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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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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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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三月份,牛淑妃終於生產:雖說這一胎才只有七個月,但到底還是磕磕絆絆地將孩子生了下來——還是個男嬰。

  皇上不好女色,後宮人口單薄,除了太子之外,已經多年沒有添丁,如今皇次子誕生,朝野上下頓時是一片歡騰,而正在此時,錦上添花,寧嬪又被神醫權仲白扶出了喜脈,朝廷上下接二連三傳出了好消息,是一掃政局的動盪,頓時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入到了宮中。

  都說七活八不活,皇次子雖然早產,身子骨較為孱弱,但在權仲白等人的悉心照顧之下,過了洗三依然很是健朗。皇家添丁,照例也有些儀式要進行鋪排,七娘子等誥命自然不會被遺忘,好在三月已經初春,眾人在坤寧宮外朝賀皇后的時候,也沒有挨多少凍。

  添丁雖然是喜事,但畢竟比不得新年大朝,非但許夫人沒有回京,太夫人也不曾進來,就是幾個妯娌都托故不來,倒便宜了七娘子輕省,從坤寧宮出來,她留二娘子陪皇后閒話,自己就跟著許太妃派出來的小太監,直進了仁壽宮。

  六娘子也就正在仁壽宮裡和許太妃喫茶,見到七娘子,她一下站起身來,親熱地叫,「七妹,快別行禮,到我身邊來坐!說起來,也有小半年沒見你了!」

  就是許太妃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也都多了幾分尊重和喜愛,「怎麼樣,今兒在慈寧宮前沒有凍著吧?」

  雖然進了三月,但北地天氣冷,春天的風也透了硬,六娘子是得了皇后的旨意,這一次朝賀就沒有露臉,而是在許太妃身邊陪伴。

  七娘子細細地審視著六娘子的神色,見她面色嫵媚,雖然臉頰豐滿了不少,但卻更有少婦的風韻,看著容光煥發,神完氣足,不由就放下了一半心來,笑道,「天氣已經很暖了,沒怎麼凍著,倒是穿了大禮服,很有些燥熱。」

  許太妃二話不說,就吩咐人,「來取一套我家常穿的襖裙給世子夫人換了!」

  又偏過頭招呼七娘子,「今兒就在仁壽宮裡吃了午飯再走吧。」

  七娘子不免有些躊躇,「只怕還是要看慈壽宮那邊——」

  許太妃頓時和六娘子相視而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太后現在又哪有心思來管別宮的事呢。」還是六娘子為七娘子解惑。「再說,有肚子裡這塊肉做金字招牌,留七妹吃個飯罷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會在這時候說話的。」

  宮中密事,外人無由得知,七娘子不禁神色一動,有了探尋的神色。「聽說皇后娘娘和皇上鬧得很不愉快……」

  許太妃就和六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六娘子開口要說話時,許太妃又擺了擺手,「這樣費心機的事,寧嬪你就別開口了,還是我老婆子來說吧。」

  只看許太妃這麼一個安排,就知道她對六娘子的喜愛,倒的確是有了幾分真心。

  本來宮中女子最是寂寞,就是少一個伴,六娘子的性子又那樣天真可愛,會和許太妃投緣,雖然是意外之喜,卻也是意料中事:很多事就是如此,一個善意的開端,往往就能牽扯出一連串善意的結果。

  七娘子就洗耳恭聽許太妃的敘述。

  「自從牛淑妃有孕,我們寧嬪又暫時沒有消息,宮中就斷斷續續,有了些動靜。太子有好幾次,不是被先生責罵,就是小病小痛,宮中的日子就不大太平了。」許太妃若有深意地一笑,七娘子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這樣不甘寂寞了……」她喃喃地感慨。

  「誰又說不是呢!」六娘子迫不及待地搶了一句,又在七娘子與許太妃的白眼中縮了回去,咕嘟著嘴,「好嘛、好嘛,小六不說話就是了。」

  「牛淑妃的手段和皇后比,顯然是要差了一著,皇后以不變應萬變,很快,倒是皇上親自開口訓斥了牛淑妃。」許太妃眼底也不禁現出了一絲欽佩。「我早就說過,皇后出身世家,從小受到嚴格的教導,的確是母儀天下的不二人選。皇上就算和她不親近,心底到底還是很尊重皇后的。」

  「不過,牛家人卻並不這樣看,尤其是牛淑妃,自從有了身孕,看太子爺眼裡幾乎都要出火……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胎也有些不穩了。」許太妃的話,意味深長,「如若手段得當,一件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而一件好事,也可以變成壞事。宮中的日子,從此就熱鬧了起來。」

  牛淑妃想栽贓陷害皇后,借此穩固自己的地位,可以說的確是將腹中的胎兒利用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利益最大化。想來她的胎兒如果出事,得利者當然非皇后莫屬,這兩個重量級人物的龍爭虎鬥,也的確是可以將後宮攪得雞犬不寧。

  七娘子已經知道緊接著就是權仲白回歸,扶出牛淑妃胎沒有坐穩,太子有腎精虧損的徵兆,新一輪腥風血雨又掀了起來,就在此時,六娘子懷了龍脈——她皺眉聽著許太妃細細的敘述,半晌才問,「那麼太子的腎精虧損之兆,到底是不是牛家人在背後弄鬼……」

  許太妃面色頓時一沉,她輕聲道,「這話,也就是對你說了,就是回家去,也不要透露出一星半點來。」

  見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她才續道,「安王和太子一向在一起讀書,兩個人年紀相近,太子有什麼事,偶然也會透露出一兩句給安王知道……聽起來,這一位像是不知被誰給帶壞了,小小年紀——今年才八歲呢,就學會了……」

  她做了個手勢,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就已經不禁跟著倒抽了一口冷氣。

  小孩子這麼小就學會自瀆,且不說生育能力受影響,第一個發育就肯定跟不上,古代的醫療條件又不好,如果太子爺一直沉迷於此恐怕沒有幾年,身子骨就要徹底淘空了。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她壓低了聲音,「皇后娘娘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許太妃望了六娘子一眼,她笑了,「很多事,太子會和小玩伴說,卻未必會告訴給母親知道。皇后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說到現在兩個字的時候,許太妃的咬字特別清楚。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過來。

  恐怕太子爺的**會不會被皇后知道,還要看六娘子這一胎,是男還是女。

  她心下一下就有了些不忍:那畢竟還是個孩子!

  緊接著,又有了一絲隱隱的戰慄,興奮與擔憂幾乎是在瞬間,就已經湧上了心頭。

  這可不是什麼鬧著玩的事兒,六娘子這一胎要是男丁,眼看著兩個哥哥身子骨都並不會太好,將來說不準,這太子的位置就要落到他頭上。

  到時候,有這麼一個閣老外祖父,幾個姑父也都是權傾一方的人物,楊家許家這一脈的聲勢,幾乎是沒有人可以匹敵的了——可往往世間事,總是盛極而衰,在烈火烹油的時候,伏下了將來致敗的因由……

  她掃了六娘子一眼,見六娘子對她微微搖頭,話到了口邊,又嚥了下去。

  許太妃雖然待她日益親近,但仁壽宮到底不是說私話的地方。

  「姑姑真乃神算。」七娘子就笑著誇許太妃。「考慮事情,要比我們年輕人更周到得多。」

  許太妃頓時又現出了幾份高興,她笑了,「你們事情也多,很多事未必考慮得清楚。我們老輩當然要給你們掌著弦,免得你們走差了!」

  兩姐妹於是相視一笑,六娘子吳儂軟語,「我們做小輩的,也都全仗著姑姑照拂呢!」

  許太妃哈哈大笑。「你們這些楊家女,真是個頂個兒,全是好一朵解語花!」

  不免又打趣七娘子,「你看看,你姐姐肚子都有消息了,善衡也要加把勁兒,到了明年,抱著小囡囡進宮給我請安,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七娘子摸了摸丹田,也只好跟著陪笑。「這種事,也是急不來的……」

  #

  在仁壽宮吃過飯,打發了許太妃午睡,六娘子就帶著七娘子進了景仁宮說話。——景仁宮裡的陳設,就已經要比去年富麗得多了。

  六娘子在許太妃跟前,還是那樣一派天真可愛嬌柔無邪,當著宮人們的面,派頭就大得多了。一進屋裡,她就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打發眾人,「都下去吧,沒有別的事,就不要進來打擾了。」

  七娘子在屋內屋外轉了一圈,尤其是在六娘子的臥室裡細細地看了,又出來袖著手,看六娘子擺架子,先笑嘻嘻地奚落,「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麼時候我們家六姐也成了二姐,真是指揮若定,有大將之風!」

  開了一句玩笑,她才正容道,「現在你是雙身子,又獨個兒在宮裡,很多事都要自己小心……尤其是這段時間,身邊伺候的人,一定要慎之又慎,再小心也不會太過。六姐明白我的意思?」

  六娘子也收斂了她臉上慣有的那一股天真歡容,她點了點頭,「我知道輕重的,就是皇后、太妃,也都很關心景仁宮的飲食起居,還有連內侍背地裡照拂,不論是誰想要害我……也都沒有那麼簡單。」

  七娘子心頭不禁一暖:自從去年一晤,她和連太監就再也沒有來往,更是並無隻言片語,請托於他。越是這樣,就越顯得連太監對她,的確是真心實意。

  她笑著點了點頭,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荷包,扯開了抽出一張黃紙,「正月裡在廣福觀,給你求了個順產平安符,多少是個心意——別嫌我的禮輕。」

  「你我之間,還說這樣的話。」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才露出了沉思之色。「太妃的意思,你覺得怎麼樣?」

  許太妃真不愧是許家的女兒,什麼事都是高屋建瓴,心思很大:六娘子才懷了身子,她就已經在為將來埋伏筆了。

  七娘子也沒有和六娘子裝糊塗。「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如果父親這時候在仕途上不大得意,太妃老人家的伏筆,的確是要讚一句老道。可現在父親分明是百尺竿頭,立刻就要更進一步……」

  這種時候,楊家的女兒就最好別太高調了。

  大老爺今年才五十歲,就算在首輔的位置上坐十年,也夠他培植出無數黨羽,楊家的力量已經很強,這時候再將手插到繼承權的鬥爭中,實在就太冒險了一些。生育一個藩王,是六娘子的幸運,生育一個太子,卻可能是楊家的不幸。

  六娘子神色頓暗,她低聲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頓了頓,又強笑起來,「再說,娘娘雖然只是在用我,卻也到底對我不差。」

  看來,六娘子雖然進宮幾年,但卻還有一點良心,始終未泯。

  七娘子就在心底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毫無來由地感到了一絲歡欣。

  她望著六娘子,真誠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是,有些事不得不做,就要做得到位一些……可有些事可以放人一馬寬厚行事,我們也不能昧著良心。」

  六娘子歎了口氣,又摸了摸肚子,才探過手來,捏住了七娘子的柔荑。

  「就當是為肚子裡的孩子積德了!」她神色間多了一絲滿足。「只盼著生個男丁,平安長大就藩,別生個公主,身份再高貴,女兒家就是命苦……」

  七娘子想到被埋葬在這社會中的千千萬萬個如花般的少女,一時間也不禁跟著六娘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件事,你要是不方便安排,就由我來向二姐打招呼吧。」過了一會,七娘子才低聲道,「以二姐的手段,是一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讓太妃老人家起一點疑心的。」

  這邊才和七娘子說了太子的**,那邊皇后就有了動作,等於是逼著太妃來懷疑七娘子。這件事,也的確是要二娘子這樣的能人,才能安排妥當。

  六娘子又緊了緊握著七娘子的手,「就交給七妹了。」

  她的話裡又多了幾分誠懇。「這孩子要是能平安降臨在世上,我要謝的人,第一個就是你。」

  七娘子不禁失笑。「按你這麼說,要謝的人還多了!太妃娘娘,皇后娘娘,皇上,權神醫……」

  她信馬由韁,隨口道來,沒想到六娘子卻當了真,她摸著肚子,真心實意地露出了一個甜笑。「是是是,都要謝,都要謝!」

  真是一臉的有子萬事足,當年的促狹,全都不知道退去了哪裡。

  七娘子看在眼裡,又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

  從宮中退出來,她索性就直接拉二娘子一道,「我跟二姐回去看看小世子。」

  一進定國侯府,七娘子便屏退了從人,將安王那裡得來的情報,告訴了二娘子知道,又叮囑二娘子。「太妃一心明哲保身,並不想再摻和進宮中的爭鬥。因此這件事,二姐處理的時候,還是要小心一點,最好做得真真的,別被太妃看出端倪,倒不好了。」

  二娘子眼神閃爍,沉吟了半日,才斷然道,「這件事,姐姐領你和六妹的情!」

  以她的城府,又怎麼看不出許太妃這反常的沉默中,可能包含的私心。

  七娘子坦然地應下了這份人情,「大家姐妹,二姐不要和我客氣。」

  她就站起來告辭,「天氣漸晚,下回再帶四郎、五郎來看表哥……」

  一邊和二娘子客氣了幾句,一邊進內堂抱了抱小世子,又親了親他的臉蛋,便出門上了馬車。

  等進了二門,天色已經近晚,七娘子下了轎子,一邊和小黃浦說笑,「你今兒在馬車裡等我,可無聊呀?見到什麼稀奇的景色沒有,說給我聽聽?」一邊和她一道進了明德堂。

  才進明德堂,立夏和上元就迎了出來,兩人都是一臉的凝重,上元臉上更是帶起了一絲埋怨。

  「還以為少夫人一兩個時辰前就能到家……」

  七娘子不禁有些納罕,卻仍笑道,「跟著二姐,去孫家坐了一會。哎喲,我真是腰板酸疼。」

  就帶著三個丫頭進了西三間裡,「快倒一杯茶來喝喝……」

  立夏和上元卻都沒有動。

  七娘子這才覺出了不對,她掃了兩個丫鬟一眼,驚奇地道,「怎麼,出什麼事了?這麼慌慌張張的?」

  立夏就和上元交換了一個眼色。

  她心中不祥感越來越重,她正要追問時,立夏已經嚥了口吐沫,輕聲道,「回稟少夫人——二姑娘……從今兒下午起,就找不見人了。」

  屋內一下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呆了一呆,才明白了立夏話裡的意思,以她的鎮定,一時竟也只覺得天旋地轉,要不是兩個丫頭一把扶住,竟是險險就要跌坐在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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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夏和上元登時也有些著慌,幾個丫鬟一擁而上,雞手鴨腳地將七娘子扶到炕邊上靠著,立夏為七娘子揉著胸口,眼底一下含起了淚花。「姑娘您別慌!什麼事,有……有世子爺為您頂著呢!」

  七娘子面色蒼白,細細地喘息了片刻,才擺了擺手,無力地道,「我……我沒事,就是一下岔了氣,覺得心口有一些疼。」

  她前前後後地想了半日,才又抬起頭來,緊皺眉頭追問了一句,「人是真的不見了?」

  立夏神色黯然,「二姑娘帶走了首飾匣子……還開了箱子,取了幾件丫頭們家常穿的衣服。」

  這不是離家出走,那世間是再沒有離家出走了!

  七娘子只覺得心頭紛亂如麻,無數的思緒一擁而上,幾乎要將她擊倒:於翹是怎麼出去的?她是一個人出走?還是已經有人在外接應?如若找不回來,一個弱女子流落在外,真是任人揉搓!就算找回來了,以平國公的酷烈,於翹沒了名節,下半輩子該怎麼安排才好?可別人找回來了,又死在自己親爹手上,以全許家的名聲!

  可若是找不回來了,事情鬧大了,於平和於安怎麼辦?兩個姑娘可都沒有說親,還有小一輩的和婉、和賢,許家名聲壞了,這幾個孩子該怎麼辦?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清明,果斷地衡量起了事情的輕重緩急。

  這件事,倒未必會影響到自己在家裡的地位:還好還好,這門親事,自己是從來沒有多過嘴。

  「二姑娘留了話沒有?或者信呢?有沒有看到?」她忽然發問。

  「倒是什麼都沒有留下,就連最親近的丫頭,都一點不知道消息。」立夏的聲音中滿是沉重。「是今兒快到請安時分,才發覺人已經不見了,又帶走了東西。丫頭們還有些僥倖,小萃錦裡裡外外地找遍了,也不知道二姑娘去了哪裡。她們報了五姑娘不舒服,姑且遮掩過去了,便到明德堂來找您,偏巧您又……」

  偏巧自己又去定國侯府小坐,硬生生地把最佳的時機給錯了過去!

  七娘子心下實在懊惱,她甩了甩頭,驀地站起身來,沉聲道,「這件事——別聲張!立夏到綠天隱去,把於翹的屋子搜一搜,看看有什麼蛛絲馬跡。上元去把世子爺立刻找回來,就說我生病了,需要他陪在身邊。你們誰也不許出去,下元陪我去夢華軒找父親說話!」

  她能夠穩住,明德堂的丫鬟們也就都有了主心骨,雖然仍然是憂心忡忡,但面上到底還是維持了平靜,頓時就裡裡外外地忙活了開來。七娘子對著鏡子稍微拾掇了自己,又換了家常的衣服,便疾步出了明德堂,也不等人通傳,直接出了二門。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平國公人也的確在夢華軒裡,得了下人們的通報,他很快就在小書房裡見了七娘子。

  「怎麼,是宮裡——」平國公的臉色已經是有了三分沉肅。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一下跪了下來,也不給平國公一點反應的時間,就將於翹失蹤的事說了出來。

  這件事的確非同小可,平國公一下就驚得彈起身來,神色大變。「楊氏,你——你這話當真!?」

  「媳婦也再沒有想到,於翹會做這樣的舉動。」七娘子歎了口氣,無奈地道,「如今大錯鑄成,恐怕……」

  平國公煩躁地來回踱了幾個方步,忽然厲聲問道,「消息傳開了沒有?」

  「媳婦一經得知,就已經派了身邊的心腹丫鬟去綠天隱控制局勢,暫時依然是只有明德堂的幾個人和綠天隱於翹的兩三個貼身丫鬟知道此事。」七娘子的語調已經平靜下來。「正是想來請父親的示下,是否要將於翹報了病,送到小湯山去養病。」

  到底是當家主母的料子,三言兩語,已經拿出了一個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案。

  平國公神色稍霽,又來回踱了幾步,才斷然道,「那就這麼辦!這件事連你祖母也不要告訴,你下去吧,等鳳佳回來,讓他到夢華軒找我!發現什麼線索也趕快報上來——我就不信了,她就是跑,能跑到哪裡去?」

  他的語氣頓時又有了幾分深思,「又是誰把她給拐跑的!」

  一邊尋思,一邊冰冷地盯了七娘子一眼。

  身為當家主母,在這個時候就是要承受上層的怒火,七娘子神色不變,從容起身不疾不徐地出了屋子,猶自聽見平國公的呼喝聲,「立刻去至善堂、慎思堂、慎獨堂,讓那幾個孽子給我滾過來!」

  他語調冷硬,可以聽得出心情極壞。七娘子不禁微微有些顫抖,她很快搖了搖頭,扶著下元進了明德堂,又捧著腦袋,沉思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上元也進了屋子,她關切地望著七娘子,低聲道,「世子爺是去蕭家吃酒了,奴婢已經打發小廝去送信,怕是一會就能到家。」

  七娘子恍惚地點了點頭,瞥了幾個丫鬟們一眼,她忽然坐直了身子,眉頭緊皺,一把抓住了上元的手。

  「這件事,你對外也不要聲張一絲一毫,就當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嚴厲地掃了上元等幾個丫頭一眼。「否則,要保你們,勢必會變得很難。不想落得和小柳江她們一樣的下場,嘴巴就都給我閉緊一點!」

  於翹這一跑,別的不說,綠天隱她屋裡的丫鬟們,恐怕是要倒霉了。運氣好一點也是一碗啞藥,運氣差一點,只怕……

  幾個丫鬟一下就都刷白了臉,忙不迭點頭如搗蒜。七娘子又歎了一口氣,喃喃地道,「放心吧!小柳江她們,我是真的沒法管,我的人,我是不會由著別人來處置的。」

  想到小柳江幾人可能的命運,她不禁又掐起了拳頭,恨恨地道,「她倒是痛快了,也不想想她這一跑,跑出了多大的麻煩!」

  #

  於翹這一跑,也的確跑出了不少麻煩。

  當夜許鳳佳等幾兄弟都沒有回屋子,第二天早上起來,在樂山居裡,幾個人對著看了看,妯娌們的眼睛也都漚了進去。尤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眼底更是有兩團大大的青黑,倒是四少夫人到底有幾分事不關己,雖然著急,但神態卻依舊從容。

  到底沒有兒女,體會不到當娘的多操的那一份心。

  太夫人出來沒有見到一個男丁,不由就有些詫異,「怎麼,男人們都去哪裡了?」

  五少夫人強笑著遮掩,「是國公爺昨晚覺得兒子們最近太懶散,不禁大發脾氣,叫出去操練了。我等到了半夜,五少爺也沒有進來……」

  她掃了幾個少夫人一眼,抿著嘴笑了起來。「想必嫂嫂弟妹們,也都是一個心思。」

  只看五少夫人隨隨便便就能找出這麼漂亮的借口,就知道此人的心思有多深了。

  七娘子也流露出了幾分羞赧,「五嫂多心了,我這是——本來就沒有睡好!」

  她們兩人聯手,還有什麼事是遮掩不過去的?太夫人頓時釋懷,只是問得了孫子們都已經回房休息,便也不再著意。只是笑道,「知道你們都心疼相公,回去歇著吧,別在這兒乾坐著了。」

  這一句話出來,眾人都齊刷刷地站起身出了屋子,倒叫老人家嚇了一跳。七娘子回身一望,想要說什麼來彌縫一下這個破綻,卻又一時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隨著五少夫人,疾步出了樂山居。

  這幾個妯娌,也就是四少夫人真的回了慎獨堂去,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不約而同地進了綠天隱。

  因為七娘子借口於翹爆發水痘,急著將於安、於平遷走,又留了兩個健僕把守,不許人進去,此時綠天隱內倒是悄然無聲,於翹住的屋子早已經是被翻了個底兒掉。五少夫人站在屋中皺眉四望,想了半日,又走到書架前翻了翻,忽地道,「這上頭的書呢,都去了哪裡?」

  三妯娌忙四處翻找,卻見得滿屋子亂象中,並沒有書本的痕跡:屋內除了書架上陳列的幾本詩集,竟是再沒有一本書了。

  五少夫人眉頭緊鎖,忽地抬頭問七娘子,「小柳江等人在哪裡?」

  自然有人將小柳江等人帶進來,五少夫人就指著書架問,「我記得這書架上原來不止這麼幾本書的,原來的那些書冊都去哪裡了?」

  小柳江頓時一個哆嗦,抖抖索索地道。「二姑娘大概今年正月裡,忽然間把曲譜詞譜們全都燒了,說是以後再也不看這些雜書,自那以後,也沒有新採買書本進來補上……」

  大少夫人都知道搶著問,「那些個曲譜詞譜,都是誰的曲,誰的譜?」

  還沒有等小柳江答話,七娘子已經忍不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是、是市面上的所有折子戲戲本,」小柳江的聲音有細細的顫抖。「尤其是以……以……以麒麟班的幾出戲,戲本詞曲最多!」

  五少夫人狠狠地跺了跺腳,氣得臉色煞白。「真是不識好歹!」

  她也顧不得招呼兩個妯娌,一徑向外走去,帶起了一陣陰冷的風。

  大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也追在五少夫人身後出了屋子,七娘子墜在後頭,無力地沖小柳江並兩個健僕揮了揮手,低聲道,「把她帶下去吧。」

  小柳江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她的臉色一下多了幾分灰敗,哽咽著求情一樣地叫了一聲,「少夫人!」就已經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僕婦半拖半拽,拉出了屋子。

  七娘子站在當地,環顧了屋內的擺設,又狠狠地閉上了眼。

  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於翹的聲音。

  「六嫂說得是,以後,我再不會這樣魯莽了。」

  她倒是不魯莽了,走脫得絲毫不留痕跡,連自己和張氏事前都沒有看出一點端倪。

  可是她怎麼就不想想,這樣一走了之,留下的是怎麼樣一個爛攤子?就不怕崔子秀其實人面獸心,是個負心漢,淫奔不才無所依靠,隨身攜帶的一點浮財用完之後該如何度日?就不想想她這一走,身邊的貼身丫鬟會有怎樣的結局?

  忽然間,她又想起了去年四月裡,當許夫人和三姑太太議親的時候,於翹臉上浮現出的那一絲陰鬱、絕望與倔強。

  她和五娘子畢竟有所不同,五娘子最終沒有鼓起勇氣,擺脫自己不情願的命運,而於翹卻……

  可五娘子也絕非膽怯之輩,連她都不敢冒險,可見得這私奔一事是多麼凶險。尤其是以平國公的性子,恐怕於翹被逮回來,命運也只會更慘。

  她又自遊目四顧,凝思了片刻,終於是廢然而止,搖著頭出了屋子,徒留滿地錦繡,隨著屋外吹來的暖風紛卷。

  #

  儘管五少夫人心細如髮,由這一點點線索,推論出了於翹的心思,但許家巧立名目去麒麟班查問的時候,卻是沒有找到一點不對。

  麒麟班也是天下大班,班員紀律嚴明,即使是崔子秀這樣的名角,也是住在麒麟班憑下的屋宇中,自己名下是並無一點產業,萬貫傢俬全都還是當時得賞時的樣子,被好端端地封在箱子裡,連名冊都是對得上的。

  當時許家春酒,進府唱戲的所有人等,也都好好地在麒麟班裡,拉嗓子的拉嗓子,拾掇箱籠的拾掇箱籠,竟似乎是沒有一點不對。五少爺不死心,派心腹小廝在麒麟班所在的胡同周圍看了半個多月,也沒有看出一點不對。

  於翹,似乎是真的消失在了空氣中。眾人是連她怎麼走出平國公府的,都摸不出一點頭腦。只是推測出她多半是裝扮成了丫頭的模樣,從二門夾角的巷子裡偷偷地開了無人看守的一扇側門,就這樣溜出府中,無影無蹤。

  等到四月初皇次子滿月的時候,平國公就把幾房都叫到了夢華軒裡,坐下來一起談善後的事了。

  「她敢跑,以後就別再回來!」眾人一進屋,平國公就厲聲下了定論,竟似乎是一點反對的空間都不願留給眾人。「從此後,就當是她死了!楊氏你安排一下,就說她沒有熬過去,已經在小湯山嚥了氣。我們體體面面地將她發送了,送到城外落葬,這就是她的福氣了!」

  少年夭折,除非家中人特別寵愛,否則按例是不會進祖墳安葬的。平國公要把於翹安葬在城外,是要讓她無法享受家裡的香火,可以說是變相地將於翹逐出家門。以後她就是要回來,許家都可能不會再認她這個女兒了。

  幾個男丁臉上頓時都浮現出了不忍之色,五少爺張開口想說什麼,五少夫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也就閉上了口:以平國公的性子,會這樣安排,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平國公掃了眾人一眼,見眾人都沒有異議,面色稍霽,又沉聲道,「她身邊的幾個丫鬟,也不能再留了。楊氏安排一下,先打發到莊子上去,就說是給於翹守墳的。過了風頭再從容收拾,明白了?」

  「小七自然會吩咐幾人,告訴她們要是亂嚼舌根,只怕連家裡人都要殃及。」七娘子不動聲色地回答,頓了頓,又請平國公,「不過,依小七的愚見,動靜也不要鬧得太大……」

  平國公神色才動,五少夫人就針鋒相對。「這件事這樣不名譽,怎麼能不封口?依我看,除了綠天隱的那幾個丫鬟,各房各屋裡知道這件事的丫頭們,也不能留!」

  七娘子一時不禁大怒,她扭過頭惡毒地瞪了五少夫人一眼,第一次將自己的不快,□。/裸地展現在了台前。

  五少夫人這是明目張膽地藉著機會,要來拔除七娘子手邊的大將。

  一轉頭,她卻看見平國公面色端凝,沉吟不語,似乎是有些心動的意思。

  五少夫人這一招,出得真是好,是直接地捉到了平國公的軟肋!

  七娘子心念電轉之間,腦海中已經流過了幾個主意,她斷然下了決定,咬著牙猛地跪到了地上,啞聲道,「上蒼有好生之德,父親,這件事家裡也有二十多個人知道,小七身邊明德堂的大丫鬟們,也都影影綽綽地捉摸到了一點。要是所有知道一點兒的心腹都要處理,家裡體統何存?媳婦——又如何來當這個家?」

  一面說,她一面求助地望了許鳳佳一眼。

  許鳳佳也正森然望著五少夫人。

  得了七娘子這一眼,他徐徐起身,踱到了平國公身側,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話。

  平國公一下就皺起眉頭,視線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間來回打轉,半晌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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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國公一下就皺起眉頭,視線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間來回打轉,半晌都沒有說話,又過了半日,他才低沉地道,「那楊氏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呢?」

  七娘子想到立夏,想到上元,心中真是如刀割一樣,有陣陣的疼痛。

  她並不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一個偉大的穿越者,似乎應當盡量奮鬥到這個社會的高層,來改變這社會人吃人的慘狀。而七娘子一直知道她沒有那樣大的能耐和整個社會對抗,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會在這個社會的逼迫之下,絲毫不做抵抗地將身邊的親朋好友交出去。

  這幾個丫鬟,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雖然談友情畢竟太過嘲諷,但至少都存在著一份類似於親情的真摯感情,尤其是立夏,兩人一路相伴十三年來,早已經超越了主僕的身份,有了不可多得的情誼。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猛地一咬牙,朗聲道,「別人小七不敢擔保,立夏和上元這兩個丫頭,跟在我身邊已經有十年以上,雖然不敢說情同姐妹,但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為小七辦了多少事,如若她們會有疏忽,小七恐怕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想到五少夫人只是為了打擊自己,就不惜以幾十條生命陪葬,她心頭又泛起了一股怒火,便看似不經意地掃了五少夫人一眼,若無其事地道,「再說,如果就為了這樣一點點事,將身邊的大丫環打發的打發,滅口的滅口,底下人又會怎麼看待我們?久而久之,全府人心都散了,事情也就不好辦了。五嫂打發小羅紋時,我就想勸告五嫂了,我們是名門世族,行事要更柔和一些才好,怎麼小羅紋只是生了個小病,五嫂就要把她打發出去等死?」

  五少夫人的臉一下就漲得血紅血紅的,她眼含熱淚,撲通一聲也跪到了地上,哀求地望著平國公,低聲道,「是媳婦的不對,讓世子夫人難做了,請公公責罰。」

  七娘子挪回目光,輕輕地冷哼了一聲,竟是分毫不讓,罕見地沒有一點讓步的意思。

  大少爺正要說話,大少夫人垂下目光,拉了拉他的衣襟,兩人頓時變作了兩截木頭,只是望著地面,頗有呆若木雞的意思。

  室內的氣氛立刻冷了下來,平國公的視線在兩個媳婦之間來回掃視,許鳳佳和五少爺在各自妻子身邊站著,卻也是神色各異,五少爺先是一驚,再是一怔,緊接著回過味來,面上又有了幾絲尷尬,張了張口,要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口。

  許鳳佳卻是大有深意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再看了看平國公,才嘿嘿地冷笑起來。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擺出當家主母、世子夫人的身份,來教訓五少夫人。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話裡的意思,卻是陰毒得讓五少夫人都不得不馬上下跪請罪,為自己辯白。

  就在去年九月、十月的時候,小羅紋生了急病,五少夫人請過醫生也沒有看好,不得已將她打發出去,沒有多久,小羅紋就病死了。這件事,府內的有心人當然也是知道的。七娘子這句話,就是在赤。裸裸地提醒平國公,五少夫人視人命如草芥,只是因為張賬房家的和小羅紋之間的那點關係,讓小羅紋身上有了污點,便不惜辣手除掉小羅紋,免得她為自己帶來麻煩。

  小羅紋可也是五少夫人跟前很得重用的通房丫鬟!

  再結合五少夫人今天的堅持,就難免讓人覺得她實在是個殘忍狠毒之輩,手段過於狠辣,沒有大家風範了。

  偏偏七娘子是每一句話都沒有說錯,明面上,不過是在指責五少夫人不該對身邊的人這麼沒有情誼,一經生病,就攆出去等死。五少夫人就是想要為自己辯白,都沒有一點話頭,也只好示人以弱,以圖得到平國公的憐惜,讓平國公對七娘子的咄咄逼人,感到厭惡了。

  平國公眼神連閃,心底一時想到七娘子在這半年來的出色表現,一時又想到了五少夫人的話——的確,只有死人才是最不會洩密的。

  忽然間,他對這個進門後一直處處得體的世子夫人,感到了微微的失望:要當一個家,固然要菩薩心腸,但也要雷霆手段。會捨不得和身邊丫鬟的情誼,將來在許家的關鍵時刻,她是不是也捨不下和娘家的關係?

  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再瞅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臉上一片堅決,神色竟隱隱有些陰霾,心中居然微微地打了個突。

  看楊氏的樣子,她是真的豁出去了,也要保住身邊的這兩個陪嫁大丫頭……

  唉,也罷,如果不是這多情的性子,楊家又怎麼放心她嫁過來為姐姐帶孩子?

  平國公就低聲呵斥,「好了,這像什麼樣子?一家子的兄弟妯娌,是要你們互相扶持的,不是要你們互相埋怨,鬧得和鬥雞一樣水火不容的。歸根到底,這件事你們兩個人也都有錯,張氏你也是於翹的嫂嫂,我聽說於翹時常找你說話,這樣大的事,她事前會沒有一點破綻露出來?總是你不細心,才沒能察覺入微!」

  「還有楊氏,你當家也有半年了,怎麼家裡的防衛,還這樣的鬆弛?一個大活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二門去,還有什麼東西是夾帶不進來的?」

  許鳳佳一揚眉,居然跟著平國公一起埋怨七娘子,「早就叫你改一改家裡的守衛,按我的部署做事,你卻偏不,說什麼蕭規曹隨,能少動就是少折騰……現在出了事,後悔也來不及了吧!」

  五少夫人的臉色頓時就更難看了。

  蕭規曹隨,隨的是誰的規矩?還不是她自己!

  這個世子爺,是連一口氣都不肯吞,一點委屈,都捨不得讓自己的媳婦受?

  她又禁不住瞟了五少爺一眼,見五少爺漲紅了臉,吃吃艾艾的,心頭就是一陣煩躁:家裡個個都是人精,就是不言不語的老大兩口子,到了關鍵時刻,也比誰都靈敏,懂得要裝老實呆,不肯牽扯進兩房的衝突之中。

  就是這個五少爺,什麼時候都不頂用,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比往常更不頂用!

  五少夫人就索性用眼神制止了他要出口的話,自己恭恭敬敬地彎下腰來,低聲道,「六弟的意思,我也明白的,總之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對。請公公責罰!」

  平國公的臉色倒真有幾分黑沉了,他瞪了許鳳佳一眼,才和藹地扶起了五少夫人——卻並不理會七娘子,道,「唉,說來說去,還是於翹自己不爭氣!」

  竟就這樣,輕輕地揭過了剛才的爭端。

  七娘子心底倒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剛才老人家明顯是要各打五十大板,和了這一團稀泥。許鳳佳這一句話,倒是頂得壞了。

  這一次,自己贏了場面,倒是輸了平國公的一部分好感。反而是五少夫人就勢裝了可憐,贏回了一點點感情分。

  不過以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使以平國公的身份,依然無法令七娘子戰戰兢兢,她見平國公不理會自己,便逕自起身,輕聲請示平國公,「於翹既然要報暴病,范家那頭的婚事,該怎麼說呢?」

  平國公看她自己起來,心裡本來要更不快,聽了七娘子一句話,心裡倒是一動,頓時就把這一時的意氣,擱到了腦袋後頭。

  又掃了五少爺和五少夫人一眼,他暗暗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孩子們畢竟大了,很多事,也不能只憑自己的意思,如果張氏能問一問於翹的態度——既然她那樣不願意,這門親事換於平和於安出嫁,對許家是絲毫無損,對於翹來說,也就不必作出今天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了。

  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哪裡,是否有了靠山……

  平國公一下收回了湧動的心潮,他低沉地道,「去把老四和老四媳婦叫過來,這樁婚事,還是要問一問他們的意思。如果於平慣常也是個愛俏的——」

  七娘子頓時意味深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國公這一次,是要考一考幾個嫂子對本家妹妹的瞭解了。

  於翹逃婚之前,對這門親事肯定是表示過不滿意的,以平國公的精細,如今回憶起來,又怎麼看不出每一次提到婚事,於翹是從沒有歡容?

  這門親事是先得了五房的首肯,才過到長輩那一層,五少夫人或者是並不在乎於翹的意願,或者就是對於翹缺乏瞭解,不論是哪一樣,至少都是她的失職。

  平國公雖然厭憎七娘子的咄咄逼人,但卻並不會忘記五少夫人也有不對:他如果會感情用事,也就不是那個戰功彪炳的西征大元帥了。這一招率性隨意,天馬行空,卻是要考四少夫人對於安的瞭解,是不是和五少夫人對於翹一樣不足——於安畢竟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

  五少夫人似乎已經恢復了冷靜,對七娘子的那一眼,並沒有過多的反應,而是望著自己的腳尖發起了呆。五少爺於是也陪她一起神遊天外,兩夫妻都是一臉的肅穆,似乎在這書房中發生的不是口角,而是一場血腥的廝殺。

  七娘子也就收回思緒,思量著今晚之後,自己的行事方針又該作出怎樣的調整變化,一併於平本人是否會答應這門親事。

  私心裡,她倒是希望於平也看不上范家,俾可成全於安,讓她一圓自己的桃花源之夢。

  可一想到於翹下落未明,就連是不是和崔子秀私奔都不知道,七娘子又忍不住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淫奔不才,這樣一個弱女子,如今又被家族拋棄,沒有了一點靠山,身懷一筆不大不小的錢財……如果是和崔子秀在一起,還好,崔子秀至少自己有錢,不是只貪於翹的錢。可如果是被別人拐帶了去,人家給她喝一杯藥酒,有點良心的,捲走錢款了事,沒良心的,就藥啞了賣到窯子裡去,或者往井裡一拋……

  在這樣的時代裡,淫奔女的一條人命,說沒也就沒了,又有誰會多嘴問上一句呢?

  就算於翹沒有事情,自己又設法保住了明德堂一群人的性命,但小柳江等人的命運,卻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了……自己能給立夏上元等人做擔保,是因為她們的確跟隨自己多年,七娘子有這個資格去擔保她們的人品。而如果平國公允許七娘子做這個擔保,那麼一碗水端平,各院主子身邊的這些心腹,也就都能被保下來。

  可小柳江幾個人的主子,卻已經根本不在府內了,看平國公的意思,等待這幾個丫鬟的,十有**也就是一碗藥。只是這到底是啞藥還是毒藥,就真的說不清了。

  就算本來是一碗啞藥,恐怕在五少夫人的這幾句話之後,平國公又遭到了自己的激烈反對,心情一個不爽之下,啞藥都會變成毒藥……

  一思及此,七娘子對五少夫人,不禁又燃起了一絲惡感。

  這一輩子她對付過很多個對手,很多時候是出於情勢所迫,甚至是二太太,假如她肯及時收手不和兩姐弟為難,七娘子也未必會多厭惡她。

  唯獨五少夫人此人,讓她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厭憎,就好像一條冷血的毒蛇在身邊盤旋時一樣,讓七娘子恨不得操起棒子,立刻就去打她的七寸。

  她在心底告誡自己:什麼事,都要徐徐圖之,把厭惡表露在面上,是最愚蠢的行為。

  如此重複再三,終於,她又在臉上露出了一絲雲淡風輕的微笑。

  這微笑透著胸有成竹——似乎人世間並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正在這樣笑的七娘子。

  #

  四房兩口子很快就進了夢華軒。

  和屋內凝重的氣氛格格不入,兩口子臉上都帶了掩不住的喜氣,四少夫人更是無視平國公的臉色,把笑容掛在了唇邊。

  見到平國公,她也只是輕輕地福了福身,就站直了身子。

  平國公心情本來就不大好,見到四少夫人這樣輕浮,哪有不生氣的,正要開口也數落她兩句,四少爺已經搶著道,「爹,我剛從衙門裡回來,就聽說今兒莫氏身子不舒服,請了大夫來扶脈——」

  他話才出口,平國公頓時就換了臉色,眾人也都明白過來。

  果然,四少爺接著就道,「大夫說,是莫氏有喜了!」

  他一向不苟言笑,此時國字臉上不禁也眉飛色舞起來,似乎有不識眼色之嫌,眾人卻都並不介意,連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都一下活了過來,圍住了兩夫婦,一口一個恭喜:以四少爺的年紀,這第一胎,已經算來得很晚的了。

  見四少爺已經報喜,四少夫人更是笑逐顏開,握著四少爺的臂膀,沖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笑道,「年前你們四哥陪我去潭柘寺求子,當時得了一張符並幾句指點,沒想到如今算算日子,就是上香後沒有一個月內有的。你們還不快拉著五少爺、六少爺去求了子再說?」

  她顯然並不知道之前屋內的情形,這幾句話說出來,倒是把尷尬打散,七娘子和五少夫人是何等樣人?都紛紛道,「好,借四嫂的好意頭,我們也一定去參拜。」

  平國公自然也就跟著下台,他捋著鬍鬚,點頭笑而不語,望著這一團熱鬧,半日才咳嗽了一聲,「既然莫氏有了身子,這一向的忙碌,你就不要跟著摻和了,還是在慎獨堂好生休養為上。」

  這一句話,就把眾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眼前的『喪事』上。

  四少爺頓時收斂了喜色,低聲問了五少爺幾句,四少夫人這邊,自然也有人為她介紹情況。這兩人聽了,四少爺還沒說什麼,四少夫人就已經道,「於平從前說起這些事,倒是不大在乎長相,但是她一貫是看重誥命的人,恐怕……這件事,還是要問一問她本人的意思。」

  她現在有胎兒護身,平國公自然不存考校敲打之意,何況四少夫人的回答中規中矩,也顯得她和於平的確走得比較近:四少爺看著她的眼神,就親暱了很多。

  於是眾人議定,於翹的喪事還是以簡薄迅速為主,借口青年夭折不敢大辦,只是在家中停靈七日便下葬,一應事由,便由七娘子主辦,五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協辦,四少夫人安心養胎不必出面。又說定先遣人向范家報喪,婚事之說,要等范家的意思,如若范家也有意娶於翹的妹妹為代替,那麼再來問一問於平和於安的意思。

  因還有向許夫人報信,和太夫人說明真相等雜務需要安排,等到事情終於安排妥當,已經是過了初更,平國公便催促眾人回房,一群人出了夢華軒,便頓時四散。

  四少爺和四少夫人走在最前頭,四少夫人滿面笑容,和四少爺喁喁細語,似乎並不以於翹之事為意,只是一心一意地關心自己房重點喜事。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就跟在他們之後,腳步迅速,好似後頭有狗在追。

  五少爺一臉的忐忑,看了看這兩對夫妻的背影,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五少夫人卻似乎一點都不著急,她依然不緊不慢,和六房並肩而行。

  她不著急,七娘子自然更不著急。這一對怪異的四人行,便一直走到了甬道盡頭,七娘子才甜笑著關心五少夫人。「天黑路滑,五嫂慢些走,仔細叫小鬼兒拽了你的腳後跟!」

  這是京城俗話,說人摔倒,是小鬼兒拽腳後跟玩。七娘子在這時候說出來,當然是意在言外。

  五少夫人也就嫣然一笑,「六弟妹真是做主母的料子,關心我們哥哥嫂嫂,倒像是關心自己的弟弟妹妹,真是事必躬親,你就放心吧,五嫂畢竟是你嫂嫂,這路該怎麼走——」

  她話還沒有說完,七娘子已經一拉許鳳佳,兩人拐過彎不顧而去,竟似乎是沒有聽到五少夫人的回話。

  即使是以五少夫人的修養,依然禁不住氣得變了顏色。

  她恨恨地望著七娘子的背影,忽然神色一動,又尋思了半日,這才微微一笑,轉過身也挽住五少爺,同他一道在黑黝黝的甬道裡漫步了起來。

  五少爺就好奇地打量著她的臉色,過了半晌,才低聲道,「怎麼我看你反而像是挺高興的?」

  五少夫人噗嗤一笑,卻沒有答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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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心魔

  既然已經定下了基調,要讓於翹『水痘去世』,接下來的事該怎麼辦,府裡的上層們,心裡也都是有數的。

  就在第二天夜裡,小湯山來人報信,內堂雲板四響:於翹就在當天向晚時分,因為水痘發作高燒不退,在小湯山別莊嚥了氣。

  「都說這第二次發作是最凶險的。」許夫人的眼圈就沒有幹過,眼看著要沒了淚水,拿手絹揩揩,眼圈兒就又紅了。「我想我是出過水痘的人,螞蟻論壇首發就由我來看護是最好的了——免得這家裡的老老小小,哪一個是沒有得過的,萬一傳染上,豈不是更難辦?沒想到就去得這樣快,早上去看還只是高熱,到了傍晚就嚥了氣……」

  來奔喪的族內人連忙就上前勸慰,「這就是命,沒有過人已經是最好的了,眼看著府裡的孩子們,還都沒有發過豆子呢……」

  以大秦的醫療條件,一個女兒家出痘夭折,簡直是太正常不過,許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沒有養大不說,就是七娘子掌家這半年以來,親朋好友家裡也有過幾次喪事,不是老人家去世,就是年幼的孩兒們夭折。有的年紀更小的,根本連親朋好友都不會告訴,悄悄地下葬了也就是了,蓋因沒有養大,本來就是福薄之兆,死者家屬是唯恐再大事張揚,損傷死者福氣,使得靈魂來世都無法投胎,因此越是年紀小,喪事的規模也就越小——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因為當時幼兒夭折乃是司空見慣之事,如果當作一件事張揚起來,則年年月月都有白事,人情往來過於頻密,實在是麻煩罷了。

  以於翹的年紀,雖然說不上是孩童,但少年夭折是絕對算得上的。且太夫人又因為悲傷過度,『病』了,許夫人身子骨也不好,四少夫人要養胎,也不能勞動。許家幾個男丁,許鳳佳又陪皇上出門去了,四少爺和五少爺都是有司職的人,因此於翹的喪事就辦得很簡略,螞蟻論壇首發只是在家停靈七日,為她擇了一塊上好的風水寶地,便匆匆歸葬城外,只是幾個親朋好友遣了家中的小輩來路祭,也就算是全了禮。

  雖說辦是辦得簡略了,但因為事發突然,什麼都沒有來得及準備,七娘子和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也實在是忙活了一番,才收拾清楚了事情首尾——到底也是忙了近半個月。

  因為五少夫人將小柳江三人鎖在城外於翹墳前之後,便再沒有就此事發言,七娘子也懶得和平國公再繞圈圈,索性直接出夢華軒,問平國公該如何處理。

  她開門見山,倒使老人家很滿意,只是負手沉吟了一陣子,就斷然道,「這幾個人是不能再留了!」

  他會有這樣的判斷,是一點都不出七娘子的意料。這幾個下人既然不可能在主子們身邊服侍,當然是不管放到哪裡,都不可能讓平國公完全放心。偏偏小柳江平時又是識字的,即使下了啞藥,也沒辦法完全隔絕她洩密的可能,再說,於翹的死,本來就有些疑點,藥啞了放到莊子上去,反而透著心虛,對於平國公來說,自然是全滅了口更乾淨。

  這件事如果洩露出去,對許家的名聲會有怎樣的影響,眾人心裡也都是明白的:淫奔不才,不但證明於翹本人品德極其低下,更說明許家對子女的教育有嚴重的缺失,一般守禮的大戶人家,是絕不會和這樣教導不慎的家庭結親的。

  要不是秦家現在威風不倒,楊家又是如此顯赫,許夫人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失去平國公的歡心,還是兩說的事。好在七娘子入門未久,在這件事上頂多沾一個『看管不嚴致使於翹成功脫逃』的罪名,就是這個罪名,螞蟻論壇首發在那天晚上也被許鳳佳拉扯到五少夫人身上囫圇了過去,平國公要將這件事怪罪到她頭上,實在也是師出無名。

  七娘子心潮一陣翻湧,見平國公說了這一句話,便頗有深意地望著自己,心下便有了些無奈:這位軍中出身殺伐果決的老國公並不把人命太當一回事,她卻是怎麼也沒有辦法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將幾個丫鬟安排去送死。

  這十多年來,她也就是因為和許鳳佳在小院子裡的偶遇,連累了那麼兩戶人家,以及親自建言,導致張賬房全家一輩子都沒有了聲音……就是這兩件事,七娘子偶爾想起來,也都覺得心裡堵了一塊大石頭。張賬房家她還可以稍微排解:人吃人,自己不狠辣一點,就要輪到自己被踩。可當年的那兩個婆子一家,的確是平白無故,就因為自己的疏忽,許鳳佳的不謹慎,以及董媽媽的托大……

  偏偏平國公此時不說話,只怕是有逼她表態接過此事的意思,恐怕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能不能狠下心來斷送下人的性命,也關乎到她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就算是今日不答應,只怕有一天他老人家借題發揮,也決不會介意用幾條人命,來鍛煉一下自己。畢竟那一日晚上,對自己的軟弱表現,平國公就已經展現了自己的不滿。

  這千般的思緒,只是一閃而過,七娘子已是一咬牙就下了決定。

  「的確是不能再留了。」她不動聲色地附和著平國公,「不過,於翹生病,沒有請鍾先生上門診治,本來就已經很惹人疑竇……」

  平國公的眼神頓時一凝。

  他望了七娘子一眼,便沉默了下來。

  雖然並無隻言片語,但不滿,卻是不言而喻。

  以七娘子的靈慧,怎麼聽不懂他的潛台詞?這是裝著聽不懂,還要轉移話題,為小柳江幾個丫頭婉轉地求情。

  鍾先生如果不謹慎,又怎麼能在眾位達官貴人家中進退自如,多年來不招惹一點麻煩?於翹的白事,他是只送了禮,一句不該問的話都沒有問。螞蟻論壇首發小柳江幾個丫鬟,就算是下了毒藥一夜暴斃,或是搡到井裡去,說是悲慟過度跳井自盡,或是逼她自縊觸柱……難道還有誰會這麼不識趣,因為兩三個下人的死,和許家作對?

  楊氏這是敞開口袋舀米湯——擺明了要裝糊塗。一個當家主母,手軟成這個樣子,可不是什麼好事。

  平國公心念電轉間,已經有了決定。

  他就盯著七娘子,意味深長地道,「這還好你婆婆是去了小湯山,不然看到你這樣葳蕤軟弱,只怕是今晚起,她又要睡不好覺了。」

  七娘子卻是平靜逾恆,一點都沒有因為平國公的不滿而驚惶。

  既然作出決定,當然要有承受後果的勇氣。

  「人命關天。」她也沒有繼續裝糊塗的意思,而是淡淡地敘說著自己的理由。「在該狠的時候,的確不能手軟,但能少一條人命,就是少一條人命——善衡婦人之仁,讓父親見笑了。」

  平國公並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他冷哼了一聲,「婦人之仁,說的好,可不是婦人之仁?」

  只是七娘子眼看並沒有讓步屈從的意思,平國公又到底只是公公,這番對話再進行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平國公再看七娘子一眼,搖了搖頭,心不甘情不願地吩咐七娘子,「這幾個人呢,還是不能留!」

  這句話說出來,他其實已經是讓了步:這幾個人的死,畢竟不是由七娘子下的決定,而是要平國公抬出了大家長的身份,來壓兒媳婦。

  七娘子眼神一暗,卻也沒有再和平國公爭辯下去。

  說到底,許家做主的還是平國公,不是自己,在很多事上,即使是許鳳佳都沒有說話的餘地。要不是平國公對他也算另眼相看,螞蟻論壇首發孝道兩個字再壓下來,許鳳佳根本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更別說自己這個外姓繼室了。

  歸根到底,她也還是自私的,為了小柳江等人觸怒平國公一次,也就是七娘子的極限了。

  「小七知道該怎麼辦的。」她垂下眼,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父親就放心吧。」

  平國公終於稍微滿意,他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大家大族,很多時候,有些骯髒的事,你這個做主母的不做,誰做?總要有一個人髒了手,你不上,難道還要你婆婆這麼大把年紀,再為家族操心?爹的這番話,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以平國公的身份和城府,肯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很看重七娘子了。

  七娘子又何嘗不懂得平國公的意思?像他這樣軍旅出身,在政壇中打滾的人物,一舉一動牽扯到的都是天下政局,又怎麼會把幾條人命放在心上?

  她無奈地吐出了一口氣,扯出一抹淡笑,敷衍平國公,「小七明白的,就是心裡一時還有些不忍得。」

  她肯變相認錯,平國公自然也就不為己甚,他又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務必要辦得隱秘一點。」又想起來笑道,「范家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一點,你四嫂現在一心養胎,螞蟻論壇首發對於平恐怕就沒有那麼關心了。等有空你問問她,若是她不情願,於安也不願意,我看這件事,就算了也好的。」

  范家的親事,對許家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多一門不多少一門不少,平國公在於翹之後,就懂得照顧女兒們的情緒。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父親了——在大秦的社會風氣裡,他甚至已經有點太開明了。

  就是因為他也並不是一個壞人,七娘子才會感到絕望:封建制度之滅絕人性處,錯非浸淫其中十數年,斷斷是察覺不出的。

  #

  因為牛淑妃添丁,六娘子有喜的消息傳出後不久,封錦的病也跟著痊癒——他這半年來雖然只是稱病,但有些不要緊的公務也隨之耽擱,這一向忙得腳不沾地。又有些廣州的事,需要許鳳佳在一邊參贊商量,這一對關係有些尷尬的表親,最近倒是時常聚在一起。許鳳佳自從忙完了於翹的喪事,便日日裡到燕雲衛衙門去,螞蟻論壇首發協助他們收集南邊送來的南洋海圖並諸國情報等等,往往要忙到向晚才回,七娘子進了明德堂時,便覺得屋內靜悄悄的。

  她就笑著向立夏說了一句,「平時兩個孩子在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他們去了學堂,就覺得屋內很安靜了。」

  立夏也勉強笑著回答,「不要緊,就快放堂了。現在四郎竟是比五郎還多話些——一會兒回來,想必您又要嫌吵得慌了。」

  七娘子見她雖然笑著,但眼神情態,無不顯示出一股深深的憂慮,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雖然自己已經含糊提起過,她們決不會受此事牽連。但立夏和上元誰都不笨,爭執當晚,兩人也都隨侍在側,對於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衝突,不可能毫無所覺。

  「你們就放心吧。」她略帶疲憊地保證,「這件事,從於翹起,也就止于于翹屋裡,小柳江、小桂江、小融江三個丫頭,平國公親自發話,是再保不住的了。螞蟻論壇首發你們呢,只要能小心說話,是不會有事的。」

  立夏和上元對視了一眼,面上都現出了不忍之色。

  楊家的鬥爭雖然殘酷,但是最大的落敗者二太太犯了那麼大的罪過,也不過是被迫遷往西北,看管居住。一般的婆子丫鬟們,得罪了主子,有轉賣的,有攆出去的,有送到莊子上做活的,卻很少有失去性命的。

  七娘子又怎麼不明白她們沒有出口的潛台詞?

  「到底是戎馬世家,」她歎了口氣,「這件事,就……立夏去辦吧,配一副好藥,能讓她們在睡夢中去世,那是最好的了。」

  這三個丫鬟還在於翹墳前為她守靈,並沒有回府,乘著幾個人還在外頭,悄悄地辦了,不再招惹上更多的麻煩,也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立夏先是一驚,她跳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可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又把話吞進了口中。

  跟在七娘子手底下做事,並不是件苦差。再難的事,她也是自己面對,從不曾推卸責任,指望著誰來幫她一把。什麼事,她都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再量力安排底下人去做。

  可是此時此刻的七娘子,臉上卻難得地現出了軟弱,而那雙水一樣的明眸,也罕見地暗淡了下來,透著若有若無的驚惶。她幾乎是懇求地望著立夏,就像是一個要溺死的人,望著身邊的浮木。

  立夏的心一下就酸軟得都要化開了。

  自己的性命,是七娘子保住的,可是七娘子為了保住當家主母的地位,俾可繼續照拂底下人,又要做多少違心的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沉地道,「這件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就權當國公爺直接交待給奴婢去辦,和您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上元這才會過意來,她趕忙跪到七娘子身邊,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這輩子是再不會把人往死地裡逼的,咱們底下人心裡都明白,您也是無奈,您也是無奈……」

  七娘子就閉上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無數的面孔在她心裡打著旋兒,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她的快樂一點一點地吞吃了進去。

  就算她不肯親自建言,將三個丫鬟滅口,其實到了最後,還不是要由她來交待著,將她們送上絕路?

  更可慮者,以平國公的城府,只怕自己想要私底下送走三人,也瞞不過他的耳目,若是如此輕舉妄動,反而會把自己陷於不利之境。

  五少夫人可還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她出錯呢!

  想到五少夫人,她心中所有的憎惡,似乎都找到了一個缺口,爭先恐後地湧向了那張精緻的臉。

  要不是因為她,這三人的性命……本來或許是可以保得住的!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將沸騰的心情,緩緩地壓了下去。

  她半坐起身子,淡淡地道,「沒有辦法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立夏去辦這件事吧,上元你往小萃錦裡走一趟,把五姑娘請來,就說我找她有事。」

  已經無法挽回的事,再多眷戀,徒亂人意。現在還是要把能安排妥當的事,盡量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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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安很快就進了明德堂。

  她和於平在於翹的『喪事』出來後不久,就已經遷回了綠天隱居住。兩個小姑娘雖然都沒有出過水痘,但是卻也都沒有抱怨長輩們的這個決定。

  不過這件事,對兩個小姑娘的影響當然更加深遠,無須任何人警告,於平和於安當著外人的面,都是一臉的傷痛,似乎對於翹的去世,是一點疑竇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於安進門,見她頭上還別了一朵白絨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國公的舉動雖然過於絕情,但也的確是壯士斷腕,否則這兩個姑娘家的一輩子,就要毀在於翹手裡了。

  她將心裡亂糟糟的情緒,全都推到了一邊,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沖於安招了招手。「來,到我身邊坐下。前幾天給你二姐守靈,累壞了吧?」

  於翹去世的時候,和范家的親事還沒有定下來,也就沒有夫家,兄弟姐妹們按理是要輪班守靈的,不過幾個嫂嫂都忙,哥哥們更忙,螞蟻論壇首發倒是兩個小姑娘和於寧、於泰自動自發,為於翹守過了頭七。

  於安就笑著搖了搖頭,反過來關心七娘子,「我們還好,就是在靈前傻坐著。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臉都尖了,只怕還是要請大夫來把一把平安脈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樣,還有心思顧得上臉?」

  兩人對視了一眼,就有了一種難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於安又字斟句酌地問,「前兒招魂的時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處……有沒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親人們是這樣悲慟,又會怎麼想。」

  這是在婉轉地問七娘子,於翹到底有沒有被找到了。

  平國公雖然宣佈於翹死亡,但也絕不可能就這樣斷絕了尋找於翹下落的希望,就是這一陣子,他麾下的親兵們活動也比較頻繁。——大家都在一個屋簷底下住,於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國公不會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認真地回答於安,「不要說天下之大,一縷芳魂根本無處尋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於安清秀的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濃濃的感傷。

  雖然於翹現在生死未卜,但對於許家人來說,她的確是已經『死』了。最好最好的結局,她與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戶,次後與姐妹們異地重逢,卻也已經不會再是一個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麼就……」她吞嚥了幾下,才將喉中的梗塞給嚥了下去,「唉,也好,與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寧願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動。

  於安心思也算細膩,雖然有時候少了一份機敏,但看人,到底還是准的。

  對平國公,她的瞭解只會比自己更深入。

  「你說,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兒,被國公爺找著了——」她拖長了聲調。

  於安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壓低了聲音,苦笑著搖了搖頭。「淫奔失貞,本來就已經難以見容於族中,更別說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並不大光彩,棒打鴛鴦,還是小事。只怕為全二姐的名節……」

  她並指成刀,在喉間輕輕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頓時不寒而慄,「以後這件事,再也別提了。」

  於安也就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嫂嫂放心,於安知道輕重的。」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便沉默了下來。於安東張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而又低下頭來撫弄著裙邊的香囊玉珮,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幾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幾分輕鬆。

  不論於翹到底去了哪裡,終歸,她是追尋著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儘管這做法極為不負責任,間接殃及三條人命,但這也是於翹自己的債。

  誰又知道她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誰也都不可能知道。這世上雖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醜惡,但終也有一些人,會用盡身邊的一切資源,向著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兒個找你來說話,為的是什麼,五妹心裡也清楚吧?」她的語氣裡終於帶上了一絲輕鬆。

  於安頓時就紅了臉。

  卻也沒有迴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聲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點……」

  又咬著下唇,腳尖眥了眥地,輕聲道,「不過,這件事,不是還得看范家的說法……」

  「范家也就是等於翹的七七過了,才好意思提起這件事。」七娘子平靜地道,「不論從哪個理上來說,我們肯和范家結親,是他們的榮幸,於翹不幸夭折後,還肯再嫁一個女兒過去,這個面子不小。范家大爺前兒過來給於翹上香的時候,就已經私底下問過了父親,說是按揚州慣例,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說親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過去的——」

  於安臉上一片燒紅,她垂下頭輕聲道,「可前頭還有三姐……」

  只看於安的說話,就知道她是千肯萬肯,巴不得嫁進范家。

  七娘子振奮起精神,握住於安的手,低聲問,「我聽四嫂說,於平倒不大看得上范家的門第,嫌二少爺只是個舉人,你看她平時談起來,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於安的臉幾乎都要埋到腿裡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三姐從前和二姐談起來的時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范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細細地囑咐於安,「你三姐問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做出想嫁的樣子,卻也不要把范家說得太難聽,只需淡然處之。適當時候,我自然會為你進言,若有緣分,於平看不上范家,此事十有八九,終究還是可成的。」

  於安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范家的那位二少爺,嫂嫂可知道他脾氣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來,纏著七娘子問了無數范家的問題,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從學堂回來,才依依不捨,起身告辭。

  七娘子送走於安,回頭就又被四郎、五郎糾纏上了,兩個孩子最近寫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個個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現場揮毫給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寫得好些!」

  七娘子忙換上罩衫,陪兩個孩子寫了幾個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谷雨春分出來,把小祖宗們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來,由著小黃浦等人給她脫了罩衫,安頓人去洗滌不提。

  一時晚飯已是齊備,許鳳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間裡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過來,問她,「孩子們這個月長高了沒有?沉些了麼?」

  自從孩子們出了週歲,七娘子就吩咐眾人一個月給兩個孩子量一次身高體重,以便記錄成長情況。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邊又有人來報信,「我們少夫人問世子夫人這裡小廚房可有紫蘇葉麼,若有,便要一兩束回去。說是從下午起胃裡就不舒服,大夫說要吃摻了紫蘇葉的幾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時我們是不吃紫蘇的,一時間還真不知道上哪裡去尋!」

  四少夫人為了坐穩這一胎,真是出盡了百般花樣,七娘子目注端午,見端午會意出門,才笑道,「她去問了,有就有,沒有打發人上街去買,再各處問一問,總是能找到的。」

  她這一忙起來,心裡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於安那又羞又喜的樣子,唇邊不禁又掛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還招呼許鳳佳,「你去看看兒子們,也陪他們寫寫字!」

  許鳳佳扮了個鬼臉,「才洗過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邊,伸了個懶腰,才懶洋洋地問,「怎麼,都快吃完飯了,誰那麼大膽,竟來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媽媽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著笑道,「也是奴婢考慮得不周到,其實這事,問一問底下的姐姐們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才笑道,「話不是這樣說,四嫂的胎當然是耽誤不得的,媽媽到外頭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兒,自然會打發人告訴你知道。」

  等那媽媽下去了,她埋怨許鳳佳,「真是明知故問,四嫂難得有胎,就讓她折騰,能折騰多久?偏偏你還要趕著去擠兌人家,改明兒四哥見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許鳳佳不以為意,「這府裡也不是沒有第四代了,大嫂懷了幾個孩子,也沒有她那樣折騰。我說幾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臉都累尖了!正好,我聽封子繡說,權子殷已經可以出宮去了,改明兒你和你弟媳婦說說,請他上門來扶個脈,也開幾張平安方子給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動,「這麼說……」

  「病根找到了,神醫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著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許鳳佳倒是收斂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頓了頓,又補充道,「至少,是現在看著,康健了不少。」

  現在看著四個字,許鳳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頭一震,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又歎了一口氣。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對我們來說,那是最好。」她低聲道,「對六姐來說,也是最好的。」

  她一邊說,立夏一邊開門進來,轉過身見到許鳳佳,倒是嚇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許鳳佳一眼,湊到七娘子耳邊輕聲道,「事情已經辦好了……大約明天後天,就有結果了。」

  七娘子一見立夏,心頭就是一沉,聽了這句話,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強壓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亂點了點頭,笑道,「辦完了……就好。」

  她見許鳳佳皺著眉頭打量自己,便轉過身去,笑道,「讓端午張羅紫蘇葉的事,我們先吃飯吧!忙了一個下午,餓也餓死了。」

  話雖如此,當晚七娘子卻只是吃了幾口飯,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來兩三天,她都沒怎麼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發起了低燒。請了鍾大夫來開了兩貼藥,等到第二天,權仲白便上門為七娘子問診了。

  #

  自從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沒有見過權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這位魏晉公子的風采了。只是此番難得相見,又在病中,只覺得頭暈眼花,只是瞥了權仲白一眼,便又低下頭咳嗽起來,一時倒顧不上說話。

  因為許鳳佳又進燕雲衛辦事,屋內只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護衛,權仲白進得門來,左右掃了一眼,便沖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倒是多年沒有變動了。」

  他和立夏當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經互相見過的,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小人物,權仲白也能記在心裡。

  兩人相見,氣氛本來有幾分尷尬:畢竟上一次見面的情景實在不大愉快。但權仲白這一句話,倒是讓七娘子也少了幾分侷促,她半坐起身,又輕咳了咳,才打趣權仲白,「都是見識過神醫風采的,一個個緊著護衛在我身邊,免得神醫再責怪我時,無人為我擋著。」

  因為七娘子已經出嫁,兩人又算得上是姻親,倒不必和沒出嫁時一樣需要小心謹慎。權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還是這樣風趣!」

  他年紀漸長,如今已經近了而立,少年時的青澀,漸漸地連最後一點影子都已經褪去,眉宇間更是有了少許風霜之意,只是這一笑間,當年那如水墨般肆意塗抹的風流之意,依然是盡展無餘。

  七娘子莞爾一笑,又和權仲白客氣了幾句,誇權瑞雲,「真是個賢惠人兒,家裡要不是有弟妹支撐著,我們也不能放心的。」

  她望著權仲白彎了彎眼睛,又謝他,「還有六姐的事,也要謝過權先生妙手仁心!」

  她說得含糊,權仲白也答得含糊,「都是分內事,當不得什麼。」

  提到宮中事,他眉宇間就帶上了一點倦怠,「哎,煩心的事,我們不去說它。世子夫人這一向睡得好,吃得好?」

  都是二十八歲的人了,這一點近乎粗魯的直率,還是沒有洗脫。

  「吃得還好,睡……睡得不大好。」七娘子也沒有隱瞞病情的意思。「就是這幾天心裡有事,就睡得不好,原本還是睡得很香甜的。」

  權仲白揚了揚眉,瞟了七娘子一眼,傾身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沉吟著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地搭到了七娘子的腕間。

  和從前不同,這一次,他把得很仔細,長指緊緊地按著七娘子的脈關,閉著眼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鬆開手,輕聲道,「少夫人的身子,要比從前好多了。」

  這話一出,立夏、上元自然是笑逐顏開,就是七娘子心頭都一下鬆快了不少。權仲白瞟了她一眼,又道,「以少夫人從前的身子,不要說生兒育女,就是能不能活過四十歲,都是兩說的事……心情積鬱,心事又多,長此以往,到了三十歲之後,體內生氣漸弱,郁氣結團,身子更弱。一步跟著一步,很多事都說不清的。現在我看少夫人眉宇之間倒是多了幾分開朗,就是脈象都要比以往有力得多,不再若斷若續,陰柔無力。」

  他恭喜七娘子,「自我給少夫人把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想要誇獎少夫人,這幾年來想必是用心保養了的。」

  又瞟了牆邊的佩劍一眼,笑得大有深意,「只看少將軍為了少夫人一病,特地上楊家去找了妹妹千叮萬囑,便知道少夫人婚後想必是琴瑟和諧——這陽氣采益充足,只要適度,少夫人的元氣就會越來越壯實。」

  就算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要在權仲白這一笑中紅了臉不敢出聲,一半是為了權仲白這一笑中的風姿,一半,卻還是為了人並不在跟前的許鳳佳。

  權仲白話鋒一轉,又道,「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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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勝負

  「以少夫人的底子,終究還是不能太過操勞,很多事,少夫人就不要放在心裡了。」權仲白閃了七娘子一眼,說得不動聲色。「不過,畢竟人生在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權某的這番話,少夫人聽過就算了,能不能做得到,也不要太掛懷。」

  和當年理直氣壯地指責七娘子心事過重時比起來,權仲白今日的這一番言語,可以說得上是和藹可親了。

  七娘子想到她當年那樣小小的年紀,就已經是滿肚子的心事,也不禁莞爾一笑,「權先生是越來越寬和了。」

  權仲白眼底也射出了懷念的光——卻似乎是透過七娘子的臉,看向了迢遠的地方,他低聲喃喃,「很多事,終究不是人力可以轉移的。」

  沒有等七娘子回話,便又振奮了精神,沉吟著道,「以少夫人眼前的脈象,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已經需要慎用,免得過猶不及,反而造成虛火旺盛。我這裡給少夫人開幾個方子……以後還是以溫補為主,最重要心裡還是不能太過積鬱,什麼事,都要往寬裡去想。」

  七娘子見他已經起身,便忙道,「權先生請慢一步——」

  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咬著唇又瞥了立夏等人一眼,好容易下了決心,才低聲問,「三年前權先生給小七把脈的時候,曾經說過以我的身體,要生育,恐怕很難……不知道如今小七的情況,是不是可以、可以……」

  權仲白神色一動,不禁細細審視七娘子的面容,又思索了半日,才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許真心的歡悅。「看來,少夫人的日子,過得真的不錯。」

  見七娘子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他又坐了下來,伸手按向七娘子的脈門,一邊扶脈,一邊輕聲道,「當年我為少夫人扶脈後,說出的那一番話,即使是貴府太太,也都露出驚容。唯獨少夫人卻依然坦然自若,不以為意——如今入門不過兩年,就已經為了子息患得患失,想來少夫人與世子爺必定是琴瑟和諧……好,好,少夫人能夠打從心底高興起來,就是最好的藥了。」

  七娘子沒有想到自己當年的表現,權仲白原來已經盡收眼底,想到從前和他談起許鳳佳時,權仲白本人也曾經說過,他並不太喜歡許鳳佳——當時的自己,卻是滿心滿眼的贊同之意。

  她臉上的紅霞就又盛了幾分,囁嚅著謝權仲白,「多謝權先生醫者之心,那樣的小事,你還記在心上。」

  「似少夫人這樣的病人,能夠好轉甚至漸漸痊癒的,其實百中無一。」權仲白一邊把脈,一邊和七娘子閒聊,「不要說別的,就是貴府的五少夫人,也慣有心口疼的毛病。蓋因內宅婦人,心事最多,久而久之,很少有不綿延成疾的。倒是少夫人一直注重保養,這些年來,心事似乎也有所減輕,是以病勢就緩得多了。」

  他猶豫了一下,「不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少夫人的身子骨要完全調養得好,尚需時日。如若可以完全拋開心事,一心一意只是調養身子,大約一年半載,也就更容易有身。若不能,就看少夫人用心如何了,如若用心過度,身子終究帶了孱弱,即使有身,恐怕也……」

  七娘子眉宇一暗,「小七明白權先生的意思了。」

  權仲白笑著挪開手,又寬慰七娘子,「不要緊,就算按照如今這個勢頭,再過上兩三年,少夫人的身子骨也就更壯實了。這種事急也沒有用,少夫人是聰明人,當可明白權某的意思。」

  他為七娘子開了兩張平安方,又笑著止住了七娘子送他出門的動作。「才從慎獨堂出來,一會還要進慎思堂給五少夫人扶脈,就不勞少夫人相送了。」

  像權仲白這樣的名醫難得出診,闔府上下自然是有病的看病,沒病的也想請他去開幾張太平方子。太夫人和許夫人輩分高,小輩們是不敢搶的,四少夫人又仗著自己有喜,硬生生地截去了權仲白。因此權仲白雖然是許鳳佳請來的,但反倒要第四個才到明德堂來。七娘子會意一笑,吩咐立夏,「為我好生送權先生出門。」

  她目送著權仲白行雲流水般的步態,面上始終保持了微笑,等到權仲白出了屋子,才垮下臉來,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說起來,七娘子今年也就是十九歲,生孩子,她倒不著急,不要說兩三年,就是四五年,她都等得起。

  只是這種事,倒不是她一個人不急,就能拖得住的。

  #

  權仲白的來訪,倒是給七娘子添了不少工作——他這兩三年來一次,給眾人都開了新的補身方子,藥材多少都有變換,一時間各屋的主子,多是打發人來問七娘子尋藥材的,又有些家裡沒有儲存,只好到藥房去買。又有四少夫人是最金貴的一個人,權仲白不但給她開了日常的太平方,還開了幾張安胎的方子,囑咐四少夫人一有不對,就請鍾先生來把脈,並酌情服用。四少夫人很是當一回事,才是第二天,就遣人往明德堂跑了幾趟來催藥材,七娘子只得吩咐雷鹹清家的優先加緊採買了一大包藥材進來,分送到各屋去,如此忙亂了兩三天,才算是將府裡的各路神仙都應酬過了。

  因為天氣轉暖,許夫人又從小湯山回來小住,七娘子得了閒,自然也要到清平苑走走,相機與許夫人閒話片刻,這一日恰逢四郎、五郎不用上學,吃過早飯,她便親自帶了兩個孩子,往小萃錦散步進去,打算讓兩個孩子和許夫人親暱親暱。

  四郎、五郎自從上了這三個月的學,倒是個個都一臉小大人的樣子,才在谷雨春分懷中安分待了一會,四郎就先扭動著身子,撒嬌道,「我要自己走!」

  七娘子不禁和谷雨春分相視而笑,「好,四郎自己走。」

  五郎頓時也有樣學樣,扭著身子滑落在地,沒有走幾步,就和四郎互相追逐起來,在迴廊裡鑽來鑽去的,七娘子在後頭輕喝道,「仔細摔著了,可不許哭!」

  兩個孩子對七娘子,倒是要比對谷雨春分更畏懼一些,聽了她的話,都不敢再跑得太快,五郎轉了轉眼珠子,又撲到了七娘子身邊,嬌聲道,「娘,要抱!」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悄然省略了稱呼中的『七』字。

  七娘子看了看兩個孩子,無奈地道,「你們太沉了,我抱不動……你看谷雨姨姨和春分姨姨,也只能抱著你們走幾步路啦。」

  四郎大為得意,「我是大孩子了,我不要娘抱。」五郎便又要去打他,「哥哥欺負人!」

  一行人走得正是熱鬧處,拐角處忽然間就傳來了一聲輕輕的笑,七娘子回頭看時,卻是五少夫人從後頭趕了上來。

  儘管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嫌隙,甚至還撕破過臉皮,但當著孩子和下人們的面,卻也不好做得太過分,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很客氣,彼此行過了禮,五少夫人就笑著逗四郎、五郎,「兩個大孩子,怎麼不到慎思堂找賢姐姐玩去?」

  五郎天真爛漫,笑著道,「賢姐姐嬌滴滴的,動不動就要哭——」

  四郎卻拍了五郎一下,先給五少夫人行禮,「五伯母好!」

  待得五少夫人笑著摸了摸四郎的腦袋,五郎這才如夢初醒,也規規矩矩地給五少夫人行禮,「五伯母好。」

  這才嘰嘰喳喳地道,「上回與賢姐姐玩的時候,我們不小心把她的積木弄沒了一個,賢姐姐哭了呢!我們怕賢姐姐惱了,這一向都不敢請她出來玩。」

  五少夫人捂著嘴笑道,「和賢這丫頭就是愛哭,不要緊,回頭你們下了學,還是邀她進至善堂玩去,她也想你們了。」

  雖說大人之間暗潮洶湧,但第四代的孩子們,倒沒有一點派系的意識。因為至善堂的孩子們年紀大些,因此這幾個月來,四郎、五郎下了學,往往就同堂哥們進至善堂去玩耍,和賢和和婉兩個小女孩,也經常在一邊摻和。幾個孩子們之間很快就親熱了不少。就是七娘子同五少夫人,也都沒有干涉的意思。

  兩撥人一起走了一路,四郎、五郎一長一短地問著五少夫人和賢的事,眼見著走到岔路口。七娘子才笑著問五少夫人,「五嫂這是上樂山居去?」

  五少夫人笑盈盈地道,「是,六弟妹是去清平苑吧?」

  兩人目光相觸,心下都是雪亮:兩房各有靠山,也都各自把靠山的腿,抱得很緊。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又吩咐四郎、五郎,「還不向五伯母道別?」

  四郎、五郎齊聲道,「我們去清平苑了,五伯母再會。」

  這兩個小男孩生得和父母都有幾分相似——說穿了,五娘子和許鳳佳畢竟也是表兄妹,輪廓本來就隱隱有些像——打扮得又清爽齊整,更兼舉止有禮,口齒靈便,就是五少夫人也不由得摸了摸他們的頭,笑著誇七娘子,「六弟妹真是會帶孩子,兩個孩子都教養得很好!」

  她一臉的親熱,又低聲揶揄七娘子,「不過,你自己也要上心,眼看著過門都這幾年了。就是六弟妹不急,我們做嫂子的,也都為你急呢。」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不解,她扇了扇睫毛,見四郎、五郎已經走遠,才壓低了聲音,笑道,「五嫂就放心吧,您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

  說到沒有兒子,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也的確是半斤八兩,從各房的角度來說,六房至少還有兩個男丁,五房卻只有和賢一個女兒。五少夫人會以這一點來攻擊自己,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

  五少夫人眼底火光一閃,她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那京戲一樣的扭扭捏捏的聲調,又蕩了起來。「六弟妹說得對!是我失言了。」

  竟是爽快地道了歉。

  七娘子心底越發是疑雲滿佈:五少夫人可不是四少夫人,心底藏不住一點事,怎麼今兒個表現得處處有異,就像是故意惹人疑竇?

  她按捺下心頭的疑惑,又笑著和五少夫人寒暄了幾句,才獨自趕上了前頭的兩個孩子,又笑著問四郎、五郎,「這是什麼花呀?這是桃花,桃字會不會寫呀?」

  幾個人一路說說笑笑,進了清平苑時,許夫人正在院子裡散步,見到兩個金孫,自然是精神一振,笑著受了幾人的禮,便要抱起四郎,卻是彎腰作勢了半晌,都沒有能抱得動。七娘子又擔心許夫人控著頭久了頭暈,便笑著道,「娘,還是讓丫頭們抱吧!」

  「真是大了大了,從前一兩歲的時候,雖然也胖嘟嘟的,但我抱起來,可是一點都不吃力。」許夫人順勢站起身來,按住七娘子的肩膀,和她感慨,「再過幾年,說不準他們就都要娶親了!」

  七娘子哈哈大笑,「那也還要好些年了。」

  她心中就有了一絲遺憾:眼看著許夫人的意思,是要盡早給兩個孩子娶親生子,以便承繼香火——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至少也要二十歲上,再安排成親,怎麼說都會成熟一些,夫妻之間也能更加和睦。

  只是四郎、五郎畢竟不是親生,很多事,自己也不好說話……

  兩婆媳圍繞著孩子們說了幾句話,許夫人就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袖,先起身進了屋內。

  「范家的親事,你是怎麼看的?」許夫人還是這樣開門見山的脾氣。「我聽說於平自己也很看不上范家,現在國公爺也很煩惱,很怕又重演了於翹的事,那就太難堪了。」

  雖說為怕許夫人擔心,於翹失蹤一事,眾人都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知道。但她畢竟是於翹的嫡母,喪事總要主持,因此許夫人到底還是知道了於翹私奔的內情。此時提到她的名字,語氣中就充滿了冷嘲,七娘子聽著,倒覺得有幾分刺耳,只是想了想,又覺得以許夫人的性子,對於翹感到失望憤怒,實在是人之常情。

  她一下又更明白了於安的意思:對於翹來說,只怕這一番出走,將來即使回來,父親與母親,也都不會再是她的嚴父與慈母了。

  「我也是這幾年來冷眼看著,覺得於平這丫頭心不在小。」她壓下了心底難言的一點悵惘,徐徐開口。「一心想要做誥命夫人,恐怕她就算是肯安安分分地嫁到范家去,心中有了怨氣,和二少爺相處也不會太和睦。萬一說走了嘴,把於翹的事洩露出來……」

  許夫人神色頓時一動。

  於平雖然不是什麼大嘴巴,但性子也的確並不縝密謹慎。夫妻相處是幾十年的事,如若她和范二少爺常常爭吵,很可能激憤之下,會無意間將於翹不肯嫁給范二少爺,寧願逃婚的事說出來。

  「那照你看來,於安如何呢?」她就問七娘子,「這丫頭平時在我身邊倒是很乖巧,我冷眼看來,也是謹慎的性子,至少要比於平好一些。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所求也大……」

  七娘子頓時精神一振。

  她這一生來,是見慣了命運弄人,身邊的人多是難以心想事成,總要委屈自己,去適應長輩的安排。似於安這樣,有所求又能順利實現的,似乎還是第一人。

  她抿唇一笑,輕聲道,「不瞞您說,我就是想到以於平的性子,只怕是不會滿意范家,私底下就探了探於安的口風。小丫頭是一心想要嫁一戶簡單殷實的人家,誥命也好,外貌也罷,都無所謂,最重要是人好,待她也好——」

  許夫人臉上多了幾分滿意,她慢慢地道,「似於安這樣,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頓了頓,又感慨,「也就是她,才能知道范家這門親事的好了。」

  只是許夫人這一句話,於安的事,倒有七八分可成了。

  七娘子心情大好,又奉承著許夫人說了幾句家常話,許夫人才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她,「對了,五房一個通房近日有了胎,你五嫂說,想給她抬個姨娘,這件事,她和你說了沒有?」

  現在執掌家務的是明德堂,五房要抬姨娘,第一人事編制要有變動,第二怎麼說也要賞賜一點東西,再說又是身懷六甲,官中也要作出各種安排。五少夫人當然要派人告訴七娘子一聲,才方便自己動作。

  不過,這也都是細枝末節。

  七娘子望了許夫人一眼,卻是看出了她這份平靜底下隱藏著的一點不滿。

  大家都是媳婦,也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五少夫人就懂得抬舉通房,七娘子呢?

  她忽然間就明白了五少夫人今天的舉動。

  難怪她的心情好成那樣,還主動關心自己的子嗣問題……這是要明目張膽地告訴七娘子,這一招,就是衝著她來的。

  可要應這一招,卻也不是那麼容易。這種事又不能作假,睡了就是睡了,沒睡就是沒睡……

  連許夫人和自己的關係,都禁不住要流露出一點心急。恐怕平國公和太夫人那裡,自己的印象分又要跌了:這一次,五少夫人是不動一兵一將,就已經贏過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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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過了於翹的七七,於安和范家少爺的婚事,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定了下來。

  四少夫人挺著肚子——雖然還沒有顯懷,但她的腰線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來明德堂找七娘子說話,一邊喫茶一邊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於平是個沒福氣的,不論我們怎麼勸,口口聲聲都說,連二姐都不願意,她自然是也不願意的。」

  她是於平的親嫂嫂,有些話,她說得,七娘子卻說不得,只好就笑,「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於平心氣高,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就於平那個長相,難不成還能選進宮裡去?就是還小,不知道這長相究竟不是要緊的,最要緊,還是人好!」

  四少爺單說長相,也的確只是平平。

  這一向四少夫人時常來找七娘子喫茶說話,兩個人之間已經漸漸熟稔,不如一兩年前那樣生疏客套,七娘子看著四少夫人笑了笑,調侃她,「是,就和咱們家四哥一樣,雖然長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進,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頓時滿面春風,卻還知道要謙讓一番,「說到這個疼屋裡人,滿府上下,誰敢和六弟比?別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羨慕你馭夫有術!」

  明德堂裡雖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經過人事的女人,又怎麼不能從這幾個所謂通房的眼角眉梢裡,看出幽怨來?再加上這些貴婦人身邊,是再少不了擅長觀女之術的老媽媽,如此兩相映證。這些通房們到底是真通房還是假通房,又有誰不明白?只是這話到底沒有說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繞著彎兒地來羨慕七娘子。

  說到通房,她嬌艷的臉上又掠過了幾許陰霾,「唉,就是於潛不說話,婆婆又回小湯山去了,我看,沒有兩個月,屋子裡還是得提拔幾個新人。」

  當時的大戶人家,在主母懷孕期間,提拔幾個新的通房,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是四少爺多年在外,唯一一個得寵的通房丫頭,又已經流產死亡,餘下幾個不受寵的呢,也都過了二十五歲:一般通房姨娘們,過了二十五歲要再得寵,也就難了。就是許夫人不管事,四少爺自己不開口,太夫人看在親戚情面上,縱容四少夫人,府裡也總還有平國公這個長輩坐鎮。四少夫人感受到的無形壓力,是決不會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許鳳佳約定,絕不許他和第二個女人牽扯不清,但對著四少夫人,卻不可能把這大逆不道的念頭說出口來。只好含含糊糊地勸四少夫人,「這樣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給別人看的,也要挑一個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別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是蜜罐裡的人,哪裡知道我的苦?」

  她的話裡,就多了幾分苦澀。「現在我不提這件事,於潛也就裝沒事人兒。我要是提拔起來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裡去。可話說到頭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為了服侍他?我要說,又能說什麼呢?」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撫著肚子,臉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愛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惱的樣子來。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中也不乏歎息。

  許於潛對四少夫人也已經夠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著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實在對四少夫人也並不差。就大秦來說,一個男人做到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妻子再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了。

  可是畢竟是齊眉舉案意難平,四少夫人心裡的擔心,絕非無的放矢……不論是按大秦禮制還是社會風俗來說,妻子有孕,提拔屋裡人來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場,要求四少爺不享用她們的服侍。

  雖然心裡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對四少爺終究還是愛多於恨。

  唉,女人還不就是這樣不爭氣,一旦自己沒有自立的資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愛也罷恨也罷,還不是要和他過一輩子?

  果然,四少夫人這麼葳蕤了片刻,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發洩的開口。

  「要不是五房裝什麼大度賢惠,」她恨恨地開了口,「咱們也不至於和今天這樣沒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裡留了種,偏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做出個孟光的樣子來!」

  孟光有沒有主動為梁鴻納妾,那是史無明言的事,七娘子聽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發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徹。」

  進了四月,過了於翹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擺到了明面上來。不但公開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藥,還特地問過了太夫人和平國公,給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許夫人又去小湯山小住,這件事,五少夫人還不能這樣如意。順順當當地就把事情給攤到了平國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幾房的少夫人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還大度地將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兩個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遜色了。

  這一招,本來是衝著七娘子一個人來的,不想卻是也帶累了四少夫人,是以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動的次數就多了不少,言談之間,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

  見到七娘子回得這樣雲淡風輕,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發急了,「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還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討厭……」

  她頓了頓,又勉強地道,「越發說破了,這些年來府裡的爭鬥,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裡的。這件事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當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過來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卻是已經心下雪亮。

  平國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為太夫人一輩子沒有生過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對庶子,對姨娘,總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許夫人娘家強勢,御下手段強勢,當年對姨娘們肯定也很強勢。如果一切可以隨著她的心意來,許鳳佳就算不是行長,至少也是家裡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國公生育了五個庶子……當年兩夫妻之間,肯定沒有少為這件事爭吵。

  有太夫人這個賢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許夫人這個善妒的例子在後,平國公對幾個兒媳婦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話都不說,就讓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顯得面目醜陋起來。

  她偏頭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來。

  「四嫂,這件事,你還是別急。」她低聲安慰四少夫人。「這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你的護身符,該怎麼辦,你心裡不會沒數吧?」

  七娘子說得雖然隱晦,卻是已經一語點醒了四少夫人,她摸著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幾分。

  「六弟妹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個人似乎都亮了起來。「四嫂領你這個情!」

  又不禁有了幾分擔心,「可鍾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麼好說話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鍾先生行醫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鍾先生是斷斷不會壞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親熱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謀!」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高興,太過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過來關心七娘子,「那你該怎麼辦呢?我看這一向,公公對你的態度,可是淡了不少,雖然還沒有明著訓斥你,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可不好聽。」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緊,這樣的暗箭,我受得慣了。」

  她的表情裡,似乎還帶了隱隱的不屑。

  四少夫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把要出口的話給嚥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緊,你還年輕,就是這幾年不能生,將來也——」

  她的語調多了幾分勉強的輕快,似乎這安慰,連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不對。

  什麼叫做這幾年不能生?

  這件事,可只有權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許鳳佳,七娘子都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他。

  她一下變幻了姿勢,顯出了一臉的迷惑,「這幾年不能生?這又是為什麼?雖然世子這一向忙,我們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驚訝,「你不知道?」

  她壓低了聲音,「我也是聽五房的小丫鬟說的,說是上回權先生來給五房扶脈的時候,無意間提到幾句,說『你和貴府的世子夫人是一個毛病,都是思慮過甚,不容易有胎,要將養幾年,才方便懷孕』。似乎權先生又說了幾句,說你這幾年都要好生靜養,不能太過勞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盡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頭的惱怒,使得它不至於蔓延到了臉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權仲白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難怪,雖然有五房的喜訊,但平國公的臉也實在變得太快了些……這些天來,五少夫人恐怕是沒有少分享這個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黃浦居然都茫然無知,被蒙在了鼓裡。

  「這是誰說的話!」七娘子故意惱怒地抬高了聲調,「真是血口噴人,權先生說我思慮過甚,就是因為管家辛苦……沒想到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私底下還要被人編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經有了七分惱恨,四少夫人忙就勸她,「傻丫頭,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們少年夫妻,正是情濃的時候,快加把勁,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總是無所謂的事。」

  她又傷心起來。「倒是比我強些,這一胎要不是男孩兒,我也繃不住了,總是要給你四哥添幾個房裡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了激盪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聲道,「不要緊,只要四哥心裡還是向著你,就比什麼都強了。」

  卻是話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說錯了話。

  如果心裡向著四少夫人就夠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許鳳佳寵幸別的通房?這話也實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並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鳴鐘,就站起身來,張羅著和七娘子一道進樂山居請安,「咱們今兒早點過去,別讓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賣弄她那個通房!」

  因為廣州一帶事情隨著孫立泉出海在即,漸漸少得多了,許鳳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揮所做事,這一向倒是可以按時回來吃晚飯,七娘子就有了些猶豫,想要等許鳳佳一道過去。

  不過,看四少夫人已經不由分說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軟了起來。

  四少爺就沒有許鳳佳那麼顧家了,是一心撲在了差事上,又很積極於和同儕們打關係,聽說這一向是經常三更半夜才回來……

  在這個家裡,四少夫人也實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爺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腳步,趕上了四少夫人,一邊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會兒四郎、五郎要是回來,你帶著谷雨春分,把他們送進樂山居來……世子爺要是回來了,也讓他自個兒進樂山居就是了。」

  #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雖然到得早,但今兒卻還有人比她們到得更早。——平國公今天也進樂山居來,向太夫人問好。

  見到這兩個兒媳婦,太夫人是一臉和藹的笑意,「來了?莫氏也實在太勤勉了,說了你還是安心養胎,老婆子這裡,愛來就來,若是不舒服就別來了,偏偏還是每天過來,也不嫌折騰!」

  這責怪裡就含了幾分親暱:四少夫人畢竟是太夫人的娘家親戚,儘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對四房卻從來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臉的笑,她作勢要給兩個長輩請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親親熱熱地鑽到了太夫人身側,和她撒嬌,「這一天不見老祖宗呀,我心裡就想得慌,到了要請安的時候,在屋裡轉著轉著,就覺得心裡有件事,怎麼都坐不安生,非得過來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話人人愛聽,太夫人臉上頓時現出了和藹的笑,她將四少夫人摟在懷裡,一長一短地問她每日裡的飲食起居,兩個人說得熱鬧,有意無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沒有四少夫人那樣好的待遇了,她規規矩矩地給太夫人、平國公請了安,便在下首枯坐:雖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說得熱鬧,但平國公卻似乎沒有說話的興趣,他正端坐椅上,手裡握著一杯茶,也不知道出著哪一門的神。

  好在沒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帶著成班孩子殺到:如今放了學,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個人去至善堂看著四郎、五郎,免得兩個孩子玩得太開心,不願意回明德堂吃晚飯。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又是直接從至善堂過樂山居,她連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邊,掏出手帕揩掉了兩人臉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來的?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沒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撲去給太夫人請安,「曾祖母!」接著就是平國公,「祖父!」

  平國公倒是難得地露了笑臉,抱著兩個孩子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幾兄弟也都下值進來,還有於寧於泰、於平於安也都到了,小花廳裡頓時一片熱鬧,太夫人環視一周,才笑著道,「從前覺得小花廳已經夠大了,今日看來,以後府內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夠坐!」

  開枝散葉人丁繁衍,這當然是喜事,平國公臉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著問於安,「怎麼樣,開始繡嫁妝了沒有?」

  廳內頓時就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笑聲。

  說了一會話,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眾人也就陸陸續續起身告辭,五少夫人又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庫裡可還有安胎萬全神應湯的幾味藥材?我記得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庫裡還是蠻多的。」

  七娘子心中惱怒,面上卻還是不露聲色,「這倒是要問媽媽們了,我平時也不大去庫房,五嫂若要,回頭把藥材寫來,有就送來,沒有,就讓人買去。」

  五少夫人就笑著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預備著,心裡也安穩。」

  她和五少爺相視一笑,便轉身離去,七娘子拉了拉許鳳佳,也回身要走時,平國公忽然道,「韓氏、莫氏、張氏、楊氏等等。」

  幾個媳婦們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邊身子,甚至都出了門。

  平國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閩越王前些日子,給我們家送了七八個侍女,這是王爺的好意,我們當然不能辭。不過,我年紀大了,你們幾個兄弟又都還小,也沒到放屋裡人的時候。白養著也沒有這個道理,索性你們個人領走,放在屋裡使用。——一會兒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這件事,就讓楊氏來安排吧。」

  眾人的眼光,頓時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覺得心底一股鬱怒之氣,猛地竄了起來,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話,忽然覺得許鳳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納通房,許鳳佳的壓力未必比自己小。

  當面和平國公衝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著道,「父親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掃五少夫人,也不等對方反應,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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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樂山居出來,七娘子就笑著問,「誰被我牽著走?」

  四郎、五郎都歡呼起來,爭前恐後地去拉七娘子的手,許鳳佳在一邊抱著手笑道,「好哇,那誰要牽我的手?」

  五郎因為離許鳳佳比較近,因此一下就撲到了許鳳佳腿邊,咯咯笑道,「我要,我要。」

  許鳳佳人生得高,彎腰牽著孩子,其實並不太方便,他索性將五郎抱了起來,五郎就居高臨下地笑四郎,「哥哥比我矮!」

  四郎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不服氣,他看了看七娘子,卻沒有吭聲。

  七娘子如此玲瓏的一個人,又怎麼不知道四郎的心思?她彎下腰來,吃力地將四郎抱起來,四郎頓時神氣活現,「現在就比你高了!」

  一家人說說笑笑,中途又繞到流觴館附近去看了一會兒桃花,等到進明德堂的時候,平國公已經遣人送了八個千嬌百媚的侍女進來,一進門,七娘子就有目眩神迷之感,她怔了怔,才笑著問立夏,「怎麼不帶到屋裡去,就這樣在正屋裡杵著,算什麼事呢?」

  立夏就笑著解釋,「也是剛被送進來的,奴婢問了問,還都沒有吃過晚飯呢,正想問少夫人,是領下去吃了晚飯再送進來,還是現在先挑選了,就便送到各屋裡去,讓各屋安排。」

  七娘子掃了許鳳佳一眼,見許鳳佳漫不經心,已經抱著五郎,牽著四郎轉進了西翼,她便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

  美色當前,要說完全不動心,那連她都不會相信。但許鳳佳還真是一諾千金,這一年多以來,雖然也偶然會打量幾個美婢,但在行動上,卻是連七娘子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她遊目四顧,見這八名少女,不論是體態還是樣貌,幾乎都是盡善盡美,彼此之間各有千秋,也說不出是誰更美貌一些。就是螞蟻神態,也都是一般的老實本分,如同鵪鶉一般。便隨手指了兩個面相最為圓潤的美婢,道,「我們明德堂就留這兩個伺候吧。你讓劉媽媽和毛媽媽把這群人送到至善堂去,等大哥大嫂挑過了,再送到四哥論壇那裡,最後剩下的兩個就直接送給慎思堂了。就說其實都差不多,也不知道性子,因為先送來我們這裡,就偏了我們先挑,若是五哥五嫂首發不喜歡,隨時來換就是了。」

  她這一番安排,倒是有些霸道:平國公送人到明德堂,是因為內院的事,現在是七娘子做主。但七娘子做主,卻並不意味著六房可以先挑。立夏不禁換上憂色,望了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見七娘子不以為意,她就笑著轉過身,沖那兩個美婢招了招手,道,「我先打發你們去吃晚飯吧。——中元,你來。」

  又帶著剩下的六名婢女,出了屋子。中元也笑盈盈地跑上前來,將這兩位千嬌百媚的小姑娘帶了下去,一頭走,一頭笑著問,「你們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到京城多久了?京城官話聽得明白嗎?」

  中元性子又活潑,又最大方,是個自來熟。讓她來套兩個小姑娘的底,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七娘子微微一笑,也進了西三間,上元等人自然服侍她洗手換衣服,谷雨春分又把四郎、五郎帶下去吃飯,等七娘子從淨房出來,許鳳佳也已經梳洗過了,盤坐在炕前,似笑非笑地拿著一封信,正在端詳。

  這封信雖然沒有封口滴蠟,但卻也沒有被拆開過,信封口還是微微地粘合在一起,見到七娘子出來,許先生就笑著把信丟給她,「私相授受到這個地步,我還是生平僅見,居然要我這個做夫君的,來為你們傳信。」

  他這樣一說,七娘子頓時知道是封錦的來信,她挑起眉毛,半帶了疑惑。「以表哥的身份,和我私相授受倒是無妨的,私底下給你遞信,萬一被人知道了,豈不是於彼此都有礙?」

  「那倒是不妨事的。」許鳳佳微微冷笑。「我們倆現在也算是明面上有了一點交情:上頭的那位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封子繡沒有多少親戚朋友,多一門外戚,對他來說,也是好事。」

  七娘子心頭雪亮:自從牛淑妃生產,六娘子有孕,皇上又是幾個月都沒有召人侍寢,反而是封錦時常進宮,雖說不知道有沒有留,但這裡頭的彎彎繞繞,眾人心裡也都是有數的。

  她一邊拆信,一邊道,「對了,剛才進來那兩個小姑娘,你看怎麼安排為好?」

  許鳳佳卻伸手過來,擰了擰她的臉蛋,才道,「你說這話,自己不覺得沒有意思?反正你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就是要我現在退掉,我也立刻就退。」

  「我倒是想讓你立刻退了。」七娘子似笑非笑,「不過,現在公公的臉色就那麼難看,恐怕你再這樣一退,婆婆又不在家,我在這個家裡,竟是要無立足地。我打發她們去和毛姨娘住,你看好不好?」

  許鳳佳頓時沉下臉來。「父親這麼大把年紀了,難道竟還不自重身份,居然會給你氣受?」

  他公務忙碌,連日來都不在家中,七娘子也很少拿家裡的事煩他,許鳳佳有這一問,倒是並不稀奇。七娘子搖頭笑道,「明面上,當然還是那樣和氣,不過私底下臉色難看一點,也就是了。」

  許鳳佳神色頓時陰霾了幾分,恨恨地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再說什麼,過了一會,才道,「能忍就忍吧,老頭子年紀大了,脾氣總是有幾分古怪。」

  只看以許鳳佳的嫡子螞蟻身份,還要到前線去用功勞來證明自己的身份,才能得封世子,就知道平國公與他決不會太過親近。七娘子也無意再挑撥離間,使得兩人論壇更加疏遠,她微笑起來,「公公是心疼你被我鉗制得厲害,給我一點氣受,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他也不能把你押到別人首發的床上去,一點氣算什麼,忍得了。」

  她一邊說,一邊拆開信封,抽出信紙來看,才看了幾行字,就不禁挺直了脊背,面露驚容。

  許鳳佳本來還要再回幾句話,見七娘子如此反常,頓時就沒了聲音。七娘子卻也一下反應過來,將信紙送到了許鳳佳跟前,低沉地道,「你自己看吧。對這個人,你有印象沒有。」

  許鳳佳一掃信紙,先還有些不以為然,可再一凝眸細看,頓時也就露出了驚異。

  #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四少夫人就在小萃錦裡趕上了七娘子。

  「公公真是好安排。」四少夫人一臉的氣鼓鼓,「我們家那位,昨晚上才到手,立刻就收用了一個。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不賢惠,不肯給他納通房……」

  七娘子滿心裡都是事,提到通房兩個字,才記起來昨晚平國公往各屋裡送人的事,她不禁略帶嘲諷地笑了,安慰四少夫人,「四嫂還是先養胎為上,別太動情緒,免得孩子在肚子裡感覺到了,又不安生。」

  幾句話就說得四少夫人回嗔作喜,露出了笑臉,「說得是,還是先養胎為上!」

  她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笑得心照不宣,又回過頭來問七娘子,「六弟如何,有沒有被那幾個小妖精迷住?我身邊的人說,就是揚州最好的瘦馬,也比不上閩越王調教出來的美人兒……」

  見七娘子神色淡定從容,她的聲音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覺,又是一臉的艷羨,「唉,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調。教的,六弟竟是如和尚一般,可以坐懷不亂?」

  兩妯娌正在閒話,身後腳步輕輕,回頭看時,卻是五少夫人也到了。

  見到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就是一臉的不痛快,她哼了一聲,不情願地招呼,「是五弟妹呀,怎麼,今早五弟沒有進來,敢是昨晚得了——」

  七娘子蹙了蹙眉,拉了拉四少夫人的手肘,低聲道,「四嫂!」

  大家大族,就是再有衝突,也不至於要到這份上。

  四少夫人一把甩開七娘子的手,反而來了勁,加大了聲量,「六弟妹,你不用拉我,我們家五弟妹是有名的賢惠人,怎麼和我們似的,小肚雞腸專會吃醋?她是巴不得五弟天天往別人床上爬!」

  就是以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城府,亦不由得為四少夫人粗俗的言辭,微微露出了尷尬。

  五少夫人當然不可能就這樣低眉順眼地被四少夫人明褒暗貶,她抬了抬眉毛,文雅地捂嘴笑了,「四嫂這話說得就沒意思了,唉,也是怨我,這麼多年來,除了和賢之外,竟是沒有給五房添個一兒半女的。眼看著五少爺也那樣大了,不多添幾個房裡人,又怎麼行呢?」

  她的聲調還是那樣悠悠蕩蕩,捏著嗓子婉婉轉轉,似乎是一點都沒有被四少夫人的言語觸怒。

  七娘子不禁就在心裡歎了一口氣:說到詞鋒,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真是比都沒得比。五少夫人的每一句話,還不都是指桑罵槐,笑四少夫人這麼多年都沒有生育?

  四少夫人卻也決不是省油的燈,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五弟妹,你話裡的意思,四嫂很明白。這是嫌你四嫂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消息。」

  她也學著五少夫人的樣子,捂著嘴微微笑了。「不過你四哥這些年來鎮守邊關,我就如婆婆當年一般,在京城候著,夫妻分離,沒有消息也是沒奈何的事。五弟妹你這是村我,還是村婆婆呀?」

  不等五少夫人回話,她又搶著道,「噢,我倒是忘了,就是祖母當年,也是三十歲上才有的姑姑,五弟妹你這話,倒是挺有意思的!」

  五少夫人神色頓時一變。

  妯娌之間有一點紛爭,互相拌嘴,也是很正常的事,可這紛爭裡若是牽扯到長輩,那意味可就大不一樣了。四少夫人生拉硬扯,硬是把自己和許夫人、太夫人聯繫起來,倒顯得五少夫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些年來和丈夫長相廝守,也都沒有兒女,還要來笑話征婦,就顯得她又小氣,又刻薄。

  更可慮者,七娘子這個許夫人的嫡系,可就在一邊聽著呢。要是在許夫人跟前學了嘴,許夫人一生氣——偏巧她如今身子骨又好些了——要為難一個兒媳婦,還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不禁掃了七娘子一眼,心下倒是有了些後悔:沒想到莫氏這樣小肚雞腸……

  七娘子卻也聯想到了四少夫人對她吐露的往事。

  一個懷孕的通房,也要使手段除去了她,不惜為此交換條件,誣陷大少夫人,將她看賬的事傳揚出來,使得五少夫人成功上位……

  四少夫人平時雖然粗,但其實也是粗中有細,否則也當不上許家的四少夫人。場面上的事,她一向很注意敷衍,即使和五房有爭寵之嫌,但從來也很少這樣當著面去村五少夫人。

  看來,四少夫人的逆鱗,也真的就只有屋裡人這三個字了。

  她就笑著打起了圓場,「好啦,開開玩笑的事,兩個嫂嫂還越說越真了?眼看著就到點了,還是快進樂山居去吧。」

  又掃了身邊的幾個下人一眼,輕聲道,「今兒的事,要是傳出去一個字……」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也都一下回過神來。

  這麼尷尬的事要是傳出去了,真是誰都沒有臉。

  兩邊就都順著七娘子的話往下說,一邊互相賠罪,一邊嚴厲地叮囑自己的隨從,「要是對人提起一個字——」

  七娘子又明知故問,「說起來,今早怎麼不見四哥、五哥?」

  「今天朔望朝會,六弟妹忘了?」五少夫人就搶著接了話,「就是父親也都一早起床出去了吧。怎麼,六弟妹沒有起來打發世子出門?」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睡得遲,今早迷迷糊糊的,似乎聽到他起來了,卻沒有被吵醒。」

  四少夫人笑了,「六弟真是疼六弟妹!」

  沒有多久,三個妯娌又是言笑晏晏、一團和氣。

  #

  進樂山居給太夫人請過了安,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就先都出了屋子,太夫人又命七娘子留下來,和她商議於安的陪嫁。

  「難得這孩子懂事。」太夫人很有幾分感慨,「也不嫌棄范家二少爺的長相,倒是要比於翹、於平都來得更貼心一些。我想著,這陪嫁多算她一點,就把於翹沒有來得及使的東西,都給了她吧?」

  沒想到於安得償所願之餘,還得到了太夫人的好感,這倒是意外之喜。

  七娘子從善如流,「於安是個省事的,就是母親也念叨著,要多給她一些嫁妝,也免得讓范家小瞧了去……既然祖母也是這個意思,小七回頭就擬出單子來,送給祖母過目。」

  太夫人嗯了一聲,又道,「不過,於安到底是妹妹,於平還沒有說親,她就要出嫁,說出去也不好聽。偏巧你四嫂最近又不好操心,少不得你多留心,這幾個月,最好能為於平也物色一門婚事。還有於寧於泰,也都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了。你這個做世子夫人的,也不要放鬆。」

  她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笑著問,「怎麼樣,那兩個屋裡人,世子還中意吧?」

  說是為了於安的陪嫁,原來還是在這裡等著呢。明裡暗裡,就是對準自己的這根軟肋,戳個沒完……

  七娘子心頭一陣煩惡,她淡淡地道,「看世子爺的樣子,倒還是挺中意的。不過最近所裡忙,他也沒有心思想這些。」

  太夫人也淡淡地嗯了一聲,神色不見喜怒,「那就好,你是個賢惠人,多餘的話,祖母也不說了。該怎麼做,你自己心裡清楚。」

  七娘子扯了扯唇,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她站起身告辭,「家裡還有很多事……」

  「你去,你去。」太夫人也笑了起來。「家裡事多,你心思又重,也要善自保養,別坐下病了!」

  只看這句話,就知道五少夫人到底還是把權仲白的話,吹到了太夫人的耳朵裡。

  七娘子就像是沒有聽懂太夫人的意思一樣,徐徐地出了樂山居,帶著上元一路漫步回了明德堂。

  一進明德堂,她的臉色就變了,幾乎是有幾分生氣地問,「人呢,帶進府了沒有?」

  立夏趕忙迎了上來,低聲道,「一共十八個人,全都帶進來了,現在都鎖在偏院裡呢。」

  七娘子面沉似水。「你去準備一下,早上的事情一完,我就進偏院去。」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再不鬧騰鬧騰,恐怕有人是真要忘了,我進許家來,也不是專為了給他們揉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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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過了新年,七娘子便陸陸續續,將平時冷眼看著沒有能力,又或者是和五房走得太近的媽媽們,都換了差使。如今明德堂裡進進出出的管事媽媽,無一不是陪了十二萬分小心,辦事戰戰兢兢不說,就是私底下也都不敢有一句不好聽的話,唯恐被誰私底下記在了檔案裡,呈到七娘子跟前去,反而鬧得大家難堪。

  也正是因此,許家的家事,七娘子就處理得很順了。這一向要不是四少夫人變著法子要這要那,五房也不稍停,她也就是每天早上撥出一個時辰左右來聽眾媽媽們的報告,再隨時抽查呈上來的報告,一天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事。

  因為有了這記檔法,平時大小事務,需要的時候一查就清楚,就是人情往來等,也都是有舊例在先,甚至連緣由分寸都是清清楚楚記載在冊,七娘子可以隨時查閱:在人情上,就更少事情了。

  今日四少夫人心緒不佳,估計是才回慎獨堂,就鬧起了不舒服,又派人到明德堂來,請七娘子派人去找鍾大夫。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吩咐下人從速去請,又發落了幾樁小事,於是眾媽媽各歸各位,各自忙碌。七娘子又叫老媽媽,「老媽媽留一留。」

  如今老媽媽儼然已經是七娘子身邊的重臣,許夫人到小湯山休養時,她按例只是跟去伺候幾天,就要回來在七娘子身邊聽用:著實是清平苑一派中最得意的人物。聽見七娘子叫她,她忙堆出了一臉的笑,待得人散盡了,便輕聲問,「少夫人有什麼吩咐?」

  七娘子沖立夏擺了擺頭,立夏等人頓時會意,便魚貫退出了屋子,又合上屋門。她這才低聲道,「我昨兒已經吩咐下去,到母親的陪嫁莊子裡,把明德堂原來服侍的十五個下人,全都押到了偏院裡關著。」

  只是這一句話,已經使老媽媽悚然動容。

  七娘子過門也有一年半,距離五娘子遇害,也已經三年多了。

  三年之後,這一樁曾經鬧得許家上下腥風血雨的血案,也終於要再見天日了。

  她不禁有了些瑟縮,見七娘子面色淡然,又忍不住進言,「少夫人是否要再緩一段時間……不說別的,眼下國公爺、太夫人,都……」

  「今兒這件事,明兒那件事。」七娘子容色平靜。「居家過日子,瑣事是永遠都沒有盡頭的。如果為了這樣的事,緩下了腳步,恐怕有意無意,這種事永遠不會消停。」

  不等老媽媽回話,她便續道,「當年查案的時候,老媽媽想必是隨侍在側的。對這些下人們受審時的表現,心裡還有印象嗎?」

  她這一問,倒是把老媽媽問懵了。七娘子見老媽媽眨著眼睛,一時答不上來,便又補充,「譬如說,誰更禁得住嚴刑拷打一些,誰又更軟弱一些,一吃刑罰,就胡言亂語起來……」

  老媽媽這才恍然大悟:七娘子這是要來摸一摸明德堂諸人的底細了。

  她頓時換了神色,坐直了身子,挨個兒數了起來。「院子裡灑掃的四個小丫鬟,分別叫……」

  七娘子一邊聽,一邊用鵝毛筆在大冊子裡做著筆記。等了半晌,老媽媽才說到了小松花。

  「她全家都是夫人院子裡出來的,說起來,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老媽媽臉上多少有些心疼,「不過夫人也沒有留情,上了夾板,又拉出去在碎瓷片上跪過。這丫頭倒也很硬氣,並不曾求饒,問什麼,都說得很清楚,那兩天她腹瀉,只是出過兩次差事,第一次是到清平苑去拿藥,第二次是為去世的少夫人傳話,讓下頭人預備上廣福觀去還神。然後就告假回下處休息了,別的事,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頓了頓,又道,「少夫人也知道,多得是人受不過刑,或者是認了,或者是胡亂攀咬一個共事者,這十多個人裡,也就只有她是不肯攀咬的。傳出去,倒都說是家裡教得好。」

  這是在影影綽綽地為小松花求情兼開脫了,看來,老媽媽對肖家的不對,是一點察覺都沒有。

  也對,畢竟肖家手腳極為利落,就是自己,又何嘗不是求助於封錦,才得到了那樣一條寶貴的線索?

  七娘子面上絲毫不露痕跡,她利落地記下了老媽媽所說的幾個細節,又笑著問,「這樣說,她倒算是難得的了。媽媽既然是看著她長大的,知不知道她家裡人現在都在做什麼?」

  老媽媽回憶了片刻,才道,「那倒不大清楚,她父母雖然說不上太笨,但也絕不聰明,父親似乎是在外院做個小小的管事,曾經在賬房做過一段,因為帳上出了錯,夫人覺得沒有面子,就讓他到馬廄裡管事去了。母親一直在洗衣房裡做個小頭兒,也不是什麼精明的人,似乎這一向,少夫人是連照面都沒有打過。」

  世家大族,家人不知凡百,要瞻仰七娘子的長相,還真得有幾分臉面才行。七娘子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反倒是老媽媽想了半日,又道,「噢,她還有個姐姐,不過當時到了年紀進府的時候,因為當年人多,肖家又沒有多少臉面,就沒能進府服侍。在外住了幾年,求了臉面放出去,似乎嫁了個外鄉人,這些年來倒也很少回娘家來。」

  七娘子這才真正滿意:老媽媽若是沒有提到這個肖大妞,或者也可以說是年老不記事,但終究還是多了幾分嫌疑。眼下連肖大妞都說出來了,可見她的確也就知道這麼多。

  她沒有再問,而是不動聲色地示意老媽媽跳到了下一個人身上。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已經是密密麻麻地寫了幾張紙,七娘子這才端起茶碗笑道,「好,媽媽真是幫了大忙了。」

  她露出送客之意,老媽媽自然也不敢多留,連忙起身道,「少夫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老身就告辭了。」

  她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看了看七娘子,嘴唇翕動,片刻後終於忍不住道,「少夫人,家和萬事興,這件事,依老身的一點微末見識……恐怕,還是要辦得慢一點。以國公爺的性子,恐怕在二姑娘的喪事上,已經對少夫人有了成見,又兼這通房的事……少夫人若是不小心行事,恐怕親者痛,仇者快哩!」

  老媽媽真不愧是許夫人身邊的大拿,這一番話,是說到了七娘子的心坎裡。

  不過,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也足以見得老媽媽是並不看好七娘子能查出真兇,更認為現在還沒到查出真兇的時候:五少夫人還沒有被完全斗倒,眼看著,又得到了兩個長輩的歡心……

  七娘子就微笑道,「我明白媽媽的好意。」

  她站起身來,輕鬆地合上了手中的書冊,「不過這件事,小七心裡也已經有了一點底,媽媽就只管等著瞧吧。」

  老媽媽不禁感到一股深深的疑惑,這疑惑中,又含了罕見的興奮,她嚥了咽吐沫,由衷地道。「以少夫人的手段,老身想,往後這段日子,府裡的確是有熱鬧瞧了。」

  #

  送走老媽媽,七娘子片刻都未曾耽擱,便進了明德堂偏院。

  平國公府的建築很有北方特點,四平八穩互為對稱,明德堂身為府中西翼建築群的中心,不但主建築佔地闊大,就連偏院、邊廂,都要比至善堂等建築物更大一些。迄今還有兩個偏院平時無人居住,只是堆放著七娘子和五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就隨手撿了一個偏院,開了屋子將這十多個下人們鎖在裡頭,又安排了兩個凶神惡煞的老媽媽看守,她自己進了屋子,隔著窗戶審視了眾人幾眼,便進了立夏等人一早佈置好的審訊室。

  這是她參考著腦中殘留的一點印象,指導幾個丫鬟佈置出來的,屋內除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並一盞油燈之外別無他物,就是窗戶,也都用黑紙糊死了,即使是白日走進去也必須點燈。

  七娘子進去看了看,倒是十分滿意,又讓立夏和上元,「你們就在門口守著,我沒有喊人,就別進來。」

  便在椅子上坐了,又調整著燈光的方向,這才滿意地拿出鵝毛筆,吩咐道,「帶人進來吧——記得,把小松花安排在第七八個。」

  立夏和上元自然隨了吩咐行事,不多時,便帶進了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婆子。

  七娘子調整了一下燈光,使得油燈的光芒,直打到了那婆子的面上,這才不冷不熱地問,「你是江媽媽?」

  「你在明德堂裡,都是做什麼的?」

  如此盤問了一番,見那婆子答的和資料上記載的並無半點不同,又翻閱了一下手冊,見其家人這兩年來,舉止也十分正常,便又合上冊子,問她,「明德堂裡的事,你有什麼話好說的?」

  那婆子只是搖頭,又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起來,低聲央求道,「少夫人,奴婢實在沒有多少好說的了。若是少夫人不信,請儘管逼供,奴婢也沒有二話……」

  她不顧自己帶著的手銬腳鐐,忽然一下趴到了地上,慘聲請求,「只是奴婢的一兒一女,還請少夫人手下留情,不要牽連過去。奴婢來世做牛做馬,都念您的恩情——」

  七娘子不禁泛起了一陣噁心,只覺得頭暈目眩,胃中翻攪,她扭過頭去,淡淡地道,「如你的確無辜,非但你的兒女,連你都會無事——現在,出去吧。」

  雖說她也很清楚,自己所處的地位,一應榮華富貴,都是靠壓迫剝削下等階層得來的享受。但再明白這個道理,也沒有目睹眼前的慘象,來得更加刺激。

  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涼氣,又平復了一下心情,才揚聲吩咐立夏。「把下一個人帶進來!」

  如此又審訊過了幾人,七娘子一一與冊子上的信息對照,也不禁佩服老媽媽:這些人的性格與反應,她是一點都沒有記錯。看來當時審訊,老媽媽的確也是下了心機的。

  當然,既然反應相同,這些人的口供也就都沒有太大的價值了。畢竟對於她們來說,當天一直到事發為止,都是極為普通平淡的一天,眾人各司其職,是既沒有任何反常之處,也沒有任何可以留心的小破綻。

  七娘子也不動聲色,只是認真地記下了幾人的供詞,又耐心地審訊了幾人,終於等到了她今日的主要目的。

  小松花是第八個被帶進屋中的。

  這個小丫鬟生得很是清秀,雖然說不上漂亮,但至少長相端正,即使在鄉下做了兩三年的農活,她的氣質也還是很乾淨,身上穿的戴的,雖然樸素,但也很得體。要比一些不大講究的中年媽媽們更能上得了檯面——這些人三年來一直被關在許夫人的陪嫁莊子裡,自然稱不上得意,有些媽媽們身上的衣服,也就比街上的遊民要光鮮一點兒。

  她自然也戴著手銬腳鏈,給七娘子行了禮之後,便跪在當地,垂著頭等七娘子問話。七娘子居高臨下,細細地打量了她許久,她也沒有任何異動。

  沉得住氣,看著理智清醒……

  七娘子不禁暗自皺起眉頭,旋又釋然:如果她靠不住,又怎麼能勝任下毒的工作。

  她就緩緩地問,「你叫什麼。」

  小松花動了動,輕聲回答,「奴婢小松花,家裡姓肖。」

  只是回答了這一句,便不再有多餘的反應。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道,「事發當天,你在做什麼?」

  「奴婢因為身上不好,有些腹瀉,上午在下處休息,到了下午,才進屋裡服侍。」小松花緩緩敘述。

  又是沒有多餘的話。

  七娘子對比了一下她的敘述,見老媽媽的回憶中也是這個資料,她點了點頭,問,「那麼事發前一天,你又做了什麼事?」

  小松花露出思索之色,她大膽地抬起頭來,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運足目力望過去,這才發覺,在這一瞥中,這丫頭到底是露出了幾許深思。

  「奴婢記不清了。」又過了一會,小松花才吶吶地道,「似乎就是在院子裡打下手來著,因為去世的少夫人事情多,也為她跑了幾次腿。」

  「聽她們說,你有為五姐去清平苑拿藥。」七娘子緊盯著小松花,「是不是?」

  小松花又偏頭沉思了片刻,她低聲承認,「是。」

  「知道拿的是什麼藥嗎?」七娘子拖慢了聲音。

  小松花卻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倒是不大清楚。」

  她又補充說明,「因為一些藥,明德堂裡是沒有的,鍾先生來開了方子,我們是現去從前少夫人的陪嫁裡找,若是找到了不好,就現往清平苑裡去尋。依稀記得那兩三天裡,就是奴婢,也已經往清平苑走了十多次拿藥。大約在事發前一天,奴婢也走過兩三次取藥了。只記得一次是拿的黨參,還有一次拿的是黃苓,餘下一兩次,就記得不大分明了。」

  只聽小松花的解釋,七娘子真是絲毫不會懷疑到她頭上來:這小丫頭非但鎮定得不得了,一應回答,全都層次分明,輕重得當。是又描繪出了當時的情景,又巧妙地將自己開脫了出來。

  她興味地嗯了一聲,又跳了話題,「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小松花顯然怔了一怔,才迅速地答,「奴婢家裡還有父母,和一個已經成親的姐姐。父肖大龍……」

  她又將家人介紹了一遍,說法和老媽媽的並沒有多少不同,只是添了一些揣測用詞,「因為一向和外人沒有接觸,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這個樣子。」

  「你姐姐什麼時候出嫁的,嫁給了誰?」七娘子一邊在冊子上寫字,一邊就漫不經心地問。

  小松花的回答來得也很迅速,「是街坊上來尋工的一個外鄉人,因為見到姐姐,很是喜歡,便托了媒婆來。婚後不久便回鄉去了,只知道姐夫姓邱,叫什麼倒是不知道……當時已經進了府中服侍,和家裡的來往也就少了很多。」

  七娘子就抬起半邊臉,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小松花。「叫什麼倒不知道?你姐夫叫邱十三,你難道不知道嗎?諢號老蚯蚓,在廣州當百戶的……你們家也難得有一門體面的親戚,你不會忘得這麼快吧?」

  小松花臉上閃過了一絲驚異,她偏著頭想了想,又現出了疑惑之色,慢吞吞地道,「奴婢不大知道少夫人的意思……奴婢的姐夫是河北人,是不是有老蚯蚓這個諢號,奴婢也——」

  七娘子瞇起眼,往後靠到了椅背上,上下打量著小松花,半晌才笑道,「好,敬酒不吃吃罰酒,看來,我不用點手段,你也不會說實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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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沒有和小松花再廢話下去。

  當時鬧成那個樣子,小松花作為有資格接觸到藥材的丫鬟,老媽媽就是再喜歡她,肯定也不會徇私心軟,獨獨跳過她一個人不去刑求。

  而這丫頭能熬得過事情剛發作時候的酷刑,現在經過三年,肖家該得的好處想必是也得了,小松花只怕就等著自己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到最後只好把所有人一放了事,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耐受酷刑的決心只會更高,再說,這時候逼得緊了,她隨口編一個主使者,自己再一當真,往下追查,把動靜鬧了大,若是最後沒有個結果,只怕在平國公府裡只會更舉步維艱。

  七娘子靜靜地坐了一會,在黑暗中打量著小松花平靜的神色,在心底又歎了一口氣。

  這樣的人才,五娘子不能收為己用,反而讓她成為了自己致死的因由,也只能說是命運弄人了。世子夫人的位置雖好,沒有一點本事,恐怕還真的坐不住。

  「立夏進來。」她揚聲吩咐。

  立夏應聲而入,在七娘子身邊恭敬地跪了下來,「少夫人有何吩咐?」

  「你再帶一盞燈進來。」七娘子緩緩道,「把她綁在椅子上,兩盞燈對著臉照,絕不許滅,不許吃飯,一天只喝一碗底的水,一天不招,就一天不許睡覺。找兩個婆子,寸步不離地盯著她看,有閉眼就照臉抽一巴掌,暈倒了澆一桶水——但是要記住,別讓她病了。」

  她目注小松花,緩緩地道,「兩個時辰讓她進淨房一次,除此之外,不管她怎麼央求,誰也不許和她說一句話。等她肯招了,再過來稟報我。在這之前,要是她病了,自盡了……兩個婆子也要跟著問罪。」

  見小松花臉上似乎沒有太多的恐懼,她便親切地對這小丫頭笑了笑,道,「我聽說人十天不睡就會死,三天不睡就會瘋,不過從來也沒有人證實過這一點。你是個有骨氣的,多堅持幾天,我等得起。」

  這一次,小松花眼底方才閃過了一絲恐懼的光。

  七娘子又衝立夏擺了擺頭,立夏便低著頭起身退出了屋子,沒有多久,便將杭媽媽和小王媽媽帶進了室內,三人頓時忙碌起來。七娘子站在屋角,又仔細地打量了小松花幾眼,這才轉過身大步地出了屋子。

  一出門,一束明亮的陽光頓時灑到七娘子身上,她瞇起眼,愜意地望了望碧藍色的天空,又低聲吩咐了上元幾句,便先回了明德堂正屋裡,在西三間自己炕前坐下沉思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腳步聲響,卻是許鳳佳進了裡間,他一邊脫衣服,一邊笑道,「怎麼,是還沒有進去,還是已經出來了?」

  去陪嫁莊子上帶人的事,就是許鳳佳一手安排,七娘子的打算,他當然也心中有數。七娘子看了他一眼,跳下炕道,「杭媽媽和小王媽媽都到偏院去了,我服侍你換衣服吧。」

  她的神色也已經回答了許鳳佳的問題,世子爺神色一動,「怎麼,那小丫頭還不是個善茬?」

  「她要真的被嚇一嚇,就什麼都招了,這案子也綿延不了這樣久。」七娘子疲憊地笑了笑,又道,「我就是覺得奇怪……」

  「怎麼?」許鳳佳就靠到了炕前,他不無遺憾,「本來還想見識一下你審案的風采——你是奇怪什麼?」

  「自從於安說了小松花的事。」七娘子就分析給許鳳佳聽,「我早就吩咐小黃浦、白露甚至是幾個媽媽,暗地裡起了肖家的底。這家人全家都是秦家出身,這一向母親對他們也並不太差,親戚朋友,無不是母親的陪嫁。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買得動他們,讓他們一家上下,都甘心當別人的槍呢。」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秀眉微蹙,「就說那個邱十三,按照現在的線索,他本來是來這裡找工的,後來在當地看上了肖大妞,於是兩人結為夫婦,回河北老家去了。怎麼不過一兩年的工夫,就進了軍隊,又積功升到了百戶?」

  一邊說,七娘子一邊翻出了封錦的信,又細看了起來,她屈指算了算,道,「按表哥這邊說的,兩年前你在廣東的時候,他正好是旗長,雖說底下也就是五十人,但大小是個官,一個新兵蛋子,是怎麼能升得這樣快的?」

  許鳳佳不禁又摸了摸胸口,似乎要透過自己厚實的脊背,感受到後背上殘留的傷疤。他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個邱十三,自己背後也有人?」

  七娘子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呀,你看表哥信裡說的。他已經是列入了陞遷的名單,資料是被表哥看過的,所以前幾個月我對表哥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就影影綽綽有這麼個印象,卻是一直想不起來,正好是月初廣東那邊回報過來,表哥才想起來這個邱智是有個外號叫做邱十三。這兩年裡,他是才升了百戶,又要有小陞遷了……沒有銀錢開路可怎麼行?可邱家要是這樣富庶,邱十三至於要娶肖大妞為妻嗎?這裡頭的每一件事情,都很透著蹊蹺。」

  原來封錦當時信中寫明,自己在年前審閱過一批即將被提拔的軍官名單,又部署燕雲衛對這些軍官進行過基本的身家調查,當時就曾經接觸過邱智的資料,隱約記得他有個外號叫做邱十三的。

  只是他日理萬機,讀過的資料不知凡百,竟是到一兩個月後,再調閱報告時無意間見到,這才想起來。正好廣東那邊的燕雲衛已經有了回饋,說是廣州能找到的邱十三有七八個,也附上了這七八個邱十三的基本情況。他再一檢查,見唯一一個成婚的邱十三便是邱智,於是就將邱智在燕雲衛留檔的基本材料先送給許鳳佳,自己又寫信讓廣州那邊的燕雲衛分部,盡速調查邱智的底細。

  也因此,七娘子手頭的這一份資料,竟也並不完全,只是粗略地記載了邱智的家庭情況,說他有一個妻子肖大妞,尚未生育,還有兩房小妾,為官不過不失,可以說得上是中庸之才。對於邱智本人的出身來歷,私底下的金錢往來,家業情況等等,是一概欠奉。不過對邱智本人在軍中的履歷倒是記載得很清楚:他的確是參與過許鳳佳當年的那一場南洋之戰的。

  小松花一家,姐妹相隔千里,卻都影影綽綽地和六房的壞事有些關聯。就算還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也足夠讓人疑心這邱智在南洋之戰中扮演的角色了。可惜他為人並不出挑,許鳳佳竟是連這個人的長相都不記得了,兩夫妻看了信,他也是著急寫信下廣州去,要將這個邱智帶到京城來審問一番。不過當時京廣相隔千里,押解上京的事,也不是說辦就能辦的,暫時這重重疑團,還是要著落在小松花一個人身上。

  雖說昨晚兩人已經定下了方針,但許鳳佳依然有些興奮,他在當地走了幾步,又搓了搓手,忽然道,「不行,你只是不讓她吃飯睡覺,這算什麼?我看,還是得用刑——」

  刑字話音未落,七娘子已經白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屈打成招這四個字,會被父親忘記,所以要用這樣的手段,提醒他老人家想起來?」

  她略帶煩躁地歎了口氣,「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還不在於口供……以一家人的性命相逼,那丫頭又能撐到什麼時候去?」

  許鳳佳也嗯了一聲,輕聲道,「還是看能不能找到物證了。」

  這件事最關鍵的地方,還是在於能不能找到足以說服平國公的物證。否則如若單憑口供就可以定罪,七娘子馬上把小松花毒打一頓,逼迫她承認是太夫人指使,則什麼麻煩都不會再有。只是經過三年之後,即使小松花會鬆口認罪,但能不能找到證據,實在還是兩說的事。

  七娘子努力振奮精神,淡淡地道,「凡走過,就不可能沒有痕跡。且先看這丫頭什麼時候鬆口了。」

  她尋思了片刻,又問,「升鸞,你知道這幾房裡,哪個嫂嫂的陪嫁最多?」

  這件事按理倒是問老媽媽最好的,許鳳佳摸了摸下巴,如實道,「這就不清楚了。反正四個嫂嫂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你們楊家陪一個女兒陪得多,倒是真的。畢竟這幾個嫂嫂,家裡兄弟也都是多的。」

  他頓了頓,又道,「四哥常年在外,四嫂吃穿用度都是家裡的,就算有什麼花銷,也多半是出門的時候打賞下人,這雖不算什麼,但她出門次數多,經年累月,也是開銷。恐怕這些年來,手裡也存不了多少活錢。」

  「至於大嫂嘛,她的陪嫁倒是其次,大哥管了這麼多年家務,要說沒有攢下私房,我是不信的。」

  七娘子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道,「不過大哥和大嫂從來都不插手家裡的事,就算是想和肖家打關係,只怕都……」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道,「這樣看,你還是懷疑五嫂多一些嘍?」

  「我想來想去,」七娘子沒有正面回答許鳳佳的問題,而是又分析了起來。「母親要說對不起肖家,也就是把肖大龍從外賬房調開的那一次,算是對不起肖家了。在母親,肖大龍既然無能勝任,調開他倒沒有什麼。不過在肖大龍,可能就此會對母親心懷怨懟,這時候五嫂再給一點好處,他會向著五房,也不是沒有可能。」

  「五房可也沒有給他們肖家多少好處。」許鳳佳很是不以為然,「除非你把肖大妞的婚事,算到五房頭上。不過那也扯遠了,當兵的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掙富貴,先不說五房和邱家可能八竿子打不著,就是打得著,這婚事也沒有美到哪裡去。」

  七娘子嗯了一聲,托腮道,「說得是,如果小松花不肯鬆口,就只能等表哥那邊把邱家的底細送來了。你再拷打邱智一番,能問出什麼,就是什麼。」

  「如果小松花始終不肯鬆口,你預備怎麼辦?」許鳳佳倒是來了幾分興致,靠在炕邊懶懶地問,「放了她?」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聲道,「要是她姐夫不是邱智呢,這件事,多半我也就這麼算了。不過既然這件事和你的傷有關,就不能這樣簡單地放過肖家了。」

  她面上閃過了一絲煞氣,旋即,又煩躁地歎了口氣,「不過現在事情始終還沒走到那一步,太毒辣的手段,我也不想多提。」

  許鳳佳就做撒嬌狀,「就說給我聽聽也不行?」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半真半假,「我怕你聽了,從此越發要說我蛇蠍心腸了。」

  她不等許鳳佳回話,又道,「不過,事情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的,大不了,請於安出面幫我個忙,哪由得小松花不開口?你就等著瞧吧,最多不過兩天,她肯定就撐不住了。不許睡覺,可比什麼酷刑都來得更可怕。」

  見許鳳佳將信將疑的樣子,七娘子又彈了彈他的鼻子,「要不然,你也試試看一天一夜不許睡覺,就知道厲害了!」

  「我要是不睡,你陪我折騰?」許先生翻了個白眼,獰笑著要去拉窗簾,急得七娘子直道,「不要鬧,我這裡還有事要辦呢!」

  小夫妻打鬧了片刻,七娘子到底堅持住沒有被許鳳佳得手,只是被他圈在懷裡,兩人在炕上靠著,說些家長裡短的瑣事。七娘子又舊事重提,問許鳳佳,「那按你看,五房的底子,厚不厚呢?」

  按照慣例,沒有分家,各房都是不許留私房錢的,除了媳婦們的嫁妝外,男丁們的收入一律上繳,再由官中分配,當然這規矩也不可能貫徹得太徹底。幾房中,四少爺打仗是肯定有外快的,大少爺管家也少不了灰色收入,五少爺也有太夫人貼補,要說都指著媳婦的陪嫁過日子,那也不是真話。

  許鳳佳就沉吟著道,「看五哥平時的花銷,家裡的這點月錢,肯定是不夠的。不過,五嫂的陪嫁倒也不多……」

  七娘子動了動,提醒他,「你是還沒算那十五萬兩?」

  她又若有所思地瞇起眼,輕聲道,「我始終是不明白,五嫂為什麼要虛言矯飾,從老太太那裡騙出十萬兩來。」

  「你肯定那是騙?」許鳳佳不以為然,「按老太太疼五哥的樣子,不要說是十萬兩,找到好理由,二十萬兩都捨得給!她又何至於騙?」

  「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了。」七娘子皺起眉,「這件事,老太太是肯定不知道的,否則以五嫂的性子,肯定會讓老太太出面,叫我還幾個管事媽媽們一個清白。去年那件事,也就沒有那麼容易擺平了。只是我就是不明白,有什麼事,五嫂是不敢告訴老太太,只能這樣偷偷摸摸地騙……難道老太太並不許她放高利貸?」

  她一下坐起身來,雙眉緊皺。「不對,這件事背後,肯定有文章在。我看,還是要請表哥——」

  話尤未已,許鳳佳已經打斷了七娘子,他難得地顯出了幾許不快,「這件事畢竟是家醜,你當許家的名字和高利貸聯繫在一起,很好聽嗎?讓你表哥來查,他是往上報呢,還是不往上報呢?」

  七娘子掃了許鳳佳一眼,她無奈地吐了一口氣。

  這男人雖然也對五房有很大的意見,但畢竟還是個古人,家醜不可外揚的念頭,於他是根深蒂固。小松花怎麼說都是下人,可事關五房,那就不一樣了。

  她就壓下了和許鳳佳爭辯的衝動:很多事,不一定要有個誰贏誰輸。

  「升鸞。」七娘子細聲細氣地道,「若果可以,這件事我又怎麼希望告訴給表哥知道呢?只是你心裡不是不清楚,當年如果緣分對了,表哥和五姐之間,未必不會有一段故事……能為五姐盡一點心,表哥是決不會有二話的。」

  提到五娘子,許鳳佳總有三分的不自然:畢竟是因為他常年不在,沒有善盡護衛之責,才讓五娘子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

  「再說,我總覺得五嫂的種種舉動,都帶著不對,五姐的事,說不定就和這十萬兩的下落有關。可這樣的信息,卻不是小松花或者邱家可以提供給我們的,要查,還是要從上而下。」她就輕聲細語,緩緩為許鳳佳分析。「就算家醜外揚,也要外揚一次了,我可不想你再上戰場的時候,還要提防自己人的暗箭……四郎、五郎還這麼小,我又是一介女流,沒有你,我們娘三個可怎麼辦?」

  或許是她難得的示弱,取悅了許鳳佳,又或者是她絲絲入扣的分析,讓少將軍也察覺到了這件事的必要性。許鳳佳沉默了半晌,到底還是不情願地讓了步。「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反正你有什麼事,也不知道求我,就知道找你的表哥。」

  話裡的酸味,順風都能飄出十里。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你傻呀,術業有專攻,難道我什麼都指望著你,你就開心了?」

  她翻過身,親暱地將許鳳佳壓在身下,親了親他的鼻尖,低聲道,「今晚,我……」

  許鳳佳的聲音裡就含上了笑意,他一邊聽,一邊嗯嗯連聲,應了下來。「好,這可是你說的!今晚你要是做不到,看我怎麼罰你!」

  不過到了當晚,七娘子卻是險些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

  才進初更,小松花就已經傳話過來,喊了個招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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