑著道,「也是你賢德,要換了別人,沒準嘴上誇我好,心底還怨我提拔你這個通房呢。」

  七娘子背轉身來,給太夫人讓出了參拜的空間,就好像沒有聽到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的對話一般,只是含笑踱到了殿前,眺望起了城外眾山風光。

  身後腳步輕輕,卻是四少夫人也踱到了她身邊來,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你還不去扶著老人家?那是給你求平安符呢!」

  四少夫人臉色陰霾,她輕輕哼了一聲,聲若蚊蚋,「是給我求,還是給廖氏求?什麼牌名上的人,就因為要抬舉五房,也放到心尖尖上疼起來了……」

  看來,太夫人這句話雖然是衝著自己來的,但四少夫人卻也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冒犯。

  七娘子就笑著輕輕推了她一把,「和她計較什麼,還是回去吧,免得一會兒又有人逮著你的不是,搬弄是非了。」

  四少夫人嘟起了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回了太夫人身邊,這邊大少夫人就來邀七娘子,「我想到觀音殿、龍王殿去上一炷香,六弟妹一起來?」

  七娘子看了看太夫人,又覺得在這裡聽太夫人的冷言冷語,也甚無味,便笑著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大雄寶殿,一邊拾級而上,往觀音殿而去。

  潭柘寺不愧是京都名剎,沿路風景,的確是有過人之處,七娘子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對大少夫人感慨道,「雖說城裡也有好些香火旺盛的寺廟,但進京以來,的確是以此處最為清幽。大嫂從前來過這裡沒有?」

  大少夫人遊目四顧,聽了七娘子的話,她漫不經心地道,「有,我和歐陽家的妹子,就是在這裡……」

  話說到一半,她又收住了笑道,「你看,觀音殿到了。」

  七娘子只做沒有聽到大少夫人的失言,笑著隨大少夫人一起,款款進了金碧輝煌的觀音殿。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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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敲定

  潭柘寺雖好,但太夫人多年來是從不在外過夜的,只是吃過午飯,小憩片刻,也沒有看戲,便派人將孩子們捉拿回來,又在潭柘寺內隨喜了一番,便動身上車,一路慢慢地回了京城。

  四郎、五郎難得到郊外玩耍,兩個人都興奮得小臉通紅,一路纏著七娘子講,「小叔叔帶我們騎馬來著,在林子裡轉了轉,娘,我們什麼時候能再騎馬?」

  五郎又惦記著,「到了秋天,好多果子樹都要結果呢,我們能來吃果子嗎?」

  「娘,娘,爹今兒怎麼沒來?大伯還和光哥哥、亮哥哥打了一小會馬球,大伯說我們太小了,不帶我們玩……」四郎若有所盼,「下回等爹來,讓爹帶我們打!」

  五郎響亮地點頭附和,「娘也來打!」

  兩個孩子一路鬧得七娘子不能安歇,直到太夫人派人過來問,「兩個小郎君什麼事這麼多話?」這才都安靜下來,卻還是壓低了嗓門在七娘子耳邊低聲地說著自己的見聞,七娘子被煩了一路,只得道,「好,下回叫你們爹帶你們來玩,就讓他一個人帶,煩死他!」

  提到許鳳佳,四郎又惦記起來,「爹最近好忙呀,幾天都沒有見到他了。」

  七娘子只好解釋,「最近他回來得晚,出門得又早,你們睡著了他才回來,你們沒有起來,爹就出門了。」

  五郎稚氣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思念,他囁嚅著問七娘子,「要是今晚爹回來得還是很晚,娘就讓他叫醒我們好不好?就說……就說我們想見爹!」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自己不是兄弟倆的親娘,許鳳佳又實在還太年輕,根本不知道怎麼當一個父親,還是因為孩子生命中最初的兩年,一直在秦家長大,沒有得到多少長輩的關心。兩個孩子不但很懂事乖巧,在要求大人關愛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小心翼翼的,帶了三分的膽怯。

  七娘子心頭一陣酸疼,將四郎五郎都摟在懷裡,一人臉上親了一口,輕聲笑道,「當然好啦,要是爹不聽話,娘就……嗯,娘就不許他吃飯!」

  到底是親兒子,七娘子話才出口,五郎就急急地道,「不要,娘壞嘛!做什麼不許爹吃飯!」

  還是四郎精明,「娘是說笑呢,傻福哥。」

  一邊說,一邊又偷看七娘子的神色,似乎在肯定七娘子只是說笑,並沒有虐待許鳳佳的意思。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卻又露出了一點笑,「你們就等著瞧吧,到底娘是不是說笑,明兒就知道了。」

  兩個孩子自然不依,和七娘子又夾纏了老半天,才掀起簾子,爭前恐後地去看外頭的夜景,等到進了家門再吃了一頓遲來的晚飯,早已經都是累得前言不搭後語,連澡都沒有洗,就在谷雨和春分懷裡睡了過去。

  七娘子的精神當然要比兩個孩子都好得多,她又進了樂山居問了太夫人已經安頓下來,這才回到明德堂裡,洗過了澡,才叫人端了一碗甜粥來慢慢地喝。

  過了初更,小黃浦進來見她,今天她正好身上不舒服,沒有跟七娘子出門去。見到七娘子,她行過禮,又笑著問了幾句潭柘寺的風光,才從懷裡掏出了一沓珊瑚紙,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七娘子面前的小炕桌上。

  七娘子眼神一閃,她若有所思地按住了這一疊光滑挺括的宣紙,輕聲道,「得手了?」

  小黃浦的聲音裡也有微微的戰慄,卻說不出是因為興奮,還是隱約的恐懼,她也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七娘子,「樂山居有個名次的大丫環,全都跟出了屋子,就是有臉面的老媽媽們,也都跟著蹭熱鬧去了。屋裡就是二姐一個人可以進樂山居的門檻兒,其餘全是在院子裡掃地打水的小丫鬟,一切全不費事兒,我過去找二姐說話,兩個人在屋裡坐了一會,二姐把東西搬出來,我們緊趕著抄了一份。又核對了一遍,一個數字都沒有錯,我塞在懷裡,就又搭訕著出了屋子,從頭到尾,是連一個人影都沒撞見:那些個攤不上跟著出門的人,全都不知去哪抹骨牌了,還有誰在院子裡傻站著呢?」

  七娘子打從心裡透出了一口長氣,她先翻了翻這疊紙張,見果然是小黃浦娟秀的字跡洋洋灑灑寫了通篇。抄寫了一年來的賬務進出,其中某處某處變賣得多少銀子,其中承平二年臘月裡變賣所得的十萬兩銀子,赫然是一條條都在上頭,光光是這一次變賣的田產店舖,就已經佔了一整頁珊瑚紙。

  七娘子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打發小黃浦,「辛苦了,你下去歇著吧。告訴你二姐,我楊棋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只等眼前大事完了,我就著手安排她的事情。」

  小黃浦當然不會不明白七娘子所說的大事是什麼意思,她肅然給七娘子行了一禮,便無聲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地翻著眼前的賬本,心中無數的思緒就好像浪花一樣,打著旋兒轉過來,又打著旋兒轉出了心海。

  要將太夫人拉下水,眼前的這些證據,的確已經夠充足的了,而一旦只是將太夫人拉下水,五房為了自保,恐怕會全力栽贓,讓太夫人百口莫辯,甚至是當場氣死,都不是沒有可能。

  沒有了太夫人,五房也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出多大的動靜。但……讓五少夫人就這樣逍遙法外,七娘子卻很不甘心。

  可如果要將五少夫人的行徑公諸於眾,現在的這些證據,實在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太夫人就好像一座大山,將所有的線索都阻斷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將藏身之後的五少夫人,保護得太好。

  等到進了二更,許鳳佳也回來了。

  他一進屋就甩著手吩咐立夏,「快準備熱水,今天出了幾身的透汗,不洗個澡,人都要餿了!」

  又過來看七娘子碗裡只剩一半的甜粥,「我不看著你就不好好吃飯!一碗粥都喝不下去,這怎麼行?等我洗澡出來收拾你!」

  七娘子忙著為他脫去了外袍,又問,「吃過晚飯沒有?要不要安排一些點心上來?」

  一邊說,一邊就看到許鳳佳外袍一角隱隱沾了血污,便扭過頭去,叫過立夏來把衣服給她,道,「這件衣服怕是洗不淨了,丟了吧。」

  許鳳佳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一邊往淨房走一邊道,「下一碗麵來就是了,今晚就想吃一口蘇州的爆鱔面,別的倒沒有胃口。」

  七娘子被他一說,也勾起饞蟲,感到飢餓,便吩咐立夏,「也給我下一碗黃魚面來,若是黃魚沒有,就要一碗蝦面,清清靜靜的,千萬別放蝦油。」

  等到許鳳佳出來,兩碗麵也送到了,兩夫妻頭碰頭吃了大半碗麵,七娘子才放下筷子告訴許鳳佳,「祖母屋裡的那東西,抄出來了。」

  許鳳佳頓時住了筷子,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道,「讓我先吃完再說!」

  幾口將麵條吞進了肚子裡,一邊拿過紙張翻閱起來,一邊道,「巧,我這裡今天也有好消息。」

  七娘子不免一揚眉,半信半疑地道,「這才幾天,邱智就已經招了?」

  「用刑嘛,憑他多硬的漢子,四五天不睡覺,也就什麼都說了。」許鳳佳淡淡地道,又換出歡容來逗七娘子,「你猜他究竟和府裡的誰有聯繫?」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卻不說話,許鳳佳自己賣關子不成,悻悻然道,「打了四天才告訴我,他是吳勳老婆的遠房表侄,什麼事都是吳勳吩咐他做的,他也不知道上頭的人到底是哪個。只知道這個人一直很大方,又肯提拔他,能耐也非常大,因此也就一直聽憑吳勳的吩咐辦事。」

  「那你的傷勢……」七娘子不禁拉長了聲音。

  「傷勢他倒也說了,是上頭那一位吩咐他做的,只是這種事口說無憑,我也沒有讓他寫下來。」許鳳佳的語氣又淡了下來,「真要明白,在聽到他的營生之後,父親也就明白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道,「那按你的意思說,這個親戚關係,是有證據可以證明的嘍?」

  許鳳佳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真是千慮一失,你忘了麼?他們是族內表親,吳家也不是什麼流民貧戶,生老病死,那都是要上族譜的。」

  七娘子這才明白過來,又不禁埋怨自己,「哎呀,倒是忘記了吳勳家也是河北出身,不然早幾個月,說不定就直接起了他的底,又那裡要這樣麻煩!」

  她不禁精神大振,「有了這一層關係,事情有可為了。這件事,你打算交給誰去辦?」

  「廖千戶已經在去河北的路上了。」許鳳佳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事情要是順利,兩三天也就能夠回來。有了這個關鍵證據,事情倒是好辦了。」

  七娘子忽然失笑,「五嫂這一次,還是輸在了她的高傲上。」

  許鳳佳不禁就抬起了一邊眉毛,疑問地睇了她一眼。

  「如果五嫂不是這樣自信,自信她的計策決不會被我識破,又怎麼會貿然將吳勳家的安排出來衝鋒陷陣,平白折損了一枚大將不說,還讓父親心裡對兩人之間的聯繫深信不疑。」七娘子輕聲為許鳳佳分析,「又怎麼會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破綻,被我們拿到了她的痛腳。致使滿盤皆輸?為難我,是她走錯的唯一一步棋,將來身敗名裂,都要由這一步上來。」

  她一下半坐起了身子,低聲道,「這件事還是要告訴母親一聲,我看,你還是找一天到小湯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母親,順便再問一問她的意見。」

  雖然許夫人現在已經退隱,但畢竟還是家中名正言順的主母,這麼大的事,七娘子就是要自作主張,都得先走個過場。

  許鳳佳的神色頓時柔和了下來,他幾乎是激賞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按你說的辦,等族譜回來,我立刻就去小湯山找母親說話。」

  他頓了頓,又問七娘子,「十萬兩的事,你也打算跟著捅出去麼?」

  七娘子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十萬兩包括海船的事,現在都沒必要捅出來,徒然把局面攪亂。這件事我還是另有安排,在五姐之死上,祖母到底清不清白,只看這件事上她的反應,就可以知道一二。」

  她又冷笑道,「這一向我受到樂山居的拿捏,還沒有正經給祖母回過禮,這十五萬兩船契,你不要和我搶,我是很期待親手送到祖母跟前,讓她看看自己到底教出了多好的孫子,多好的孫媳婦!」

  許鳳佳一下怔住了,他仔細地打量著七娘子,沉聲道,「怎麼,難道祖母私底下還在不斷拿通房的事來敲打你?我還以為,我將態度表露得明白之後……」

  「你就是還不明白了,在這個世上,男人不納妾,那一定是做妻子的不賢惠。」七娘子歎了口氣,又揮了揮手,輕聲道,「這麼不愉快的事,不談了。事情就這麼定了,改日我再和於安說說話,最好是她能夠站出來指認小松花,那整條線頓時完整起來,就是父親要挑毛病,怕都沒有那麼容易挑出來。」

  說到平國公,許鳳佳神色再暗,他沉默了一會,才澀然道,「父親還不至於偏心到那個地步,看到證據之後,就算還有息事寧人的心情,至少對五嫂,是決不會姑息的。」

  五少爺身為平國公的親兒子,虎毒不食子,他當然不可能受到太致命的打擊,但五少夫人可就不一樣了。

  貪污公中錢財,毒害世子夫人,買兇殺害世子,每一件事拎出來,都足以讓一個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即使五少夫人系出名門,身後娘家的力量,也十分雄厚,但這三件事加在一起,卻足以使她身敗名裂,永無翻身之日。

  七娘子想到五娘子臨終時的請托,又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在五娘子身死三週年之後,她終於完成了對五娘子的承諾,殺害她的真兇,似乎已經完全浮出水面,得到了自己的歸宿。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才能完成對九姨娘的承諾,為九姨娘生育一個可愛的外孫,或者是外孫女?

  七娘子的思緒就漾了開去,王不留行、番紅花……一個個熟悉的藥材名就像是小石子一樣,在她的腦海中激起了陣陣的漣漪。

  她忽然又煩躁地歎了口氣,喃喃著問許鳳佳,「你說,為什麼除了王不留行之外,還有一味番紅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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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巧遇

  第二天早上起來,兩個人都沒有露出絲毫異樣,應付過了昨晚沒有被叫醒,今早十分憤怒的四郎、五郎,便一起去樂山居請安,在樂山居裡,許鳳佳甚至還親密地和五少爺喁喁細語,說起了他們那個貴族子弟交際圈的瑣事。

  因為昨日裡在潭柘寺畢竟是勞動著了,太夫人的精神頭就不大好,對平國公說了幾句話,便問五少夫人,「順產平安符賞給她了?」

  五少夫人忙笑盈盈地道,「廖氏得了平安符,喜得是直抹眼淚,說今早要來給老祖宗謝恩。我說早上過來,人來人往的,她還沒有顯懷,萬一衝撞一下出一點事,反倒不大好,所以我就讓她下午再過來陪老祖宗說話。」

  太夫人還沒有開口,平國公已經問道,「誰是廖氏?」

  四少夫人眼底閃過了一絲不快,她搶著解釋給平國公聽,「是五弟的屋裡人,最近有了雙身子的那個。這一次出門,祖母是特地為她求了一個順產平安符。」

  如此抬舉一個通房,實在是有些過分,平國公捻了捻鬍鬚,倒是沒有再說話,便轉了話題問許鳳佳,「這一向你都忙些什麼,天天的不著家,前兒千戶所裡的姜千戶來和我說話,我問了問,所裡也沒有什麼大事麼。」

  許鳳佳自然地道,「還不是那一位又興起了好多念頭……」

  他話還沒有說完,太夫人和平國公都忙道,「仔細說話,皇上的身份,也是你隨意編排得的?」

  頓時就都不再問了,平國公連廖氏的事都顧不上理會,又打發許鳳佳,「忙你的去吧,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

  五少夫人的臉色頓時就淡上了一兩分,許鳳佳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是,四少爺也道,「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六弟儘管開口就是了。」

  「一家人嘛。」許鳳佳笑著說,「四哥這話倒見外了。」

  樂山居裡的氣氛頓時就更和睦了。

  眼下案情進展到這個地步,任何安排,也都要等廖千戶帶回了族譜再做打算。許鳳佳倒是還有事情可以去忙,七娘子卻是除了家事以外,並沒有多少可以操心的事。到了下午,她打發過毛姨娘進樂山居去給太夫人請安,就無所事事地盤坐在炕上,又找出了自己這些天來所得的口供等資料來看。

  眼下她手中稱得上是證據的資料其實也並不多,小松花本人畫押按手印的口供是一份,供述自己受人指使在藥材中混了兩味異物的來龍去脈,一併連和吳勳一家的關係也都被記述下來。此外她姐夫邱智又有一份口供,供述自己和吳家的親戚關係、與肖家的親戚關係,並且這些年來一直從吳勳一家手中得到銀子的事實也都供認無礙。只是許鳳佳留了個心眼,做了兩份口供,第一份是有那十五萬兩的船契包含在內的,另外一份卻沒有提到船契的事。

  這十五萬兩的事要是往上報了,那就必定要把太夫人也牽扯進來,又要解釋高利貸的事,而這整件事已經被五少夫人和七娘子聯手攪得錯綜複雜迷霧重重,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明白的。七娘子沉思了半晌,到底還是將包含了船契的那份口供,與船契、賬本一起密實收好,又再對著這兩份輕飄飄的口供沉思了起來。

  「為什麼忽然間又有了一味番紅花。」她又禁不住喃喃自語了起來。

  當然,小松花的供述裡也提到,她並沒有在得到的小藥包中發現番紅花的蹤跡,只有一些褐色的種子狀物體。七娘子也早已經近距離接觸過兩味藥材,知道按她的說法,那應當就是王不留行了。

  但如果說給人下藥,只能按照藥材的原始性狀,而並不能經過任何偽裝的話,這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下藥一說了。任何一個人在熬藥之前對著單子分辨一下藥材,就能讓有問題的藥材無所遁形。事實上單單只是七娘子知道的下藥辦法,就有將藥材浸潤過汁液,或者染色,或者熏蒸,尤其是番紅花也是小物,經過染色改刀,很容易和王不留行混在一起,而王不留行的樣子又實在是和太多藥材相似,這樣做也的確是更難分辨。

  但問題還是存在:以五少夫人的性格,又為什麼要在王不留行之外多加一味番紅花呢。

  她下藥的動機,現在看當然是很明顯了,五少夫人是決不會希望五娘子立刻大出血身亡的。頂多是希望五娘子下紅難止,從此就添了病,最好是無力管家,自己就能多當一段時間的家,把挪用出去放高利貸的五萬兩銀子,慢慢不著痕跡地做回賬裡。

  要達到這個目的,一味王不留行或者番紅花已經夠了,陰毒一點就用番紅花——番紅花在大秦是以絕育藥聞名遐邇,厚道一點就選用王不留行,畢竟王不留行名聲沒有那麼壞。兩味齊下,那是巴不得五娘子死了……

  五少夫人是這樣的人嗎?她雖然可能很討厭五娘子,但也決不會因為這個理由,去破壞自己的計劃。像五少夫人那樣的女人,又怎麼可能意氣用事。畢竟五娘子雖然跋扈,但卻實在並不是一個難以對付的敵人,她去世之後換了自己,五少夫人是接連吃了幾個暗虧,這一切都是五娘子在世時絕不可能出現的境況。以五少夫人的聰明,又怎麼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可如果說還有第二個人在暗地裡洞悉了這一切,於一味藥之外再加了一味藥,她的能耐也就大得都有點邪門了。拋掉許夫人和平國公這對夫妻之外,也就是太夫人、四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可能做到。

  但是大少夫人會在這樣的事上用心嗎?如果她想爭,當年四少夫人誣陷她在家看賬本的時候,她就要和四少夫人掐個頭破血流了——七娘子很肯定,這也是當時五少夫人的計劃之一,她正好坐山觀虎鬥,收漁翁之利。而四少夫人就更不要講了,她一生最大的願望,此時看來也就是和四少爺攜手共渡,對管家的事,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對五娘子下手?即使四少爺對世子位有意,那也應該衝著許鳳佳過去。

  說實話,要不是查到了邱智這條線上,當年許鳳佳海上遇襲的事,她還是懷疑四少爺更多一些的……

  七娘子略帶煩躁地歎了一口氣,又托著腮想了一會,才叫立夏進來,吩咐她,「昨兒他們送來的湖州粽子,你送幾簍到閣老府上,順便給太太送個信,就說五姐的事,終於有消息了。等到一切底定了,我會回娘家坐坐。」

  想了一會,又笑道,「聽起來,小福全似乎是和對中元有那麼一二分好感,你看中元的意思如何呢?」

  立夏頓時抿嘴笑了,「那還用說?要是她不愛搭理福全,福全又怎麼敢當著您的面問她的事兒。」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我。」七娘子也不禁露出笑意,她托腮歎道,「我本來還擔心中元的性子,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的,難免耽誤了終身,這樣一來倒是最好。等今年秋天,就把你們都放出去配人吧,從今兒開始,你也可以留意一下有誰能接替你的位置了。」

  立夏一下就紅了眼,「奴婢捨不得少夫人……」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服侍我十多年還不夠?往後的日子,你也要買幾個人來服侍自己了!」

  想到自己穿越這些年來,雖然步步驚心,一步都不敢走錯,一件事也不敢做錯,但也的確是錦衣玉食。身邊十多個丫鬟圍著繞著,只是為了她一人的眼色而活,心中又豈是沒有感慨?她望了立夏一眼,想要說點什麼,又嚥了下去,只是重複著,「往後,你也是被人服侍的人上人了。」

  沒有等立夏回話,七娘子又壓低了聲音問她,「給自己攢了多少嫁妝?這些年的月錢,別都是補貼了家裡吧。」

  立夏一下紅了臉,她垂下頭不安地撥弄著裙邊的香囊,低吟道,「那倒沒有,爹娘待我很好,我的月錢都讓我自己存著,還說將來出嫁的時候,補貼我二百兩做嫁妝。」

  立夏這些年來跟著七娘子,銀錢首飾當然是少不了的,按照這樣一算,嫁妝足足近了千兩,當時一個富裕鄉紳嫁女兒,也就是這個數字了。七娘子點了點頭,又囑咐她,「以後和屋裡的姐妹們,也不要短了往來。等你們都成了媽媽們,我們在國公府裡,才真的站穩腳跟。」

  立夏會意地點了點頭,還要再說什麼時,屋外又傳來了上元的聲音,「少夫人,孫夫人送了新上的塘藕來,還給您帶了幾匹宮裡賞下來的時新料子。」

  七娘子忙命,「將人帶進來說話。」

  來的卻是二娘子身邊的心腹媳婦——當年也是她身邊的丫鬟清明,她給七娘子見了禮,又笑著代二娘子問了幾句七娘子的好,便道,「我們夫人說了,請世子夫人有空的時候,到定國侯府去坐坐。」

  因為孫立泉南下廣州,不知多久才得回來,定國侯府平時雖說不上閉門謝客,但一向也很低調,除了逢年過節命婦朝拜時,二娘子也已經有很久沒有主動和七娘子聯繫了。七娘子立刻就上了心,「明日必去。」

  等許鳳佳回來,和他商量了一番,因為許鳳佳要留在家裡等廖千戶的消息,第二日早上七娘子發落了家務,便派人和太夫人說了一聲,套了車出去,從東直門大街出去,進了鳴玉坊裡石碑胡同深處的定國侯府。

  雖然上一次見面也就是端午朝賀的時候,但兩姐妹見了面,還是握著手問過了眾親人的好,這才彼此落座了,說些生活上的瑣事。

  七娘子見二娘子眉宇間多了一點心事,便知道這一次是她有話要說,她也不著急,只是低頭啜茶,並不說話,等著二娘子開口。

  二娘子靜默了一會,又笑道,「說起來,太子的事還沒有謝謝你和六妹。」

  七娘子不禁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她笑著說,「其實也都是應該的。不知道這件事現在查出了子午寅卯沒有呢?」

  太子小小年紀腎精虧損的事,當然在後宮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波,不過這件事說到底和七娘子關係不大,只要太子能保得住性命,那就還是孫家的事。二娘子一向是個精明人,怎麼忽然又提起了這事?

  「這裡面還是牛家人在作怪。」二娘子就輕輕地吁了一口長氣,「曲曲折折收買了一個小太監,自從太子定鼎東宮,就變著法子地勾引他看各種淫詞艷畫……很多骯髒的東西,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帶進宮來的。本身太子從小身子就不好,這孩子心事又重,腎精虛弱,被他這麼一勾引,倒是知道了很多不該知道的事。一來二去,就鬧成這樣,還好,事情不算太晚,權先生開了幾貼藥,現在已經是大有緩和了。」

  她雖然是楊家女,但更是孫家婦,說到牛家,那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就要比七娘子更重得多。倒是七娘子是真的不痛不癢,只是陪著二娘子歎息了幾句,才若無其事地問,「皇次子現在也有三個月了吧?」

  「前幾日辦的百日,」二娘子又露出了淡淡的笑,「現在娘娘是根本不管皇次子的事,什麼事都讓牛淑妃自己張羅。就看她能得意到幾時了。」

  旋即又和七娘子感慨,「最好六妹這一胎是個男孩,宮裡的局勢,就要穩得多了。」

  「太子名分早定,又是嫡長。二姐也不要太擔心了。」七娘子吃了一口茶,勸了二娘子幾句,也道,「最好六姐能生個男孩,安安分分長到十多歲就藩去了。那她這一生才有盼頭呢。」

  兩個人雖然都希望六娘子這一胎是個男孩,但裡頭的意思,可是大相逕庭。二娘子畢竟是孫家主婦,很多時候看問題,已經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場。

  二娘子頓了頓,似乎才醒悟過來七娘子話裡的味道,她一下有了幾分不好意思,遮掩著道,「瞧我,扯了這半天閒篇,也沒顧得上說正事……」

  她又沉默了一會,才有幾分為難地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可能是我一眼看錯了。就是前兒我們去萬壽寺上香的時候,在街邊似乎看到了一個姑娘,生得很有幾分像你們府裡去世了的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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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眉目

  七娘子差一點沒有拿穩手裡的茶杯,怔了足足兩三口氣的工夫,才結結巴巴地道,「真,真有這事?」

  她雖然做得不算明顯,但二娘子畢竟和她姐妹過一場,又不是什麼糊塗人,哪裡看不出她的異常?她掃了七娘子一眼,輕聲道,「嗯,不過,我也沒有看得很真。七妹也知道,你們府裡這個二姑娘很少在人前走動,只怕親戚們認得得也不多,要不是隔著窗子,和我迎面打了個照臉,我也是認不出來的。」

  「她……」七娘子話開了個頭,又覺得有些不妥,想了想才道,「那姑娘是做的民女打扮?」

  二娘子吃了一口茶,沉吟著道,「穿著倒是也挺光鮮的,不過光著臉在街上走,也沒有帶冠。身後帶了一個小小的丫鬟,從萬壽寺出去,拐進驢肉胡同裡就不見了。她倒是沒看著我。」

  四九城雖然不大,但許家的眼線也決不能遍佈全城,驢肉胡同在京城東部,和許家所在的煤炭胡同隔了有一整個紫禁城,於翹要是一直居住在當地深居簡出,沒有被平國公發現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七娘子不禁皺起眉頭來,半日才遲疑地道,「二姐,於翹死得突然,親戚們本來就有些疑心……」

  「我就是知道這一層,才沒有上許家來說這件事。」二娘子的語氣裡滿是同情,「你就放心吧,這件事到我這裡,也就到我這裡了。餘下來的事,我是一點都不想知道。」

  做人做到二娘子的份上,別人真是再挑不出什麼毛病了。七娘子一臉的感激,應了下來。「還是二姐體恤我。」

  她又忍不住問,「那姑娘看著氣色還好嗎?神態之間,可還開心?」

  二娘子微微點了點頭,「臉上笑模樣不少,身邊的小丫鬟看著也整潔,倒像是一般中下人家的閨女。」

  七娘子長出了一口氣,便不提此事,只是問二娘子,「姐夫有信回來沒有?」

  又告訴二娘子,「五姐的事,恐怕終於要有眉目了。」

  二娘子神色一動,頓時迫不及待地追問,「到底是誰那麼喪心病狂,做下了這樣的滔天大案?有證據沒有?」

  到底這件事在許家還沒有鬧開來,七娘子也沒有細說,只是添添減減地將五少夫人做的事,告訴了一些給二娘子,也已經是聽得二娘子悚然動容,一臉掩不住的恨意。

  「張家有這樣的膽,落得個什麼下場,也就怪不得別人了。」她清秀的臉龐上,驀地就掛起了一層寒霜。「這張氏也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身敗名裂,禍及娘家?」

  七娘子實在是不想去探究五少夫人的心理,她淡淡地道,「只怕在她心中,也沒有誰能捉得住她的馬腳吧。要不是當年她一招走錯,現在就是牽扯出了底下人,也很難順著線把她跟著扯出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二娘子叮囑七娘子,「有什麼事是我說的上話的,你就儘管告訴我,只要我們自己心裡清楚,有沒有證據,那是另一回事。」

  她說這話,明顯是要以孫家、楊家的權勢來壓迫張家,七娘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但想到若是許家獲罪,自己和許鳳佳也要被株連倒台,便又收拾了心情,肅容應下了。二娘子才又和七娘子商量。

  「眼看著今年是爹的六十大壽,年逢花甲,大姐的意思是要好好慶祝一番,正好大姐夫丁憂期滿,要進京活動起復。她打算陪著姐夫一起進京。正好你、我、六妹人都是在京裡的,三妹夫那邊她寫信問過了,今年三妹夫倒未必能來,但三妹也有意進京賀壽。除了四妹之外,大家倒是可以齊聚京城,為爹操辦操辦。你看著如何?」

  七娘子是在京城出嫁的閨女,還有什麼話說?她笑著點了點頭,又向二娘子打聽,「二姐打算送什麼賀禮?說起來,家裡是什麼都有,我也不知道送什麼才體面了。」

  二娘子就指點七娘子,「送一扇壽字山水格,我看就很不錯,年過花甲可以稱壽,爹屋裡的陳設都要換的,這個山水格又巧又體面,外人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她又衝七娘子擠了擠眼睛,笑道,「你也悠著點,別給大姐、三妹添太多麻煩。」

  七娘子頓時心領神會:幾姐妹各有際遇,雖然手上也都寬裕,但七娘子和二娘子是公侯人家的主母,出手和初娘子、三娘子等自然不同。她要是太奢靡了,兩個姐姐就很不好辦事,再說還有宮中的六娘子,眼下楊家身份最尊貴的倒要數她了,自己再把禮物規格往上抬,反而為難到她。

  兩姐妹說定了以後,二娘子又有些傷感,「唉,說起來今年還是人不夠全,你二姐夫那時候已經在去南洋的路上,還有三妹夫,七八月正是秋汛,他是河道上的,也不好擅自走開。等父親七十歲的時候,咱們再辦得熱鬧一些。」

  「四姐是真不來了?」七娘子也有些遺憾,「當年在百芳園的時候,彼此不親近,現在出了門,有時候倒挺掛念的。其實說起來,四姐夫的事早就過了三年……」

  二娘子搖了搖頭,「我給她寫過幾封信,勸她到京城來,由父親出面找一個清靜的尼庵修行,別的不說,九哥在一邊,也有照應。她回信說她這一生是要終老江南,給四妹夫守墓了,有四姨娘照看著,也沒有什麼人能欺負得了她。」

  七娘子想到四姨娘的風采,也不禁微微一笑。二娘子又道,「上回在誰家吃酒見到娘,她還說預備把百芳園裡的人都遷到老家去,想把園子出手,免得白費人照管著,一年也是事。我說這倒不必了,家裡那麼多人口,也要安排些事做,再說江南還有那些產業……娘說大姨娘、五姨娘這幾年間相繼去世,百芳園裡就只剩下伯霞仲霞,十二姨娘日日裡求著她接姐妹上京團聚,娘已經許了。這兩人再一去,百芳園裡就真的沒有人住了。」

  她一邊說,一邊已經難得地露出了唏噓之色。

  七娘子想到百芳園內的景色,一時間也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才慢慢地道,「唉,畢竟是從小長大的院子……脫手,還是有幾分捨不得的。」

  只是縱不脫手,大老爺退休後是肯定要回西北安度晚年的,幾個女兒也都不在江南,九哥日後去向還未可知,在未來的十餘年內,百芳園雖然還在,但恐怕也是門庭冷落,總是有下人們勤加打理,與當時園中處處紅翠,鶯聲燕語的熱鬧比,已是換了天地。

  二娘子眼中也射出了緬懷的光,她出了好一會神,低頭道,「唉,出嫁這幾年,有時候夢裡也會回去看一看,可是現在想著,要再重臨故地,又有了幾分害怕。」

  頓了頓,又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五妹墳上的青草,年年是誰在鋤。」

  五娘子身為世子夫人,自然是歸葬許家位於揚州的祖墳內,這些年來即使祭祀不斷,但家人遠在京城,竟也無人親自到她墳上去拜祭過。七娘子又沉默了許久,才道,「上回江南兩個賬房來信,說是在餘杭辦事時,順道去探望四姐,四姐還說,她們去年到揚州做法會的時候,還到五姐墳前去拜過的。」

  屋內一下又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二娘子才用手帕揩了楷眼尾,低聲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恐怕也有不少事要安排,我不多留你。」

  七娘子心知二娘子所指的乃是於翹一事,她也就順勢起身告辭,「等五姐的事情出個結果,我再來二姐這裡叨擾。」

  二娘子緊緊握了握七娘子的手,又點了點頭,卻是欲語無言,只是親自送七娘子出了屋子,目送她上了小轎。

  七娘子一路卻很多了些心事,沉思了許久,真是心潮起伏,等回了屋內,問知許鳳佳下午被人叫出去了,更是坐立不安,一時間擔心於翹,一時間擔心族譜,竟是罕見地有了一絲心浮氣躁。就連四郎、五郎放學回來,過來央求她,「娘陪我們一起拼七巧圖,寫字畫畫兒。」都被她借口身子不舒服給推了。

  兩個孩子倒是很懂事,見七娘子神色間隱隱帶了煩躁,便不來囉嗦她,五郎切切尋求了一個『日後陪你們玩一天』的許諾,便拉著四郎,「哥哥,我們去找大哥、二哥玩。」

  等兩個孩子都下去了,立夏才給七娘子換茶,一邊道,「倒是少見您這樣心煩……」

  對著立夏,當然沒什麼好瞞的,可是七娘子只要一想到於翹的事一出,就讓小柳江三人送了命,心裡就有些膈應得慌,她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倒沒有什麼,就是二姐又提到了五姐,想到五姐去世三年,心底到底有些感慨。」

  又和立夏分享了一些姐妹們的近況,兩人正說話時,許鳳佳回來了。

  這位少年將軍一向是輕車簡從,一般的小廝是決不帶進明德堂內的,今天倒是難得地將小福全帶進了屋子裡,這小子進得屋來,便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倒讓眾人都偷偷地笑了起來。

  許鳳佳這才注意到了小福全的小動作,他敲了小福全的腦門一下,喝道,「鬼東西,倒是被你混進來了!還不滾出去?」

  小福全嘻嘻一笑,從懷裡掏出了兩本泛黃的書冊放到桌上,又衝七娘子行了一禮,「明德堂是少夫人的地盤,少夫人要福全滾,福全就滾。少夫人沒發話嘛——」

  他看了許鳳佳一眼,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和立夏已經被他逗得直笑,七娘子瞥了暗門一眼,笑道,「難得進來一次,讓中元倒一碗茶給你吃吧。吃完了再滾也來得及的。」

  許鳳佳虛虛踹了小福全一腳,打發他,「滾到外頭去吃你們的茶,少在爺跟前礙眼。」便又湊到了七娘子跟前,將兩本族譜都掀到了某一頁給七娘子看時,上頭的確清清楚楚,寫了某門某二女,一適吳門,一適邱門,又有另一本族譜上寫明了邱智的母親的姓氏出身。

  七娘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按著族譜,目送著中元拎著小福全的耳朵出了門,才低聲問許鳳佳,「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小湯山?」

  許鳳佳眼神冷硬,盯著族譜沉吟了片刻,他斷然道,「我是再等不下去了,今晚我就趁夜去小湯山,把娘請回來,這件事還是要她在才好和父親說話。」

  七娘子雖然覺得許鳳佳有些著急,但這件事綿延三年之久,事到如今終於要有一個終局,就連她都不禁有了幾分不耐,她點頭道,「父親那裡你要找好借口……要是母親心裡不想把這件事揭露出來,難免又要葳蕤一段日子。要是你舉止古怪,讓五房起了疑心,事情反而不好辦了。」

  許鳳佳沉聲道,「你放心,我知道怎麼說的。再說娘的性子我還摸不透?這件事她只有比你更氣,又是五房……」

  也是,許夫人只怕是比自己更恨五少夫人,有扳倒她的機會,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七娘子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麼,便起身為許鳳佳收拾行囊,叮囑他道,「這會出城,到小湯山只怕也是入夜了,夜路小心點走,別驚了馬受了涼,都不是鬧著玩的。」

  此時天色已經入暮,上元進來點起燈火,許鳳佳看著窗外,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小福全這小子……算了,看在他要跟我跑夜路的份上,這一次我不罰他。」

  七娘子順著許鳳佳的視線望過去,正好看到小福全涎著臉和中元說話,中元平時最多話的人,反而愛理不理的,眼角眉梢卻又透出了一點羞意——透過窗內燈火,這兩人的情態簡直是纖毫畢現。

  她待要笑著說,「我看就是麒麟班的戲,都沒有這兩個人現在演的好看。」卻又一下想到於翹,一時間不禁怔然無語。許鳳佳看了她一眼,又皺眉道,「怎麼看你臉上,有些心事?」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遮掩著道,「沒有的事,我是想到後頭還有那麼多事要辦……」

  許鳳佳又細細地審視了她幾眼,方才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低聲道,「這件事完了,也就沒有多少事要你操心啦!」

  他大步出了屋子,到門邊又叫立夏過來,叮囑她,「別讓你主子又不吃飯,盯著她,吃完飯也不許操心,就和孩子們玩一玩,二更準時上床,知道了?」

  立夏笑眉笑眼,「您就放心出門吧!」和上元一起將許鳳佳推出門去,又返回身來問七娘子,「這兩本書收在哪裡?」

  七娘子忙道,「我自己來吧!」一邊起身到了桌邊,將兩冊族譜親自收到了她平時安放活頁本的格子裡,又鎖好了。

  立夏和上元、白露等身邊近人,對五娘子一案心裡也是影影綽綽有個數兒的,只是七娘子不說,她們也就不問,此時見七娘子自己收好。上元就笑著說,「少夫人也該吃晚飯了——您今兒可要多吃幾碗,免得世子爺呀,還當他不在家,您連飯都吃不下了!」

  七娘子勉強扯出了一個微笑,她輕聲道,「來了來了。」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才將滿腔心事放下,出了燈火熒熒的西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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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誰說

  許夫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了平國公府。

  即使七娘子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對平國公府的其餘人等,許夫人的回歸實在是過於突然。太夫人就很有幾分詫異,「還當你這一回是要住到中秋再回來了。」

  經過長達半年的幾乎全勤休養,許夫人的氣色已經好了很多,這位不過將近知天命之年的貴婦人面上不但有了血色,就連眼角眉間的紋路也都淺了一些,對太夫人的疑問,她只是笑著道,「還不是昨天忽然想起,父親的八十冥壽要到了,雖說大哥不在京裡,但也不好大剌剌地在小湯山呆著,假裝充耳不聞。只好派人送信給鳳佳,讓他去接我過來了。」

  到底是許夫人,這個借口找得又隨意又得體,頗有天馬行空的意思。即使以太夫人的老道都挑不出毛病,只是有一絲不滿地道,「昨兒鳳佳連夜出門,我還當有了什麼大事,原來是秦氏你心血來潮。」

  一邊說,卻是一邊又笑起來,將場面遮掩得和樂融融,

  七娘子不禁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平國公已經問許夫人,「就是你不回來,我也打算著人問你,大舅人不在京裡,這八十冥壽還辦不辦。既然你回來了,我們明兒一起到秦家走走?」

  許夫人笑道,「好,順便把四郎、五郎也帶過去,認一認二舅公。」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七娘子心領神會,等處置完家務,就抱著一個小匣子進了清平苑,「許久沒有給母親請安了。」

  因為許鳳佳畢竟還有公務,也不可能天天圍著家裡的一點事轉,陪許夫人進了家門在樂山居說了一會話,就已經被許夫人打發到千戶所裡去了。

  許夫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感慨,她深深吸了幾口氣,第一句話卻是問,「這件事,你娘知道嗎?」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雖說知道了一點影子,但到底怎麼回事,還要等先問過娘,才能往外告訴。」

  這個兒媳婦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許夫人不禁微微瞇起了眼睛,有了一點不快。

  七娘子將這件事先向娘家透風,自然是為了給婆家施加無形的壓力,迫使許夫人不能把這件事摀住。雖然說做法也無可非議,但到底讓許夫人有了兩三分不快。

  七娘子卻是氣定神閒,穩坐釣魚台:天高皇帝遠,就是有這個好處,許夫人既然無法也不願在通房的事上,給她提供自己的支持,讓七娘子受盡了太夫人和五房的排暄,那麼很多事上,她也就無須看許夫人的臉色了。

  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有時候就是這樣微妙,許夫人自己當媳婦的時候,讓婆婆吃了無數的暗虧,如今自己做了婆婆,一樣遇到不卑不亢的七娘子,心裡就有些不大舒服。只是她畢竟是老於世故之輩,只是沉默了片刻,自己就已經平復心情,轉而道,「也罷,畢竟我人不在京城,很多事,你也沒個商量的地方。」

  竟是自己為七娘子找了下台階,才又道,「鳳佳昨晚空口白話的,說得我是一團糊塗,你再把事情仔仔細細地給我講一遍吧。」

  七娘子就借由物證,將自己怎麼從鍾先生口中得到了於安的線索,又從於安的回憶裡找到了老媽媽和小松花,剔除老媽媽的嫌疑之後,全力盤查小松花的底細,經由封錦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了小松花姐夫一家的職務。再嚴刑拷打小松花和邱智兩人,取得了兩份珍貴的口供,又得到了族譜這寶貴的線索,可以直接證明邱智與吳勳一家的聯繫。

  她口齒便給,又有物證為憑,口供為證,說得有條有理,把個許夫人聽得是面色數變,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慨然道,「去年八月的事,本來是件風波,這樣看來,反倒是大好事了。你五嫂要是沒想著難為你,也就不會將吳勳老婆顯露在了日頭底下,導致這一疏忽,便已經露出了馬腳。」

  她不愧是多年的當家主母,只是從七娘子的敘述中,就把握到了五少夫人致敗的因由。七娘子卻訝異地抬起了半邊眉毛,望著許夫人,許夫人笑道,「昨晚鳳佳將你接手家務後的一切事情都告訴了我。」

  她頓了頓,又稱讚道,「你做得很好!」

  也不等七娘子回話,就又道,「包括在這件事情上,你要求鳳佳不說他的傷勢和那十萬兩銀子的事,都做得不錯。平國公人並不笨,相反還很公正,該明白的事,他也不會裝糊塗。」

  七娘子就試探地問許夫人,「那麼這件事,還是讓母親告訴父親,會不會更……」

  許夫人卻毫不考慮地打斷了她,「這件事,我看還是你親口告訴平國公更妥當!」

  七娘子一下就露出了驚異。

  她請許鳳佳將這件事告訴許夫人,多少還是有請許夫人出面對平國公闡明原委的意思。畢竟兩人夫妻多年,很多話許夫人可以說得毫無顧忌,但她和許鳳佳卻是連提都不能提。

  許夫人就深深地注視著七娘子,她輕聲道,「聽說因為於翹的事,這一向平國公對張氏又有了些喜歡,反而對你是越看越有些不對,這也不喜歡,那也看不順眼,現在更是連通房,都打算越俎代庖地為你來管一管了?」

  七娘子面露赧色,「父親看不慣小七心慈手軟,手裡不願意沾上人命……又覺得升鸞已經回京一年半了,六房還沒有生育的消息……」

  「還不是太夫人在他耳邊吹的風?」許夫人冷冰冰地道,「五房自從有了和賢,多少年沒有生育?更別說我們六房早已有了四郎、五郎兩個承嗣子。你父親這輩子最怕的就是鳳佳仗著世子身份排擠哥哥們,鳳佳那天晚上擠兌張氏,做得很不好,我已經說過他了。」

  正是因為那天晚上許鳳佳一步都不肯讓,在平國公跟前才更輸得厲害,這個道理,七娘子不會不懂,她低頭吃了一口茶,卻沒有說話。

  當婆婆在數落自己兒子不是的時候,做媳婦的決不能跟著摻和,這個道理,她前世就已經很明白了。

  或許是因為想到了多年來的往事,許夫人眼底閃過了一絲刻毒,她又淡淡地道,「越是這樣,我就越要他知道,我們六房在國公府裡有多麼不易。幾個哥哥對鳳佳又有多大的威脅……哼,南海上的那一箭,是到了今天,才要射回始作俑者的心窩子裡!這件事就由你這個當媳婦的對他說,對他才是最大的羞辱!也就只有這樣的羞辱,才會讓他記在心裡!」

  七娘子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道,「是,那小七就……」

  「擇日不如撞日,」許夫人面容刻板,「等鳳佳回來了,你們就直接到夢華軒去,把證據攤開在他跟前,看看你公公怎麼說!」

  想來這麼多年,許夫人心中也不是沒有怨氣。

  比起大太太來,許夫人最聰明的一點,就是把怨氣隱藏到了今天再來發作。

  不覺間,七娘子的脊背上已經浮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她強行壓抑著心頭的興奮,輕輕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小七不會讓母親失望的。」

  許夫人又對七娘子露出了親切的笑容,她在七娘子的手背上拍了拍,「鳳佳什麼都和我說了……你很好,娶你進門,真是他的福氣。」

  兩個人雖然有所矛盾,但只要有許鳳佳在,又沒有通房的矛盾,她們也就是永遠的同盟。

  七娘子扯著唇微微一笑,又問許夫人,「於安那邊,要不要略微透出風聲,免得父親萬一要當面對質……」

  許夫人沉吟片刻,便果斷地點了點頭,「我看於安那裡,就由你去說是最好的了。」

  #

  許鳳佳滿打滿算,也要下午才能從所裡回來。七娘子從清平苑裡出來時,已經是午飯時分,她索性先回明德堂吃了一個午飯,再進了綠天隱。

  於安才剛吃過午飯,正在簷下和小丫頭學淮揚方言,一邊聽小丫頭說話,一邊笑道,「原來三姑媽家的那兩個媽媽,說起話來,就好像九頭鳥在叫一樣,嘰嘰喳喳的。」

  見到七娘子來了,她就跳起來招呼,「嫂嫂怎麼這時候進來?」

  這就是真正的有心人了,七娘子不禁暗自點頭,她笑著道,「就是來和你說說話——你別著急,等進了六月,我本來也打算讓你和那兩個媽媽們學一學揚州的規矩。」

  於安頓時紅了臉,她揮揮手,揮退了那小丫頭,將七娘子讓進了屋裡,才囁嚅著道,「就是無聊起來,讓她過來說說話罷了。要說學什麼,可是沒有的事。」

  「你會懂得學,我這個做嫂嫂的心就放下一半了。」七娘子一點都沒有取笑於安的意思,她認真地道,「別和於翹一樣……」

  想到於翹,就想到了昨天二娘子吐露的線索,七娘子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她歎了一口氣,才截斷了這個話題,低聲道,「這次找你,其實是有一點事。」

  就半含半露地將今晚平國公可能會找她去盤問事情來龍去脈的事,告訴了於安,「到時候你就說一說事情的經過就行了。指認的是誰,這你也不要管,就說你聽了鍾先生的話,回想起了這麼一段,告訴了我,這事兒就完了。」

  儘管這是盛夏,但於安的臉色還是一下刷白,她的雙唇微微顫抖起來,「嫂嫂,難道——難道——」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緩緩點頭,「真兇怕是已經找到了。」

  不過,這件事畢竟是許家的醜事,沒有平國公的授意,她也不會貿貿然地將兇手告訴於安,這個道理,於安自己也是明白的,她咬著唇吞嚥了幾下,便慨然道,「好,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如果父親詢問我,於安知道該怎麼說話的。」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透過於安的玻璃,望向了跨院對面,原本是於翹居住的小堂屋。

  這間小跨院一共三進,從於安這裡望出去,正好看到於翹堂屋的後窗——透過玻璃,隱約還能看到堂屋裡書架上的幾本詩集,卻是已經落滿了灰塵,隨著陽光的轉動,隱約還能看到屋內的灰塵,也正緩緩地舞動著自己的節奏。

  她的目光一下就幽怨了起來,好半天,才聽到了於安的問話。

  「……嫂嫂……」

  七娘子一下就回過神來,她有了幾分不好意思,「於安在說什麼,我一時有些聽不明白?」

  於安輕聲又重複了一遍,「看嫂嫂的神態,這一次來,心裡好像還有一些別的事……」

  在許家,這件事恐怕也就只能和許鳳佳或者於安說一說了。

  七娘子禁不住歎了一口氣,她輕輕地用指甲刻畫著玻璃上的窗花,低聲道,「有一個朋友告訴我,她在驢肉胡同外面看到了一個姑娘,生得很像是你二姐……」

  於安一下面色大變,她呆呆地看著七娘子,似乎還沒有領會到七娘子話裡的意思,過了一會,才都遲鈍地道,「這、這麼說,她還沒有離開京城……」

  七娘子瞥了於安一眼,心中頓時一動。

  於安的表情中,似乎夾雜了一絲不該有的恐懼……

  她心頭一下湧起了無數的猜想,過了片刻,才漫不經心地道,「你說,這件事我該不該告訴父親呢?」

  「嫂嫂!」於安一下按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似乎很快也察覺到了自己實在是過於激動,就立刻又抽回手來,咬著唇垂下頭去不敢看七娘子。

  七娘子心頭一沉,她忽然恍然大悟:自己當時害怕事情走漏風聲,急匆匆地就將兩個小姑娘遷出了綠天隱。從頭到尾,也沒有人想到要盤問兩姐妹,都覺得既然連貼身丫鬟都不知道一點線索,兩姐妹就更不可能知道什麼了。

  如今看來,這個念頭當然還是太想當然了。

  她不動聲色,只是望著於安不說話,眼神冰冷得好像臘月裡的澗水。

  以於安的聰明,又怎麼會不明白七娘子的精細。

  沒過多久,她自己就坐不住了。

  「二姐是……」於安吞吞吐吐,又看了七娘子一眼,求饒一樣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於安猜得不錯,二姐可能是和崔子秀……」

  果然是崔子秀!

  七娘子只覺得頭暈目眩,她忽然抬起手來,輕聲喝道,「我不想聽!」

  屋內一下就沉寂下來,於安望著腳尖,沒有再說話。

  又過了好一會,七娘子才放下手,她認真地望著於安,一字一句地道,「於安,你當時是不是已經知道,你二姐和崔子秀私底下有往來?」

  於安面上一陣紅白交錯,她又點了點頭,語調反而平靜了下來。「也就是在去年,我們一道去權家看戲的時候,我尋找二姐,無意間發現她進了小跨院,我知道不應該,可還是悄悄地跟了過去……隔著窗子,我見到她在和崔子秀說話。」

  她又有了一絲自我辯護的意味。「二姐她從來沒有那樣開心過,就連崔子秀看著她的眼神,都很溫和。我以為,我以為這種事說出來,二姐必定遭到嚴厲的處置,從此只怕是要把我恨死了。我也沒想到她會那樣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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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一下又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很久,七娘子才慢慢地道,「於安,你知道你錯在什麼地方?」

  於安垂下頭,她聲若蚊蚋,「於安當時就應該告訴嫂嫂……」

  「就是你當時不告訴我,後來在我讓你看著你二姐的時候,你也應該和我說。」七娘子只覺得心若止水,一切悲喜忽然間都已經遠去,她甚至已經不生於安的氣。「就是那時候你沒有說,在你二姐不見的當天,你也應該把整件事毫無保留地告訴出來。」

  她頓了頓,又道,「於翹的任性與你的沉默,直接導致了小柳江三人的去世。她們三人的命不比你們的更輕賤多少,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麼看,或者到百年之後,你可以自己和她們解釋。」

  於安的臉越發是一片慘白,她一下跪了下來,聲音都在發抖。「嫂嫂,是於安糊塗,於安沒有想到……」

  「要說於翹糊塗,我是信的。」七娘子深深地注視著於安,「你會糊塗嗎?是嫂嫂糊塗才對,嫂嫂沒有想到你這樣想嫁進范家……你怕什麼呢,當時就算找回於翹,她清白已壞,依然要找人代嫁……」

  於安一下又不發抖了。

  她非但沒有再發抖,反而高高地抬起頭來,和七娘子對視。

  「於安做了錯事。」她輕聲說。「可到了那時候,再把二姐找回來,又還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讓她在外頭,和真心愛她,她也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過完這一輩子,再也別被找到。」

  在這一刻,這個素來是靦腆謹慎,甚至有幾分懦弱的小庶女忽然間爆發出的決絕,似乎甚至並不下於許鳳佳這樣的沙場猛將。

  七娘子一時間倒被她噎得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你還是太天真了。」

  「不管嫂嫂信或不信。」於安並沒有搭理七娘子的話,她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傾訴著自己。「我也從沒想到二姐會以私奔的辦法,來作為這段婚事的了結。於安或者很希望嫁進范家,但絕不會通過慫恿二姐私奔的辦法來達成自己的想望。否則二姐一旦被人找回後老實交代,於安又該如何自處?」

  七娘子也不能不信於安的話:這個小庶女並不是笨人,她只是通過自己的辦法來在各種形勢下都獲取自己最大的利益。當時,她故意放了於翹一馬,沒有揭穿她和崔子秀私會的事。等到於翹私奔之後,她又果斷地找上了自己,利用自己對她的好感和同情,以及所欠下的人情,為自己謀求了最好的前程。

  如果情況調換過來,她會不會似於安這樣,對於翹的心事保持耐人尋味的沉默呢?如果當時五娘子有勇氣私奔,如果當時封錦回應了五娘子的感情……

  七娘子很快又狠狠地扼殺了放飛的思緒。

  很多時候,道德是禁不起這樣嚴苛的拷問的,生活中所面臨的選擇題也永遠都不是考試,會有一個正確的答案。於安和於翹之間,與她和五娘子所面臨的情況,也從來都不一樣。

  可七娘子依然不禁會想:如果九姨娘沒有死,如果九姨娘沒有生育九哥,是否她會是於安的形象,是否她就是如今的於安……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又要解決另一個問題,於翹的私奔究竟是對是錯,是勇敢還是任性,又或者二者兼備?

  她幾乎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深吸了幾口氣。

  「嫂嫂一點都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七娘子睜開眼,她慢慢地道,「只是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於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要為柳江、桂江、融江三人的去世,負上一定的責任。你要為你二姐的下落,擔負上一輩子的良心不安,淫奔不才,崔子秀如果是真心對待你二姐還好,如果他只是貪圖新鮮,將來對你二姐不好,打她罵她,甚至將她賣進暗門,將她隨意贈送他人,也沒有人會為她說一句話。終其一生,她不會有機會和家人來往,即使是你見到她,也要假裝不認識,她沒有娘家,她的一生幸福全都繫於一個下九流的戲子。而這一切的發生,固然是因為她過分輕浮,無法擔負上自己的責任,也是因為你沒有盡姐妹的責任,沒有及時提醒她可能發生的一切。」

  於安面上閃過了一絲不安,她的唇已被咬得泛白,好一會兒,都沒有回答七娘子。

  「隨著你對世事的瞭解越來越深,你會越來越明白你背上了怎樣的枷鎖。我希望你能夠處理好這份重擔,繼續你的日子。」七娘子幾乎是苦澀地道,「嫂嫂真的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因為我自己也不是完美無瑕,人生在世,手心裡永遠不可能沒有髒污。只是……只是很多事,你瞞得過所有人,也瞞不過你自己的心。」

  「二姐不是小孩了。」於安忽然倔強地道,她幾乎是不屈不撓地和七娘子做著搏鬥。「憑什麼她做的事,要我來擔責,我就是不說,她也應該知道,一旦這樣走出家門,她要面對什麼……如果她不後悔,我也不後悔!」

  七娘子心頭閃過了一絲說不出的苦澀,她輕聲道,「因為你是她姐妹……唉,總要到多年以後,你才會明白姐妹這兩個字,其實已經代表很多。到時候,你又能對得起你自己的心嗎。」

  想到五娘子的臨終遺言,她心頭一陣抽痛,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二娘子的話。

  「也不知道五妹墳上的青草,年年是誰在鋤。」

  五六年之後,於安心裡會不會也記掛著於翹的生死呢?還是她根本和自己並不一樣,一點都不在乎這所謂的姐妹之情?

  她從心底歎了一口氣出來,疲憊地道,「算了,這件事我也不會告訴別人,從今以後,大家就當做不知道。你自己好自為之,到了夫家絕不要帶出於翹的一句話。」

  想了想,又不禁添了一句,「希望范家二少爺,能值得你的沉默!」

  於安一揚頭。

  在這一瞬間,她面上流露出的倔強與不屈,簡直和於翹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就算他不值得。」她說。「我也會讓他變得值得!」

  #

  七娘子一整個下午都很沉默,直到許鳳佳回來,她才露出了笑臉,迎上前為他解下了外袍。

  「今兒所裡忙不忙?」她輕聲問,「倒是辛苦你了,這幾天連軸轉,也沒有怎麼好生歇著。」

  許鳳佳卻依舊是一臉的精神奕奕,他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你和娘談得如何了?」

  說到這件事,七娘子就有幾分不好意思,她點著許鳳佳的胸膛,頗為不滿地問,「我問你,你怎麼什麼事都和你娘說,該不會連咱們的約定都說了出去吧?」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許鳳佳吃驚地抬起眉毛,見七娘子大急,他才爽朗地笑了起來,「沒有沒有,我還沒那麼不著調。」

  等兩個人見過四郎、五郎,坐下來準備吃晚飯,他才輕聲解釋給七娘子聽,「娘常年都不在家裡,對你的為人難免不那麼清楚,我說你的好話難道還不好?將來家裡有事,她自然會支持你的。」

  七娘子雖然知道他是好意,依然有三分羞澀,她白了許鳳佳一眼,輕聲道,「你等著,我也到九哥跟前誇你去,把你做的所有事都細細地告訴他,看你怎麼辦。」

  「我又不是你,你肯誇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許鳳佳不疾不徐地道,見七娘子眉立,他的笑聲又大了起來,「吃飯,吃飯。」

  七娘子自己心裡有事,吃了半碗飯就吃不下去了,她見許鳳佳吃得香甜,知道這幾天也的確是累著他了,便拖到許鳳佳放下筷子,才道,「娘的意思,擇日不如撞日,還是今晚就去和父親挑明了……這件事,她希望由我來說。」

  許鳳佳吃驚地挑起了一邊眉毛,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斷然道,「這件事本來應該她說,既然娘無心開口,我們也別太過分。就由我來說吧!」

  七娘子頓時鬆了一口氣:許鳳佳畢竟是個男兒,心胸是要比許夫人寬廣得多了,也更懂得為自己分擔壓力。

  她輕聲道,「你說我說,其實也都一樣,這件事我也是當事人,你也撇不下我。沒有我在場,父親要是打算從輕發落,又有誰來提醒他楊家、孫家和宮中寧嬪的威勢呢。」

  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一旦自己不和許鳳佳一道過夢華軒,將來事情傳到許夫人耳朵裡,自己和許夫人的關係恐怕就要微妙起來了。現在兩人之間雖然偶有齟齬,但畢竟都還算得上融洽,將來一段時間內,她也不打算把關係打破,所以這一次雖然尷尬,但畢竟她還是要去的。

  許鳳佳也無話可說,兩夫妻稍微商量了一下,便由七娘子捧著小匣子,許鳳佳親自提燈。兩人一個侍女也沒有帶,便並肩出了屋子。

  七娘子很少在夜間外出,縱有,也都是前呼後擁,一路燈火輝煌,此時和許鳳佳並肩走在黑暗中,只有眼前一個燈籠的微光,不禁使她心中多添了一股淡淡的戰慄。恍惚之間,她竟覺得五娘子或許就在這院子裡的某一個地方,正望著她和許鳳佳的身影,徐徐向著夢華軒而去。

  她不禁就握緊了許鳳佳的胳膊,將自己的身子,靠向了那讓人安心的暖源。

  #

  平國公當然還沒有睡,聽到許鳳佳小夫妻求見的消息,他很快就讓兩人進書房去。七娘子甚至還和一名美婢擦肩而過:這位小姑娘要比她還小了兩三歲,見到許鳳佳夫妻二人,她臉上蒙上一層誘人的紅霞,一擺腰肢,就鑽進了平國公慣常起居的西翼。

  七娘子心下也不知是什麼感覺,她深吸了一口氣,跟在許鳳佳身後目不斜視地進了屋子,向平國公請安問好。

  「這麼晚進來——是昨兒孫家的夫人請你過去,有什麼事?」平國公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七娘子身上。

  不愧是當家人,這句話雖然是猜測,但也把實情猜得八九不離十,七娘子只覺得額前頓時沁出了一滴冷汗,她沒有答話,而是注目許鳳佳,默默地向前一步,將小匣子放到了書桌上。

  平國公的目光就跟著七娘子一起轉向了許鳳佳,許鳳佳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平穩地道,「爹,善禮的死,兒子已經查出了大概。真兇是誰,只怕,還要您老人家來幫著一道查一查。」

  平國公一下就站起身來,吃驚之色,溢於言表。

  他的眼睛也很快就釘死了七娘子,這犀利的目光,似乎都要將七娘子的腦袋穿透了,看穿她腦海中的每一個想法,他輕聲重複了一遍,許鳳佳的話,「善禮的死,你已經查出大概了?」

  這句話,根本就是向著七娘子問的。

  七娘子和許鳳佳之間,到底誰才可能是查出五娘子之死真相的人,當然瞞不過平國公。七娘子掃了許鳳佳一眼,硬著頭皮道,「是,也就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不過我們想法簡單粗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數,這又是人命關天的事,因此,還要請父親來把把關。」

  平國公瞳仁一縮,他喃喃自語,「怪道你們母親今早忽然回來……快說,這個人是誰!」

  不知不覺,他的態度越發凌厲,似乎有了率領千軍,令出無不行的威風,這一喝,是喝得七娘子都嚇了一跳。她又吸了一口氣,才道,「請容兒媳一步一步地給您說明白。」

  到了這個地步,再讓許鳳佳發言,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也就只有她對案情的熟悉程度,才經得起平國公的盤問。

  七娘子嚥了嚥口水,她清了清嗓子,沉聲道。「事情還要從去年說起,當時小七剛剛接過家務,費了一番心思,才穩住了家裡老老少少不消停的媽媽們。心力損耗,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因此便請來了鍾先生把脈。因為五姐的忌辰快到了,鍾先生無意間聽到了底下人來回報,要給五姐準備法事的消息,便若有所思,小七看出端倪,詳加詢問之下,鍾先生就告訴小七:當時他曾經和五姐有過一番對話,他提醒過五姐,以五姐的體質,在產褥期是決不能服用王不留行與番紅花等通血藥材,否則可能有性命之憂。但在話語出口之後,鍾先生就覺得有些不妥,因為門沒有關,這番話,可能被別人聽去。他出屋子的時候,屋子裡也果然有幾個別人在,不過鍾先生只認得五妹於安一人。」

  平國公倒負雙手,用心聽著,並沒有說一句話。

  七娘子頓了頓,又道,「不過鍾先生身份比較尊重,小七也沒有讓他寫供述。因此這一段是只有說話,沒有供詞。父親要查證,只能親自找鍾先生詢問。」

  她沒有等平國公回話,「既然鍾先生記得於安,小七接下來當然找到於安瞭解情況。於安還記得當時屋內有兩個人,但因為本人沒有聽到鍾先生和五姐的對話,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關鍵處。這一說明,頓時想起來,這兩人是老媽媽和小松花。」

  她又為平國公說明。「於安人就在家中,父親要是願意,隨時都可以找她詢問。」

  「接下來,小七便找人盤查了老媽媽和小松花的底細。」七娘子是一步一步都把思路闡述得很清楚。「老媽媽底細清白,並且忠心不容置疑,她的嫌疑肯定是最小的。」

  平國公也不禁微微點頭,他沉聲道,「說下去。」

  「小松花一家的底細似乎也很清白,只有一個姐姐嫁到外地,沒了音信。小七就拜託表哥封錦,幫忙找到了此女姐姐一家的下落。」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平國公的臉色,她徐徐地道,「此女姐夫邱智,是廣州軍中一名百戶,當年升鸞第二次南下廣州的時候,他有份在艦隊中做事。」

  以平國公的城府,亦要悚然動容,七娘子不等他反應過來,又道。

  「於是兵分兩路,鳳佳一邊著人捉拿百戶上京,小七一邊拷打小松花,這丫頭禁不住刑,很快就全招了出來。這裡是一份供詞,父親請看。」

  她看了箱子,取出小松花的供詞,恭敬地推到了平國公手邊。

  平國公頓時拿起來細看,隨著閱讀的進展,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過了一會全看完時,臉色已經陰沉得可以擰出水來了。

  「與此同時,我們也取得了百戶的供詞,父親請看。」七娘子又取出邱智的供詞,放到平國公手邊,等平國公看完後,她續道。「這兩人的線索,都歸結到了吳勳家身上。邱智供述他和吳勳老婆的姨甥關係,有兩本族譜以茲證明,父親請看族譜

  見平國公面色陰晴不定,她又加了一句,「若是要盤查,這兩人的祖籍供詞上也都有寫,父親當可派出親兵,喬裝打扮前去探聽。」

  她每一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如何查證更是都已經為平國公設想好了,這條線,是邏輯明顯,證據充足,直接指向了吳勳一家。

  而經過去年的事,吳勳一家背後的人是誰,平國公還不清楚麼?

  平國公來回反覆,又查看了幾遍七娘子提供的證據,他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額前也漸漸地現出了幾條青筋,又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惡狠狠地道,「來人!把許於靜這孽子,張氏這賤婦給我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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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多久,府內眾人就都被平國公叫到了書房裡。非但五房一家,甚至連大少爺、四少爺一併七少爺、八少爺都被請了進來,除了四少夫人有身孕沒有來之外,府內說得上話的主子們,已經齊聚於夢華軒內。

  五少爺和五少夫人進屋的時候,臉上都帶著微微的不解,於寧看了看平國公的臉色,又擔心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偏過頭去和於泰竊竊私語了幾句,兩個人就安靜下來,敬陪末座,學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都望住了腳尖並不說話。

  許鳳佳帶著七娘子,一臉木然地在平國公下首落座,平國公高踞書案後頭,又仔仔細細地將那兩本泛黃的族譜翻閱了幾遍,才抬起頭來,森然環視眾人一圈,他慢慢地道,「這一次將你們都叫進來,還是因為三年前的事,終於有了一個答案。」

  這話一出,眾人都是悚然變色,大少夫人一下抬起頭來,吃驚地掃了平國公一眼,又略帶詢問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面沉似水,對大少夫人搖了搖頭,並沒有搭理她的暗示。

  就是大少爺都有些忍不住,他作勢要站起身來,「爹,這麼重大的事——母親已經回了府,是不是要……」

  他話音未落,許夫人已經跨進了門檻,眾人頓時又起身給她問了安,又各自落了座。

  平國公趁此機會,又逐一望過了家中的各位主子。

  五少爺臉上的笑意,當然已經褪去了,他神色間隱約帶了一絲憂慮,也有一點興奮隱隱露出。五少夫人卻是一臉的好奇,又有些隱隱的擔憂,她看了看大少夫人,又看了看四少爺,似乎正在猜測,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兇手。

  平國公就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於靜這一回,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一時間,他有了微微的後悔:早知道於靜的本事,就不該給他找這樣一個媳婦。張氏就是太有本事了,所以才根本無法被丈夫節制,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整個五房,都要被她牽連。

  他又閃了許夫人一眼。

  老妻面色肅穆,心底的所有想法,似乎都被那張籠罩著寒霜的面具給擋在了裡頭。就算以平國公對她的熟悉,也只能隱隱約約地讀出她心中的一點得意,與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憤怒。

  善禮畢竟是她的親外甥女,從小看到大,她是很喜歡的……

  再看看鳳佳和楊氏,這一對小夫妻臉色沉肅,卻真的是一點心思,都沒有露出來給他看到。

  家裡鬧出了這樣的事,真是家門不幸,偏偏五房又是太夫人的心尖尖,這件事該怎麼處理,才能輕重得當,一時間就是平國公都不禁大感棘手。

  楊氏可不是一般人家的閨女,可以隨隨便便,任他敲打揉捏,自己的處置,要是不能令她心服口服,回頭到娘家那裡一學,宮中狀再一告,很多事可就說不清了……

  平國公又望了於寧、於泰一眼,看著這兩個孩子一臉的天真好奇,又不禁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這件事,還是讓楊氏來說吧。」

  七娘子望了平國公一眼,只得又站起身來,從鍾先生開始說起,又說到了於安。

  「五妹當時雖然在屋外等著,但很可能沒有聽到鍾先生的說話,當然也就不會在意屋內到底都有誰還聽了去。」七娘子淡淡地道,目光在屋內巡梭不定,飄到了五少夫人臉上,沒等她有所反應,卻又調轉了視線。

  平國公忽然問許夫人,「你把於安帶來了吧?」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許夫人遲到是去帶於安的,許夫人神色不變,點了點頭,自然有人出門去將於安帶進來。

  小姑娘一臉的驚惶,進屋後給父母行過禮,便垂著頭站在當地,只是聽平國公問道,「三年前,在你六嫂去世前一天,於安你進過明德堂探她,是不是?」

  於安點了點頭,聲若蚊蚋,「事發之後,於安也曾經再四回想,因此這件事還記得很清楚。當時於安進了屋子……」

  這小姑娘雖然一臉怯生生的,聲音也不大,似乎將平國公畏懼到了十二萬分,但音調卻很穩定,敘述得也很清楚,將當天在堂屋裡等候時,屋內的情景描述得很生動。

  待她說完了,平國公便吩咐她,「你回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身為待嫁女兒,她和於平都沒有資格參與家中秘事,於安順從地轉過身來,她意味不明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又好奇地看了看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似乎在這兩人中尋找著可能的兇手,這才在老媽媽的帶領下出了屋子。

  平國公聽著那兩道輕輕的足音慢慢地去遠了,他又抬起頭來,環顧著眾人。

  大房兩口子不用說了,兩個人除了最開始的驚異之外,只是交換了幾道眼色,便又是泥雕木塑一樣,只是等一個結果。

  四房更不要說了,四少爺根本是一臉的糊塗:當時明德堂內的事情,他根本也知道得並不詳細。

  五房兩口子的表現卻又不一樣了。

  五少夫人還是一臉的好奇兼緊張,似乎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這麼喪心病狂,要是不知道的人,誰也不會將她和兇手聯想到一起。五少爺眉宇間,卻已經有了一縷淡淡的陰霾……

  平國公又望了七娘子一眼。

  楊氏也正在看著他,那雙剪水雙瞳中洋溢的似乎是淡淡的嘲諷——

  平國公微微一怔,定睛望去時,卻見楊氏衝自己偏了偏頭,似乎在無聲地詢問自己,是否可以繼續往下敘述。

  他微微吐出了一口氣,沖楊氏威嚴地點了點頭,聽著她清脆的聲音繼續道。

  「有了於安的這句話,嫌疑人自然就落到了老媽媽和小松花身上。這兩個人的底細,我們分別採取手段,已經在暗中調查清楚。老媽媽身世清白,反倒是小松花有一個姐姐嫁到了廣州,姐夫乃是軍中百戶,當時升鸞二度南下廣州的時候,就在他麾下服役。」

  她並沒有看向任何一個特定的人,似乎只是衝著空氣分析。但屋內的氣氛,依然隨著她這句話一下繃得更緊,空氣中的那股緊繃,似乎都已經閃爍出了火花,只要一個輕輕的摩擦,就可以走火。

  五少夫人心頭頓時一顫。

  忽然間,她知道什麼都完了,自己已經全盤皆輸。

  怪道這一向楊氏是反常的安靜,自己多次藉著通房,在平國公跟前點出她的善妒霸道,發讓她顏面盡失,楊氏都不以為忤,甚至連一點反擊都不曾有。

  原來她是將心力全都放在了這上頭……

  她飛快地閃了楊氏一眼,這個面目平庸氣質圓滑的繼室,卻是一眼都不曾看向自己,而是繼續著自己的敘述,詳詳細細地講述著自己是怎麼拷打小松花,從而得到她的口供,招認了她是怎麼受父母的唆使,在藥包內混合了幾味藥材的事。

  好像她根本沒有答案,完全不知道小松花背後到底連的是那條線似的。

  五少夫人不禁又在心底冷笑了起來。

  高,手段真是高,自己是棋差一著,這一回,真是輸得不能再輸了。

  要是沒有去年的那件事,查到吳勳一家又如何,吳勳一家本來就是自己的暗線,明面上和誰都沒有一點關係。偏偏自己太過大意,將楊善衡當作了她那個愚鈍的姐姐,在佈局時反覆做作,做作得也太明顯了一些。

  也是實在低估了這個安安靜靜,從來沒有一句話多餘的小庶女,沒想到她面子上看著和順,私底下卻是這樣的精明狠辣,只是一個線頭,硬是被她騰挪周轉,提出了水面下的一串大葫蘆。又還能不動聲色,任憑自己握準了通房這根棍子,是直往她心底捅,她都能強忍著是一點都不理會,直到手握如山鐵證,再來一招制勝……這個人,實在是太像刺客了,往往只是一劍,就已經定了乾坤。

  她垂下眼,維持著那清白的表情,已經在心中極速地盤算了起來。

  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矢口不認,那是最愚蠢的應對辦法。大家大族,什麼事都講究一個臉面,要鬧到對自己動刑的地步,只怕張家和許家之間,也就不會有任何情面,而五少爺這個蠢材以後在家裡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但這件事也不是一點生機都沒有……

  這是明擺著的事,國公夫人今早回來,到了晚上,公公就把所有人都叫進來聽楊善衡唱《包公案》,看他的神色,這件事像是先過了國公夫人,才到國公這裡,國公也是才知道,就將大家都叫進來對質。

  這可不像是他老人家平時的做法。就是自己,為了穩妥,只怕也是要先收攏了物證,自己再重新調查一遍,直到確定鐵證如山,沒有任何可以狡辯的餘地,才會把自己兩夫妻給叫進來對質的。

  這麼急急忙忙的,恐怕就是為了給五房留下一線迴旋的餘地……

  五少爺畢竟也是國公爺的親生兒子,能保,國公爺還是會保的。

  五少夫人又看了五少爺,在心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蠢材,只怕都還沒有理解到國公爺的用意,已經坐以待斃,是一個辦法都想不出來了。

  像國公爺這樣的人物,幾乎是每件事背後都有自己的用意,今晚他反常的急躁,當然也有自己的用意了。

  輸就是輸了,這一點,就算是有國公爺的幫助,也不可能再翻盤。楊善衡背後有楊家,有孫家,甚至還有宮中正受寵的寧嬪,她的娘家這樣強勢,又哪裡是國公爺要捂可以捂得住的。

  再說,國公爺只怕也沒有幫助自己翻盤的心思,他希望自己做的,決不是砌詞狡辯。

  既然已經輸了,任何遺憾、愧悔、惱恨,又有什麼用?現在最需要的,還是將整件事的損失減到最小,最大程度地護住五房的利益!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浮起了無數個想法,她陷入了沉思。

  七娘子的敘述也已經到了尾聲,她將小松花的供詞讀了一遍之後,又拿起了邱智的供詞,朗聲讀出。

  「到了京城,在煤炭胡同住下,第二日阿姨來看望我。說有一門親可以說與我知道,並談到我為貴人辦的幾件小事,都很合貴人的心意。貴人有意打發我去廣州繼續扶植我發家。於是又驚又喜,立刻一口答應下來。」

  她頓了頓,又念道,「此處問:你阿姨是誰?答:阿姨是府中管事吳勳之妻。」

  這句話說出來,屋內的氣氛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似乎在一瞬之間,有什麼東西被嘩然打破,又有一陣蜜蜂飛過,雖然最終依然只留下了沉默,但思想的嗡嗡聲,卻要比蜜蜂的鳴叫更吵。

  七娘子並沒有因此停頓,「此處問:有什麼證據?答:兩家族譜為憑。」

  眾人的眼神,頓時都調向了平國公面前那兩本泛黃的書冊,又全都聚合到了五房身上。

  七娘子放下供詞,坐回許鳳佳身側,也就目注五少夫人。

  到了這時候,五少爺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臉上虛偽的風平浪靜,已經被七娘子的言語打破,從他的臉色上,卻是誰都可以輕易看出,這個平素裡爽朗愛笑,也有一定城府的大少爺,在這時候已經完全亂了方寸。心虛、愧疚、錯愕、恐懼……無數的情緒打著旋兒,在他臉上流了過去,最終,似乎只剩下了一片茫然,他似乎是求助一般地,將眼神調轉向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臉上卻是一片木然,一反之前的表演,她臉上的好奇和興奮好像被洪水沖過一樣,已經被洗刷得乾乾淨淨,只有那雙黯淡的眼,似乎暗示了主人複雜的心情。她緩緩地注視著屋內諸人,平國公、許夫人、五少爺、四少爺、大少爺夫婦……最終,她的眼神掠過了許鳳佳,和七娘子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對,兩人一時間都沒有任何反應。

  七娘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到了五娘子、小羅紋、小柳江……

  在感慨、遺憾、悵惘、悲傷過後,留下來的畢竟只是一絲絲勝利的喜悅:吳勳一家和五少夫人之間的關係,已經鐵板釘釘,這件事到了現在,終於沒有翻案的可能,五房已經完了。

  她對五少夫人彎了彎眼睛,露出了短暫的笑意,又很快雙手合十,閉上眼喃喃自語,似乎是在對五娘子作出自己的禱告。

  五少夫人眼神頓暗。

  她徐徐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場地中間,提起裙子,緩緩地跪了下來,將額頭貼在了冰涼的青磚地上。

  「這一切都是妾身自把自為。」她清脆地說。「喪心病狂大錯鑄成,如今竟無一語可以分辨,請父親責罰。」

  平國公眼底頓時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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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的緊繃氣氛,似乎隨著五少夫人的這一句話,一下就緩和了下來。大少夫人摀住胸口,輕輕地哎呀了一聲,大少爺、四少爺面沉似水,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沒有說話。

  許夫人的臉色卻很有些不好看,她冷冷地哼了一聲,還沒有說話,五少爺已經跳了起來。

  「父親!」他一下跪到了平國公身邊,給平國公磕了幾個響頭,「這件事我也——」

  「你閉嘴!」五少夫人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使勁推了五少爺一下,竟使得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都沒有跪穩,一下伏到了地上。「這麼大的人了,沒有一點本事,什麼事都要我在你背後跟著操心。到了這個時候還來逞什麼英雄?呸!許於靜,你還以為你是戲台裡的英雄?不干你的事,你就別來摻和!」

  許夫人變換了一個姿勢,嘴角上翹,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她望向七娘子,和許鳳佳夫妻倆交換了一個眼色,緊接著就望向了平國公。

  平國公臉上卻浮起了一股怒意,他冷冰冰地道,「夠了!許家的體面,你們是嫌還毀得不夠?」

  許於靜慢慢地從地上又跪直了身體,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卻也正鄙視而不屑地瞪著五少爺,兩人目光相觸,五少爺就像是第一眼才看到五少夫人一樣,他的身軀竟有了明顯的震動,停滯了一刻,才輕聲道,「爹,我……」

  卻是話出口,又沒了下文。

  許夫人站起身來,環顧了眾人一圈,她主動開口問,「張氏,你知道你認的是什麼罪?」

  五少夫人唇邊露出了一縷傲然的笑意,「我知道得很清楚。」

  平國公面色端凝,沒有說話,許夫人又道,「你已經認了,是你買通肖家,指使小松花下藥殺害善禮?」

  五少夫人抬起頭來,她望著許夫人,清清楚楚地道,「是,一切是我自把自為,買通吳勳家的,在背地裡侵吞公款,為怕楊善禮查賬,在她產後下了王不留行和番紅花,指使邱智在船上動了手腳……這些所有事,提到沒提到,都是我一手安排。」

  許夫人忽然又不屑地望了五少爺一眼。

  五少爺沒有起身,他依然跪在五少夫人身邊,但卻一直低垂著頭,沒有說話。只是在五少夫人提到邱智兩個字的時候,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國公忽然插入問,「那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他這一問中,即使極力遮掩,到底也帶了深深的困惑與不解。

  五少夫人忽然笑了,她向七娘子遞了一個眼色,這眼色中,甚至帶了一絲戲謔,一絲心照不宣的調侃,她似乎在說:你看看,這樣的蠢問題都有人問得出來。

  七娘子靜若止水,只是注視著五少夫人,並不發一語,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她聽見五少夫人說,「王莽篡漢、曹丕自立、趙匡胤黃袍加身時,又有人問過他們一句麼?無非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這句話,五少夫人說得是擲地有聲,甚至連書房梁間,都有了清脆的回聲。即使是平國公和許夫人,都不禁為之怔然。

  平國公看了看許夫人,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又坐回了太師椅上,疲憊地搓了搓臉。

  「夫人看,該怎麼辦吧?」似乎在這一瞬間,平國公週身所有的威勢,所有的威嚴,全都已經消失不見,他只是一個疲憊的將老中年,甚至連朗聲說話都辦不到,這句問話,問得是氣短意虛,箇中的深深倦意,不言而喻。

  許夫人目注五少夫人,神色奧妙,過了一會,她才慢慢地道,「孩子們都大了,這件事,也不能不問過他們的意思。我看,還是要一起坐下來,商量出一個辦法。」

  平國公勉力坐直了身子,他低沉地應了一聲,就吩咐大少爺,「讓人把張氏看管起來,也不要對她太不客氣……還是送回慎思堂去吧。」

  他又掃了五少爺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這個孽子就關到柴房裡去,沒有我的話,不許他出來!」

  旋即又安排七娘子和大少夫人,「這裡沒你們的事了,你們都回去歇著吧。」

  這件事雖然是七娘子查出的真相,但畢竟是許家家事,平國公在這時候打發七娘子回屋,含義頗為深遠。七娘子不禁抬了抬眉毛,正要說話,許鳳佳忽然伸手過來,握了握她。

  算了,有許鳳佳和許夫人在,這個處理結果當然也不可能太敷衍。不論如何,五房身敗名裂,已成定局,平國公就是想要一筆勾銷,許夫人和許鳳佳先且不說,自己這裡還有無數的後備力量,已經是師出有名,可以向五房發難。

  給平國公一個面子,也是好的。

  七娘子就站起身來,向平國公和許夫人行禮道別,跟在大少夫人身後出了屋子。

  經過五少夫人的時候,她垂下頭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也正望著她。

  她神態平靜,竟似乎有隱隱的譏笑在眼中閃動,旋即,便被兩個僕婦攙起來,趕在兩個少夫人前頭,推出了屋子。

  從頭到尾,五少夫人都表現得很順從。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就在夢華軒前頭站了一會,以便和五少夫人錯開腳步。

  今晚的對質雖然突然,但水到渠成,幾乎是沒有遇到一點阻礙,壓在平國公府頂上足足三年的疑雲,已經在一夜之間消散。但兩個人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都不可能輕快得起來。

  大少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在兩人快要分手的時候,才輕聲問七娘子,「六弟妹,你說……他們會怎麼料理她?」

  七娘子怔了怔。

  大少夫人這句話,倒是問到了點子上,現在事情底定,該怎麼處理五房,也就成了眾人關心的焦點。尤其是五房背後還有太夫人撐腰……老人家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但到了明天一大早,肯定會收到風聲。不說別的,五少爺被關進柴房的事,就肯定瞞不過老人家。

  「這就要看五嫂打算怎麼解決這件事了。」她含蓄地回答,「今晚爹的態度,大嫂不會讀不懂吧?」

  大少夫人頓時抿緊了唇,即使天氣炎熱,她依然不禁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平國公之所以要這樣著急地將整件事的基調定下來,還不就是為了撇清五少爺,至少在明面上,給大家留下五少夫人自把自為的印象?他的著急,他的怒火,在在都暗示著他的打算,這個潛台詞,許夫人讀懂了,七娘子讀懂了,五少夫人也讀懂了,五少爺卻沒有讀懂。

  或者說,五少爺是讀懂了,但卻不願意懂。

  沒有想到平時看起來只是個應聲蟲,紈褲得什麼事都指望不上,一點上進心都沒有。到了這時候,反而有了一點擔當,不願意讓妻子一個人把罪名全都承擔下來……

  大少夫人可能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塊去,她又低低地吐了一口氣,輕聲道,「五弟妹一向就是個很心狠的人,這一次,不知道她能不能狠得下心來……唉,只是可惜了五弟與和賢。」

  七娘子慢慢地應了一聲,又道,「四郎、五郎的娘,在天上也可以瞑目了。」

  直到被七娘子提起來,大少夫人似乎才想起了五娘子。

  她一下有了幾分尷尬,連聲道,「那是,那是。」

  頓了頓,似乎又有了些感慨,「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明兒老太太知道這件事,只怕是又要鬧騰了。六弟妹還是早些休息吧!」

  兩妯娌就在長廊分開,各自由小丫鬟拎著燈籠護送著,回了住處。

  或許是影影綽綽也感覺到了什麼,立夏和上元等丫頭們全都沒有休息,反而聚合在西次間裡,大家一道嗑瓜子說話,見到七娘子進來,便都起身服侍七娘子換衣服拆頭髮,又倒了熱水,服侍七娘子洗了一個澡。

  一直到泡進熱氣氤氳的木桶中,七娘子才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了下來,她閉上眼緩緩地歎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心底的疲憊都歎出口來,慢慢地又睜開眼,由著立夏捧起熱水,澆到七娘子頭頂,又捧起澡豆,讓七娘子取用。

  「五姐的事,終於有結果了。」七娘子一邊搓洗著身子,一邊輕聲告訴立夏。

  立夏正用皂莢水為七娘子洗頭,聽到七娘子這句話,她的動作不禁一頓。

  七娘子就一長一短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立夏。

  她多少帶了一絲諷刺,「這件事明天起肯定會傳得沸沸揚揚……你心裡沒個數也不行。」

  即使是立夏一直以來,對整件事也不是沒數,但聽了來龍去脈,依然不禁咋舌感歎,又過了半晌,才輕聲道,「五娘子沉冤得雪,這是喜事,從今兒起,您身上的擔子,又少了一副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她輕聲道,「是啊,三年,多少條人命……終於有一個結果了,眼看著,又是多少條人命要葬送進去。」

  她頓了頓,又道,「明天我要回娘家走一趟——說不定什麼時候能走,你讓車伕隨時等著,免得臨時套車,又要耽擱。」

  立夏會意地點了點頭,淨房內一時又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她才低聲問,「世子爺——」

  「鳳佳人還在夢華軒,幾兄弟和父母一起,商量該怎麼處置五房。」七娘子唇邊浮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這一次,公公可是遇到難題了。」

  且不說最近五房又有了起來的樣子,五少夫人、太夫人賣力地唱著雙簧,將五少夫人塑造成了一個極賢德的主母。轉頭一出這樣的事,不要說太夫人,就是平國公臉上都很有些掛不住。就說要怎麼處理五少爺,才能讓六房心服,讓許夫人滿意,又不至於讓太夫人過分傷心,也成了平國公眼前的大難題,而這個難題,當然是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幫他解決,即使有許夫人和幾個兒子在一邊,起到的作用也不過聊勝於無。

  雖然是盛夏,但過了一會,水已漸溫,七娘子沖洗乾淨頭髮,扶著立夏爬出浴桶,一起身時卻不禁有些腳軟,差一點沒有站住,她就自嘲,「這件事解決後,我真是放心得連主心骨都要軟了!」

  立夏輕輕地笑了幾聲,又問,「那肖家——」

  七娘子嗯了一聲,「肖家,肖家的事,還是要著落到太太身上。」

  她又有了些好笑,低聲喃喃,「我答應過小松花,她們全家死罪可免。可是將來……說不定她們到寧願自己死了好些。」

  立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您也不過是個人罷了,又哪能處處周全呢?這件事能有今天這個結果,已經是您的功德了!」

  七娘子想到即將被連累進來的無數無辜者,她也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很好奇五嫂現在的心情。」她輕聲說。「以她的聰明,又怎麼想不到接下來等著五房和張家的,會是怎樣的報復。」

  沒有等立夏回答,她又扭頭望向了窗外,「而五嫂現在,又後悔了嗎。」

  透過紗窗,七娘子的視線到達了夏夜晴明的天幕,銀河位於其中,好似一條銀白色的綢帶,正隨著夜風寫意地扭曲著。

  不論悲歡離合,亙古至今,人們共望的都是同一輪圓月,同一條天河,天幕下的喜怒哀樂,百年之後,又有誰能在意?即使此時此刻,可以共此星河,但誰又能揣測得到,另一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五少夫人收回目光,不緊不慢地在信紙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從身邊的印章盒中挑出了自己的私印,輕輕地呵了一口氣,在末尾落下了紅痕。

  她將信紙提起,又吹了吹上頭未乾的墨痕,交給了一邊淚痕滿臉的小富春,輕聲道,「等乾了就折起來放好。」

  小富春瞥了美人榻上沉睡未醒的小姑娘一眼,嗚咽著只是不敢放聲兒,她點了點頭,抖著手接過信紙,將它壓在了紙鎮之下,和幾張一色一樣的小箋放在一處晾著。

  五少夫人伸了個懶腰,掐著手算了算,知道無一遺漏,便起身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小富春如遭雷擊,她一下挺直了身子,幾乎是求救般地掃了和賢一眼,抽抽噎噎地道,「奴婢,奴婢叫醒賢姐兒……」

  五少夫人的眼神也就跟著小富春一道,落到了和賢身上。

  到了此時此刻,她的眼睛裡終於流露出了一點不捨。

  「不用了。」接下來,五少夫人卻又扭過了腦袋,沉聲道,「她還小,見過我的事,沒準就會嚷出去。到時候面子上反而更下不來!你把她抱出去吧!」

  沒等小富春動作,她又緊著追問,「廖氏人呢?」

  「早就睡了,院子裡的動靜,似乎是一點都不知道……」小富春小心翼翼地看著五少夫人,輕聲道,「少夫人的意思是……」

  「你告訴五少爺,他要還是個男人,廖氏肚子裡這一胎,就不要留了!」五少夫人斬釘截鐵地道,「連廖氏這個人也都不能再留,該怎麼處置,他心裡有數的。」

  見小富春抖抖索索地應了是,五少夫人不禁又歎了口氣。

  「你跟我幾年。」她放緩了語氣,又翻找了一□邊的雜物,抽出了一個精緻的小匣子隨手打開,從裡頭抓了一把首飾出來,塞到小富春手裡。「這點東西拿去防身,就算國公爺有什麼處置,至少能走得痛快一點。」

  小富春的眼淚頓時又下來了,她顫抖著手,接過五少夫人的賞賜,又扭曲著唇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奴婢……奴婢謝少夫人賞賜!」

  一邊說,一邊跪倒在地,給五少夫人磕了幾個響亮的頭。

  五少夫人又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她從硯台一側,拿起了一把鑲嵌了寶石的小匕首,嗆地一聲拔刀出鞘,用大拇指拭了拭匕首的鋒銳,又輕聲道,「吩咐你的最後一件事,不要忘記安排。」

  小富春淚流滿面,只是點頭,「奴、奴婢決不辜負少夫人……」

  五少夫人點了點頭,又催促小富春,「還不把和賢抱出去!」

  等到小富春抱著半夢半醒的和賢出了屋子,翻身合上門。她便站起身來,又留戀地來回踱了踱方步,這才回到桌邊坐下,反手一刀,毫不猶豫地將利刃送進了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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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早夭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許鳳佳就被來送消息的立夏從床上推了起來。「……等到早上進去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血流了一地。」這位大丫環面色雖然蒼白, 但聲調還是很穩當的。「現在國公爺已經過去了,請世子爺也快些梳洗了過去。」她頓了頓,又道,「國公爺說,少夫人就不用進慎思堂了,不過一會兒也要叫您到清平苑裡去說話的。」

  七娘子先是一驚,隨後又很快鎮定下來,她半坐起身輕聲道,「知道了。」又問許鳳佳,「你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沒等到就睡過去了,倒是一點都沒覺得。」

  許鳳佳的行動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邊穿衣一邊道,「你睡著沒多久我也進來了。昨晚什麼都沒說清楚,娘說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來談更好。」他唇邊露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諷笑,低聲道,「你看,現在來說,不是什麼事都解決了?」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就又轉過身大步進了淨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預備熱水,七娘子也就起身來在立夏的服侍下換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盡,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於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盡,能夠迴避無數不好迴避的難題,平國公昨晚將她送回慎思堂,還不就是為了盡量給她方便?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飲刃自盡時,七娘子才有些許動容,「她也真狠得下心。」一邊說,一邊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對別人狠,對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這樣不緊不慢地吃過飯,四郎、五郎就進了屋子,兩個人都是愀然不樂,「娘,谷雨姨姨不讓我們去上學!」

  七娘子望著這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臉,只覺得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畢竟是挪開了一點。她打從心底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今天家裡有點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學,等一會娘也要進園子裡去幫忙,你們呢,幫不上忙也不要添亂,就在屋裡練字好嗎?」

  五郎還好,四郎緊跟著就道,「咱們能到至善堂去玩嗎?或者去慎思堂找賢姐姐玩!」

  七娘子毫無準備,被四郎這樣一說,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為難。四郎看到,面上就顯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這麼小,就知道什麼叫做套話了。這技巧雖然粗糙,甚至於四郎根本不知道這叫做套話,但也能說明這孩子有多聰明,幾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問話的技巧,又已經可以解讀大人的臉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飯碗問四郎,「你是在哪裡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臉無知的五郎,他略帶驕傲地笑起來,抬著頭道,「我在洗漱的時候,聽見誰和谷雨姨姨說,慎思堂那邊有這樣的事,就別讓孩子們上學了……娘,五叔五嬸出什麼事了?」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五郎就搶著道,「多嘴!死小鬼問什麼問,該你知道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這句話的聲氣倒一點也不像五郎的奶聲奶氣,更像是外頭老媽媽們罵小丫頭的語氣,這時候說出來,真是恰到好處。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著兩個孩子玩了一會,等清平苑來人,「請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說話。」這才吩咐兩個孩子,「你們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添亂。」便帶著兩個丫頭,進了小萃錦。

  此時此刻,小萃錦內的人就又都換了一副表情,雖然說不上慌張,但人人臉上,也都多了幾分沉重。七娘子才進了清平苑院子,就聽到堂屋內傳出了太夫人顫巍巍的聲氣。「這到底是怎麼鬧的,忽然一夜之間,於靜就被關起來了?他就是做錯了事,這麼大的人,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國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這樣搓摩兒子?」她語氣是罕見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幾步掀簾子進了屋。邊見到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圍繞著太夫人,兩人都正勸太夫人,「您還是坐下說話。」

  許夫人自己站在窗邊,倒是沒有上前,見到七娘子進來,她沖七娘子使了個眼色,高聲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來,她雙身子的人,禁不得這樣折騰!」

  太夫人站在許夫人對面,本來正是捶胸頓足,聽到許夫人這句話,倒是被提醒過來,頓時放緩了動作,在兩個少夫人的攙扶下緩緩落座。她瞪了許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見的凌厲,又沒好氣地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一個兩個都啞巴了?」

  看來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爺被關的消息,情急之下,殺到許夫人這裡來興師問罪的了:許夫人一回來,五房就遭到沉重打擊,太夫人這一招雖然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但卻的確走得很妙。

  許夫人卻又哪裡會和太夫人計較這個?她看了七娘子一眼,歎了口氣,沉重地道,「還是善衡來說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這個說明的任務還是要著落到自己頭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人頭上。心頭又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疑問。看五少爺昨天的表現,下毒的事,他心裡應該還是有數的。至於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為,就很難說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了。毒害五娘子和箭傷許鳳佳,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現代說法來說,這只能說是過失致死,畢竟五少夫人的動機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否則她大可以選用更隱蔽的毒藥。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間的關係也很不睦,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氣傷人,就動機本身來說,雖然大逆不道,但終究沒有冒犯到平國公最深的底線。可如果邱智傷人的事得到證實,五房這就是蓄意謀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為這件事茲事體大,又沒有直接的物證,七娘子和許鳳佳才沒有將它體現在案情裡,免得扯來扯去,反而把水攪渾了。但平國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潛台詞他是一定明白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國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猶豫地將一切罪名都認了下來,又強調自己是自把自為,把所有的罪名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平國公信不信不說,七娘子卻沒有打算就這樣讓五少爺逃脫懲罰,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爺的性命,但這一巴掌,必須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頭來,把四少爺心裡可能存在的一點想法打掉,把許鳳佳的世子位打得穩若泰山……

  不過,她還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從頭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雖然對六房不滿,但卻不像是對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則又怎麼會由得五少爺躺在侍衛一職上玩樂?早就把他趕到北疆,讓他建功立業去了。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裡,還是心裡有數,只是採取了默許,甚至是慫恿的態度呢?

  七娘子一邊從頭說起,一邊就將眼神對準了太夫人。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聽七娘子說了幾句話,臉色就是一變。她似乎沒有料到五娘子的死在這時候又被擺上了檯面,訝異之餘,神色間也少卻了不滿,多了絲絲慎重,與一點點幾乎不可見的憂心。她挺直脊背安靜下來,仔細地聽著七娘子的敘述。

  七娘子這幾天來,已經不知道說了幾遍這故事,根本是熟極而流,她說到了於安,說到了小松花,說到了邱智……最後,又說到了吳勳家的。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著反常的寧靜,她似乎將一切都壓在了心底,反倒讓七娘子看不出所以然來,也看不出心虛,也看不出憤怒。只是在七娘子說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認罪的時候,神色驟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昨晚回去之後,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長了聲音,見太夫人面上多出了一絲震驚,一絲瞭然,才續道,「今早起來,據說其已經飲刃自盡。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救不回來了。五哥昨晚被父親下令關在柴房裡,現在還沒有被放出來。」

  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經交待完畢。依然密切地注視著太夫人的神色,想要看出這位狡詐而深沉的老人,此時此刻的情緒,到底如何。

  太夫人緊緊地閉上眼,沉默了許久,才呼地鼓起腮幫子,出了一口氣,一下翻起了眼皮 . 「這件事,決不能有隻言片語,流傳在外!」老人家兩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話,就斬釘截鐵地將整件事給定了下來。

  許夫人不動聲色,點頭附和著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要是鬧大,大家沒有面子,必須一定摀住。」

  太夫人第二句話就問,「張家那邊派人去送信了嗎?」畢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雖然已經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提得起來。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便在四少夫人身邊坐下,聽起了許夫人和太夫人的商議:在這樣的場合,媳婦們還沒有開口說話的份。

  「茲事體大。」許夫人神色肅穆,「我想還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親自向張家解釋,來得更妥當一些。」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聽說張氏身邊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認下所有罪名,更表明這飲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與他人無關。還蓋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春來做一個證人,有她作證,張家人就是要鬧,怕也鬧不起來。」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尋思了片刻,才斷然道,「我看就讓她和於翹一樣,水痘去世吧?」一個家庭裡因為一種傳染性疾病,連續有人去世,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這還要先問過國公。」許夫人也沒有別的話,只道,「要是國公爺沒有二話,媳婦看這件事這麼定也很好。」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停床、易簀、小殮的事,你心裡要有個數。」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準備,她點頭輕聲道,「只要那邊一句話,這裡就敲雲板報喪。」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她頹然點了點頭,便掙扎著要站起身來。「那我回樂山居去,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眾人也都有事,許夫人當前將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門口,又回望了許夫人一眼,這才搖了搖頭,轉身去得遠了。

  她一走,許夫人就吩咐幾個媳婦,「國公爺其實已經帶人開了柴房,讓於靜見張氏最後一面,這件事我剛才沒有說,怕激動老人家傷心起來,也要去看。你們說話的時候也注意一點,別帶出來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許夫人再不和氣,也是許夫人的婆婆,有些場面上的事,許夫人肯定是要做的。

  幾個媳婦都肅容應了是,大少夫人主動道,「母親,這幾天家裡事多,四弟妹身上沉,就不要讓她出面了,我和六弟妹輪流支應著,想來也能支撐過去的。」

  許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歎息道,「好,這一次畢竟是真的死人了。莫氏你這幾天就別出慎獨堂了,免得衝撞——我看,或者你回娘家住幾天也好的。」

  家裡有個孕婦,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裡要辦事也不方便,這一次還和於翹的死不一樣,五少夫人貨真價實是少年橫死,四少夫人咬著唇看了看七娘子,略帶徵詢地道,「雖說我不方便出面,但也還能幫著你們照看孩子……」

  眾人忙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四少夫人這才就坡下驢,「那我回頭就收拾行李,一會兒讓於潛送我回娘家去。」

  許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娘家去,還是要小心說話。張氏是因為什麼去世的,別人問起來,你要知道怎麼答。」

  「這自然是因為水痘傳染,日久難愈,高燒沒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態上竟是看不出一點不對,許夫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打發三個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並肩出了門,大少夫人說一聲,「要回去叫人把孩子們從學堂接回來。」便匆匆地先走一步,七娘子也預備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馬,倒是和四少夫人並肩走了一段路。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輕聲道,「真沒想到,就是這一晚上!」 沒等七娘子回話,她又輕輕地說,「滿口裡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臉春風得意的時候,她怎麼就沒想到今天呢?」

  話中雖然有一絲傷感,但仔細聽起來,竟也有一絲藏不住的快意。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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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3 11:36:3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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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少夫人的喪事就比於翹的喪事要隆重得多了。

  縱使七娘子精明過人,當然也怎麼都不會想到這件事的節奏居然會這樣地快。可以說是兔起鶻落之間,在表面上就已經有了結果,她當天本來是打算回娘家走走,將五少夫人伏法的消息告訴大太太,當然在五少夫人去世的消息傳出來之後,這個想頭立刻就成了泡影。於是一天都忙著操辦五少夫人的喪事,又各處派人出門報喪,再往張家報信,一路鬧到深夜才安頓下來,第二天一大早,大太太等人就陸陸續續上門弔喪了。

  由于于翹算是少年夭折,又是急病去世,長輩們多半都沒有上門弔唁。五少夫人怎麼說也是正兒八經的庶媳,又有了女兒,已經算得上是一個成人,大太太親自上門,雖然隆重,但看在兩家的交情上,也不能說過分慇勤。

  七娘子忙裡忙外,倒是沒有來得及親自拜見大太太,只是聽說大太太在靈前祭拜了一番,便被許夫人請進了清平苑裡說話,又坐了小半個時辰,也就辭去。

  她再次見到大太太的時候,五少夫人頭七已過,已經入了大殮,要往揚州送葬:由於四少爺和許鳳佳都有職司,平國公就點了大少爺和五少爺一起結伴送五少夫人回祖墳安葬。又因為天氣炎熱,五少夫人又是發花去的,只是過了頭七,眾人便發送她上路,男丁騎馬女眷乘車,浩浩蕩蕩地將五少夫人送進了碼頭邊停泊的喪船。

  古代的喪葬禮儀當然要比現代更煩瑣得多,許夫人身子骨不好,應酬著來弔唁的各家親友已經有些吃力。這七天內,大少爺、大少夫人、四少爺、許鳳佳並七娘子,都忙得是腳不沾地,會同一眾管家,好容易將五少夫人發送出去,都是累得夠嗆,好在諸事順遂,並沒有一點風波口舌,眾人都當五少夫人是「照顧於翹時無意間染了痘子,自己不當回事,還以為是尋常癬疥,於是耽誤治療,高燒起了就沒有再退,不過兩三天人就這樣去了」。

  以當時的醫療條件,一個小小的傷風,只要是運氣不好,都可能轉成肺炎,再延綿成肺結核,遂成絕症。不要說水痘這樣來勢洶洶的疾病了,一次致死二人,說起來真是小意思。眾人也紛勸說,「還是要到廟裡做幾場法事」,再加上許家眾人神色如常,下人們又都被七娘子管束得嚴嚴實實,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縫住,張家來奔喪的幾人,看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又自愧悔無地,惶惶不可終日,只顧著害怕去了,哪裡還有胡說的意思。因此這喪事雖忙,卻並不亂,不但眾親朋好友應酬得好,就是七娘子事後清點,花銷的銀子也都是處處嚴密合縫,無非是打了幾個瓷器,又摔了些金銀器皿等尋常損耗。

  雖說當時規矩,沒有過七七,家裡都還算是熱喪,但畢竟上有幾重長輩,五少夫人出殯得又急,按俗禮,眾人回程後也就摘了週身白物,雖不說處處歡聲笑語穿紅著綠,但也都是如常度日,只有和賢作為五少夫人的親女兒,頭上還戴著白花,這個孝,她是要帶足三年。

  等到五少夫人頭七第二天過了,大太太請七娘子回家做客的口信,就送到了許家。

  七娘子亦早料到有這一天,不要說她,甚至連太夫人許夫人都道,「是該回娘家去走走。」只是許鳳佳當天陪皇上出城去了,四少爺早已經上值,她只得讓於寧護送,套車回了閣老府。

  這一年自從開春以來,府裡就很不平靜,於翹和五少夫人接連『去世』,似乎使得於寧和於泰都成熟了不少,小伙子一臉的稚嫩,漸漸地也為穩重褪去。他將七娘子送到閣老府門口,便隔著窗子歉然道,「最近功課很緊,我又想著明年春天想下場試一試,說起來,真是一天的功課都耽擱不得。今晚就讓善久大哥送六嫂回去好嗎?」

  這是擺明了要迴避開來,方便一家人說私話,七娘子心中感慨,便從善如流,輕聲道,「七弟有心了,快回去讀書吧。」

  兩人說話間,九哥自然是早已經親自接了出來,免不得眾人又客氣一番,於寧才揮馬去得遠了。七娘子進儀門換了轎子,又再進了二門下轎,和九哥一道並肩進了內堂時,大太太早已經扶著二娘子,一邊抹眼淚,一邊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七娘子的肩膀擁她入懷,眼淚紛紛而落,沒有多久,就已經打濕了七娘子的肩頭。

  「沉冤得雪、沉冤得雪!」縱使五娘子已經去世三年,大太太聲音裡的傷痛卻依然新鮮。「我這心裡真是,三年來就沒有一刻是好過的,三年呀!」

  二娘子紅著眼喚了一聲,「娘!」自己也有些掌不住,就是九哥,亦不由得紅了眼圈,七娘子輕聲道,「娘不好這樣,哭壞了身子,可怎麼得了?」

  一面安慰,她一面輕輕地掙開了大太太,從她的懷抱中退了出來。

  大太太這一次請七娘子回來,自然不止是為了抱著她哭的,這一番發洩過情緒,她很快就迫不及待地擦乾了眼淚,又問七娘子,「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還是仔仔細細地說給我聽聽。」

  許夫人畢竟不是當事人,就算是說得再仔細,也沒有七娘子這個女兒說得清楚,又可以反覆盤問。七娘子只得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又說了一遍,二娘子和九哥也都聽得很入神。大太太聽完了,又尋思了一番,才皺著眉頭問,「你公公該不會打算順水推舟,就將這件事這麼算了吧?」

  她的不滿之意,已經溢於言表。

  七娘子低聲道,「現在去揚州,就算是水漲船高的時候,來回也要兩個月是至少的,我看等到八月人才回到京城,公公才會再提處置五哥的事。這件事,當然不能就這樣算了。」

  五少爺要送葬下揚州,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甚至就是為了掩人耳目,他這一趟也還是要走的。大太太勉強滿意,眉頭卻仍是深鎖,又沉吟了一會,才恨恨地問七娘子,「張氏她是張家哪一房出身,爹娘現在都還在生麼?還有什麼兄弟沒有?」

  七娘子頓時無語,卻也一點都不意外:大太太的遷怒,也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了。

  她望向二娘子,見二娘子神色自若,似乎並不以大太太的決定為異,便輕聲將五少夫人的底細都交待了出來。「其實說起來,張家也算得上是名門世家了,她這一系共有……」

  如果要將後世的政治體系,和大秦的政治體系做一個比較,則張家和楊家之間的地位差別,大約是現任總理與前部級高官之間的距離,雖說看似沒有太大的差距,但只是一個現一個前,就已經有了很大的差別。更別說這裡還有一個國母親嫂嫂坐鎮,宮中正當紅的妃嬪撐腰,楊家要整張家,那是說壓就壓,雖然還不到動輒便可讓張家家破人亡的地步。但以大老爺的身份,這之後的二十多年內,只要楊家不倒,張家即使有子弟入仕,也絕不會有什麼上佳的表現。

  二十多年的壓迫,僅僅是這一點,也已經足以讓張家大為煩惱,更不要說牆倒眾人推,大老爺自己不會做太過分的事,他的門生呢?只要有一個心切討好座師的門生,願意在私底下變著法子地為難張家,張家以後的日子能好過嗎?

  而大老爺又怎麼會放棄這麼一個兩全其美的機會,打壓一個無足輕重,已經漸漸遠離政治中心的家庭,來挽回自己在兒女心中的印象分?不要看眼下大太太詢問七娘子,好像是才興起這個主意,實則從五少夫人事敗那天開始,整個結局,就已經全盤注定。張家人輕則漸露頹勢,眾則眾叛親離,想要把日子過得興旺,已經是做夢。

  儘管他們也是被五少夫人牽連……

  七娘子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很快又嚥了下去。

  她一直都不是一個心懷天下,以拯救蒼生為己任的人,很多時候,她不否認自己是自私的。

  為了博取平國公的歡心,親手斷送三個沒有任何過錯,和自己也算熟悉的小丫鬟性命是一回事,為了素未謀面,更談不上有什麼感情的張家人說情,又是另一回事。早在選擇將五少夫人養成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兇手之時,他們就已經注定要為自己的選擇背負上代價。

  不公平,的確,可很多時候,人生的確就是這樣不公平。

  她就垂下頭來,輕而且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二娘子立刻留意到了七娘子的倦意,她關切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沉聲道,「這件事終於有了一個結果,以後在許家,你的日子就要好過得多了。這一陣子,你還是好好休息!」

  七娘子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大太太和九哥緊接著也都關心她,「還是要注意保養……」

  大太太更是抱怨許鳳佳,「幾次回娘家都不跟來,他到底是真有那麼忙,還是——」

  話沒有說完,就被二娘子瞪回了口中。

  七娘子心中卻微微一動。

  卸磨殺驢,鳥盡弓藏,自己這邊才查出了五少夫人,大太太就惦記起了自己和許鳳佳的關係。

  她就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輕聲道,「他忙得很,尤其是最近五房的事出來,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事要查。這一次是真的來不了,倒不是故意慢待娘的。」

  許鳳佳現在不顧家,大太太自然更無所謂,又和七娘子說了幾句話,便問,「四郎、五郎怎麼沒有來?」

  「自從家裡出事,今天還是第一天上課,兩個孩子都很上進,不願意無故缺課。」七娘子笑著解釋,「我想現在都在京城,真相也已經大白,以後多的是出來玩的機會,就沒有讓孩子們過來。」

  大太太想到四郎、五郎,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又多了幾分喜歡,她拍著七娘子的手,沉聲道,「說實話,娘還以為你在許家日子過得太舒服,也已經忘了你五姐的事。幾次想要催你,還是被你爹攔住,說你也不容易,私底下肯定有動作,只是事情沒定,不好和我們說……」

  七娘子想到大老爺說這話時會有的表情,不禁就有了一絲怔然,她這才想起來問,「怎麼今日沒有見到父親和瑞雲?」

  「噢。」九哥臉上多了一絲紅暈,他輕聲道,「瑞雲身上不好,恐怕是有消息了,又不知道真不真,剛好她二哥今天休息,就回娘家去找二哥摸一摸脈。父親今天本來要進來見你的,結果剛才前頭又有人進來見他,這就耽擱了。」

  或許是因為五娘子之死水落石出,大太太的心情不錯,提到權瑞雲,她臉上罕見地露出了笑。「我看是十有**,瑞雲自己也懂得一點醫術,卻是怎麼都拿不準,索性讓她回去找神醫來扶脈,這下可沒有二話了吧!」

  二娘子和七娘子忙都恭喜大太太和九哥,「若是真有了,那可是難得的好事!」

  大家雖然都在京城,但似這樣齊聚一堂的時間也並不多,彼此又商量了一番大老爺今年賀壽的事,二娘子就起身先告辭。「家裡還有事,九哥先送我回去吧。」

  大太太也拉著七娘子到一邊說私話,「上回我到明德堂找你,你不在,一錯眼我看到了當年給你的那丫頭,叫玉芳的是不是?怎麼還是個處。女的樣子?行動間滿是幽怨……傻孩子,你可別落人話柄,這該提拔的,還是得提拔。」

  她的語氣倒是真的推心置腹,表情裡也沒有一點可以琢磨的地方,以七娘子對她的瞭解,看得出大太太說這番話時,倒的確是真心的不錯。她垂下眼,輕聲敷衍,「這女孩子不是很聽話,我敲打了幾次都不服管,現在抬舉的倒是老太太賞下來的毛姨娘——她要老實得多……」

  大太太眼底頓時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她又握緊了七娘子的肩膀,教她,「你沒有身孕之前,還是別斷避子湯,免得將來庶子比嫡子大,雖然有四郎、五郎照顧,也是麻煩事兒……」

  七娘子一一地應了,卻是半點不露喜怒。

  大太太又嘟囔了半日,忽然就靜了下來,望著七娘子恬靜的側臉,心中無數滋味湧上,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為七娘子扶了扶鬢邊的銀釵。

  想當年五娘子出嫁的時候,是何等嬌艷?那時候的七娘子,不過是含苞待放,一朵清秀的小花。

  三四年之後,七娘子容顏之間,隱隱也蘊含了一股說不出的神韻,她依然說不上太驚艷,但看得出來,這朵花已經到了將要綻放的時刻,她的風姿漸漸展開,她的春天,已經快要來到。

  「你現在看著,倒要比你五姐更老成一些了。」她輕聲說,喉間不禁又有了難嚥的腫塊,「你五姐去世的時候,說起來比你現在還要再小一歲……那一年她才八歲,在百芳園裡採花,給我挑了一朵最嬌艷的綠萼梅,硬要給我插在頭上,那一刻,我是一輩子也忘不掉……」

  有一些傷痕,是一輩子歷久彌新,即使五娘子的容顏已經模糊,這份傷痛也永遠會為大太太銘記五內,沒有片刻忘懷。

  七娘子望著大太太,雙眸似水。

  似剪水,波光粼粼中,透出無限思緒,難以捉摸。

  她開口說,「是,有些事,總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的聲音也似水,似一股冷澀的冰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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