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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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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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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3 11:36:4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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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日很快就像水一樣流過了平國公府。

  過了五少夫人的七七,喪事正式告一段落,夏天似乎也隨之而去,才是六月底,京城就已經有了秋意。七娘子沒有料到今年的夏天這樣短,竟是在季節交感中,又犯了風寒,病病歪歪地支撐了幾日,許夫人看不下去,便索性將家務接回去照料,讓七娘子狠狠睡了幾天才好。

  許夫人自從五月裡回來,如今住了一個多月,也都沒有提去小湯山的事,家裡人自然都有些納罕,就是許鳳佳私底下和七娘子提起來,都有些若有所思,「倒不是不想娘在家裡住,不過小湯山在夏天那麼舒服,這一向家裡也沒有多少事,她不去小湯山,難道還真是等五哥?」

  七娘子經過這幾天無思無慮地休息,精神頭倒是好了不少,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卻沒有接話的意思。

  許夫人不回小湯山,當然還真就是為了等五少爺。

  將五少爺打發到揚州送葬,不得不說的確是一招好棋,這一下盪開時間,就讓平國公有了充足的空間來考慮該怎麼安排五少爺,也讓太夫人有了和平國公、許夫人談條件講情面的餘地,再者,當時那圖窮匕見的緊張氣息一旦消彌,很多時候人心善忘,再要提起處置五少爺的時候,大家自然而然都會想到『五少夫人少年自裁,雖然也是咎由自取,但下場也算是十分淒涼了,如果再對五少爺窮追不捨,總顯得過分嚴苛了一點』。

  平國公對家下人再酷烈,也總是五少爺的親爹,現在五少夫人又將一切罪名歸攏到了自己頭上——這一招卻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七娘子和許鳳佳當然不會上鉤,但平國公本人似乎已經心甘情願地上了鉤。既然如此,想要將五少爺逐出許家族內,也就不太可能了。

  整個五月、六月,許家都還處在五少夫人離世後的震撼之中,非但有很多瑣事要處理,禮儀要安排,也有很多人事上的變動,佔據了七娘子的心力。再加上四少夫人的胎還真有些坐不穩,回到平國公府後又折騰個不休,索性還是住回了娘家,五房的廖氏又不知何故服毒自盡,連帶著身上那個胎兒也一併去世:畢竟有許家的骨肉,雖然不是主子,但也要好生發喪。待到一切都處理好了,七娘子緊接著就病了,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許鳳佳才有心思和七娘子議論,「不知道父親會怎麼處置五哥。」

  想要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已經並不可能,就是大家可以抹去之前的往事,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但凡五少爺還要一點臉面,在京城也是自己都站不住腳了。將五少爺打發到外地,怎麼打發,打發去哪裡,這又是一門學問。

  七娘子早就打定主意,關於許家人,她是一個字都不會多說,尤其是平國公和許夫人兩人,除非許鳳佳自己說起他們的不好,否則她也決不會多說一個字,她只是含笑靜聽許鳳佳自己分析推理了一遭,才提醒許鳳佳,「我們手裡是還握了邱智的另一份口供,你要是擔心父親心慈手軟,要不要把這份口供拿出去,自己看著辦。」

  自己就算是再聰明,很多事也還是要許鳳佳這個男人來做主。尤其是在和平國公的互動上,更是沒有七娘子越俎代庖的道理。這份口供給不給平國公看,她並不打算多嘴,一切只看許鳳佳的意思。

  許鳳佳似乎沒有想到這一著,他一下就露了沉吟,過了一會,才慢慢地道,「船上的事,現在畢竟都過去了,五嫂自己認下來了不說,一份口供沒有物證,我就是再提又能如何。很多事父親要明白,怎麼都會明白,要裝糊塗,怎麼都明白不過來的。」

  他能看得透這一層,足見對平國公的確心淡,七娘子也無意措辭來安慰他,只是淡淡地道,「你如今羽翼豐滿,父親難免要為其餘幾個兒子考慮,他對你,不算偏心了。」

  許鳳佳低眉沉吟了半日,他爽朗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點低沉,與一絲絲貨真價實的傷心。

  「嘿嘿,不算偏心。」他輕聲道,「的確……父親對我,也不算偏心了。」

  屋內一時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許鳳佳又振作精神,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又問七娘子,「娘有提出分家的意思,她對你透過沒有?這件事,你怎麼看?」

  七娘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了分家兩個字,依然不禁有些吃驚。

  父母在,不分家,京城的大家大族,就是有在父母高堂俱在時分家的,那也都是等到老人家老邁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又不放心分家均勻的問題,這才在生前分了產業,縱是如此,也多得是被人嘲笑家中兄弟不睦,連分家都不能讓老人家放心的。最常見的,多半還是等男主人過世後,除了承嗣子外一律分家出去單過。有的家族更和睦些的,是要等到女主人過世了才提分家兩個字。

  像許家這樣,平國公、許夫人都健在,並且都還年輕,而太夫人甚至也還活得好好的大家大族,要是現在就提分家,真是要被人議論得全家都化了!

  「我看這事絕不可行。」她乾脆利落地道,又軟下聲音來安慰許鳳佳,「雖說五姐的死,還有些委屈似乎未盡,但眼下五房既去。我看四哥那個樣子,被五房的遭遇震動得也不輕。大哥不說了,七弟、八弟都還小,就是不分家,也沒有什麼。」

  許鳳佳掉過眼來,沉吟著嗯了一聲,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可不分家,你就永遠都歇不下來,別說生育了,就是這身子,我看也好不起來。」

  許夫人這幾年來雖然遠離權力中心,但畢竟是歷練過的,分家這麼荒謬的主意,怎麼會出自她的腦袋。七娘子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還是許鳳佳考慮到她……

  她心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有苦澀,有一絲甜蜜,到底也有了一點悵然:不分家,自己的確是要操心得多,這生育兩個字,就越發更遙遠了。

  「有四郎、五郎在,只要祖母不是成天地敲打我。」她笑著說,「我的壓力也不太大,至於家裡的事,少了五房添亂,我也應付得過來的。難道為了這孩子兩個字,我一輩子就成了廢人?許鳳佳,你小瞧我,看打!」

  小夫妻鬧了一會兒,七娘子又若有所思,「祖母這一個多月,也真是反常的安靜。」

  太夫人自從知道了五少夫人之死的真相後,的確非常消停,她是祖母長輩,用不著參與小輩的喪事,不過整個頭七都在樂山居裡吃素,為五少夫人祈福。過了頭七,等五少夫人靈柩上路,便將和賢接到樂山居撫養,除此以外,府內的事是一句也不多說,對著七娘子沒有笑臉也沒有哭臉,當然更不會拿通房說事。這一個多月來,七娘子雖然忙,但心境倒居然比較愉快,就連權仲白來為她扶脈的時候,都很有些驚異,「少夫人這一向應該很忙,怎麼元氣倒是不見虛弱。」

  提到太夫人,許鳳佳眼神一沉,「五哥是在祖母身邊長大的,她老人家怕是捨不得五哥跋涉得太遠,我看,她遲早還是會向父親開口的。」

  如果只是向平國公開口,那倒還好,七娘子低聲道,「我就怕她找到我們頭上來……到時候你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這事可就難辦了。」

  她又是一哂,「算了,就算我們答應,只怕你四姨那邊也不會答應,你聽說了麼?五嫂的叔叔已經得了不是,怕是要丟官了。」

  連五少夫人的家人,楊家、孫家都不會放過,五少爺又豈能托庇於平國公、太夫人麾下,就可以安然無事地在京城繼續過他的紈褲日子?

  「再說。」七娘子又瞇起眼來,輕聲道,「我總覺得當時五嫂的話,還有些不盡不實,那多出來的一味藥……很不像是她的作風。」

  許鳳佳對於內宅心術,雖然說不上一竅不通,但也決不是專家,他瞪著眼想了一會,索性道,「這事我可不知道,你要是有疑惑,還不如和立夏商量。」

  「立夏現在忙著照管小丫鬟們,要提拔一個上來接替她,和我商量?連搭理我的工夫都怕是沒有。」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算了算了,五嫂這個人心思太深,我放棄自尋煩惱,總之她是全部認了,我也就當這件事是全完了。」

  話雖如此,她到底不禁琢磨,太夫人肯定是不知道船契的事,對於高利貸,可能也是一無所知,或者自以為知之甚詳,其實還是做了五少夫人的槍。那麼這下毒和行刺的事,太夫人心裡到底有數沒有呢?而以五少爺的性子,下毒的事,他可能默許,但行刺……他又會不會贊成呢?

  五少夫人當然不會因為丈夫的反對就將計劃擱置,不過,以她的老謀深算,以及對五少爺的瞭解,只怕是根本不會讓這一番衝突發生:她很可能的確在行刺上從頭到尾一直把五少爺蒙在鼓裡。

  看五少爺那個癡呆相,蒙他也絕對不是什麼難事。否則如果他贊成行刺,自己至少同時也會力求表現,不然許鳳佳的死,只是白白便宜了四房。

  自己會這樣想,平國公當然也可能這樣想……

  那麼,下毒的事,五少爺又到底知道不知道呢。這兩味藥中多出來的一味番紅花,到底是五少夫人的心血來潮,還是依然有一個兇手,隱藏在後?

  七娘子雖然仗著許夫人的垂青休息了幾天,但她到底也不敢過分,又拖了兩天,等到身體完全回復,便進了清平苑裡謝過許夫人,「還是娘疼我。」一邊重新又接過家務,做起事來。

  許夫人只是為她維持平國公府內的各種日常運轉,有一些瑣事依然沒有處理完畢。七娘子整理了幾個卷宗,便發現五房還是有幾個五少夫人的貼身丫鬟,現在還在慎思堂裡呆著,也不知道下落如何。這件事她不敢擅自做主,打聽得平國公在夢華軒內,索性又托人出去問准了沒有男客,自己出二門去,到夢華軒裡和平國公商量。

  「這幾個人都是五嫂身邊服侍的。」七娘子一邊翻閱卷宗,一邊請示平國公,「本來按理是可以打發到揚州去守墓三年。不過媳婦害怕幾個人耐不住寂寞,半路跑了,或者回老家亂說,就沒有這樣安排。當時忙得也忘記了,就鎖在慎思堂裡,您看這怎麼安排為好?」

  平國公動了動嘴,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媳婦什麼都好,就是在牽扯到人命的時候,始終是心慈手軟。

  可現在她卻也不是自己可以隨意敲打的身份了……且不說身後影影綽綽的靠山們,只是五房的這件事,就是她手裡永遠的把柄,甚至自己要是處置得稍微不當,對景就是一個偏心,在這個時候,她就是要把這種事推給自己,也只好由得她推了。

  「該怎麼做,你自己心裡也很明白了。」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七娘子一眼,「這幾個人,還是要處理掉的。」

  這些人是五少夫人身邊的近人,五少夫人的很多事,她們心裡可能都有一點數,即使什麼都不知道,平國公也決不會放任一點五少夫人之死洩露的可能,如果連小柳江幾人都難逃死字,小富春一干人等,又怎麼可能例外呢?

  或者是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或者是這些人畢竟是慎思堂的嫡系,七娘子心中倒沒有多少起伏,她平靜地道,「既然如此,還是先送到城外去,動靜也小一些。」

  見平國公點頭不語,七娘子便告退了出來,找立夏進來吩咐了幾句話。

  立夏也不是第一天做這樣的事,更何況也早有了準備,便自行下去安排,到了晚上,又帶了話回來,「小富春等人知道了,也都很平靜,就是小富春說臨走前想見您一面。」

  七娘子才吃過晚飯,正在炕前讀書,聽到立夏這樣一說,倒是有了幾分訝異。

  自從小羅紋去後,小富春就是五少夫人身邊最受寵的大丫環了……

  「那就現在把她帶過來吧。」她放下手中的書冊,不動聲色地發了話。

  立夏似乎也早就料到了七娘子的決定,沒有多久,她就將小富春帶進了西三間。

  這個小丫鬟雖然已經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運,但卻依然維持著平靜,她打扮得很整潔,雖然比往常要清瘦了一些,但看著精神頭倒是還好,見到七娘子,她恭恭敬敬地問了安,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五少夫人去世之前,曾經囑咐奴婢相機將這封信交到少夫人手上。」小富春語氣平靜,「只是奴婢自從事發之後,一直被鎖在慎思堂中,沒有多少機會和少夫人身邊的姐姐們打照面。眼看著明日就要去城外了,終於見到立夏姐姐,故此莽撞求見,請少夫人恕罪。」

  說話還是這樣有條有理……

  七娘子心中頓時泛起了一股不忍,她幾乎是逃避地扭過頭去,玩味地捏了捏手中僅僅只是為滴蠟封口的白信封,輕聲道,「這是她什麼時候寫的?」

  見小富春沉默以對,心知這多半是五少夫人絕筆信中的一批了,她想了想,又問,「你們少夫人是只寫了兩封信?」

  小富春微微一笑,自然地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七娘子頓時一瞇眼。

  五少夫人臨死前會作出佈局,也是人之常情,寫了幾封信,可以說就是作出了幾份臨終的佈置。

  知己知彼,她當然想要知道五少夫人到底做了多少佈置……但小富春死到臨頭都不怕,又有什麼能夠嚇得住她?

  她不禁輕聲誇獎小富春,「你這丫頭倒是很有膽量!」

  小富春又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笑,「這都是奴婢的命。」

  看來,她的確也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要從這樣一個人口中撬出一個秘密,可以說是難比登天,對於小富春來說,從此後她要走的那條路上,也許已經沒有主僕之分了。

  七娘子便不再追問她,而是目注立夏,低聲道,「問問她還有什麼遺願,能幫的,你就幫一把吧!」

  小富春面上倒是閃過了一絲訝異,她目注七娘子,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只是站起身來,在立夏的帶領下徐徐出了屋子。

  到得門口,她又回過身來輕聲道,「少夫人臨走前一共只寫了三封信,一封是給娘家人看的,一封給了夫家人作為交待,還有一封,便正在您手上。」

  沒等七娘子反應過來,小富春便主動扭過頭,越過立夏出了西三間。

  七娘子目送她的背影遠去,一時間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又出了半日的神,才打開信封,抽出信紙逐字逐句讀了起來。

  她的面色也隨著信中的內容,漸漸越發凝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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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少夫人的這封信裡沒有多少廢話,甚至連慣常的客套話都沒有,完全就是一篇大白話式的留言書信。不需要一點文化底蘊或者任何心機,任何一個識字的人,幾乎都可以讀懂信中蘊含的意思,這一點倒是大出七娘子意料之外,也和五少夫人慣常的行事作風一點不符。

  信中開門見山,已經提到了五房的安置問題。

  「太夫人是一定會希望將五少爺留在京中,或者是京城附近的。」五少夫人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說透了太夫人的心思。「不論是為了六房好,還是為了五房好,五少爺都不應該再留在京裡了,即使父親心軟,你也不要心軟,天南海北,走得多遠就有多遠,再也不要回來。這樣對大家都是最好的結果。」

  她又毫無顧忌地談到了邱智手上的船契,「這張紙現在不會有任何作用,但船契上寫的雖然是邱智的名字,許家要接過來,也不成問題。當時已經說定了,是認契不認人,艦隊很快就要出海,將來船隻的收益,你要留著自己做私房也好,裝賢惠做大度,歸到公中也好,誰都不會多說一個字。」

  十五萬兩的銀子,五少夫人為了它興出了多少風浪,如今說放就放,七娘子也不禁為她的爽快利落折服。

  也是,她又想,即使是自己,恐怕也都沒有五少夫人的膽量,敢於在一夜之間,飲刃自盡。

  此人心思深沉,狠辣果決,她的才華如果能夠發揮在恰當的領域,只怕成就是決不會小於許鳳佳的。

  「這一次撒手,唯獨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和賢。但和賢的事,即使是托付給那個不成材的父親,也不會有托付給你來得更有效果。如今我已經要提前退場,以後數十年內,平國公府裡要數你的嗓子最亮。希望和賢可以留在京城,她年紀到了,也未必一定要依偎哪一房,給她兩個養娘,也可以平安長大,到了十多歲的時候,說一門穩妥而簡單的親事,陪嫁不求多,但也不要比姐妹們更少。」五少夫人的口氣,到了這時候才有了一絲嘲笑。「三月裡在夢華軒的對話,我記得一直很清楚,六弟妹是打從心眼裡看不起我,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沒有良心的人。而你既然自詡自己是個有良心的,當可知道父母的過錯,與和賢並無一點干係,究竟有沒有良心,日後十多年內,自然能夠見到分曉。」

  這個五少夫人,真是到死都不忘擠兌自己。

  七娘子一邊看,一邊不禁冷笑起來。

  即使五少夫人不說,她也不打算把和賢趕出京城,和五少爺一道就任。畢竟她母親犯過事,跟在父親身邊,一般嫡女的底氣她不具備,從小沒有生母,續絃但凡刻薄一點,這小女孩的日子將會是一片愁雲慘霧,太夫人眼看著是願意將和賢留在身邊,她又何必作梗?

  五少夫人的激將法,用得也實在是有幾分絕望了。

  交待了和賢的事,五少夫人似乎感到自己的餌與鉤都已經放出,接下來,她的措辭就更有些尖銳了。

  「關於楊善禮的死,你心底一定有所疑惑。我平日裡行事,從來都是謀定後動,」到這裡,五少夫人的筆跡終於也有了一線凌亂。「將她害死,於五房是百害而無一利,我又為什麼要這樣做。想必你心裡也很好奇,太夫人和五少爺到底知道不知道下毒的事,高利貸、邱智在海上的所作所為,這兩個人心中又有沒有數。」

  她立刻就解開了自己的設問題。

  「人死燈滅,再留下這麼多的遺憾,於事無補。我沒有任何證據,只在你信或者不信。收到消息的時候,我手邊正好有一包王不留行,於是我便吩咐小松花混入藥包。但番紅花卻並不是我加的,番紅花是絕育藥,聰明若六弟妹,當可知道我正希望楊善禮可以多生多養。這一味番紅花是誰加的,卻是連我都並不知道。」

  「當然,我不知道,是因為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想要知道。六弟妹肯定就不一樣了,這個人到底是誰,等你查明清楚之後,可以給我上一炷香,讓我也知道知道。」五少夫人的筆調中似乎竟出現了一絲笑意,七娘子甚至可以透過紙面,看到那若有若無的,仿若畫中人一樣的虛浮微笑,和那唱戲一樣彎彎扭扭的語調。「不過,這件事在明面上已經有了一個結果,說不定六弟妹查起來會更費勁,也是難說的事。」

  人都死了,還要在死前給七娘子出一個難題。將番紅花的事認下來,使得五娘子之死,在明面上已經全部了結,七娘子這時候要是再翻起舊案,不但要招惹平國公的不快,而且還面臨證據不足的窘境……

  七娘子翻到信尾,果然發覺了這封信非但沒有上下落款,而且連五少夫人的私印都沒有。

  要拿這封信作為證據,都不可能了。沒有落款沒有私印,只是筆跡相似,說服力實在太淺……

  這個五少夫人,死都死得這樣的不服氣,死後,還要給七娘子留下一個難題。

  七娘子唇邊不禁又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也不知道是在笑五少夫人畢竟是五少夫人,還是在笑她自己的推測,並沒有錯。

  她又往下看。

  「至於下藥的事,老太太雖然沒有說過什麼,但心裡是有數的。」五少夫人談到太夫人的時候,態度反而是意外的冷漠。「老人家一輩子最怕的就是秦氏得勢,先說達家,後來想說牛家,都是因為這一點。等到你們姐妹相繼進門,她已經明白六弟絕不可能站在她這一邊,很多事,從此也就都不一樣了。不過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這件事上,她一點都沒有沾手,我也沒有絲毫證據……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這一輩子我自負聰明,從來沒有服過任何一個人,唯獨可以讓我失敗的人,也就只有你。可我要你知道,你之所以贏,不過是因為你有楊善禮作為晉身的台階,你有番紅花這個變數作為你的線索,你有世子夫人這個身份,你有你的娘家作為支持,如若只是我與你的較量,楊善衡,你信不信,我未必會輸!」

  信件至此,戛然而止,五少夫人甚至都沒有留下落款,只是用半頁空白,當作了她的結束語。

  七娘子等到許鳳佳回來,就把信拿給他看。

  「五嫂說我勝之不武。」她眼角眉梢,帶了隱隱的感慨,「其實她不知道,她之所以輸,只是因為我雖然算計,但我心裡是不喜歡算計的,我到底還是一個人。而到了五嫂那一步,她已經……」

  許鳳佳卻沒有七娘子的情懷,這封信,他是越看越生氣。

  「什麼叫做沒有證據,沒有證據,她胡說什麼!」他似乎恨不得將信團起來丟到紙簍裡去,「這下好了,當著祖母的面,以後該怎麼說話?難道每一次看到她,都要在心裡想著,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又是不是她在暗地裡慫恿著五房來毒害善禮……」

  七娘子唇邊不禁浮起微笑,「五嫂就是希望你這樣想……」

  五少夫人的這一招,雖然沒有算計到七娘子,但的確是把許鳳佳拉下水了——她根本也不介意把自己的意圖暴露出來,就是要給六房心裡再插一根刺,許鳳佳也的確只能中計。

  「不過。」沒等許鳳佳再抱怨,七娘子就淡淡地道,「說祖母默許甚至是慫恿,我也是相信五嫂的。」

  太夫人一貫的表現,也的確就是如此,七娘子就是不想相信,這兩年接觸下來,也要相信了。

  許鳳佳一下就沒了話,半晌才悶悶地道,「相信又能怎麼辦?沒有真憑實據,你要怎麼去處理她,再怎麼說,她也是祖母!」

  在古代,忠孝兩個字都有壓得死人的份量,許鳳佳的話的確也很有道理,不要說沒有真憑實據,就是有真憑實據,七娘子又能拿太夫人怎麼辦?她是許家輩分最高碩果僅存的祖輩,就是平國公和許夫人,也都只能在暗地裡駁回老人家的意思,真要和對五少夫人一樣逼她自盡,那是天方夜譚。

  「五嫂就是希望你這樣想……」七娘子又笑了。「我現在才明白過來,當天她那樣爽快地將所有罪名都認到了自己身上,原來還有這樣的用意。」

  她拍了拍許鳳佳的肩膀,淡淡地道,「既然不能拿老人家怎麼辦,這件事,我看你就忘了吧,反正主謀是五嫂不會有錯。如今五嫂已經自盡,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

  許鳳佳滿面的憤怒,還要再說些什麼,他的神色忽然間又是一動,這一次,他久久都沒有說話。

  「這麼說,你是打算不再追究從前的事了?」又過了許久,他才輕聲問七娘子。

  七娘子面上現出了幾許疲憊,她笑了笑,卻並沒有回答許鳳佳的問題,只是叫來立夏,輕聲又吩咐了她幾句話。

  #

  又過了幾天,許夫人叫七娘子去清平苑說話。

  七娘子一進清平苑就道歉,「這幾天家裡忙忙亂亂的,除了晨昏定省,都很少進清平苑來,怠慢母親了。」

  許夫人就笑著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忙,沒事,我也不來煩你,就是這一次找你來,其實也是有正事的。」

  七娘子就沖許夫人揚起眉毛,靜靜地等著許夫人的下文。

  許夫人喜歡開門見山的個性依然未改,沒有一點鋪墊,她就直接問七娘子,「五房那一位臨死之前,是不是給你寫了一封信?」

  看來自己著白露放出的消息,已經是有了成效。

  七娘子也沒有否認的意思,她輕輕點了點頭,「原來娘也聽說了?」

  許夫人凝視七娘子片晌,見七娘子泰然自若,便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提醒七娘子,「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為府內眾人所知,也是遲早的事……不過,看來你早已經有所準備了。」

  七娘子輕聲道,「這件事,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

  許夫人就又換了一個話題,問七娘子,「鳳佳把分家的事告訴你了吧?」

  她居然是沒有繼續盤問七娘子這封信裡到底寫了什麼內容。

  大太太如果能夠學到許夫人的皮毛,只怕和大老爺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卻是笑道,「是的,鳳佳和我說了,小七倒是覺得,現在還不是說這事的時機。先不說祖母健在,就是您們二老也都康健著呢,現在分家,豈不是讓我們許家成了京城大戶人家口中的笑話?」

  許夫人眼底頓時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她不動聲色地道,「還是小七考慮得周詳,不過這件事,我還是和你公公提了一下。」

  見七娘子訝異地瞪大了眼睛,許夫人又續道,「你公公當然也沒有答應……不過前兒他告訴我,已經在雲南那邊,給你五哥找了一個職位。」

  七娘子頓時恍然大悟。

  薑是老的辣,許夫人雖然平時不大管事,到了關鍵時刻,卻真是處處奇峰突出,盡顯老辣。分家的荒謬提議,原來還是為了催五少爺的下落。說不定還有考校自己的意思,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急著將五房趕出去,甚至已不顧許家的面子。

  六房有了許夫人這個老將坐鎮,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不禁微微莞爾,起身沖許夫人行了一禮,「小七受教了。」

  許夫人止不住只是笑,「唉,六房有你,娘真是放心多了。」

  她又提點七娘子,「這件事雲南那裡還沒有消息回來,所以還做不得十分準,當然……十分裡也是有九分准了,等雲南那裡有了回信,你祖母說不准又有花招,你心裡也要有數才行。」

  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她抿唇一笑,「今時不同往日,祖母出招,小七接著就是了。」

  今時今日,六房固然奈何不得太夫人,可要說受太夫人的氣,那也是沒有的事。

  許夫人就望著七娘子,欣慰地擦了擦眼睛,「三年,這三年來,我是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得好,時至今日,心裡才得安樂。這件事能夠有如今的結果,全虧小七。」

  雖然許夫人一向很喜歡七娘子,但這也還是她第一次這樣明顯地誇獎兒媳婦,她對七娘子有多滿意,不言而喻。

  七娘子也就跟著許夫人微笑起來,心中卻不禁想到了五少夫人信上的那幾句話。

  的確,五少夫人在死後,依然也給她出了一個難題: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還要翻案,不要說平國公,恐怕就是許夫人,都不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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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過幾天,七娘子就感覺到眾兄嫂看自己的眼神有一點不大對勁了。

  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這樣與世無爭之輩,都多望了七娘子幾眼,四少爺看著七娘子的時候,臉上更是寫滿了文章,就是七少爺、八少爺見了七娘子,神色間也是掛滿了問號……這還好是四少夫人不在,否則恐怕早就有人要挑頭來問七娘子:五少夫人給你的信裡,到底都寫了什麼。

  人畢竟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五房的案子,背後還有許多文章可做。更有無數的疑雲,沒有得到解答,就在這時候又傳出來五少夫人給七娘子留了一封信的消息,即使是以平國公的城府,恐怕都要忍不住來盤問七娘子。

  老人家的確也沒有忍住,狀似無意問了許鳳佳幾次,許鳳佳回來和七娘子說起,倒是很好笑。「我說五嫂就是請楊棋照顧和賢,不要讓她跟著五哥去任上。爹聽了也還是一臉的將信將疑。」

  七娘子也不禁發噱,「父親這麼大把年紀,也會中此疑兵之計,可見只要是看準了人心,真是什麼事做不到?」

  她又不輕不重地戳了許鳳佳一下,「就是以少將軍的威風,何嘗又不是中了五嫂的離間計,現在看見祖母,心裡都有幾分不舒服呢。」

  許鳳佳佯怒道,「好哇,連你也來說我?」

  七娘子倒是有了幾分認真,「若是連五嫂的計策你都受不住,將來朝堂上的腥風血雨,你又怎能守住本心?」

  不過話雖如此,內宅心術,畢竟和朝堂上的鬥爭有很大的不一樣,可以說是往人心最柔軟的角度去戳,許鳳佳又是個男人,七娘子見他有了當真的意思,就又措辭安慰,「不要緊,外戰內行,內戰外行,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你要真的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我才要為許家的將來擔心呢。」

  自從五房倒台,雖然還留下了不少尾巴,但小夫妻的生活卻總是要比五娘子之死連眉目都沒有,五房動作頻頻時更輕鬆得多了。尤其是最近太夫人反常的沉默,四少夫人又回了娘家,大少爺和大少夫人更是極為省事……七娘子的日子好過了,許鳳佳的日子也就跟著好過了不少。

  小夫妻說說笑笑,七娘子見許鳳佳似乎放開了前情,就和他說起了大老爺的生日。「父親其實是最不愛過壽的,不過今年是花甲之年,怎麼說都要大辦。上回見到瑞雲,據她說,現在已經有人來家裡送禮了。正愁著到了正日,倉庫恐怕未必夠用呢。」

  以大老爺如今的聲勢,這樣的做派實在不算稀奇。許鳳佳不禁哂笑,「偏偏這時候你弟媳婦又有了身孕,想必四姨只好重新出馬,家裡又要亂了。」

  大太太不善理家,真是名聲在外,七娘子抿唇一笑,「十二姨娘和七姨娘怎麼也都幫得上忙的,還有王媽媽、梁媽媽……瑞雲再幫著管一管,太太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地方。」

  想到權瑞雲都有了身孕,身邊的相識裡,也就是自己還沒有消息,七娘子又不由得歎了口氣,才振作精神,柔聲和許鳳佳商量,「我們呢又是女兒女婿,說起來又是外甥和外甥媳婦,兩重親戚,也要送兩重的禮才好。我想送一個壽字山水格,你再和廣州那邊打個招呼,物色一個大而華麗的自鳴鐘就好了。」

  許鳳佳除了稱是,還有什麼別的話好說?他又沉思了片刻,才低沉地安慰七娘子。

  「不要著急,權先生說的話,你難道忘了?就是現在勉強懷上,萬一滑胎難產,豈不是更糟。反正有四郎、五郎,你生不生,我不在乎。這幾年不生也好,免得……」

  他又收住了話頭,沒有往下說。

  大秦的男人能說出這句話來,七娘子還有什麼好求的?她望著許鳳佳笑了笑,想要說什麼,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口。只好慢慢地將頭靠到了許鳳佳肩上,低聲道,「你簡直要把我寵壞了。」

  許鳳佳哈哈大笑,又破壞了這一刻的寧馨。「楊棋,你怎麼這麼可憐,對你稍微好一點,你就說我要把你寵壞了!」

  進了七月,小萃錦上下里外,似乎都已經沒有一點異樣,似乎在過去的幾個月裡,除了兩個主子因為水痘而青年早夭之外,便沒有一點風波。

  這一天在樂山居裡,許夫人難得也來給太夫人請安,她就和太夫人商量,「也該把莫氏接回來了。」

  四少奶奶在娘家也住了有兩個月了——她的胎摸出來較晚,說起來是臘月裡有的,現在也已經有七個月的身子。雖說十月懷胎,但有些孩子性子著急,七八個月早產的,也不是沒有見過。

  在娘家養胎可以,在娘家生育,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太夫人看了四少爺一眼,見四少爺面色和煦,便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和你提這個事兒呢,又怕家裡事多,世子夫人沒工夫照顧莫氏一個孕婦。」

  七娘子忙笑道,「這是哪裡說來,家裡現在沒有多少事情,就是有,當然也要先以四嫂為重了。」

  老中青三代領導人都發了話,四少爺也就跟著表態,「既然如此,我上朝之前就去莫家送個信兒,看著今晚能把莫氏搬遷進來就是最好的了。」

  太夫人和許夫人不免都要問幾句四少夫人的好:家裡畢竟帶了喪,四少爺是半子,親家不講究,但她們卻不好頻繁出外走動。只有四少爺隔天去看四少夫人,是雷打不動的。

  「她好著呢。」四少爺笑了,「娘家幾姐妹出嫁後,現在就是她一個人在京城,爹娘都巴不得她多住幾天,這姑奶奶回娘家,還不都是一樣。」

  在座諸女,除了七娘子之外都是正兒八經的嫡女,當然能享受得到姑奶奶回娘家的待遇,聞言全都會意一笑。太夫人就歎道,「可惜你們姑姑,進宮幾十年來也沒有回過娘家,就是想要寵她,都寵不到了!」

  她這一說,平國公倒是向七娘子道,「聽說皇上有意在十一月安排寧嬪回府省親,為你父親的大壽增光添彩,楊氏收到消息了沒有?」

  七娘子這一驚倒真是非同小可,「倒是沒有聽說!」

  一邊說,她一邊就想到了元妃省親後賈府的遭遇,面上不禁多添了幾分憂色,「皇上殊恩如此,我們可真是有幾分戰戰兢兢呢!這件事若成,可也太招人眼目了。」

  幾個長輩不禁交換了幾個眼色,就是太夫人,都不由得露出欣賞之色:大家大族,最忌輕狂,像七娘子這樣居安思危,步步謹慎之輩,才能掌好許家的舵。

  幾個小輩臉上的表情就又不一樣了,於寧和於泰都是一臉的羨慕神往,就是於平看七娘子的眼神裡,不由得都多了幾分尊敬。「六嫂這話說得,要是寧嬪娘娘能夠歸省,這可是多大的榮耀!」

  平國公頓時沉下臉來,給許夫人遞了一個眼色,七娘子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只笑道,「六嫂膽小,還是於平說的對,若成了,的確是面上有光的大喜事。」

  一樣是公侯人家的庶女,楊善衡是要拿著西洋眼鏡去找,都找不出一點瑕疵的水晶人兒,於平和她一比,真是要無地自容了。太夫人不禁歎了口氣,有了幾分心灰意冷,她揮手道,「好啦,說了這半天的話,也都乏了。」

  眾人頓時紛紛起身告辭,許鳳佳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皺著眉招呼四少爺,「四哥,一道騎馬出去?」

  四少爺欣然應允,兩兄弟便勾肩搭背去得遠了。大少爺和大少夫人拉著孩子們,也走得很快。許夫人沖於平於安使了一個眼色,將兩個庶女也帶走了去教育。太夫人沖七娘子笑道,「楊氏留一會兒,我有話和你說。」

  就站起身來,款款將七娘子帶進了日常起居的後廳。

  太夫人平時起居,並不在小花廳裡,除了一個臥室之外,還用碧紗廚隔出了一個小小的花廳作為她日常起居飲食之所,七娘子雖然嫁進許家也有一年多了,說起來竟是還不曾進過後廳。此時進來,也無心東西張望,便笑著同和賢招呼,「和賢。」

  和賢正趴在廳中一角和兩個養娘玩積木,見到七娘子,她咧嘴一笑,「六嬸!四弟、五弟來了沒有?」

  或許是年紀太小,也可能是和賢平時和五少夫人相處的時間畢竟不太多,這孩子並沒有體會到多少失恃之痛,反倒是更在意自己兩個養娘換作新人。不過鬧騰了幾個月,現在也已經安分得多了,在樂山居裡住得很安穩,只是偶爾念叨著五少爺『爹去揚州了,什麼時候回來呀』。

  七娘子就提醒和賢,「和賢忘了?今兒是家學裡半月小考的日子。」

  和賢恍然大悟,「哎呀,六嬸要是不說,我就忘了!回頭被先生罰了,婉姐姐又要笑我。」

  她便一偏頭,埋怨起了兩個養娘,「真是不長記性,我記不得,你們不會提醒我一聲?」

  小小年紀,已是有了人上人的氣派,對養娘頤指氣使,似乎非如此,不能證明自己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收回目光,在心底淡淡地歎了一口氣,她提醒自己,當年自己的處境,只有比現在的和賢更難。

  太夫人就笑瞇瞇地打發和賢,「讓小嘉陵服侍你換衣服上學去吧。」

  因為偏愛五房的緣故,太夫人自小就疼愛和賢,現在孩子沒了娘,自然只有更寵。和賢撲到太夫人身邊嬌聲說了幾句悄悄話,才牽著養娘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目送著她的背影,不禁就歎了口氣。「這孩子今年四五歲,又沒了娘,我還以為她會懂事一些,沒想到……」

  她就搖著頭和七娘子感慨,「還是要盡快為你五哥續絃,給家裡找一個能管事的媳婦兒,才有人來教她。」

  七娘子心中頓時一動,知道太夫人恐怕是要出口為五少爺說情了。

  給五少爺在京城續絃,怎麼都得等過了五少夫人的週年,五少爺的齊衰喪服完了再來說親下聘,這一來就要拖到明年五月,緊接著再拖下去,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後年,整件事可能也就不了了之。

  她臉上頓時就帶出了三分為難,「祖母,怎麼說現在五哥都在喪中……」

  太夫人頓時就紅了眼圈,哽咽著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邊揩著眼睛,一邊就流下淚來,「我是說明年等他出了孝……好孩子,我知道五房對不起你們,你們心胸寬大,也沒有放在心上。你……你和鳳佳說一說,或者由他出面向國公爺求個情,就別讓你五哥去雲南了吧!這件事上,他也是被張氏那個**蒙騙,他也是可憐啊!」

  太夫人會找自己來說這件事,也並不出七娘子的意料。

  以許鳳佳的性子,只怕是一聽到這句話,臉上就要泛起黑氣了,也就是七娘子平時雖然行事多不合老夫人的心意,但面子上總是把大家都照顧得很好。聽到太夫人這話,只怕未必是一語回絕,還有一點迴旋的餘地。

  七娘子正欲打破太夫人的幻想:五少爺去雲南的事,就算她肯出面求情,都不可能轉圜,更別說她根本也無意出面求情了。

  但看著太夫人蒼老而悲慟的面容,她心底不由得就起了一絲遲疑。

  現在只怕是太夫人心防最脆弱的時候了……

  要向孫媳婦低頭求情,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更別說這個孫媳婦平時還是自己打壓的對象,欠了這一次情,以後太夫人在自己跟前,真是平白無故都要矮了半分。

  要做出這個選擇,對太夫人來說肯定是很艱難的,她要將平時的傲氣和威嚴都放到一邊,將心中對五少爺的關心表現出來,才能這樣情真意切地懇求自己。

  也就是說,她現在的心理狀態,恐怕也正是處於一個激動而且波動的階段了。

  七娘子未曾低估過這個飽經世故的老太太,只看五少夫人去世第二天她的表現,就可以知道太夫人的城府雖然可能不如許夫人,但也決不是個簡單人物。她也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從太夫人那裡騙出當年的事情真相,尤其是太夫人本人沒有直接插手過五娘子之死,可能只是在背後默許或者慫恿的時候,她的心並不虛,她可以自我安慰,貿然的試探,只會讓太夫人有所警覺。

  但在如今這樣一種混亂的情緒裡,只要自己的圈套設的好,或者也不是不能套出老太太的心底話。

  她就作出了一點猶豫,站起身來,又坐了回去,輕聲道,「可是五嫂的信裡說得明明白白……」

  這句話一出口,太夫人的眼仁一下就縮緊了,見七娘子露出後悔神色,住口不說,她立刻追問。「張氏給你的信裡,都說了什麼?」

  七娘子看了太夫人一眼。

  就連她都沒有想到,太夫人這樣容易就上了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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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明悟

  「五嫂說……」七娘子拖長了聲音,看似正在斟酌著言語,心底卻飛快地琢磨了起來。

  要套話,當然也有很多種辦法,但最適合現在情形的那一種,似乎反而是最簡單的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她索性放棄思索任何帶有矯飾意味的語言,而是簡簡單單地將五少夫人的來信複述了出來。

  「五嫂說,下藥的事,五哥雖然沒有插手,但還是知道的。」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太夫人的神色,又緩緩道,「據說吳勳家之所以被收買,背後也有……也有祖母的影子。」

  太夫人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慌張,她不自然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旋即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張氏喪心病狂,臨死前當然就像瘋狗一樣,逮著誰咬誰。這樣的信你很應該當場就撕了!」

  五少夫人在信裡倒是沒有提到吳勳一家的事,七娘子這樣說,純粹只是為了試探太夫人,對五少夫人的假指控,她到底是怎麼個反應。——五少夫人放高利貸,肯定是通過吳勳一家來操辦,包括這騙取的十萬兩銀子,也是由吳家來安排,這樣的心腹,當然是她自己收買,不可能和太夫人多親近,否則五少夫人又怎麼可能將瞞著太夫人的事,交給他們去辦。

  得到太夫人的反應,她心底多少有了數,頓了頓,又慢吞吞地道,「是嗎?可祖母……五嫂信裡還說,這下藥的事,就是您也是知道的……」

  這一次,太夫人的反應就要比聽到之前的指控時更強烈了一些,她手中正把玩的兩枚核桃忽然一滑,險些就要落到地上。

  太夫人忙將它們放到了桌上,又抹了抹刀裁一樣的鬢邊,才露出了怒色,「張氏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七娘子再無懷疑,她本來就傾向於相信五少夫人信中所指,現在更是肯定無疑:太夫人即使是沒有慫恿五少夫人下藥,也絕對是事前默許,事後又幫著五少夫人擦了屁股。

  「可不是,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呀。」七娘子就一臉氣憤地幫著太夫人數落起了五少夫人,「真是白費了祖母素日裡的疼愛!」

  太夫人面上閃過了一絲激動,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七娘子,「平時我的話,就當耳旁風……自己走上了這條路!」

  以太夫人和五房的密切關係,七娘子肯這樣給太夫人台階下,幫著太夫人撇清,已經是很給太夫人面子了。

  七娘子義憤填膺,接連數落著五少夫人的不是,見太夫人連連附和,她又拍了拍桌子,恨聲道,「當時說好了只是王不留行,沒想到她自己又多加了一味番紅花——」

  太夫人一時不察,脫口而出,「可不就是——」

  話聲剛落,她就死死地咬住了牙關,一臉訝異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臉上的憤怒早已經消失,她注視著太夫人,緩緩地道,「看來,五嫂信上說的,也並不假啊。」

  樂山居後廳一下就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太夫人幾乎是在轉瞬間就蒼老了十年,她皺紋深刻的老臉上現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苦笑,只是那老壽星一樣的喜氣,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她似乎從一個焦急而不失威嚴的長輩,一下就變做了一個狼狽而憔悴的民婦,面對七娘子逼人的目光,甚至有了些自慚形穢,有了些侷促。

  七娘子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冷冷地盯著太夫人,她亮而澄澈的雙眼中,似乎訴說著無數無言的指責,又似乎只是在冷冷地藐視著太夫人,忽然間,這一對祖孫之間的關係好像倒轉了過來,七娘子這個孫輩,反而成了兩人間的主宰者。

  太夫人忽然間就打從心底後悔了上來。

  早知道,何必當初?

  她注視著七娘子,又為那凜然所刺傷了似的,一下就狼狽地調開了視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複雜而難以言喻的心情,給壓到了心底。

  「你的胡說八道,我已經聽得夠了。」太夫人傲然道,「楊善衡你要明白,今日你能在許家橫行霸道,不過是仗著你爹、你姐姐的威勢。可你不能忘記,你究竟只是孫子媳婦,忤逆兩個字,你還背不起!」

  她高高地抬起頭來,似乎要以此來壓倒七娘子的心防,「於靜的事,你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否則你以為,在後院裡讓我這個老祖宗不開心,你會過得很開心?」

  到了這時候,太夫人終於也撕下了自己的面紗,她的話裡已經帶上了赤/裸裸的威脅。

  七娘子垂下眼,笑了。

  她輕聲道,「那小七就只能等祖母出招,再試試看能否應付得了了?」

  話裡雖然沒有多少輕蔑,但顯然七娘子是根本沒把太夫人的威脅放在心上,她甚至是以一種從容的態度,來面對太夫人的威脅。

  再沒有這樣從容與坦然,更能讓敵人難受的了。

  太夫人現在就很難受,鼓足了全身的力氣,這力氣卻似乎落了個空,一時間,她竟然被七娘子氣得氣血翻湧,罕見地動了真怒。

  「你——你是要把我老婆子氣死是不是——」她的聲音甚至驚動了廳外的丫鬟們,頓時就有幾個小鬟進來扶住太夫人,「您別動氣!您快坐下——」

  七娘子從頭到尾,只是坐在原地不動,含笑旁觀。

  太夫人身邊有了人,倒是一下有了底氣,她注視著七娘子,又放緩了語調,甚至有些疲憊地道,「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別逼著祖母到國公爺跟前告狀,大家沒臉!」

  到了最後,這話裡到底還是露了凌厲。

  「祖母。」七娘子就低下頭輕聲道,「做過就是做過,沒有做過,就是沒有做過,五哥自己都未必不認,有些事,您又何必強求呢。」

  雖然語調柔婉,和顏悅色,但話裡竟是寸步不讓,一點都不把太夫人的話放在心上!

  太夫人氣得面色灰白,「好!好!」

  她猛地將桌上的盤碗掃落在地,狠聲道,「在太妃跟前,你也要這樣傲氣才好!」

  七娘子眼皮都沒抬一下,她翹起唇角,低聲道,「在五姐跟前,祖母也要維持這樣的氣勢,才是好呢。」

  說到詞鋒,天下比得過七娘子的人,只怕不多,太夫人這一下真是又氣又怕,扶著頭就要往後倒,眾人緊著就是一通忙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又將太夫人扶到榻上躺下,見太夫人半死不活,呻吟連連,就有丫鬟壯著膽子呵斥七娘子,「少夫人多穩重的人,怎麼就不想想,老太太多大的年紀,能經得住這樣的氣?」

  七娘子臉上就又露出了悔意,她忙站起身來,「我這就派人去請權神醫。」

  這句話說出來,太夫人真是不好都要好了:權仲白是七娘子的親戚,一手神脈是京城聞名的,太夫人有沒有被氣出病來,豈不是一摸就能摸到?

  真是見招拆招,連一點兒破綻,都早就彌縫好了!

  到時候平國公一問,太夫人並沒有多少不妥,脈象健旺,不免就要過問兩個人爭吵的緣由,到時候楊善衡再將手中的信往外一送……

  太夫人心中竟不知道是氣還是笑,她乏力地呻吟了一聲,又擺了擺手,低聲道,「算了!沒有什麼!你們什麼牌位上的人,都出去吧!」

  七娘子又關切地為太夫人掖了掖衣領,「祖母真沒事吧?」

  太夫人就沒好氣地撐起身子,又橫了七娘子一眼,「我沒事!」

  眾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還是退出了屋子。屋內一下又靜了下來,太夫人的呼吸聲一時急促一時徐緩,又過了一會,終於勻淨了下來。

  「你要讓於靜去雲南,就讓他去雲南吧。」

  太夫人的聲音中,已是多出了無數疲憊,她閉上眼,眼角有一滴渾濁的淚滑了下來。「我老了,府裡的事,以後也管不了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都隨你!」

  如果是許夫人來說這句話,想必是會說得無比的欣慰,而這句話從太夫人口中露出,七娘子卻只聽到了深深的怨毒。

  不過,她畢竟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太夫人這是明知事不可為,就立刻調適心情,退而求其次,從要保五少爺,退回到了自保中。

  她本來就是府中的老祖宗,平國公平時對她也很尊重,只要太夫人肯不和七娘子為難,七娘子又有什麼地方,可以為難得到她呢?

  這一招見風使舵、看碟下菜,太夫人使來也的確是極老道的。即使這樣做等於是在側面服軟,表示自己怕了七娘子的手段,與那無數引而未發,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證據,但她要龜縮起來,七娘子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本領,可以強行將龜殼敲裂。

  七娘子卻不驕不躁,她露出了一抹從容而自信的笑意,緩聲道,「那楊棋就多謝祖母體諒——沒有什麼事,孫媳就告退了?」

  太夫人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她翻轉過身子,索性不再搭理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站起身來,徐徐地出了屋子。

  幾乎是才一出樂山居,七娘子唇邊就已經掛上了一抹冷笑。

  太夫人畢竟是老了,情緒一激動,就沒有回過味來,這一次,還是讓她佔據了先手。

  不過,即使七娘子也傾向於相信五少夫人的絕筆信,在證實了五少夫人真的沒有騙她之後,她還是不禁有幾分吃驚。

  七娘子吐了一口氣,她看了看天色,便加快腳步,急急地回了明德堂。

  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

  到了當天晚上,四少夫人回府了。

  這一次回府,四少夫人的動靜就並不太大,似乎知道府裡剛剛經過事情,禁不住多少折騰,她只是打發人到明德堂要了兩三樣小玩意,就讓七娘子安安穩穩地過了一夜。

  不過第二天早上,因為太夫人身上不好,閉門謝客,許夫人又和大太太約了去潭柘寺上香,大家沒了人請安,也就沒有聚到一塊,七娘子分派了家事,便讓立夏在明德堂看家,自己進了慎獨堂去看望四少夫人。

  孕期進入第七個月,四少夫人的身形已經很笨重了,她正愜意地靠在炕邊,翻閱著一本新出的小說話本,見到七娘子來了,也不過欠了欠身子,便笑道,「我就不起來了,六弟妹別怪我失禮。」

  七娘子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那裡會怪四嫂呢,我看著四嫂倒是豐潤了不少!」

  兩妯娌又寒暄了一會,七娘子在四少夫人對面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聽四少夫人說了幾件在娘家養胎的事。

  話說得告一段落之後,兩人不知怎麼,又都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還記得於翹事發,似乎還是昨天的事,不想今日裡整個五房就已經……」

  四少夫人也有些感慨,她撫著肚子慢慢地道,「可不是?人世間的事,真是說不清楚!誰又能想得到,五房居然那樣喪心病狂……」

  她臉上又閃過了一絲不屑,一絲竊喜,「她就是太刻薄了!自己賢惠就賢惠,還天天那樣顯擺,看看今天,她自己的女兒孤零零的,也沒個人照料!再賢惠,賢惠給誰看?」

  即使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直有心結,但在人都已經去世的今天,提到五少夫人抬舉通房,還這樣憤憤不平……可見得四少夫人是真的很介意別人要來分她的寵愛。

  七娘子托著腮笑了笑,眼神卻不由得放遠了開去。

  她又想到了五娘子當著她面向大太太炫耀的話,「我就問她,我說四哥現在可都還沒有子息呢,我這裡兩個美貌的丫頭都沒有開臉,不然……」

  五少夫人說自己只放了一味王不留行,七娘子早已經半信半疑,經過太夫人那邊的反面驗證,她倒是真的相信,五少夫人的確是只用了一味藥材,畢竟她還是希望五娘子病,而不是希望她死。

  府裡剩下的嫌疑人,也就只有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了,並且這一味番紅花的目的,已經非常單純:當事人可能並不知道番紅花會導致五娘子大出血,只是取了它絕育的效果。

  大少夫人當然也可能因為自己的原因,想要五娘子絕育,不過她性格低調柔婉,這些年接觸下來,七娘子倒覺得她更像是謀定後動的性子,若有陰謀,也絕不會這樣實現。而且七娘子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她要五娘子絕育,於自己有什麼好處:四郎和五郎可都還活蹦亂跳著呢!

  要五娘子死,她可能有理由,要五娘子絕育,則這個懷疑,似乎就有幾分牽強了。

  四少夫人就不一樣了。

  此女性格激烈衝動,雖有算計,但卻也是性情中人,看重四少爺的寵愛多於一切……五娘子的那句話,很可能是正正戳中了她的逆鱗。

  不過還是那一句話:此事已經過去三年,即使是四少夫人下手,七娘子又要從哪裡找出證據?即使找了出來,五少夫人已經認下所有罪名,平國公又怎麼會高興她舊事重提?

  五少夫人死後出的這個難題,也真的並不容易來解。

  七娘子就又對四少夫人親切地笑了笑。

  不過,五少夫人生前都還鬥不過她,死後,那就更鬥不過了。

  她低聲說,「四嫂聽說沒有,五嫂去世那一晚,是給我寫了一封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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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少夫人的反應,當然也在七娘子的意料之中。

  聽說五少夫人給七娘子留了一封信,這個當時並不在家的青年貴婦臉色頓時一變,既有了幾絲驚悚,又有了幾分興奮,還有絲絲縷縷的好奇,從眼角眉梢之間放射出來。

  她就輕聲問七娘子,「五弟妹給你寫了什麼?這件事,家裡人都知道了嗎?」

  四少爺為了不讓四少夫人過分操心,很可能也的確沒有把這封信的事告訴四少夫人。作為一個頭一次聽聞此事的人來說,四少夫人的反應,可以說是相當的合理。

  七娘子又左右張望了一番,見屋內無人,便壓低了聲音,「信裡卻是牽涉到了四嫂……所以家裡人雖然都知道了,這一向,我卻不敢把信拿出來。」

  四少夫人頓時吊起了眼睛,立起了眉毛。「什麼!」

  她現出了十分的惱怒,拍了拍桌子,「這個張氏,死了也要算計我們四房。真是前世造孽,才有這樣一個妯娌!」

  不過這惱怒了,到底也有了一點心虛,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信裡是不是提到了那個通房的事?」

  家裡的少奶奶要使手段去揉搓、去打發一個通房,其實是年輕貴婦們彼此間心知肚明的事,四少夫人當年爽快地將這件事告訴七娘子,只怕也是存了『七娘子一定會理解自己』的心思,又因為這件事說到底是沒有一點物證,才會口無遮攔地將張家口一事的細節,都告訴了七娘子。

  但如果五少夫人的絕筆信裡提到這件事,那意義可就不一樣了,口說無憑,落紙為證,五少夫人如果在信裡說明了那味毒藥的來源和表現,再點出幾個經辦此事的人名。那可是什麼事都不一樣了,只要私底下開棺驗屍,兩邊一合,四房兩夫妻之間,肯定就要生分開來。雖說四少夫人有孩子護身,但孩子落地後,她的麻煩可就大了。

  七娘子抿了抿唇,又望了四少夫人一眼,便探手入懷,取出了一封信來。

  見四少夫人有來接的意思,她卻又一側身,躲過了四少夫人的動作,笑瞇瞇地道,「還是我來讀給四嫂聽吧。」

  四少夫人心知肚明:七娘子怕她接過來一看,若有什麼不利於四房的言語,就順勢或者撕了,或者燒了……

  她也就收回手,訕訕地一笑,「好,你讀,你讀,我倒要看看,張氏臨死前還要把什麼難聽話,栽派到我頭上來!」
七娘子清了清嗓子,便輕聲道,「前頭的一些客氣話,就不說了,五嫂還是從和賢說起的。」

  「和賢這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血,我是不能再照顧她了。」七娘子徐徐地道,「不過,我知道以你的性子,雖然未必會搓摩和賢,但未來的十多年裡,也一定不會給她多少關懷,但祖母年事已高,還能不能活到和賢出嫁的日子,還很難說。我可以用一件事來交換你對和賢的照料。」

  她頓了頓,又有了幾分不好意思,「四嫂,這可都是五嫂的話——我知道在府中幾個兄弟裡,也就是四哥的軍功最高,這一向對六弟威脅最大,不過有了此事作為把柄。將來對景兒往外揭露,那四房也斷斷不會是你們六房的威脅了。曾經在幾年前,我為四嫂辦過一件上不得台盤的事……」

  她就徐徐地將張家口一事的幾個細節說了出來,四少夫人是越聽臉色越沉:這都和她與七娘子說起來時候的細節,分毫無差,可見得五少夫人是沒有蒙騙七娘子的意思,她真的想用四房的把柄,來交換和賢的平安。

  「有了這件事,只要在適當的時候告訴婆婆,婆婆自然會為你們將此事鬧大,於是四房顏面無存之餘,四嫂更是恐怕就此失寵,四房從此內部不寧,四哥多半心灰意冷之下,也會申請外調,將四嫂留在京城。」七娘子一邊讀,一邊看著四少夫人的臉色。

  四少夫人眼中甚至已經隱隱放出了凶光,她面色陰沉,險惡地打量了七娘子一眼,目光又投向了屋內一角。

  七娘子跟著她的眼神看過去時,卻發覺那是堂屋多寶格的一面,上頭似乎擺了一個黃銅青羊立像……四少夫人的眼神在上頭略一盤旋,又轉了開去,看向了另一側的大花瓶……

  這個人的性格,也真是夠直接的了。

  五少夫人當然沒有把四少夫人的把柄,給她如實寫下來,但這一番話裡也沒有多少虛假,許多細節,都是當時四少夫人對七娘子提到過的。這個故事要是這樣被揭露開來,四房在府裡沒了臉面不說,只怕四少夫人和四少爺之間,從此是再也不會有此時的情濃了。

  對於四少夫人來說,這個威脅,當然要比什麼世子位沒了指望,來得更嚴肅也更真實,而眼前的七娘子,也由意氣相投的妯娌,一下就變成了危險的敵人。

  面對敵人,她的反應居然是要找一個凶器……這個人的思維不但是一條直線,還很粗暴,帶有強烈的原始色彩:你可能傷害到我,那麼我就先來傷害你。

  七娘子心中多少有了底,她又往下念。

  「非但如此,還有一件事,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我也要在私底下告訴你,我這一生最憎為人背上黑鍋做替罪羊,當時我沒有害死楊善禮的心思,在她的藥裡,我混進去的只有王不留行。番紅花一味,是——」

  七娘子一下頓住了,她幾乎要瞪大了眼睛,審視四少夫人的神色。

  四少夫人面上,先有驚惶一閃即逝,隨後又安心下來。她似乎想到了『沒有真憑實據』幾個字,便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將話咬得很重。「張氏該不會又要無中生有,將整件事,栽派到我身上吧!」

  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她輕聲道,「五嫂是這樣寫的,那一天我從樂山居出來得早,想要先去明德堂探望過楊善禮,再回樂山居發落家務。沒想到才走到門口,便遠遠地看見四嫂從熬藥的小屋裡閃身出來,她左右一望,見無人得見,便帶著自己的貼身丫鬟走遠了,臉上還有一抹得意的笑。因為我站的遠又躲得快,四嫂居然沒有看到我,就這樣走遠了去……」

  四少夫人的面色先是凝重,到後來又不禁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這個張氏,真是滿口的胡言亂語!那天我是有去看望過六弟妹,可我是一個丫鬟都沒帶!哪來的貼身丫鬟!」

  七娘子心頭咯登一響,再無懷疑。

  要騙出一個人的實話,最好用也最樸素的辦法,就是真中摻假,用自己已經知道的真相,配合故意捏造出的假細節,來騙出對方的糾正。

  只看四少夫人在剛才那一番虛構的話中,不先糾正『我沒有去過熬藥的小屋』、『我沒有左右張望』,而是要先糾正『我沒有帶丫鬟』。就可以知道,四少夫人潛意識已經承認了,這兩件事她都是做過的,當然沒有糾正的必要。

  而這些心理學上的細節,四少夫人本人恐怕都很難明白,她笑著這樣說了一句,又露出了怒容,「張氏真是血口噴人,按照她這樣說,我也可以寫一句,我看到她從明德堂裡出來,左右無人,熬藥的胡媽媽又出小屋往淨房跑過去。她便閃身而入,片刻後閃身出來,不想一切都被遠處的我盡收眼底——這樣互相栽派,很有意思嗎?」

  七娘子的眼色又深澤了一點。

  熬藥的胡媽媽的確是去過淨房的,這一點她本人供述無誤,不過,卻沒有在府裡傳開來。

  四少夫人又是怎麼知道胡媽媽去過淨房的呢?就是聽說過一點風聲,她又是怎麼在片刻之間,把這個細節編進了故事裡,恰到好處地重現了這麼一個情景?

  四少夫人可不是思維敏捷心思細密之輩……

  「就是。」她不動聲色地附和四少夫人,「沒有一點真憑實據的事,要血口噴人,簡直也太簡單了。」

  四少夫人就仔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表情,見她面上的確也有些不以為然,她便放心地笑了,「聽你這樣說起來,我還以為你本人是信了的!我心裡想,你未必會被五嫂騙到,讓兩房之間,再生嫌隙吧?」

  七娘子微露笑意,她握住了四少夫人的手,又衝四少夫人眨了眨眼,「四嫂,就是要給你送人情,也要把人情送到你手上嘛。」

  四少夫人一下恍然大悟,她笑了,「你呀,真是個鬼靈精。」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將手中的信三兩下就扯爛了丟到紙簍裡,又往上頭澆了一杯茶水,這柔軟的宣紙,頓時就絮成了一灘泥。

  對四少夫人來說,自己會把這封信大大方方地念出來給她聽,自然是已經打消了用這封信來為難四房的念頭,否則她大可以私底下再向平國公告狀,又何必把五少夫人留下來的把柄,送到當事人手上。

  「嘿嘿。」七娘子似乎難得地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就算是我想為難四嫂,這沒有真憑實據的,就憑著一封信,能做什麼?五嫂的算計,我可是看透了,她這是死了還要給我們兩房之間添堵!」

  四少夫人竟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七娘子所說的『沒有真憑實據,能做什麼』,她爽朗地大笑起來,「就是,這沒有真憑實據,你就是說了,爹娘又怎麼會相信呢?張氏臨終前這一招,卻是把你給看得小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沒有再接四少夫人的話,只是低下頭來喝了一口茶。

  只要留心,四少夫人話裡,真是的確處處破綻。

  不過,她這樣放心,也的確是因為沒有真憑實據,自己就是已經肯定番紅花是她的手筆,也很難將這件事挑明了,給予她應有的懲罰。

  想到這裡,七娘子的眼睛又不禁瞇了起來,忽然間,她感到和四少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和氣,對自己也有好處。

  至少她還能得到一點安全感,不必擔心有誰會因為一點言語上的齟齬,就給自己下了絕育的藥材。

  #

  從慎獨堂回來,七娘子臉上就多了幾分心事,回到明德堂,她就靠著窗戶,思來想去,又翻開活頁本,在紙上寫寫畫畫起來。

  許鳳佳只要是當值,按例都是不回來吃午飯的,到了半下午,許夫人又找她去說話。

  「聽說肖家一家人,國公爺本來想悄悄處理掉的,你卻說要將她們賣到東北去?」許夫人有了幾分訝異,「國公爺倒有幾分不解,又不知道是不是四妹的意思……」

  七娘子忙道,「是太太說,與其一死了之,倒更寧願肖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想著將她們下了藥賣到東北去採礦……」

  這雖然留了肖家一命,但也的確算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許夫人神色間不由有了幾許唏噓,又想了想,便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既然四妹要這樣,那就這樣辦吧。」

  又問了幾句五少夫人院子裡下人的處理情況,得知小富春等人都被送到城外別莊去了,打算等今年秋季放人出去婚配的時候,再行處置,免得太招人眼目。許夫人就滿意地點了點頭,誇七娘子,「你辦事,我是放心的。」

  即使七娘子手上已經沾染了幾條人命,說到這種事,到底還是有幾分不自然,她又轉移了話題,和許夫人說起於平、於安的婚事。過了一會,許夫人自己問七娘子,「昨兒在樂山居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七娘子心知肚明:樂山居的事,到底還是傳開了去。

  太夫人要是不打著裝病的主意,和自己私底下衝突,也就衝突了,後廳就彼此兩人,這件事是斷斷傳不到第三人耳朵裡的。

  可是她沒有想透這一層,還想倚老賣老,逼迫七娘子就範,在整件事上,無形間就已經露了被動。

  七娘子唇邊逸出一縷淡淡的笑意,她非但沒有回答許夫人,反而還問,「不知道爹是否已經得到了消息?」

  許夫人頓時皺起眉來,仔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

  見七娘子神態淡定從容,她心底多少有數了,原本緊皺的眉頭,也慢慢地伸展了開來。

  許夫人就不動聲色地回答,「那就看你想不想國公爺知道了。」

  七娘子的笑容也變大了,她輕聲說,「這,當然還是想,國公爺不問,有很多話,小七也不好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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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3 11:43:5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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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國公這一次的反應也出乎意料地快,僅僅是第二天下午,他就將七娘子和許鳳佳叫進了夢華軒裡。

  七娘子也不是第一次進夢華軒說話了,給平國公行過禮,她就安之若素地在許鳳佳下首坐下,看著似乎並不將平國公的黑臉放在心上,甚至有了幾分泰然自若的意思。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的表情,就不由得打從心底泛起了一點膩味。

  大戶人家,公公是很少和兒媳婦直接接觸的,但凡有一點不滿,和兒子透出幾句,當兒子的還不如奉著聖旨,忙不迭地回去先捶了一頓老婆,再趕著過來給父親賠罪:某氏行事無狀衝撞了父親,我已經處罰過了,請父親不要往心裡去。

  可許家的情況,從很多方面來說,都和一般的家庭也不大一樣。

  先不說鳳佳這孩子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從小身邊也有一群自己的勢力,到了現在更是羽翼豐滿,沒有自己這個父親照料,恐怕也可以闖出一番天地。只是這個楊氏背後的娘家,就已經是龐大的力量,她自己又這樣有能力……說起來,許家對楊家也不是沒有虧欠……這種種特別的情況累加一起,再加上正經婆婆是旗幟鮮明地和六房站在一起,這府裡的很多事,倒不像是平國公做主,而像是楊氏這個世子夫人在做主一樣。就連鳳佳、秦氏,似乎都只是她手中的一個傀儡,在家事上,是對她言聽計從。

  雖然一個合格的世子夫人,一個合格的未來國公夫人,也的確需要這樣高超的手腕,但平國公今年也就是五十多歲,要比楊閣老還小幾歲,雖然不算年輕,但也還遠遠沒到老邁的年紀。

  現在就這樣厲害,等到自己老邁昏聵了,府裡還不就成了她楊氏的世界,楊氏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可怎麼行?

  平國公又不由得瞥了許鳳佳一眼。

  自己的這個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楊家五娘的死,始終心懷愧疚,現在對這個七娘,又太遷就了一點,非但專寵,還是專聽專信……男子漢大丈夫,這樣懼內,也不是什麼好事。

  或許因為這種種複雜而且微妙的考慮,雖然楊氏一向是做得無可挑剔,但平國公心底對她,總是有一點忌憚的意思。

  只是要找到敲打她的借口,也並非那樣容易。

  子嗣和通房的事,有鳳佳在前頭給她頂著,按理應該最著急的秦氏,又只顧著含飴弄孫,似乎是一點都不在意楊氏在生育上的艱難。

  管家上更是挑不出一點毛病,和五房之間都走到那樣劍拔弩張的地步了,平時對五房的供給和關懷,也是做得百般周到,一直到她拿出充分證據,將五房一擊致死之前,自己都沒有覺得一點不對……

  這樣的城府,這樣的手段,現在卻難得地和太夫人起了爭執,讓太夫人險些就要氣出毛病來——這忤逆的把柄,可是輕而易舉地就遞到了平國公手上。使得難得握住一點錯處的老人家,多少有了一絲沾沾自喜,更有了一點得意:楊氏你似乎也不是完人,一經犯錯,這錯處,竟然就這樣嚴重。

  可平國公畢竟依然是天下有數的戰略大家,當年西征的主力統帥,在得意之餘,心中也不禁有了一點不安。

  以楊氏的作風,太夫人的要求就算再過分,她給個軟釘子碰也就完了,是什麼事,非得讓兩個人之間有了這樣激烈的衝突,讓楊氏都是分毫不讓地,不肯給太夫人一個台階來下?

  這個要求,也一定是一個很要緊,並且對六房的利益存在嚴重冒犯的要求。

  平國公雖然不喜歡七娘子,但也絕不想讓府裡再生事端,出現什麼兄弟鬩牆的事,讓六房更加心淡,讓碩果僅存的大房和四房,更加難以自處。

  尤其是大少爺,這麼多年來安安穩穩,卻屢次被弟弟們牽累,這一次五房出事,從小松花的口供來看,竟是還想著要先去攀咬大房……

  一想到大少爺當年的意氣飛揚,與如今的小心翼翼,平國公心裡就多了一份不忍。

  聽說楊氏昨天早上還進了慎獨堂去找莫氏說話……

  平國公心底就將對七娘子的不喜歡,給放到了一邊。

  「聽說這幾天,二門內很熱鬧。楊氏你是先進了樂山居,又進了慎獨堂,到哪裡,都引起了一番轟動。」他的話裡雖然有淡淡的嘲諷,但卻並沒有多少火氣。

  許鳳佳動了動,他剛要張口說話,平國公就指著他道,「我聽說明德堂裡的事,一直都是楊氏說了算數,既然如此,你今天在夢華軒裡,也就不要多說什麼了。」

  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這一番話,敲打得分明還是七娘子,卻臊得許鳳佳滿臉通紅。

  少年人也畢竟是少年人,許鳳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服氣地道,「我是個男人,家裡的事,當然是媳婦做主,我的心機不在外頭使,難道還要在家裡對著自己人來使?」

  這句話卻是又將以前的事,拉下水來說。儘管是正理,但依然過分忤逆,也依然戳到了平國公的痛處。

  沒有等平國公說話,七娘子就柔聲道,「世子,對父親說話,怎麼能這樣暴躁。」

  許鳳佳發出了一聲冷哼,別過頭去,竟是一點都不肯示弱。

  這孩子就是這樣倔強!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臉上的為難,心底倒是有了一絲興味,他面色冷漠,卻是等著七娘子的下文。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直接轉向了平國公,徐徐道,「其實有些事,小七也早就想和父親私底下談一談,只是苦於無從開口……既然父親已經知道了樂山居裡的事,那麼這一封信,也應該給父親過目了。」

  她一提到信字,平國公已經悚然動容,一下有了站起身來的衝動。

  「你是說——」他字斟句酌,望住七娘子不放,已經將剛才那小小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

  七娘子神色微暗,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來,送到了平國公手上。

  平國公接過信來,卻是先猶豫了一下,又望了楊氏一眼,才將視線集中到了這素色信封上,似乎想要透過信封,看穿裡頭的內容。

  一封信,畢竟是可以偽造的……

  他還是抽出了信紙,凝神細看起來。

  先看筆跡,平國公就暗自點頭。

  一個人寫字時的心緒,當然會不由自主,流露在字裡行間。這封信如果是後來偽造,那麼筆鋒之間的倉促、絕望等情緒,是怎麼都仿不到這麼肖似的。

  他就把心先放下幾分,開始仔細地審讀起了這封信的內容。

  卻是越看臉色越青,還沒有看完,已經迫不及待地問七娘子,「這十五萬兩的船契,什麼意思?」

  七娘子便注目許鳳佳。

  許鳳佳倒也沒有再和平國公慪氣,他臉上掛上了沉重而肅穆的神色,從懷中取出了一張花花綠綠的契紙,送到了平國公面前。

  平國公捏著信紙的手,一時間都有了微微的顫抖。

  張氏吞沒公產,平國公心底是有數的。張家兒女最多,雖然家事總的說來,與韓家、莫家比也不差什麼,但攤到張氏身上,她的嫁妝就少了一點。

  平時府裡當然要一碗水端平,各房也都有自己的臉面要做,張氏說來最不容易,再說許夫人移交過去的時候,賬本也未必乾淨,三年三萬兩,多了一點,但也不是解釋不清楚。再說,這三萬兩,許家也真的不看在眼裡。就是楊家兩姐妹的萬貫家產,相較國公府的身家,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但為了貼補家用吞沒公款,與有計劃地吞沒公款,在外私底下為五房置辦家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還可以辯稱是出於無奈,而後者卻已經是赤。裸裸地吃裡扒外了。

  才放下船契,鳳佳就又遞了一疊宣紙上來,平國公稍加翻閱,瞳仁頓時縮得更緊:他當然是立刻就認出來了這些賬目的來源。

  七娘子望著平國公的神色,她微微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五少夫人有意,還是覺得這件事沒必要說明,在這十五萬兩船契上,她是一點都沒有提到太夫人三個字。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向很親密,在七娘子查賬的時候,甚至還為五少夫人說過幾句話……這十五萬兩銀子船契是去年寫的,就是那段時間裡,太夫人私底下變賣了自己的陪嫁湊了十萬兩……

  這幾件事,都是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餘地,而且也的確都是真事。七娘子所隱瞞下來的只是她的猜測:在這十萬兩銀子的下落上,連太夫人都是為五少夫人所蒙騙。這十萬兩銀子,是五少夫人騙出來的。

  也只有五少夫人是騙出來的銀子,她才不敢告訴太夫人自己又利用賬本設局對付六房,才使得太夫人出面為五房說情,坐實了五房貪墨的名頭。

  也只有太夫人根本不知道這十萬兩銀子已經下了廣州,她才會絕口不問船契,甚至對邱智的生死漠不關心……

  根據七娘子的猜測,五少夫人可能就是告訴太夫人,自己需要一些銀子來周轉虧空,將五娘子生產後可能出現的財政危機彌補過去——比如說,要從印子錢莊家那裡支取出銀子來,也需要一段時間。就用這個借口,騙出了太夫人的私房。

  當然,這些事,平國公就沒有必要知道了。

  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太夫人已經偏心到這個地步,不但坐視五房貪墨公中銀兩,在外置辦私房產業,甚至還越過了平國公,將自己的嫁妝私底下變賣了去,給五房湊足銀兩來辦這條船。

  平國公雖然是庶子,但能夠承爵,也是因為太夫人把他收為自己的養子。這份嫁妝按理來說,是應該由平國公繼承的,孫輩所能得到的,只是數額有限的紀念品。可以說太夫人的做法,不但是傷了大家大族當門立戶所不可或缺的潛規則,更是已經傷了和平國公之間的母子情。

  當平國公再往下看,看到五少夫人承認,太夫人對於下藥的事心中有數時,他就更沒有一點吃驚的情緒了。

  連吞沒公產的事,太夫人都積極幫忙,不過是下個藥而已,又算得了什麼呢?

  五少夫人對太夫人的分析,自然也被平國公看在了眼裡。五少夫人筆鋒雖然銳利,用語雖然刻薄,但說得又何嘗不是在情在理?甚至就因為是出於五少夫人之手,才更為可信。

  為了和媳婦不和,就把這個家鬧成這個樣子,鬧出了多大的風波……太夫人不是為老不尊,又是什麼?

  等到這一封信看完,平國公已經是沒有一點脾氣。

  他沉思了半晌,卻還是責怪起了七娘子。

  「這件事的動靜,你還是搞得太大了一點。」平國公的態度,已經不止是溫和得一星半點,他徐徐地道,「畢竟有太妃在宮中掛念母親,要是傳到了宮裡,你又該如何解釋。」

  七娘子唇邊逸出一線苦笑,「父親,即使這件事沒有傳到宮裡,五嫂猝死,五哥遠走,總也要向太妃解釋……這封信,我準備帶進宮中,給太妃看一看。」

  平國公不由攥緊了信紙,又尋思了片刻,也跟著七娘子苦笑了起來。「好,我們不遮遮掩掩,是是非非,就由得太妃自己來判別吧。」

  想到太夫人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心中就像是吃了一整塊肥肉,膩味得竟有些作嘔的意思,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地問,「那這一回,老人家又是為了什麼事和你鬧成這樣?」

  兩次發問,平國公的用詞已經有了明顯的轉變,由『七娘子來鬧』,變作了『老人家在鬧』。

  七娘子平靜地回答,「祖母希望五哥能在京城續絃,並且留在京城附近,不要遠走雲南。老人家想我來開口,向父親、母親求情。小七不從,一來一往,就鬧到了這個地步。」

  她又解釋給平國公知道,「本來這個船契,是想要在當時一併拿出的,因為牽扯到祖母,恐怕大家臉面上下不來,想著等到日後有了機會,再向父親私底下解釋……」

  平國公擺了擺手,已是滿心的苦澀。

  這個家裡,真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楊氏這樣把厲害擺在面上的人,和太夫人這樣面上慈和,私底下興風作浪的角色相比,已經是輸了一籌。

  家長的心,總是想要一碗水端平,覺得誰更弱勢,就更照顧誰一些。

  「你祖母知道船契的事已經暴露了嗎?」他問,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這下藥的事,你和她對質過沒有?」

  七娘子目光如水,她誠懇地回答,「船契的事尚且不知道該怎麼說,下藥的事倒是說了幾句,祖母走了嘴,不過當時我們只有兩人在後廳單獨相處……也沒有什麼憑證。」

  她今天進夢華軒來,是沒有打算說假話的,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禁得起平國公的盤查、思考和審問。所以她的態度,也就分外的坦承直率。

  平國公看在眼裡,不禁就又沉吟了起來。

  過了半晌,他輕聲說,「好,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一個人說。」

  見七娘子和許鳳佳都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平國公不由得一笑,「別忘了把船契帶走,這賬本,就先留下來吧。」

  賬本留下來,當然是要和太夫人對質的,畢竟七娘子只是按著格式抄出了一份,並沒有偷走原件。不過這對質也只是表面功夫:七娘子如果傻到偽造這樣重要的證據,也就不可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了。

  許鳳佳臉上倒是多了幾分訝異,「爹,這可是十五萬兩銀子!」

  平國公瞪了他一眼,「我說要給你了嗎?」

  他面上多了幾分嫌惡,「只是嫌它放在這裡,髒了我的桌子!」

  許鳳佳還要再說什麼,七娘子已經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不再說話,只是癟著嘴上前將船契給拽到了袖子裡。「給了我,我可就不往外吐了。」

  平國公叫他拿走,當然也就是要給他的了,這點潛台詞,誰都不至於聽不出來,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對平國公行了一禮,便站起身來,拉著許鳳佳要退出夢華軒。

  人已經走到門口,平國公又咳嗽了一聲。

  七娘子回身望去,只見平國公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他問,「張氏信裡關於下藥的那件事,還有一個說法,楊氏你怎麼看?」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一點憑據的事,就是信了能如何,不信又如何?倒不如不要去想,好好地過日子算了。」

  這話,已經是說到了平國公的心坎裡。

  許家雖然威風,但沒有真憑實據,要將任何一個少夫人問罪,也都要提防著媳婦娘家那邊鬧起來給自己女兒做主撐腰,到時候大家臉面上,實在就太難看了。

  這件事雖然醜惡,但沒有證據,也的確就只能這樣算了。

  他沖七娘子點了點頭,語含深意。「你會這樣想,爹就放心得多了。」

  平國公還是第一次對七娘子這樣親和,甚至自稱為爹。

  七娘子微微一笑,便和許鳳佳一道轉身出了屋子。

  許鳳佳一出夢華軒就活躍起來,「說什麼家裡的事,都聽媳婦兒的話……難不成從前家裡的事不是娘在做主?一隻手指指別人,四隻手指指自己!」

  七娘子恨不得摀住他的嘴,「你少說兩句成不成!從前也不見你這樣——在父親跟前,就和個孩子似的,脾氣倔是倔得來!」

  小夫妻一路打打鬧鬧互相埋怨,回了屋裡,許鳳佳就抽出船契給七娘子,「這個你收好吧。」

  七娘子淡淡地道,「你拿著,以後給四郎和五郎好了。」

  她頓了頓,又道,「要不是為了這十五萬兩銀子,五姐也不會……」

  許鳳佳沒有接口,卻依然還是把船契塞到了七娘子手裡,「就是要給四郎、五郎,也是你來收著。」

  七娘子便不再推辭,打開自己的保險櫃,將兩件東西放了進去,又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樂山居裡,可有熱鬧看了。」

  許鳳佳也似笑非笑,「只可惜我們沒有福氣,不能親臨現場。有很多事,也很難知道細節。」

  七娘子只是笑,不說話。

  等到第二天早上,小黃浦給她梳頭的時候,就學給七娘子聽,「哎喲喲,真是好一陣的熱鬧。國公爺進來了先問賬本,又要問太夫人船契的事,太夫人先還說不知道,後來國公爺耐著性子一件一件地說給她聽,把太夫人說得面如土色,怔了好半日,又暈死過去……國公爺這才叫人去請大夫……」

  對一個人最大的打擊,並不是讓她在肉體上受到多大的折磨和苦楚,而是擊毀她最為看重的精神支柱。

  船契的事,太夫人可以不知道,五少爺卻是一定會知道的,畢竟有很多事也需要他來出面。譬如十五萬兩巨額銀票,那就肯定是要五少爺出面去兌。

  五少夫人騙自己,太夫人可能還不覺得什麼,可連五少爺都來騙自己……這一點,對太夫人的打擊就很大了。

  七娘子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緩緩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

  經此一事,不論是太夫人還是五房,都已經提前退出了國公府的舞台。已經不可能,也沒有心思再對六房的世子地位,造成任何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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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福報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七娘子終於迎來了她久已經想望,卻又久已經睽違的寧靜生活。

  太夫人自從那天和平國公在樂山居裡鬧了不快,便『病』了。雖說病勢也並不沉重,老人家卻借口靜養,成日裡閉門謝客,往常是一天也拉不下的晨昏定省,現在就換到了清平苑裡。要不是和賢每天還在樂山居中進進出出的,樂山居是恨不得大門緊鎖,連一個小輩都不放進屋裡。

  平國公和太夫人口角的事,當然也沒有瞞過府內上下眾人。一時間樂山居的丫頭來來去去,臉上都多了幾分小心,倒是許夫人臉上又添血色,對著誰,臉上也都多了笑模樣。

  這世上總是有了奸角,才顯出忠臣,即使許夫人自己的手恐怕也並不乾淨,但太夫人受到這樣嚴重的打擊,對於她來說也依然是個利好消息。平國公往清平苑裡走動的次數,就要顯著地增多了。

  少了太夫人添堵,府裡說起來又還在喪事裡,許鳳佳等人按禮法來說,甚至還不應該和妻妾同床,生育壓力,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大房素來懂事,四房最近是一心待產,又得了七娘子送出的人情,哪裡會給她添麻煩。五少爺還沒有從揚州回來,於平、於安也都專心地繡著自己的嫁衣。於寧、於泰是一心讀書,平時都很少走出屋門,七娘子除了每天發落一些家下的瑣事,最繁重的工作,也就是陪著四郎、五郎練字了。

  自從嫁進許家,她的日子就過得驚濤駭浪步步驚心,上一次如此風平浪靜,還是在五娘子出嫁以後,先皇去世之前那一段短短的日子。

  權仲白八月上旬來給她扶平安脈的時候,就誇七娘子,「幾個月不見,少夫人的臉色又好些了,似這樣下去到了明年,想必身體就又上一層樓。」

  許鳳佳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霽,也不顧權仲白還在邊上,就向七娘子誇耀,「你看你看,著你練拳,真是一步好棋,不過一年的時間,我看你臉上的血色也多了,就是平時行走之間,也不像從前那樣弱不禁風的,好像出的氣大了,就能把你給吹倒!」

  七娘子還未白他,權仲白已經哈哈大笑,「升鸞你也實在風趣。」

  兩個男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俏皮話來,權仲白又收回手去,給七娘子寫太平方。「最近又琢磨出了幾個食補的方子,少夫人拿著,若是想吃就時常吃一吃,不愛吃也不要勉強自己。」

  七娘子輕聲謝過了權仲白,又壓低了聲音問,「說起來,六姐在宮中,也是承蒙先生照顧了……」

  六娘子說來是去年臘月裡有的身子,自從過了今年五月,就是一心養胎,如今進入八月,她隨時可能生產,宮中更是嚴陣以待。今年中秋,皇后娘娘是親自發話,就不大辦了。眾誥命也就是中秋當日進去朝拜中宮,就算是過了節。

  「怕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權仲白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就是昨天進景仁宮去扶脈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胎動的跡象。宮中幾個富有經驗的接生媽媽,也都說骨盆漸開。快則今日,慢則明日,恐怕就有消息。不過,這到底是接生媽媽的活計,權某在這件事上,倒是真的幫不上忙了。」

  權仲白年紀太輕,當然不可能在產科上有什麼造詣。七娘子點頭笑道,「也要多謝權先生一向照拂!」

  權仲白毫不在意,他擺了擺手,興致勃勃地道,「今年真是喜事多,瑞雲的脈象也很健旺,這一向你弟弟很照顧她。就是我們見了,心底都很為她高興。」

  權仲白的直爽在很多時候,雖然是個缺點,但也有讓人心裡熨貼的時候。

  七娘子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也都看出了對方眼底的笑意。

  六娘子的身孕對於楊家來說固然是大事,和許家卻也有一定的關係。送走了權仲白,許鳳佳就問七娘子,「六姐身邊的接生媽媽,都還可靠吧?」

  七娘子點了點頭,「都是父親親自從江南尋訪過來,不論出身還是手藝、為人,都是一等一的可靠,七月裡剛剛送到宮裡去。」

  七月底才進宮,被人收買的可能性無疑更小。許鳳佳不由感慨,「到底四姨夫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大老爺要是不厲害,怎麼能坐得到大秦首輔的位置?七娘子不置可否,「六姐的事,還是家裡自己操持,大家都放心。在這件事上,連二姐都沒有開口,我們雖然關心,但也就是關心著就行了。」

  她這話絕非無的放矢,許鳳佳自然也聽得懂七娘子的意思,他笑了,「六姐這一胎是男是女,只怕最關心的人,還是牛家。」

  牛家和許家之間的矛盾,雖然已經沒有當年那樣尖銳,但畢竟兩方齟齬已在,彼此間自然還是難免明爭暗鬥。尤其是許家和寧嬪的聯繫算得上十分緊密,牛淑妃又生了皇次子……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六娘子肚子裡的孩子要是個男丁,只怕許家和牛家的關係又要冷淡下去,倒是楊家和牛家之間沒有太妃與太后的恩怨,關係一向是算得上比較緩和的。

  七娘子伸了個懶腰,愜意地道,「這一次是真不關我們的事了,就讓他們披披掛掛,愛怎麼唱戲,便怎麼唱戲。我們呢,就在台下坐著嗑瓜子看戲足矣。」

  許鳳佳嘿嘿笑了幾聲,又若有所思,「說起來,四嫂也就是這一兩個月了吧?」

  其時沒有先進的孕檢技術,即使是權仲白這樣的神醫,也不能精確地把懷孕的時間算準到某一周,四少夫人的胎要比六娘子晚一點,進了八月,也是隨時可能生產,七娘子這邊自然是預備了兩三個管事媽媽,不過莫家也送來了七八個接生婆子。四少夫人怎麼安排,七娘子就沒有再過問了。

  小夫妻說了幾句話,許鳳佳又拉七娘子,「你現在有空了,我們什麼時候去潭柘寺住幾天?兩個孩子煩了我多久,嚷著要回去打馬球!」

  七娘子不禁發噱,她想了想,又有了幾分遺憾,「四嫂現在大著肚子,我是去不了的了。不如你侍奉母親過去好了。」

  想到對大少夫人和敏大奶奶來說,似乎潭柘寺也有特別的意義,她又補了一句,「瑞雲現在是不能去了,我娘家大嫂也是虔誠的人,你要是願意拉大隊去潭柘寺,我派人問問她,也沾個光一道去住兩天上上香。不然她一個婦道人家自己過去,也不大方便。」

  家裡的事,許鳳佳自然是聽她的安排,只是七娘子去不了,少將軍也就興致缺缺,「你不去,就要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

  「自然有養娘來忙,誰敢指望你帶孩子呀。」七娘子不禁發噱,又柔聲解釋給許鳳佳聽,「我畢竟是當家主母,四嫂要是生產,大嫂和我都不在,外人知道了多不好看?」

  「那就讓娘主持大局……」當兒子的頓時就把主意打到了許夫人身上。

  「娘身子不好,最禁不得勞累,你也不是不知道。這發動起來是沒日沒夜的,半夜三更有了消息,她就是一晚上不好休息。」七娘子推了許鳳佳一下,瞪眼道,「就是一兩個月的事,你先帶了兒子去,若好,下次我們單獨再去!」

  見她有了不耐之意,許鳳佳反而高興起來,他笑嘻嘻地道,「行,那我帶你騎馬!你會不會騎馬?」

  見七娘子搖頭,他便更加興奮,「西北長大的小姐們,就是大家大族,也很少有不會騎馬的。你們楊家村裡,我就見到過幾個馬騎得很好的小姑娘!我記得前兒你們族裡還來了一個人見你,是不是桂家的少奶奶?」

  「噢,你說的是她呀。嗯,我們小時候也在一塊玩過幾次。」七娘子想到桂家到底還是和西北楊家結了親,倒不禁有了幾分好笑。「我倒是不知道她會騎馬。」

  「她騎術不錯!」許鳳佳坐直了身子,挑剔地打量著七娘子身上的裝束,「不過要騎馬,可不能穿著你這樣的衣服,胡服總是要搞幾套的。我看你那應有盡有的嫁妝裡,可未必會有胡服。」

  七娘子的嫁妝的確可以說得上是極為奢華豐厚,當時南人常說,閨女的嫁妝是要『一輩子的花銷都從裡出』,她自從出嫁以來,不論是衣料還是首飾傢俱,都還沒有向外置辦,只是家中長輩的賞賜,與自己的嫁妝,就已經很夠使了。許鳳佳說了幾次,要打幾套頭面首飾給她,都為七娘子婉拒,「按我這個疏懶,就是一輩子都戴不完現有的那些。你再給我,也是放著生塵。」因此這一番話說出來,就有了幾分酸味。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叫,「立夏!」

  見立夏應聲而入,她便懶洋洋地吩咐,「開了櫃子,找兩套騎馬時穿的窄袖袍子,加厚的羅綺褲出來,給世子爺開開眼!」

  「是。」立夏抿唇一笑,果然就當著許鳳佳的面開了櫃子,又吩咐身邊跟著的小丫頭,「你留神看著,少夫人的嫁妝凡是不常用的,都收在屋子裡這個大櫃子中……」

  見那小丫頭眨巴著眼睛,又板起臉來,「你是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也給一句話呀!」

  這是從七娘子的陪嫁裡提拔上來的小丫頭,隨了許家的規矩,就叫了小花溪。因七娘子已經排定,立夏第一個放出去之後,緊接著就是上元,中元本來要等到明年,但有了小福全的極力慫恿,索性也早放她出去。接下來是端午帶頭服侍一年,她和上元排定了明年出去,非但日期已經定了,七娘子連嫁妝一人贈與多少,都提早公示出來。

  如此眾人自然放心不說,底下人見到七娘子身邊的貼身大丫鬟有如此體面身家,也都奮不顧身地往前巴結,想要填補立夏等三人空出的三個位置。七娘子便精挑細選,選了幾個又伶俐又老實,相貌平平的小丫鬟,交給立夏、上元、中元等三人來帶。這小花溪,便是立夏看了好,收在身邊的衣缽弟子。

  「奴婢聽見了,」小花溪就趕著道,「是我眼睛小,姐姐沒看著,我是睜著眼睛用心聽呢!」

  此言一出,就是許鳳佳都哈哈大笑,屋內的氣氛頓時就活躍起來。七娘子噗嗤一笑,才要說話,屋外又來人道,「四少夫人已經發動,這邊請少夫人預備下一應物事。」

  雖說色色齊備,但四房初產,到底是件大事,七娘子忙又吩咐立夏,「去找幾個媽媽來,把該辦的事辦一辦。」

  等到七娘子去清平苑告訴許夫人的時候,才發覺大少夫人也在:看來,都是得到了四房發動的消息。於是盡量聚在一起,以便底下人傳話。

  要是在以往,大家肯定是往樂山居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才告訴許夫人,「已經使人到廟裡去撒錢求順產了,吉祥物事也都在預備,一時半會,就可以送到慎獨堂去。鳳佳已是親自去官署找四哥報信。」

  四少夫人發動得實在是早了一點,倉促之間可以做到這樣,七娘子已經算是很會安排。許夫人點了點頭,笑道,「咱們娘倆索性一起抹抹骨牌來等消息吧。莫氏是初產,年紀又大了,也沒那麼快。」

  四少夫人說起來也就是二十三歲,哪裡算是大齡產婦?七娘子心中不以為然,面上卻不露出來,便坐下來陪許夫人對骨牌兒。

  等到吃過晚飯,四少夫人還沒有消息,又因為四少爺已經回來在院子裡等著,許夫人就打發七娘子和大少夫人,「都回去歇著吧,這婦人生產也是說不准的事,別莫氏沒事,倒累垮了你們。」

  兩妯娌見許夫人有了倦色,對望了一眼,便也都起身告辭,並肩出了清平苑。七娘子一邊走,一邊和大少夫人道,「鳳佳和我下午還在說,打算帶兩個孩子到潭柘寺玩一玩。一併請母親也去散散心,當時我怕四嫂沒有生產,家裡不好離人,現在看,八月下旬倒應該是有空的。我娘家大嫂歐陽氏也是極虔誠的,我想著請她一道過去上香。或者還有我娘家弟妹也一道過來,大嫂要不要一起也去走走?」

  大少夫人眼神幽深,她閃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頭去,等到兩個人轉過彎角,從側門出了小萃錦,才抬起頭輕聲道,「那大嫂謝過六弟妹的好意了。」

  七娘子笑瞇瞇地擺了擺手,「算不得什麼,打牆也是動土,能去大家就一起去。」

  兩人又走了幾步,已經站到了岔路口,大少夫人噓了一口氣,竟破天荒主動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又緊了緊,才低聲道,「不論如何,大嫂領你的情……六弟妹,你是個極聰明,又極善心的人,以後有你的福報!」

  以大少夫人的為人,會說出這種話來,已經是非常難得。

  七娘子還沒有來得及回來,大少夫人已經帶著丫頭們,拐過了甬道中的彎角。

  轉身又走了幾步,立夏就在七娘子身邊輕聲感慨,「能如大少夫人一樣懂得知足的人,府裡其實也不多了。」

  今兒個也巧,七娘子身邊,就只帶了立夏。

  「大嫂和六姐一樣,都是看得很透,也很知足的人。」七娘子透了一口長氣,她輕聲道,「雖然生活不易,但也總能找得到開心度日的辦法。我只恨我不能和她們一樣撂得開手。」

  立夏微微一笑,抖開了手中的斗篷。「雖說是秋老虎,但這入了夜,也還是有幾分涼意。咱們快回去吧——世子爺還在屋裡等您呢!」

  提到許鳳佳,七娘子唇邊不禁就浮上了一抹笑,她輕輕地應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說來也巧,四少夫人第二天一大早生了個男孩之後,宮中六娘子也就在第三天晚上傳來喜訊——

  就是中秋前一天,皇三子平安落地,母子均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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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簡單

  雖然這是皇上的第三個兒子,按理已不算太稀奇。但皇三子的出世,聲勢卻是一點都不弱於今年春天皇次子出世。不但皇上龍心大悅,賞賜了楊家不少財物,就是皇后都頻頻加恩寧嬪,現在雖然官方還沒有正式宣佈,但宮中已經露了口風:頂多就是小皇子滿月之後,這寧嬪,就要變成寧妃了。

  宮中妃位,如今也就是牛淑妃一位,若是六娘子可以成功晉陞,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和牛淑妃平起平坐,再考慮到她低微的出身,這件事對牛淑妃的打擊,倒是要比誰都更大得多。二娘子到許家吃滿月酒的時候,就特地繞到七娘子這一桌來告訴她,「聽說淑妃這一向心情很差,又因為皇三子健壯活潑,才出生的孩子,已經趕得上次子的身量,是沒有少發火。」

  由於宮中規矩很大,六娘子生產時又剛好趕上四房的六郎洗三,七娘子要在家主持家務,是許夫人進宮朝賀,非但沒能見到寧妃,連許太妃都沒有見著。因此這一向七娘子也有三四個月沒有進宮,對宮中的消息,知道得當然是不如二娘子詳細。

  聽到牛淑妃的動靜,她唇邊就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娘娘這一口惡氣,總算得出。」

  皇后和牛淑妃之間無言的戰爭,最大的獲益者倒是六娘子,因此在七娘子跟前,二娘子是不會諱言這一點的,她抿唇笑了,「也是娘娘心胸寬大,這才這麼爽快地給了寧嬪妃位。」

  頓了頓,又難掩喜色,「太子的身體,現在也越來越好了,自從娘娘在他的教育上多上了心,孩子現在懂事得多了!」

  太子好,對於楊家來說也是個利好消息,七娘子忙道,「這是喜事,這樣大家都好!」

  姐妹們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抿唇笑了起來。四少夫人又過來笑道,「顯見得孫夫人和我們六弟妹是姐妹了,兩個人原來躲在這裡說悄悄話,來,孫夫人,敬你一杯酒!」

  在生產後,她雖然豐腴了不少,但面上艷光更盛,待人處事,也越發小心了。七娘子幾次去探望她,都覺得慎獨堂內的氣像有了很大的改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五娘子的死觸動,這一次四少夫人是把小藥罐安置到了睡房屋角,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著。

  和二娘子碰了一杯,四少夫人又翻身去了別桌,隔了幾丈都還聽得到她的笑聲,「哎呀呀,生這個孩子真的是吃苦了,聽說下一次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七娘子就和二娘子對視了一眼,她就意味深長地望向了四少夫人的背影。

  「你家這個四嫂也是好的。」二娘子又沉吟著道,「一心只是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看,以後她不會給你帶來多少麻煩。」

  五少夫人一去,大少夫人和她又形成默契,四少夫人其實和七娘子也沒有多少利益衝突,至少,在四少爺有別的想法之前,兩房之間也依然是和睦的。

  七娘子想到這一點,她低聲道,「二姐,一會你進明德堂來,我有話和你說。」

  二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訝異,她看了七娘子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六郎雖然是四房長子,但畢竟不是府內的第一個孫子,慶祝活動雖然隆重,但卻並沒有過分盛大。到了半下午,客人們就紛紛告辭,近晚時七娘子才將二娘子送出明德堂,叮囑許鳳佳,「好生送二姐回家。」

  因為二娘子將小世子帶來吃酒,又低頭摸了摸小世子的腦袋,「和兩個弟弟在一起,好玩嗎?」

  小世子難得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好玩!」

  頓了頓,又補充道,「兩個表弟都很聽話,七姨下回讓他們到我們家多住幾天好嗎?」

  七娘子和二娘子對望一眼,都笑了,二娘子壓了壓眼角,低聲道,「只要你聽話讀書,等進了臘月,我們把表弟接來住一旬,好不好?」

  許鳳佳因為二娘子在明德堂,一直迴避在明德堂東翼和幾個孩子玩耍,他似乎對小世子也很有幾分喜歡,一把又把他抱起來,「還是你到姨爹這裡來住一旬,陪兩個弟弟!」

  四郎、五郎也都跑出來送二娘子和表哥,四郎聞言便咯咯笑起來,「那我們先到二姨家住陪表哥,等我們回來,表哥再過來陪我們。」

  表兄弟之間感情融洽,長輩們自然開心,二娘子沖七娘子使了個眼色,等七娘子踱近了,才低聲道,「這件事你別著急,我明天要進宮看望娘娘,到時候,會去景仁宮看看,什麼事,你等我的信回來了再說。」

  要說起來,二娘子和五娘子是一母所生,關係自然要比五娘子與七娘子近得多,五少夫人的事是沒有辦法,許家的面子不能冒犯得太過,可是四少夫人的事,七娘子卻不能瞞著二娘子。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點頭輕聲道,「那我等二姐的消息。」

  這件事畢竟只是猜測,七娘子告訴了二娘子,卻沒有告訴許鳳佳。畢竟四少夫人對二娘子來說,只是一個符號,而對於許鳳佳來說,卻怎麼都是她的四嫂。

  二娘子又握了握七娘子的手,這才轉身客氣地對許鳳佳笑笑,帶著小世子上了轎。

  許鳳佳回屋的時候,面上就帶著一點疑惑,他問七娘子,「你今兒和二姐都說了什麼?我看二姐臉上的神色,倒像是很嚴肅。」

  七娘子心頭一緊。

  如果按照從前,她當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許鳳佳,但在那一晚之後,她一直盡量和許鳳佳分享心中的秘密。兩夫妻之間的感情,也的確因此有了很大的提升。

  可這件事,又適合不適合告訴許鳳佳呢?

  電光石火間,無數的思緒在七娘子腦中一轉而過,她搖了搖頭,老實地道,「有些事,你還是不大適合知道。」

  許鳳佳臉上頓時就掠過了一線陰影,他猶豫了一下,又問,「是四姨的事?」

  七娘子知道他有所誤會,也就將錯就錯,「總之是我們女人家之間的恩怨,你知道了,平白難做。」

  關於當年的往事,許鳳佳已經知道得不少了,甚至連九哥知道的都沒有他一半多。以他的聰明,已經可以猜到九姨娘的死除了大太太之外,還有很多幕後的黑手,甚至於連太監和九姨娘那影影綽綽的聯繫,他心中未必也是無數的。

  可是很多事,還蒙著一層窗戶紙,總是比捅破了要來得好一些。

  這一次,許鳳佳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嚥下了口中的話語,只是摸了摸七娘子的頭頂心。

  「你還是要注意保養自己,不要太花費心機。」

  他雖然已經是個成熟的年輕人,但平時說話,京城紈褲習氣不改,說起話來總有幾分吊兒郎當。但這一句話,卻被許鳳佳說得很誠懇,帶了幾分衷心的惋惜與疼愛。

  七娘子頓時覺得心頭一暖,她聽著許鳳佳續道,「我想,即使是你生母在地下,也更願意看到你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

  他的話裡,不期然就多了一絲憂慮。

  七娘子卻並不怪他。

  許鳳佳並不是聖人,也不是她的傀儡,他當然有自己的考慮和傾向,大太太對七娘子再差,也是許鳳佳的親姨。從小到大,她對許鳳佳的好雖然不能說是別無目的,但至少這份情誼,還是培養起來了。

  如果只是因為娶了自己,許鳳佳就翻臉不認人,幫著自己去憎恨大太太,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也所以,說到這件事,許鳳佳一直明示自己,他還是希望兩邊不要走到撕破臉的那一步。又若有若無地暗示七娘子,和娘家鬧得太僵,對她自己來說,也沒有太多的好處。

  七娘子又何嘗不懂許鳳佳的意思?

  該怎麼處置大太太,該怎麼處置大老爺,七娘子自己也都沒有答案。

  當年把九哥抱到大太太屋裡的,畢竟還是大老爺,雖然他沒有直接對九姨娘下手,但他把九姨娘最大的屏障送到大太太院子裡時,其實已經是給九姨娘判了緩刑。只是報復大太太,而將大老爺輕輕放過,似乎有欺軟怕硬的嫌疑。

  而要怎麼報復大老爺,卻又不牽扯到九哥,七娘子是一點主意都沒有。雖然她已經將自己對大老爺的不屑,表示得明目張膽,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屑,根本傷不到大老爺。而他唯一看重的東西,卻也是七娘子所在意的九哥。

  人生在世,往往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有能讓每一個人滿意的答案,也不是每一個選擇,都有黑白對錯。

  可每一次當她想要讓這件事過去,她就會想到五娘子。

  五娘子是不幸的,然而也是幸運的,她的死牽動了很多人的心腸,他們為她的死傷心憤怒,願為報復兇手不惜餘力。

  而九姨娘的死,卻只有她和九哥兩個人的哀悼,這份哀悼,卻還要被生活的壓力,給壓在心底,身份尷尬如九哥,甚至永世也不能表露出來。

  七娘子知道,就好像九姨娘是九哥的心結一樣,生母無聲無息的死,也是她久遠以來難以忘懷的怒火。

  大太太怎樣對她,她其實並不介意,究竟她只是一個庶女,大太太不是她的親媽,對她的好與壞,全憑自己高興。

  但她絕不能接受僅僅是因為利益上的衝突,就將一個人的健康乃至生命,殘忍剝奪,她一生也不願意出於自己的意志與希望,去這樣剝奪另一個人的呼吸。

  儘管這意味著要懦弱地逃避,不肯簽發出、安排下處死的決定,但七娘子依然近乎天真地保存著這一份人性的殘留,這一份前世的殘留,似乎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有資格指責大太太當年所作的決定,的確是犯了錯。

  否則大太太又犯了什麼錯?不過是除掉一個即將對自己造成威脅的姨娘……如果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一樣,為了除掉眼中釘肉中刺,她願意做利益上的交換,換得通房之死。那麼她和大太太又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她哪來的立場去指責大太太?

  可是即使現在她有底氣指責大太太,七娘子也知道,大太太是決不會感到羞愧的。

  就好像四少夫人不會為了那個通房的死而良心不安,好像五少夫人是決不會認為自己除掉小羅紋有錯可言。這個讓人喘不過氣的社會,已經將這群貴婦人變成了嘴角染血的怪物,和她們談罪惡感,倒不如對牛彈琴。甚至於這個社會也決不會認為她們有錯,儘管都號稱人命關天,但身處上位者,處死幾條人命,難道不是最司空見慣的一回事?

  或者對大太太最好的報復,只是以牙還牙,用神仙難救,讓她也嘗一嘗緩慢死去的滋味……但神仙難救,終於也不是救不了的,有權仲白在,大太太到底還是能康復過來。再說,七娘子沒辦法把自己降到大太太的程度,去蓄意、惡意地危害另一個人的健康,這到底還是突破了她的底線。

  對往事瞭解得越多,她似乎就越加迷茫,她似乎只能承認,在這人世間,自己到底還是有能力的極限。報復大老爺是一樁,找到九姨娘當年生活的真相,似乎是另一樁。

  「我是心想事成得太久了。」七娘子就輕聲對許鳳佳感慨。「很多時候,我忘了我也只是個人。」

  是個人,就會有遺憾,就會有無助的時候。

  許鳳佳伸出手臂,輕輕地將七娘子摟在懷裡,在她耳邊說,「你應該向前看了。」

  是啊,對於許鳳佳來說,五娘子的事已經成為往事。他還是想向前看,想要看到兩個人在未來的無限可能……

  七娘子的雙眼不禁慢慢氤氳起來,她立刻就想到了四少夫人那幸福的笑。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像四少夫人一樣,被迫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和四少夫人一樣心狠手辣,又或者慢慢地變成另一個大太太?

  她就抬起眼來,深深地注視了許鳳佳一眼,又垂下頭,將額頭抵在了許鳳佳胸前。

  「真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麼!」她輕聲說,「我又無趣,又勢利眼,又愛算計,又……」

  許鳳佳哈哈大笑,一下又打斷了七娘子的惆悵。

  他才說了一句,「你現在倒是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有自知之明了。」就忽然斷了話頭,又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送到七娘子手上,「這是你表哥托我轉交的,他說他也是替人轉交。說是當年你的刺繡師傅知道你在找她,給你寫了一封信來。今天我進屋的時候,你和二姐在一塊兒,我就沒有給你。」

  七娘子不由得坐直了身體,她幾乎是一把搶過了許鳳佳手中的信封,打開信紙,迫不及待地閱讀了起來。

  黃繡娘的字跡依然如當年一樣娟秀,信也並不太長。

  「見信如晤。聽說善衡在尋找我的下落,已有幾年,唯獨一直未曾鼓起膽子,與善衡相見,聽聞你最終放棄尋覓,心中寬慰之餘,亦感到幾句話不得不說。或者此言在你尚且未曾放棄尋我的時候,總是說不出口的。」

  「我與你母相識已久,初識數年,可以說是惺惺相惜,後來因故翻臉,個中往事,想必你從封太太、楊太太等人口中,已經得到大概,此事為我生平憾事,並不願多提,請善衡見諒。然而在你母親生育你們兒女之後,我們已經盡釋前嫌,你母親前往西北之前,明知自己可能命不長久,曾經托付我在她死後,你回歸蘇州之後,暗中看顧你幾分。我平生沒有別的本事,只有將珠針繡與凸繡法傳授給你,令你有謀生的本領。其實以善衡的本領,亦用不著我多加照顧。你母親私底下告訴過我,你們可以回到蘇州,個中有你很多努力。小小年紀,既有如此心機,令我感佩之餘又懷畏懼,因此多年來盡量避免提及往事,害怕你意存報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請善衡見諒。」

  「我還記得剛見到封虹時,她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迄今我也難以忘懷,她說人這一生,誰都是逆流而上,誰都有無盡的難處。她曾經為了她的難處逼迫過我,我也曾經為了我的難處逼迫過她,我們彼此間曾存有嫌隙。但話說到頭,也都是為了求存二字。」

  「當九哥被抱到正院之後,我去看望封虹,當時她剛被太太賞過一碗藥,自以為自己生機已絕,我問她是否恨我,恨她狠心的哥哥,恨老爺,恨太太,她說自己心中竟沒有恨,只有悔。她花費太多時間來愛鄭連繼,卻用了太少的心力關心家人。和家人走到這一步,她很後悔。她更加後悔沒有能腳踏實地,爭權奪利追逐虛榮,想要謀奪二房太太的地位,以至於觸怒大太太,落得如今的下場,不能看著一雙兒女長大。她說人這一生最難知足二字,她沒有做到。希望我不要蹈她後塵,總是追逐著看不到的東西。」

  「善衡,這樣說,雖然有自我開脫的嫌疑,但我也真心盼望你不要追逐著看不到的往事與遺憾,錯失眼前。」

  「經過十多年光陰,當年相處留在我心中的,竟只有這短暫的隻言片語,似乎值得記述。如今轉告給你,也算是了我心中一段往事。如今我已嫁為人婦,雖生活清苦,但謹記知足二字,日子過得也甚安穩。也盼善衡安好,珍重。」

  七娘子放下信來,不知不覺,已是滿面淚痕。

  黃繡娘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九姨娘口氣。

  她告誡七娘子不要再追尋看不見的往事,可同時卻將七娘子心心唸唸想要追尋的那一點,捧上台前。

  追逐當年是非,無非只是想要找到九姨娘可能最為憎恨,最為厭惡的那個人。

  將她推進生活深淵的眾多推手中,她想,九姨娘總是會最恨某一個人,或許是因為那個人剝奪了她最看重的東西,也或許是因為他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而這個人,即將成為她報復的主要目標,即使要犧牲一些重要的人脈,令人眷戀的情誼,她也在所不惜。這或者將是她對自己作出的一個交待,畢竟要將所有人統統報復回去,七娘子也沒有那樣大的力量,那樣大的魄力。

  她只是沒有想到,最終這答案,居然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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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因果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七娘子就顯得精神不濟,眼底還多了兩塊深深的青黑。進清平苑請安的時候,許夫人便格外看了她幾眼,好奇地道,「倒是難得見到你沒有睡好。」

  七娘子連忙摸了摸眼皮,笑著道,「昨晚多喝了幾杯,心跳得厲害,這就走了困,一晚上都沒有睡著。」

  許夫人微笑著點了點頭,又道,「昨晚你們父親進來,說是想要將流觴館翻修一下,小萃錦裡還有些建築也要修修補補,索性就一併大修起來。本來是因為莫氏在家不好動土,現在府裡也沒有誰有消息,就定在九月下旬動工。估計一個月也就可以完事了,正好今年天氣不大冷,等到十月初完工了。大家都可以住到園子裡來,彼此也熱鬧一些。」

  七娘子雖然是當家主母,但這種事因為牽扯到外頭的工匠,主要還是大少爺在管,她要管的還是各屋搬遷的瑣碎事務,幾乎是許夫人一開口,七娘子心裡就有了個章程。見眾人都沒有異議,她就笑道,「既然如此,那母親自然是搬回正院來住的了,於寧、於泰我看就委屈委屈,在外頭客院裡將就一下,於安和於平跟著母親住在正院,這樣大家省事,什麼又都是現成的。」

  只是一個月的時間,眾人當然也都不介意,許夫人眼珠子一轉,掃了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一眼,見兩個少夫人臉上都很自然,似乎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這舉措後頭的含義,她心中又有些滿意,又有了些好笑。

  再一看七娘子,七娘子卻對著她盈盈而笑,彎了彎眼睛。

  許夫人頓時放下心來:七娘子這是完全讀懂了這一番安排背後的意思。

  等到眾人都散了,她就把七娘子留下來說話,「過幾天進宮朝賀的時候,太妃是一定會過問最近家裡發生的幾件事。我想你祖母這一段時間,可能也向宮裡遞了一些話進去,太妃的臉色可能未必好看,不過,我們手裡證據充足,也不怕什麼。你將幾樣東西都帶進去給太妃看看……太妃也是明理的人,該怎麼辦,她心裡還是有數的。」

  七娘子自然是笑著答應了下來,她又有了些疑惑,「還以為會等進宮和太妃打過招呼,再談修葺小萃錦的事……」

  修葺小萃錦,明面上是正常的家務活動,實際上太夫人從樂山居搬遷出來之後,能否再回到小萃錦的中心建築物裡居住,就是兩說的事了。平國公會在這個時候提出修葺小萃錦,其實是令七娘子有幾分疑惑的。

  大秦宮禁森嚴,即使是太妃之尊,也不可能隨意派人進出宮廷,遞送消息。這件事又這麼複雜,若不取得太妃的諒解,就將太夫人搬遷到他處居住,太妃知道了,對景兒給許家人一點難堪,傳到外面去,話說得可就不好聽了。

  許夫人淡淡地道,「太妃身份再尊崇,也是出嫁了的女兒,我們許家,也不是除了太妃之外,就再沒有顯赫的親戚。什麼事都要顧忌著親戚們的看法,平國公又哪裡算得上是一家之主呢?」

  平國公雖然雷厲風行,但這雷厲風行,從來也未曾帶給過七娘子過多的好處,是以這一次她在驚喜之餘,依然有許多猜疑。只是見許夫人如此淡定,卻也不好多說什麼,便低眉道,「這件事是否還是由母親親自向太妃解說,來得更合適一些?」

  「太妃和我雖然和睦,但我和你祖母之間多年來關係冷淡,這件事她心裡也是有數的。」許夫人唇邊又扯出了一縷諷刺的微笑,「那是個聰明人,只要我們在理字上能站得住腳,太妃是不會多說什麼的。」

  七娘子只得將心頭最大的疑慮,端到了檯面上,「可現在的證據,多半只能證明太夫人有背著家裡變賣嫁妝……別的證據,還都是推斷而來,恐怕起不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知母莫若女。」許夫人哼了一聲,「你祖母是個什麼樣的人,太妃心裡有數。」

  七娘子便只好將疑惑吞進了肚子裡,對許夫人綻出了一個遲疑的笑,「既然如此,小七知道該怎麼做事了。」

  等到從清平苑裡出來,七娘子就打發小花溪去慎獨堂。「問問四嫂明兒要不要一道進宮請安,要是四嫂說不去,你就說我的話,還是去一去給太妃看一看,說一說六郎的事。沒準太妃一高興,也賞幾件東西給六郎,讓六郎沾一沾老人家的福氣。」

  小花溪眨巴著丹鳳眼,一樣一樣記下來,又複述給七娘子聽,「少夫人看奴婢這麼傳話行不行。」

  就是上元剛到身邊來的時候,也都沒有小花溪這樣謹慎。不過,她剛到七娘子身邊近身服侍,這樣的謹慎,反而更得七娘子的好感。她含笑拍了拍小花溪的肩頭,道,「好,你就這樣告訴四少夫人。」

  等她人到了明德堂,小花溪就帶著四少夫人的答話進來了,「四少夫人說,本來是不想去的,不過聽了您的話,倒是真要進去給姑姑請安。」

  七娘子會意地笑了笑,打發她下去,「去玩吧。」回頭又叫立夏進來,「你去定國侯府送個信,就說四嫂已經答應明兒和我進宮請安。」

  等到立夏出了屋子,七娘子就托著腮出起了神,又過了半晌,她才自失地一笑,又開了保險櫃,將幾項重要的證據取了出來,鄭重地裝進了小匣子裡。

  九月十三日一大早,七娘子就打扮起來,又會同四少夫人一道,去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太夫人難得地沒有將她們拒之門外,而是開門讓兩個孫媳婦進了花廳。

  僅僅是一兩個月的門庭冷落,就已經讓樂山居裡現出了一種別樣的氣氛。

  當七娘子第一次進樂山居面見太夫人的時候,樂山居是熱鬧的,是尊貴的,洋溢著大家族中心的穩重、威權與富貴,這氣氛不但從家居擺設中輻射而出,還能從下人們的打扮上,表情裡,從主子們的談吐中,感染著每一個訪客。但此時此刻,樂山居是冷清的、寥落的,儘管擺設沒有絲毫的變動,儘管太夫人的裝扮也還是那樣莊嚴富麗,甚至她臉上慈和的笑都沒有褪色,但在這一切後頭,樂山居是頹唐的,是寂寞的。似乎連建築物本身,都感覺到了主人難以避免的低沉,好像一尊已經多年沒有修葺的佛像,在金漆之下,分明露出了腐朽的木頭。

  對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進宮請安的目的,太夫人心裡當然不可能沒數。因此,對七娘子,「祖母有什麼話要帶給姑姑?」這樣的詢問,她只是勾起唇角,簡單地打發了七娘子。

  「就說我很好,盼著她也好。」

  老人家的回答很簡單,甚至連表情中都沒有露出一絲破綻,一絲祈盼,說完這句話,她便揮了揮手,意興闌珊地道,「還是去清平苑,問問你們的婆婆有什麼話要帶給太妃吧。」

  七娘子眼神一閃,倒是有了一絲好奇。

  太夫人的表現,著實是有幾分不合常理。

  如果說老人家已經背著家裡人,向宮中遞過了話——她當然也有這個能耐,現在的太夫人應該是得意的,她正等著七娘子進宮去,承受太妃狂風驟雨一般的怒火。可如果老人家還沒有來得及往宮裡遞話,現在她也決不會這樣淡然,畢竟誰能先在太妃跟前說的上話,誰也無疑就佔據了先手。

  老人家現在的表現,可以說是有一點將勝負置之度外的超然,往壞了說,反倒是多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頹唐。

  不僅僅是七娘子,就連四少夫人都看出了一點不對。

  「看來五弟的事,對老人家的打擊還是很大的。」從樂山居裡出來,四少夫人便低聲向七娘子感慨。

  五少爺去雲南的事,當然也已經定了下來。送信的人到了揚州之後,五少爺索性連京城都沒有回,就直接從揚州過雲南去赴任。倒是累得平國公又打發了幾個心腹家人過去,將關防官印等物給他送去,許鳳佳問過七娘子,又向平國公提出,從官中給五少爺撥出了五萬兩銀子,作為他在雲南的安家費。

  兩兄弟下揚州去,到了八月裡只有大少爺回來,對太夫人當然也是一個打擊:五少爺這是連面對太夫人、面對現實的勇氣都沒有……這一去,要再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就是對和賢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四少夫人做了娘之後,似乎看哪個孩子都很可愛,對於五少爺的做法,就頗有微詞,「這孩子才這麼小,祖母年事已高……」

  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收住了口。

  七娘子態度坦然,由得四少夫人議論,她又笑著道,「算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這一次進宮,四嫂打算給六郎求個什麼?」

  四少夫人頓時眉開眼笑,「能求個長命鎖是最好的,我想著為孩子求一個太妃親手繡的小荷包,也算是沾一沾姑奶的福氣。」

  兩妯娌進了清平苑,給許夫人看過,許夫人還有幾分詫異,「聽說韓氏懶得進宮,還以為莫氏你也要在家帶孩子,沒想到這樣有興。」

  七娘子這次進宮,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將家裡的事解釋給許太妃聽。四少夫人要摻和進來當然也不是不行,只是和她的性格實在不大相符,許夫人一邊說,一邊就不由得向七娘子投來了一個詢問的眼色。

  四少夫人搶著笑道,「是想為六郎求些吉祥物事,也是很久沒有進宮給姑姑請安了。」

  她都這樣說了,許夫人自然不會再問什麼,正好大少夫人又笑著問她,「您說咱們是明兒動身去潭柘寺,還是索性再等幾天……」

  許夫人自從太夫人失勢之後,就很熱衷於到各處寺廟去佈施,對大少夫人的提議,她當然是興致勃勃。七娘子聽在耳中,又望了大少夫人一眼。

  她彎了彎唇,轉身招呼四少夫人一道出了樂山居。

  不論是皇子彌月還是冊封妃嬪,都有一套自己的禮儀程序要走,這一次皇后將兩件事安排在一天,固然是方便了外命婦們不用進宮兩次,但也把這一次進宮的行程塞得很滿。七娘子幾乎沒有多少空閒和家人閒話,便已經被繁瑣的禮儀給累去了一身的精力。等到一切告一段落,領過賞賜下來的御宴,已是午後。她隔著人群看了看二娘子,見二娘子正在大太太身邊,兩人為一群貴婦誥命所簇擁,便索性不過去招呼,而是與四少夫人一起,跟著許太妃派出來接人的小太監進了慈壽宮。

  冊封寧妃,許太妃面上也有光輝,今兒她老人家非但是出席冊封大典,給足了寧妃面子,甚至連御宴都露了個臉。只是比七娘子等人早退了半個時辰,此時見面,甚至還沒有換下大禮服。見到七娘子兩妯娌,她和氣地笑了,「很久沒見到莫氏了!就是善衡,也有四五個月沒看著你的身影。」

  之前家裡有喪事,七娘子等人自然不方便進宮請安,兩妯娌對視了一眼,四少夫人就上前抱住許太妃的胳膊撒嬌,「這一次進宮來,是求姑姑的恩典,給我們家六郎賞一點吉祥物事,讓六郎沾一沾您的福氣!」

  「我可不就是預備下來,等你進宮來討呢?這東西要是我賞出來,倒不如你自己來討更有效驗。」許太妃一臉是笑,似乎對於許家這一向的風風雨雨,是一點都沒有收到風聲。「去,把那盤東西端出來。你自己挑幾件帶走。還有前兒她們送來的一些西洋首飾,你先挑一支,剩下的幾支帶回去,你自己選一支之外,於平、於安還有韓氏也都有份。」

  最後這句話,當然是衝著七娘子說的。

  四少夫人立刻就一臉開心地跟著宮人們進內殿去挑首飾,將正殿的空間,留給了許太妃和七娘子。

  許太妃立刻就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低頭沉吟起來,過了半晌,她才淡淡地問,「聽說張氏自盡之前,留有一封信給你?」

  七娘子一聽這話,便知道許太妃對五房的倒台,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她不敢怠慢,一邊從懷中取出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送到許太妃手上,一邊輕聲道,「姑姑這是……」

  「你二姐這幾次進宮,也會進慈壽宮坐坐。」許太妃面上看不出喜怒,打發了七娘子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展開信紙,凝神讀起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

  二娘子倒是未曾說過她曾經到慈壽宮來拜訪。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暖:二娘子做事就是這樣,不但到位,而且從不居功。

  像許太妃這樣在後宮中打滾的女人,不會不明白二娘子的來訪代表什麼意思,更不會不明白整個楊家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代表了什麼意思。

  儘管大太太的為人頗多可議之處,但二娘子和六娘子總是能讓七娘子感覺得到,出身楊家,其實也並不是太不幸的一件事。

  七娘子也就安下心來,靜靜地凝視著許太妃,等著她必然的下文。

  這封信當然也是五少夫人的親筆信,信裡提到的很多事,許太妃可能連影子都不知道,想必一會兒,還有很多事要向太妃解釋。更別說那裡頭對太夫人尖銳的誹謗,想必是一定會觸到許太妃的逆鱗的。

  許太妃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五少夫人的信,她的反應,卻出乎七娘子意料之外。

  她閉上眼,滿是疲憊地歎了一口氣,又將信紙推到了一邊,過了很久,才低聲問七娘子,「大哥沒有過分生氣吧?娘的日子,現在還好過嗎?」

  七娘子不禁一怔。

  她尋思片刻,便決定如實相告,「自從事情出來,祖母已經稱病很久了。我們去看她,老人家也都不讓我們進去,有一點自閉於樂山居內的意思。這次進宮前倒是見了一面,小七問祖母有什麼話要帶給您的,祖母說,她很好,希望您也多保重。」

  許太妃又低首沉吟了半日,才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似乎是沒有一點掙扎,就接受了太夫人的所作所為,「好,這件事能落得個這樣的結果,也不算太差了。」

  如果許太妃不需要任何人的說服,已經接受了『太夫人私底下變賣嫁妝,支持五少夫人吞沒官中錢財,在外私自置辦家產。默許甚至慫恿五少夫人給五娘子下藥』這件事,那麼平國公對太夫人的處理辦法,她當然也說不出什麼。可老人家做的這些事,畢竟沒有一點真憑實據,說到底也就是賬本為憑,而這賬本許太妃甚至都還沒有看過,按照七娘子的想法,她至少是要費一番唇舌,來使得許太妃相信,許家並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了太夫人。

  沒想到許太妃的態度居然這樣耐人尋味……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很不對勁。

  她小心翼翼地問許太妃,「是不是二姐對您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

  許太妃倒是被她的說法給嚇了一跳。

  「什麼?」她吃驚地抬高了聲調,旋即失笑,「傻孩子,沒有的事!」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倒是多了幾分親熱,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感慨著道,「姑姑今年四十多歲的人了,很多事,要比你們小輩看得更清楚。」

  許太妃臉上,頓時又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無奈與感傷,她字斟句酌,緩緩地道,「對你祖母的瞭解,也要比你們小輩更深……」

  七娘子一下全明白了過來。

  太夫人很可能是已經在私底下向許太妃求助過了,將自己的說法,向許太妃交過了底。

  但許太妃對自己母親的瞭解,卻要比太夫人想像中更深得多。又或者她對時勢的判斷,要比太夫人更精準得多,在這件事上,可能是還沒有見到平國公這邊的證據,就已經作出了自己的判斷。

  連親生女兒都不肯幫她,老人家心若槁木,也是很自然的事。

  忽然間,她也感到一股無名的感慨,湧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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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太妃最終也沒有過問五少夫人之死的細節,而是和七娘子談起了安王的學業。「這孩子從小就很聰明,現在似乎是開了竅,反而不愛讀書,只是在雜學上有興趣。這陣子嚷著要跟權仲白學醫,我說你還是正經讀幾本聖賢書,他偏偏還去求他哥哥,說自己讀書也沒有太大的用處,倒不如跟著權仲白學醫,和前朝的哪個藩王一樣,編幾本什麼《救荒本草》、《保生余錄》,就算是為世間做的功德了。」

  七娘子抿唇道,「那是前朝的周定王,當時被稱為藥師佛下凡,在民間聲望很高。看來安王年紀雖小,但卻很有志向。」

  似安王這樣出身的藩王,當然一輩子和權力中心都靠不上邊,如果能夠學醫有成,也不失為是一輩子的事業,免得和別的藩王一樣無所事事,被養成一個廢物。許太妃明著是數落安王,實則不知道有多麼喜歡,聽到七娘子這樣一說,頓時面露笑意,「自從上回你說要接他出宮,他就不知道有多麼惦念,今天是上學去了,等到回來要是知道你來過,只怕又要念叨著這件事了。」

  七娘子忙道,「這一向家裡事情也多,過幾天一准叫升鸞進來接安王出去。」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也是事情多就給忘了,不然,正好把安王帶到潭柘寺裡玩。」

  兩人又說了幾句瑣事,許太妃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許家的風風雨雨一樣,只是和七娘子說著安王的起居,「別看孩子年紀小,很懂得心疼人,前幾天我犯了咳嗽,他巴巴地找了好些潤肺的方子給我看,說,『母妃你挑一個方子吃,都是極好吃的,一點不苦,您看,冰糖燉雪梨,這聽起來就多滋潤』……」

  正說著,四少夫人從內殿出來,手裡捧了一個盤子,她笑盈盈地將手中的水晶珠花送給七娘子看,「我挑了一朵,看著和薔薇有些像,聽姑姑身邊人說,這個登冊寫的是西域烏金玫瑰,看著倒是挺新鮮的。」

  七娘子一邊折起信紙收進懷裡,一邊笑道,「哦,看著倒是和中原的手藝大不相同。」

  她也挑了一朵,又將餘下的三朵收起,「回去給大嫂和兩個妹妹送去。」

  許太妃笑道,「其實都是不值錢的,就是手工新鮮,你們戴著玩吧。皇后看了樣子新巧,已經著人安排工匠們去學了,改明兒等玉的雕琢出來了,再賞給你們。」

  四少夫人眉開眼笑,「每次進宮,都偏了姑姑的好東西。」

  三個人又閒話了一番家常,七娘子就笑著拉四少夫人起身向許太妃告辭,「還要到景仁宮走一走,和寧妃說說話——」

  許太妃會意地笑了,「今天景仁宮裡一定很熱鬧,你見了寧妃,替我帶句話,就說今天要是忙,就別過來請安了,免得過於勞累,才出月子,又坐下病來。」

  只看許太妃肯這樣給六娘子撐場面,就可知道兩人關係融洽,七娘子點了點頭,見四少夫人面上有了一絲猶豫,忙又道,「四嫂,你也要學著和宮裡的貴人們應酬起來,怎麼說也混個臉熟……將來四哥陞官後,你進宮的次數只怕是要更多的。」

  四少夫人想了想,也就笑道,「那我又要偏六弟妹了!」

  兩個人向許太妃行過禮,許太妃又從身邊解下了一個明黃小荷包遞給四少夫人,笑道,「這是我月初在佛前給六郎求的長命符,回去給孩子掖在枕頭底下,就算是我這個姑奶奶沒有白疼他了。」

  四少夫人眼前一亮,再三謝過許太妃,這才親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一邊和她咬著耳朵,一邊出了屋子,「姑姑怎麼說?沒有衝你發火吧?我在屋裡一邊挑東西一邊擔驚受怕,就怕場面不可收拾,到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和……」

  她的話裡,到底是有了一點真摯的關心:這幾個月來,和七娘子在通房問題上受到的壓力,使得兩人之間畢竟有了一點同仇敵愾的情感。四少夫人這一向對七娘子雖然說不上推心置腹,但也一向很友好。

  七娘子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掃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姑姑倒是沒有說什麼——畢竟有了安王,進宮又這麼多年了,對娘家的事,什麼事該管什麼事不該管,姑姑心裡也有數的。」

  這一番話其實已經將許太妃可能的想法點得很透,四少夫人沉默了片刻,又道,「收養安王,這是你為姑姑出的主意吧?這一招真是妙!」

  要不是安王拉開了許太妃的注意力,讓許太妃更加專注於經營自己的生活,今天這一關能不能這麼容易度過,七娘子心底也沒有底。她微微一笑,又催促著四少夫人加快腳步,「六姐想必已經等我們一會了——可不能讓貴人等得太久。」

  #

  二娘子和六娘子也的確在景仁宮等了七娘子一行人一段時間了。

  這兩個青年貴婦一個是皇后的嫂嫂,多年來深受貴人信賴,皇后在宮中的很多作為,背後都有她的影子。一個是剛誕育皇子的後宮寵妃,又得到皇后的歡心,在後宮中隱隱有和牛淑妃爭奪二號人物的勢頭,許家雖然勢大,但畢竟太妃已經退出權力中心,面對二娘子和六娘子,四少夫人是一點都不敢怠慢,儘管六娘子笑語嫣然,她依然規規矩矩地行了參拜大禮,才起身致歉,「打擾娘娘姐妹相聚了。」

  六娘子眸光流轉,嫣然一笑,「許四嫂千萬別這樣說,其實說起來兩家都是親戚,還是四嫂很少進宮走動,見面的機會才並不多。」

  居移氣、養移體,六娘子這幾年來居於人上,尤其是去年有身以來,更是宮內宮外,萬千寵愛繫於一身,漸漸地就有了一股說不出的雍容貴氣,尤其是生育過後,氣度越發寬和,當年那嬌憨的小兒女態,已經漸漸消失。這一笑之間,竟然有了艷冠群芳的感覺。

  再一看二娘子,雖然也是微笑示人,但眉宇之間威儀外露,雖不至於讓人望而生畏,但被她的眼睛一看,四少夫人就覺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樣,連後腦勺都泛起了一股涼意。

  她又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倒是這幾個姐妹中最中庸的一個了,論美麗她自然不如六娘子,說威嚴,和二娘子也有一段距離,她清秀的臉上似乎永遠帶著一抹心不在焉的笑意,此時更是犯起了沉思,直到收到四少夫人的眼色,才笑道,「四嫂也坐吧,六姐說得對,大家都是親戚,也不用過於客氣。」

  四少夫人雖然粗,但粗中有細,她頓時留意到,雖然這三姐妹各有千秋,但七娘子說話的態度,卻隱隱地露了吩咐:似乎她雖然是三姐妹裡的老小,但卻掌握了場面上的氣氛。

  真是個人中龍鳳……不過一個庶女,現在也就是許家的世子夫人,頭頂不知道有幾重長輩管著,偏偏是走到哪裡紅到哪裡。嫡姐也好、庶姐也好,都這樣給她面子……

  許家有這麼一個世子夫人,就算六弟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只怕世子位的歸屬,也不可能有太大的變化了。

  忽然間,四少夫人萌生了一股去意,慫恿四少爺謀求外放的想法,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又因為場合上的不方便而消失了。

  「聽說今年冬天,皇上有意安排妃嬪們陸續歸寧省親。」四少夫人就笑著恭喜寧妃,「如果此事當真,可是數十年沒有的大榮耀。我們許家也要沾寧妃的光了。」

  六娘子忙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其實皇上雖然有這個念頭,但害怕我們歸省,難免娘家又要惴惴不安,四處安排儀仗排場。這也是不小的開銷,再說牛家一下就有兩個后妃,要是陸續接待下來,怕不是要花幹了他們家的銀子?因此還在猶豫。」

  二娘子也道,「若是孫家要接駕省親,恐怕兩三年的進項貼進去不說,未來兩三年的進項還要進去。娘娘說我們不趕這個虛熱鬧,拿銀子往水塘裡扔還能聽個響,因此這事我看十有八九還是成不了的。」

  眾人說了幾句省親的事,七娘子又向二娘子、六娘子談起來,「說起來,在家裡也就是四嫂和我最親了,當時五嫂還在的時候,大嫂呢是個木頭人,四不沾邊。也就是四嫂和我一樣,也都是被五嫂壓得喘不過氣來!」

  四少夫人忙道,「嗐,還不是張氏自己倒行逆施,缺德的點子是一個接著一個!我和六弟妹也是同病相憐!」

  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向了五少夫人的事。由於六娘子在出事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許家人,因此很多事都問得比較仔細,而以她如今的身份,四少夫人就算有什麼想法,也不會表露在臉上,她不時為七娘子補充幾句七娘子不方便說的話,兩妯娌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把五少夫人敗露的前因後果,告訴給六娘子知道。

  「說起來也是報應,誰能想得到當時鐘先生說話的時候,外頭還站了於安這心細的孩子!也是她心裡掛念著嫂嫂,事發後自己想了很久,想要知道究竟誰有嫌疑。如果不然,一時半會也查不到小松花頭上!」四少夫人幫著七娘子解釋了幾句,又笑道,「當然,要不是六弟妹見微知著,手段又那樣高超,小松花能不能招,還是另一回事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都看著四少夫人笑,六娘子又問七娘子,「聽說你們那五嫂去世之後,還是給你留了一封信的,這件事連太妃都驚動了。上回我去請安的時候,還聽見她念叨著此事。這封信,七妹還留著嗎?」

  提到這封信,四少夫人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剛才她從慈壽宮後殿出來的時候,也看到七娘子收起了一封信……

  七娘子微微一笑,就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來,送到六娘子手上,「早猜到六姐要看的了。」

  縱使四少夫人也有些心機,見到此情此景,她的臉色依然不由得一沉,又掂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緩緩地鬆開了眉頭,低眸沉思,並不再說話。

  她的不快和恐慌,雖然經過刻意掩飾,但還是分明地從肢體語言上透露了出來。

  二娘子和六娘子對視了一眼,六娘子拆開信來看了,也逕自低頭沉思。

  殿內的氣氛,一下就顯得有幾分肅穆沉重。

  過了一會,六娘子便輕聲道,「這個張氏,居心也實在是險惡了,她告訴你番紅花不是她下在藥裡的,無非就是希望你心裡營造出一個兇手,雖然下了藥,但又沒有絲毫憑據可以指證她,也並不知道是誰……這是要在七妹心裡埋一根刺呢。」

  四少夫人臉色一緊,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寧妃要是再往下看,可就要讀到張氏指證自己,又將當年那通房的事告訴四少夫人的那一段了。

  可恨自己當時處事還是粗疏了一點,只是聽六弟妹說了說信裡的內容,卻並沒有親眼看到這封信是怎麼寫的!而楊氏心裡實在也不知道是打著什麼主意,分明已經當著自己的面毀掉了那封信,現在又不知道從那裡變出了一封來……

  忽然間,四少夫人感到了七娘子這一招的厲害:只要人人都知道她收到了五少夫人的一封信,這信裡的內容,還不是她怎麼說怎麼算?只要她願意,已經定性的案子就此翻案,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她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按理來說,以楊善衡的為人,不至於犯下這樣大的錯誤,當著自己毀掉了信,轉頭又拿出一封來,不是明擺著當時在糊弄人呢?

  七娘子似乎感覺到了四少夫人的不快,她歉意地望了四少夫人一眼,用眼神對她打了個招呼,又道,「五姐的事,畢竟也是我們姐妹大家都要操心的事,雖然是在我手上辦出的結果,但此事的尾巴,也要幾個姐姐都過了目才好。」

  七娘子說得句句在理,四少夫人頓時有了些釋然:寧妃和孫夫人,畢竟也都是楊五娘的姐姐。不管當時毀掉的信是真是假,寧妃要看信,六弟妹也是一定要有一封信給她看的。

  七娘子又續道,「當時的情況,不論是婆婆還是我這裡,得到的供詞反正都是一樣的。熬藥的胡媽媽兩位姐姐也都是認識的,那是五姐身邊的老人,忠心和資歷,我們有目共睹,由她來下手,那是絕無可能的事。除非胡媽媽自己有所疏漏……」

  這還是定下了一個基調:要把五少夫人提出的這件事,往無憑無據這四個字上去下定義。畢竟七娘子對自己強調最多的,也一直都是無憑無據這四個字。

  四少夫人心底對七娘子的不滿就又更小了一點:七娘子也不容易,她肯當著自己解釋,也算得上光風霽月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面上神色都是一緩,六娘子緩緩地道,「如果是胡媽媽的性子,會有疏忽,也……」

  七娘子就沖四少夫人使了個眼色。

  四少夫人沒有多想,她緊跟著七娘子的話頭,不無自我分辨的意味。「雖說胡媽媽是去過淨房的,也給了張氏興風作浪的借口,但……」

  她又覺得有些話不好往下說,於是就又看著七娘子,希望把話頭踢回給她。這一眼裡也到底還是不乏不快:七娘子當著她的面來說這件事,雖然是幫她開脫,但畢竟使四少夫人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五少夫人指證是她的話,就在信裡寫著,寧妃現在可能是沒有看到,但過一會兒看到,自己就很有些尷尬了。

  沒有想到這一眼看過去,七娘子的態度卻很古怪。

  她望著自己的眼神相當的平靜,平靜中,似乎還夾雜了微微的憐憫。

  四少夫人頓時一怔。

  還沒有琢磨出七娘子的潛台詞,二娘子就不輕不重地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上。

  「胡媽媽去過淨房這件事……許四嫂是怎麼知道的?」

  在六娘子看信之後,二娘子一直保持沉默,而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把四少夫人問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己……自己是怎麼知道的?

  「是六弟妹告訴我,張氏她在信中污蔑我,乘著胡媽媽去淨房的當口,進了小屋下了一味藥!」四少夫人只好將當時自己和七娘子的對話給披露了出來。

  忽然間,她感到脊背之下竄過了一股深深的戰慄,不禁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見七娘子平靜如水,只是回視著她,四少夫人的心頓時打著旋兒直往下沉,心頭泛起明悟:今天這事,看來是有所預謀,很難善了了。

  「咦,如果只是污蔑,許四嫂又怎麼將它當作了真事來說呢?」寧妃徐徐地開口了。

  這位容貌過人的得寵妃嬪,態度一直都很和氣,即使是這個時候,她也像是對一個朋友,提出自己在一個故事中所不解的地方,語氣中竟是沒有一點煙火。

  四少夫人還沒有回答,七娘子倒是先開口了。

  「六姐。」她秀眉微蹙。「五嫂信裡的說法,還是不真切的,她指說四嫂進屋下藥的時候,將身邊的貼身丫鬟留在外頭看守——可是四嫂告訴我……」

  「對嘛!」四少夫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我去探望六弟妹的時候,可沒有帶什麼丫鬟過去!」

  這話一出,殿內頓時又靜了下來。

  六娘子閉上眼,似乎正在思考,她秀麗的下顎明顯地收緊了,似乎正竭力忍耐著什麼。七娘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垂下頭,看向了自己的腳尖,只有二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輕聲道。

  「許四嫂。指證你進屋下藥,將貼身丫鬟留在外頭把風。進屋下藥你不否認,倒是把貼身丫頭留在外面,你不肯認,這麼說,前兩樣都是真的嘍?」

  四少夫人的呼吸聲頓時一沉,她左右看了看眾人的面色,臉上掠過了一絲驚惶,忽然站起身來,憤怒的指責,「好哇,你們姐妹是串通了要來一場三堂會審、屈打成招?真是血口噴人,我——」

  六娘子驟然眉立,她驀地站起身皺眉大喝,「大膽!景仁宮什麼地方,一個外命婦也敢這樣放肆?來人!賞她兩個嘴巴!」

  她本來和氣的面目,在一瞬間已經蒙上了深深的煞氣,四少夫人甚至被她嚇了一跳,待要說什麼時,早為兩個健壯的宮人一左一右挾持住。又來了一個面目陰森的中年媽媽,帶上皮手套不由分說,響亮地抽了四少夫人兩下。

  四少夫人這一輩子,還真沒有被這樣屈辱地對待過,她捂著臉跌坐在地,一時間又氣又愧又有幾分的怕,心頭亂糟糟的,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二娘子又低沉的吩咐幾個宮人,「都出去吧!這裡用不著你們的服侍了。」

  伴隨著輕巧而整齊的腳步聲,她又轉向四少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許四嫂,再多夾纏不清的分析,所謂的證據,我也懶得一一說了。我可以告訴你,胡媽媽的確是承認,自己中途去過一次淨房。她回憶出的具體時間,與你和張氏在明德堂的時間,恰好都是一段。不過口說依然無憑,再加上張氏已經身死,這件事沒有任何一點憑據,我們三姐妹就希望你給一句准話,番紅花到底是不是你下的,請你以令郎的長壽發誓,給我一個回答,是,不是?」

  四少夫人深吸一口氣,她待要說話時,二娘子又道,「你看著我!」

  這個滿是威嚴的青年貴婦,在這一刻似乎成了威嚴的天神,字字句句,都有無從抗辯的權威。四少夫人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對上了二娘子的眼神。

  她為這眼神中純粹的憤怒給嚇了一跳,待要挪開眼時,卻發覺寧妃和七娘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都站起身來,這三張如花的俏臉上神色各異,但隨著自己長時間的沉默,也都漸漸地多了一絲篤定——

  四少夫人忽然回過神來。

  她一下明白,自己已經完了。

  一個真正無辜的人,又怎麼會在這時候保持了這麼久的無言。一個真正無辜的人,在為六娘子掌摑之後,又怎麼會這樣的軟弱……

  一個真正無辜的人,又怎麼會在二娘子的眼神下,流露出了這麼明顯的心虛?

  被掌摑之後,她到底還是亂了方寸,又被孫夫人這樣一壓,究竟是已經露出了破綻……

  現在承認不承認,也沒有任何差別:這三姐妹已經認定番紅花就是她下的,說不說,又有什麼不同?

  四少夫人流露出了一絲陰沉,她低聲道,「就是我,又有證據嗎?口說無憑,沒有物證,你們就是權勢通天,能拿我怎麼樣?」

  她不屈地挺直了身子,「難道你們還能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非要偽造出物證來,證我下了藥?」

  到了這份上,四少夫人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餘地,她陰森森地掃了寧妃一眼,「我們莫家雖然比不上楊氏一門顯貴,但也不是那樣好欺負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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