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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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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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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 11:07:02 |只看該作者
270真兇

  七娘子並沒有馬上進偏院提審小松花。

  「你讓她好好想想,如果她膽敢騙我,會是個什麼結果。」她鎮定地吩咐立夏,「到明兒早上我發落完家務之前,她還有七八個時辰,可以慢慢想,好好地想,等想明白了,再給她吃飯喝水,卻不要讓她睡覺,燈也別滅了。」

  立夏面上閃過一絲不忍,卻又很快地擺出了她慣常的沉靜表情,她點了點頭,退出了屋子。

  許鳳佳看了七娘子一眼,放下了手中的七巧圖,衝著谷雨點了點頭。谷雨就上前抱兩個孩子,「四郎、五郎也該睡了!」

  五郎一嘟嘴,似乎很有些撒嬌的意思,四郎看了看父母,卻又衝五郎搖了搖頭,自己當先衝出了屋子,笑道,「弟弟來追我!」

  許鳳佳和七娘子目送著兩個孩子出了屋子,一時都沒有出聲,過了一會,許鳳佳才慢慢地道,「四郎真是要比弟弟懂事得多。」

  他也就是這幾個月來,對兩個孩子稍微上了點心,並不像以前一樣,只是把親近孩子,當作自己的任務。七娘子也跟著他歎了口氣,「可惜,到底還是顯露得晚了一些。若是早,兩個孩子在排行上就更分明了。」

  「也好。」許鳳佳唇邊就露出了一點笑,「未來的世子,總不能是個窩囊廢,他要是連自己的雙生弟弟都不能管束得心服口服,將來又怎麼節制堂兄弟們?」

  「就像是你,十三歲就上戰場去?」七娘子很是不以為然,想了想,卻又笑道,「不過,沒有那麼多庶出的哥哥,四郎就算要上戰場,也可以晚一些再去。不必和你當年一樣,那麼著急。」

  許鳳佳笑了笑,倒沒有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他又問,「怎麼,你現在不去偏院?我還當你剛才的吩咐,只是暫時讓她緩下心防,你再這麼出其不意……」

  七娘子擺了擺手,胸有成竹,「小松花這樣的性子,斷斷不可能連幾個時辰都熬不過。尤其是這幾天她們雖然被看管著,但也沒有吃多少苦頭,好歹吃得飽飯,睡得好覺。我算定她怎麼也要堅持十二個時辰以上,才能感覺到這種辦法難熬的地方。初更就投降?太假。」

  「你的意思是……」許鳳佳瞇起眼,一字一句地道,「她竟是還想做一份假供,陷害他人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七娘子歎了口氣,又道,「只是她如果不能從心底明白我的厲害,要審她,總是不大順手。你們男人們有殺威棒,她呢?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幾棒子下去就打得稀爛,我還怎麼審?再說,那也太殘忍了。眼下的這辦法,雖然她是難熬了一點,但並沒有太大的遺害,她休息幾天也就能緩過來了。」

  許鳳佳不禁失笑,「按她的罪過,遲早不是打就是賣,再不然也脫不了一個死字,怎麼,你還想為她求情,要把她好好地放出去配人?」

  「死不死,那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七娘子不禁又歎了一口氣,「反正在我手上,我不想把場面鬧得太慘,你就說我是假慈悲好了,反正……」

  她自嘲地笑了笑,「這也的確是假慈悲沒有錯。」

  許鳳佳便沉默了下來,半晌,他才輕輕地摸了摸七娘子的秀髮。

  「人生在世,很多事,總是不得不為。」這位少年將軍的話聲中,也出現了一點難得的悵惘,但旋即卻又振奮了起來。「如果你不想,又或者覺得不方便……」

  他眼中煞氣一閃,斷然道,「那就我來動手。」

  七娘子心中不禁一暖,卻又覺得諷刺:人家戀愛,總是風月無邊,自己和許鳳佳之間的情誼,卻似乎要通過殺戮和血腥來得到證明。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不置可否,「真到了要上板子的那一天,就是你不願意,我也一定會找你來的……」

  #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去給太夫人問安的時候,太夫人就又問起了平國公賞賜下來的兩個美人兒。

  「怎麼說也是閩越王送來的,雖然是下人,但待之也要客氣一些。」太夫人是一臉的公允慈悲,「下處都安頓好了沒有?是在明德堂的哪一處?」

  因為四少夫人今早又鬧了不舒服,四少爺和她都沒有過來請安。七娘子遊目四顧,見五少夫人唇畔含笑,似乎事不關己,正和五少爺一起,握著和賢的手低聲說話。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又裝木頭,她心下有數了:太夫人特地挑今早說這番話,肯定是衝著她來的。

  「倒是都安頓好了。」她笑著回答,「因為最近事多,住在哪裡,我也沒有過問,祖母要是想知道,問一問立夏就好了。」

  她閃了許鳳佳一眼,又作勢要叫立夏,許鳳佳忙道,「不用問了,我讓她們住到毛姨娘那裡去。」

  太夫人就作出了疑惑的樣子,「明德堂那麼大的屋子,還住不下兩個通房,要打發到偏院去住?」

  她雖然問的是許鳳佳,但眼睛看的卻是七娘子,就連平國公都不禁轉了眼神,望著七娘子撚鬚不語。

  「噢。」許鳳佳卻還是一臉的大剌剌。「祖母也不是不知道,我平時最要靜的了,明德堂西翼平時除了我和楊棋,丫鬟們都很少進來的。要她們住到東翼去麼,那裡又是四郎、五郎起居的地方,也不方便,倒不如直接住到偏院去,倒各自清靜些。」

  太夫人一下就沒話說了。

  就算明知道是七娘子的意思,可她能讓許鳳佳說出這一番話來,那就是她的本事。

  她看了平國公一眼,見平國公也流露出了一點無奈,便笑道,「算了,你們小輩的事,我這個做祖母的也管不了啦。反正鳳佳怎麼舒服,就怎麼安排,那是再不會有錯的。」

  平國公掃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面容沉靜,似乎並不因為許鳳佳的言談而有所欣喜,更是在心底歎了好幾口氣。

  大家大族,總不能只有一兩個子嗣,如若楊氏可以生育,倒也不是不能等到她生出一個嫡子傍身,再安排別人侍寢。

  可現在她自己不能生,又不讓別人生,若是四郎、五郎出事,六房難道要過繼一個孩子進來承嗣?

  他的眼神,又飄到了許鳳佳身上。

  唉,算了,才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還可以等。

  「今年端午進宮朝賀,楊氏記得帶一些長命縷進宮。」平國公就不疾不徐地發了話,「我們外戚不好和宮中女眷,有什麼私底下的往還,但安王畢竟是太妃養子,逢年過節,這一點小心意是不能少的。」

  七娘子頓時肅容應是,「小七明白。」

  平國公的眼神在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之間來回掃視,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這一次,張氏也進宮給太妃請個安,別老只有楊氏一個人進宮,倒顯得你們不夠慇勤。」

  五少夫人受寵若驚,抬起頭望了平國公一眼,又去看太夫人,見太夫人對她微笑點頭,才忐忑不安地道,「是,張氏一定好生奉承太妃。」

  大少夫人都不禁遞給了七娘子一個擔憂的眼神。

  自從去年八月查賬上出事,這還是平國公第一次當著大家的面重新提拔五房。

  似這樣的封建大家庭,家長的喜好幾乎就是一切,如今平國公眼看著對五房又有些另眼相看,六房最大的靠山許夫人又在外地療養,太夫人又是明擺著站在五房這一邊,六房的日子,恐怕就要有些不好過了。

  七娘子卻根本並不當一回事,她安之若素,欣慰地看著五少夫人,似乎很為五少夫人的重新得寵而高興,「今年進宮可就有伴兒了!」

  倒是許鳳佳略略露出了一點不服,只是這情緒,卻也迅速地消散了開去,只是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一點點余痕。

  從樂山居出來,許鳳佳又要去所裡有事,七娘子打發四郎、五郎去家塾上學,又在西五間裡將家裡的瑣事發配了一番。這才不緊不慢地進了偏院,論時序,和昨天審小松花的時間,恰好是隔了一天。

  雖說古人審案,也有不許犯人睡覺的,但看管得再嚴實,在陰暗的牢房裡,犯人要迷糊過去,也總能找得到機會。但晝夜不分,以大燈照射受審者的眼睛,這就讓人沒有辦法休息,又偏偏還沒有困到可以無視燈光迷糊過去的程度,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吊著,實在是極為難受。

  果然,僅僅是隔了一天,小松花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不但臉盤浮腫,頭髮蓬亂,就是臉上的神色,也不禁帶了三分的恍惚,三分的焦躁。見到七娘子進來,她都沒有問安,只是木然地在椅子上變幻了一個姿勢,似乎想要躲開直射著雙眼的燈光。

  七娘子也沒有多和她廢話,而是淡淡地道,「你不是說要招嗎?那你就招了吧。」

  小松花又抬起眼來,似乎在凝聚精神,仔細地打量著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由得她去看。

  歸根到底,這審訊一事,就是兩人之間的心理較量。她之所以對審訊小松花這樣有信心,主要是因為兩人的社會地位差別很大,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碾壓過小松花的心防,都是遲早的事。

  不過,現在沒有一點物證,小松花要是膽敢撒謊,對七娘子來說,總是能帶來很大的不便。

  怎麼將小松花的心防完全摧毀,也就成了她現在考慮的當務之急。

  是以,她並沒有迴避小松花的眼神,而是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一股傲慢的態度,似乎將一切已經盡收心底,對小松花接下來要說的話,並不怎麼在乎。

  小松花又垂下眼去,這個精力耗弱的小丫鬟眼皮一陣顫動,她輕聲道,「奴婢可否敢問少夫人,為什麼就將奴婢列為了一等嫌疑,一定要施以這樣的折磨,來逼得奴婢開口。」

  前世七娘子雖然沒有接觸過審訊,但至少也看過幾本相關的書,深知此時決不能被小松花所惑,將自己知道的線索告訴出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你猜呢。」

  小松花咬緊了牙關,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奴婢……是有在先少夫人的藥材裡,加了一點東西。」

  這還是她第一次認下了這個罪名。

  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她壓抑著心頭的緊張與興奮,淡淡地應了一聲,「哦?」

  小松花又抬起眼來,怯生生地撩了七娘子一眼,面無血色地道,「不過,這件事背後,當然是有人指使……此人……此人是大少夫人!」

  七娘子瞳仁一縮,她咬住唇,一時沒有說話,反倒是小松花似乎找到了勇氣,斷斷續續地往下訴說了起來。

  「那一天,奴婢去清平苑為少夫人取藥,路上遇到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似乎是才從樂山居裡出來。看到了奴婢,就住了腳,問了奴婢幾句話。」

  她又哽咽起來,雙肩一抽一抽的,面上淚痕滑落,顯得煞是可憐,「大少夫人身邊帶了兩個丫鬟,她們三人將奴婢圍住,大少夫人便問奴婢,想不想掙錢。」

  「奴婢當時已經慌了,大少夫人又抽出了一沓銀票,塞到奴婢手上,說,說這是給奴婢的辛苦錢。一邊說,她身邊的兩個丫鬟,一邊開了藥包,往裡頭混進了一些東西。奴婢也不知道是什麼,正是著慌的時候,大少夫人又說:要是把這件事嚷出去,這就是奴婢血口噴人。這件事沒有一點真憑實據,奴婢能做的事,只有乖乖聽話,再把銀票藏好,免得錢財露白,為人所知。」

  小松花的聲調有了幾分破碎,她臉上現出了幾許恐懼,「奴婢心頭很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路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熬藥的媽媽就劈手奪過了奴婢手上的藥包,一邊責怪奴婢走得慢了,一邊將藥材歸檔……奴婢就……就……」

  比起一天前的鎮定與冷靜,小松花似乎已經換了一個人,她垂下頭低泣起來,「就再也沒有敢提起這件事……」

  七娘子望著她的眼神,也漸漸冰冷了下來,她輕聲道,「你的意思,是大嫂半路將你截下,給了你些銀子,又將藥包裡混入了其他的藥材。吩咐你不需要說出去,否則沒有一點真憑實據,你們家人必定遭殃。於是你一時膽小,就這樣順從了大少夫人的安排,是不是?」

  小松花就一邊哽咽,一邊點了點頭,「是……奴婢該死,奴婢膽怯……可少夫人請明查,這一沓銀票共一千兩,奴婢也沒有敢花,早就乘著夜色,拋到水裡去了……」

  「所以你的話,是一點憑據都沒有了?」七娘子又問,「那你知道不知道,大少夫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小松花搖了搖頭,低聲道,「奴婢一個小丫頭,怎麼知道少夫人心裡的想頭。」

  她頓了頓,又抽噎起來,「少夫人明察,奴婢該死,奴婢是該死,可……可奴婢也是被大少夫人脅迫……」

  七娘子不耐煩地道,「哭什麼!不許哭!」

  她又托著腮,沉思了片刻,才問,「那你猜呢,大少夫人是為什麼要這樣來害人。」

  小松花明顯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搜索枯腸,尋找一個答案,片刻後,她才遲疑地道,「奴婢也不清楚……或者,或者是大少爺管家的事吧。先少夫人在我們跟前說了幾次,外頭的事,應該由管家來辦,可能大少夫人就……」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問,「那麼在事前,你和大少夫人熟悉嗎?說過幾次話?」

  小松花又拚命搖起了頭,「奴婢,奴婢記不得了。」

  如若不是有繩索將她綁在了椅子上,她幾乎要滑落在地,「似乎也沒有做過特別的接觸。」

  「那大嫂為什麼要把那兩味藥材放進藥包,你知道為什麼嗎?」七娘子又盯著小松花問,「你明不明白為什麼?」

  小松花明顯地遲疑了一下,她又搖了搖頭。「奴婢不明白……」

  七娘子反而放鬆了下來,她鬆弛地靠回椅上,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

  疲勞審訊,畢竟是麻痺了小松花的思維,她還是露出了破綻。

  她沒有多說什麼,便站起身來,出了屋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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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博弈

  「不要給她鬆綁,還是一樣對著臉照著,只給一點水喝。」七娘子出了屋子,就低聲吩咐杭媽媽,「還是一句話,她什麼時候準備說實話了,什麼時候再叫我過來。」

  她頓了頓,又道,「你告訴她,這一次再說謊,倒霉的可就不止她一個人了。」

  杭媽媽乍著膽子探頭望了屋內一眼,一臉恭謹地領了七娘子的吩咐,進了審訊室,七娘子又囑咐小王媽媽,「你和杭媽媽多辛苦一點,還是輪班看守,也別太累了。」

  見小王媽媽面上閃過的一絲敬畏,她不禁自嘲地一笑:千般手段,到底比不過一點暴力,更能震懾人心。

  她足足把小松花晾到了傍晚,才又進了偏院。

  足足十七八個時辰沒有得到休息,對這個小丫鬟的健康螞蟻似乎已經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她的臉要比上午更腫了一些,眼神也要比上午受審時更加論壇渙散,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禮儀,當七娘子在她對面落座的時候,她甚至直勾勾地打量著七娘子,連首發禮貌兩個字,似乎都忘了該怎麼寫了。

  七娘子卻要比上午更加放鬆得多了,她唇邊甚至含了一絲輕鬆的笑意,在小松花對面坐下後,也不忙著開口,而是先翻了活頁冊,螞蟻論壇首發自顧自地瀏覽起了小松花之前的筆錄。

  屋內足足靜了一炷香時分,小松花才低沉地道,「少夫人又是憑什麼判斷我說謊。」

  現在,她連奴婢這個自稱都沒有用了。

  「好。」七娘子擱下了筆,淡淡地道,「想來,你心底恐怕還沒有完全服氣。——五姐真是看錯了你,像你這樣的聰明人,本來也不該屈就於一個打雜的活計。」

  小松花微微一怔,她勉力將眼神在七娘子的臉上聚焦,卻又因為油燈的照射,不禁瞇起了眼。

  七娘子就隨手吹滅了一盞油燈,又將另一盞油燈後頭的白紙取了下來,使得光線不再直射小松花的眼睛。讓她凝聚出一點理智,來聽自己的話。

  「從你進門開始,行為舉止之間,就流露出了你的性子。你是個很聰明,也很沉著的丫頭,認識你的人,也都說你並不螞蟻輕浮,素來很沉得住氣。」七娘子緩緩地道,「一個這麼沉得住氣的人,如果心裡沒鬼,少說也要三四天以上,才會放棄希望,含冤認罪。才關你幾個時辰,你就已經服軟論壇,這一份供詞裡,必定有詐。」

  她抽絲剝繭,款款道來,竟是將小松花的表現剖析得絲絲分明,小松花眼中頓時閃過了一絲驚異。

  她到底精神耗弱,已經無法掩藏自己的表現,這一絲驚異,就被七娘子給收進了眼底。

  「當然,我這裡也沒有多少真憑實據,可以指認你的罪過。」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小松花。「即使你心裡很清楚,故世子夫人的死,和你脫不了干係,你要是能穩得住,撐的過酷刑,只是不認,那我也拿你沒有辦法。老實說,螞蟻論壇首發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堅持三天以上,才想著認罪的事。」

  「可你才到初更就已經服軟,這是為什麼呢?這件事,就很惹人疑竇了。我手頭唯一透露給你知道的線索,無非是我已經查出你姐夫是廣州一帶的螞蟻軍官。而這個線索,當時雖然沒有炸出你的反應,但對你的社區觸動卻很大,在我出門之後,你尋思了一天,想必是已經作出了結論:如果你撐著不說,有這個疑點在先,我也肯定要起一起肖家論壇的底。」

  七娘子頓了頓,才意味深長地道,「對一個無辜的人來說,她肯定希望我來起肖家的底,來證明她自己的清白。可是肖家的底既然經不起我起,那麼你受的折磨,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反正橫豎都有鬼,怎麼都查得出來,倒不如你先騙了我,讓我去查螞蟻論壇首發大少夫人,如此將水攪渾,那麼肖家還可能有一線生機。小松花,你說是不是呢?」

  小松花眼中已經難以遏制地流露出了絕望,她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淡淡地道,「少夫人是主子,小松花是奴才,少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到了這個地步,她還是不肯放下心防。

  這丫頭也的確是個人才。

  七娘子輕輕地哼了一聲,「我能查到你頭上,並非因為我是你的主子,只不過因為我比你要厲害得多。想騙我,憑你?是騙不過的。」

  她放慢了聲調,「現在,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說便罷了,不說,就由我來幫你說。」

  見小松花臉上閃過猶豫,又咬住了下唇,面現沉思。七娘子心底倒是放鬆了下來。

  此時此刻,小松花十多個時辰沒有睡覺,不論是精神還是肉體,估計都到了崩潰的極限,她可能已經沒有餘力去衡量七娘子話中的真假,只能跟著她給的思路來走了。

  「王不留行和番紅花的消息,是你偷聽到的,是不是。」她就緊著問了一句,緊盯著小松花,輕聲問,「當時你在裡間門口,要把一碗藥送給少夫人,可是鍾先生還在屋裡,你就沒有進去。正好老媽媽進來看到了你,就招手讓你過去,問你少夫人螞蟻論壇首發的起居。你一邊敷衍她,一邊聽著鍾先生對少夫人的說話,說『像王不留行和番紅花這樣的藥,少夫人吃了,下紅難止是至少的,只怕鬧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是連沾唇都決不能沾的……』」

  隨著她的敘述,小松花面上驀地泛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懼,她抬起頭驚愕地瞪著七娘子,張開口,雙唇顫抖,卻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冷冷地笑了。「這件事,你猜我是從誰那裡聽到的?」

  「是……是五姑娘?」小松花幾乎是脫口而出,卻是話才出口,就露出了悔色。

  「不錯,正是五姑娘。」七娘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想必你也清楚,如今府中管家的人,已經不再是五嫂了吧。你猜,螞蟻論壇首發五姑娘一向和哪房走得更近?如果我需要她出面來指證你,她會不會答應呢?」

  只要不是傻的,當可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小松花臉上絕望之色越濃,七娘子又幫她推理下去,「如果我肯止步於肖家,最高興的人,當然是國公爺,憑著五姑娘的一句話,就可以定你的死罪。螞蟻論壇首發到時候把你往楊家一交,你聽說過閣老太太當年有多傷心,多氣憤麼?」

  如果肖家被證明一手主導了五娘子的死亡,全家上下,肯定是要面臨大太太的怒火,到時候,他們的遭遇可就不是家破人亡幾個字能夠形容得了的了。

  「我也不會瞞你,就算你現在說出來,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或是被發賣,或是到莊子上去做苦力,也不可能有一個更好的結果了。」七娘子螞蟻論壇首發也沒有巧言令色的意思,她慢慢地道,「不過,你的聰明畢竟還是為你贏得了一個機會,只要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保你全家不死,這,我還是可以辦得到的。你應當明白,一個人只要不死,總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這一次,她終於在小松花眼底看到了貨真價實的心動。

  七娘子見好就收,她沒有再說話,只是低頭呷著熱茶,再度翻閱起了眼前的活頁本。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松花低啞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

  「我要喝水。」她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要吃飯,我要好好睡一覺……」

  七娘子抬起眼來,對準了她浮腫的雙眼,露出一個同情的笑。

  「這些,我都可以給你。」她說,「不過在這之前要做什麼,你心底也很清楚。」

  她揚聲叫道,「來人。」

  杭媽媽頓時進了屋子,七娘子沖小松花抬了抬下巴,低聲道,「給她鬆綁。」

  她發覺門口有一道陰影,便側著身子看了看,這才發現原來許鳳佳已經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

  小松花卻是全然無暇他顧,她連許鳳佳踱進屋內,站到七娘子身邊,也根本顧不得搭理,只是狠狠地揉了揉臉,又活動了一下筋骨,大大地打了個呵欠,才疲憊地道。「王不留行和番紅花螞蟻可以導致出血的事,的確是我聽到的……」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頭一點一點的,竟是已經睡去,好在過了一瞬,又自己驚醒過來,續道,「當時倒也不是故意要聽,只是惦記著手裡的藥螞蟻論壇首發還是要趁熱喝,可以少夫人的脾氣,未必肯安生喝下去。鍾醫生人在屋內,不好進去打擾不說,老媽媽又在一邊聒噪,是以只得盼望屋內動靜……希望鍾先生快點說完,我可以進去送藥。」

  「就這樣無意間聽到了這幾句話,倒是上了心了。剛好那天下午不該我當值,我又有些冬衣沒有從家裡取來,我就和谷雨姐姐說了一聲,回家取冬衣。」

  小松花目光有了幾分呆滯,她又揉了揉眼睛,連話聲都含糊起來。「到了家裡,剛好母親坐在門口,正在補衣服,我們說了幾句話。我就將鍾大夫的話告訴母親,作為玩笑,沒有想到母親一聽就認真螞蟻起來。頓時出了門不知去了哪裡,等到回來的時候,已經帶了一小包藥材,要我有機會的時候,加到楊五娘的藥裡,我問她是什麼,她也不肯說,只是叮囑我要十分小心,萬萬不可以被別人論壇發覺。又說,這件事做好了,我們家將來是受用無窮。」

  「我心中抱著疑慮,一時間還不肯答應。」小松花又打了個呵欠,「就問母親,這藥是誰給的。母親說,是府裡的一位貴人,看不慣楊五娘螞蟻論壇首發平時飛揚跋扈,所以要下一下她的威風。又說這包裡的藥,頂多是給楊五娘添一點毛病,斷斷不會出什麼大事的,要我不用害怕。」

  「我很小就進了府裡當差,對家裡的事,知道得也不清楚。娘這樣說,我就將藥包帶進了府裡。剛好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清平苑拿了一大包藥材,上頭寫著是十全大補湯的若干配料。我就動了心,隨手將藥材包拆開,混進了一個小包去。一路也沒有任何人看見,回到明德堂,熬藥的媽媽劈手奪去,立刻就拆開使用。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放進去的藥,給一起煮了進去。沒想到到了第二天下午,楊五娘喝了藥,居然一下就不行了。我嚇得夠嗆,想著要把藥端走潑了。不想卻被楊七娘喝住,非但如此,她還立刻請權家的醫生嘗藥,權醫生嘗出了螞蟻王不留行和番紅花……當時我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小松花臉上又現出了一點恐懼,她幾乎已經是在社區囈語。「我知道爹娘在夫人底下一直不得意,這些年來一直想要巴個高枝兒,也和老媽媽一家一樣,過著富貴的日子。但我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大膽……」

  「還好當時兵荒馬亂,也沒有人顧得上我們。全都在忙楊五娘的喪事,到了晚上,我偷偷地跑到外頭去,想溜回家問一問爹。到底是誰在背後鬧鬼,沒想到娘反而螞蟻和我撞了個正著。她問我這件事有沒有被人看到,我說沒有,當時我在迴廊拐角的地方,本來就隱蔽,大冷天的,也沒有一個人在迴廊裡亂逛。娘鬆了口氣,又叮囑我,叫我挺住,誰都不要告訴。我又問他們,到底是聽了誰的吩咐,做這樣大逆不道傷天害理的事。娘只說這是大人的事,叫我別管,又叫我什麼都別說,任誰問了就只說不知道。等到這件事不了了之,再過個三五年,我們家就螞蟻贖身出去,給我也買兩三個丫鬟,讓我過上小姐的日子。」

  「到了第二天早上,夫人回過神來,我們就全被鎖了起來,一個個地輪番拷打……」小松花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她一下清醒了許多,似乎是被回憶中的痛苦所驚醒。「我也挺住了,一口咬定什麼都不知道。又學著身邊人的樣子,一心求死,螞蟻來證實自己的清白。又過了二十多天,也沒有拷打出個結果來,夫人似乎死了心。我們被送到鄉下去看管起來,倒也沒有受太多的苦。爹娘時不時來看看我,雖然不能見面說話,但也可以給我送一點東西,就這樣三年過去,事情好像已經都被忘了。沒想到就在這時候……」

  接下來的事,自然是不用說了。

  七娘子也沒有顧得上許鳳佳的反應,見小松花不再說話,她又追問,「你爹娘上頭的那個人是誰,你一點都不知道?」

  小松花搖了搖頭,「不知道。」

  也對,對上位者來說,小松花這樣的小丫頭也不過是一顆隨時可以放棄的棋子,她要是知道太多,豈不更是個麻煩?

  「那麼我問你姐夫的事之後,你為什麼驚惶得立刻想出一篇謊言來騙我。」她厲聲問,「你姐夫到底是什麼來歷!」

  小松花靜默下來,不再說話,七娘子又冷笑道,「不要以為你在這樣迷糊的時候,還可以編出一套騙得過我的謊話!」

  這最後一聲厲喝,似乎終於是摧毀了小松花的心防,她歎了一口氣,頹然道,「姐夫本人出身來歷,似乎也有些隱衷,可到底是什麼,家裡人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又輕輕啜泣起來,「是我做的事,不乾姐姐和姐夫什麼。我不想為了這件事帶累姐姐一家。爹娘是沒有辦法,自作自受,可是姐姐多年前就出嫁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問,「你不知道那人是誰,那情有可原,那你知道不知道,家裡有什麼親朋好友,是關係又密切,平時又不大走動,你們家承受過他的照顧,但明面上卻和他們並不太親近的?」

  小松花思索了片刻,她輕聲道,「要說也就是吳勳家的,是姐姐的乾媽,似乎姐姐很小的時候,她特別喜歡姐姐,就認了乾親。不過她是紅人,螞蟻又是賬房,平時也很少上我們家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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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善變

  七娘子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疲憊地吐了一口氣,將手中的活頁,遞到了小松花跟前,「你自己看看,若是說得沒錯,就摁了手印吧。」

  小松花卻是看都不看,只是在衣上拭了拭手指,便要去咬,七娘子忙止住了她,又拿起印泥,讓她摁過手印。這才一邊收拾案頭的東西,一邊叫人進來,「帶她下去洗澡吃飯,讓她好好睡一覺,把下一個人帶進來!」

  竟是絲毫都沒有休息,照舊是虛應故事地將餘下的七八個人審過了一遍,這才示意下人們進來休息,自己帶上書冊,和許鳳佳一起出了屋子。

  許鳳佳自從進屋之後,就是一片沉默,一直到此時和七娘子一道走出門來為止,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兩夫妻站在屋外,望著暮色,一時竟是誰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勞累了一天,又兼用心過度,此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在簷下站了站,才勉強凝聚起力氣,輕聲催促許鳳佳,「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了……」

  許鳳佳嗯了一聲,卻還是一臉的深思,直到隨七娘子進了西三間,才摸著下巴,緩緩地問她,「你這個房間,佈置得倒很有意思。把窗戶糊上紙張,這是為了什麼?」

  男人就是男人,當此情景,如果是一個女兒家,只怕早就和七娘子議論起了五房的險惡用心,許鳳佳想的卻是七娘子把審訊室佈置得很不錯。

  七娘子不禁啼笑皆非,「你現在又沒有刑訊的需求,就算有,哪個刑房不是黑乎乎的,我這一點手段,又算得了什麼。」

  許鳳佳卻很認真,「還是算得了什麼的,我看小松花到了後頭,為了讓她睡覺,真是巴不得什麼都告訴你了。從前我是一點也沒想到,不讓一個人睡覺,原來是這樣殘酷的刑罰。」

  他大有欽佩之色,火熱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七娘子,半晌才感慨道,「唉,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當年西征,若有你在身邊,也不知道能省我們多少事!」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輕聲道,「若我是男人,才不會這樣費盡心機,在內宅中爭鬥……拿了楊家的錢到鄉下買幾畝地,每天逍遙浪蕩,日子不知過得多麼自在,哪裡和今時今日一樣,費盡了心思,和幾個妯娌這樣斗、斗、鬥!連納妾不納妾,都還要受人的臉色。」

  她平時提到許家家人,是絕沒有一句不好,尤其當著許鳳佳的面,更是從不抱怨平國公,此時難得口出惡言,許鳳佳也不禁一怔,他摸了摸七娘子的頭,小心翼翼地道,「怎麼,是不是又發燒了?看你一臉的倦色——我看今晚就不要再談這事了,先睡吧?」

  七娘子話一出口,自己也感到後悔,見許鳳佳又這樣陪著小心,越發有些愧疚,她搖了搖頭,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道歉。「就是心頭一時間很煩惡……」

  頓了頓,又慢慢地走到許鳳佳身邊,將頭靠到了他肩上。

  許鳳佳動了動手臂,頓時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又上下撫摸著七娘子的背心,安慰她,「既然算定了是五房再沒有錯,接下來的事,你就交給我去辦,你也別再操心了。鍾先生不是說了,你這個病要少用心才將養得好……」

  七娘子想到權仲白的話,一時間心頭更是煩悶,她悶悶地道,「我還忘記告訴你——」

  就將權仲白的話說出來給許鳳佳聽,又跺了跺腳,惱恨道,「真是討死厭了,他也是,五嫂也是,公公也是,祖母也是,一家人好好的日子不過,我算計你你算計我的。我,我……害得我小孩都不能生!」

  她一輩子難得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許鳳佳不禁縱聲大笑,親暱地在她耳邊道,「小時候你要是肯對我這樣發一發嬌嗔,我簡直不知道要多高興呢……」

  見七娘子眉立,他忙又道,「現在也高興,現在也是高興的。」

  又放低了聲音安慰七娘子,「不要緊,你還年輕,往後十多年間,愛生幾個就生幾個,就是不生,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當時天下男人,再沒有不看重子嗣的,尤其是許鳳佳的身份,即使已經有了四郎、五郎,他始終還有很大的生育壓力。七娘子雖然心頭一甜,但也忍不住悶悶地道,「撒謊,真的生不出,你又該著急了。」

  許鳳佳卻搖了搖頭。

  他熱得發燙的雙眼,對準了七娘子的剪水雙瞳,竟是有了罕見的嚴肅認真。

  「孩子這種事,還是看緣分,求也求不來的。」許鳳佳又收緊了懷抱,將七娘子抱緊了。「我問過權子殷,他說你氣虛體弱,就算將來將養好了,生育時危險始終要更大一些。如若沒有跨過這一關,豈不是得不償失?這一生寧可就四郎、五郎兩個,我也不願你拿著命去拼……」

  他一向是嘻嘻哈哈,言笑無忌,很少將心思顯露到面上來。唯獨只有幾次動情時,才流露出心底的情緒,七娘子與他雙目相對,一時間不禁怔住,只覺得這一年多以來的種種辛酸,在許鳳佳的這一望裡,居然也就這樣漸漸地消解開了。想到他處處回護,為了當時一諾,不惜再三忤逆平國公,私底下更是罕見地開明,對自己和封錦的來往,雖然吃醋,卻也尊重她自己的意願……

  她的雙唇就慢慢地揚了起來。

  很多事,真是要細水長流,才能水滴石穿。

  「話也不是這樣去說的。」她軟軟地道,「以前並不覺得,倒是現在才明白過來,生孩子也不是為了傳承香火。」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盯著許鳳佳的領口輕聲道,「若是嫁到別人家裡,我也未必會動這個念頭。」

  以七娘子的性子,這句話,已經是難得的甜言蜜語。

  許鳳佳頓時連連嘖聲,「今兒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楊棋居然說了這種話——」

  七娘子惱得接連捶打了他幾下,想了想小松花的話,又不禁歎了口氣,低沉地道。「就是忽然間覺得,這樣機關算盡,什麼事都要繞上七八個彎的日子,我已經過得夠了。」

  她抬起頭來,略帶些懇求地望著許鳳佳,輕聲道,「查了五姐的死之後,再過些年,等父親……我們就分家吧。過一過簡單的日子,乘我還能生,調養好身子,為你生個娃娃。這一世,我是再也不想算計了。」

  許鳳佳深深地注視著七娘子,半晌,才點頭道,「好。把善禮的事查清楚之後,你這一世,便再無須這樣操心。」

  一如既往,這句話一點都不浪漫,卻讓七娘子感到無比安心。她一下縱身入懷,又緊緊地抱住許鳳佳,在他懷中如釋重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屋外忽然又傳來了孩童清脆的笑聲,緊接著便是四郎和五郎脆嫩的童聲隔著門飄了過來,「爹娘吃過晚飯沒有?」

  兩夫妻忙分了開來,七娘子一邊整理鬢髮,一邊開了門,「四郎、五郎又吃過飯沒有呢?」

  四郎、五郎都道,「吃過了。」五郎更是眨巴著大眼,質問七娘子,「我們晚飯前過來,立夏阿姨說,爹和七娘都有事出去了——是做什麼去了呀?」

  七娘子不禁一笑,「自然是有事嘛,五郎連這件事都要管?」

  就安頓著兩個孩子在身邊坐下,「既然來了,就罰你們陪爹吃飯。」

  四郎含著一枚松子糖,含含糊糊地問七娘子,「娘不吃飯嗎?」

  七娘子笑道,「本來是不吃的,可要陪你們的爹,也只好吃一點了。」

  許鳳佳敲了七娘子腦門一下,才在兩個孩子對面落座,威嚴地問,「今天先生都教了什麼?」

  偏偏他對孩子們越嚴厲,兩個孩子卻越愛粘著他,五郎就要爬到許鳳佳腿上坐,一邊舞動著手腳,一邊嬌聲道,「先生教我們畫了畫,還、還教我們寫了十個字——」

  「還教我們背了一首詩!」四郎又搶著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五郎就合著急急地道,「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嗯。」許鳳佳點了點頭,又道,「這首詩,你們回頭也要能默寫下來是最好的了。」

  七娘子忙道,「別聽他的,先生讓你們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你們爹呀,就只會心血來潮,給你們添功課!」

  許鳳佳一瞪眼,還沒有說話,四郎、五郎就笑著道,「還是娘最好了!」

  西次間內,丫鬟們來往穿梭,擺著晚飯,又為西三間添了燈火。透過玻璃窗子,燈火融融處,依稀就傳出了一家人此起彼伏的笑語聲。

  #

  雖然兩個人心裡都藏得住事,不至於一出門就開始討論小松花的口供,但七娘子到底沒有別的消遣,全心全意,都在辦五娘子的案子。等到吃過了晚飯,將兩個孩子哄回了西翼去睡,各自梳洗過了,七娘子就和許鳳佳商量。「你看,該不該將肖家老兩口請來訊問一番呢?」

  許鳳佳倒也難得地沒有提『晚飯後不談風月』的規定,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冊,略作沉吟,便以徵詢的語氣問七娘子,「我看還是別打草驚蛇了吧?」

  從前只曉得說一不二,如今終於也會徵詢自己的意見了。七娘子抿唇笑了笑,自己又盤算了一會,才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本來把人拉上來盤查,就已經夠打眼的了。五嫂最近這麼不消停,只怕還是因為這件事,要是提審肖家兩口子,我怕她著急起來……」

  她並指成刀,在空中虛虛地劃拉了一下,續道,「吳勳家的雖然被打發到了莊子上,但到底沒有喝藥,必要的時候,她的指證也是蠻好用的,我們不必因小失大,現在,還是要先找到五嫂這一番計策的證據。」

  許鳳佳想了想,又自歎息起來。「聽說是她,我怎麼連一點訝異都沒有,就覺得果然是她……唉,此女也算是個人物,沒想到居然喪心病狂至此,作出了這樣的事來。」

  他畢竟是個男人,只是稍微歎息幾句,就問七娘子,「這件事,你打算怎麼查?有什麼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沒有?」

  竟然已經是隱隱有了唯七娘子馬首是瞻的意思。

  當今大秦,胸襟及得上許鳳佳的世家子弟,恐怕也不太多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卻沒有露出一點,免得許鳳佳又驕傲起來,她沉思了一會,就和許鳳佳商量,「我始終放不下的,還是祖母那裡不知去向的十萬兩銀子。以五房的本事,賠本生意她肯定是不會做的,十萬兩銀子,斷斷不會是蝕本蝕沒了的。還有四嫂說的五萬兩銀子,加起來也有十五萬兩現銀,說得上是一筆巨款了。她的動機,並不難猜,我也已經有了一點想法。只是這十五萬兩銀子究竟去了哪裡,我是好奇得很。」

  「高利貸那邊,有沒有消息?」許鳳佳雖然並不贊成七娘子去找封錦起五少夫人的底,但既然送了信過去,反倒是問得比誰都積極。「按理說都是四九城裡的事,怎麼說,幾天內也都該有了答案。」

  「表哥公務繁忙,一時顧不到這裡,也是有的。」七娘子不免為封錦辯解了幾句,又續道,「我總覺得十五萬兩拿出去放高利貸,實在是太不穩當了,她恐怕也不敢……這十五萬兩,恐怕還是有別的去處。只是一時間也想不上來,十五萬兩本錢的生意,又是怎麼能偷偷地做。又為什麼不能和祖母說明白,非得要用騙的,去騙出那十萬兩來。」

  兩個人計議了一番,也都覺得奇怪。要知道十五萬兩雖然不多,卻也絕對不少,就是開個銀樓,也都夠了。不過不管是什麼生意,也都不是悄無聲息可以做起來的。而如果是正當生意,五少夫人更沒有必要瞞著太夫人。

  說來說去,到底還是線索太少,也都沒個答案。許鳳佳索性就不提此事,又若有所思地道,「你說,五哥對這些事,知道得又有多清楚呢?」

  五少爺平時嘻嘻哈哈的,和許鳳佳看著倒很親熱。七娘子也拿不準兩人關係到底如何,正自尋思時,許鳳佳又道,「按理說,五哥的性子和大哥一樣,都沒有多少爭強好勝的心思,不像是三哥、四哥那樣銳意進取。這麼大年紀了,還在宮中做個侍衛,也沒有謀外放的意思……」

  他的手又不禁放到了胸前,緩緩地摩挲了起來。

  七娘子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到在廣州的那一次遇險,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人也是會變的。尤其娶了五嫂之後,枕頭風吹著……」

  許鳳佳的目光就悠遠了起來,他慢慢地道,「唉,從小我受了先生的責罰,在太子爺那裡受了氣的時候,也就是五哥會聽我訴訴苦了。」

  他閉上眼,又收緊了拳頭,半晌才輕聲道。「只盼著兄弟鬩牆之事,下一代,是再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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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數落

  第二天一早起來,許鳳佳便把這十多個下人又送回了許夫人的陪嫁莊子裡,七娘子也不動聲色,權當沒有審問過小松花,對著幾妯娌的態度也一如既往,就是當著五少夫人,也都沒有露出一點不對。

  因為本來和范家議定了是七月成親,如今換了於安,范家的意思,還是想在年內把親事辦了。太夫人又希望在於安成親之前,為於平物色一門親事,免得亂了序齒。七娘子連日來都在忙碌於安的嫁妝,一併張羅著在四九城裡物色合適的男丁。又有端午在即,家裡也有些瑣事需要處理,再加上四少夫人和四少爺一賭氣,這胎兒就不消停。接下來的十多天,她是不忙不忙,每天也有一堆事要做,竟是十多天裡,都沒有騰出手來處理五娘子一案。

  不過,或者也是因為如此,五少夫人看到七娘子時,態度倒要和氣多了,就是太夫人都沒有提起通房的事。七娘子看在眼裡,心裡自然不是沒有感慨。

  私底下就和許鳳佳感歎,「從前不知道的時候,只覺得我的確也做得不對,進門起就沒有給祖母好臉色看,難怪老人家有了機會,就這樣排擠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做得再好都沒有用,老人家的心眼是一開始,就不知道偏去了哪裡。」

  眼下情勢,是明擺著太夫人偏心五房,恐怕對五少夫人下毒一事,心中也不至於無數,只是採取默許態度。再加上那十萬兩銀子,還有隨著七娘子查案腳步而起伏的態度……要說太夫人完全是被五房蒙騙,恐怕許鳳佳是自己都不相信。

  不過,許鳳佳可以說五少爺的不是,甚至是抱怨四少爺的強勢,但平國公和太夫人的不對,他卻是很少說起。畢竟大秦還是以孝治天下,很多事,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爺,也要受到社會規則的約束。七娘子見他並不搭話,神色有了幾分尷尬,又轉了話題笑道,「其實我還好奇得很,你說五嫂是一開始就有把五姐毒死的念頭,還是只想讓五姐身子骨並不太好,以便可以多掌權幾年,從中獲利呢?」

  這個問題,許鳳佳卻也答不上來了,他反而問七娘子,「且不說王不留行很難分辨,番紅花是有異香的。熬藥的婆子怎麼就那麼心粗,也就跟著丟到了罐子裡去煎著?」

  「這倒是說不清的事。」七娘子歎了口氣,「也不是個個熬藥的媽媽,都能精通藥理的,又要忠心又要能幹,哪有這麼多人給你用?熬藥的胡媽媽早都不知道受了多少鞭,她是發了多少個毒誓,就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中途離開了一下去茅房,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屋子。她的底,也早都被起了多少次了,全家人都是我們楊家過去的陪嫁,和府裡人是涇渭分明……這要還能有什麼不對,那以後是再也沒有下人可以用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也就是私底下告訴你,胡媽媽這個人,我是早就熟悉的。雖然在月來館的時候就很有體面,但這個人忠心有餘,能力卻很不足,粗笨得很,會讓她去熬藥……」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卻也已經很明顯了:五娘子的這個決定,本來就不夠妥當。

  許鳳佳想了想,又歎了口氣,他悶悶地道,「善禮其實一點都不笨,可為什麼……」

  「五姐那個性子,放縱自由,倒是帶了一分俠氣。」七娘子淡淡地道,「要做當家主母,就少了幾分謹慎。我早猜到她必定是要吃上幾次虧,才能醒悟過來的,卻沒想到……」

  卻沒想到,這一次跌倒,五娘子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過。

  屋內一時就沉默了下來,只有院子裡丫鬟們的說笑聲,透過窗戶隱隱傳了進來,點綴了這沉重的寂寞。

  過了半日,許鳳佳才道,「對了,過了端午,我們去安富坊走一走吧。」

  他半坐起身,盯著七娘子道,「今天封子繡給我送信,說是舅母這一向身子不大好,恐怕是有些不好的樣子。封家在京城又沒有多少親人,請我們如果方便,就到安富坊去坐一坐,陪舅母說說話。」

  他雖然還是很少稱呼封錦為表哥,但說起封太太,倒是很客氣。

  七娘子忙點頭道,「這是應該的。」

  又屈指盤算,「端午正日不說了,要進宮朝賀的,說不得又要在宮裡耽擱半日,出來就是幾個孩子的生日,雖說小事,我不在家也不好的。對了,你要記得,大嫂說她娘家遠房一個堂弟,和於平倒是年齡相近,最近進京來是要在國子監讀書的。出身呢我問過了,父親當年也做過四五品的大員,這個人自己也爭氣,去年考了舉人,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

  就和許鳳佳算了半日,才算得五月十日可以騰出空來,到封家走動。許鳳佳又叮囑七娘子,「到了宮裡,記得先到皇后那裡坐一坐,別心急火燎,就去景仁宮找你六姐……」

  他又不由得失笑,「算了,說到人情世故,你比我行!」

  #

  到了四月底,於翹七七過了,難免家裡又是一番的祭祀熱鬧,許夫人也特地從小湯山回來出席儀式,七娘子又免不得將為於平相看的人家告訴給許夫人知道。許夫人聽了倒很滿意,又和太夫人商議了,太夫人也無話可說,就由大少爺、四少爺尋機將韓家少爺帶到家裡來,給平國公過目了。平國公也甚覺妥帖,於是韓家又寫信過來提親等等,一直忙亂到了端午正日,一大早七娘子又起身換了正裝,與五少夫人一起進去給太夫人、許夫人看過,兩人一道進宮朝賀皇后。

  大秦規矩,每逢佳節,內外命婦都要朝賀中宮。由於眾藩王一律不在京中,這樣的場合,自然以牛家、孫家等幾家為尊,七娘子領著五少夫人進來,倒是想先找到權瑞雲,同她說幾句話,卻不料周圍看了一圈,都沒有發現權瑞雲的身影。倒還是五少夫人眼尖,推了推七娘子,笑道,「你看你們家弟妹在孫夫人那裡呢。」

  七娘子定睛一看,這才發覺權瑞雲果然和二娘子站在一處,正和牛夫人寒暄,她忙道,「五嫂,一起過去打個招呼吧?」

  五少夫人笑著搖了搖手,「我這邊也有些親戚要說話的,六弟妹自個兒過去吧,一會散了記得找我一道過慈壽宮去請安是真的!」

  孫家、楊家也都是七娘子的親戚,和五少夫人的確是不沾邊,七娘子客氣了幾句,也就和五少夫人約定了一會從坤寧宮出來了再互相等等。就和她分手,自己分開人群,近了二娘子同權瑞雲。

  以二娘子的身份,平時進宮,必定是命婦們包圍的對象。倒是權瑞雲雖然是閣老媳婦,但其實自己沒有誥命,還是靠權仲白的面子,九哥未得功名,她已經有了誥命在身。平時進宮,除了七娘子有空和她說說話,二娘子往往無暇搭理,更不要說被命婦們圍在中間奉承了。不過今時今日,她身邊的熱鬧卻也不遜色二娘子太多,竟大有一呼百應的意思。

  看來,六娘子這一胎最直接的受益方,還是楊家。

  見到七娘子過來,二娘子和權瑞雲都綻放笑容,權瑞雲更是親熱地上前攙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七姐才來,我剛才找你半天。」

  二娘子更是把七娘子叫到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瘦了!」

  她們兩大紅人都對七娘子這樣親熱,眾人望著她的目光,自然也多了一分敬重,就有人笑道,「這是哪家的媳婦兒?我看著倒是眼生呢!」

  眾人自然又免不得是一番介紹寒暄,一時權夫人到了,又領著權瑞雲走到一邊竊竊私語,如此擾亂了一陣。內命婦們方才從坤寧宮裡出來,七娘子抬眸望去時,卻沒有見到六娘子的身影。

  「六妹兩重身子,最近天氣又熱。」她還沒有轉頭,二娘子就在她耳邊解釋,「娘娘就讓她別出門曬著了。」

  她又輕聲哼道,「你看牛淑妃那得意洋洋的輕狂樣子!」

  七娘子遊目望去,果然見得牛淑妃一臉的春風,當先從坤寧宮裡出來,頭揚得高高的,要不是還記著場合,面上沒有帶出跋扈,簡直就要把坤寧宮當作她的地盤了。

  她不禁在心底無聲一笑:牛淑妃越得意,六娘子也就越安全。

  「不知道的人,還當她才是坤寧宮裡的主……」她細聲細氣地附和二娘子。

  二娘子就要比七娘子多了三分憤慨,「生了個男孩兒就這樣得意……」

  她沒有再說下去,便露出了悅目的笑,走到人群前頭,帶著排班站好的外命婦們,進了坤寧宮。

  #

  從坤寧宮裡出來,眾命婦們便次第退出紫禁城:許太妃派來的小宮人倒是已經等得久了,七娘子找到五少夫人,又安頓她,「我要隨二姐進坤寧宮給皇后娘娘請安,五嫂也一同來?」

  五少夫人眼神一閃,笑吟吟地體貼七娘子,「恐怕是我為了寧嬪的事吧?——我就不去了,倒是先進慈壽宮陪姑姑說話好些。」

  七娘子本來也就是虛客氣,她翻身出去,又隨二娘子一道進了坤寧宮私下拜見皇后,對皇后噓寒問暖了一番,三人這才坐下說話。

  和上回見到皇后時相比,這位貴婦人顯然要憔悴得多了。她雖然才只是望著三十歲的邊,但鬢邊居然已經有了一點白星,神色間那股坦然自若的風度,也漸漸地為嚴厲刻板取代:僅僅是半年時間,皇后的心境,似乎就有了很大的變化。

  不過,她對七娘子倒是要比從前更親熱得多了,「也有半年沒見到善衡了,怎麼樣,這一向可還順心?」

  七娘子心知肚明:二娘子到底還是沒有貪掉自己和六娘子的人情。她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皇后,「家裡雖然忙,但日子也還平順。」

  皇后又問了七娘子幾句,展現出了親暱的態度,就笑著打發她,「知道你著急到慈壽宮說話——從慈壽宮出來,別忘了到景仁宮看看善瑩,她這一向身子沉重,只是在自己宮裡安坐養胎,正是少人說話的時候。你就多陪陪她,坐得晚一點也不妨事的。」

  一般外命婦在宮中逗留,總是不敢太沒有分寸,往往吃了午飯,也就告辭出去。皇后這就是特別給六娘子恩典,也給七娘子面子了。

  七娘子不敢怠慢,規規矩矩地謝過皇后,見二娘子給她使眼色,便起身告辭,「既然如此,小七就冒昧告退,先到慈壽宮去走走……」

  皇后露出一個疲憊的笑,輕聲道,「好,以後得空,也經常進來請安。」

  她卻再沒有以前的城府——七娘子才站起身來沒走幾步,就聽到了她低聲而急促的抱怨,從身後追了過來。

  「就是前兒晚上,皇上又到牛淑妃那裡去看皇次子……」

  她不禁不寒而慄,加快腳步出了坤寧宮。

  慈壽宮裡的氣氛,就要比坤寧宮輕快得多了,七娘子進門時,恰好看到安王站在簷下,手裡拿了個艾草做的小虎正在把玩,她連忙露出笑來,沖安王招了招手,問道,「小王爺在玩什麼?」

  安王頓時放下了手中的艾草,上前要給七娘子行禮,「六表嫂——」

  他素來天真活潑,舉動又和順知禮,雖然見面不多,但卻和七娘子很能說得上話,七娘子笑著從懷裡掏出了一條長命縷,為安王繫在了胳膊上,「這是六表嫂送你的,你兩個表侄兒也都有呢。下回,讓你六表哥把你接到宮外去,和你兩個侄兒一道玩。」

  安王頓時一喜,「六表嫂沒有騙人吧?」

  他在宮中,也就只有太子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玩伴,兩人身份輩分又都有差,畢竟不能兩小無猜。七娘子只是提了幾次要帶安王認識四郎、五郎兩個年紀相近的小夥伴,安王就已經上了心,幾次見到七娘子,都嚷著問這件事。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道,「現在天氣熱,等進了秋,六表嫂問准了你母妃,就把你接出去。」

  兩人是站在簷下說話,安王還沒有答話,裡間就已經傳出了許太妃的聲氣,「誰在外頭?」

  「母妃母妃。」安王就一溜煙地進了屋子,「六表嫂來了!」

  七娘子忙跟在安王后頭進了堂屋,給太妃行禮。「小七見過姑姑。」

  許太妃見到七娘子,素來是一臉的笑,可今日雖有安王湊趣,笑意反而淡了幾分,她點了點頭,「還當你要先去景仁宮,再過這裡呢。」

  七娘子心中打了個突,她掂量著回道,「二姐拉著我去坤寧宮給皇后娘娘請安……」

  一邊就又尋思了起來:太妃該不會是把太子自瀆一事消息走漏,算到了她頭上吧?

  不過,以六娘子的玲瓏,安撫太妃,當不是什麼難事,就算太妃有所懷疑,這麼久過去,氣早也應該消了。上回自己進宮的時候,她對自己的態度就還很熱絡……

  她飄了五少夫人一眼,暫且把思緒排開,又道,「皇后娘娘又叮囑了小七幾句,問了些外頭的事,這就耽擱得晚了些。讓姑姑久等了!」

  許太妃似乎也察覺出了自己的冷淡,她頓了頓,才換出笑臉來,親熱地道,「不要緊,我正好和你五嫂說說話!」

  就打發五少夫人,「寧壽宮那邊,剛才已經送牛夫人去牛淑妃那裡了。我們也不要太招搖,你六弟妹一會兒也要去景仁宮的,我看你還是先回去為好。記得給你祖母帶聲好,就說我平安,只盼著她老人家也平安康健。」

  五少夫人忙起身給太妃行禮道別,「祖母在家日日夜夜,也就是惦念著您了……」

  許太妃很感慨,「榮華富貴又有何用,不能盡孝,終究是人生一大遺憾。」

  就親自起身,將五少夫人送出了慈壽宮,這才背轉身來,打發安王,「乖孩子,出去玩去吧。」

  一等安王出了宮,許太妃就放下臉來,數落七娘子,「真是個傻孩子!要不是你五嫂說起,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傻成這樣!」

  饒是以七娘子的淡定深沉,亦不由得要被許太妃的責罵,罵得怔了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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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太妃看著七娘子臉上的迷茫,不禁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就叫七娘子,「坐到姑姑身邊來!」

  握了七娘子的手,細細地道,「你婆婆身子骨不好,和你又是親戚,又不算親戚,很多話,怕是也不方便點撥你。你母親呢,說到底又不是親生親養的,就是她那個性子,自己也不能容人,非得拖到三十歲開外,才給你父親開臉納妾,你不要學她!」

  她語氣親暱,雖然有責怪,但卻到底是親暱的責怪,七娘子聽在耳中,倒是先鬆了一口氣:許太妃到底還是沒有和她生分。

  旋即又有些生氣:五少夫人真是時時刻刻不忘記給她找些麻煩,讓她無暇去查五娘子的案子。那邊才提審當年明德堂舊人,這邊她就敢在許太妃之間影影綽綽地說自己的不是。

  要不是自己已經從小松花口中逼問出了真相,只怕還要被蒙在鼓裡,納悶五少夫人這一向怎麼這樣沉不住氣,頻頻出手,挑動自己和家中長輩的關係。

  七娘子又忙收攝心神,聽許太妃教育她,「大家大族,誰身邊沒有一兩個通房?屋裡乾乾淨淨,傳出去是要被人笑話的。尤其是你有了四郎、五郎兩個子嗣,這是你親外甥,又是襁褓間就到了你屋裡,不算你親兒子,算什麼?」

  「有了這兩個親兒子,你還看鳳佳那樣緊,不許他開枝散葉,這件事傳到了外頭,不要說別的,你公公第一個就要看你不好。」許太妃歎了口氣,語氣中,多了幾分的推心置腹。「就不說這能不能容人的事吧,只看你有了四郎、五郎,卻還是當自己沒有子嗣一樣,非得要自己親身生了一個,才肯讓鳳佳去別人屋裡。這不是明擺著把兩個孩子當成了外人?」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要不是許太妃提醒,她是真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來考慮過問題。

  許太妃望她一眼,她滿意地笑了,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到底你年紀還輕,看事情,總是有所疏漏。要不是你五嫂對我提起,我還真不知道你會在這樣的小事上馬失前蹄!」

  她換了口吻,把責怪,換成了勉勵。「你是個好孩子,別學外頭那一等上不得台盤的妒婦,聽姑姑的,回頭給身邊的幾個貼心人開了臉。鳳佳外頭裡頭,也都有了面子,待你自然更好,決不會和你離心。好好把兩個哥兒養大,越發說白了,庶子生得出生不出,還不是看你的意思?」

  從許太妃的角度出發,這番話倒的確是出自好意的提點,七娘子心中百味雜陳,她輕聲道,「要不是姑姑告訴我,小七還真不知道,這件事被外人看來,居然是這個樣子……」

  她一下揉起了眼睛,作出了一臉的委屈,心中卻早已盤算了起來,不過一瞬間,就已經有了決議。

  就又挨得許太妃緊了一些,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樣子,「其實這件事,也並不是外人想得那樣……姑姑看小七是不是那樣不能容人的人呢?」

  許太妃頓時動容,「哦?」

  她一下又換了歡顏,「我就知道小七不是這樣的人!姑姑又怎麼會看錯?只是……你五嫂說得,也都是實話吧?」

  七娘子心頭冷笑,面上也顯出了一絲不以為然,「五嫂巴不得抓住我的每一個錯處,又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呢。」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明顯地將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間的不和,擺到了許太妃面前。

  以許太妃的精明,當然不會看不出兩個少夫人之間的利益衝突,而在七娘子強勢崛起之前,她也不是沒有接觸五少夫人的機會。老人家頓時就犯起了沉吟,一時半會,都沒有開口說話。

  七娘子心知肚明:許太妃對許家,想的還是一碗水端平,儘管可能特別偏愛六房,但也絕不會站在六房這邊,來討伐其餘幾房。她又擦了擦泛紅的眼眶,才低聲道,「這件事,還要追溯到前頭五姐去世的那件事了。」

  「姑姑也知道,五姐的不幸,背後是有文章的。」七娘子端出了一臉的感傷,「可家裡就這麼幾個人,父親與母親,自然犯不著這樣做,祖母老人家,更是沒有這樣做的理由。說來說去,疑凶還是要著落在幾個嫂嫂哥哥身上……」

  雖然這個道理,也沒有誰不明白,但像今天這樣說得這麼白,卻也還是第一次。

  許太妃不禁悚然動容,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見她不答,就越發說破了。「世子一直覺得,他為了許家在外拚命,家裡卻有人算計他的妻子。這件事,實在是讓人心冷。這些年來,為了此事,背後也沒有少生氣。一面,是氣兇手太過大膽,一面也是氣此人不出,看著幾個哥嫂,心中始終都有芥蒂……請姑姑恕鳳佳心胸狹窄之罪!」

  她一下要跪,卻又立刻被許太妃扶住了,老人家不知不覺間,已經是老淚縱橫。「姑姑明白,姑姑明白!」

  七娘子又徐徐道,「說來說去,此事到底還是因為嫡庶有別,鳳佳他身為嫡子,年紀卻小,哥哥們心裡不服氣,也是很自然的事。這嫡庶相爭鬧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很沒有意思。鳳佳說,在四郎立為世子之前,他也不想有庶子出生,免得讓幾個孩子之間,重演如今的尷尬……」

  許太妃自己是嫡女,自然能體貼許鳳佳的心思,平國公卻是庶子出身,這種話說出來,只會讓他更同情居長卻不得正位的庶子們。是以這番話,對許太妃說得,對平國公卻是說不得的。

  許太妃果然已經是一臉的感動,握著七娘子的手,好半晌才道,「姑姑……姑姑沒想到這一層……唉,你們小夫妻的日子,也過得很苦!」

  「再說,」七娘子又垂下了頭。「鳳佳師從滄州武學名家,練就了一身的武藝。據他說,師父曾有吩咐,這一門工夫要想再精進,雖說無須斷絕□,但也要少近女色。因此前前後後,家裡原來就有的兩個姨娘也好,我這裡安排送去的丫頭也好,他是都看不上眼。又說,我既然沒有這樣的要求,倒不必耽誤她們的青春,你安排著放出去嫁給好人家,倒勝似在府裡無所事事。」

  她面上泛起紅霞,輕聲道,「就是我們之間,也都很少……」

  這番話,更是說到了老人家心底,許太妃自己多年無寵,七娘子太受寵,她看不過去,太無寵,她卻也是看不過去的,這一下恍然大悟,不禁就歎息道,「那也苦了你了。」

  就又陪著她出主意,「既然內中有委曲如此,你倒是白白背了一個妒忌的名頭,唉,偏偏這話,也不好和兄長直說……」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道,「這倒無妨,為人媳婦,受一點氣,又算得了什麼。姑姑不必為我擔心——就是五嫂的事,我也沒有怪她……」

  她有意留了一個話尾,許太妃果然上鉤,直問,「這又是什麼事?」

  七娘子就將五少夫人賬本上的問題,添添減減地說了出來,聽得許太妃直瞪眼睛,半日才道,「你說得對,家和萬事興!一點銀子,還是別計較了。」

  她又不禁恨恨地道,「老五媳婦這也實在過分了,誰寵出來的膽子!三萬兩銀子也敢吞?」

  見七娘子但笑不語,這才想起來太夫人一貫偏愛五房,曾經在自己跟前,為五房討過了幾次面子,臉上不禁一紅,於是低頭喫茶,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不以為忤,又陪許太妃說了些家常,提起了接安王出宮玩耍的事,「表弟今年也挺大了,若是姑姑放心呢,擇一天接出宮去玩……」

  提到安王,太妃頓時一臉的柔軟,「好,好,你們心裡有這個表弟,姑姑還有什麼說的?」

  她又讓安王過來謝七娘子,「等進了秋,讓你出宮到六表嫂家裡玩。」

  安王頓時摀住嘴,一臉的不可置信,「母妃答應了?」

  七娘子和許太妃笑著交換了一個眼色,許太妃又摸了摸安王的額頭,囑咐他,「別又玩得滿頭大汗的。」

  待得送走了安王,才低聲勉勵七娘子,「雖說鳳佳有那樣的戒律,你自己也不能放鬆了,還是要乘年輕的時候多生幾個,以後老了,也有人來服侍你!你看看姑姑,有了安王之後,日子都硬是開心了幾分——」

  七娘子倒是難得地起了一份焦躁。

  隨著年歲的遞增,不但外界給的生育壓力逐年增大,就是她自己,都感到生育的願望,漸漸地膨脹了起來。

  可眼前擺著有多少事要她操心……

  她一下又收斂了亂糟糟的思緒,對許太妃綻開了笑容,「小七明白,這一向,也、也在用心努力……」

  #

  從慈壽宮出來,七娘子就趕著穿過中軸線,進了紫禁城東翼的景仁宮。

  和上次來訪時相比,今天的景仁宮就要熱鬧得多了,儘管六娘子人在殿中沒有現身,但宮中裡裡外外,還是有不少丫鬟在來回走動,有的抱著西瓜,有的端著冰盤,見到七娘子,臉上都綻出笑來,輕聲細語地招呼,「世子夫人到了。」

  得寵不得寵,真是天差地別,從前來景仁宮的時候,也不覺得有多麼頹唐冷清,見識到了今日的陣仗才曉得,原來宮中真正的紅人,日子是這樣過的。七娘子心中感慨,面上卻和氣地道,「諸位都辛苦了。」

  一邊說,一邊進了內殿,六娘子早已經迎了出來,笑著道,「七妹今兒來得晚了!我沒等住,先吃了午飯,不要緊吧?」

  她是孕婦,別說午飯,就是晚飯提前吃了,七娘子又怎麼可能生氣。她握住六娘子的手,細細地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嗯,還是一樣漂亮!」

  六娘子不在意地道,「也是長了一點斑了,權先生說這也沒法避免,還安慰我,等到孩子落地就好了。我說我現在哪裡還管這一點斑!先伺候好肚子裡的小祖宗是正經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進了內殿坐下,在陽光下,七娘子再細審六娘子的容顏,果然見得她嬌嫩的臉頰上,多了一兩粒斑點,卻是不仔細也看不出來。

  今次不同往日,兩人才坐了下來,就有宮女過來進獻點心,六娘子猶問七娘子,「在太妃那裡吃過飯沒有?沒有的話,在我這裡吃一口?」

  七娘子笑著擺了擺手,「我不要吃你們這裡的溫吞飯,進幾口點心也就夠了,等出宮去,再找補一點吃的吧。」

  紫禁城太大,又不是處處都可以生火做飯,一般妃嬪的膳食,也就是由御膳房送來,路途又那樣遙遠,等到菜餚送到的時候,菜餚多半已經過了火候。所以眾命婦都視在宮中用飯為畏途,七娘子自然也不例外。

  六娘子不禁流露出少許得意,「托肚子裡這個的福,總算不用吃溫吞飯了。」

  她瞥了外頭來來去去的丫鬟們一眼,壓低了聲音。「娘娘說,牛淑妃身懷六甲的時候,宮裡也有小廚房專門給她做飯。景仁宮自然也不能少,是以才滿三個月,就挑了兩個好廚子送進來。」

  看來,牛淑妃的存在對六娘子來說,竟是利大於弊。七娘子也會意地一笑,「娘娘最近待你如何?」

  「牛淑妃生了皇次子之後,她對我就好得多了。」六娘子又歎了口氣,「尤其是太子那件事,娘娘很領我的情。現如今呀,我才叫萬事不愁,只管養胎呢!」

  雖然論美貌來說,如今懷了孕,六娘子看著要憔悴多了,但此時此刻,她臉上流露出的心滿意足,卻是幾年來七娘子從未得見的。

  她也欣慰地笑了,「那就好,我早就說過,只要等,你的出頭之日,總會有的!」

  六娘子就望著七娘子,彎起了眼睛,又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捏了捏。

  姐妹深情,不言而喻,盡在其中。

  她忽然又歎了口氣,低聲道,「若是五姐還活著,四姐也沒有守寡,眼下姐妹們又該有多開心呢?」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有些感傷,正在出神,又聽得六娘子問,「從前我這裡不能幫你什麼,也一直沒有問你,在許家你過得還順心不順心。」

  她頓了頓,又低沉地道,「五姐的事,查出個頭緒了沒有?」

  六娘子是有了一點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要來給自己撐腰了。

  七娘子心頭不禁一暖。

  她看了看六娘子的肚子,還沒有說話,六娘子已經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不要緊,我倒是不在意這個,這幾個月來,宮中腥風血雨,再不堪的事,我也都聽過的。」

  她都這樣說了,七娘子也就將五少夫人的事告訴了出來,又叮囑六娘子,「這件事暫時還不要和二姐、母親提起。畢竟沒有一點真憑實據,貿然行事,很可能造成幾家間不必要的誤會。」

  六娘子聽得目光連閃,她問七娘子,「這件事如果是張氏做的,又是為了什麼?」

  七娘子不屑地道,「還不是為了那幾兩銀子?」

  她頓了頓,又歎道,「到底她手段也要比五姐老辣得多了,若不是為了銀子,她不必用下藥這樣的手段,也能慢慢地將五姐玩殘。說到底,還是怕五姐胡攪蠻纏,徹查到底,將她也扯進漩渦裡,讓她不得不將到口的銀子,再吐出來罷了。」

  楊家女兒,陪嫁都是極豐厚的,六娘子進宮後也從沒有為銀錢犯過愁,她一下縮緊了瞳仁,「就為了這幾萬兩銀子,鬧得五姐……」

  這位素來天真可愛,活潑嬌憨的妃嬪面上,也難得地蒙上了一層煞氣。

  她又問,「那你現在除了那份口供之外,有沒有把握到關鍵物證……」

  「她也有些著慌了。」七娘子搖了搖頭,「最近是不斷給我找事,物證,還是要去找。」

  六娘子點了點頭,又沉吟了片刻,才斷然道,「若是實在找不到,也不要緊!到時候,你就帶她進我的景仁宮來。」

  她面上又閃過了一絲殺意,一字一句地道,「五姐不是喝了她的藥去世的麼?我就要她把這碗毒藥,一滴不剩地給我喝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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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轉舵

  從宮中回來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出神。一直到進了明德堂,她才把小黃浦找來說話。

  「這一次進宮,已經和寧嬪提過了。」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茶碗中的桂花清露,望著那透明的膠質緩緩漾開,一邊安頓,「等到寧嬪生產過後,她自然會安排將你要進宮去。不過,到時候少不得要把你的奴婢文書換到楊家,寧嬪也好名正言順地開口要人。」

  許家和六娘子雖然有親,但是並不是六娘子的娘家,由許家送人進去,倒是太招人眼目了一些。七娘子會這樣安排,顯見得是把小黃浦進宮的事放在心上了,小丫鬟頓時喜不自勝,跪下來給七娘子磕頭,「這輩子絕不忘記少夫人的大恩大德。」

  七娘子勉強笑了笑,才低聲道,「你別急,我這裡還有幾件事要你去做呢。」

  她望著小黃浦,在心底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又問,「你二姐小嘉陵在樂山居裡,似乎是很有體面?」

  有了入宮這根大胡蘿蔔吊在眼前,小黃浦的態度自然有所不同。她試探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猶豫著道,「也的確有幾分體面,畢竟二姐手藝靈巧,為人謹慎,雖然不算太夫人的心腹,但卻也很受重用。」

  七娘子又用指甲在桌上劃拉了半晌,她慢慢地道,「好啊,那你說你二姐平時最希望,而太夫人又不能給她的,是什麼事呢。」

  小黃浦一下就沒了聲音。

  七娘子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笑了笑,「你就放心吧,這件事,不會太難辦的,只是沒有一個樂山居裡的人,也不大好辦是真的。」

  她也不著急,又低著頭,用指甲描摹起了杯蓋上的紋路。

  小黃浦靜了老半天,才低聲道,「二姐倒和我不一樣,奴婢想著的是嫁到外頭去。二姐想的卻是在府內謀一個體面的差事,嫁一個體面的人家,也就是了。」

  這本來也就是一個女兒家在這個年齡,最正當的需求。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疑惑,「太夫人竟不能給她這個?」

  「老人家年紀大了,對身邊服侍的人,看得就很緊,幾次說過,要二姐服侍她到老了,去了,再放出去嫁人。」小黃浦眉宇間多了幾分憂色。「說是自己年紀大了,到這個年紀,也實在不想身邊再進生人。」

  別看太夫人是做曾祖母的人了,今年滿打滿算,也才是七十剛出頭,要是再活得久一點,活到九十歲去,小嘉陵自己都是三十多歲沒有出嫁,要嫁人就難得多了。

  太夫人雖然精明厲害,但到底還是老了,這樣一來,又讓小嘉陵如何不與她離心?

  七娘子倒是精神一振,她吩咐小黃浦,「這幾天你要是有空,就把小嘉陵帶到明德堂來,我要和她好好聊一聊。」

  小黃浦眼神深邃,卻是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奴婢一定辦到。」

  七娘子就打發小黃浦,「下去玩兒吧,這裡不用你服侍了。」

  小黃浦笑嘻嘻地,「我服侍少夫人換衣服,少夫人出宮累了,也休息一會吧?」

  七娘子笑著搖搖頭,「還要去樂山居和清平苑走走呢——不過,現在換一件衣服也是好的,天氣熱了,這樣的大衣裳真是穿不住。」

  就由小黃浦服侍著七娘子換了衣服,到兩個長輩身邊去問過好,太夫人少不得又一長一短地問了不少許太妃的事。七娘子順便將接安王出來的事告訴了太夫人,太夫人倒是很滿意,「難得你想得到,讓安王和四郎、五郎甚至是於寧、於泰親近親近,也好的。」

  許夫人那裡就更沒有多少問題了,七娘子打過招呼,又回去明德堂裡,安排了一些瑣事,到了當晚一家人坐下來一起吃飯,豐豐富富和和氣氣地過了端午,第二日許太妃又有賞賜下來,眾妯娌們一人都是一領玉簟,一把宮扇,唯獨七娘子又多得了一套頭面。又有六娘子賞賜了一些宮中祛暑藥並零碎小玩意過來,各家也都有節禮相送不提。

  如此忙亂了三四天,七娘子這邊事情也多,等到端午過了,許夫人動身去小湯山住,眾妯娌自然又一起恭送她出了二門,這才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因為許鳳佳要親自送許夫人到小湯山去,難免又要過夜,七娘子倒是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自己起來,待要藉機逃避打拳,又覺得打慣了一套拳,不活動活動筋骨,自己都不舒服,思來想去,還是手舞足蹈地活動了一番,才進來洗漱過了,笑著和四郎、五郎說了幾句話,便打發他們上學去。等到半下午,小黃浦就帶著她二姐進了明德堂,七娘子關著門和她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這才出來去給太夫人請安。

  七娘子進屋時,就看到於平湊在太夫人耳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她略略皺了皺眉頭,倒沒有多管——等到人都散盡後,太夫人就留了七娘子下來說話。

  「於平這丫頭也實在是有幾分不懂事。」太夫人似乎很有幾分尷尬,「范家的婚事是她不情願,現在卻又看著於安的嫁妝眼熱。偏偏她母親又出門去了,也只好私底下和我叨咕著,想多要一點嫁妝。這件事,你們看著怎麼辦吧?」

  許夫人常年在小湯山居住,雖然對她自己身體有益,但府中倒的確漸漸有了太夫人一家獨大的感覺,於平有事不直接和許夫人開口,還要和太夫人來說,實在是很有幾分不懂事。

  七娘子皺起眉頭,想了想,才勉強道,「雖說眼下是小七當家,但這個家裡做主的,說到底還是祖母與父親,這件事要怎麼辦,還是得看祖母、父親和母親的意思。」

  她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

  像於平這樣,親事才定,就迫不及待地算計起了自己的陪嫁,就顯得一點都不沉著了。一家人的情分,反倒似乎被她的算計,算計得薄了幾分。

  太夫人又何嘗不懂得這個意思?她不禁歎了口氣,「你公公是最討厭子女們有這樣的想法的,就是當年我們分家的時候,那也是公公允允的,除了公中祖傳,只給世子的產業之外,其餘是一律均分。你的幾個叔叔們現在人雖然都在外地,但這些年來,走動也都很頻繁,你公公一向是很著力於提拔攜帶弟弟們起來。」

  本來按照當時的慣例,太夫人在世,幾房也是不好分家的。不過許家卻似乎是例外,太夫人和許夫人在這件事上,倒是罕見地結成了同盟,先老公爺一過世,就由太夫人主持著分了家。這件事,七娘子倒也有所耳聞,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聽太夫人續道。

  「這件事,對於平來說倒是小事,她無非就是想要一點錢,以後到了夫家也好立足罷了。小姑娘家不懂事,凡事就只想著自己,要是鬧到了你父親那裡。他反倒就要覺得兄弟姐妹之間情分淡薄,於平連個陪嫁都要自己操心了。我看,還是你敲打她幾句,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太夫人真是難得有這麼好打發的時候。七娘子本來還當她要把這個難題丟給自己,此時倒是鬆了一口氣。她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既然祖母是這個意思,那這件事還是不要往父親那裡報了。」

  她頓了頓,「不過,四嫂畢竟是於平的親嫂嫂,有些事,還是由四嫂來說,更顯得名正言順。祖母說怎麼樣?」

  太夫人一下就沒話說了。

  七娘子也說了不上報了,也把整件事答應下來了,這時候再殺個回馬槍,太夫人還能有什麼話說?難道還不讓四少夫人去敲打於平,非得要七娘子出面得罪人?

  她一下就滿心不是滋味:這人一不在乎錢,就難辦得很了。就是按照大少夫人的性子,這時候為了回絕於平的請求,都免不得要墜入陷阱,出面去敲打於平。

  這一敲打,就是做嫂嫂的不體恤妹妹,自己再在平國公前說幾句話……最好是能說得平國公有幾分生氣,當眾敲打了楊氏,她就又要消停一段日子了。

  可楊氏是比玻璃球還滑,前頭答應得好聽,後頭一個太極雲手,又把事情推到了莫氏身上。

  唉,莫氏那個直性子,恐怕還巴不得於平多得一點陪嫁呢?自己這邊才讓她去說於平,恐怕轉眼她就要嚷到平國公那裡去。到時候,就成了自己這個做祖母的擅作主張,插手晚輩的事了。

  和這個楊氏對壘,真是讓人難受,就好像和一團棉花對打,你打她不打她,她都是那樣輕飄飄軟綿綿,是一點都不受力。她拂你一下,就是棉花裡的利劍出鞘,一劍就讓張氏到現在都還流著血。要不是在於翹的事上,失了平國公的歡心,現在五房想要挽回國公的歡心,真是談何容易……

  她的思緒又飄得遠了,過了一會,才笑道,「對了,說起來,這一向我沒有看到你們明德堂的毛姨娘來給我請安呢。她也是我屋子裡出去的,有了空閒,也要過來走走,陪我說說話才好。」

  通房這件事,真是自己最致命的軟肋。

  七娘子短短幾天內被連戳了兩次,心中真是有無限的感慨。

  反正不管自己在別的地方多出色,提到通房這兩個字,似乎所有優點就都已經黯然失色。只有妒婦兩個字,大大地寫在額頭上。太夫人也好,五少夫人也罷,一旦找不到別的把柄,只要提一提這通房兩個字,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她的善妒上。

  也罷,畢竟是自己的選擇,一點代價又怎麼承擔不起?

  「好。」她就彎著眼睛應了下來,又不無惡意地補了一句,「橫豎她在家也沒有什麼事做,能在祖母身邊侍奉,也是毛姨娘的福氣。」

  太夫人倒是被七娘子理直氣壯的態度,給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懨懨地揮了揮手,讓七娘子告退。

  七娘子臨行前還要和太夫人確定,「於平的事,是祖母同四嫂說,還是小七出面……」

  太夫人就沒好氣地道,「還是我老婆子來當這個惡人吧!」

  見她一臉的官司,七娘子猶豫了一下,倒是沒有轉身就走。

  她就試探地稍微放軟了態度,柔聲道,「祖母也不要太操心了,您可是闔府上下的老祖宗,若是覺得不好開口,就是小七去說,也是一樣的。」

  她難得讓步,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倒也就勢就把這件事,推給了七娘子,「好,既然世子夫人不怕煩難,就你去說,也是一樣的。」

  又叫起七娘子世子夫人,可見得老人家今天的確是又被七娘子氣的不輕了。

  不過,七娘子自從入門以來,倒是也很少在乎這忤逆不忤逆的事,更難得像現在這樣,甚至還想著要安撫一下太夫人。

  雖然她沒有一點認錯的表示,但僅僅是這一點服軟,已經讓太夫人心情上揚——卻是越發又擺起了譜,反而顯得更加生氣,叫起了世子夫人。

  這一點情緒上的微妙變化,錯非七娘子這樣心思細膩又在局中的人物,是絕體會不到的。她轉了轉眼珠子,又笑道,「好,祖母既然吩咐下來,就由小七去辦好了。」

  又和太夫人說了幾句閒話,見太夫人愛搭不理的,七娘子就又問太夫人,「說起來,祖母也有幾年沒出門逛逛了,正好五月裡,潭柘寺起了新的彌勒佛金身,就是小七都想著去參拜一番。祖母若有出門走走的意思……」

  這就是貨真價實在討好太夫人了:以太夫人的身份,出門排場必定很大,麻煩當然也多,七娘子是肯定要忙上一陣的。這是七娘子表態,不惜自己忙碌,也要把太夫人給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太夫人心下倒是有了些飄飄然,她沉思了一下,本待再做做樣子,可是想到彌勒金身,到底還是有些沒有掌住,便淡淡地道,「好,既然都這麼說了,不去拜一拜,倒顯得我們不夠虔誠。」

  七娘子臉上頓時現出了一股淡淡的喜悅,「那小七這就為祖母安排起來!」

  太夫人雙手合掌念了幾聲佛,才道,「總算你是懂得孝順,祖母心裡也就熨帖啦。」

  她雖然話裡有話,但聽其意思,卻似乎並不太生氣,七娘子莞爾一笑,從善如流地道,「小七還有很多事不懂,現下母親在小湯山,不指望祖母教我,指望誰呢。」

  太夫人這才恍然大悟:此女這是見風轉舵,有了兩邊修好的意思。

  她也和氣的笑了,「嗯,懂得這樣想,祖母就放心多了。」

  這一老一少於是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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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平的嫁妝一事,到底還是沒能在府裡掀起多大的風浪。

  七娘子才從樂山居出來,就進了慎獨堂,正好四少爺也剛回來,兩邊見了禮,七娘子就開門見山,把於平嫌嫁妝少的事,告訴了四少爺夫婦。

  「這件事說到底,還是我們做哥哥嫂嫂的,對於平關心得不夠。」七娘子一臉的自責,「也沒有和於平把話說清楚,讓小姑娘家家的要自己為嫁妝操心……」

  不等四少夫人說什麼,四少爺就是一臉的愧色,「六弟妹千萬不要這樣說,此事還是於平太不懂事!」

  當時大秦的大家大族,是絕沒有未出嫁的閨女來過問自己嫁妝的規矩,於平這個要求不但不體面,而且還很傷感情,隱隱就透了指責哥嫂父母偏心的意思,太夫人還是算疼她,所以才讓七娘子不要告訴平國公,否則受罰事小,只怕於平以後在平國公眼裡,印象就要大壞了。就連四房都要受牽連:畢竟於平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這管教不力的責任,多少還是要分到四少夫人頭上的。

  七娘子還沒有來得及客氣,四少夫人就趕著問,「那祖母的意思,這件事該怎麼辦?」

  七娘子便添添減減地將太夫人的意思告訴了四少夫人,「四嫂私底下說她一頓就完了,小孩子不懂事,我們哥嫂自然要擔待。這件事還是四嫂來說最合適的,不過於平既然開口,我想著,總還是要添幾件大件的傢俱,不然孩子還真當我們偏心眼了……」

  平國公府的萬貫家財,將來至少八成以上是六房所得,七娘子都這樣大方了,四房還有什麼話可說?自然是唯唯諾諾,連聲答應下來。四少爺又謝七娘子,「還是六弟妹考慮得周到,於平不懂事,你四嫂也不懂事,平時讓你操心了。」

  當著弟妹的面,就說自己老婆不懂事,知道的說是客氣,不知道的恐怕心裡就要犯嘀咕了。七娘子不由掃了四少夫人一眼,見四少夫人一臉的甘之如飴,心中倒不禁歎了一口氣。

  也就是四少爺這樣說,四少夫人才不會往心裡去了。如若不然,以她跋扈的性子,不給對方一個難堪,這件事肯定不能算完。

  她只做沒有聽到,就和四少夫人說起了到潭柘寺上香的事,「正好四嫂也去參拜一下,給孩子求個順產平安符,一大家子再熱鬧熱鬧,豈不是兩全其美?」

  四少夫人是最信這個的,登時眉飛色舞,親熱地挽起七娘子的胳膊,「好,六弟妹真是能人,居然連祖母都說動了,她老人家是最有福氣的,我央著老人家親自為我求一道符來,可要比自己求的更效驗。」

  四少爺卻有些不以為然,咳嗽了一聲,就站起來和七娘子告別,「六弟妹你慢慢坐,我去外頭找幾本兵書。」

  送走了四少爺,四少夫人就拉著七娘子說私話,「你院子裡到底還是要安排幾個人服侍,免得五房又挑撥離間,拿你說事。你看我,那兩個丫頭,我是當晚就全送到你四哥房裡了,第二天起來,我就鬧不舒服……你四哥心領神會,也就那天晚上的事,到現在都沒有碰那兩個小**一根手指頭。」

  四少夫人這樣做,倒的確是又堵了家裡人的嘴,又得了體面實惠,說起來只是貢獻了四少爺一個晚上,這盤買賣,還是合算的。

  七娘子心中千回百轉,歎了口氣,低聲道,「唉,這裡面很多事,也是不足為外人道……四嫂的好意,我明白的。不過總之祖母要看我不舒服,就是我做到十分,也能挑出十二分的刺來,除非我和五房一樣,也變出一個有了身孕的通房來,不然啊,還是受著氣為好。」

  她很少對四少夫人這樣坦白,四少夫人一時倒是聽得怔怔的,半天才笑道,「還是你看得通透。」

  她眉宇間也被七娘子感染上了一絲愁容,七娘子看在眼裡,又要反過來安慰她,「四嫂又和我不一樣,肚子裡這麼一面免死金牌,是到哪裡都不會受多少委屈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又摸著肚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嗐,什麼免死金牌不免死金牌,也就得意這麼一時而已。等孩子落地,我和你還不是一樣!」

  她卻已經居之不疑,把自己的地位,擺到了七娘子之上。

  七娘子心中五味雜陳,又和四少夫人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了從慎獨堂出來。

  在回明德堂的路上,又恰好遙遙撞見五少夫人帶著那懷孕的通房丫頭,悠閒地拐進了通向小萃錦的胡同裡。

  即使是以七娘子的城府,在吃晚飯的時候,顏色也有了幾分不好看。許鳳佳幾次逗她說話,她都只是悶悶地嗯上幾聲,就算是答過了。

  許先生就算有千百個優點,這千百個優點中,也絕不包括耐心一項,見七娘子顏色不好,他也有幾分生氣,彭地一聲將飯碗頓到了桌上,「今兒個到底怎麼了?我就是在小湯山歇了一晚上,回來你就不給我好臉色看。」

  他頓了頓,臉上飄起了少許邪氣,又道,「難道是我昨兒——」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倒是被他氣笑了,「胡說八道些什麼。」

  她歎了口氣,忍不住憤憤地向許鳳佳抱怨,「自從五房有人懷孕,現在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問到我臉上,『憑什麼你沒有生育』,我就奇怪了,我生不生關她什麼事,非得要上躥下跳的,唯恐別人不知道她賢惠,她肯提拔通房……」

  她生平最難得抱怨,如今抱怨了五少夫人幾句,自己也覺得沒有滋味,就又住了嘴,歎息道,「偏偏她又佔著理,她要拿捏我,我也只能讓她拿捏著。誰叫我不爭氣,從小吃了毒奶,生不出孩子——」

  她話才出口,就又戛然而止。

  屋內一下就沉寂了下來,七娘子難得地露出了一臉的吃驚,她甚至就像是要把剛出口的話壓回去一樣,一把摀住嘴巴,扭過頭去,不敢和許鳳佳做任何目光接觸。

  許鳳佳慢慢地將手中的筷子放到了桌上,他的聲音很輕,「你再說一遍?」

  雖然沒有回頭,七娘子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火熱的目光在自己臉上身上四處巡梭,似乎要把自己看出一個洞來。

  自從兩個人把話說來,達成和解以來,許鳳佳還從來沒有用這樣灼人的眼神逼視過她。

  七娘子就頹然歎了口氣,低聲道,「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太太畢竟是你四姨,知道了,你夾在中間也很難做。」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這句話,其實已經婉轉地回答了許鳳佳的疑問。

  許鳳佳一下就沉默下來,過了半天,才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那善久又知道不知道呢?」他忽然間像是老了十歲一樣,肩膀簡直都要塌下來。「難道他也——」

  「善久並沒有吃過九姨娘的奶,就被抱到正院。」七娘子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將實情告訴了出來。「這件事,他也並不知情。」

  她似乎想要彌補什麼,又急急地道,「不過,也不是說這輩子就不能生了,權先生說了,身體養好,無須用心,再過兩三年,還是可以生育的。」

  許鳳佳原本緊皺的眉頭,又皺得更緊了些,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這是向我解釋?」

  自己將遺毒一事隱瞞著沒有告訴許鳳佳,到底是因為不想他夾在自己和大太太之間難做,還是因為害怕許鳳佳知道了以後,以子嗣為借口,又要向外發展,這一點,是連七娘子自己都沒有想透。

  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回視許鳳佳,坦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說到底,我也無須向你解釋。就是太太那裡,要不是當時權先生直言不諱,在她跟前說**後不容易有孕,恐怕我也沒這個福分嫁進許家。」

  許鳳佳面上頓時浮上種種情緒,他盯著七娘子,這視線中似乎有憤怒,有憐惜,有痛惜,有擔憂,還有說不清的種種悵惘……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團莫測的高深。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她垂下頭來,望著碗中的飯粒,又慢慢地道,「也是因為家裡一向事多,我就沒有想到這一頭……」

  話裡到底還是帶了幾分自我辯解的意思。

  「以你的手段,要告訴我,早就說了,拖到現在,無非還是不放心我。」許鳳佳卻一下就戳穿了她的借口。「想必你還是怕,怕我將子嗣,置於你這個人之上。楊棋,我對你來說,就這麼沒有信用?」

  他的話裡居然沒有多少情緒,不論是傷心憤怒,還是憐憫心疼,都被刻意抹去,反而平靜得有些過分怪異。

  要欺瞞過此人,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不由微微在心底歎了口氣——自己當時如果嫁到權家、桂家,只怕以權仲白和桂含春的性子,都不可能對她造成這樣大的壓力。

  但反過來說,許鳳佳若不是這樣厲害,和一個凡夫俗子共度一生,那日子又該多無趣?

  七娘子就抬起頭來,誠懇地告訴許鳳佳,「有恐怕是有,畢竟子嗣對你來說,是很大的壓力。萬一四郎、五郎出事,我又還沒有生育……可也有一部分,是不想你夾在中間難做。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就是這樣想的。」

  雖然當時她已經對許鳳佳說明自己不容易生育,專寵的結果,很可能是一生無出。但因為多思慮而難以生育,與因為遺毒難以生育,畢竟不是一回事,要往大了說,這樣也有蓄意欺瞞的意思。

  許鳳佳眸色深濃了起來,他的話音低得就像是耳語,「說來說去,你還是沒有完全信我……」

  「如果我只憑你的一個承諾,就完全信了你,那我的信任又該有多廉價?」七娘子認真地告訴許鳳佳。「當時我也說得很清楚,你的承諾,換來的只是一個機會。餘下所有,還要你自己來掙。」

  她辯才無礙,許鳳佳倒是一下回答不上來,又乾瞪了一會眼珠子,才悻悻然道,「算了,你們女人小肚雞腸的,彎彎繞繞特別多,我不和你計較。」

  才調侃了一句,又低沉下了嗓音,輕聲道,「那這件事,你是打算埋在心底,就這麼過一輩子?」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問他,「你猜我會怎樣做呢?」

  許鳳佳頓了頓,才勉強道,「連你五姐的事,你都不會放棄,更別提這樣的事了……只是四姨畢竟是你嫡母,這件事鬧得太大,你沒有臉面,在家裡立足就更難了。」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裡話外的意思,還是讓七娘子不要過分,七娘子望了他一眼,笑道,「你這話,又是有幾分為我打算,幾分出於私心呢?」

  兩夫妻居家過日子,總是有矛盾,這樣把話攤開來說,反而比大家不說穿來得更好。

  許鳳佳好像吞了一個鴨蛋,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恨恨地望著七娘子,老半天才道,「楊棋,老天爺行行好,快拔了你的舌頭去吧!」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七娘子輕鬆的笑。「去你的,沒了舌頭,你要欺負我,豈不就更方便了?」

  兩夫妻說說笑笑,倒沒有再提此事,等到就寢之前,許鳳佳才又舊話重提。

  「我知道你的性子,什麼事,都講究個引而不發,伏脈千里。等到合適的時機,再一劍封喉。」在黑暗中,許鳳佳的聲音彷彿漂在七娘子耳朵邊上,「不過你要記住,不管你心裡怎麼想,族譜裡你寫在四姨名下,所有人都會把你當成四姨的親女兒,很多事,你也不能做得太招人眼目……」

  許鳳佳這話雖然有為大太太開脫的意思,但說得也的確都在道理上。七娘子輕輕歎了口氣,索性把話攤開了告訴許鳳佳。「其實究竟九姨娘這一生的悲劇,到底應該怪誰,我心裡也還沒底。當年往事,實在太虛無縹緲,難以追溯,似乎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說法,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過錯。」

  她低聲自問,「就算要報復,又該怎樣報復,才是最好呢?又該報復誰才好呢?難道就只怪你四姨麼?這件事,誰都有無奈,誰也都是情非得已。唉,人世間的恩恩怨怨,要總是黑白分明,能少卻了多少麻煩?」

  想到九哥,想到封錦、連太監,她又搖了搖頭,自我勉勵。「至少我已經很幸運,可以追查真相,不像九哥,一輩子都在親母與養母之間,身處兩難,連查明真相的勇氣都不敢有。身為庶子,即使有了嫡子的名分,沒有第二個兄弟來分產,這一條路,也還是比庶女更難走得多。」

  許鳳佳半晌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淡淡地道,「睡吧!這世上又有誰沒有自己的苦?明兒還要去安富坊做客,太晚睡,你臉上又要掛著兩個大大的臥蠶了。」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調整了一下姿勢,這才依在許鳳佳懷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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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梅花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七娘子進樂山居向太夫人報備自己要出門的消息,又說「要繞到潭柘寺去,親自看看那兒清靜不清靜」,很快,就從太夫人口中得到了出門的許可許鳳佳也沒有去千戶所,而是和七娘子一道上了馬車,兩個人只帶了立夏同許鳳佳一個心腹小廝小福全在車幫上坐著,兩夫妻出了煤炭胡同,直往安富坊而去。

  皇上既然已經默許了許鳳佳和封錦之間的來往,一行人也就沒有必要太低調,往常還要先到蕭家打個轉,今日是連這一道工序都省了,一行人繞過後海,一路慢慢地走著,許鳳佳把竹簾高高撩起來,半開了車窗,向七娘子指點道,「這裡再往裡走,住的都是四九城的護軍家眷,還有些外地來做生意的人,但不多,太監們有權有勢,在此置辦宅邸的也很多。不過新朝之後,因為連太監從來不搞這些,也就接二連三地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七娘子一年到頭都幽居在家,難得出門幾次,也要顧及體面,只敢從車窗縫裡往外看,此時見到街景,眼睛怕不都要掉下來了,又有幾分不好意思,「要是被人看著了回去學嘴,祖母又要說我不尊重了。」

  許鳳佳滿不在乎地道,「你看這一帶,路面都要高到屋簷了,住家誰看得到你。騎馬的比我們高,坐車的嘛,她們太尊重了,都是把簾子拉得好好的,更看不到你啦。」

  他這一套歪理擺出來,倒讓七娘子有了幾分好笑,她到底還是拉下了半邊竹簾——又怕被許鳳佳笑話膽小,便拉了拉他,輕聲道,「你聽小福全和立夏在說什麼。」

  兩個人果然就都安靜下來,聽小福全問立夏,「好姐姐,你們屋裡的中元姑娘,今年幾歲了?」

  立夏的聲音裡就含了笑意,「她和少夫人是一個年紀。」

  小福全似乎扳著手指頭算了起來。「咱們家少夫人是十七歲進門的,進門也兩年多啦,中元姑娘今年怕不要有十九歲了!」

  他好像大吃了一驚,「不好——這十九歲的姑娘,豈不是連婆家都說定了?」

  七娘子忍不住笑得要伏到許鳳佳腿上去,「你這個小廝倒真是有趣的很。」

  許鳳佳有些臉紅,「今年也有十七歲了,當年和我在西北的時候倒是很機靈的,進了京城,腦子反而越來越笨了。」

  他就抬高了聲音道,「福全胡說什麼,少夫人屋裡的丫頭,也是你胡亂打探得的?」

  他雖然對七娘子沒有辦法,時常任她揉搓,但對下人倒是很有威嚴,小福全嚇得抖抖索索的,聲音都有些變了,「少、少爺恕罪——福全該死,福全亂說!」

  一邊說,他一邊打了自己幾嘴巴似的,從車外傳出了輕輕的脆響,七娘子嚇了一跳,她埋怨地瞪了許鳳佳一眼,「問問而已,我都沒有說什麼,你這麼生氣幹嘛,害得人家還抽自己嘴巴。」

  「這小子鬼得很。你當他是真抽了?」許鳳佳翻了個白眼,又提高了聲音問小福全,「小福全,你真抽自己嘴巴了?抽了幾嘴巴,說給爺聽聽。」

  小福全尚且沒有答話,立夏的笑聲已經為他回答了。「少夫人,這小子鬼著呢,我看和中元比不差,您可別被他蒙了。」

  許鳳佳自己愛好自由,七娘子也不大管束他,平時他經常派人回來說一聲,中飯就不回來吃了。許家規矩又大,女眷不能輕易出二門,當然男眷也不好隨便進二門來,因此小福全和七娘子不熟悉,但倒經常讓守門的婆子進來,把明德堂的丫鬟叫出來帶話。想必是這一來二去,就和明德堂的丫鬟熟稔了起來。連立夏的話裡,都帶了一點熟慣與疼愛。

  七娘子心中一動,巴不得馬上就要問立夏幾句私話。她看了許鳳佳一眼,還是沒有開口,只是笑道,「真是僕似主人,你這麼壞,你的跟班也跟著壞。」

  許鳳佳哈哈大笑,「那以後我也不敢說你的丫鬟一句了,不然,豈不是拐著彎兒罵你?」

  兩夫妻隔著車門和外頭鬥鬥嘴,又指點一回街景,車輕馬快,很快就進了安富坊。

  封錦還是同以前一樣在車馬廳等候,見到兩人下車,他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迎上前徐徐道,「升鸞和表妹來了。」

  幾時不見,他和許鳳佳已經到了互稱表字的地步了?七娘子不禁有了些訝異,許鳳佳卻是春風滿面,他在封錦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拳,「這麼熱的天,子繡你也在外頭等著?來,快進去說話!」

  封錦微微一笑,還是沒有失去從容的態度,他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彎起眼睛笑了笑,稱讚七娘子,「表妹臉上倒是多了幾絲紅暈,看著又康健了幾分。」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便安排,「難得幾次過來,娘身子骨不好,都沒打得起精神來見升鸞……」

  許鳳佳忙道,「正要拜見舅母!」

  此時此刻,他已經很自然地認下了封家這門親戚,舅母兩個字,就叫得很響亮了。封錦掃了他一眼,唇邊笑意加深,又道,「還有上回封綾也沒有來得及拜見表妹夫。乾脆今次一併見過,我們再到外頭來說話。」

  許鳳佳前幾次過來,封錦是絕口不提要讓封綾拜見表妹夫。今次會這樣安排,足見也是真把許鳳佳當成了親戚。

  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好奇,她故意扯著許鳳佳墜後了幾步,在他耳邊悄聲問道,「你和表哥在燕雲衛裡都做了什麼,怎麼這次相見,一臉的老熟人狀……」

  許鳳佳先不答她,被七娘子在腰側擰了一下,才無奈地低聲回答,「你明知道我嗓門大……這也沒什麼!你表哥在朝中需要一個朋友,我在家外也需要一個朋友,說起來又是親戚,我們不親近,誰更親近?」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我原來以為他會和你父親修好,沒想到這一陣子,兩邊還是不遠不近的,倒並不像是私底下有交情的樣子。」

  七娘子頓時就想到了封錦當年對她說過的那幾句話。

  看來無論如何,封錦還是跨不過當年的那個心結。

  七娘子心中頓時五味雜陳,想了想,卻是什麼話都沒有出口。畢竟她身為大老爺的女兒,也總有很多話是不好開口的。

  忽然間,她明白了許鳳佳為什麼再三強調大太太畢竟是她的嫡母。

  就算是以封錦和她的關係,她都不可能附和封錦對楊家的任何一點意見,她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以楊家的給予,數典忘祖吃裡扒外之輩,不管在哪裡都會被人鄙視。也因此,即使親如封錦,也無法在報復大太太一事上,給她任何支持。

  除非她將九姨娘去世的真相告訴封錦,可到了那時候,九哥又要面臨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親母之死,他到底知情不知情。生恩養恩之間,他又該怎麼選……

  七娘子一邊想一邊走,腳步就慢了下來。

  偶然一抬頭,卻看到許鳳佳和封錦不約而同,也都在前方等她。這兩個人一個挑著眉毛一臉的不耐煩,一個微微的笑,卻都很有耐心地停下了腳步。

  她一下就似乎把這些煩心事全丟到了一邊,加快腳步趕上許鳳佳,歉然一笑。「一時走神了,倒讓表哥好等。」

  封錦灑然一笑,又回身在前頭領路,許鳳佳就壓低了聲音數落她,「在表哥家裡也這麼失禮……」

  兩夫妻一邊抬槓,一邊進了屋子,封錦卻是直接把許鳳佳領到了封太太的臥房裡,笑道,「娘,你聽誰來了

  封太太一雙眼睛已經緊緊地閉了起來,即使是聽到了腳步也並沒有睜開。七娘子知道她恐怕已經全瞎,忙扯了扯許鳳佳,響亮地招呼,「小七見過舅母。」

  許鳳佳跟著她跪下行過禮,也叫,「舅母康泰。」

  封太太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她的聲音比起兩個年輕人來,就要微弱得多了,「安康,安康。」

  七娘子雖然知道她有些病勢,但因為封錦輕描淡寫,語氣也並不太急,就沒有想得太重。但見了封太太,看她面若金紙,才覺得有些不對,不由得對封綾使了一個詢問的眼色,乘著封太太和許鳳佳寒暄,許鳳佳問封太太的好。拉著封綾到一邊低聲問,「還以為舅母只是偶染時疾……」

  封綾面色黯然,聲音也放得很輕,「也請了權先生來看過,說是常年勞累,這一關要是過了,也就無礙了。若是過不了……」

  她雙眼泛紅,有些說不下去,七娘子忙道,「一時有什麼藥材得不到的,遣人和我們說一聲,家裡別的不多,人參當歸還是有的。」

  話雖如此,但封家如今的富貴權勢,根本不輸許家,又哪裡會有什麼藥材缺乏?只是再多的錢,也挽不回人命罷了。

  封太太自己似乎也很看得開,「不要緊。」她和氣地回答許鳳佳,「現在家裡這個樣子,我也沒有什麼放不下手的,看不見東西,一天聽聽說書也好。個人有個人福氣,個人有個人緣法,很多事,我也不操心,隨緣就是了。」

  封錦和封綾臉上都露出了一點愧色,封錦輕聲道,「娘……」

  卻是話說了一半,又再沒有了下文。

  封太太沒有搭理他,卻握緊了許鳳佳的手,道,「外甥女一生命苦,心地又是極好的。老身倚老賣老,就代她生母吩咐你,你要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傷心難過……」

  許鳳佳沉聲道,「甥婿明白的,必定不會虧待楊棋。」

  他的話雖然簡短,但卻透了一股斬釘截鐵的氣息,封太太欣慰地笑了笑,鬆開了他的手,又抬起頭茫然地轉了轉面孔,輕聲道,「善衡,善衡呢?」

  七娘子忙搶前幾步,握住了封太太的手,柔聲道,「舅媽,我在這裡。」

  封太太一下握緊了她,又扭頭道,「你們都出去吧,封錦帶世子出去坐坐,封綾也休息休息,別老在我老婆子身邊服侍。」

  她遣人下去,肯定是要和七娘子說私話,這用意倒是明顯的,眾人對視了幾眼,封綾先起身道,「我就在門外,有什麼事,表妹喊一聲就是。」

  許鳳佳和封錦隨即也退出了屋子,一併兩個伺候著的小丫鬟,都在封綾的暗示下退了出去。七娘子坐在封太太身邊,又等了一會,封太太才咳嗽了幾聲,黯然道,「沒有想到,恐怕是見不到明年的桃花了。」

  她語調雖然微弱,但咬字清晰,一點都不像是要下世的光景,只是面色實在難看,身上又瘦得厲害,七娘子要說什麼安慰她的話,也實在說不出口,只是勉力道,「表哥辛苦了這些年,為的無非是讓家人過上好日子。您這就撒手去了,他心底又怎麼過意得去呢?還是挺過這一關,多享幾年福……」

  封太太嘿嘿笑了幾聲,輕聲道,「還是外甥女會說話。唉,舅母也不想這樣早就撒手人寰,可命不由人,沒準下一刻就撒手,也是說不定的事。」

  她頓了頓,似乎正在思考著如何措辭,過了一會,又問七娘子。「黃繡娘有消息了嗎?」

  七娘子搖頭道,「黃先生似乎真的不知去向,我一直沒有聯繫上她。」

  她又不禁歎了一口氣,輕聲道,「或者這就是命吧。要是命中注定再找不到,也就是真的找不到了。」

  封太太嘴角泛起笑容,她低聲說,「不愧是虹娘的女兒,真是七竅玲瓏,你這是給我搭話口兒呢。」

  九姨娘閨名封虹,卻是一向很少有人叫她虹娘,七娘子咋一聽,差一點沒有明白過來,她微微一笑,也沒有否認,只道,「舅母要是不想說,不說也沒有關係。過去的事,畢竟都過去了。」

  她在追查九姨娘當年往事的事,封太太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她可能由於自己的理由與隱衷,並不願開口述說。七娘子或者曾經考慮過從她那裡詐出真相,但到底還是沒有忍心對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太太使心眼。時至今日,封太太都到了病重的時候,她就更不會表示出自己的渴望,給封太太帶來負擔了。

  「你是個好孩子。」封太太又收緊了手,她輕聲道,「萬一舅母沒有熬過這一關,以後封綾的婚事,就交到你手上了。」

  沒有等七娘子答話,她就續道,「你也不要強她,若是她不想嫁,不嫁就是了,想嫁給誰,也隨她的喜歡,家世門第,都不要管,只取一個兩情相悅,那就最好不過。」

  在當時的大秦,這樣的想法可說是極度離經叛道,尤其是以封家這樣剛剛躋身於上層社會的人家來說,封綾的婚事,絕對是最有力的籌碼,就算封太太想不到這個,至少門當戶對幾個字,也是難以忘懷的。七娘子是真的沒有想到她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訝異地瞪大了眼。

  封太太咳嗽了幾聲,又道,「還有封錦……我知道他的心思,他還以為我不清楚,其實當娘的心裡什麼都明白。我不攔著他,只要他開心,就比什麼都強。」

  她又抬起頭來,一把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可要是有一天,他不開心了,他有了喜歡的姑娘……我就把他的婚事交給你了,善衡你在宮裡有人,許太妃也好,寧嬪也好,甚至和皇后,都拐彎抹角連著親,還有世子爺,和……和他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你是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和喜歡的姑娘在一起。這輩子舅母求過你們母女太多事,沒想到到了老還要開口,這件事,是舅母最後一次求你……善衡你,你……」

  她情緒激動,抓著七娘子的手,已經握得她隱隱生疼,七娘子害怕封太太情緒激動之下立刻撒手,忙道,「您就放心吧,這件事,小七一定為您辦到。」

  她猶豫了一下,又把話說明白了,「只要表哥有了別的愛人,不願再和他一起,我一定幫表哥脫身。」

  封太太總算放下心來,她握著七娘子的手慢慢地鬆了開來,又扭過頭,衝著屋角洞開的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道,「京城的風真硬啊……不像江南的風,就算在冬天也是軟的,只可惜,這一生怕是再看不到香雪海的綠萼梅了……」

  七娘子生怕封太太就此撒手,卻是一點也不敢回頭,她盯著封太太,柔聲道,「不要緊,等您病好了,讓表哥陪您下江南去,就在香雪海我們家的別墅裡住,住上大半年都成……」

  封太太笑了笑,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好,舅母借你的吉言。就是身子回不去,魂也一定回去。」

  沒有等七娘子答話,她又接著說,「當年虹娘也喜歡梅花,鄭連繼有沒有告訴過你,有幾年春天,他們曾經一起去香雪海看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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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故事

  七娘子心中一動,她放低了聲音,在封太太耳邊道,「連世叔只是見過小七一次,我們也沒有多說當年的事。」

  封太太似乎放心了一些,又似乎多了幾分惆悵,她挪動著身子,費力地尋找到了舒適的姿勢,又輕聲道,「他不願說,也有他的道理。那些事在他來說,畢竟……唉,說起來,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

  「鄭家和封家是多年的親戚,兩家一向要好,鄭連繼從小就經常到封家來玩耍,你舅舅當時在私塾讀書,考取了秀才功名,在當地也算是個人物。又有祖上的薄產傍身,你娘的手藝補貼家用,家裡的日子雖然說不上奢靡,但也很富足。」

  封太太的聲音漸漸地響亮了起來,她似乎為從前那一段滿是快樂的日子所感動,臉上甚至放出了光彩來。

  「封家家傳的凸繡法,從來都是傳女不傳男,傳人代代坐產招夫,你娘就是跟著自己的姑姑學的手藝。當時她才十四五歲,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每日裡只是在家飛針走線,一個月往往也能攢下四五兩銀子,一家人的花銷從這裡出,還是很寬裕的。我和她哥哥也都待她很好,她哥哥親口說,這份銀子給家裡一半,餘下的一半,就讓她自己攢著做嫁妝。」

  「那時候在家的小姑娘,一年也難得出門幾次,到了新春元月,相公許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甚至還讓她在香雪海住一夜再回來,他要讀書備考,多半是我陪虹娘去的。」

  「虹娘雖然勤奮,但畢竟是個小姑娘,平時停了針線,臉上也會帶出愁容,為終身大事出神。當時我還懷著封錦,相公心疼我,便給我買了一個小丫鬟來做活。我一下沒了事做,就常常在虹娘屋裡和她閒話。一年到頭,她似乎只有在去香雪海賞梅花的時候,臉上的笑最燦爛。」

  「還有,鄭連繼偶然來我們家拜訪時,她也經常出去和他說幾句話。相公一心讀書,關在書房裡總是不出來,對這些事,是一點都不知道。是一直到鄭連繼上門來提親了,才明白原來兩個人之間早有了情分。」

  「當時我們家的幾畝田地,一年也有幾十兩的出息。平時我們用得又省,虹娘一個月給家裡的二、三兩銀子,已經足夠花銷,這些年來,家裡也存了四五百兩銀子的家事。是預備給相公上京趕考時花用的盤纏,不過相公已經連著兩次都沒有考過舉人,他的脾氣越來越壞,甚至動了念頭,想要捐一個貢生,直接到國子監去讀書,以備會試。不過這份錢可不是我們家可以一下拿得出來的,這時候鄭家上門提親,相公就說,除非要一千兩銀子的聘禮,否則是決不會放虹娘出嫁的。並且還說定了,虹娘出嫁之後,針線上的所得,還是要分一半給娘家。要不然,就要鄭連繼入繼封家,做封家的女婿。」

  「鄭連繼家裡就他一根獨苗,入繼封家,也就無法承繼自己的香火,他又怎麼會答應呢?相公想要的無非還是銀子,一千四百兩銀子,已經足夠上下打點,買出一個貢生的缺額來。可是這件事讓我心裡很不好受,虹娘也很生氣,兩兄妹吵了幾次,虹娘口口聲聲,說這手藝是姑姑傳給她的,和相公一點關係都沒有。相公卻說,這是家傳絕技,雖然現在傳給了虹娘,但歸根到底,卻還是封家的東西。准許虹娘將售賣所得的一半攢做私房,已經是對她的寬大,說虹娘不識好歹,不懂女子三從四德的道理,是個鄉野潑婦。」

  「兩兄妹吵得這樣厲害,我心裡也很不好受,那時候封錦才剛出生。相公對我很好,我就乍著膽子去勸相公,說虹娘從小就有主意,和她吵得太厲害,將來她肯定和娘家離心。她要是罷手不做針線,對封家也是很大的損失,相公聽了,才稍微氣平。並不再和虹娘吵得過於難聽。不過虹娘卻越來越難受,經常針線做到一半,便流起了眼淚。有一天,她忽然對我說,說這些年來她為封家陸陸續續也賺了有二百兩銀子,而爹娘留下的遺產中,也肯定有她的一份,就算按出嫁女的嫁妝來算,三百兩銀子是肯定有的。希望我能將這三百兩給她,她湊足了五百兩,給鄭連繼做了本錢,想必一年半載,這一千兩嫁妝,終究還是有望的。」

  封太太的眉頭又漸漸緊皺,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不知不覺間,又握緊了七娘子的手,她歎了一口氣。

  「其實她說得對,如果說定不嫁坐產招夫,當時公婆留下的一千多兩家事,肯定有一半是虹娘的。就是她要出嫁,我們也要給個三四百兩的嫁妝,可是當年公婆去世時,虹娘還小,也就沒有提到這方面的事。姑姑去世的時候倒是說過幾句,唉,但畢竟不是正經爹娘,相公聽了,也沒有往心裡去。」

  「在家裡的事上,我從來是不多說什麼的,這次我知道,一旦和相公提起來。兩兄妹肯定又要吵架,我想鄭連繼也是個爽快人,平時舉手投足很有章法,他去做生意,不說別的,至少回本是有餘的。便私底下做主,答應了虹娘,又幫她兌了五百兩銀票,和她一起送到了鄭家。」

  「沒想到鄭連繼自己也有三百兩的本錢,於是虹娘就把自己的二百兩給了鄭連繼,又將三百兩銀票還給了我。私底下對我千恩萬謝的,說我要比相公通情達理得多了。」封太太唇邊又掛上了苦笑,她低聲道,「鄭連繼當時很高興,他說他一賺到錢就回來娶虹娘,甚至還私底下請托我人,讓我為虹娘多說幾句話,不要讓她哥哥將她胡亂配了人。我心裡想,恐怕就是有人來娶,相公都不會答應的。家裡的幾畝薄田,又如何比得過虹娘的手藝?」

  「沒想到鄭連繼一走就是半年多沒有音信,相公又找到門路來買貢生,不但家裡的積蓄都給了出去,還問虹娘要她的私房錢,說定算是借的,以後一定還她。虹娘拿不出來,也不願意拿,兄妹倆又吵起來,相公追問到我這裡,我……」封太太的聲音忽然一頓,又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我受不住打,便告訴了他。相公很生氣,說虹娘是不識好歹,鄭連繼這個人絕非良配。兩兄妹吵得不可開交,說了很多難聽話。相公說要把虹娘賣到窯子裡去,賣出二百兩銀子來,虹娘被他吵得煩惱起來,正好那時候布政使太太很喜歡虹娘的手藝,讓她到府裡說了幾次話。虹娘便求了人,私自和布政使太太簽了契紙,說定了在繡房做三年活,一年二百銀子。回頭把銀子丟給相公,自己收拾包袱,就進了纖秀坊做工。」

  當年的往事,就中居然有如此曲折,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她曾經以為是九姨娘私自挪用了封家的積蓄。可照這樣看,倒分明是封大舅……

  她的眉頭一下就蹙緊了,聽著封太太續道。「你大舅舅……唉,你大舅舅也是看不開,雖然這手藝是封家的,但到了虹娘身上,難道就不是虹娘自己的嗎?他口口聲聲,只說這是封家的東西。虹娘根本沒有這個身份給纖秀坊做工,更何況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擅欺長兄,罪同淫奔。不過纖秀坊背後靠山太硬,相公也不好說什麼,就這樣,虹娘第一年也根本沒有回家。我們只知道她在纖秀坊裡做得不錯,到了年關,我給她做了幾件衣服,托她的好友黃繡娘送進了纖秀坊裡,沒過多久,黃繡娘又送了五兩銀子出來,說是給封錦的壓歲錢。我知道虹娘雖然口中說得很硬,心裡還是有哥哥嫂嫂的。」

  「那幾年雖然虹娘做工辛苦,但家裡的日子過得不錯,相公打點好了關係,只等著歲貢時把他報上去,在國子監多讀幾年書,就可以參加會試。只是一個貢生要賣三千兩,家裡的那點銀子還是不夠,他又輾轉問了虹娘,虹娘雖然沒有完全答應下來,但也隱約答應了,會給家裡五百兩銀子。她那幾年在纖秀坊做得不錯,太太很喜歡她,逢年過節,也都有賞賜下來。她的一副繡屏甚至還送進宮中去做了皇上的壽禮,蘇州城第一名繡的名聲,也就是那時候叫出來的。」

  封太太的神色又暗淡了下來,她張開口,要說什麼,又頹然止住了。

  七娘子也已經知道,再往下,這個故事也就跟著變了調。她想要安慰封太太,讓她不要再往下說,可是話到了口邊,又再說不出來。

  黃繡娘不知被封太太安排到了哪裡,在這世上還知道當年往事的人,也就只有封太太了,她再不開口,只怕當年的事,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來和她分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封太太到底還是又往下說。「唉,沒有想到就是這個當口,鄭連繼又回了蘇州,虹娘的口風一下就變了。口口聲聲,這五百兩銀子是小夫妻以後立身的根本,是絕不肯吐出來給哥哥的。相公急得不得了,說虹娘傻,一個貢生的妹妹和一個秀才的妹妹,哪個身份嫁的人家地位高,豈不是一目瞭然?再說鄭連繼輕浮下流,決不是終身良配,虹娘是被豬油蒙了心,才一心一意要嫁給他。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這門親事就絕不能成。他就……他就……」

  「他就找到當年米商一案的兇手,將鄭連繼回鄉的消息,告訴了出去?」七娘子輕聲為封太太把話說完了。

  封太太緊閉的雙眼中,流出了幾滴眼淚,她幾乎是帶了幾分哽咽,「這件事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拼著被打死,也一定會攔住相公的。可是相公什麼事都背著我安排,等我知道的時候,鄭連繼已經立不住身,又不知道去了哪裡。唉,相公只是不懂,鄭連繼就算再不可靠,奈何虹娘鍾情於他,這又有什麼辦法,這本來就是沒辦法的事。」

  她一下握緊了七娘子的手,又啞著嗓子低聲道,「這件事全是我的錯,是你大舅舅的錯,和封錦一點關係都沒有,好孩子,你,你別告訴鄭連繼這件事……」

  七娘子垂下眼來,輕聲道,「嗯,當年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小七不會說的。」

  封太太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她黯然道,「以後的事,我是連想都不願意去想。貢生那裡終於有了消息,你舅舅催那五百兩銀子,催得很緊。偏偏虹娘說,就是有銀子也決不會給哥哥花,還說哥哥沒有良心,不把妹妹當人。相公惱怒得不得了,就在這時候,又有人上門來求虹娘。說是家境清白富裕,看中了虹娘的人才,娶進去就是姨娘,光是聘禮就有四百兩,人進了門還要再賞四百兩的辛苦錢,你舅舅一聽就動了心。我拚死攔著,說那家人背後指不定是什麼勢力,現在虹娘的繡工那樣有名,纖秀坊也未必願意放她走。可相公說,在家從父,父死從兄,把虹娘聘給誰,都隨他高興。大不了加倍地賠銀子出來!還說,還說這戶人家要比鄭連繼好得多,虹娘嫁進去了就知道他的苦心。我再四勸說,他才答應了到纖秀坊去和管事的說一說,沒想到布政使太太很當一回事,立刻就叫他進去,問了很多那家人的事,也是一臉的不高興……相公回來一告訴我,我就知道事情壞了,布政使太太是被我們得罪了。」

  「果然,沒有多久,楊家就說,願意出八百兩銀子做聘禮,給虹娘臉面,進門就抬她做姨娘……又說將來買了貢生,進京之後,還可以寫一封信,讓秦家管家多照顧你舅舅一些。相公一聽就高興得不得了,收了銀子把虹娘接回家來,給她預備了嫁妝,還把餘下三百兩銀子給虹娘傍身,說自己其實不是貪錢,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虹娘再四自作主張,他也不和虹娘計較。這八百兩銀子就當是給虹娘的嫁妝了,叫虹娘別不懂事,以後就明白他的心思。嫁給鄭連繼一個殺人犯,哪裡比得上做布政使家的姨娘,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唉,虹娘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日日裡以淚洗面,相公惱了,便問到虹娘臉上,問她這些年來,在鄭連繼身上賠進了多少銀子。說、說虹娘**愚笨,只會把銀子白填出去,還壞了名聲,現在連嫁給一般人家,都無人要娶,能給楊家做妾,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氣。」

  封太太歎了好幾口氣,又道,「那時候封錦已經有五六歲了,相公成天抱著他和虹娘吵架,說這凸繡法這幾年來給纖秀坊賺了多少錢,又有沒有一分落在封家身上。說虹娘吃裡扒外,私自把家傳絕技出賣換錢,楊家謀奪我們家的絕技……他說到這件事的時候,虹娘就不開口了,相公說她也是覺得心虛,畢竟凸繡法是真的在她手上,冠上了別家的名頭……就這樣,虹娘嫁進楊家後,再也沒有給我們一點消息,就是她去西北之前,相公得了貢生的身份,請太太開恩,接她回來吃一天酒,她也不來。她在楊家紅成那個樣子,又把纖秀坊壯大成了五間分號,日進斗金,她哥哥說她是忘了本。唉,他們兄妹之間的恩怨,我也不知道誰是誰非。只是黃繡娘有來看我幾次,她說虹娘雖然風風光光的,但卻並不開心……」

  「那以後沒有多久,」封太太的語氣更加低落。「你舅舅在上京之前,也不知道吃壞了什麼東西,得了絞腸痧,那年夏天居然就那樣一病不起。為了這個貢生,將家底全都搜**淨,好容易換來了這個頭銜,卻又落得個這樣的結果。我們封家一下就露了敗落,沒了男丁掌事,幾畝田地被人連占帶奪,沒有幾年,生活越發難以支撐,我生封綾的時候落下了眼病,連繡活也做得不好。你表哥就只能上半天學,還是秀才看在當年同學的份上,不收他的束修……再往後的事,善衡你也就都知道了。」

  七娘子沉默了半晌,才輕聲道,「是,我已經知道了。」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封太太咳嗽了幾聲,她疲憊地開了口,「這件事到底是誰對誰錯,你舅母已經不能分辨。我沒有知識,一輩子只知道三從四德,可你舅舅口口聲聲只是楊家和虹娘對不起他,我又隱約覺得不是這樣。可封錦自小聽父親這樣說話,長大後也深信不疑,以為是楊家謀奪了封家應得的銀子,這孩子自小長大不容易,一心很崇敬父親。我又、我又不忍心……他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應當告訴他,應當告訴他……」

  七娘子柔聲道,「您也是無奈,小七理會得。」

  她為封太太掖了掖被角,猶豫了一下,又道,「娘生前對我提起封家的時候,語氣很少帶著怨憎,我想,她是沒有怪您的。」

  封太太一下就鬆弛了下來,她握緊了七娘子的手,連連追問,「你說的、你說的是真的?虹娘她不怨我?她不怨我?」

  話一出口,她也明白了七娘子話中的意思:不怨封太太,但怨不怨封大舅,則是另一回事了。

  她又自失地笑了,一邊拍著七娘子的手,一邊輕聲道,「唉,我還記得我帶著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看完回來,給相公帶一枝綠萼梅,從巷子裡走幾十步路,推開門進去,相公已經站在門口,笑著說『人還沒進院子裡,就聞到了梅花香』……」

  封太太的聲音就漸漸小了下去,最終,化做了深淺不一的呼吸。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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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從屋內出來的時候,封綾也已經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她清秀的臉盤上寫滿了疲憊,倒是讓七娘子看了,心中有了幾分不忍。

  再沒有比照顧一個病人更煩累的事了,即使封家如今再不缺服侍的人手,封綾的精神負擔也依然相當大。

  她就輕聲囑咐屋內的兩名丫鬟,「舅母已經睡著了,你們都進去守著吧,免得老人家醒來了,身邊沒有人。」

  又止住了封綾的貼身丫鬟要叫她的動作,低聲道,「不要緊,我出去走走,讓表姐睡吧!」

  那丫鬟便把立夏從偏房帶了出來,輕聲道,「公子說,螞蟻社區首發等世子夫人出來,便請您到外書房說話。奴婢這就帶您過去。」

  一邊說,一邊又帶進了三四個垂髻小鬟進來,繞著封綾服侍開了,又是為她披衣服,又是來了人給封綾輕輕地打扇子。七娘子回望一眼,見這幾個人行動有序,論氣質,竟是不下一般人家的小姐,想到封太太這一世浮沉,亦不由得感慨萬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扶著立夏出了屋子,立夏便舉起油紙傘來,給七娘子遮陽。一行人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園子,又出了二門,穿過了空無一人的青石甬道,拐進了外書房裡。

  外書房裡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時過端午,正值盛夏螞蟻,天氣比較炎熱。封太太是病人受不得涼,這才沒有用冰,外書房內卻是陳設了兩座小冰山,幾個侍女正在冰山論壇附近徐徐地搖著扇子,將清涼送進屋內。七娘子才進得屋子,就覺得一身暑意消散了十之八九,給封錦見過禮,她便在許鳳佳身邊首發坐了下來。

  許鳳佳和封錦之前顯然在談朝堂上的局勢,見到七娘子進來,封錦只說了一句,「這件事能不能成,還是要看楊大人的意思。」便對七娘子綻開一笑,道,「老人家難免比較囉嗦,耽擱表妹這麼久。」

  這是他的客氣,七娘子自然不能當真,兩邊忙客氣了幾句,封錦才道,「表妹托我辦的兩件事,封錦都已經查出了個究竟。也就都是這幾天的事,前些日子比較忙碌,耽擱表妹行事了。」

  他總是這樣客氣,連許鳳佳都有點受不住,他笑著說,「子繡幹嘛和我們這麼客套,螞蟻社區首發你忙,我們心裡都很清楚。這件事能幫得上忙,已經是你的情分了。再客氣,反而顯得大家生疏。」

  他這話倒是透了親暱,封錦笑了笑,倒也沒有回嘴,便說起了五少夫人的事,「京城裡走黑的幾戶人家,其實燕雲衛螞蟻私底下都看得很緊,會放印子錢的,四九城裡一共是十九個大莊,雖然沒有明說,但這是定了數的,一莊不倒,決不能再立新莊。這十九個大莊頭或者依附大商家,或者乾脆就投靠了論壇大家大族。雖然與表妹聯絡有親的幾戶人家持身自重,不肯牽扯進來,但也有一些顯貴私底下手腳不很乾淨,和這樣的人家都有來往。要取得證據,難免就要得罪這莊頭背後的人家,尤其是貴府的五少夫人找的這一莊,背後那戶人家,身份又太貴重,若是一定要拿到賬本——雖然也不是不能,但動作太大,難免過於張揚,恐怕失去了表妹夫婦首發托我的本意。」

  封錦從來做事,一向是輕描淡寫,背後做了多少工夫,他是不會告訴出來的。這一次難得將查明此事的過程說得這樣詳細,七娘子的心早就提了起來,她卻沒有催促,而是耐心地望著封錦,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封錦的目光在七娘子和許鳳佳臉上略一巡梭,又收了回去,他望著手頭的小箋,面上現出了沉吟之色,過了片刻,又徐徐道,「不過,雖然沒有抄錄出來,但封某到底也有幾分薄面,還是翻閱過他們的賬冊。螞蟻社區首發張少夫人歷年來陸陸續續利滾利,從一開始的一萬兩銀子,到後來又有幾筆投入,等到承平二年秋天支取出去,收手不做的時候,本息合計,已經有五萬兩銀子在莊頭那裡存著。」

  即使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和許鳳佳交換了幾個眼神,封錦看在眼中,秀麗的眉頭又微微蹙起,他接著道,「這四九城裡,白道有白道的規矩,黑道有黑道的規矩,莊頭雖然走的是印子錢這樣陰損的路子,但卻也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物。五萬兩銀子是絲毫沒有留難,就為張少夫人支取去了。表哥也就只能打聽到這裡,至於那五萬兩銀票,最終為張少夫人怎樣花銷,就沒有打聽得到了。」

  他能提供出這些消息,已經令七娘子喜出望外,就連許鳳佳都道,「表哥不要這樣說,沒有你的消息,我們到哪裡去打聽這種事?」

  他又有了些遺憾,「可惜還是抄不出賬本,這件事,也就是大家心裡知道……」

  話說到一半,被七娘子拉了拉袖子,卻也就住口不說。

  封錦笑了笑,又道,「不要緊,接下來這個消息,對你們來說或許會更好一些。」

  他就把手底的一沓花花綠綠的紙張,推到了許鳳佳面前,笑道,「你們自己看吧。這條老蚯蚓,背後的身家可不在小。」

  還沒等許鳳佳翻閱,七娘子已經抽出了一張五彩斑斕的契紙細細審視起來,螞蟻社區首發一邊看一邊驚道,「表哥是怎麼連原契紙都拿得到的?」

  封錦漫不經意地道,「燕雲衛把他的家抄了個底朝天,這東西又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他又誇七娘子,「還是表妹當過家,這一抽就抽到了他最貴重的家當。要比升鸞的眼光毒得多了。」

  許鳳佳不以為忤,也湊過來細看七娘子手中之物,他的目光一下就凝結住了,老半天才低沉地道,「這條船連帶上頭的貨物,該不會正好價值十五萬兩吧?」

  封錦鼓了幾下掌,才道,「雖沒有十五萬兩,卻也差不離了,少了整條船連貨物一共二十萬兩銀子,十四萬兩五千是老蚯蚓螞蟻的本錢,餘下五萬兩是另一個本地東家,這船就是他親自督造的。還有五千兩銀子,說定了是算作論壇船老大等人的乾股。這條船已經是得了名額,可以隨孫侯爺的第一批軍船一道出海。最早今年秋天,最遲明年春天,就要首發出海去了。不過這件事,當然還得看表妹夫的意思。」

  以二娘子和七娘子的關係,就是這船主把關係打到了孫立泉身邊最當紅的副官身上,只要七娘子一句話,要扣他也是輕而易舉,七娘子和許鳳佳都明白封錦的潛台詞。七娘子忙站起身來給封錦行禮,「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謝表哥才好了!」

  封錦擺了擺手,拿許鳳佳的話來堵她,「再客氣,反而顯得大家生疏。」

  他又笑著向許鳳佳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審他的,所以也沒讓你再費事,直接把他一家鎖進京了。現在詔獄裡關著,升鸞什麼時候方便,就寫個條子過去提人。」

  只看封錦都為許鳳佳考慮到這個地步了,就能知道他對這件事的確是上心去辦之外。螞蟻社區首發甚至於對許鳳佳當年受傷的內情,乃至許家內部的鬥爭,很可能都已經影影綽綽地猜出了大概。

  許鳳佳一咧嘴,大大咧咧地謝過了封錦,「那感情好,我明兒安排好地方,就來找表哥要人。」

  到了這一聲表哥,他才是叫得情真意切,叫出了一點真情。

  七娘子也顧不得再和封錦客氣,她早已經開始了緊張的思考。

  封錦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又微微地一縮,他忽然向許鳳佳低沉地道,「要是升鸞不介意的話,有一些事,封某想要私底下問問表妹。事關長輩……」

  許鳳佳也看了七娘子一眼,見她置若罔聞,眼中異彩連連,手指在几案上點來點去,一時有了喜色,一時又皺起眉頭,不由失笑道,「楊棋又走神了。」

  他輕輕在七娘子肩上拍了拍,「你和表哥在這裡說話,我出去喝一碗茶。」也不問封錦到底有什麼事要問七娘子,便站起身來,大搖大擺地出了屋子。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封錦賠罪,「升鸞他舉止粗魯,得罪表哥了。」

  封錦笑著擺了擺手,「少將軍是個心胸寬大的人,善衡能和他一起,是你的福氣。」

  他一邊說,一邊推開了一扇窗戶,又舉起手來遮著額頭,看向了天邊的烈日,這強烈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竟將他的肌膚點染得如同最美的白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讓人無法逼視。

  七娘子想到這命運弄人之處,讓小小一個封家多年來起起伏伏,封錦也由富足人家子弟,螞蟻社區首發變作貧寒少年,再一魚躍龍門,如今身居高位,卻似乎並沒有比當年快樂多少,心中也是感慨,她歎了一口氣,低聲道,「表哥是想知道舅母對我說了什麼?」

  封錦背過身來,半邊身子依然是靠著窗門——他這是又有意將自己和七娘子的共處,暴露在了窗外人的視線之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黃繡娘的蹤跡嗎?」他低沉地道,「其實她就住在京郊一個小村落裡,去年年底,嫁給了當地一個鰥夫,嫁妝甚至還是娘親手安排,這件事我也是近日裡無意得到蛛絲馬跡,循線追查下去,這才知道原來是娘的意思。善衡要是有話想問她,雖然不好去打擾她生活的平靜,但子繡也可以代你轉達。」

  七娘子瞳仁一縮,幾乎反射性地就想要答應下來,但是思之再三,這感激的話,到底還是化作了一聲歎息。

  當年往事,可能從黃繡娘口中說出來,又是另一個不同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又有多少意義呢?

  九姨娘已經化為塵土,身為生活的失敗者,她再也不會為自己說話。在她一生的故事中,黃繡娘也好,封大舅也罷,大太太、大老爺、連太監,甚至是封太太,都可能在她的悲劇中有過自己的錯誤,螞蟻社區首發然而站在每一個人的角度上,他們似乎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恩恩怨怨,又怎麼可能黑白分明。

  即使是黃繡娘出賣了九姨娘,將她的凸繡法傳給纖秀坊眾人,又何嘗不是因為九姨娘有攛掇大太太聘她為妾的念頭。

  而九姨娘為什麼要這樣攛掇大太太,卻是因為她和娘家決裂,已經沒有了一點依靠,要在深宅後院中找到自己的根基,再骯髒的事,只怕都會去做。

  封大舅視凸繡法為封傢俬產,的確失之刻薄,但他不許九姨娘和連太監往來,卻又有什麼錯呢。鄭連繼本來也不是一個最理想的婚姻對象,身為九姨娘的長兄,他有這個身份來管教九姨娘的婚事……

  想要在這麼多年之後,去追尋恩與怨之間的分際,縱使已經追尋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難道她還要報復封太太,報復黃繡娘,報復連太監?

  她又拿什麼去報復大老爺,她有什麼籌碼能夠報復到一個在宗法上佔據了絕對權威的男人,而又不損傷到自己的生活?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毀掉他唯一看重的東西:子嗣。

  大老爺唯一的子嗣,就是九哥。

  如果上述人等,她一概不予報復,她又有什麼立場去報復大太太呢?她又該怎麼報復,怎樣報復,是把自己也變成兇手,來報復又一個兇手,還是……

  七娘子就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她低聲道,「表哥的好意,善衡心領了。不過,螞蟻社區首發想知道的事情,其實已經知道,再去追問,也只能問得煩惱。這件事,我看還是就這麼算了吧。」

  封錦一時間也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他又輕輕地笑了。

  「善衡這是意在言外。」

  只聽這一句話,七娘子就知道封錦的確有探問封太太與她那一番私話的意思。

  忽然間,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

  在這世上,有多少事歸根到底,只是因為兩個人之間不能把話攤開來說,從而釀成重重誤會,甚至是多年心結。

  「舅母說,她其實並不介意封家的香火。」她就低沉地道,「她只是希望表哥和表姐能夠過得開心,與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

  她抬起眼來,望向了封錦,又重複了一遍,「只要能兩情相悅,其餘一切,舅母都並不計較。」

  封錦頓時悚然動容。

  這個玉一樣精緻的男人,他的美曾經是脆弱的,曾經是溫潤的,如今隨著時日打磨,反而越見內斂,所有一切情緒,似乎都被一張閒適而禮貌的面具遮掩。

  在這一瞬間的驚訝中,他似乎又成了當年那美到脆弱的少年,週身輻射而出了極致的張揚,在這一瞬,螞蟻社區首發他讓七娘子又想到了中秋那一晚的六娘子。他們都極致美麗,也都極致寂寞。

  只是封錦眼中,終於也漸漸地浮上了一絲真誠的喜悅,他站起來問七娘子,「娘真是這樣說的?」

  七娘子扯起了一縷笑,她疲憊地道,「老人家一生風風雨雨,什麼大風大浪不曾經過。表哥儘管放心,舅母比你們都看得更開。」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即使有一天,表哥移情別戀,轉而戀上了別人。或者別人的臉會變,但表哥可以放心,善衡的臉色,是絕不會變的,到了那一天,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表哥請只管開口。」

  封錦的喜悅,只是一閃而逝,他盯了七娘子一眼,又偏著頭沉思片刻,才綻開笑容,禮貌地道,「善衡的話,表哥記在心裡了。」

  七娘子看在眼裡,終究不免歎息。

  要離開那一位九五之尊,又哪裡那樣容易。封錦如今富貴已極,手握滔天權利,身受真龍專寵,又有誰人可以如此果斷,一聲不愛,便將這一切放棄。

  而如果真要放棄,自己的一個允諾,又豈能讓封錦放心?雖說許家也是金字塔頂尖的人物,但要和皇上掰手腕,能量還是差了一點。

  到了這一刻,他和皇上之間,只怕除了「他待我很好,我也待他很好」之外,不論封錦本人情願不情願,或者終於也多了一絲利益糾葛。

  她站起身來,就要向封錦告辭時,封錦又問,「楊五小姐去世一事,是否和張少夫人有關?」

  七娘子微露訝色,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坦然相告,「就眼下掌握到的情況而言,螞蟻社區首發只怕和五嫂脫不了關係。不過要找到證據,恐怕尚需一番手腳。」

  封錦點頭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表妹不要客氣。」

  他眼中又閃過了一絲冰冷的光,「張家雖然也有些根基,但在子繡眼中,也還不算什麼。」

  七娘子只覺得打從脊背底下竄起了一股涼意,她勉強露出一個笑來,低聲道,「好,善衡先謝過表哥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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