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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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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00:38:19 |只看該作者
第300章 窘困

  長房的人口一直較其餘兩房多的多,當年的榮光也早就開始日漸衰退,大不如過去,手頭向來都不闊綽。

  三夫人蔣氏當初因為錢財的事,沒少妒忌宋氏,而今自個兒好容易得到機會掌了家,她一下子便放開了手。當初的怨氣,似乎就在這一筆筆流水似花出去的銀子裡,逐一消散。

  等到她察覺不對勁想要回頭時,哪裡還來得及。

  這日清晨,如同往日一般,蔣氏使人捧了賬簿上來,翻閱起來。

  才翻兩頁,她面上的兩道柳眉就皺了起來,將手中的賬簿翻得嘩嘩作響。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越往下翻,她就越是覺得心驚膽戰,「大嫂手頭竟然一共就只這麼點銀子?」少的可憐不提,分明連管家也是不夠的!

  蔣氏才得了這份差事,癮都還沒過完,哪裡捨得就此將管家一職重新交出去。

  這般一來,她就不能立即去找老太太哭訴,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苦撐下去。沒幾日工夫,蔣氏便不知悄悄貼補了多少自己的體己銀子進去。

  然而饒是她不停地咬牙往裡投錢,這府裡的日子,仍舊快要入不敷出。

  恰好又近了年關,這會子便要開始為過年做打算,新歲要用的一應物件,那是一樣也不能少,不能以次充好的。

  府上管事的一眾婆子接二連三地來朝她支銀子買這買那,終於叫蔣氏受不住了。

  再這麼下去,她怕是要連自己的首飾頭面,都砸進去了不可。

  何況她這輩子攏共就生了兩個女兒,長女嫁入李家,隨李家一道沒了;次女惹了大禍,好容易撿下一條命,這輩子卻也怕是要在庵堂裡度過。真論起來,她不過孤家寡人一個,手頭如何能不攢銀錢?

  蔣氏這才去見了梅花塢求見老太太,哀哀地哭窮,說眼下這個家,她是無法再管了。

  老太太還當她是耍性子,隨口敷衍了幾句,並不搭理。

  蔣氏不由得急了,直接掏出賬簿來給老太太看,眼見為實。

  「不知長進的東西,才叫你管了幾天家,便來現眼!」老太太見狀有些惱火,一面伸手接了賬簿來看,一面將蔣氏兜頭給罵了一頓。

  蔣氏垂眸,不敢辯駁,心裡卻早已將錯都怪到了大太太身上去。

  老太太不明她心中所想,見她低頭,還當她是明白自己錯了,已在反省,遂正色低頭看起賬簿來。

  厚厚一本賬簿,老太太卻看得飛快,越看越是心驚,直至最後,面上鐵青,重重一把將賬簿摔了出去,怒道:「一頓飯竟要花上百兩,吃的是翠羽寶珥不成?」

  老太太雖多年不曾管家,卻也知道平日裡,一頓飯也不過只二十來兩花銷,這便足普通莊戶人家過上一年了。

  而今可好,一頓飯便要百兩,旁的錢,那就更似水一般,嘩嘩淌了一地。

  蔣氏忙道:「母親,如今正值隆冬,家中單那些炭火,也不知要費上多少,銀子本就不經用。」

  「事到如今,你還支吾我。年年過冬,年年買炭取暖,府裡何時這般窘迫過,竟叫掌家太太親自拿了賬簿來見我?」老太太冷著臉,「你打量我不知道呢?才管了幾天家,你這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樣不是新鮮的?我念著你前些日子心緒不佳,如今好容易開懷了些,便也不去說你,誰知你倒好,還沒底了!」

  「哪怕是老六媳婦那不拿銀子當銀子的,也從來沒似你一般,這樣管過家呀!」老太太看著坐在下首的蔣氏,氣得渾身哆嗦,「你小時,不說你母親如何,便是我,你但凡到我跟前來,我哪回不是好說歹說悉心教導於你?你倒好,讓我一張老臉如今都無處擱了!」

  訓斥著,老太太驟然覺得大太太王氏太好,好的簡直不像話,這麼多年來,府裡的事一直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蔣氏今日這般情況,大太太幾十年也沒出現過一回。

  老太太心中歉然,又罵了蔣氏幾句不覺無趣,收了怒氣意興闌珊地道:「罷了罷了,罵你也不過是於事無補,白費力氣,我也懶得多說你。」

  這幾日雪大,道上積了四五尺深的雪,叫人寸步難行,謝三爺派出去找謝翊的人,連從何下手都不知。

  老太太正在為這事苦惱不已,而今見蔣氏不成器,心內如焚,斥責過後霎時便沒了精神氣。

  她擺擺手,打發蔣氏下去:「去問問你大哥,將鋪子莊子上的銀子先抽一點出來,先把年給過了。」

  先前謝大爺來告訴她,外頭的生意不景氣,狀況不佳,她也知道,可如今臨近年關,哪裡還有比過年更重要的事,自然都得先緊著這頭。

  蔣氏得了主意,心裡長鬆一口氣,依言退下,自去尋謝大爺。

  老太太則滿面頹唐之意,靠在軟枕上長長嘆了一聲,感慨道:這年歲,竟是一日比一日難了。

  她不知,真正難的年歲,還在後頭。

  這日傍晚,蔣氏的身影便再次出現在了梅花塢的正房裡。

  這一回,她給老太太跪下了。

  她喊:「母親,媳婦知錯了,媳婦不該不自量力接了這管家之務,媳婦而今,是真的沒有法子了。」

  老太太正在喝茶,聞言一怔,手中茶盞一傾,滾燙的茶水潑了她一手,燙得她「哎喲」一聲叫了起來。

  一旁伺候著的大丫鬟芷蘭頓時亂了陣腳,慌慌張張地上前幫她淨手擦衣,收拾地上的碎瓷,順帶還不忘瞥蔣氏一眼。

  可蔣氏這沒眼色的這會只呆愣愣地喊著「母親,您沒事吧母親」,連手也不知幫著抬一下。

  好在茶水雖燙,這茶也沏了一會了,老太太手上被燙紅了一塊,並沒有破皮,擦了藥便好了。

  老太太的面色頗有些難看,她捂著手,將芷蘭打發了下去,隨後問蔣氏:「胡鬧也得有個度,你這是在做什麼?」

  蔣氏伏在她膝上,似幼時偶爾來謝家,賴著她玩鬧一般,只這回面上帶著倉惶:「母親,家裡的鋪子都倒了!」

  「胡說!」老太太愕然,「你從哪裡聽來的諢話?」

  蔣氏氣悶:「大哥親口說的,焉會有假?」

  老太太不信,睜大了眼睛。

  前幾日老大的確告訴過她,有些周轉不靈,情況不大好,可是何至於就倒了?

  他們這樣的人家,雖是官,可僅憑幾個爺的俸祿,哪裡夠吃飯的?日常花銷,可全靠的外頭的鋪子店子莊子。

  「你先回去!」老太太閉上了眼睛,神色倦倦,「這些話切不可傳出去!」

  蔣氏欲言又止,沒有法子只得先起身離開了梅花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老太太呆呆地坐在炕邊,忽然揚聲喚了芷蘭進來,道:「去,去把大爺給我請來。」

  芷蘭應聲而去,不多時便將謝大爺給帶了來。

  謝大爺原已行至半路,正準備來見老太太。

  因他來得太快,老太太便頓知不妙,心下惴惴不安,開門見山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謝大爺搖頭,眉宇間籠著幾分黑氣,瞧著便是一副衰容,「兒子無用……」

  老太太聞言,只覺胸口發悶,快要喘不過氣來,掙扎著問道:「鋪子倒了便倒了,田地莊子總不至於自個兒長腿跑了,冬上沒有產出,等到來年,不照舊還有收成?」

  堵了一條路,自然還有旁的路可走。

  何況謝大爺管著謝家的庶務這麼多年,從來也沒出過這樣的禍事,這一回興許只是運道太差,祛祛楣氣興許就又好了。

  然而謝大爺幾十歲的大老爺們,孫子都老大了,這會卻「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母親,兒子委實無用啊無用……鋪子倒了不提,還有欠款需還,莊上田地雖在,可手裡卻連來年春天播種的銀錢也無,如何還會有產出?」

  怕是還要變賣了田莊外宅,好還債。

  老太太不懂種地,卻也知春耕秋收,而今春耕都無,自然也就不會再有秋收。

  她睜大了眼睛,僵著一張富態的面龐:「你也不是毛頭小子了,怎麼還會將事情辦成這樣?」

  「定然是有人使詐!」謝大爺保養得宜的臉漲得通紅,「咱們家賣什麼的鋪子都有,這回卻不管進的什麼貨源,都出了紕漏,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找茬,焉會這樣?」更何況,這些進貨的渠道,多少年來也未變過,都是熟人,這一次卻齊齊都沒了貨,說是被人給買光了,以至於他只能派人另尋地方。

  只不慎了這麼一回,就全完了……

  老太太聽著,立即想到了謝姝寧,「宋家乃是富商,阿蠻那小蹄子身上也流著宋家的血,最是奸詐!這一回八成就是她跟她那表哥一道給你下了套!」

  謝大爺茫然地抬起頭來:「阿蠻今年也不過才十幾歲,如何會這些手段?」

  老太太叱喝:「就是因為你如此掉以輕心,才落得今日下場!」

  梅花塢裡老嫗低低的斥責聲久久不絕,三房瀟湘館內,圖蘭則正眨巴著大眼睛問謝姝寧:「小姐,為何要先斷了三房的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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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
發表於 2017-4-20 00:38:31 |只看該作者
第301章 夜襲

  謝姝寧低著頭將手邊的一隻紅木小匣子打開來,裡頭靜悄悄地躺著隻鐲子。

  只有一隻,不能成雙,沒有好寓意。

  鐲子通體血紅,顏色奪目逼人,在暗夜裡發出螢火一般的微弱光芒。

  圖蘭湊近了去看,奇道:「咦,這是……石頭?」

  「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你可曾聽過?」謝姝寧「啪嗒」將匣子重新合上,「伯祖母再厲害,長房的幾位伯父伯母再有手段心思玲瓏,也是要吃飯喝水的凡人。沒了錢,他們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先去忙旁的事。」

  若只在內宅裡想法子收拾制住長房老太太,並不是難事,但唯有從外至內發力,才能有勢如破竹之氣勢。

  內院這塊戰場,到底太小太狹窄,叫人施展不開。

  她將匣子歸攏收好,擱到了一旁。

  圖蘭似懂非懂地聽著,點著頭,眼神卻還是茫然的。

  謝姝寧就笑出了聲來,嗔道:「你只需知道,沒了錢,他們穿的那些好衣裳就得一件件剝下來,吃下去的好東西也得一口一口吐出來,從此日子拮據,請不起教習,請不起大夫……」

  圖蘭重重點頭:「奴婢明白了,他們今後就是窮人了!」
 
  「正是,也好叫我那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三伯父好好做回清官,嘗一嘗兩袖清風的滋味。」謝姝寧眉眼彎彎,燭光掩映下笑得極動人。

  圖蘭看傻了眼,痴痴地問:「小姐,方才那匣子裡裝著的,可是死亡之海裡的石頭?」

  只有乾涸了的死亡之海裡,才有這樣鮮艷奪目的紅石,質地似玉,可雕琢成花紋繁複的鐲子。她出身大漠,自然曾經見過。

  謝姝寧頷首應是,道:「當年在敦煌時,偶然得到的鐲子,聽說很是稀少。」

  圖蘭聞言,認真地說道:「死亡之海連附近飛鳥都不敢經過,更不必說有人進去把石頭撬下來再帶回城,所以的確是不常見之物。更何況,這石頭是有毒的……」

  說著話,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謝姝寧:「小姐,您這是把一包毒藥變成鐲子戴了。」

  謝姝寧哈哈一笑:「我知道這鐲子有毒,不過只要夜裡沒有因為腹中飢餓生生將鐲子給吃了,想必都無礙。」

  「……這倒也是。」圖蘭摸摸耳朵,咧嘴一笑。

  忽然,外頭響起了一陣喧鬧。

  謝姝寧斂了嘴邊笑意,透過窗欞縫隙遙遙朝外頭望去。

  雪還在下,零星稀薄,似乎就快停了。

  檐下的積雪已經堆積得很厚,因天色已黑,卓媽媽並沒有派人現在就去打掃,只將石階清出。

  沿著這條深雪間艱難掃出的通道一路望去,謝姝寧驀地冷笑了起來:「長房捱不住了。」

  圖蘭一把從炕上跳了起來,訝然道:「他們還真的有膽子硬闖?」

  「老太太這也是狗急跳牆,沒主意了。」謝姝寧亦起身穿了小羊羔皮的靴子,披上鶴氅,「吩咐下去,只要進了三房地界,通通格殺勿論。」

  老太太能狗急跳牆,她這隻他們眼中的小白兔,自然也能急了咬人。

  圖蘭應了是,正要退下,猛然間想到一件事,躊躇著轉身問道:「若是長房的主子也親自來了,也殺了?」

  謝姝寧微微昂首,粲然一笑:「誰說那是長房的主子?黑燈瞎火,誰瞧的見誰?不過是有賊人闖進了三房,叫三房的護衛們,給殺了罷了。既敢做賊,就得做好落馬的準備。」

  更何況,長房幾位都是貪生怕死之輩,這種事焉會親自上陣。

  哪怕已經近乎撕破臉皮,老太太也得算著有朝一日萬一恢復如常,今時這事要如何收場。

  但謝姝寧恰恰相反,惠州的事既出,不論謝家今後如何彌補,都是無用。

  從她接到汪仁來信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再拿自己當謝家人。

  屋外的喧鬧聲時高時低,間或夾雜著金石撞擊的聲響,聽得人熱血沸騰。

  圖蘭最興奮,她高高興興握著劍守在謝姝寧屋子門口,吃著似乎永遠不間斷的糖炒栗子。

  天太冷,炒栗子也涼了,香氣漸漸變淡。

  圖蘭觀望了一陣,見自己分明根本就無用武之地,不由得氣惱地一口氣剝了四五顆炒栗子一把塞進了嘴裡。

  紛飛的雪花愈發稀疏,天空上只有寥寥幾粒星光忽閃忽閃的亮著,毛乎乎的月亮躲在烏黑的雲層背後,只露出一角來。

  圖蘭腳邊丟了一地的栗子殼,逐漸堆積成了小山。

  遠處的聲響隨著這座小山丘慢慢低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見。

  圖蘭豎著耳朵聽了會,拍拍手將手上的黏膩粉末撣去,轉身要往裡頭去回稟謝姝寧。

  然而這腳才邁出半步,她猛地縮了回來,提著劍轉過身來,面色冷凝。

  ——有腳步聲從不遠處紛沓而至!

  府上的護衛膽子再大,也不敢不經通傳直接靠近謝姝寧的閨房,即便是印公留下的那幾個,也不會如此!

  圖蘭瞇起了眼睛,將手裡的劍握得更緊了些。

  就在這時,耳邊炸開一聲厲喝,高聲又尖細:「有人闖進來了!」

  圖蘭循聲望去,只見三個著褐衣皂靴的人腳不沾地,飛快地掠過來。

  她唬了一跳,「闖進來幾個?」

  這些人都是印公特地留下的,遇到緊急事態,出入謝姝寧身側皆不用避諱,權當跟圖蘭一樣。

  「不清楚,興許是一個也可能是兩個。」其中一人身量最高的急急說道,「動作太快,根本來不及阻攔,同先前那群人,完全不同!」

  圖蘭警惕地四顧起來,口中罵道:「不是都快沒銀子穿衣裳吃好吃的了嗎?怎麼還有錢請高手來夜襲?死老太婆!」

  話音落地,西北面的暗影中忽然冒出一管熟悉的聲音來——

  「這些是你們家小姐的人?」

  這話問的熟稔,在場諸人不由得都愣了愣。

  角落裡閃身走出來兩個人。

  檐下掛著的防風燈照得門口一片通明,眾人很快便都瞧清了對方的穿著打扮模樣。

  提劍的褐衣人面色大變:「飛魚服!是錦衣衛的人!」

  圖蘭不知錦衣衛為何,聞言疑惑地皺皺眉頭,只看著眼前站在不遠處的人吃驚地道:「您怎麼會在這?」

  她上回陪著自家小姐去見燕大小姐燕嫻時,燕大小姐分明說過,她哥哥接了任務出了趟遠門,這段日子都不在京都,怕是要月餘才能回來。可而今不過才半月光景,他就站在了瀟湘館裡。

  圖蘭一時回不過神來,只聽得對面的燕淮緩緩道:「皂靴褐衫,看來是東廠的人。」

  昔年,汪仁尚未得勢之前,錦衣衛指揮使同東廠督主平起平坐不論,甚至於還有隱隱蓋過一頭的趨勢。當時東廠的掌班、領班、司房四十餘人,皆由錦衣衛撥給。後來,汪仁得勢,東廠壯大,錦衣衛在汪仁眼中不過就是條癩皮狗,指揮使見了他下跪磕頭乃是常事,這群人自然也就由不得錦衣衛說了算。

  汪仁只從內廷裡挑人。

  所以燕淮知道,站在自己對面的這幾人,皆是內侍出身,自小去了勢的。

  錦衣衛跟東廠可算是水火不容。

  他匆匆而來,身上還穿著飛魚服未曾換下,對方自然對他虎視眈眈。

  近些日子,錦衣衛可漸漸又開始同東廠平分起了權力,東廠的人,難免不快。

  圖蘭的視線在他跟東廠幾人之間來回打量,狐疑地問東廠幾人:「你們認識成國公?」

  話一出口,東廠幾人的臉色都不由得難看了幾分。

  其中一人道:「原來是錦衣衛指揮同知,燕大人。」

  論理,他們這會就該行禮了,可誰也沒動。

  東廠無人不曉,錦衣衛所近些日子日漸猖獗,就是因為忽然間多了這麼一位燕大人。

  敢跟他們的督主光明正大叫板的,他還是第一個。

  「散了散了,既不是長房的人,你們就先下去巡邏吧。」圖蘭聽不明白,卻也隱隱察覺氣氛不對勁,索性擺擺手將人都趕了回去,「都是熟人,不必擔心。」

  正說著,原本緊閉的房門「咿呀——」一聲被打開來,謝姝寧蹙著眉頭從裡頭走出來,看到燕淮,詫異道:「你何時回來的?」

  圖蘭見狀連忙四下趕人:「仔細些巡邏,莫叫亂七八糟的人再翻過牆來。」

  須臾,檐下就只剩下了謝姝寧跟燕淮二人。

  跟著燕淮一道來的吉祥,也被圖蘭給匆匆拉走了,躲在角落裡觀察著檐下的動靜,卻聽不見他們的說話聲。

  燕淮聲音微啞:「剛進京,路過北城,順道來看一看。」

  謝姝寧就著燈光看了他幾眼,見他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不由得暗嘆了一聲:「嫻姐兒的藥,怕還得等上些時候,鹿大夫路上遇到了些麻煩。」

  「不是為了藥的事,我是……特地來見你的。」燕淮脫口道,說完自己尷尬起來。

  謝姝寧亦沒料到他會突然這般說,不由得怔住了,面上隱隱發熱。

  燕淮連忙錯開話題:「東廠的人在這,莫非同鹿大夫有關?」

  「託了汪印公一個大忙。」謝姝寧回過神來,立即踩著台階下去了,「算算日子,還有幾日,他們也就該到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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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00:38:46 |只看該作者
第302章 歸來

  一陣風吹過,檐下燈光搖曳。

  謝姝寧笑了笑,道:「一路勞頓,你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見到嫻姐兒,且記得幫我問候一聲,等得了空,我便去探望她。」

  「不日只怕還有一場大雪,一旦大雪封了道,他們若還在城外,那就只能怕再拖上幾日。」燕淮斂目,深吸了一口氣,「欽天監曾預言,這場雪日夜不停至少要下上三天。而今積雪本就未融,再來一場,深雪沒膝,車馬皆難以行進。」

  謝姝寧聞言,快步朝著他走近。

  夜色下和煦的暖色燈光打在她臉上,明媚又溫暖,帶著隆冬之中難得的熱意。

  燕淮不由得怔了一怔。他忽然間意識到,眼前的人,不知幾時,已亭亭而立。夜幕下,少女的面龐弧度柔和優美,嘴角緊抿,又稍稍帶出幾分冷銳之意來。

  她走近,在他身前停下了腳步,蹙眉問道:「此話當真?」

  燕淮頷首道:「不假,現任欽天監於觀天象一事上,頗有幾分本事。」

  謝姝寧聽罷,隱在長袖中的手微微一緊,懊惱地道:「積雪三日,待到天放晴再化雪,少說又得兩三日方才能疏通道路,一來二去,豈非要耽擱上五六日。」

  天上一旦開始落雪,道路上結了冰,車馬就容易打滑,勢必要放慢了速度,甚至於停下暫緩行程。

  若母親一行人不能在這場大雪之前趕回來,就只能在外繼續逗留。

  她一日不曾見到母親的面,就一日不能徹底放下心來。

  何況而今舒硯跟哥哥也都還在路上,這場雪恐怕也是避無可避。

  燕淮打量著她,心中思量著,鹿孔是隨宋氏一道南下的,而今鹿孔跟汪仁在一處,宋氏必定也在其中。

  ——一定是惠州那邊出了意外。

  他驀地道:「我帶人去城外迎一迎汪印公。」

  謝姝寧聽見這話,下意識抬眼望過去,同他對視了一眼。

  通明的光線下,她一眼就瞧見了他眼下的青影,還有面上難掩的疲倦。他腳上的靴子還沾著濕漉漉的雪水,身上的飛魚服,亦有些髒了。

  她搖了搖頭:「我自己想法子。」

  燕淮靜靜地佇立在檐下,遊目四顧,語氣莫名有些無力:「你肯求助汪仁,卻不願意受我的好意,是怕欠我的人情?還是,根本就不願意同我打交道?」短短一句話說到最後,他心中頃刻間已不知翻過去多少念頭。

  當年那一劍,橫在中間,如同無形間劃開了一道千仞鴻溝,如同她身上的傷疤,無法漠視,亦無法逾越。

  燕淮如是想著,眉眼間的神態霎時委頓起來。

  這世上,到底沒有後悔藥。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謝姝寧失笑,攏了攏身上溫暖的鶴氅。

  「那是什麼意思?」一身飛魚服的少年心間忽生執拗,孩子氣地追問起來。

  謝姝寧見狀,忽而有些哭笑不得,索性直白地告訴他:「身子再好也耐不住來回奔波,你才從外頭回來,一身的風塵都還未洗去,幫我做什麼,沒得累著了自己。」

  她這是,在擔心他?

  站在隆冬時節的夜色下,燕淮愣住了。

  耳畔一片寂靜,靜得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急而促,似早春湖面上發出的融冰聲,一聲又一聲,發出叫人歡愉的脆響來。

  良久,他無聲地透了一口氣,徐徐道:「無妨,正巧我有事需見汪印公一面,不過只是順道。」

  謝姝寧今夜,這是第二次聽他說起順道一詞來,不由得微笑,明眸善睞,比仲夏時節的星空還要耀眼奪目,眼波之中,似有流光劃過。

  燕淮一時看得移不開眼,掙扎著別過臉去,說:「何況,你母親也救過我的命。」

  謝姝寧雖沒明說這件事同母親有關,卻也知道這點事是瞞不住燕淮的,因而此刻聽他說起,也並不覺詫異。只是聽到他說母親救過他的命,不由得一頓,略回憶了一番才想起他說的是什麼事。

  當年他們一行人從敦煌返程回京,在胡楊林裡發現了燕淮二人。按照她跟刀疤的意思,當場就殺了他們丟棄於沙漠之上,任由黃沙掩埋最是乾淨俐落不過。可母親心軟,認為他們編的那個故事也有可能會是真的,發話願帶著他們前往于闐古城,這才叫燕淮二人活了下來。

  謝姝寧想了想,這事真論起來,果真是母親救了他們的命。

  她迎著夜風瞇了瞇眼睛,恍然間驚覺,原來一徑想要避開的人跟事,其實從來也不曾避開過。

  「那就勞煩燕大人。」她微微福了一福。

  燕淮有些氣餒,上回燕嫻當著他們的面說了句總喚「國公爺」三字未免太過生疏,謝姝寧轉身就對他換了稱呼,可卻成了「燕大人」。

  他點點頭,跟吉祥一道離開了謝家。

  圖蘭一溜小跑湊上前來,卻見謝姝寧面上神色古怪,伸著手按在廡廊下的橫欄上,似渾然不覺得那石塊冷硬凍手。若不是她眼睛還睜著,圖蘭怕要當她這是打起了瞌睡。

  她悄悄湊過去,想著吉祥方才說的話,猶豫再三,還是輕聲附耳相告:「小姐,燕大人要同溫家退親。」

  她一直跟著謝姝寧稱呼燕淮,這會叫起燕大人來,也頗為順口。

  「……那是他的事。」謝姝寧瞥她一眼,將手從橫欄上收了回來,轉身回房。

  圖蘭在後頭猶疑問道:「既是他的事,小姐你的手方才為何顫了一下?」

  謝姝寧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往內室裡走去,背對著她道:「凍的!」

  圖蘭木著臉,小聲嘟囔:「我又不傻!」

  *****

  內室裡溫暖如春,徹夜燃著一盞燈。

  燈芯深處似朵玲瓏小花,刺目的亮,燒成了灰燼方才肯熄去。

  這天夜裡,謝姝寧並沒能睡著。

  她記得,前一世燕淮同溫雪蘿的婚事作罷,是她及笄的那一年。

  越過這冬,等開了春,若命輪依舊沿著前世軌跡而行,那溫家只怕也就沒幾日活頭了。

  她曾經洞悉了未來,因為不斷變化著的現世卻又不敢對任何事加以肯定。所以她不知道,溫家是否還會覆滅……她亦有些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那感覺似乎正在期盼著舊事重演,好叫溫雪蘿再受一回那樣的苦,好叫她自己知道,溫雪蘿這輩子都休想再動她一根汗毛。

  但她心裡彷彿又害怕著……也不知究竟在害怕什麼……

  一夜輾轉反側,她始終未能入眠。

  直到窗外天色發白,她才略合了合眼睛。

  沒等半個時辰,她便起身下了床,自己趿拉了鞋子迷迷糊糊地去倒水喝。

  玉紫聽見響動驚醒,匆匆起身,見她連身襖子也未披,慌忙又去取了衣裳來先為她披上,嗔道:「外頭天冷,小姐怎地不多睡一會?」

  謝姝寧喝了一盞溫茶,精神好了些,啞聲道:「睡不安生,索性不睡了。」

  「長房那邊一直亂到了寅時,才漸漸沒了聲響。」玉紫一面為她扣著前襟上的盤扣,一面將昨兒個夜裡剩餘的動靜稟給了她。

  謝姝寧嗤笑了聲:「偷雞不成蝕把米,沒了錢也沒了人,且等著看吧,有的他們鬧騰。」

  然而不止長房眼下傻了眼,痛心不已,同樣出自長房老太太腹中的謝元茂,此刻也正是如此。

  惠州城裡被翻了個底朝天,卻連根宋氏的頭髮絲也沒能被找到。

  謝元茂由此斷定,宋氏八成已經跑了,當即就讓人收拾起了東西,準備悄悄先溜回京去。

  他一人留在惠州,一旦有人想要報復於他,他個傷患,如何能避?既要養病,不若早早回京去。

  痛失愛妻又重傷在身,他告病休養,理由委實充分。

  因而他深信,摺子一旦送到肅方帝手中,硃筆御批允了他的請求,不過是遲早的事。

  眼下只要悄悄的,不要叫人發現他溜回了京都便可。

  他布置了一番後,拄著拐,收拾了行囊,輕車出發,離開了惠州。

  與此同時,汪仁一行人的車馬,已在距離京都慢行兩日的地方。

  一路舟車勞頓,宋氏在路上卻反而變得珠圓玉潤了些。

  她瞧不見自己的模樣,自然也從不照鏡子,所以壓根不知自己胖了。

  直到這日,鹿孔為她查驗眼睛傷情,小五在一旁幫著記錄,無意中說了句,太太這手腕怎麼好像腫了些……

  汪仁當即變了臉,冷冷一記眼刀掃了過去。

  小五慌忙逃竄。

  鹿孔也是噤若寒蟬,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腫了?」宋氏渾然不知,摸著自個兒的手腕,一臉疑惑。

  汪仁冷靜地道:「沒有,他瞧錯了。」

  宋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笑了起來:「這小五,什麼腫了,分明是我胖了。」

  汪仁掏出一包點心來遞到她跟前:「你多慮了,分明一陣風便能吹跑,何來的胖字一說?喏,嘗嘗這點心,你上回說味道不錯。」

  正說著話,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汪仁不由得蹙眉,繼續把點心往宋氏手裡塞。

  小五馬車外喊:「印公,是燕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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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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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過府

  這話一出,汪仁已在叮囑宋氏後掀簾出了馬車,遙遙朝正前方望了過去,目光如刀鋒般冷厲。

  天太冷,總不見太陽,地上又滿是積雪,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白茫茫,這片白茫茫下頭藏著的,也不過就是些枯黃腐朽的荒蕪。

  他極厭惡這個時節所帶來的冷和寂寥。

  站在馬車外,他緊緊皺著眉頭,手縮在袖中,連半根手指頭也不願意露出來吹風。

  「沒想到,竟會在這遇見燕大人。」他微笑,神色卻依舊寒意四溢,「這可不像是偶遇……」

  坐在馬背上的黑衣少年聞言亦笑了起來,在陰沉沉的天色下,似一盞清透的白瓷,他說:「印公說的沒錯,這回的確不是巧遇。」

  汪仁的臉色就隨之暗沉了下來,他面上仍笑著,聲音卻已然低了下去:「咱家眼下還有要事在身,燕大人眼下還是莫要擋道為好。」

  氣氛驟然變得劍拔弩張。

  因為宋氏就坐在馬車裡,汪仁慣常的泰然自若,此刻不由自主便都變成了鋒芒畢露。

  不等燕淮說話,他不耐煩地匆匆又道:「燕大人,來日方長。」

  錦衣衛那群人被他壓制了多年,而今好容易有了點起色,開始蠢蠢欲動,他也樂得有趣,只當是玩鬧。 他在燕淮手底下也栽過兩回,反倒叫他對燕淮多了幾分欣賞。

  入錦衣衛所不過年逾,便已將這群人酒囊飯袋帶出困境,開始能跟東廠爭權,委實不是無能之輩。

  不過今日燕淮竟然親自將他堵在了路上,天寒地凍,說話時口齒間冷意四濺,凍得厲害,汪仁最是畏冷,現如今卻要站在空蕩蕩的路上同他說話,哪裡能不生氣。

  「小五,繼續走!」汪仁衝小五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要回馬車。

  不妨才堪堪走出一步,便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燕淮的聲音,道,「印公不要誤會,在下今次來,並非公事。」

  「哦?」汪仁微微側目,掃了他一眼,展顏一笑,「咱家可不知,同燕大人之間還有什麼私事可言?」

  錦衣衛同東廠水火不容,兵分兩家,素來沒有交情。

  他跟燕淮做過交易,卻也算不得交情二字。

  「不日就有大雪,謝八小姐擔心謝六太太不能及時入京。」燕淮一躍從馬上跳了下來,手執馬鞭,眉眼磊落,「我來迎一迎謝六太太。」

  汪仁怔了怔,站在馬車跟前神色微變,問道:「……你們,私底下很熟?」

  按理,這樣的話是決計問不得的。

  謝姝寧早到了該議親的年紀,理應事事避嫌,可汪仁向來不拿這種規矩當回事,這會聽了燕淮的話,下意識便問了出來。

  燕淮的臉皮便僵了一僵,過了會方道:「天色暗沉,還是早些啟程回京吧。」

  見他避而不談,汪仁的眼神就又變了變,定定看了眼前的黑衣少年幾眼,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話畢,他轉身上了馬車,吩咐小五道:「走吧,讓燕大人在前頭開道。」

  既是送上門來接宋氏的,他自然不會浪費了不使喚。

  簾子輕晃,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後頭。

  小五屁顛屁顛地靠近燕淮,近距離打量著這位東廠眾人心裡最討厭的成國公,心道,真真是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這樣一個乾淨漂亮得彷彿汝窯白瓷似的人,怎麼有膽色敢同印公叫板?

  小五想不通,索性不去想,只喚了一聲道:「燕大人,可是動身了。」

  燕淮這才回過神來,低低罵了句:「他也有臉說我無事獻殷勤?!」

  「半斤八兩……半斤八兩……」小五在邊上聽著,不假思索地接上了話,還下意識重複了幾遍。

  燕淮的眼神立即就變了,瞥小五一眼,於心不忍地道:「倒也是難為印公了。」

  小五一時間沒聽明白,等反應過來怒目而視時,燕淮早已翻身上馬準備走人了。

  他無法,只得屁顛顛地又策馬跟了上去。

  這回南下惠州,汪仁一共帶了三個人。

  其中一人已在找到宋氏時便被他打發回京去給謝姝寧報信了,因而便還剩下兩個。 汪仁自己又在馬車內陪著宋氏,兩名屬下一前一後護著馬車,只有小五到處跑動,望風探路陪聊買東西都是他。

  汪仁雖然答應了宋氏要留小五一條命,可是一點不罰,他心中可不能自己變得舒坦。

  所以小五只能咬著牙聽他差遣,哪怕被使喚得團團轉,也得撐下去。

  等過幾日汪仁玩得厭了,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小五慶幸還來不及,全然不覺汪仁派他寸步不離地跟著燕淮監視燕淮,是一件多麼叫人駭然的事。

  馬車裡,宋氏正在問汪仁:「出了什麼事?」

  汪仁低頭數著桑皮紙包裹著的點心,一二三……少了兩塊,那就是吃了兩塊,算算時辰,距離上回吃東西,才過了一個時辰,吃兩塊墊墊也妥了,他便將點心重新包起來擱到馬車角落的小櫃子裡,隨口應道:「無事,是八小姐派了人來。」

  口中說著,他心裡卻在小聲腹誹,必定是燕淮那小子自己的主意。

  「糟糕,阿蠻該不會是已經知道我眼睛受傷的事了吧?」宋氏聞言,不禁擔心起來。

  汪仁勸慰道:「總不能瞞她一輩子,何況鹿大夫不是說了,並非不能治,只是需要藥跟時間罷了。」

  宋氏嘆了口氣,「有些藥並不易得,還得看機緣。」

  汪仁沒說話,過得片刻驀地道:「我想要機緣,便有機緣,不過是些藥,世上既有,焉有尋不到的道理。」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也一定能拿到手裡。

  *****

  馬車又行了一日,因恐暴雪將至,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在翌日午後進了京。

  此時,雖然還是白日,天色卻已是大黑。

  烏雲滾滾而來,壓在眾人頭頂上,一層疊一層,一派風雨欲來之勢。

  汪仁一行人進城後直接往北城的石井胡同而去,小五跑得最快,離隊先行,要去謝家報信。正要走,燕淮攔住了他,讓吉祥去。小五攥著韁繩,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被人搶了差事,怎麼這滋味反倒有些古怪?

  他悄悄問燕淮:「燕大人,這裡頭難不成有什麼蹊蹺?這去謝家的路,小的可也是認得的。」

  「你認得去謝家的路,謝八小姐可不認得你,若你就這麼跑了去,等我們到時便只能給你收屍了。」燕淮騎在馬上穩步朝前而去。

  小五愣住了,區區一個謝家,怎麼就被說成了龍潭虎穴?

  他滿心不信,然而等他們真到了謝家時,他霎時便信了。

  這地方,還真不是誰都能胡亂去求見的……

  齊刷刷一排提劍的人立在廊下,表情嚴肅,竟叫他這個出身西廠的人也冷不丁心生壓迫之感。

  小五眼尖,倏忽瞧見裡頭隱隱還有幾個著東廠衣飾的人,當下傻了眼,這可好,原來印公早就留了人在這,竟還叫他來不必登門求見直接翻過牆溜進去見謝八小姐報信便可。

  一個不慎,他就該被隔壁家的傢伙們一劍給捅死了!

  這群人可不會等著他解釋清楚再動手!

  小五欲哭無淚,他就知道,印公明面上答應了謝六太太放過他,其實還是想整死他洩憤。

  直到謝姝寧提著裙子從廊下奔了過來,小五還在鬱鬱地想,自己該怎麼討印公的歡心。

  他站在前頭,正巧擋了路。

  謝姝寧連鞋也未曾穿好,趿拉著就飛奔了過來,差點撞上了小五。

  千鈞一髮之際,有隻手猛地從斜刺裡伸了出來一把攥住小五的衣襟,將他重重摔在了一旁。

  「嘭」的一聲,在場的人皆懵了。

  「仔細著莫要擋路!」圖蘭緩緩將手收了回來。

  跟在她身後的吉祥眼皮一跳,閉上了眼睛,不忍心再看。

  圖蘭的力氣有多大,他可清楚得很。

  果然,這一摔,小五半天都沒起來。

  吹進廊下的寒風裡已夾帶上了些微雪沫子,天色更黑了,恍若黑夜提早降臨。

  謝姝寧跑掉了一隻鞋子,飛撲進宋氏懷中,「娘親!」

  宋氏一把將她摟住:「阿蠻莫哭,娘親這不回來了嗎?」

  謝姝寧重重點著頭,可淚水還是情不自禁地落下來,像外頭驟然密集起來的雪花一般,撲簌簌往下墜。

  母女二人緊緊相擁,謝姝寧抬手輕輕碰觸宋氏眼上蒙著的紗布,哭道:「娘親的眼睛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不打緊的,敷了藥,過幾日便好了。」宋氏一早得了汪仁的叮嚀不能哭,哭了傷眼睛,這會鼻間酸澀,也不敢真掉淚。

  「當真?」謝姝寧小聲抽泣著,微微側目搜尋起了鹿孔的身影。

  淚水迷糊了視線,她一時未能找到鹿孔卻看到了燕淮。

  風雪陡然間變大,在廊外打旋飛舞。

  他彎腰,撿起了一隻鞋。

  謝姝寧哭聲一滯。

  宋氏道:「自然是真真的,娘親怎會誆你。」

  伴隨著話音,燕淮不聲不響地靠近了二人,在謝姝寧身側蹲下身去,輕輕抬起她掉了鞋的那隻腳,為她將鞋穿上。

  霎那間,謝姝寧的臉掛著淚珠燒了起來,一片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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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安置

  天氣太冷,腳上沒了鞋子,踩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須臾就凍得僵直。

  她滿心只有娘親,一時間根本未曾察覺到自己竟跑丟了一隻鞋子,哭著發現了娘親受傷的眼睛,更是焦慮又惶恐,只蒙在一層襪子裡的腳趾頭凍得青紫發白,她亦不察。

  直到這一刻,她沒穿鞋的腳被燕淮捧在了掌中,慢條斯理地將鞋子套上去,她方似大夢初醒,滿面羞紅。

  雖然還隔著襪子,可未出閣的姑娘,如何能叫外男隨意碰觸自己的腳?即便是自己嫡親的哥哥,也是萬萬碰不得的。

  謝姝寧因而傻了眼,面上燒著紅雲,腦海裡則是一片空白。

  「阿蠻,怎麼了?」宋氏看不見,不知眼前發生了何事,只覺謝姝寧的身子忽然僵硬起來,不由得緊張詢問。

  話音落,燕淮已鬆開手站直了身子,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似乎方才為她彎腰穿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謝姝寧淚眼朦朧的,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她渾渾噩噩地想,事情怎麼似乎有些不對頭……

  哪怕前一世她嫁做人婦,新婚燕爾時同林遠致也勉強算是過了一段恩愛的時光,可林遠致連幫她披衣這樣的事也從未做過,更不必說當著眾人的面,替她彎腰穿鞋。

  她活了兩世,還是頭一回遇見燕淮這樣的人……

  謝姝寧張了張嘴,啞著嗓子輕聲道:「落雪了娘親,我們先回房暖和暖和。」

  宋氏豎耳聽著,聽她說話時並不哽咽,心下稍定,牽著她的手道好,跟著她往前走去。

  謝姝寧不知該如何反應,強自鎮定下來後,一張臉便木著了,面無表情,瞧不出喜怒來。

  在場的其餘人,也都被燕淮方才那一齣給唬著了。

  饒是汪仁,也怔怔的回不過神來。

  當著宋氏的面,誰也不敢出聲,只抬腳緩緩往花廳去。

  圖蘭氣鼓鼓地走在一旁,咬著牙看向吉祥,雙手抱胸,瞪著眼睛壓低了聲音道:「輕浮!孟浪!不要臉!」

  她說的輕,語氣最放得重,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吉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同樣壓低了聲音道:「你新近倒是學會了好些詞。」

  一聽見這話,圖蘭嘴裡的舌頭就不由自主打了結,詞窮了不會接著往下說了。她懊惱地看著吉祥,「卓媽媽告訴我,這沒穿鞋的腳,那是看也不能叫人看了去的,你家主子竟然敢摸!」

  吉祥無奈,低聲勸她:「誰叫你個沒眼色的,連你家小姐的鞋掉了也不知,硬是叫她站在那凍了許久,主子要是不去撿了替她穿上,只怕是凍壞了你也不知,這分明是一番好意。」

  「……」圖蘭語塞,「那、那可以喊我穿呀!」

  吉祥瞪她一眼:「笨!六太太聽見了可不得心疼?」

  圖蘭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喊她!

  宋氏眼上蒙著紗布,根本不知謝姝寧掉了隻鞋在冰冷的地上站了好一會,若知道了,豈非又要心疼一場。

  「你說的對的確是好意,是我想差了……」圖蘭摸摸凍紅了的耳朵,點頭道。

  吉祥在邊上聽著,心裡卻在想,他家主子離傻怕是不遠了——

  不傻,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不知,就連燕淮自己,也覺得自己方才是失心瘋了。

  可是那一刻,他眼裡只有哭著的謝姝寧,還有落在廊下的那隻鞋子。鬼使神差的,他就上前去撿起了鞋彎腰為她親手穿上了。

  他大抵,真的有些瘋了。

  前往花廳的路上,誰也不敢吭聲,就這麼靜悄悄地走了一路。

  走至花廳門口,鹿孔忽然加快步伐跑到了最前頭,原來是月白跟豆豆在門口候著。

  多日不曾見面,這會甫一碰面,豆豆都覺得父親眼生了,盯著看了好一會才重重喊出一聲「爹」來,叫鹿孔歡喜的什麼都忘了。

  謝姝寧就發話讓他們先單獨待上一會說說話,他們自進了花廳。

  花廳四角通風處皆點了火盆,掀了厚厚的簾子進去,迎面撲來一陣融融暖意,溫如仲春。

  汪仁長長出了一口氣,可算是不那麼冷了。

  玉紫奉了熱茶上來,一人一盞,吉祥小五幾個也都一個不落。

  眾人端著茶盞,將一盞茶飲盡,頓覺活了過來。

  謝姝寧也鎮定了下來,談起正事,問宋氏道:「娘親的眼睛,怎麼傷的,傷得厲害不厲害,身上可還有別的傷?路上可累著了?要不要先歇一歇?」

  她一連串拋出了數個問題,宋氏失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要擔心,娘親真的沒事,身上也沒有傷,眼下精神也好並不覺得累。」

  舟車勞頓之下,她甚至還圓潤了一圈,可見一路行來,吃的好睡的也好。

  謝姝寧卻是怎麼瞧都放不心來。

  這時,簾子再次被撩起,鹿孔一家人魚貫而入。

  月白牽著豆豆給宋氏請了安,便同玉紫幾個一道先行退下,只留了鹿孔下來。吉祥圖蘭幾個也都退避一邊。

  謝姝寧立即問鹿孔:「眼上的傷嚴重不嚴重?」

  「調配好了藥,靜養上幾日,就能痊癒。」鹿孔一早得了宋氏的吩咐不敢同謝姝寧明說那藥並不易得,只避重就輕地回答了她的話。

  謝姝寧也未曾多想,她一直都極相信鹿孔的本事,既然他說能治,那就一定可以。

  她心中那塊大石,總算是落下了一些。

  「你哥哥那,可曾送去消息?」宋氏忽然問道。

  謝姝寧明白她的心思,她受傷的事,連自己都瞞著,自然就更不願意叫遠在異地的哥哥知道,唯恐他們擔心。

  但算算日子,哥哥由舒硯表哥帶著,早晚也是要回來的,騙她也騙不了多久,她乾脆說了實話:「前些日子三伯父曾派了人南下去找哥哥,不過在這之前,表哥已經帶著人出發接到了哥哥,不日便會回來。」

  宋氏驚訝地道:「你三伯父派人南下去找你哥哥做什麼?」

  話說出口,她立即反應了過來,當下就道:「必是他遞了消息回來!」

  她話中的他,眾人都知道指的是誰。

  這一回,發生在宋氏跟謝元茂之間的事,可不單單只是普通的罅隙,而是要命的事。

  宋氏嗤笑:「他到底是大老太太生的,出了事仍想著立刻就同親生母親告狀,如那三歲小兒一般還要尋了兄長出面襄助。」

  聽到這話,一直沒出聲靜靜喝著茶的汪仁抬頭看了她一眼,莫名覺得神清氣爽,他就愛聽她嫌棄謝元茂!

  謝姝寧聞言,亦覺得長鬆一口氣。

  她旁的皆不怕,至始至終只怕母親心中鬱郁,放不下父親。

  前一世,母親不就是因為久久難以釋懷,方才離她而去的嗎?這一世,她變了,母親也變的不同了。

  她看著這樣的母親,欣慰中不由得帶了絲心酸。

  經歷了風雲波折,熬不過去的,就死了,猶如前世的母親;熬過去的,就活了下來,成了如今這樣的母親。

  她很慶幸,母親熬了過來。

  「娘親什麼都不必管,萬事皆有阿蠻在。」她肅容說道。

  宋氏看不見,卻能聽出來她語氣肅然,不由得微笑:「娘親知道。」

  謝姝寧便也笑了起來,揀了幾句輕鬆的話問了宋氏,隨後親自送了宋氏回房,伺候她更衣梳洗上床休息。

  宋氏催她快去,莫叫印公一直候著,不成樣子。

  謝姝寧卻依依不捨,邁不開腳步。

  良久,她才一步三回頭地回花廳去了。

  一進門,她便覺得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花廳裡只有汪仁跟燕淮二人,倆人坐得遠遠的,各自閉目養神,誰也沒開口。可謝姝寧一踏入花廳,就發覺了倆人之間的暗潮湧動。

  錦衣衛跟東廠之間的矛盾,她有所耳聞,知道的卻不多,可眼下這般一看,她倒立時明白了。

  她緩步入內,似春風拂過冰面,薄冰碎成齏粉,室內二人皆睜開眼朝她望了過來。

  汪仁問:「你母親歇下了?」

  謝姝寧頷首,在椅子上坐定,「長房那邊怕是已經得到消息了。」

  「不必搭理他們。」方才她陪著宋氏回房,汪仁已喚了人來將這些日子謝家的情況打聽了一遍。

  謝姝寧道:「長久下去也不是個法子,我已經讓人在外頭布置好了宅子,過幾日等哥哥回京,便搬出謝家。」

  汪仁點點頭:「離了這骯髒地方自然更好。」他扭頭,瞥一眼燕淮,見他一直沒說話,就趕他,「燕大人公務繁忙,耽擱了這許久,怕是該動身辦事去了吧?」

  燕淮應聲站了起來,竟真的告辭要走人。

  外頭風雪交加,再留下去也的確怕是走不了了。

  謝姝寧便讓圖蘭去拿傘來,要送燕淮出門。

  汪仁一個人坐在花廳裡盯著他們的背影,蹙眉喃喃,「不像話……」

  餘音裊裊間,他們已然走遠。

  廡廊下,一抹青色如花綻放,謝姝寧將傘遞給了燕淮,「多謝。」

  燕淮接了傘,耳垂微紅,訥訥道:「先前鞋子的事……」

  「我謝的便是這事。」她笑語晏晏,落落大方。

  雪粒子撲簌簌打在傘面上,燕淮突然失了聲,從來沒有哪一刻,叫他覺得自己竟是個這般木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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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暴雪

  冬雪霏霏,轉眼間四處便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燕淮打著傘,黑衣青傘,站在雪地裡,慢慢將握著傘柄的手收緊了。他連殺人都毫不畏懼,這一刻站在謝姝寧面前,卻不由得發怵了。

  謝姝寧束手倚在柱旁,微微一福,道:「這雪愈發大了,燕大人還是快些回去吧。」

  竹制的傘柄上似乎還隱隱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燕淮緊緊握著捨不得鬆開,應了聲好,轉身踏雪離去。

  這才一會的工夫,一水的青磚地面上已是被白雪薄薄覆了一層,眼瞧著就要厚起來。

  皂靴一步步踩過落雪,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記。

  青傘在滿目的潔白之中緩緩飄遠,謝姝寧定定站在原地看了一會,等到徹底不見那抹青色,方才轉身往回走。

  汪仁仍坐在花廳中,被滿室的暖意熏得有些發睏,半閉著眼睛正在小憩。

  一路行來,他光顧著照料宋氏,素來講究的自個兒倒全權被拋在了腦後,髒地也踩得,一日不洗手也能忍住,甚至於,宋氏每回用飯,都是他親手餵的。

  宋氏活到這般年紀,早忘了被人餵飯是個什麼滋味,這會又是由他一口口餵著,極為不適,摸索著要自己用飯。

  汪仁自是不肯,推說這都是他做慣了的活計。

  許多年前,當他還是個初進宮的小太監時,什麼樣的主子不曾服侍過,什麼樣的活不曾做過。

  甚至於事到如今,那些他曾學過做過的活,皆刻入了骨髓,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還親自為宋氏梳頭,梳得比宋氏身邊的任何一個丫鬟婆子手藝都要好。

  年少時,他也是一路摸爬滾打,被人欺凌著走過來的。

  挑剔又毒辣的主子,他也遇上過不少,明明有宮人可使喚,卻偏生要喚他一個內侍來梳頭更衣……他頭一回上手,離熟能生巧還遠得很,小主們不高興了,使人活生生將他的手指甲一片片剝了下來。

  人常說十指連心,果真不假。

  彼時稚嫩單薄的他,只覺自己一顆心都被掰開揉碎了,那疼,實無法用語言來描繪。

  莫名的,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他,幽幽想起了往事來。

  他睜開眼,抬起雙手高高置於眼前。

  屋外的落雪渾似銀霜,透過窗子將屋子裡也照得白了些。

  如刃鋒利的雪光,將他的手映成了冠玉一般的顏色,白、潤、透。

  十片指甲,修剪得極乾淨,弧度圓潤整潔,像生來便該長在這雙手上的一般,全然看不出過去傷痕纍纍的模樣。

  他還記得,那位小主死的時候,十根手指頭全都被一寸寸拗斷了。

  人吶,膽敢使壞,就得做好有朝一日這陰狠手段會十倍報應在自己身上的準備。

  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立即將手放了下來,搭在椅子兩側的把手上,扭頭朝著門口看去。

  簾子一被撩起,冷風就見機從外頭鑽了進來。

  謝姝寧伴著這陣風閃身入內,髮上沾著的幾星薄雪,頓時便因為這仲春般的暖意融化成水。

  汪仁問道:「人走了?」

  「是,已走了。」謝姝寧頷首,大步走了過來。

  汪仁點點頭,不再言語。

  謝姝寧落座,僵直著的手腳這才似乎放鬆了些。

  過得片刻,她輕聲詢問起汪仁,在惠州發生的事,還有母親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的傷。先前她已問了母親數遍,可母親一直敷衍著她,說的話不是模稜兩可就是避重就輕,顯然有事瞞她。

  她正色看著汪仁,眼神專註而堅定。

  哪怕他也不肯明白地告訴她,她遲早也會想法子叫自己知曉的。

  汪仁何許人也,自是一眼就看穿了謝姝寧的心思,直截了當地便道:「謝六爺好本事,拿生石灰抹了你母親的眼睛,還動上了刀子,若非小五正巧趕到,只怕就晚了。」

  說這話時,他心裡也是後怕的。

  謝姝寧就更不必說,只覺這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利的兵刃,從四面八方朝她射來,將她戳得渾身都是傷口。

  是她錯了,她就應該抵死也不讓母親南下惠州才是。

  她怎麼能掉以輕心,差點叫母親命喪異鄉!

  謝姝寧懊悔不已,額上因為惶恐而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來,白著一張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多謝印公救命之恩——」她忽然當著汪仁的面,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個頭。

  汪仁目瞪口呆,亦是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慌手慌腳地去扶她,口中急道:「你這是做什麼?」

  謝姝寧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聲音顫抖著道:「若沒有印公派去的人,阿蠻恐怕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曾幾何時,她對這位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前世的九千歲大人避之不及,猶遇蛇蠍。然而時至今日,她方才發覺自己錯了,汪仁是否毒辣是否陰狠是否奸猾,都同她沒有干係,她只要知道,是他將差點沒命的母親帶回了自己身邊,這便夠了。

  所以她今日磕的這個頭,值得!

  汪仁卻委實有些被嚇著了。

  他這輩子,給他磕過頭下過跪的人數不勝數,多少人想湊到他跟前給他磕頭,還尋不到機會。

  然則,謝姝寧這一磕,叫他傻了眼。

  他難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笑得也有些訕訕的,虛扶了她一把將她送回座位,輕聲道:「言重了。」

  謝姝寧搖了搖頭,「印公的救命之恩,阿蠻沒齒難忘。」

  汪仁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樣的謝姝寧,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受了她這麼一跪一叩,他暗暗覺得自己似乎要夭壽了。

  真計較起來,他悄悄派個人去惠州跟蹤宋氏,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通的……

  他半是感慨地嘆了口氣,低頭吃茶。

  屋子裡重新恢復了寂靜,靜得能聽屋外的落雪聲。

  汪仁沒有久留,叮囑了謝姝寧幾句,讓她若遇到難事可立即直奔東廠尋他後,便帶著人先回去了。

  小五倒被留了下來,眼巴巴地看了看謝姝寧。

  因為宋氏很喜歡小五,汪仁又嫌棄他不中用,索性將他丟在了謝家不必回西廠去,只讓他在邊上伺候宋氏順便負責傳遞消息。

  小五一面慶幸著自己若能一直討宋氏歡心興許就不會把命丟掉,一面又對謝姝寧有些擔心。

  這位謝八小姐,也不是個好應付的,萬一看他不順眼,保不齊還得送他回去。

  更何況……

  小五悄悄覷了一眼圖蘭,心有餘悸。

  這場雪下了多久,他便憂心忡忡了多久。

  好在圖蘭緊緊跟著謝姝寧,也沒空來揍他。

  白日裡有馬車過府,三房跟長房就住在邊上,沒隔幾步路,這般大動靜,長房自然不會錯過。

  老太太是日夜難安,短短幾日光景,原本半白的頭髮,就幾乎白透了。

  有人回來了,回來的卻不是她的兒子,她如何能不擔心?

  控制不住謝姝寧,又找不到謝翊人在何處,她急得上火,嘴角生了粒碩大的癤子,不論吃喝,都疼得厲害。

  她使人給謝元茂寫了信,可突逢暴雪,也不知這信何時才能送到謝元茂手裡。她甚至還不知道,謝元茂已經悄悄上了路。老太太只覺火燒眉毛,焦躁不已。

  謝大爺也焦躁,府裡沒了進項,這連年也快過不得了!

  他整日裡愁眉苦臉的,大太太卻也懶得搭理他。

  那日大太太一翻賬簿便覺不對,等再提了賬房先生來問過話,當下就知不妙。 隔了一天,她便摔了一跤磕破了頭,不得已只能去養病,一股腦將這管家的差事轉移給了三夫人蔣氏。

  她管了幾十年的家,精明著呢。

  若不是她狠狠心摔了一跤,這會為如何過年想破頭的人,就該是她了。

  真比較起來,倒還不如自己把頭給磕破了安生痛快!

  她躲在屋子裡養傷,悄悄掏了自己的體己銀子讓人去購了好藥好吃的來,連謝大爺也不叫他知道。

  貧賤之家百事哀。

  一時間,謝家長房的日子,都快像那些個蓬門蓽戶靠近了。

  府上人口也不少,這若不尋個新的路子掙錢度日,可如何是好。用不了幾日,幾位在官場上走動的爺,那可就得連素日裡應酬同僚的酒水銀子也得欠了。

  老太太是越想越急躁,上火得厲害,夜裡睡不著翻來覆去地熬著,等到次日天明,大丫鬟芷蘭進門喚她起身,連喊幾聲也不見她回應,靠近了一看老太太渾身冷汗淋漓,額頭燒得滾燙,這都快說胡話了!

  芷蘭大驚失色,匆匆讓人去請了蔣氏來。

  蔣氏跺腳,「大夫請了沒有?」

  芷蘭連連點頭:「已派人去請了,可外頭雪大,也不知來不來的了。」

  「來不了也得來,老太太沒的燒糊塗了!」蔣氏說著,忽然想到老太太這一病沒得又要大花銀子,人老了病多,沒準一身的富貴病。心念電轉之際,她腦海裡竟冒出一個歹念來——若老太太就此死了,倒也好……

  總歸這年是肯定要過的,若老太太死在了年關上,春節也就不必大辦了,左右都要花出去一大筆銀子,春節換了喪儀……也不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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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發表於 2017-4-20 00:39:37 |只看該作者
第306章 謀殺

  蔣氏心中思緒萬千,來來回回思量著,老太太這一病,不如就此去了反倒叫人歡喜。

  她亦不覺得自己心狠,老太太活到這把年紀,什麼福不曾享過,連曾孫子都已經大了早跟著先生開了蒙念書,她一老嫗,再活下去才真是吃苦。等到頭髮稀疏,牙齒脫落,滿面皺紋,身形變得臃腫蹣跚,連想吃口喜歡吃的東西也嚼不動時,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這裡有我,你且再出去瞧瞧,這大夫究竟何時才會來。」蔣氏遂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正在為老太太用濕軟的帕子擦拭額頭的芷蘭肩頭:「天寒雪大,道路難行,倘若真來不得,就使人用轎子抬也將大夫給抬過來。你只管吩咐下去,只要治好了老太太,這診金,謝家必定雙倍奉上。」

  芷蘭聞言抬起頭來看她,眼中含著熱淚,抓著帕子連連點頭應是:「奴婢明白,奴婢這便去。」

  蔣氏同長房老太太本是親戚,早些年她剛嫁入謝家,老太太那是極為喜歡她,幾個兒媳婦裡頭就數蔣氏最得臉面,便是當初二夫人梁氏身份金貴至此,在老太太跟前那也是敵不過蔣氏的。

  闔府上下都知道這事。

  後來,蔣氏隨著謝三爺一道去了揚州,一年到頭在府裡的日子屈指可數。興許就是因為離的遠,久不相見,這乍然重逢時老太太就怎麼瞧她怎麼順眼,沒少私下提點貼補她,甚至於在當年蔣氏最得寵的日子裡,她所出的六姑娘謝芷若,也是養在老太太膝下的。

  這樣的日子,直至六爺謝元茂回府,半年後將外頭的妻子一道帶回了京都,府裡的情勢才有了些微變化。

  彼時蔣氏也正在因為謝三爺的妾有了身子的事苦惱心煩,獨自回了京都撇下謝三爺孤身在揚州。

  老太太就是在那個時候。對蔣氏有了看法,不如過去歡喜她了。

  沒多久,六姑娘謝芷若也失了老太太歡心。

  後來的許多年,老太太對她們母女雖然不壞。卻遠不如過去要好。

  芷蘭幾個老太太身邊的老人,一直都以為蔣氏心中對老太太頗有怨憤,然而此時此刻,她看著蔣氏從自己手中接過帕子,滿面憂心地指派自己速速去將大夫請回來為老太太看診,不由得慚愧起來。

  一直以來,原都是她們幾個想差了。

  三夫人蔣氏,至始至終都還是對老太太敬愛有加的。

  芷蘭悄悄別過臉去抹了抹眼角的濕意,同蔣氏說了一聲,匆匆離開上房。

  屋子裡頓時一靜。

  蔣氏收了手。將帕子往炕上隨便一丟,自己在炕邊坐下,垂眸看著老太太因為發燒而顯得通紅的臉,耳邊聽著老太太沉重而渾濁的呼吸聲,她沉了下臉。

  歹毒的念頭猶如附骨之疽。死死纏著她不肯撒手。

  她猶豫著,不停地猶豫著,忽然猛地一伸手抓住了邊上的一隻靠枕。

  素色緞面的靠枕,柔軟而舒適,眼下被她抓在手裡,卻像一把兵器。

  兵器是冷的,比外頭紛紛揚揚不斷飄落的雪。還要冷上許多許多

  蔣氏保養得宜,依舊纖細光潔白皙如同少女的手指按在靠枕上,緩緩收緊,再收緊,直至手背上青筋畢露。

  老太太的呼吸聲愈發重了,喉間似乎還卡著濃濁的痰。呼吸間喉嚨裡發出「呵呵」聲響,一聲賽一聲地重,聽得蔣氏眼皮一跳,霍然將靠枕抓了起來,一把朝著老太太的臉死死壓了下去。

  ——「呵呵」聲響陡然一滯。

  旋即。原本靜悄悄躺著,人事不省的老嫗四肢顫動,胡亂掙扎起來。

  蔣氏滿面驚懼,手下卻是紋絲不動。

  不論老太太如何掙扎如何動,那雙按在靠枕上的手,始終如故。

  忽然,外頭響起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重,一聲聲走近,不像是梅花塢裡的丫鬟婆子能發出的沉重腳步聲。

  有人來了!

  蔣氏一慌,手臂無力,靠枕鬆了開去。

  老太太原本已經微弱下去的呼吸聲頓時又重了起來,又急有促,伴隨著破鑼似的咳嗽聲。

  外頭的腳步聲也已經近在咫尺,似是催命的鬼神。

  蔣氏登時變得慌亂無措起來,連手腳也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

  那靠枕還擱在老太太面上,昭示著她方才險惡的用心跟行為。

  「老太爺.....」

  腳步聲停了下來,緊接著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蔣氏豎著耳朵去聽,聽見老太爺幾個字,立刻變了臉,連忙將靠枕抓了起來丟到一旁,又手忙腳亂地去撿那塊帕子,俯身往老太太面上擦拭。

  老太太的呼吸聲依舊艱難而沉重,咳嗽聲倒漸漸息了。

  她燒得厲害,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無,如今呼吸重歸暢通,便依舊緊閉著雙目睡得昏昏沉沉,連自己方才遭遇了什麼都不知。

  蔣氏鬆了一口氣,可抓著帕子的手拚命顫抖著,全然不復方才按住靠枕時的沉穩有力。

  須臾,有人自外進來。

  她循聲望過去,連忙起身行禮:「父親。」

  大老太爺頷首,走近了沉聲發問:「大夫來瞧過了不曾?」

  「已使人去請了,還不曾到。」蔣氏搖了搖頭,垂在身側的手依舊還在微微顫抖著。

  大老太爺俯身看了看老太太,皺著眉頭道:「我聽說府裡最近的用度銳減?」

  他往前二十年,便幾乎不理府裡的俗事,什麼庶務錢財進項,皆同他沒有干係,只要賬房不短了他購置古玩書畫的銀子就好。可時至今日,他就是不想管也不得不管。

  蔣氏聽了,便以為大老太爺也要責備自己,興許還將老太太的病也怪在了自己時候身上,不由得委屈:「府裡入不敷出,不得不減。」她不敢明白地說,自己的嫁妝銀子,都快全填進去了,只暗示道:「都是媳婦無用,今年祭祖的用度,怕也不得不想法子精簡一些。

  大老太爺聞言眉頭遂皺得更緊,仔細打量了躺在那的老太太幾眼,忽然道:「找兩個人開了我的庫房,取幾件去當了先。」

  不論如何,祭祖的東西是斷斷不能少了的。

  大老太爺從不在身邊留銀子,照他的話說,銀子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想花便花,因而他手頭是一分體己銀子也無,只有滿滿一庫房的古玩書畫。

  真要去當,也是很值一筆銀子的。

  蔣氏心中大喜,可卻覺得有些不得勁,為難地道:「咱們這樣的人家,當東西度日,委實說不過去,若叫人知道了,今後還如何在外頭走動?」

  大老太爺斥道:「打腫臉充胖子,難道便說的過去?」說著,他重重冷哼了一聲:「左右謝家的名聲,也被敗的差不多了!」

  他不管事,可不代表他什麼也不知道。

  只是知道的晚上那麼一些罷了。

  蔣氏面上訕訕,接不上話。

  這裡頭所謂敗壞謝家門風名聲的,可含了她的丈夫女兒。

  蔣氏就道:「媳婦一定叮囑下去,萬萬小心,不叫人知道這些個物件,是從咱們府裡流出去的。」

  大老太爺不置可否,只擔憂地看著大老太太,擺了擺手道:「你也先下去吧,再使人去催一催,大夫怎麼還不來。」

  「是。」蔣氏襝衽行禮,將手中帕子好好地擱了,退了出去。

  走至廊下,望著外頭的風雪,她長長鬆了一口氣。

  等這口氣鬆完,她攥著自己的袖口,暗自惱起了大老太爺。

  若他早將那些個物件拿出來,她今日也就不至差點謀了病中的老太太!

  這全是,老太爺的錯!

  蔣氏氣呼呼地走出了梅花塢。

  大夫卻遲遲不來。

  這場雪下得太大,大得離譜。

  年年落雪的京都,也鮮少遇到過這樣的暴雪之日。就連京都附近的幾座城,也是這般冰雪連天。

  謝元茂的馬車一路緊趕慢趕,好容易悄悄溜出惠州到了京都附近,卻突然遇上了這場大雪。

  雪下得又快又急,天也是陡然間變得大冷,颶風如龍,卷著雪片呼嘯著掃過,吹在人肌膚上,似凌遲之痛。

  謝元茂的馬車不得已只能暫且停了下來。

  拉車的馬也被這場暴雪給嚇住了,馬蹄在地上不停地刨著,鼻間打著響鼻,躁動不安。

  車夫懊惱,嘀咕著:「都說了天氣不像話怕是要下雪,要尋個地方暫住幾日再走,偏生不信,如今可好了!」

  這話說的由輕到響,最後幾乎毫不避諱,就是故意說給謝元茂聽的。

  謝元茂坐在馬車裡,聞言大怒,而今連個車夫也敢來責備他的決策不夠英明?

  他當即大怒,一把掀了簾子探出頭去,在風雪中吼道:「沒瞧見這大風大雪的,不趕緊趕路,要等何時走?」

  車夫也火,可見主子怒火衝天,當下歇了氣,不敢爭辯,只揚鞭趕車。

  可這雪眼瞧著越來越大,要找到下一個落腳點,卻還有好長一段路。

  車夫沾著滿臉冰渣子,趁著謝元茂躲回馬車內,狠狠啐了一口。

  然而不論他怎麼抽鞭子,這馬還是越跑越慢。

  忽然,他重重一鞭子抽下去,馬兒一驚嘶鳴著踩到了一塊冰上,打著滑重重摔了下去。

  車夫驚叫,來不及回頭,已是連同翻了的馬車一塊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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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
發表於 2017-4-20 00:39:50 |只看該作者
第307章 失蹤

  瞧著綿軟的雪卻有著刺骨的寒意,人一摔下去,就不由覺得渾身陰寒疼痛。

  馬車翻到在地,摔得七歪八扭,拉車的馬亦是半天不曾從地上爬起來,弓著腿倒在地上聲聲嘶鳴著。冰天雪地裡,寂靜得只有落雪聲響。馬兒喊叫得有些久了,聲音漸漸微弱,連帶著鼻間冒出的淙淙熱氣,都淡薄了些。

  這場雪反倒是越下越大。

  行人目視前方,所見之處皆是雪幕,連路也看不清楚。

  京都上空的雪,就更大了。大雪來勢洶洶,彷彿要將整座城都埋在雪下方才會停歇。

  長房老太太的病看了大夫吃了藥,好上了些許,但仍舊渾身冒著虛汗,畏冷咳嗽,下不來床榻。

  蔣氏生怕她是記得那日自己做下了何等歹事的,因而即便老太太隻字未提,似真的丁點不記得,她也不敢時時在老太太跟前露面,只藉口忙著過年的事宜,不能在老太太身邊侍疾。

  大太太王氏自個兒也還病著,自然也無法來為老太太侍疾,一來二去,也就只剩下了七太太張氏。

  不得已,這侍疾的差事,就這樣落到了七太太身上。

  七太太倒還暗自慶幸了幾番,原先老太太讓她去為謝姝寧尋摸親事,她本就覺得這不是什麼好活,而今暫時免了,她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然而屋外大雪綿綿,終日不見天光,眾人的心情也隨之難以開懷,各個面上都稍帶著些鬱色。

  足足過了三天三夜,這場雪才終於小了,停了。

  降雪停止後,天光漸明,外頭厚厚的積雪,也露出了真實的面貌。

  不論是地上屋檐上,還是枝頭,角角落落都是積得厚厚的深雪。

  尤其是出門踩下的第一腳,綿軟的雪四散開去,立時就淹到了小腿處。鞋子襪子褲管,一股腦盡數濕了個透。

  雪停了,天氣反倒比之前更冷。

  太陽是翌日午時左右,才慢吞吞地從雲層後冒出來的。

  隆冬時節,就連明晃晃的日光,也很冷。

  但積雪仍舊開始消融了,成了水,在廊下、台階上、庭院裡緩緩流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丫鬟婆子們夜以繼日,拿著笤帚「嘩嘩」地掃水。

  等到雪水伴隨著髒污一道被掃去時,謝家長房收到了一個消息。

  這日一早,有個衣衫襤褸的漢子來叩門。

  小廝打量了對方几眼,只當是哪裡來的花子,連忙要趕人走。

  這叫花子模樣的人卻口口聲聲道,「我是給六爺趕車的!」

  小廝聽了幾遍心中暗自鄙夷,忽聞六爺失蹤了,耳邊「嗡」的一聲,直覺這事不論真假都得回稟上頭的主子,若不然這萬一是真的,他可耽擱不起!

  於是,這小廝就匆匆去請了謝大爺來。

  謝大爺原先正在為府裡的銀錢進項苦惱著,聽到謝元茂的車夫上門,頓時垮下了臉。

  於他看來,這事分明都是謝元茂惹下的禍。

  謝大爺就滿臉不悅地去外頭接見了謝元茂的車夫。

  大冷的天裡,車夫身上的衣裳髒兮兮濕漉漉,瞧著就寒磣。

  謝大爺打量了一會,皺著眉頭使人去端了熱茶來。

  車夫正冷得哆嗦,見著熱氣騰騰的茶,哪裡還忍得住,三兩口便「咕嘟咕嘟」將茶水給喝盡了。

  「你既是六爺的車夫,那六爺人呢?」謝大爺坐在椅子上,沉聲發問。

  車夫手裡還捧著茶碗,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將頭磕得咚咚作響,道:「奴才同六爺一道往京都來,半道上遇到了這場大雪,奴才說天氣不佳不宜趕路,但六爺不肯,只說要快行。結果馬摔了,車也翻了,奴才也摔得暈了過去。等到奴才醒來睜開眼,馬也早跑了,再去車裡找六爺,六爺卻也不見蹤影。」

  謝大爺聽了這話,霎時面色發白。

  他雖未做過官,卻也知道謝元茂這樣的,不能自己擅自回京。

  可如今倒好,他非但私下裡悄悄溜了回來,半道上還失去了蹤影。

  「會不會是六爺騎著馬先走了?」謝大爺斟酌著問道。

  車夫搖了搖頭:「六爺不會騎馬。」

  謝大爺怔了怔,他跟謝元茂雖是兄弟,卻並不十分熟悉,哪裡知道他到底會不會騎馬,過了會道:「雪那麼大,他能上哪兒去?」

  車夫苦著臉,不敢接話。

  「該不會已經……」謝大爺心中思緒紛亂,一時想到謝元茂可能已經死了,不由得大駭,起身就走,丟下車夫不理。

  他直接便往梅花塢去,可走至門口才想起,老太太的病才剛剛好轉了些,若將這消息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的病情會不會又要加重。他躊躇著,不知到底該不該去告訴老太太。

  然而謝元茂是老太太心頭的一塊肉,先前老太太就在為謝元茂的事發愁,如若明知出了事卻不告訴她,將來事發了,他這個做兒子的怕也是難辭其咎。

  他咬咬牙,一跺腳進了梅花塢。

  老太太正斜斜靠坐著,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七太太張氏正在給她餵藥,一勺勺吹涼了,再餵老太太喝下。

  芷蘭掀簾進來報說,大老爺來了,有要事要求見老太太。

  老太太半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衝七太太道:「你先下去吧。」又吩咐芷蘭,「讓大爺進來說話。」

  「是。」芷蘭應聲而去。

  七太太張氏也端著藥碗悄無聲息地避開了去。

  須臾,謝大爺白著一張臉從外頭進來。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瞥他一眼,見他腳步踉蹌,不由得疑惑起來,「又出了什麼事?」

  先前出了鋪子的事,謝大爺也是這幅模樣。

  老太太瞧不上他這般樣子,「難道又是錢的事?」

  「……不是。」謝大爺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是六弟的事。」

  老太太聞聲立刻大大睜開眼,急道:「老六怎麼了?」

  謝大爺哭喪著臉:「老六不見了!」不等老太太發話,他就跟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將自己方才從車夫那聽來的話都說了出來。

  話說完,他自覺輕鬆了許多,暗暗舒了一口氣。

  老太太的面色卻是陣青陣白。

  謝大爺擔憂地問:「母親,您可還好?」

  「好,怎麼不好……」老太太氣喘吁吁,說話間聲音不穩,忽輕忽重,但她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既然那車夫都能活著回來報信,老六興許這幾日也就快到家了。」

  謝大爺沒言語,良久過去,突然悄聲問道:「母親,您說前幾日三房的那輛馬車裡,會不會是老六?」

  誰也沒親眼瞧見那馬車裡下來的人,難保就不會是謝元茂。

  老太太卻是斷然否決:「且不說那事同車夫口中的話對不上時間,即便對上了,老六回了京,不先來見我卻直接進三房那龍潭虎穴去?這絕不可能!」

  然而謝元茂究竟去了哪裡?

  又過兩日,車夫身上餓瘦了的肉都快長了回來,謝元茂卻依舊丁點消息也無。

  謝大爺心中九成九已認定他死了。

  老太太卻還在隱隱期盼著。

  當年不也是這般?

  老六去江南遊學,結果突然之間失去了聯繫,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多年後卻是妻子俱全,平安歸來。

  可見他是個有造化有機緣的,老太太抵死不相信他已經不在了。

  與此同時,舒硯卻已經帶著謝翊回到了京都。

  他們一行人到達謝家時,長房老太太正派人悄悄去打聽三房先前回來的那輛馬車上,究竟是何人。

  結果人沒打聽出來,卻正巧遇見了舒硯一行人歸來。

  老太太聽完倒吸一口涼氣,難怪謝三爺派去書院的人找不著謝翊,原來他已經跟著宋家人偷偷往京都來了!

  怒火攻心,老太太只覺額角青筋直跳,不知為何有種自己成了溫水中的田雞,正在被人用小火燉煮的感覺。

  她以為自己設了妙局,卻不知自己才是那局中人。

  謝翊身邊圍著一大群面目兇惡的刀客,長房的人即便是想要靠近也根本近不得身,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行人進了三房,重新將大門閉緊。

  老太太被自己的無能為力氣得嘔了一口血。

  長房霎時亂成了一團。

  三房裡卻是好一派其樂融融。

  舒硯是藏不住話的人,一路上早已將宋氏身上發生的事全部都告訴了謝翊。

  謝翊這幾年年歲漸長,也明白了宋氏的良苦用心,知她將自己送進書院,全是為了他好,也漸漸開始用心念書。然而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後果,竟是連母親出了這樣的大事也不知,當下便責備起了自己。

  加上多年來,他雖同父親關係淡薄,但一直覺得母親跟妹妹對父親過於苛刻了,然而他今時方知,這麼多年來,想錯了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他。

  一進三房,他便開始疾奔。

  饒是舒硯在後頭追著,也覺有些追不上,不由得震驚。

  連三腳貓功夫也不會的謝翊,在這一刻,卻跑得極快。

  沿著抄手遊廊一路奔走,他一頭栽進了正房:「娘親——」

  大口喘著粗氣,他抬頭去看,撞見的卻不是自家娘家,而是個身著雪白大氅,眉眼模樣皆陌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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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
發表於 2017-4-20 00:40:05 |只看該作者
第308章 遷怒

  陌生的男人——

  謝翊驚慌地脫口而出:「你是誰?」

  自家內宅裡,怎麼會有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然而對面束手站在廊下的人,卻似乎是認得他的,見他如是問話,仍舊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唇畔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衝他點了點頭。

  謝翊不禁愣住了。

  「見過印公。」這時,恰逢舒硯追了過來,瞧見二人僵持著,忙朝著汪仁的方向行了一禮。

  話音剛落,有人掀了簾子匆匆從屋子裡出來,走下台階朝他們行來。

  謝翊展顏,笑著迎過去:「阿蠻!」

  謝姝寧順勢攥住了他的一角袖子,回頭看一眼汪仁,飛快地同謝翊介紹起來,旁的且不多提,只說是母親的救命恩人。

  「多謝印公!」謝翊聞連忙遙遙同汪仁道起謝來。

  汪仁微微一頷,道:「外頭冷,快些進去吧。」

  一行人便往屋子裡去。

  屋子裡暖意融融,在外奔走許久的幾人一踏入其中,便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只覺這股暖意直朝著四肢百骸而去,渾身舒坦。

  宋氏正在由鹿孔施針,聽見動靜不敢抬頭來看,只輕聲問:「可是翊兒回來了?」

  早幾日,謝姝寧便已經在算著日子,若非大雪耽擱,只怕會回來的更早。宋氏亦是一直在翹以盼,時時計算著謝翊幾人回來的剩餘天數。

  「是少爺回來了。」玉紫在邊上伺候著,聞俯在她耳邊輕聲回道。

  宋氏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些日子,眾人四處想法子按照鹿孔開的方子為她尋藥,眼下已有了些消息,事全都在沿著好的方向發展。

  少頃,鹿孔收了針,喚玉紫扶宋氏起身。宋氏眼睛上的紗布已經撤了,但她此刻仍無法視物。

  玉紫遂扶著她小心翼翼地往外去,走至半途。謝姝寧已迎了上來換了玉紫來扶她,口中笑吟吟道:「娘親,哥哥回來了。」

  宋氏也笑,「可是又長高了許多?」

  她瞧不見。只能靠問。

  「長得快,又高了許多,這都快趕上表哥的身量了。」謝姝寧輕笑,「等娘親的眼睛好了,親自看一看,定然會嚇一跳。」

  說話間,她們已經走到了外邊。

  謝翊高聲喚著「娘親」,撲了過去,幾乎忍不住要像幼年時一般緊緊撲進宋氏懷中才好。只可惜如今年紀大了,萬不可再如此。他剎住了腳步只伸手去扶宋氏,目光卻在宋氏的眼睛跟謝姝寧之間流連。

  謝姝寧搖了搖頭,悄悄指了指外頭,示意過會再同他細說。

  先前舒硯去接謝翊時,他們尚不知道宋氏眼睛受傷的事。因而謝翊直到這會見到了宋氏,才驚覺不對勁。

  母親明明在看他,眼中卻似蒙著一層薄薄的陰翳,灰濛濛的,又似根本不曾在看他。

  他忍耐著,陪著母親揀了高興的話說了,絕口不提惠州的事。

  現如今兒女都在身側。宋氏也高興,眼角眉梢皆是喜氣,原先的鬱郁之色似乎在瞬間煙消雲散。

  「廚下備了吃的,先去用了飯再好好歇歇。」說了一會話,宋氏心疼謝翊、舒硯幾個才入的京,身上定然疲乏得很。便先不繼續留他們。

  謝姝寧便讓人下去傳話備飯,隨後兄妹幾個漸次出了門。

  一走下台階,謝翊便忍不住匆匆追問起宋氏的眼睛出了何事。

  謝姝寧並不打算瞞他,將生石灰一事仔仔細細地同他說了。是誰下的手,為何要下手。今後眼睛是否能痊癒,她一丁點也沒有隱瞞,全都告訴了雙生的兄長。

  多年來一直對父親懷抱希望的謝翊,雖然此刻已知道父親並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樣,但也從未想過,生下自己的男人,竟會狠毒瘋狂至此。

  他愣在了原地,邁不開腳,也說不出話。

  只有風呼呼吹著,將他的衣袂吹得揚起又落下,像一片雪。

  良久,他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他怎麼能這樣……」

  怎麼可以對自己的結髮之妻下如此狠手?

  謝翊站在風中,陡然察覺,自己竟好像從來誰也沒認識過父親一般。

  寒意一陣陣地在身上盤旋,揮之不去。這股寒意並非自冷風中而來,而是沿著他的脊髓從骨頭縫隙裡冒出來的。

  他看向謝姝寧,面色蒼白:「我們真是他的孩子?我們怎麼會是?」

  謝姝寧答不上話來。

  若能選,她也不願意做謝元茂的孩子。

  「……哥哥。」她嘆息著喚了他一聲。

  話音未落,斜刺裡伸出一隻胳膊,一把勾住謝翊的脖子將他拉到了一旁,道:「是不是都好,老天爺定下的,你想也是無用。倒不如打起精神來好好想著,今後的日子如何過才是。」

  謝姝寧循聲望去,但見舒硯一臉輕鬆,衝自己微笑了下,拉著謝翊先行離開。

  她轉身去尋鹿孔,問起藥的事。

  鹿孔四下一看,沒現旁人,忙低聲道:「印公這些日子各種奇藥異草,海上仙方,不管能用不能用,每日只流水似地往小的這邊送,只差兩味,這治眼疾的方子上所需的藥也就齊了。」

  謝姝寧日日提著的心略放下了些,但轉瞬又覺如此不大妥當,同鹿孔略說了幾句話後她便去見了汪仁。

  自打汪仁送了宋氏回京,便時常往謝家三房跑。

  左右他是個宦官,出入內宅也毫不避忌。

  但時間久了,謝姝寧清醒回來,便忍不住覺得這樣下去有些不成樣子。

  她去見汪仁時,汪仁正準備出府,見她來,便下意識道:「有什麼不妥的?」

  謝姝寧聞連忙搖頭,斟酌著道:「印公公務繁忙,委實不必日日過來。」

  她聽聞肅方帝最近是愈的不成樣子了,莫說早朝次數銳減,便是送上去的摺子。也總不見他批閱,汪仁作為肅方帝手下的第一把手,理應忙得很。何況他手下還管著東西兩廠。

  而且……他已救了母親,這便是天大的恩了。

  尋藥的事。她也並不曾打過他的主意,銀子人脈,他們手頭的雖不及汪仁,卻也不差,頂多花費的時間需長一些。

  但汪仁自顧自便使人送了藥來,還不準推拒。

  謝姝寧有些,雖然汪仁一再明是為了報答宋氏昔日恩,但這般下去,便是十條命的恩也該報完了。

  聽完鹿孔的話後,她覺得事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再這麼下去,這欠下的人,將來也就真的只能拿命來還了。

  然而當她遲疑著說出推卻的話時,汪仁的臉倏忽便黑了。

  明明前一刻還是笑著的,聲音也是溫柔和緩的。只一瞬間,就連眉梢都掛上了冷銳。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道:「你這話的意思,是說不願意在這見到本座?」

  聽到他自稱「本座」,謝姝寧唬了一跳,滿口的話擁到嘴邊卻一下子又滑落回原處。

  「不願意見便不見吧!」汪仁看她兩眼,面上忽然掛上了幾分落寞之色。轉身就走。

  謝姝寧僵著臉,微微抬了抬手,想說,印公,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可汪仁的身影快得像一陣風,轉瞬便不見了。

  他回回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眾人都知道他是日日來的,可宋氏卻不知。

  結果這之後,旁的人仍舊是日日見他出沒,宋氏照舊因為眼疾看不到他。謝姝寧卻也再沒見到過他。

  即便前一刻圖蘭才告訴她印公正偽裝成玉紫在給母親餵藥,她拔腳就追了過去,撞見的卻總是端著碗一臉茫然的玉紫,永遠也見不著汪仁的面。

  解釋的話,只能生生爛在了肚子裡。

  好在汪仁似乎只生了她一人的氣,並不曾對旁人動怒。

  謝姝寧只能將這當做幸事。

  她不知,那日汪仁前腳才從她眼前離開,後腳就去錦衣衛所見了燕淮。

  嚇得錦衣衛的人都以為東廠這是要吞併錦衣衛,差點一齊拔刀衝了上去。

  然而汪仁只是去找燕淮撒氣的。

  他也不說話,見到了燕淮後,只束手冷笑著站在那,上下左右來回打量著燕淮,半響才說一句:「乳臭未乾。」

  眾人皆道不妙,這怕是要打起來了!

  誰知燕淮只是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印公既知道自己老了,就該早些放權才是,免得累癱了。」

  汪仁聽了這話倒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心情大好,轉身就走,留下一群人只覺莫名其妙。

  這件事,謝姝寧並不知。

  她在找謝元茂的下落,一連找了幾日,卻全無線索。

  長房那邊有她的人,謝元茂的消息被老太太知道後,也就傳到了她的耳朵裡。

  暴雪過境,人便沒了蹤影。

  她暗嘆,若謝元茂就這麼死了,倒也真是他上輩子積德走運了。

  此後又過了幾日,這天掌燈時分,她才從母親房中出來,一轉身,便見圖蘭三步並作兩步,在廡廊下疾行,似是瞧見了她,猛地一躍而起,翻過橫欄直奔她而來,到了跟前神色怪異地急聲道:「小姐,六爺回來了!」

  「哦?」謝姝寧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圖蘭的神色更加怪異了,她湊近了悄悄道:「非但如此,六爺還帶回來一個年方十五六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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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00:40:23 |只看該作者
第309章 失算

  謝姝寧驚了再驚,滿目愕然,道:「人在哪裡?」

  「奴婢來時,人已到門口了。」圖蘭伸指遙遙指了指正門的方向。

  謝姝寧心中一動,思緒紛雜間已做出了決策,當機立斷地道:「快去,叫他們萬萬不必阻攔,只管將他迎進來!」

  圖蘭愣了愣,旋即應聲而去。

  謝姝寧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的屋子,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著去了前方。

  天光明亮,接連幾日不曾落雪落雨,空氣裡的濕潤之意一掃而光。迎面吹來的風是乾燥的,奔跑間打在臉上似有如砂礫在摩擦。然而謝姝寧跑得飛快,衣袂飄揚,似風中翻飛的蝴蝶。

  狹長的迴廊上,腳步聲一聲重過一聲。

  忽然間,那些已經遠去了、模糊了的前世記憶,走馬觀花似地在她眼前冒了出來。

  前世幼年時,母親病重,她少不更事,除了害怕就是哭,不知如何勸慰母親放寬了心也不知該如何籠絡父親的心。年幼天真的她,在母親去世之前,始終都還將父親當做救命稻草。

  有一日,彷彿也是在這樣的天氣裡。

  北地乾燥的冬日空氣瀰漫在四周,小小的她脫離了桂媽媽的看管,沿著謝府冗長的迴廊,邁著最大的步子一點點往外跑去。

  她聽說父親回來了。

  她想要見見他。

  那時的她,是不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為何在延陵時將她當做心頭肉般來疼愛的父親,一入了京都,就全變了樣子。

  她一邊跑,一邊啜泣著,像迷途的小鹿奔走在山林中,被腳下石塊重重絆倒,發出哀戚的悲鳴來。

  地磚本就冷硬,時處冬日,就更是如此。

  她狠狠摔了一跤,抬起頭來,就看到當年陳氏院子裡的幾個三等丫鬟笑吟吟看著自己。

  嘴裡有腥甜遍布,她哭著哭著吐出一塊東西來。

  那是她的牙……

  嘴唇被蹭破了皮,米粒似的門牙,也一道被磕落了。

  血水在唇齒間湧動,她「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淚眼朦朧間卻見那幾個丫鬟捂著嘴咯咯直笑,口中說著,「瞧那小賤種,連路也走不穩……」

  年幼如她,也知這話有多張狂。

  然而彼時,在闔府眾人眼中,她都並不大算是個正經主子。

  聲聲譏笑盤旋於耳際揮之不去,伴隨著她因為缺了一顆牙而漏風的嚎哭聲,痴纏在今世的她身旁。

  明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這一刻卻清晰的映在她的腦海裡,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她迎風冷笑,越過迴廊,朝二門而去。

  垂花門外,謝元茂已趾高氣揚地領著人進了門。

  圖蘭得了謝姝寧的吩咐,並不曾出面,只讓人擺出恭敬姿態,對謝元茂放行。

  跟在謝元茂身旁的少女年不過二八,容貌姣好,身上的穿戴卻不過只是荊釵布裙,瞧著同謝府的景緻格格不入,甚至還不如府上的灑掃丫頭身上穿的。然而她的眼神卻是直勾勾的,不論是看人還是看物,都帶著毫不掩飾的野心。

  謝元茂卻彷彿視若無睹,一面走一面同少女道:「往後這宅子裡,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可以隨意換了去。」

  他說話時的腔調帶著股極囂張的意味,可他邁開的每一步,都是踉蹌的。

  當日被小五一刀洞穿了的膝蓋,已再無法復原。

  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卻並不曾攜帶拐杖,只將手搭在了少女肩頭,拿她充當拐杖。舉止輕浮,毫不避諱。

  謝姝寧氣喘吁吁地躲在暗處望去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跟著謝元茂一路走來的少女面目陌生,她並不曾見過,瞧著模樣穿戴,也委實不像是謝元茂在惠州時的通房妾室。

  這人,會是誰?

  她隱在牆後,微微瞇了瞇眼睛。

  謝元茂卻是忽然不知,只昂首往裡頭走。

  沿途所遇不過寥寥幾人,他雖有些疑惑,卻並沒有太過在意,畢竟人人見了他,都會立即止步行禮,恭恭敬敬地喚他六爺。

  他照舊還是這府裡唯一的爺,他怕什麼?

  暴雪來臨之際,馬摔車翻,他撞在了車壁上,兩眼發黑暈了過去,只當自己這回怕是死定了。然而誰知,等到醒來睜開眼,他除了有些頭暈外,依舊活得好好的。

  外頭風大雪大,馬車裡冷得像是冰窖。

  他哆哆嗦嗦地喊了兩聲車夫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

  暮色四合,風聲呼嘯,周圍的溫度似乎愈發地低了。

  他探手去推門去掀簾子,一陣風立時夾雜著雪打在了他面上,唬得他鬆了手半是滾著摔出了馬車。好在身下都是厚厚的積雪,他摔了上去也並不覺得疼。他瞇著眼睛擋著頭臉站了起來,明明應該身處官道,此刻望去卻似乎站在漫無邊際的荒野上一般。

  拉車的馬已經不見蹤影,他避開風雪,嘶聲又喊了幾遍車夫,可車夫依舊沒有回應。

  興許是騎馬溜走了,又或者已經摔死了,連屍首都被大雪給掩埋了……

  謝元茂凍得瑟瑟發抖,不停打著噴嚏,覺得自己若是再在這待下去,必定會被凍死,只得咬著牙找起了能走的路來。

  他還沒找到宋氏,還沒平步青雲入駐內閣,他怎麼能被凍死在這半道上?

  於是,他在夜色下摸索著在風雪中蹣跚而行。

  路在暈頭轉向的他眼中是歪斜的,走來走去也看不到盡頭。

  他走錯了方向,偏離了官道,也不知怎麼地竟叫他尋到了沿途的一戶農家。

  拖著受傷的腿走了許久,走至最後,他幾乎已經是拖著腿在雪地裡爬行。

  夜幕下,他迷迷糊糊地叩響了門扉,暈了過去。

  然而恰恰正是因為這最後近乎本能的叩門之舉,救了他的命。

  清貧的農戶之家,只有個父母早亡的孤女,姓周。

  她救下了差點被凍死在雪地裡的謝元茂,給了他吃喝給了他穿。

  謝元茂因而感激不盡。

  一來二去,自小孤苦無依的貧家少女,就同衣著華貴、風流倜儻的謝元茂互相看對了眼。

  他雖然年過而立,可樣貌英俊,又是富貴日子裡浸淫了多年的,這般瞧著,委實不差。

  若非事出有因,這周氏女,連給他做妾的機會也是無的。

  況且她的樣貌只是姣好罷了,離貌美絕色,皆差的遠。

  所以謝元茂對自己帶她回京一事,頗為自得,認定這是自己心性善良所致。

  再加上這一回,這般巧就叫他暈在了周氏門前,難保不是老天爺的主意,他便該好好接納了周氏才是。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興許周氏就是他命中的福星,合該叫他專運了也沒準。

  謝元茂對周氏十分另眼相待。

  可帶著這麼一人,他便不敢先去見長房老太太,索性先帶著人回三房來。

  謝家外頭瞧著極平靜,他又一早給老太太寫了信的,若宋氏回了京想必也已經被老太太給制住了。即便宋氏不曾回來,那他的那一雙兒女,想必也該被軟禁起來等他這做父親的回來發落了才是。

  他自以為做了萬全準備方才入的府,進府之後沿途所遇之人也都全對他畢恭畢敬,他就鬆了一口氣,認定是自己想對了,便準備將周氏安置了,再梳洗一番,便立刻去長房見老太太。

  隨著腳步逐漸靠近正房,他面上的笑意不由多了幾分。

  周氏在他身旁跟的緊緊的,見他笑,也跟著笑了起來。

  她這是走了大運了!

  當日她一瞧清楚謝元茂身上穿的衣裳,腰間佩戴著玉佩,便知自己該走運了。

  周氏七八歲上下便沒了父母,過慣了窮苦日子,今日能大搖大擺地走進這座宅子,難免叫她激動不已,連面上也忍不住帶出了幾分來。

  她跟著謝元茂一路走,一路聽著眾人喚他六爺,心裡就在暗暗想,是不是過得幾日,這夥子人也就該管自己叫六太太了?她這輩子,竟也能與人做太太?

  周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然而她的異想天開才在心中打了一個轉,斜刺裡忽然衝出來一個人,揮著拳頭便朝她身旁的謝元茂打了過去。

  「呀——六爺!」她驚叫了一聲,沒等站穩就見謝元茂又挨了一拳頭。

  她尖叫:「來人!快來人吶!」

  可明明前一刻還站在不遠處手握笤帚掃地的婆子們,這會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又驚又懼,想要上前去拉人,卻又唯恐這拳頭打到了自己,在邊上跺著腳乾著急。

  忽然,幾個人從她身後竄了出來,一把將正拚命朝謝元茂揮舞著拳頭的少年給拉住了。

  周氏長鬆一口氣,一轉頭眼角餘光猛地瞥見一個穿著身蓮青斗紋面白狐狸皮裡子鶴氅的少女急步而來。

  她怔了怔,原來富貴人家的姑娘都穿成這樣……

  她呆愣愣地看著,看著少女越過自己走過去將喘著粗氣的少年一把拽住:「哥哥仔細著手,都破了皮了!」

  話音剛落,周氏便見謝元茂也自個兒從地上爬了起來,渾身哆嗦著,厲聲吼道:「小畜生!我是你爹,你怎麼敢衝我動手?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爹?青天白日的,也不怕挨了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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