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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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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1:00 |只看該作者
第280章 孕事

  陳氏自然不是個傻子。

  鹿孔的醫術她向來有所耳聞,後又從謝元茂嘴裡聽說了不少,更覺此人厲害。最重要的一點,這人還是從宋家來的。

  她一來盼著鹿孔能大展身手幫她保住腹中孩子,二來卻也怕鹿孔保不住。

  所以她想著,若鹿孔保不住,該怎麼辦?

  當然,得讓她拿著這可憐見的小東西,最後再用一回。

  所以那一日,她拿定了主意,夜裡便巴巴地在謝元茂那吹起了耳邊風,說:「婢妾懷相不好,這肚子也日漸大了,往後怕是伺候不得六爺,且這府裡的事,婢妾也無力再去打理。六爺您看,是不是將太太給從京裡請來坐鎮?」

  不等謝元茂說話,她又道:「上回婢妾無意間聽見縣丞家的娘子說,外頭都在說您前來上任,身邊卻沒有帶家眷,著實古怪呢。」

  她說這話時,暗暗咬著牙,生怕叫謝元茂看出端倪來。

  她是貴妾,卻還是妾,雖不同那些侍妾一般能隨意買賣,卻也沒哪個正頭娘子真拿她當個人看。

  「等太太一來,您看那些人還敢不敢在背後說道您。」她賣力吹著風。

  謝元茂也果真聽進了心裡。

  陳氏因而不免有些翹起了狐狸尾巴,得意起來。

  謝元茂卻渾然不知她心中計策,只當她是一心為自己著想,不由日漸愧疚起來,覺得自己當初是被豬油蒙了心,竟直到如今方才看出陳氏的好來。她自小就養在三老太太膝下,而他,七歲上下到了三房。二人可謂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只可惜了,他那時,對陳氏只有兄妹之情,絲毫沒有動過男女之情,故而才不願意奉三老太太的命,直接娶了陳氏為妻。

  他一躲,就躲去了江南,結果便在那遇見了宋氏。

  謝元茂自認為乃是宋氏良配,又覺自己多年來無一不以她為重,為謝家著想,最後卻只落得個現在這樣的尷尬處境,著實委屈。

  他就悄悄的也在想,天高皇帝遠,離了京,宋氏孤獨無依,興許慢慢的又會變成多年前以他為依靠的樣子。

  而他,也正如陳氏所言,能在惠州的官紳圈子裡,打他們的臉,正自己的名。

  謝元茂思來想去,覺得陳氏的提議很好,轉日就要去寫信上京說明陳氏有孕的事。

  結果還未來得及動筆,他就被陳氏給攔住了。

  陳氏怯怯地道:「六爺,太太素日便不喜婢妾,您是知道的。這會您若寫了信去同太太借鹿大夫來為婢妾安胎,恐怕太太不會答應。」說著,她就微微紅了眼眶,「再者,若叫太太因了婢妾的事,不願意來惠州襄助您,也委實不妥。」

  淚珠子撲簌簌落下來。

  謝元茂便心疼了,加之憐她懷有身孕,便處處容她應允她,遂問:「可瞞著她,又有何藉口可用?」

  「您上回不是在信中略提了一句,您偶感了風寒?」陳氏捏著帕子輕輕擦拭著眼角淚水,「倒不如,這回就也藉著您病了的事,請鹿大夫來?」

  謝元茂見她要自己裝病,隱約有些不悅起來,眉頭微皺。

  陳氏看到,立即又抽泣了幾聲,怯弱地道:「六爺權當婢妾是糊塗了吧,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話音裊裊未散,她已淚如雨下,「婢妾是個骯髒人,左右只能算半個主子,平日又不得太太的心,焉有資格路遠迢迢請鹿大夫來為婢妾安胎?原是婢妾不自量力,胡思亂想罷了。」

  她說得極可憐,身段又放得十分低,一會工夫就叫謝元茂起了憐惜之意。

  他立即拍板,將事情定了下來,提筆在紙上編了自己一直未曾病癒的事出來。

  待到他寫完一封,陳氏暗地裡眼珠子悄悄一轉,揉紅了眼睛又去尋他,勸道:「太太脾氣剛硬,您離家之前又與您爭執過,這回恐不願聽您差遣,您看,是不是該叫長房的大伯母壓一壓太太的脾氣?自然,您比婢妾明白太太的性子,婢妾若說錯了,六爺切莫氣惱。」

  謝元茂在心中翻來覆去想了半日,覺得她說的很對!

  於是,他又另寫了一封信,專程給長房老太太。

  果不其然,鹿孔來了,宋氏也來了。

  陳氏心中難掩得意,生怕面上露出來,半低著頭,不叫謝元茂瞧見自己嘴角的弧度。

  過得片刻,她鎮定下來,動作輕柔地撫著隆起的肚子,一臉愧疚地對謝元茂道:「都是婢妾不好,央了六爺將太太誆來,明日太太知道了實情,必定要對您生氣。」

  謝元茂皺眉:「她身為嫡妻,照料後宅妾室、庶出子女,乃是本分。」

  「唉……」陳氏幽幽嘆了一聲,眼珠子卻在眼眶裡不安分地打著轉。

  謝元茂哄她:「你多多休息,明日等鹿大夫瞧過了,一定有安胎的好法子。」

  陳氏溫柔笑著,點了點頭。

  ****

  然而誰知,這件事並沒有能夠瞞到晚上。

  謝元茂跟陳氏皆以為宋氏一路車馬勞頓,這會哪怕沒有累極,想必也沒有多餘的力氣了才是。

  沒曾想,宋氏只小憩了片刻,便揉著眉心坐起身來,披衣倚在靠枕上,喚了芳竹進來,吩咐下去:「四下去打探一番,看看這段日子,惠州府裡的情況。」

  芳竹一一應了,正要離去,又聽到宋氏道,「多帶著銀錁子去,也不必當錢,只當是些小玩意,多多的賞給他們。誰說的明白,就多給一荷包。」

  芳竹便去取了賞錢,悄悄地溜出了門。

  這時,暮色還未落下,天際還有火燒一般的紅雲。

  宋氏靠在那,閉目養神。身形高大矯健的芳珠牢牢守著她,腰間掛著一把彎彎的犀角小刀。

  先前一路走來,沿途經過的婢女皆瞧見了這把小刀,有膽小的,更是直接連腿也邁不動,低低驚呼起來。

  內宅裡,這些人何時見過佩戴刀劍的人四處招搖過市,因而初見芳珠,這群人都有些被嚇住了。

  也因為有了芳珠的這一齣,等到芳竹帶著賞銀去打探消息的時候,眾人也是情不自禁地戰戰兢兢起來,可見了銀子,又忍不住垂涎三尺。兩相一加,當下個個拍著胸脯表示自己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芳竹問:「六爺的病,是吃哪位大夫的藥給吃好的?」

  一群人便唧唧喳喳地說了起來。

  「好像是位趙大夫。」

  「不對不對,我怎麼記得是位王大夫?」

  「你們都錯了!那大夫明明姓周!」

  三三兩兩,說的竟然都不一樣。

  芳竹斥了句:「六爺昨日還吃著藥呢,你們竟連開藥的大夫是哪位也理不清楚,平日裡可都得成了什麼樣子!」

  此言一出,下頭的人就辯駁起來:「姑娘今日才到,才是真真沒理清楚事呢!六爺昨日哪裡還用吃藥,那吃藥,可都是老早之前的事了!」

  芳竹聞言不由大吃一驚:「六爺是什麼時候病的?」

  這麼一問,說話的幾人頓時回過神來,發覺自己說漏了嘴,當下都支支吾吾起來,胡亂想了些話搪塞起來。

  「說吧,這府裡究竟是怎麼了?」芳竹見狀柳眉倒豎,嘩嘩將幾個荷包裡的銀錁子都倒了出來,「誰先說了,這些銀子就先是誰的。」說著,她又從掏出一錠銀子來,「說的好,這也照給!」

  這群人皆是到了謝元茂一行人到了惠州之後尋牙婆子買的,何曾見過這般財大氣粗的做派,登時全愣住了。

  只一瞬,就有個婆子從人群裡站了出來,匆匆抓起一把銀錁子,湊近了芳竹小聲道:「姑娘,您沒問到點上。六爺病沒病不打緊,要緊的是,咱們的陳姨娘,有身孕了!」

  「什麼?」芳竹詫異地脫口說道。

  這婆子擠眉弄眼,嘿嘿一笑:「都說已請大師給算過了,一定是位少爺。」

  芳竹是個機靈人,聽到這漸漸有些轉過彎來,按捺著心中驚訝問道:「所以,這鹿大夫不是來給六爺治病的,倒是來給陳姨娘望診來了?」

  「姑娘是個聰慧的,這事不必老婆子說。」

  芳竹想著自家太太是為何來的,又是如何被逼著來侍疾的,當下氣血上湧,嘴唇哆嗦,氣得發抖。

  「姑娘,這銀子……」婆子見她不吭聲,連忙追討起她手上的那錠銀子來。

  芳竹看她一眼,將銀子並剩下幾個荷包一起拋了出去,轉過身腳步匆匆地回正房去。

  走到後頭,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往正房去,恍若隻驚弓之鳥,一路顫巍巍的,一進門見到宋氏就喊:「太太不好了!」

  宋氏唬了一跳,又見她面色發白,額上冒汗,不由愣了愣,忙道:「怎麼了這是?」

  「六爺騙了您!」芳竹走近,一把癱倒在腳踏上,「六爺頭一回寫信來時,是真病了,只是沒多久便好了。後來那封信,六爺要請鹿大夫來,根本就不是為了給自己看病,而是來給陳姨娘望診來了!」

  宋氏一時沒明白過來:「是陳姨娘病了?」

  芳竹搖頭:「陳姨娘有孕了!」

  宋氏一怔,旋即笑了起來,一邊讓芳珠扶芳竹起來,一邊道:「這怎麼可能,陳姨娘怎麼可能會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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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3:35 |只看該作者
第281章 先下手

  「太太,千真萬確!」芳竹咬著牙,為宋氏委屈不已。

  宋氏見她如此肯定,面上笑意不由漸漸淡了,冷了……

  「陳姨娘……有孕了?」宋氏念著這句話,將這幾個字反覆掰開揉碎在唇齒間來回咀嚼,驟然冷笑起來,「有趣!」

  她鮮少露出這樣的神情來,芳竹伺候了她幾年,也還是頭一回瞧見,不由有些被駭住,訥訥喚了聲:「太太……」

  宋氏掀開身上錦被,霍然起身,冷笑連連,似難以遏止:「果然是陳家人,好厲害,好大的膽子!」

  芳竹徹底懵了,覺得自個兒是一句也聽不明白太太在說什麼,怔愣之下,她連自己被芳珠一把拽了起來,也沒察覺。

  「鹿大夫這會在何處?」宋氏忽然問道。

  芳竹眼神迷茫,道:「在外院歇著。」

  宋氏聞言點了點頭,定定看她幾眼:「怕什麼,她不過一個妾,哪怕生出一堆赤金的寶貝出來,也還是妾,更不必說只是個庶出的孩子。」更何況,陳氏她,焉能懷上謝元茂的孩子?

  江嬤嬤的手段,她年歲越長就看得越分明,也愈加佩服。

  江嬤嬤說成了,就一定是成了。

  吃了那麼多江嬤嬤特製的藥膳,吃食,謝元茂的後嗣,根本不可能繼續留下。

  若他堪用,府裡那些個妾,為何數年如一日,皆是一無所處?

  那些人,分明連避子湯都不曾嘗過一口,焉能個個都不會生?不會生的那個,從來都是謝元茂。只是他身為一家之主,豈會特地去尋大夫望診,詢問自己是否不能生育。

  男人,自來就是最好面子的動物。

  哪怕他真的不能生育,想必多半也會推卸給後宅裡的婦人。

  宋氏想著。斂了嘴角冷冷的笑,虛虛扶了芳竹一把,道:「去,去將鹿大夫請來。連夜給陳姨娘好好把一把脈。」

  芳竹大驚:「太太!」

  「我又不是菩薩,到了這時候難道還特地請個大夫為她安胎去不成。」宋氏自嘲了一句,「你且去請人來便是。」

  「……是。」芳竹喘息著,略微緩過勁來,又見宋氏一直冷靜得有些駭人,不覺有些毛骨悚然,背上冷汗一出,倒沒先前那般慌了。

  她理了理自己微亂的衣擺,先行告退,遵照宋氏的吩咐下去請鹿孔了。

  宋氏則直接帶著芳珠出了門。走在廡廊下,她隨意指了個丫鬟讓芳珠給攔了,道:「陳姨娘住在哪裡?現在就帶我過去。」

  穿著水青色比甲的丫鬟似有些不敢明言,遲疑了一會方應了一聲:「是。」

  片刻後,一行人走過遊廊。穿堂而過,隱約便瞧見了幾間房舍。

  著水青比甲的丫鬟在前頭領著路,直接將人給帶到了東跨院。

  宋氏眉頭微皺,聽得丫鬟輕聲訥訥地解釋:「陳姨娘喜歡住在東跨院。」

  「嗯。」宋氏淡淡應了一聲。

  以她對謝元茂的了解,這會子謝元茂說什麼也都肯定就在陳氏這。

  她的腰桿愈發挺直了些。

  天色已經黑了,暮色下月明星稀,檐下皆點了燈。瞧著倒也還算明亮。

  還未走至近處,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鬟便瞧見了宋氏一行人,當下大驚失色,喚了聲「太太」,連行禮都給忘了。

  這一聲喊得不輕,很快就驚動了屋子裡的人。

  須臾間。謝元茂已打起簾子大步走了出來,見到宋氏就問:「出了何事?」

  宋氏定定站在兩步開外,木然道:「聽說陳姨娘有身子了,這可是大事,馬虎不得。我已差人去請鹿大夫過來了。早些為陳姨娘把過脈,也好早日安心。」

  謝元茂努力分辨著她的神色,卻沒瞧出什麼端倪來,只當是底下哪個沒有眼色的提前去邀功了,懊惱起來。

  「也不必急在這一時,明日再讓鹿大夫過來也是一樣的。」謝元茂道。

  宋氏抬腳,往前走了一步:「六爺可真是,這女人生孩子乃是要命的大事,哪能明日復明日一天天拖下去。」

  謝元茂見她如此,也沒再說什麼,讓開著位子等到她走到身邊再與她同行往屋子裡去,就連簾子,都是他親手撩開的。

  這明顯帶著討好意味的舉動,卻叫宋氏沒來由的一陣噁心。

  「六爺的身子可好?」

  剛走進門內,謝元茂驀地聽到宋氏這麼問了一句,他狐疑地朝著她看了過去,卻見她眼神少見的真摯,似乎極為關懷。

  他不由脫口道:「我沒事,身體很好。」

  宋氏就笑了笑,道:「身體康健是頂頂重要的事,六爺若得了空,還是請大夫多把把脈吧。」

  謝元茂這回真愣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才過了幾個時辰,面前的宋氏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吃驚不已,等見到了陳氏,也沒能回過神來。

  陳氏見他神色驚疑不定,不由心中惴惴,故意甜膩膩地喊了他一聲。

  謝元茂這才似清醒過來,看看宋氏看看陳氏,而後道:「鹿大夫過會便來為你把脈。」

  「過會便來?」陳氏聞訊浮想聯翩,悄悄看向了宋氏。

  宋氏垂著眼,端坐在椅子上,一個字也不說。

  陳氏卻覺得,她的視線似乎正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哪怕隔著衣裳,也能感受到那股子灼熱。

  她心頭一寒,轉瞬卻又鎮定下來,心道宋氏這一定是嫉恨於她,所以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應該馬上就到了。」謝元茂也在悄悄地打量宋氏。

  但宋氏坐在那,泰然自若,不動如松。

  似乎只一會,外頭就來報,鹿孔來了。

  宋氏便吩咐人捧了大迎枕過來,一面給陳氏靠著,一面讓丫鬟拉著袖口,露出她的手腕來,以便鹿孔把脈。

  陳氏面露緊張之色。到底還是害怕這胎不能成功保住。

  謝元茂也頗為擔憂。

  在場的人裡頭,只有宋氏最為鎮定。

  室內鴉雀無聲,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出聲擾了鹿孔切脈。

  他換了手,來回反覆給陳氏把了脈。而後收回手,看了眼宋氏。

  謝元茂看到,便道:「鹿大夫,情況如何?」

  鹿孔若有所思:「姨娘的身子骨尚佳,如今又已過了最危險的頭三個月,等施了針,再吃幾帖安胎藥,不出意外,便能保住。」

  「六爺!」陳氏眉開眼笑,熱淚盈眶。

  謝元茂也高興得很。不由喜上眉梢。

  就連宋氏也跟著笑,同鹿孔道:「那就全仰仗鹿大夫了。」

  聽到這話,謝元茂覺得她大度得體,不禁心生歡喜。

  把了脈,開了方子。鹿孔先行離開,宋氏也緊跟著起身要走。謝元茂將她送至外頭,看看宋氏,飄飄然起了念頭,今夜要同她一道回正房去。

  宋氏婉拒:「陳姨娘正是要人陪的時候,六爺怎可走。」心口卻悶得慌,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謝元茂愈發覺得她識大體。點點頭目送她離開,重新回了陳氏身邊。

  這天夜裡,陳氏躺在床上,一直在暗暗得意,得意得難以入眠。她想著先前宋氏同鹿孔說的話,想著宋氏坐在那不言不語的模樣。不覺吃吃笑了起來。

  她覺得她已經勝了一籌,多少年來,終於扳回了一籌!

  贏得漂亮!

  她在心裡反覆這般告訴自己,愈發覺得自己鐵定是要生個兒子下來的。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安生日子。只過了三天。

  僅僅三天——

  宋氏跟鹿孔暫時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三日。

  鹿孔每日為陳氏施針片刻,接連幾日下來,陳氏自覺神清氣爽。

  只這樣看著,惠州謝宅的日子,似乎過得平靜又和樂。

  直到今日,謝元茂晨起上衙,中午回來用飯時,一進門就覺得府裡的氣氛似乎不大對勁,他指了個丫鬟問話:「府裡可是出了什麼事?」

  丫鬟哆哆嗦嗦的,說不清楚話,半響才道:「太太把陳姨娘給捆起來了……」

  「什麼?!」謝元茂跳腳,什麼也顧不得了,拔腳就要跑,又想起不知她們如今人在哪裡,吼道,「人在哪?」

  丫鬟被他這麼一吼,身子一抖:「在……在芳菲院……」

  芳菲院就是陳姨娘住的院子,謝元茂立即跑了過去。

  剛到門口,就聽見宋氏在質問陳姨娘:「你跟著六爺來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與人私通,置六爺於何地,置謝家為何物?你與人有了首尾不提,還妄圖將這孽種栽贓到六爺頭上,你好大的膽子!」

  謝元茂聽見這話,腳下一個踉蹌,撲通摔倒,狼狽不堪。

  趁著無人注意,他飛快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裡頭衝:「怎麼回事?」

  「六爺——」見是他,被捆住了手的陳氏立即嚶嚶哭了起來。

  謝元茂還沒傻,心裡正對方才宋氏說的話膈應著呢,焉會因為她的幾滴淚就立即撲上前去救她。

  他只看了梨花帶雨的陳氏一眼,問宋氏:「你方才說的話,是何意思?」

  「六爺,這事,你還是交給妾身吧。」宋氏看著他,嘆了一聲。

  謝元茂立即炸了毛:「可有明證?」

  宋氏一臉猶豫:「六爺,你還是莫要管了。」

  「拿來!」謝元茂徹底惱了,顧不得身上衣裳髒了,手掌磨破了皮,只攤開手要看證據。

  宋氏又嘆一聲,為難地讓芳竹拿了一包東西上來給他看。

  謝元茂一看,眼睛霎時瞪圓,顫巍巍拿著隻上頭繡著旖旎圖案的荷包來看,身子猛地一顫,霍然回首,反手給了陳氏一巴掌,厲聲呵斥:「下作的娼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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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3:46 |只看該作者
第282章 首尾

  惱火之下,謝元茂的這一巴掌用了大力,直將陳氏的臉打得偏了過去,連呼痛都忘了。

  這麼多年來,謝元茂自詡斯文,哪怕氣急,也從未與人動過手腳,更不必說是對個婦人動手。可這一回,他氣得連手都哆嗦了,哪裡還能忍得住。扇了陳氏一巴掌後,他猶自覺得心中難以解氣,順手抄起拿包東西朝著陳氏兜頭砸了下去。

  陳氏伏在地上,身子蜷縮著,艱難地仰起頭來看他。嘴角掛著殷紅的血絲,右邊臉頰亦高高腫起了一大塊。她原本就綰得鬆鬆的墜馬髻,更是散了開來,幾縷髮絲狼狽地黏在她面上。

  「不知天高地厚、水性楊花的賤人!我素來待你不薄,你卻竟然做出這般不知廉恥的事來!」謝元茂打了人又摔了東西,可仍舊覺得心中鬱結難消,頭疼欲裂。他原地踱步,步履帶上了些搖晃,一低頭瞧見陳氏正哭得可憐,用淚水朦朧的雙目看著自己,愈發怒上心頭,揚手又要打她。

  只見手掌高高舉起,馬上就要落下,陳氏顧不得自己面上火辣辣的痛,連帶著嘴角也破了皮,一翕動就是劇痛無比,尖叫起來:「六爺!您就算是要打死婢妾,也該讓婢妾死個明白呀!」

  她今日委實倒了大楣。

  今晨起身時,便覺得身上不大舒服,懶洋洋的渾身無力。她只當自己是乏了,但到了午間仍是如此,便不覺有些惴惴難安起來,使人去請鹿孔來。這也正是叫她得意的一件事,鹿孔特地來了惠州為她保胎不提,如今更是供她隨叫隨到。

  她自個兒私下無人時想起,總忍不住發笑。

  等到丫鬟去請鹿孔,她便歪在榻上候著,間或瞧瞧自己的肚子,暗暗祈求老天爺這回一定要讓她生個兒子。

  可誰知,鹿孔沒來,宋氏倒來了。

  她心頭立時便有些不悅湧上來,但謝元茂不在,她一個為妾的,見了當家太太哪有能不行禮的。無奈之下,她被人攙著從榻上扶了起來,襝衽給宋氏心了一禮,一面想著,待謝元茂回來,她可得好好告告狀——宋氏這是趁著他不在府中,故意想要來折騰她呢!

  先前裝得那般識大體、大度,其實骨子裡焉能不嫉恨。

  陳氏自覺看透了宋氏,卻不防她行了禮還未站直身子,便聽得宋氏一聲令下:「來人,將陳姨娘給我捆起來!」

  她大驚失色,掙扎著喊叫起來:「太太,您這是做什麼?」

  「你倒不如問問自己做了什麼。」宋氏只丟下這麼一句話,便讓人將她給拖到了一邊跪著。

  芳竹幾個緊跟著就將陳氏屋子裡給翻了個底朝天。

  陳氏眼睜睜瞧著,看見一隻細瓷長頸的粉彩花瓶被「哐當」一聲給碰到地上摔碎了,情不自禁驚呼了一聲,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太太,六爺可馬上就該回來了!」

  下意識的,她出言恐嚇起了宋氏。

  宋氏聞言嗤笑了一聲,忽然罵道:「你跟著六爺來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與人私通,置六爺於何地,置謝家為何物?你與人有了首尾不提,還妄圖將這孽種栽贓到六爺頭上,你好大的膽子!」

  她頓時噤若寒蟬,嘴裡剩下的話語皆被堵在了喉嚨裡。

  就在這個時候,謝元茂衝了過來。

  陳氏尚來不及去想宋氏為何會猛地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來不及先發制人同謝元茂求救,便被宋氏搶了先機。此時此刻,陳氏恨毒了宋氏。她委屈地流著淚:「六爺,婢妾是什麼樣的人,難道您還不知道嗎?太太定是誤會婢妾了!」

  「誤會?你且瞧瞧地上那些東西,再來同我恬不知恥地說這話吧!」謝元茂急紅了眼睛,面目猙獰。

  在場的只有芳竹、芳珠幾個,並無旁人瞧見。

  陳氏哭聲微頓,並不依言往地上看,只口口聲聲哭訴道:「六爺,蒼天在上,您可不能冤枉婢妾呀……」

  謝元茂勃然:「你不敢看是不是?」說著話,他大步走到她跟前,驀地俯身拾起那隻荷包來,「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露骨的畫面驟然映入了陳氏的眼簾,她微怔,旋即痛哭流涕:「六爺,婢妾焉會有這樣的東西?這上頭亦沒有婢妾的名字,您如何就知道,這東西是婢妾的?」話畢,她揚著張梨花帶雨的臉望向宋氏,眼神直勾勾的,似嘲笑又似怨毒。

  她從未做過這樣的荷包,宋氏隨便尋一隻竟就想賴在她身上,門都沒有!

  面上淚水淋漓,沾到了嘴角傷口上,疼得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陳氏雙手被捆在背後,無法用手抹去淚水,此時更無人會拿了帕子來幫她拭淚,她只能硬生生受著。

  她抽泣著道:「婢妾知道自己身份低微,素日更是小心做人……婢妾一心向您,又怎麼會做出不知廉恥的事來?」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謝元茂卻氣急反笑:「嗤,照你的意思,這事是太太誣陷了你?」

  「婢妾不敢……」陳氏頂著一頭散髮,聽見他上了鉤,明白了自己的畫外音,原本正要鬆一口氣卻不料謝元茂這話竟是嗤笑著說的,她不由糊塗了,侷促不安起來。

  「你不敢?你還有臉說不敢!」謝元茂大發雷霆,疾言厲色道,「這信上的字跡是不是你的?」

  伴隨著話音,陳氏瞠目結舌地看著謝元茂從荷包裡拽出兩張摺疊在一塊的紙來。紙被丟到了她跟前,卻沒展開,陳氏哪裡能看得到裡頭寫的東西

  宋氏站在後頭注視著,見狀不由在心裡暗諷了謝元茂兩句,旋即讓人去將捆住陳氏手腕的繩子給解了。

  重獲自由的陳氏驚疑不定地探出手將紙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攤開,第一張上頭字跡潦草,寫的話粗俗露骨至極,簡直是不堪入目。信裡直呼她為瑾兒,語氣極為親昵。陳氏知道謝元茂還在盯著自己看,連忙慌慌張張地將紙給丟開去,「六爺,婢妾沒見過這東西……」

  「還有一封信!」謝元茂鐵青著一張臉,咬著牙說道。

  陳氏愈發忐忑不安,顫巍巍地伸出手將剩餘的那張紙也給撿了起來。

  只一眼,她便面色大變,猛然將這張紙貼近,幾乎要將眼珠子都黏在上頭一般,細細地看了起來。

  一路看到末尾,她像是見了鬼似的將這張紙飛快丟開去。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紙張的字跡,竟然同她的一模一樣!可她自己做過的事,她又怎麼會記錯,她分明從來也沒寫過這樣的東西給旁人!信上那什麼郎君,她更是連影子也不曾見過,又怎麼可能會寫出這樣一封信來!她當即膝行了兩步,跪在謝元茂腳邊,抱著他的腿哭訴道:「六爺,這不是婢妾寫的,不是呀!」

  謝元茂正在氣頭上,連抬頭看眼天色都覺得是一片綠油油,哪裡還願意聽她解釋。

  何況那字跡,他也認得,分明就是陳氏的無誤。先前陳氏曾說讚過他的字有風骨,又嘆自己的字寫得不好,他聽了就親自手把手教她習字。因而陳氏的字,不說寫得如何好,裡頭卻始終有那麼幾分似他的字。所以他一看便認定了這信就是陳氏所寫。
  
  「賤婦!那姦夫如今人在何處?」謝元茂叱喝道。

  陳氏心頭大亂,「六爺,婢妾腹中的孩子,是您的!是您的呀!這信是假的,這信中的男人也是假的呀——」

  謝元茂聽她不斷申辯,只覺怒不可遏:「你說是不說?」

  「六爺……」

  謝元茂抬腳,猛地將她踹開去,扭頭問宋氏:「東西是從哪裡找到的?」

  「就在陳姨娘的屋子裡藏著。」宋氏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直將謝元茂的面色都看得發黑了。

  謝元茂惱羞成怒,指著地上的陳氏暴跳如雷:「把這賤婦給我打殺了!」說完在原地轉圈,口口聲聲說著,「我要將那姦夫找出來千刀萬剮!」

  可信中的姦夫卻已不見蹤影,遍尋不著。

  謝元茂惱恨不已,便讓人去拷打陳氏。陳氏嘴硬,咬緊了牙關只說自己什麼也沒做過。她向來小心謹慎,焉會留下那般明顯的證據來害自己,這一切不過都是宋氏的計謀,她絕不會坦白!

  她想得好,只要自己不說,就一定沒有人知道。

  可誰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事瞞不住了。

  平素陳氏出門跟車的婆子,提供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線索。

  循著她的話,宋氏找到了一個可疑的人。

  這人姓丁,名昌,今年不過二十出頭,身強力壯,生得倒也英俊,只是家境十分貧寒,原先曾在外院做過雜役,平日裡挑水劈柴做些雜事,他也是……陳氏的車夫……

  三個月前,他暴斃在家中。

  宋氏方才知曉,為何自己先前沒能找到姦夫出來同陳氏對質。

  陳氏的手腳做的很乾淨,她先前只尋了三日,自是毫無線索。

  唯一能肯定的,不過是這世上,必然有個陳氏的姦夫存在,因而她索性先發制人,讓人仿了陳氏的筆跡寫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情信,當著謝元茂的面,審問了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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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
發表於 2017-4-19 01:03:57 |只看該作者
第283章 打殺

  只是就連宋氏也沒料到,謝元茂的脾氣竟變成了這般。她不由得想,大抵是因為他覺得失了臉面跟身為男人的尊嚴。

  事發後,謝元茂便一直處在焦躁不安的情緒中,時不時便揚言要將陳氏給打殺了。可過一會,他又會忍不住安靜下來,讓人先給陳氏送些吃喝之物去。見著宋氏,他面上總會下意識流露出幾分尷尬之色來,可轉瞬,他又會用怪異的眼神將宋氏上下細細打量一遍。

  這事是宋氏先發現的,證據也是宋氏先使人給尋出來的。他先前怒上心頭,一時只想著陳氏做了對不住自己的事,乃是個不知禮義廉恥的賤婦,宋氏說什麼都信,陳氏不管如何哭訴,他都只覺得心灰意冷,不能相信。

  然而幾日過去,他偶爾冷靜下來,便會忍不住想,陳氏是否真的做下了對不住自己的事,她腹中的孩子,又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陳氏一直牙關緊咬,什麼也不應,始終叫屈。

  謝元茂多聽了幾回,便免不了有些疑心起宋氏來。畢竟,陳氏有了身孕,又有大師曾斷言是男胎,宋氏身為正室嫉妒之下做出陷害她的事來,也並非全無可能。

  他來回反覆想了幾遍,覺得甚是有理,於是不管是陳氏也好,宋氏也罷,他都有些不敢再繼續相信。

  再找到姦夫給陳氏定罪之前,他也不敢真的將陳氏給打殺了。若現如今便將陳氏給殺了,結果最後卻發現原是自己誤會了她,該如何是好?

  可惜了她腹中的孩子呀……

  這般一想,謝元茂反倒是讓人暫時好好照料起了陳氏來,仍讓她住在原先的屋子裡,也派了個丫鬟伺候著吃喝。

  宋氏冷笑,由得他去。

  車夫丁昌的事一經發現,宋氏便讓人去給謝元茂遞了消息,讓他協同自己一道去盤問陳氏,這姦夫究竟是不是那丁昌。

  走在路上,謝元茂進一步退三步,頗有幾分近鄉情怯的意味。

  宋氏瞧著不覺暗暗失笑,譏諷自己當年有眼無珠,竟瞧上了這麼個蠢人。

  「六爺進還是不進?」她束手而立,淡淡問道。

  謝元茂瞪她一眼,並不說話,推開門,拔腳往裡頭大步流星地走去。

  聽見響動,臉上還印著五道紅痕的陳氏唬了一跳,惶惶回頭來看,見是他們,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下,張嘴就要哀哀地分辯自己是冤枉的。結果這回她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便被嚇得失了聲。

  謝元茂道:「那丁昌,可是你的姦夫?」

  陳氏聞言駭出一聲冷汗來,腹部更是一陣抽疼,差點叫她喊出聲來。她強自鎮定著,拚命搖頭道:「六爺,婢妾不認識什麼丁昌,真的不識得——六爺何必用姦夫二字來傷婢妾的心?」

  幾日下來,她神情憔悴,素面朝天,加之懷著身子,這會看起來倒委實有些可憐。

  「您若真不相信婢妾,那婢妾便死了算了!」

  陳氏面露絕望之色,猛地起身就要往牆上撞去,謝元茂大驚,下意識撲上前去將她給攔住了。

  「六爺……」陳氏埋頭在他胸前,痛哭起來。

  謝元茂想推開她,又怕她再做出自盡之舉,一時不忍放手,長長嘆了一聲。

  「不識得?」正當此時,屋子裡響起了宋氏的聲音,她徐徐說道,「可丁昌,都已坦白地交待了,陳姨娘還有什麼可瞞的?你說或不說,其實都已無所謂了。」

  話音剛落,陳氏霍然抬起頭來,瞠目結舌地看向她,不敢置信地道:「丁昌早就死了,他如何能交待!」

  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

  少頃,陳氏只見宋氏衝自己無聲地笑了笑,而後垂眸道:「陳姨娘,我同六爺進門後,可一個字也沒提丁昌死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陳氏聞言如遭雷擊,身子猛地一顫,方要張嘴又咬著了舌尖,鑽心得疼,她回過神來,慌忙攥住謝元茂的衣袖,急道:「六爺,婢妾是猜的,是猜的——」

  一股繡味霎時盈滿了她的口腔,她卻顧不得血沫子含在嘴裡,只拚命喚他:「六爺——」

  回應她的,卻是謝元茂狠狠一記推開了她。

  陳氏沒有防備,被他一把推在了地上,撞到了肚子,立時疼得撕心裂肺。

  謝元茂怒氣洶洶地盯著她,霍地高高抬起腿來,一下踢了過去,重重踹在了她的心口。力道之大,疼得陳氏差點背過氣去,莫說分辯的話了,此刻的她就連呼痛的呻吟都已無力發出。

  他踢了一下又一下,似乎絲毫不能解氣。每落下一腳,他便陰惻惻地問上一句:「你個賤婦,為何要這般做?為何?」

  陳氏無力躲避,只能一下下挨著。

  她覺得自己快要疼得暈過去了,可意識卻始終又清醒著。

  舌頭疼,肚子疼,渾身都疼。

  她想求饒,很想求饒,可她疼得連拚命從牙縫擠出來的話都顯得支離破碎,叫人根本聽不清楚。

  謝元茂的面目更加猙獰了,陰鬱得厲害,彷彿煉獄裡爬出來的厲鬼。

  宋氏倒吸了一口涼氣,眉頭緊蹙,不由自主喊了他一聲:「六爺,賞三尺白綾也就是了。」

  「賤婦當由我來誅!」謝元茂扭頭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神態扭曲,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斯文儒雅模樣,忽然不再理會陳氏,朝她走近,拖著她的手腕將她重重推出門去,「出去!」

  門扇在她眼前「哐當」合上,嚴嚴實實的。

  宋氏踉蹌著後退了數步,方才扶著廊下的柱子站穩了。

  屋子裡頭謝元茂的叱問聲仍不絕於耳,初冬的風拂過面頰,帶著不同於京都的濕冷,她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不貞不潔的婦人,自沒有活下去的路走行。更何況陳氏此舉,是為借種,一心準備污了謝家香火,謝元茂如何能不氣?因而他氣,他恨,宋氏皆能明白,可他方才的行徑,卻著實令宋氏嚇著了。

  她從知道陳氏有了身子的那一刻起,心中就想得再透徹不過。

  她不在乎謝元茂是不是被戴了綠帽子,也不在意陳氏是不是不守婦道、不知廉恥,但她決不會允許一個不知生父是誰的孩子,跟她的孩子冠一樣的姓,住在一個屋檐下。

  所以,陳氏肚子裡的孩子,留不得。

  陳氏其人,更留不得。

  可她卻從未想過,陳氏有可能會被謝元茂給活生生的打死……

  宋氏本以為事成後,自己會長舒一口氣,甚至於驕傲幾分,畢竟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殺伐果斷的舉措了。

  然而她解決了陳氏,卻彷彿同時也激發了謝元茂心底裡的陰暗跟瘋狂。

  她心裡此刻,便只剩下了驚詫。

  *****

  這天夜裡,陳氏便去了,一屍兩命。
  
  謝元茂一臉厭惡,讓人將陳氏用席子裹一裹,丟去亂葬崗便是。

  涼薄至此,宋氏都快分不清他究竟是氣得狠了,還是天性如此。到最後,還是她拿了銀子讓人買了口薄棺將陳氏送去安葬了。

  人既死了,那前程往事自就一筆勾銷,從此兩清。陳氏生前做過的事,當然也都隨著她的死而煙消雲散。

  謝元茂知道她還給陳氏置了棺材,冷笑連連,斥她是豬油蒙了心,連腦子也不清楚了,竟還給陳氏這麼個賤人買棺材,有這銀子也合該留著給謝家!

  宋氏聽得這話,不由譏笑他,明明是他帶了陳氏來惠州結果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捅出了簍子,她幫著收拾了,他如今竟還有臉同她發少爺脾氣。

  「六爺怎麼不想想,雖然只是個姨娘,那也是謝家九小姐的生母,如今人沒了,只一捲席子給裹了丟去亂葬崗,一旦傳出去,旁人會不會疑心會不會揣測?」宋氏拂袖,「我本是為了六爺的體面著想,既六爺不在意,就讓這事傳遍惠州的大街小巷罷了!」

  謝元茂渾身酒氣,聞言沉默了下來,罵罵咧咧的,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越過她走遠了。

  然後他就此一連醉了兩日,沒日沒夜的喝,醉得不省人事,幸而他還知提前裝病告了假,才沒有惹出旁的麻煩事來。

  第三日,宋氏已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惠州,謝元茂才從醉夢中恍恍惚惚地醒來,聽說宋氏明日就要啟程,不由傻了眼。

  他匆匆沐浴更衣,剃了鬍子梳了頭,面貌一新地去見宋氏,問她:「怎地明日就要走?」

  宋氏低頭看著本冊子,道:「六爺身體康健,左右留著也無事,是該回京了。」

  謝元茂沉默不語。

  「六爺這回本就只帶了一個陳姨娘來,如今陳姨娘去了,你身邊不能無人照料。」宋氏指了冊子上的一個名字給他看,「喏,妾身覺得這幾個都不錯,六爺挑一個收房?」

  謝元茂掃了一眼,有些意興闌珊。

  他慢吞吞地說道:「妾就是妾,都一樣。」

  「那六爺不若索性將這幾個都收了?」宋氏毫不在意地道。

  謝元茂突然就惱了,搶過冊子摔在了地上喝問:「你就一點也不在乎我納妾的事?」

  宋氏微笑:「六爺的酒怕是還沒醒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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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
發表於 2017-4-19 01:04:08 |只看該作者
第284章 疑心病

  「莫要顧左右而言他,你可是當真連一丁點也不在意?」大醉過後,身子乏力,謝元茂只不過摔了件東西,喝問了幾句便覺得身子有些疲憊,不由得喘了兩聲。

  宋氏見狀,一面俯身去撿起那本冊子,一面同他道:「六爺還是回去再多歇歇吧,瞧你這模樣,怕是還未清醒。」

  她同謝元茂的情分,便是將殘留的盡數拾起聚作一團,怕也不過指甲蓋那麼一小塊。經過惠州這一遭,宋氏愈發覺得自己對謝元茂沒了念想。何況她一早就想妥了,待到一雙兒女皆成了家,她就同謝元茂自請下堂,再無二話。待到那時,她便收拾了行囊,自回延陵老宅去,從此種種花品品香茗,日子愜意悠閒,似天下間最美好的事。

  這般一想,如今這寂寂度日,彷彿也就並不怎麼難捱了。

  所以,謝元茂納再多的美妾,她都全然不在意。況且,她當年便已經做下了惡婦之事,令謝元茂從那以後便再不能同旁的婦人生兒育女。謝家子男丁不興,正是要他們多多開枝散葉的時候,可她昔年想也未想,便央江嬤嬤動了手。

  時至今日,宋氏再次回憶起往事,不由暗暗嘆了一聲,低頭翻動冊子,提筆在方才勘定的幾個名字上畫了個圈。

  謝元茂站在那,嘴角翕動著,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半響過去了,他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就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方才那短短的片刻間,他心中翻過了幾個古怪的念頭。電光火石之際,他將自己將將就要說出口的話給咽了下去。

  他用醉酒之後的混沌大腦思量著,腳步虛浮地推門出去了。

  他這一走,宋氏這一個白天都未曾再見過他。到了暮色四合之時,他忽然又出現了。

  這一回,他瞧著倒似清醒了許多,邁出去的腳步也顯得有力得多了。

  緊閉著的門一推開,就帶進來一陣冷風,燈火明滅間,他面上帶著莫測的神色,問道:「陳氏那賤婦同人有了首尾,你是如何得知的?」酒意全消後,他漸漸的便想起了許多事來。

  宋氏才至惠州,知道陳氏有了身子,非但不惱,竟還特地吩咐鹿孔為陳氏把脈施針,幫她保住了腹中胎兒。

  他當時便覺古怪,可一心以為是宋氏為人寬厚大度,並沒有多想。可如今陳氏懷著孩子死了,他便覺得這事有些詭異。他日日跟陳氏見面,卻始終未曾發現過她的異狀,宋氏才來幾天,竟就懷疑上了陳氏與人私通,她是從何得知的?謝元茂的面色變得異常冷峻,恍若刀刻斧斫。

  宋氏瞥他一眼,泰然自若地道:「妾身不知,妾身不過只是猜疑罷了。」

  謝元茂眉頭一皺,追問道:「因何猜疑?」

  「六爺難道忘了嗎?這麼多年來,府裡那麼些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姨娘,哪一個懷上過身子?」宋氏語氣平穩,徐徐說道,「如今陳氏跟著您才來惠州多久?這就有了身子,妾身自然忍不住要疑心一番。」

  燈燭明亮的光線下,宋氏的聲音慢慢變得輕柔起來:「事情都過去了,六爺還是早些忘了吧。」

  謝元茂一把在她對面落座,眉心緊緊擰成一個川字,他沉吟:「合該將那賤婦挫骨揚灰,方能謝我心頭只恨,而今,不上不下,倒叫我寢食難安。」

  宋氏飛快抬眼看了他一下,只見燈下的男人,滿臉的憤懣,似豐沛的河水,要決堤而出。

  自那日瞧見過他踢打陳氏的景象後,宋氏如今不論怎麼看他,都會情不自禁地覺得他眉宇間滿是戾氣,面目猙獰。哪怕他高鼻鳳眼,清俊一如當年,她卻再不覺得他是當初的那人。

  「夜深了,六爺回去早些歇息吧,妾身明日一早便啟程離府。」宋氏「啪嗒」合上了手中的書冊,下起了逐客令。

  謝元茂緩緩站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走人,走至門邊時,他一手撐在門扉上,忽然扭頭來問她:「也不知是不是多喝了幾壇酒,我今日總覺精神不濟,不由得想起了江嬤嬤來,江嬤嬤當年做的那些個藥膳,不僅味道絕佳,功效也是一等一的,那時我一年到尾竟是連個噴嚏也不打。誰曾想如今卻成了這幅模樣……福柔,你那可還有江嬤嬤遺留下來的藥膳方子?」

  江嬤嬤離開京都回了延陵後,宋氏就再也沒有聽他提起過江嬤嬤,這會驟然聽聞,不由得蹙眉道:「哪有什麼方子,若是有,想必也只有原先在阿蠻身邊伺候的那個叫月白的丫頭有。」

  「月白?」謝元茂不知是誰。

  他連宋氏身邊來來往往的大丫鬟都沒幾個是能叫得出名字的,更不必說女兒房裡的。

  宋氏眉頭漸舒,道:「正是如今鹿大夫的娘子。」

  「哦,原來是她。」謝元茂仍沒什麼印象,想不出月白生得是何模樣,「那我索性去問問鹿大夫便是了。」

  宋氏聞言自是樂見其成,讓人送他出門:「六爺好走。」

  謝元茂頷首,邁開步子之前,環顧四周,不見芳珠,又問:「你那個身量頗高的新丫鬟呢?」

  「六爺什麼意思?」宋氏聽罷,面色微變。

  謝元茂訕訕一笑:「你想到哪裡去了!」話畢,並不再問,揚長而去。

  他快步走到庭院裡,站在中庭抬頭仰望星空,可頭頂上黑漆漆的一片,莫說明月,連星子也不見幾粒,只遙遠的角落裡似有寒光忽隱忽現。月黑風高夜……

  他靜靜站了一會,四顧茫然,彷彿還拿不定心中最後的主意。

  然則於紛雜的思緒間,他到底還是緊緊抓住了最粗的那條線。

  夜風一陣陣吹過,吹得樹上葉片簌簌作響,似有人在暗夜之中悄聲說著凡人聽不明白的話。

  謝元茂身上的衣裳亦被吹得獵獵作響。

  今夜的風,真大,比他到惠州後的任何一場風,都要顯得更加來勢洶洶,夾雜著凜冬將至的寒意,直往人骨頭縫隙裡鑽……

  他伸手攏了攏衣襟,昂首往外院去見夜訪鹿孔。

  時辰已然不早,外院裡沒有燈火喧囂之景,反倒是一片肅靜,只有零星幾盞燈影映照在窗上。

  謝元茂徑直朝著鹿孔住的屋子而去。

  鹿孔屋子裡的燈,還亮著,他還未歇下。謝元茂上前叩門,「篤篤篤」,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叩了不多不少整三下。最後一個音消失在耳邊時,裡頭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下一刻門開了,鹿孔手中捧著一卷書,一手擱在門上,從裡頭探出個腦袋來,驚訝地道:「六爺您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

  說著他忙將門拉得更開些,退開些邀謝元茂入內說話。

  謝元茂就笑著邁過了門檻,走進了裡頭。

  鹿孔是特地從京都來的大夫,自不能同冬至幾個一般擠在一塊住,因而他單獨有間廂房安置,又因他要潛心問醫,所以這間廂房周圍,並無雜人,十分清淨。

  「六爺可是有哪裡不適?」鹿孔擱下了手中書卷,問起謝元茂來。

  謝元茂笑著搖了搖頭,看一眼他擱下的書卷,問道:「這本醫書瞧著倒像是古籍。」

  鹿孔露出慚愧之色來:「這書正是原先小姐購得,贈了在下的。」

  「無妨無妨,原就是應該的,那丫頭又哪裡缺了這點子銀子。」謝元茂面上笑著,笑意看似寵溺,可語氣裡卻帶了些莫名其妙的酸味,「瞧鹿大夫的樣子,莫非遇到了什麼疑難雜症?」

  鹿孔愈加慚愧,暗道自己一臉的憂心忡忡難道都已經藏不住了嗎?

  他點了點頭:「六爺慧眼如炬。」

  燕嫻的病情,他眼下還沒有什麼好的想法,如何能不愁。

  謝元茂屈指叩桌,氣息微亂:「鹿大夫手裡可有江嬤嬤的藥膳方子?」

  「哦?藥膳方子?」鹿孔目光迷離,想了一陣,「方子我手中倒有一些,但同江嬤嬤的,恐怕不一定相同。不知六爺問起這個,是為了何事?」

  謝元茂低頭,眸中寒光一閃,而後緩緩道:「可否勞煩鹿大夫取來於我一觀?」

  鹿孔微愣,「六爺稍候片刻。」

  藥箱擱在床邊,他起身筆直走了過去,背對著謝元茂打開箱子找起他想看的現成藥膳方子來。

  謝元茂亦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提起桌上的茶壺,打開蓋子。隨即他又從身上取出一包桑皮紙包著的東西來,打開來一看,裡頭是一堆粉末。他盡數倒進了茶壺裡,重新蓋上蓋子,左右搖晃。隨後他取了倒扣的茶盅,沏了一盅。

  「六爺請看。」鹿孔「啪嗒」合上了藥箱,抓著幾張紙快步走了過來。

  謝元茂接了,另一手舉起茶盅遞給他:「鹿大夫吃杯茶吧。」

  茶盅已遞到跟前,鹿孔不敢不接,然而他伸出手正要接,謝元茂卻又縮了回去,問道:「鹿大夫手裡可有無色無味的迷藥?我聽說這外頭的蒙汗藥下得多了,便有股味道,會叫人嗅出來可是真的?」

  這種東西,他跟月白二人在家中時,時常胡亂鼓搗,還真鼓搗出不少。

  鹿孔脫口道:「自然是真的,外頭的藥焉能同特製的相較。」

  「哦?」謝元茂一臉好奇,「身邊可有,可能看上一看?」

  鹿孔索性去將整個藥箱都搬了過來,從裡頭翻出一隻小小的瓷瓶裡,「這裡頭裝著的便是。原本乃是為了研製夜不能寐而吃的藥,誰知一個不慎倒研製出了厲害的蒙汗藥。」

  謝元茂連忙將手裡的茶盅塞給他,反手搶過瓶子。

  鹿孔覺得他有些古怪,一時卻又說不上來,只得低頭去吃茶,結果一嗅:「茶中有蒙汗藥!」

  話音未落,他只覺後腰處被樣東西給頂住了。

  「鹿大夫快些喝了吧,也免得刀劍無眼,傷著了你。」謝元茂聲音陰森,雙目泛著血絲。

  鹿孔傻了眼:「……六爺?」

  「喝了!」

  說話間,頂在他後腰處的尖刀似頂得更近了些,幾乎要穿透他的衣裳。柔弱書生鹿大夫,被嚇糊塗了,舉杯便一飲而盡。蒙汗藥下得多,沒過一會他便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站在原地的謝元茂鬆開了手,他方才順手從桌上抄起偽裝成刀子的狼毫筆「啪」落在了鹿孔身上。

  他木著臉撿起醫書來,翻了幾頁,啐道:「我女兒的銀子也是我的!你也配讓她買了醫書來贈?這樣一本古籍得多少銀子,白白都浪費了!」他似越說越氣,深覺是自己的銀錢被敗了,「那賤婦嫁我為妻,心卻不在我身上,拿著大筆銀子,也不知都養了哪個臭男人!連女兒都被她給教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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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發表於 2017-4-19 01:04:30 |只看該作者
第285章 陰毒

  將書頁一扯,他一連撕了幾張,方才覺得心頭鬱氣消散了些。

  茶中被他倒了一大包的蒙汗藥,味道沖鼻,哪怕是頭牛,這會也該被藥倒了,更何況鹿孔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

  待到他將昏迷中的鹿孔藏於床底,謝元茂三兩下將桌上傾出來的茶水給抹去,又把那被自己給撕下來的幾張書頁給揉作了一團握著手中,吹滅了屋子裡的燈,摸黑出了門,往外頭去。

  屋外的天似乎黑得愈加黏稠厚重,風也似乎愈發地寒了。

  謝元茂束手緩步而行,這回倒是回房歇息去了。不過這一夜,他睜著眼盯著床柱上掛著的銅鉤,始終未曾闔眼。當第一縷白光透過窗欞縫隙鑽到屋子來時,他便坐起身來,將身上被子一掀,也不喚人,自去箱籠裡翻衣裳,翻出一件象牙色素面杭綢直綴就往身上套。

  穿戴妥當,他推門而出,迎著清晨稀薄的霧氣大步邁開。

  這時,天邊不過只有些隱隱發白,時辰還早得很,府中諸人皆還未起身,謝元茂平素也從未這般早起來過。他一個人也不帶,直接就往廚房去。廚房裡的活計寅時就要開工,此刻已是人來人往,一片熱火朝天。

  廚娘正一手叉著腰,一手抓著把鍋鏟敲著洗菜丫鬟的頭,斥道:「白吃了這般大,竟連幾株菜也洗不乾淨,看我回頭不稟了太太將你給打發出去!」

  惠州的宅子小,人手也不多,廚娘又兼著採買管事的名號,因而在下人跟前,還算是頗有威望。她也漸漸喜歡上了四處找茬,逮著人就願意訓斥一頓。一大早的,她也並不覺得罵人晦氣,反倒是越說嗓門越大,越是滔滔不絕。

  謝元茂走到門邊時,她猶自說的難以住口,罵到痛快處,她昂著下巴扭頭哼了一聲,驀地瞧見謝元茂就站在廚房門口,頓時唬了一大跳,只以為是自己眼花給瞧錯了,連忙放下叉腰的手,轉而揉起眼睛來:「六爺?」

  「果真是六爺!」仔仔細細看了幾眼,她才敢肯定原來自己並沒有看錯,這人的確就是謝元茂無誤,當下又是激動又是緊張,連手也不知該往哪裡放了,「您有什麼事,打發個人來同奴婢說便是了,哪裡還需要您自個兒跑一趟!」廚娘四顧一番,驚訝地發現謝元茂是孤身一人來的。

  屋外的天色依舊處在晦暗不明中,連帶著謝元茂面上的神色也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楚。

  他說:「我來瞧瞧。」

  廚娘一下呆住,半響才回過神來,「您瞧,您隨意地瞧。」

  廚房裡油煙遍布,哪是男人能待的地方。但既然謝元茂都說了他是來瞧瞧的,那她自然也攔不住。

  說完這話後,廚娘圓胖的面上笑意便不曾間斷過,將手中鍋鏟往灶上一擱,安撫地拍了拍那挨罵的丫鬟,將人趕去外頭繼續洗菜了。然後,她殷切地朝謝元茂笑著,引他走進裡頭。

  謝元茂打量了一眼廚房,忽然問道:「太太那邊,今日的晨食都做了些什麼?」

  廚娘連忙指了灶上熬著的一鍋粥道:「奴婢聽說太太喜歡喝粥,因而昨兒個晚上便讓人用文火熬著了,熬得久一些,珍珠米酥爛軟糯,入口香甜,晨起吃上一碗也能暖胃。」

  她說得頭頭是道,謝元茂卻顯見得是心不在焉的。

  他微微頷首,拔腳就往火灶靠近,吩咐廚娘道:「掀開來我看看。」

  「……是。」廚娘狐疑著,依言將鍋蓋給揭開了。熱氣霎時從鍋中如雲似霧般地湧了出來,糊了人的雙目。等到廚娘將鍋蓋擱在一旁回過頭來,只見謝元茂已不知上哪抓了一柄勺子低頭舀著粥細看。

  廚娘生怕他不滿,笑得一張胖臉都僵了也不敢鬆懈一分。

  謝元茂舀了一勺復一勺,終於道:「不錯,正是太太喜歡的粥。」

  「這便好,這便好了。」廚娘長鬆了一口氣。聽說太太那邊手頭極為闊綽,再加上太太吃了這頓在晨食便準備離開惠州,臨行之前,興許一高興就會打賞她一錠銀子也說不準。

  謝元茂看她一眼,丟開了勺子笑道:「回頭有賞。」

  廚娘忙不迭開始感恩戴德。

  謝元茂四處兜了一圈,將各色吃食都打開來看了幾眼,方道:「不錯,很是不錯,回頭重重有賞。」

  加上重重二字,廚娘聽得嘴都快笑得合不攏,一心只等著賞錢到手好回頭置身新衣穿穿。正高興著,她又聽到謝元茂道:「太太今日要出門,隨行之人的晨食亦馬虎不得,得養足了精神方才能有力氣趕路,可千萬不得含糊。」

  下人的人今晨要吃的東西,他也都一一瞧了。廚娘剛才還覺得古怪,如今聽到這句話卻不由恍然大悟,原是在擔心太太的扈從們吃的不好,上路後沒有精力。她立即再三保證。

  謝元茂這才似滿意了,出了廚房。

  「六爺慢走!」廚娘在他後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惠州初冬的天氣遠不如京都的冷,但也已有了冬天跡象,漸漸寒意四溢,日頭也升得晚一些,黑夜愈發漫長。

  等到天色徹底大亮後,廚房裡的一應吃食,就被人分別送了出去。

  熱氣騰騰的晨食一一被擺在桌上,花樣並不繁多,但勝在廚娘手藝好,味道很是不錯,眾人就都用了不少,個個吃得肚腹圓圓方才止了筷。尤其是幾個隨宋氏同來的刀客,更是老實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恨不能端起鍋子來吃。

  再過一會,他們就要出發了。此去路途慢慢不提,他們距離到達惠州也沒過幾日,來去之間間隔得緊,難免有些疲憊。

  宋氏則是因為馬上就要回京,心情愉悅,不覺就也多用了小半碗的粥。

  行囊是前一日就已經收拾妥當的,過會搬到馬車上安置妥當,他們就可以出發。

  可時至巳正,將將就要近午時了,謝宅裡卻還是一片靜悄悄的。

  打衚衕裡進去,謝家正門口守門的兩個小廝耷拉著腦袋靠在牆根上,身子軟塌塌的,沒半點精神,似是睡熟了。再往裡,只見沿途之中一片寂寥,竟是無一人走動。走過垂花門,便見一邊一個婆子歪在地上,其中一個痴痴的,連口涎都流到了領子上。初冬的寒風一陣陣吹過,吹得謝宅里一片蕭索,除了樹上葉子簌簌作響之外,竟是連一點人聲也沒。

  廚房裡,灶下的火已經熄了,灰燼已冷,呈現出一種蒼白又虛浮的顏色,被火鉗推到了一旁。

  廚娘坐在小木桌前,趴在那,一動不動。

  門外不遠處,洗著油膩膩碗碟的丫鬟整個栽進了水盆裡,衣衫濕了大半,可她雙目緊閉,彷彿根本不知此事,維持著跌倒的動作並不挪動一分。

  天空上忽然積聚起了一團團的烏雲,響起了幾聲悶雷。

  一場大雨,似乎已經迫在眉睫。

  然而天色未明時便已經洗淨晾上的衣裳還在風中搖曳著,無人來收。

  不多時,豆大的雨珠便「劈哩啪啦」地落了下來,空氣驟冷,街上行人盡數散開去,很快就只剩下了空蕩蕩的一條青石板路。

  謝宅裡亦寂靜得像一座墳塋。

  忽然,大雨中出現了一個人影。他漸漸走得近了,自傘下露出張臉來,赫然便是謝元茂。

  他打著刷了桐油的紙傘,筆直朝著廡廊而去。

  瓢潑大雨間,他猛地像足了一柄刀,劈開了雨幕,鋒利、直接、目的明確。

  少頃,他站在一間屋子門前,將濕淋淋的雨傘丟在歪在門邊緊閉雙目的芳竹身上。

  芳竹的手還攥著一角竹青色的簾子,軟軟地垂在那。

  簾子一角從她掌中被抽了出來,謝元茂抬腳入內,右手處寒光一閃,他似是想起了一件事,驀地轉過身去,俯身抬手,往芳竹脖子上重重一劃。鮮血立時噴薄而出,謝元茂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頭一回殺人,他還是有些怕的。

  他沉著臉顫巍巍地將匕首在芳竹的衣裳上拭了拭,旋即直起腰來,繼續扭頭往裡頭走去,腳步微微有些踉蹌起來。

  他從來不是個膽大的人,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莫名的,看著手指尖尖上沾著的那一抹血紅,他胸腔裡的那顆心又「怦怦」跳得猶如擂鼓。

  恐懼混雜著興奮,像頭一回服用五石散時的滋味。

  他垂著手,深吸一口氣。

  屋子裡亦是靜悄悄的,他並沒有立即去找宋氏,而是搜羅起了那個叫芳珠的丫鬟——

  找到了!

  芳珠摔在了地上,腦袋朝下,手還往前伸著,可見暈過去之前,曾經努力掙扎過一番。

  謝元茂在她身旁蹲下身來,幽幽道:「可惜了,中了鹿大夫的藥,掙扎也不過是白白浪費力氣。」話畢,他將芳珠給翻了個身,抬手就往她心口捅了下去。

  忽然,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唬了一跳,慌張地伸手要去掰開,正巧瞥見芳珠瞪著眼睛望著自己,嘴角湧出些微血沫子來。他慌得六神無主,只拚命往她身上扎去。

  也不知扎了幾刀,那隻手方才無力地鬆開了。

  謝元茂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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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4:40 |只看該作者
第286章 失控

  額上冷汗更像是淙淙流水,直沿著他高挺的鼻樑往下墜。

  他重重喘著,用雙掌撐著地面,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又彎腰將刀子給拔了出來,提著血淋淋的刀又去尋宋氏。

  臨窗的榻上宋氏歪著頭倒在上面,一隻手垂在外側,似柔若無骨,隨著謝元茂的一撥晃蕩了幾下,重重磕了一記。然而饒是如此,她依舊沒有絲毫要醒轉的跡象。

  謝元茂後退兩步,在黃花梨木圓桌一旁坐下,將沾著血的刀子擱在了桌上,伸手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一盞冷茶下去,他原先帶著幾分紊亂的呼吸聲就重歸了平靜。殺一個人是殺,殺兩個人也是殺,殺人跟殺雞殺魚,麻木之後,彷彿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他徹夜未眠,泛著血絲的眼中流露出一種駭人的戾氣。一如那日他知道了陳氏腹中孩子並非是自己的時,那突然騰起的暴虐之意。

  他的憤怒,甚至無法用言語來表述。沒有人在經歷過背叛之後,還能一如往常地活下去。

  在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這麼多年來,於宋氏而言,他也是背叛了她的。宋氏可恨他?他想,該是恨的。這件事他分明許多年前就已經知曉,只是卻一直不願意去相信。他猶記得當年宋氏將髮簪拋擲於地時滿臉冰冷的模樣,她說的話,他卻有些記不大清。然則左不過是「至死方休」,抑或是「不死不休」,不過都是一個意思。

  他直到陳氏哀哀撲在自己腳下求饒之際,方醒悟過來。

  茶盞「哐當」一聲被扣在了桌上,幾滴殘留的茶水在光潔的桌面上蜿蜒而去。

  他站起身,提著茶壺,聽著裡頭的茶水因為他在行走而發出的晃蕩聲響,重新回到了宋氏身旁。

  廚房那麼些東西裡,吃食也罷,油鹽醬醋也好,他皆下了從鹿孔那搶來的藥。飯是人人都要吃的,只要他自己不吃便是了。鹿孔的藥無色無味,藥效奇佳,原本只用作安神助眠所用,委實不可思議。

  不過他有話要同宋氏說,便只在她吃的粥裡下了極少的一點。

  他俯首定定看了兩眼宋氏,驀地將手中茶壺拎得高高的,已經冷了的茶水霎時自壺嘴裡傾瀉而出,兜頭澆了宋氏一臉。

  天氣日冷,惠州又不似京都,屋子裡並無地龍,因而外頭暴雨如注,屋子裡便也跟著冷了下來。

  這茶他方才吃了一盞,只覺涼意沁人心脾,這會整壺都倒到了宋氏頭上,如何能不冷。

  果然,宋氏原本一動不動的身子猛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蜷縮起來。

  謝元茂喊道:「福柔。」

  聲音裡帶著某種近乎猙獰的凜冽。

  蜷在榻上的婦人恍若未聞,並沒有就此將緊閉的雙目給睜開。謝元茂遂揚手「啪」的一聲打了一巴掌下去,「該醒了!」

  宋氏仍未醒來,他皺眉,又扇了一巴掌過去,榻上婦人身形一震,一下睜開了眼睛,正對著他泛著血絲的雙目。

  「可算是醒了。」謝元茂慢吞吞地將手放下,毫不掩飾自己方才對她做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原不該對個婦道人家動手,可婦人也是人,為何動不得手?謝元茂直覺得自己那麼些年的書都將人給讀壞了,書上的道理,皆是屁話!

  宋氏猝然間睜開眼醒來,腦中仍是一片混沌,一時間弄不清楚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面上火辣辣的痛,她下意識伸手去撫,觸手濕冷,不由愕然,怔怔地問道:「什麼時辰了?」

  「巳正了。」謝元茂若有所指地說道,「你要走,眼下怕是走不了。」

  宋氏聽到現下已是巳正時分,胸口一起一伏,面色微變,突然間清醒了許多。

  「芳竹,芳珠呢?」她眼尖地瞧見謝元茂象牙色的直綴上沾著幾抹雪中臘梅似的紅點,眼皮一跳。

  謝元茂垂著的手一緊,霍然將右手還拎著的茶壺給擲在了地上,碎瓷滿地,他眼角也沒動一下,只追著宋氏問:「你那時究竟是如何肯定陳氏腹中懷著的孩子,不是我的?」

  宋氏面上濕冷黏膩,渾身不舒服,這會只想喚了芳竹來為自己更衣梳洗,懶得同他說話,「六爺這話昨日才問過,難不成六爺就忘了?妾身只是猜的而已,從未肯定過。」

  說完,她揚聲高喊:「芳竹!」

  可她一連喊了幾聲,卻無人回應。

  忽然,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謝元茂逼近,恨聲道:「猜的?好一個猜的!你是知道我無法讓她懷孕,所以才知道她有了姦夫是不是?」

  宋氏面色一白,拼盡全力用力一掙,推搡著謝元茂從榻上滾到了地上。

  她意識雖清醒了,身體卻還有些虛弱無力。

  好在謝元茂沒有防備,陡然間被她推得幾乎摔了個趔趄,他頓時怒不可遏:「惡婦!」

  宋氏覷見他的神色,身子一僵,連忙拔高了音量拚命喊了起來:「芳珠——芳珠——」她伏在地上,一抬頭,猛地瞧見遠處有隻手,邊上全是濺開的血,口中呼喊聲立時戛然而止,只覺眼前發黑。

  「大夫說我今日會變成這般,多半是因為曾長久吃了些不該吃的東西。我翻來覆去想了又想,只可能是江嬤嬤的藥膳有問題。我素日並不曾吃過奇怪的東西,相生相剋的食物那麼多,府裡的廚子卻也多少略知一二,尋常不敢端了相剋之物上來。江嬤嬤卻不同,她若一早得了你的吩咐,想必給我的那些藥膳,就皆是害我的東西了!」謝元茂越說越覺得一陣火燎之意直上心頭,「多年來,我一直對你心懷愧疚,處處忍氣吞聲,你倒好,竟敢對我下如此毒手!」

  宋氏的思緒還沉浸在那隻沾血的手上,面露倉惶,他的話彷彿風吹過耳,根本沒有叫她聽進心裡去。

  謝元茂氣得跳腳:「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麼做!」

  他只怕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正妻竟然會在暗地裡對自己做出這種事來。她不願意再給他生兒育女,這天下多的是!憑什麼,她憑什麼干涉旁的女人為他誕下子嗣延續香火?

  「……你殺了她們?」宋氏終於轉過頭來,身上穿著的寶藍色通袖襖襯得她面如霜雪。她聲音放得極輕,近乎耳語,滿眼的不敢置信。

  謝元茂叫罵中卻聽見了,當下噤了聲,旋即看著她惡狠狠地道:「不是我殺的!」

  明明就是他做的,可當著她的面,他偏生就是不想承認。

  宋氏面露惶恐,駭極而道:「你瘋了……」

  謝元茂怒道:「你才真真是瘋了!你個心狠手辣的惡婦、賤婦、賊婦!」罵著罵著,他心底裡壓抑著的暴怒就猶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嘩嘩」洩了出來,「昔年你就想同我和離是不是?你那兄長千里迢迢趕來握拳便打,我念著你從不還手!可天知道你這賤婦同你哥哥不清不白,暗地裡背著我都做過些什麼齷齪事!你父母早亡,他一人將你帶大,又嬌寵至此,怎會捨得讓你嫁給我?只怕是故意拿了我做幌子,藉此來蒙蔽世人吧!」

  齷齪又骯髒的話一句句流水一般從他嘴裡冒了出來。

  聽他辱及父母跟兄長,她如何還能忍,一時連他殺了人也忘了,爬起來撲上去就要打他。

  謝元茂見狀更是譏笑起來:「怕是被我說中了這才惱羞成怒吧,你個不知廉恥的潑婦,也配做我的正妻?」

  經過陳氏一事,他恍然大悟,這世上的婦人皆不可相信,母親也罷,正妻女兒都一樣!

  「你將手裡的嫁妝鋪子田地都交給我,我就不計前嫌繼續讓你做這謝六太太,若不然,我便將你同你哥哥的事說出去!」謝元茂擒住她的手,「如今想來只怕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冤大頭,你那兒子女兒同你哥哥倒比同我還親,莫不是都是他的種?」

  宋氏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咬牙切齒地道:「你委實是瘋了,竟連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謝元茂嗤笑了聲,忽然鬆了手摘下腰間一枚荷包,打開口子就朝著宋氏的眼睛撒了過去。

  宋氏避無可避,被潑了個正著。

  她下意識用手去摸,卻不防手上之前在面上沾了茶水,如今一觸,雙目登時灼痛無比。

  「等你瞎了眼,說不出話,走不了路時……你就只能乖乖地將東西都交出來……」謝元茂望著只殘留了一點生石灰的荷包,古怪地笑了起來,「到那時,你也就只能留在我身邊了……」

  婦人不可信,貌美聰慧大方溫柔的皆不可信。

  但又瞎又啞又癱的婦人,定然是可信的。

  他眼睜睜看著宋氏因為疼痛而哀嚎著,自去桌上取匕首來。

  誰知他才剛一轉身,膝蓋忽然一陣劇痛,「嘭」一聲摔在了地上,額頭正巧磕到了桌角,頓時頭破血流,血糊住了眼睛,他朦朦朧朧瞧見有個渾身黑衣,蒙著面的人將宋氏從他眼前給帶走了……

  他掙扎著要去阻,膝上卻鑽心得疼,抬頭一看,只見一把飛刀將他的膝蓋戳了個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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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4:51 |只看該作者
第287章 驚魂

  滾燙的血淙淙冒出,轉瞬便將他的褲管給浸得一片通紅。他慘叫了聲,拚命用手去捂,可仍有一股又一股的血從他的指縫裡滲透出來,淌在了地上。他駭極,又在為宋氏被人救走的事煩躁,狼狽之中竟是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他倒在地上,膝上傷口劇痛不止。

  外間地上亦躺著一個人,渾身浴血的芳珠早早沒了聲息,眼睛卻還睜著,似在望著內室裡兇手。

  房門洞開著,芳竹倒在地上,身前衣衫上被血給浸得濕透。

  台階之下,則空無一人。

  正房的角落裡七零八落地歪著幾個昏睡中的人,一副好夢正酣的模樣,誰也不知道方才那短短的片刻裡,都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畫面一直維持到暮色四合,晚風漸起時,方才變了。

  最早醒來的,是廚房門前那個洗著碗碟的小丫頭。廚娘不喜她,故意尋了由頭說不給她飯吃,要將她給餓上一日。可她前一日其實也被餓了一整天,連走路都打著飄。廚房裡燒火的婆子見狀有些於心不忍,悄悄偷了點吃的給她,卻也不敢多拿,生怕叫廚娘給發現了。

  所以這會藥效漸去,她頭一個就醒了過來。

  她仰面倒在油膩膩的水盆中,身下碗碟筷子堆得滿滿的。她一動,就發出一陣「叮鈴啷」的聲響,唬了她一跳,慌慌張張地從水盆裡翻出身來,癱坐在了一旁的地上。

  深深喘了幾口氣,她才終於有些清醒了過來,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廚房方向看去。然而入目之處一片漆黑,竟是連丁點光亮也無。她愣了愣,飛快地扭頭看自己身前的那盆子依舊髒著的碗筷,訥訥自言自語起來:「這天,何時黑的,我怎麼連一點也不知.......」

  夜幕下。四處寂寂,她雖在自語,聲音聽起來卻也不小。

  她再次被嚇住,驀地伸手拍了自己大腿一下。「哎喲」一聲後緊張兮兮地道:「不是夢!」

  可既然不是夢,為何她上午坐在這洗的碗,洗到如今天都黑了,也沒能洗完?她百思不得其解,戰戰兢兢地將自己袖上衣擺上的水給擰去,以手撐地爬起來開始往廚房走去。

  廚房無人點燈,此刻隱在黑暗中,像一頭大張著嘴巴的野獸。

  就著頭頂上稀疏的星光,小丫鬟一路摸索著走到了廚房門口。門是開著的,裡頭更黑。她站在門口根本什麼也看不清楚。天都黑了,廚房的門按理早就應該被鎖上了才是,這會卻依舊敞開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一陣風吹過,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倚在門邊哆哆嗦嗦的不敢入內。嘴角翕動著。她貓似地輕聲叫喚起來:「方媽媽?」

  寥寥三個字一下子就如泥牛入海,被黑暗吞沒了,全無回應。

  她抖像是篩糠,一雙手更是哆嗦得連門框都快扶不住了。

  周圍寂靜得駭人,她恍恍惚惚想起自己方才醒來時,是跌在水盆裡的,身上的衣裳跟頭髮都濕了泰半。難不成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嗎?這般想著,眼淚水忽然年就從她的眼眶裡撲簌簌滾落下來,她墊起腳,極目望去,卻見闔府都籠在夜色之中。同跟往常燈火通明的模樣截然不同,不由面帶絕望之色「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身子抖得更加厲害。

  這裡八成便是陰間了.......

  她捂著臉哇哇大哭,嘟噥著牛頭馬面。千萬不要出現。

  就在這個時候,黑漆漆的廚房裡忽然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她身子一僵,拔腳就逃,慌不擇路,也不知撞到了何物,摔了個四仰八叉,爬不起來了。

  與此同時,廚房裡,廚娘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左邊臉頰上還沾著冷了的菜汁。發覺眼前一片漆黑,她還當是自己閉著眼睛,拚命將眼睛瞪大了去看。

  「哎呀!我怎地瞧不見東西了?」看了半響,眼中也只看到些朦朧的輪廓,所見之處仍是一片的黑,廚娘慌了神,失聲喊叫起來。

  這一喊,廚房角落裡也緩緩有人甦醒了過來。

  很快,謝宅各處昏睡了一日的僕婦們,亦在夜色下三三兩兩地睜開了眼,各自用茫然的神色打量著這一片他們不知何時降下的夜幕。一群人聚在一塊竊竊交談著,越說越覺心驚,竟是無人知道發生了何事。

  有膽小的就嚇得面色發白,連路也不會走了。

  膽大的倒不怕,只越想越覺得事情有些古怪。

  風聲漸漸變得凜冽,青磚地面上猶自濕漉漉的,瞧這模樣先前分明下過一陣大雨。小徑兩旁的秋日殘菊花瓣凋零,在大雨中急墜,落了一地。

  忽然,有聲凄厲的慘叫聲劃破了漫漫黑夜——

  「殺人了——」

  這一聲喊得極為尖利可怖,聽見聲響的眾人心中不由得頓生警覺,急急夥同諸人一塊往尖叫聲傳來之處趕去。

  眾人越走越覺心驚肉跳,此行的目的地,似乎是正房?

  越過小徑,走過月洞門,有人忽然低聲疑道:「太太是不是今晨走的?」

  一群人聞言皆愣了愣,半響方才有人道:「誰知道如今是不是已經翻了一夜過去。」

  眼下是什麼時辰,是幾月初幾,都無人敢揚言出聲肯定下來。

  尖叫聲不絕於耳,喊到最後那人的嗓子似乎都啞了,聽起來就像是貓爪在門板上拚命撓著一般,叫人心裡發毛。眾人的腳步聲反倒是愈加快了起來,什麼也顧不得了,衝過去一瞧,果然是正房。

  夜色下,檐下沒有點燈,只藉著毛乎乎的月亮跟零散的星子光亮,這行人只能瞧見有間屋子前似有兩個朦朦朧朧的身影,其中一個矮些,瘋了似的喊叫著,另一個靠在牆上,卻一動也不動。

  有個婆子聽得怕極,忙頓足道:「糟糟。還不快去點燈!」

  此言一出,才有人發現,他們這一路可謂是摸黑來的,當下驚出一身冷汗來。自有膽大的匆匆去各處點燈。

  須臾過後,燈火喧囂,眾人才似是重新活過來一般,長舒了一口氣。

  然這口氣尚且未能舒到底,就又被提了起來,紅的白的,尖叫著的不動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暴露在了眾人眼前。

  有那眼尖的自然也立即便認了出來,那渾身是血,斷了氣的人正是宋氏身邊的芳竹。不禁詫異又害怕地喊出聲來:「芳竹在這,那太太豈不是也還沒走?」

  芳竹是宋氏身邊的大丫鬟,宋氏在哪,她就該在哪,若宋氏已經離開惠州啟程上路。她又怎麼還可能在這?

  明亮的燈光下,響起了一陣陣的抽氣聲。

  「六爺呢?太太呢?」

  都鬧成了這樣,早該出來主事了才是,怎麼會連半點聲息也無?

  一陣不詳的預感齊齊湧上了眾人心頭,正房裡霎時人仰馬翻,亂作了一團。

  有人去捂那嚇糊塗了不停尖叫的丫鬟的嘴,先將人給帶了下去。有人立即四處去尋起謝元茂跟宋氏來。

  謝宅裡清醒著的人,都動作了起來。

  宋氏屋子的房門原就是大開著的,遂有人在門口壯著膽子喊了幾聲,裡頭卻黑魆魆的,無人回應。

  「是不是該先去報了官?興許那賊人還在府裡躲著呢!」

  話音未落,就響起了反對之聲:「咱們家老爺就是官。這報什麼官!」大戶人家裡頭處處陰私,誰知這丫鬟死在這,到底是被誰給殺了她的,沒等到主子發話之前,誰好去報官?

  眾人就熄了心思。提著燈籠戰戰兢兢地自行走進了開著房門的屋子裡。

  燈火照耀之處,一個身形高大身著翠綠色比甲的丫鬟大睜著雙目躺在血泊裡。

  「啊——」

  來人將燈籠一丟,嚇得屁滾尿流,踉踉蹌蹌衝出了門去:「還有個死人!」

  夜風驟然刺骨冰寒。

  三兩個膽大的人重新提燈入內,照見芳珠的屍體,皆嚇得腦門一冷,直冷得生疼,咬著牙方才有勇氣繼續往裡頭走。

  「六爺?太太?」喊著話,光明之處,驀然現出另一個人來:「找著六爺了!六爺還活著,還有氣!」

  頃刻間,闔府嘩然。

  六爺也遇襲了!

  然而真正叫眾人害怕的,卻是宋氏身邊得力的兩個丫鬟都丟了命,她自己更是失蹤無影.....

  謝元茂倒還有一口熱氣在,立即便有人去外院尋鹿孔鹿大夫來為他療傷。可人去了一瞧,哪裡還有鹿孔的人影沒有法子,又耽擱不得,謝元茂身邊的幾個小廝就出門請大夫去。

  好在如今天雖黑了,但時辰還早,大夫還算好請,不消多久就趕了過來。

  大夫背著藥箱跟著小廝,匆匆入內。

  誰也沒有看到,宅子外不遠的一處拐角暗影裡,躲著兩個人。

  冬至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鹿孔,面色沉鬱:「我今晨攏共只吃了隻包子,竟也暈了那許久.....」

  鹿孔萬分慚愧:「都是我的錯!」

  「怪不得你,誰也沒料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冬至搖了搖頭:「我醒來後就立即闖入內宅去找了太太,可並沒有發現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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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顛倒黑白

  他趕去正房尋人時,芳竹、芳珠都早沒了氣,宋氏更是不見人影。循著血跡一路走進內室,入目的只有謝元茂一人,腿上有血,人已暈了過去。

  冬至只遲疑了一瞬,就將謝元茂給撇下走出了屋子,繼續四處搜尋起宋氏的身影來。謝宅說小,卻也不小,他裡裡外外都找了一遍,見到的人皆中了招昏睡著,各個不省人事。一時間,他只滿頭霧水,全然想不通這裡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明明清晨時,他們將行囊都搬上了馬車,只等著用過晨食,歇息片刻便啟程上路,然而誰曾料到,轉頭就成了這幅模樣。

  他從內宅找到外院,始終一無所獲。

  ——宋氏失蹤了。

  他們一行人跟著宋氏南下惠州,本就是為了護她周全,如今卻硬生生讓人從自己眼皮子底下不見了,這回頭可怎麼同謝姝寧交待?長路漫漫行至惠州,一直平安無恙,結果卻在立即就要啟程離開之際出了差池。

  冬至懊惱不已,強自鎮定下來匆匆去尋鹿孔,要帶鹿孔去救謝元茂。宋氏身邊的丫鬟死了,謝元茂在她的屋子裡受了傷,宋氏自己卻不見了,如今有可能知道宋氏下落的人,想必也只有謝元茂。

  站在月洞門前,他深吸一口氣,朝鹿孔那急急跑去。

  因闔府所見之人都已經暈了過去,他便深信鹿孔也不能避免,到了門前也不抬手叩門,直接踹了一腳上去,本以為裡頭上了栓,一腳怕是踢不開,誰知門只是閉著,並不曾關嚴實。他這一腳踹上去,差點沒把自己給踹得摔在地上。

  站定後,他抬頭找人。

  然而四顧茫然,屋子裡竟然沒有人!

  他大驚,太太不見了,鹿孔怎麼也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幾聲古怪的響動,似有什麼東西在「嗚嗚」地叫喚。

  他皺眉,立即循聲找了過去,一路找到了床底下,低頭往裡一看,頓時大驚失色,飛快伸手將灰頭土臉的鹿孔從床底下拉了出來。鹿孔頭髮散亂,手腳皆被繩子捆著,嘴裡還堵了一團皺巴巴的東西。

  冬至伸手去抽,拿下來一看原是隻襪子。

  「快去看看太太!快去!」一得了說話的機會,鹿孔氣也未喘勻,便忙不迭地同他說道。

  冬至聞言大震,道:「太太不見了!」

  鹿孔的臉刷的一下全白了,顫聲道:「糟糕,一定是六爺幹的好事!」

  「什麼?」冬至大吃一驚,「六爺自己還受了傷,已暈死過去了,怎麼可能是他?」

  話音落,捆著鹿孔手腳的繩子也都被解開了,重獲自由的鹿孔艱難活動著已經僵硬了的手腳,急聲道:「昨兒個夜裡他用刀子制住我,逼我喝下添了蒙汗藥的茶,迷迷糊糊時我還聽見他在咒罵太太——」

  冬至面色鐵青:「闔府上幾十口人,此時全都在呼呼大睡,皆不省人事,難道也是六爺悄悄下了蒙汗藥?」

  鹿孔只覺怒氣填胸,不由得大罵:「瘋了他這是!那下的該是從我這搶走的藥!」

  冬至沉默片刻,忽然道:「不妙,趕緊收拾了東西先出府再說!」依鹿孔的話來看,謝元茂八成有些不大對勁,既然芳竹、芳珠都已經死了,如果真是他動的手,那他們,肯定也是謝元茂早就看好的獵物。

  若事情真是謝元茂做下的,那可就真真是要將人給逼瘋了。他們一路防備,卻偏偏沒有周全地防範謝元茂。他們不過是做下人的,主子的事,不可攙和,因而也只是隱約知道自家太太同老爺的關係似乎不大和睦,但這麼多年也一直過下來了,誰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謝元茂竟然會做出這麼離奇的事情來。

  他說了要立刻出府,心裡卻還在猶豫。

  如果真是謝元茂做的,要不要索性現在就將他囚起來逼問出宋氏的下落?但他要是不知道呢?

  還有他的確親眼見到了謝元茂的傷,如果宋氏不見的事並不是他做的,而另有賊人,那他今日此舉,來日怕是不能善終。何況闔府上下這麼多人,誰又能眼睜睜看著他將謝元茂當賊人對待。

  短短一瞬間,冬至心裡卻已經是千迴百轉。

  得先離府,將這裡發生的事稟給謝姝寧知曉,他們則要留在惠州尋找宋氏的下落。

  「那太太怎麼辦?」鹿孔一面迅速收拾著藥箱一面焦急地問道,他如今是後悔不迭,昨天夜裡就不該放謝元茂進門才是。

  冬至道:「府裡我已經全部找遍了,沒有太太。」

  鹿孔背上了藥箱,忽然想起一事,猜道:「你方才說六爺受傷了,會不會是太太做的?」

  「不可能。」倆人一前一後飛快推門而出,冬至走在後頭,聞言斷然否決,「太太絲毫不會武,怎麼可能讓六爺受那樣的傷。」不過這麼說著,他倒是想起來了,方才他為謝元茂查看傷情時,曾瞥見他手腕上有兩道深深的牙印,

  如今想來,怕是宋氏咬出來的。

  冬至心中不安得很,他們從京都帶來的人,除了那兩個已經死了的丫鬟外,其餘人包括刀客跟車夫都還在沉沉昏睡中。尤其是那兩個刀客,飯量大胃口好,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只怕是旁人都醒了,他們二人也不一定能醒。

  幸而鹿孔手裡雖沒有解藥,卻有另外的藥可提神醒腦,讓他們速速醒來。

  那藥味道奇臭無比,也不知是拿什麼製成的,被裝在極小的一隻瓷瓶裡。鹿孔拿著瓷瓶在兩個刀客的鼻子下面來回熏著,倆人驀地打起噴嚏來,驚天動地的響亮。

  四人一道離開,直接便往馬車那去。

  到了地方卻驚訝地發現,少了一架!

  鹿孔道:「會不會是太太?」

  然而仔細想一想,這件事似乎又極為不妥。冬至搖頭:「除非有人駕車帶著太太離開。」

  但京都帶來的人都還在,能駕車帶宋氏走的人會是誰?

  「你我勢必要先留在惠州,私下尋找太太的消息。」不管宋氏去了哪裡,這事都不能鬧大了,冬至總覺得這事有些不大對勁,一時間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尋了個僻靜地方,冬至立即取出紙筆先給謝姝寧去了一封信,並且特地提醒她,陳姨娘死後,謝元茂頗有些不對勁。

  只可惜兩地相距不近,馴養過的信鴿飛不了那麼遠,無法飛鴿傳書,只得讓兩個刀客中年長的那個帶著信策馬回京,留下叫老疤的這個,同他們一道在惠州尋人。

  天日愈冷,他們一行三人一邊注意著謝宅的動靜,一邊滿惠州找尋可疑的事。

  一連找了兩日,沒發現任何線索。

  宋氏,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老疤在漠北來來往往不知走了幾回,這還是他第一次栽跟頭,偏生還是栽在了個連三腳貓功夫也沒有的謝元茂手裡,他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

  因而當府衙出動滿惠州要抓他們的時候,老疤徹底怒了,「老子這就闖進去將他給殺了!」

  冬至烤著火,聞言掀了掀眼皮,面上難得露出幾分後悔來。

  是他想多了,早知如此,合該在那日發現謝元茂時就殺了他才是。左右先將那罪名給坐實了,也好過如今憋著一口氣被冤枉被追捕。

  謝元茂瘸了一條腿,連床也下不來,倒是睜開眼就讓人去府衙發布了追捕的命令。

  照他的話,冬至這幾人那可都是江洋大盜的同夥,謀財害命,還一併擄走了宋氏。

  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著實不錯。

  沒有人知道,他早在動手之前,就將一切都想好了。

  若沒有那個突然冒出來帶走宋氏的黑衣人,那一切就都成了!

  惠州城裡近段日子出現了幾個竊賊,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神出鬼沒不提,竟還被坊間傳為佳話,說什麼劫富濟貧乃是英雄之舉。

  狗屁!

  謝元茂自詡是個斯文人不能這般說粗話,卻也快要忍不住了。

  他對這些個破英雄膩歪透了,思想來去就想出了這個計策來。

  一來他能藉此除掉宋氏身邊那幾個跟屁蟲似的蠢人,讓宋氏這輩子也沒法從自己身邊逃開;二來也能趁此機會一併拿下那幾個劫富濟貧的「狗熊」。

  恰好他受了害,卻還是忍著悲痛抓住了人,將他們繩之以法,說出去,多少搏人同情稱頌?

  只是如今,偏了些……

  謝元茂躺在病榻上,時時不忘宋氏,盼著能早日找到她,抓住她。

  然而宋氏,彷彿像個海上的泡沫,太陽一升,便不見了。

  官府的人找不到她,冬至一行人也找不到她。

  沒有人知道,她就藏在惠州城的一個偏僻小漁村裡。

  她的眼睛被生石灰灼傷,目不能視,連究竟是誰救了自己也不知,問了幾遍,那人卻從不明說。

  聽聲音,應該還是個年輕人,很陌生,自稱小五。

  養了幾日,她提出要回京。

  小五卻說如今走不了,要再等等。

  官府在追捕冬至幾人的消息雖然還未傳到這個偏僻的小漁村,但她卻已經從這個年輕人嘴裡聽說了。因而她也知道,他說的並不是託辭。

  小五很擔心她的眼睛,時不時便要問上幾句。

  宋氏倒覺得活著便好,反倒笑著勸了幾句,讓他放寬心。

  她不知道,小五聽完她的話後躲在門外唉聲嘆息了許久……

  他不過是來跑腿的,結果卻遇上了那樣千鈞一髮的時候。

  如今人雖救下了,可眼睛卻成了半盲。

  印公若知道了,定然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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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5:13 |只看該作者
第289章 雪中信

  宋氏目不能視,連自己到底身處何地也不知。嗅入鼻間的風帶著鹹澀的海水氣息,她倚窗聞著,揣測著小五究竟是誰,又為何要救自己。

  這幾日來,不論她怎麼旁敲側擊地問他,小五皆不正面回應,像隻鋸嘴葫蘆,倒不出她想知道的事。不過惠州城裡的動靜,小五倒一字不落,盡數都來同她說了。

  官府抓人的榜文貼滿了大街小巷,衣著相貌身量體型,皆寫得清清楚楚。菜市口更是一連貼了數張,好叫來往行人皆能看得分明。圍觀的群眾一日賽過一日,坊間人心惶惶,都傳遍了。

  原本只是竊賊,又專偷當地官紳的去救濟窮人,生活在窮街陋巷裡的人便都拿那賊當個人物看,讚他一聲英雄。

  如今可好,偷東西且不提,竟是連人也給殺上了。

  再加上謝元茂就是個官,那賊人竟勾結了謝府中人,殺了府中下人,又將從京都來的謝太太給劫走了,眾人一聽,可不就都怕了。官眷尚且被擄走,消失無蹤,他們這樣的人家,又哪裡擋得住這賊子?

  沒過兩日,這劫富濟貧的好漢在民眾口中就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

  大街小巷不分晝夜皆有官兵三三兩兩地在巡視,夜深人靜之時,各家各戶大門緊閉,屋子裡卻也不敢熄燈。

  一時間,惠州城裡人心惶惶。

  謝元茂也怕,怕那救走了宋氏的黑衣人哪一日突然回過頭來又要他的命。所以他才會不管不顧將事情鬧得這般大,好叫那人不敢再到謝府來。謝家附近亦時刻有人看守著,只等「兇手」露面。

  然而這般大動靜之下,官兵們找了幾日,卻連根毛也沒能找到。

  不見鹿孔幾人,也不見宋氏。

  謝元茂躺在病床上,氣得連連捶著身下床板,怒道:「一群飯桶!惠州城就這麼大點地方,難道還能叫人給跑了不成?」

  他廢了一條腿,今後只能拄拐而行,只要一想起這件事,他就覺得心內似有熊熊大火在燒。

  不見宋氏,他便將自己殘廢了一事全權怪在了宋氏頭上。

  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他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謝元茂氣得連藥也吃不下……

  宋氏卻才剛剛知道他廢了一條腿。

  這件事也已經在惠州城裡傳開了去,小五悄悄說給了她聽,還特地道:「可惜了一時心慌沒有瞄準,按理該瞄著脖子才是。」其實他當時是一下子沒有弄明白謝家發生了什麼事,又怕惹麻煩,所以沒敢立即殺了謝元茂。不過事到如今,他自然是悔不當初。要早早殺了謝元茂,他們現在又怎麼會被困在惠州。

  宋氏聞言,神色倒是淡然:「是啊…可惜了……」

  小五覷她一眼,心中突然有些發寒。

  他這會,可是愈發開始擔心印公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了。

  心中憂慮著,他只能越加悉心照料起宋氏來,比他幼時照顧病重的老娘,還要用心得多。

  可宋氏難以展顏,知道芳珠跟芳竹死後,她就一直覺得歉疚萬分。

  曾幾何時,她著迷了那麼長一段歲月的男人,如今卻成了惡鬼一般的可怕之人,饒是她,也從未猜到過。

  她不由得十分掛心鹿孔一行人,生怕他們叫謝元茂給抓著了。

  一旦被找到,他們的下場只會跟芳竹倆人一樣。

  她頗有些食不知味,入夜難寐,神色憔悴了下來。

  睡了一夜起身,她卻分不清此時到底是黑夜還是白晝,嘆了一聲後忍不住喚小五來,問道:「可有法子送信出去?」

  小五怔了怔:「送去哪裡?」

  「送到京都,給我女兒。」宋氏眼上蒙著乾淨的紗布,嘴角有些乾裂起皮,「可有法子?」

  小五搖了搖頭,猛地想到她是瞧不見的,連忙道:「信倒是還送的出去,只是這信走驛站,送到京都,也得花上不短的一段日子。到那時,興許您自己都已經到京都了。」

  而且如今惠州城裡仍在戒嚴,這些信,也不一定能安全。

  「……」宋氏微微蹙眉。

  不論是陸驛、水驛,的確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將信送至京都。

  若是八百里加急,自然又另當別論。然而此等速度,焉是普通人寄信時可以享受的待遇。

  她長嘆了一聲。

  小五也沒有法子,他只能繼續觀察形勢,挑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帶上宋氏一道上京。若只得他一人,倒是立即便能輕鬆走人,可偏偏宋氏不能騎馬,只能坐馬車。旅比騎馬慢,宋氏眼上又有傷,不能視物頗為不方便,他們在路途上要耽擱的時間肯定會更長。

  他想起自己離京時,印公身邊的心腹小潤子公公專程拍著他的肩頭叮囑他,見到了宋氏一定要當成菩薩對待,將宋氏日常所去之地所做之事,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到時候再帶回來給印公便可。

  誰知,他前腳才到,後腳就撞見了謝元茂的瘋狂行徑。

  小五不得不承認,自個兒定然是七月半忘了給祖宗燒香了,這才會這般倒楣。

  惠州城裡的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

  小五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離開,宋氏的情緒也漸漸有些不穩。

  鹿孔一行人亦是四處躲藏,猶如過街老鼠,溜得飛快,唯恐叫人看到。幸而鹿孔身邊還有個冬至在,冬至自幼在陋巷之中長大,熟悉底層的習性,帶著鹿孔跟老疤東躲西藏,勉強算是落了腳。但這種日子仍不好過,老疤日日磨刀霍霍,咬著牙罵謝元茂,說要去殺了他洩憤。

  好在說歸說,他到底並非魯莽之人,才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投羅網。

  眼下的情勢,對他們很不利。

  謝元茂打的好主意,叫他們有口難辯,一冒頭就會被人給制住丟入大牢,不等審問就會一命嗚呼。

  那真正劫富濟貧的英雄好漢,膽大包天,自恃甚高,又覺自己被潑了髒水憤憤不平,偏要頂風作案,結果被抓了個正著,當場擊斃。

  可見你武功再如何高強,也無法以一敵百,大殺四方。

  如今這是死無對證,全由謝元茂一張嘴說了算,冬至幾人是徹底洗不清了。

  困頓之中,鹿孔倒鎮定了下來,細細說著,「我們離京之前,小姐將豆豆跟他娘一塊接到了府裡,有小姐護著,他們就算沒了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只要他們母子能安然無恙,何懼生死。」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冬至看他一眼,沒有吭聲。

  他孤家寡人一個,在跟著謝姝寧之前,從來也不是個好人,他一直無謂生死。

  角落裡的火盆因為少炭,熄滅了。

  老疤「呸」了一聲,站起來用火鉗撥弄了幾下,「他娘的,往後哪個再同老子說南邊的冬天不冷,老子把他腦袋擰下來當凳子坐!這他娘都冷到骨頭裡了!」罵罵咧咧說了幾句,他猛地看向冬至二人,「算算日子,老金該到京都了吧?」

  他們都是風裡來雨裡去闖慣了沙漠的人,一直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現如今只是送個信,路上應當耽擱不了多久。

  冬至頷首,冷靜得近乎殘酷:「如果他臨時跑了,那我們這回可算是真的栽了。」

  老疤瞪眼:「狗屁!老金是什麼人,我最清楚,他只要沒死,都能把信給送到了!」

  冬至不置可否,眼睛一眨,道:「那就養足了精神,安心等著救兵吧。」

  自然,他們要能熬到那個時候。

  這會的情勢,遠比他當時在信中所寫的,更加嚴苛險峻。

  冬至幾個雖藏了起來,但偶爾還是會悄悄溜出去打探消息,可宋氏,一直沒有消息。

  這原本並不是個好消息,可眼下,卻也成了好事。

  至少比被謝元茂找到了要好得多。

  謝元茂日日躺在病榻上,腿腳不便,不能四處走動,他就在那翻來覆去地想,如果尋到了宋氏該如何處置。

  *****

  惠州城到了冬日也不下雪,京都卻已是白雪皚皚,遍地銀霜。枝頭上,青磚地面上,檐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外有駿馬破開白雪,飛馳而至,掠過城門,直接便往北城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馬腿在寒風中輕顫,馬蹄踩在濕滑的地面上,也禁不住微微打滑。

  然而馬背上的人影風塵僕僕,面上一片絡腮鬍密密麻麻將嘴都給遮蓋了起來,身板伏得低低的,只拚命策馬前行,跑得極為匆促。

  馬一直跑進了石井衚衕,行過謝家正門,往角門去。

  到了角門前,但見馬上人影一晃,跳下馬來,拽著韁繩狠狠往回一扯,那馬方才停了下來,重重打著響鼻。

  他大步上前,重重拍門:「快開門!」

  門扉在他粗大的手掌下作響,忙有人自裡頭將門打開來,未看明眼前的人便斥道:「何人在此喧嘩,可知這是哪家的宅子?」

  「閃開,將我的馬帶下去餵飽,我要見我家主子。」一臉大鬍子的老金又累又餓又渴,哪裡還有說閒話的興緻,當即鬆了韁繩塞進開門的小廝手中,自己就要往裡頭走。

  小廝拽著韁繩一臉茫然,等到回過神來,忙喊:「哪個是你家主子,你就往裡頭闖?」

  老金背對著他,低聲罵了句娘,高聲回道:「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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