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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意遲遲] 閨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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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0:58:52 |只看該作者
第270章 謊言

  留得長長的指甲一道道劃過地面,發出尖利而刺耳的聲響。

  小萬氏髮髻微散,時而悄悄抬眼望向燕淮,眼中皆是毒辣之色。她哭得叫人心酸,神色間卻絲毫不見可憐之狀。

  過得片刻,她忽然又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束手在膝上,紅腫著眼睛噙著未落的淚珠,道:「你不會得意太久的!」

  燕淮往佛堂裡邁了一步,跨過門檻,朝著小萬氏走近。

  佛堂裡的光線本就幽暗,此刻門前擋了個人,便愈加昏暗起來,加之燕淮逆光而行,小萬氏一時間看不清他的臉,不由驚慌起來,自蒲團上站起身來,急急往後退去。她的手撐在了擱著佛龕的案上,五指用力,按得極緊。

  說到底,她也是怕的。

  「你終於還是想殺我了吧?」小萬氏桀桀怪笑了兩聲,隱在迷濛的昏暗中,隱約不似人聲。

  然而說著話,她按在案上的那隻手,卻已經悄無聲息地朝著後頭的七枝燭台伸去。
 
  蠟燭還燃著,燈芯劈啪作響,紅彤彤的蠟油,蜿蜒而下。

  她像是一隻虎視眈眈的獸,盯著獵物靠近。

  可燕淮卻在兩步開外停下了腳步,束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小萬氏愣了下,忍不住急了,用話激他,道:「怎麼,你是怕了我不成?」

  話音落,見燕淮依舊站在那,不動如山,她不禁有些疑惑起來,手指輕顫,鬢邊散髮被風一吹,黏在了生了汗的面上。

  「你母親死的時候,你尚不足兩歲,許多事怕是都早就不記得了吧?」她的手,已經握住了燭台,「她至始至終都沒正眼瞧過你!還有你那個一出世就沒了氣的妹妹,她更是連問都不曾問起過……你怕是連自己曾有過妹妹也不知……你母親心中無你,你爹心裡難道便有你?他亦從未正眼看過你!這麼多年來,是我含辛茹苦將你養育成人!你如今,竟敢將我軟禁在府裡,同畜生有何區別?」

  說話間,她的氣息漸漸平復下來,不看眼神,倒真像個再正常不過的人。

  口中問出的話,亦是這般不平。

  燕淮忽然笑了,笑得俯下身去,抱著肚子放聲大笑。

  小萬氏唬了一跳,猛地抬起一手來伸出手指直直指著他:「你笑什麼?」

  燕淮不言語,只笑個不停。

  冷寂的佛堂裡只有他的笑聲,繞著橫樑盤旋不去。

  小萬氏面色陡變,怒斥:「別笑了!別笑了!不準再笑了——」話音未落,她抓住燭台就要往燕淮身上撲。

  然而二人之間相距兩步,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羸弱婦人,焉能如願碰到燕淮。

  恍惚間,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站在那捧腹大笑的少年便從她眼前消失了,身形極快。

  等到小萬氏察覺,已是來不及,她手持燭台踉蹌著朝地上撲了下去,燭台墜地,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上頭燃著的蠟燭轉瞬間摔在地上斷成了幾截。火苗微弱,掙扎著燃著。

  小萬氏發出一聲痛呼。

  原是燭台墜地的剎那,蠟油潑灑,滾到了她面上髮上。

  好在上頭積蓄的蠟油並不多,只燙到了她的左邊臉頰靠近下頜的那一塊地方。

  但蠟油極燙,倏忽便在她蒼白的膚色上燙出了幾粒鼓鼓的泡。

  她顫巍巍地伸手去摸,疼得厲害,無處發洩便又似溺水之人在水中掙扎起浮,揚起脖子,用仇恨的目光四處搜尋起燕淮的身影來。

  一扭頭,她的視線裡便多出了一抹絳紫色。

  刺眼得很。

  她忍著疼痛,對他怒目而視,嘴角翕翕,因牽動了下頜處的燙傷,疼得不敢立即開口痛罵。

  在她仇視的目光裡,紫衣少年的笑聲漸漸止住了。

  他邁開步子走近,蹲下身子,帶著悲憫之色看著她。

  小萬氏瞧見,迷迷糊糊忘了疼。

  這是憐憫?

  是憐憫?!

  他算什麼東西,也敢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當即,一陣洶湧的怒意湧上她的心頭,她揚手便要去扇燕淮的臉。

  可手指尖尖還沒探出去兩寸,她的手腕便被擒住了,卡得死死的,叫她動彈不得。

  她咬著牙,胡亂叫罵起來,披頭散髮活像個市井潑婦,「小畜生,你是不是想打我是不是?你也配站在我跟前?你母親連給我提鞋都不配,你也不過就是隻畜生,錦衣玉食供著養大的狗東西罷了!早知如此,我合該將你養在馬廄裡豬圈裡!」

  燕淮聽著,卻始終神情自若,彷彿根本聽不見她的話。

  小萬氏罵了一會,有些力竭,語氣情不自禁軟和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直像個啞巴似的不開口不說話的燕淮,低聲道:「母親,我一直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原來,也有你全然不知的事呀……」

  尾音拖得長長的,似長嘆了一聲。

  小萬氏不由噤聲,神色匆匆變幻。

  「我妹妹,活得好好的,活得比你好。」

  小萬氏吃驚地抬起頭來,厲聲斷喝:「不可能!我親耳聽見接生婆說孩子一落地就沒氣了!」

  雖已是十數年前的事,可那一日的事,她此刻想來,仍歷歷在目。

  大萬氏生燕淮時,便艱難,落下了病,身子一直斷斷續續不曾痊癒。

  大抵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在病中懷上了另一個孩子,結果生產時難產血崩,止也止不住,死在了產床上。

  她斷氣的時候,孩子還在腹中。

  產婆當機立斷,剖開了她的肚子將孩子取了出來。

  可那孩子,已然渾身青紫,死在了娘胎裡。

  小萬氏牢牢記得那一日,記得自己聽到她們母女雙亡時,有多欣慰。

  可是十幾年後,燕淮卻當著她的面說,那孩子還活著,她焉能相信!可念頭一轉,她忽然懵了下。

  昔年她乃是未嫁之身,不得入產房陪同,亦不曾親眼見過孩子的屍體。

  難道——

  真的還活著?

  念頭一起,小萬氏立覺心潮起伏,渾身顫慄,滿頭大汗。

  「父親到死都瞞著你,母親,他從一開始,便沒信過你。」燕淮鬆了手,「你若不說,我倒還真不知道,原來至始至終,他都提防著你。」

  小萬氏面如土色,心跳如擂鼓,強自辯白:「你胡說,是你在胡說,人死不能復生,那孩子分明是死了沒錯……」

  燕淮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笑了聲:「倒不如,您去地底下親自問問父親,這事是真是假?」

  小萬氏驀地抬頭朝他看去,目光如炬,熊熊燃燒。

  這是她方才送他的話,要他去地底下問大萬氏,如今他生生將這話送還給了她。

  小萬氏心頭震動。

  若那孩子一直還活著,那她這一生,豈非就是個笑話?

  小萬氏重重咳嗽起來,一口血嘔在了地上。

  耳畔有腳步聲遠去,她吃力地循聲望去,只瞧見一抹絳紫色的衣擺擦過門扉,消失不見。

  她身子一僵,頹然俯首,磕在了地上,口中喃喃:「菩薩……菩薩……」

  與此同時,出了佛堂闊步遠去的燕淮,並沒有回正房去,而是直接去了成國公府的西北角。

  西北角只有一處院子,名為寧安堂,是燕嫻親自取的名。

  燕霖被送離京都,小萬氏被軟禁,萬家沒了聲息後,燕淮便將燕嫻給接回了府。

  於燕嫻而言,成國公府卻並不是她的家。

  她活了十三年,卻從沒有在國公府裡住過一日。

  她知道,她有母親,只是母親不在了;她也有父親,只是一年也見不到幾回;她還有兄弟,只可惜從未逢面。

  從出生的那一日開始,她就不是個正常孩子。

  她一個人住在寧安堂裡,身邊依舊只留一個啞婆婆,除燕淮跟吉祥如意外,誰也不見。

  燕淮派去的護衛,也只能悄悄地守在寧安堂四處,卻不敢叫她瞧見。

  走進寧安堂,燕淮的腳步就會不由自主放到最輕。

  可饒是如此,裡頭的人,依舊能在第一時刻察覺到他的到來。

  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來,陰暗裡緩緩駛出來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老嫗,頭髮稀疏斑白。

  燕淮迎了上去,「身子可好?」

  輪椅上坐著的老嫗抬起頭來,衰老的眉眼依稀還帶著年輕時的秀美清麗。

  她笑了笑,道:「好得很,倒是哥哥,怎麼這會來了?可是沒見著那位小姐?還是……」她微收了笑意,「還是去見了母親?」

  聲音卻猶如黃鸝鳴叫,清脆悅耳,又帶著些許倦怠的慵懶。

  燕淮走至她身後,將輪椅推了出來:「你若笨一些,想必身子也能好一些。」

  燕嫻哈哈一笑,搖頭道:「慧極必傷倒是有理,只我生來便是如此,人已極醜,再不聰慧些,活著作甚?」

  她愛笑,鮮少露出痛苦之色,便是偶爾身上疼極,亦總是笑著自己忍受。

  輪椅推到了院子裡,停在樹下,綠蔭遮蔽。

  燕嫻吃力地抬頭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天氣真好,若能鋪了席子在地上睡一覺,必定美哉。」

  燕淮站在她身旁,靜靜聽著,心裡湧上一陣酸澀。

  老天爺素來不長眼,這樣好的姑娘,為何卻不能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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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0:59:03 |只看該作者
第271章 主意

  燕嫻的病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未老先衰,無藥可治。

  當年大萬氏誕下了長子後,身子骨大為不佳,幾乎成了個藥罐子。這事,府裡的人都知道。因而誰也沒有想到,大萬氏竟然會在病中,懷上了燕嫻。

  以她當時的身體狀況來看,這是極為冒險的事。

  可她的身子,想必也是無力再承受流掉這個孩子所帶來的傷害。

  生也不對,不要她,亦有危險。

  時至今日,大萬氏跟燕景都已經故去,當年府裡的老人也都幾乎消失了個精光,已無人知曉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最後,大萬氏終歸留下了腹中男女不明的孩子。

  這一年,燕淮還在咿呀學語,堪堪會喊幾聲父親母親。

  因為太過年幼,他對當年大萬氏懷孕的事,毫無印象。長大後,也無人告訴過他。大抵是昔年燕景在府裡下過封口的命令,他那素來什麼都敢揀了說給他聽的乳娘,也對大萬氏身故一事,絕口不提。

  熱孝裡,小萬氏便進了門,美名其曰,代替長姐照料年幼的他。

  他如今想來,燕嫻應正是趕在小萬氏嫁進燕家做填房之前,便被燕景悄無聲息地送出了門的。

  這一去,便是十數年。

  直到燕景臨終之際,叮囑吉祥轉告於他,燕淮才知,原來自己還有個同母的妹妹,活在人世。

  二人從未逢面,誰也不知對方的長相。燕淮自小對生母沒有印象,因而未去見她之前,一直在暗暗地想,自己的妹妹是否生得同生母大萬氏相像,又是否同自己相像。

  據乳娘的話說,他生得同生母頗有幾分神似。

  可當他真的見到了燕嫻,心中震顫無以言表。

  眼前的人分明是個老嫗,又如何會是他嫡親的妹妹?

  不論是花白的頭髮,還是手背上隱隱出現的褐色老年斑,抑或是她面上一道道的皺紋,都叫人駭然。甚至於,她比之那些官宦人家保養得宜的老太太,也是相去甚遠。

  燕淮愣在當場。

  燕嫻卻睜著雙清澈如泉的眼睛朝他望了過來,甜甜喚了聲「哥哥」。

  說不出的怪異跟不搭調。

  燕淮瞧著,反倒驀地鬆了一口氣。

  垂垂老矣的人,眼神多半是渾濁的,眸中沒有光彩。可燕嫻眼神極清亮,極純澈。

  燕淮頓時明白過來,眼前這人,的確是他那飽經波折的妹妹。

  倆人一別十數年,在父母皆亡後,方才相遇。但擱在燕嫻眼中,似乎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叫人悵然的。於她而言,能見到他,此生便足矣。她見過了父親,亦見過了兄長,唯獨沒有見過母親,可母親早在她還未出世之前,便已經離開了人世。她這一生,只要還活著,都是沒有法子見到她的。

  所以她早在剛剛懂事的年紀,便知道,自己這世能見到父兄,便是極好。

  怨天尤人,不會讓她少痛上些,也不會讓她的病痊癒,更不會讓她去世了的母親死而復生。

  艱難的短暫人生裡,她在黑暗中,摒棄了淚水,學會了笑。

  她的笑容總是格外明媚,笑顏綻開的這一瞬間,甚至會叫人忘了她此刻的容顏,是屬於老邁二字的。

  燕淮在心底裡暗暗嘆了一聲,面上亦露出笑意來,「等秋風起了,景緻更好,到時候我帶你去西山看紅葉。」

  燕嫻搖了搖頭:「西山太遠,我去不了。」

  她活得太明白,明白什麼是自己能做到的可以做的,亦明白什麼是自己無能為力的。

  「不怕,哥哥背著你上山去看紅葉。」燕淮眼眶微紅,不敢叫她瞧見,「再不濟,我們乘了馬車在山腳下尋個好視野遙遙地看,也別有一番滋味。」

  燕嫻聞言,忽然抬手按在了他的手上,笑吟吟道:「哥哥莫不是想請那位小姐一道去看紅葉?」

  燕淮低頭,看一眼她乾瘦的手背,有些氣悶,面上笑意漸漸難以維繫。

  他忽然道:「我上回同你提過的那位大夫,醫術十分高明,連病入膏肓之人,亦能救回來,你的病,興許他能有法子也說不準!要不然,還是請他來看一看吧?」

  燕嫻卻沒答應,她微笑著,口中的話卻很殘酷:「整整十三年,什麼樣的大夫我沒見過,什麼樣的藥我沒吃過。哥哥一直對爹爹懷有心結,可爹爹待我,卻是盡了全力的。我能活下來,就是個天大的奇蹟,更不必說活到這般年歲。」說著,她聲音漸弱,「我已沒幾日可活了哥哥,就不必再折騰了,一來我身受苦痛,二來也是擾了那位大夫。我如今可只想同今日這般吹吹風看看天,能同哥哥說說話,哪怕是死,也已經無憾了。」

  每一個字,她都說得極清楚極明白。

  燕淮聽得心都快要碎了。

  鹿孔不過比他長幾歲,如今還年輕得很,比起太醫院裡的那群御醫,可謂是正當時。即便他如今一時半會對燕嫻的病沒有法子,假以時日,興許就能想出法子來是有可能的。

  燕淮不願死心,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燕嫻年邁老死。

  可燕嫻說的話,又像把刀子似的,狠狠扎在了他心上。

  她被折騰了十幾年,每一日活著都似是走在黃泉路上,早已是身心俱疲。

  他想救她,可對她而言,卻已不願意再這般走下去了。

  他沉默了下去,燕嫻則笑著攥住他的袖擺,道:「哥哥不要掛心我,倒是該多想想你自個兒的事。我可不想在還沒能見著嫂子之前,便撒手人寰。若真那樣,委實虧了些。」

  「別胡說,什麼撒手人寰!」燕淮輕斥了聲,眼眶愈發紅了。

  大概是血脈相通,天性使然,又或是燕嫻這樣的孩子,沒有人能厭她,兄妹二人從初見開始,便是相見恨晚。

  他們是對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燕淮越來越不敢去想,不知何時,她便會捨棄這幅衰老的皮囊,撒手而去。

  燕嫻卻總將自己隨時可能會死的事掛在嘴邊。

  她知道,她每說一回,就是在自家哥哥心上多割一刀。

  可是她還是要說,必須說。

  只有這樣反反覆覆地告訴他,等到她真的離開的那一日,他才會麻木,才不會那般悲痛。

  人吶,誰讓痛苦的,總是活下去的那一個。

  她繼續笑著,眼神裡卻閃過一絲哀痛:「哥哥,我可是說真的,你若真喜歡那位小姐,不若早些將她娶回家來吧?」

  自小被深藏在僻靜之處長大,身邊來往的人不過寥寥,她雖聰慧懂事,卻並不大通人情世故。

  她只知,自家哥哥似有歡喜的人了,既喜歡,早日娶回來多好。
  
  燕淮望著她,欲言又止,耳朵微紅,良久方道:「她似乎,不大喜歡我……」

  燕嫻瞪眼,奇怪極了:「哥哥這般好的兒郎,竟還有人不喜歡?論樣貌論家世門第論本事,哪一樣能叫人不喜歡?」

  她說得過於直白,燕淮聽著,耳朵尖尖愈加紅了。

  他訥訥道:「你除了我,也只見過父親跟吉祥如意罷了……」

  「哥哥這話,倒是嫌我見侍少?」她輕咳了兩聲,「我夢裡,可也是見過不少的。」

  燕淮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嗔她道:「你這做的什麼夢?」

  燕嫻瞪他一眼,連忙調轉話頭:「不談這個不談這個,哥哥還是同我說說我的未來嫂子,生得是何模樣吧?哥哥這般好的人,她今日還不中意,來日也必定會心動的!」

  燕淮聽得無奈,正要說些別的,心中驀地一動。

  他試探著道:「你可是急著要幫我掌掌眼?」

  「這是自然,總要瞧過了才能放心。」

  燕淮就道:「我先前提過的那位大夫,正是她身邊的人。」

  「是嗎?」燕嫻微怔,「這般說來,若要為請那位大夫來望診,勢必要經過未來嫂子?」

  燕淮頷首。

  燕嫻眼神遊移,望著頭頂上高高的碧空,轉瞬間下定了決心:「既如此,哥哥就趕緊去請他來吧!」

  話畢,她又悠哉地加了一句:「為了哥哥的終身大事,小妹定當竭盡全力。如今只盼著,未來嫂子千萬不要不肯借人才好。」

  她一口一個未來嫂子,叫燕淮聽得窘迫不已。

  八字還沒一撇,若不是燕嫻有次偶然問起,他亦沒有想過,自己對謝姝寧,似還有這樣的心思。

  也不知是不是聽她說得多了,他心中的那點子古怪情愫,也隨之日漸膨脹,膨脹到他竟悄悄去了普濟寺,只為見她一面。

  青空之下,兄妹二人各懷心思。一個想藉機讓妹妹答應望診一事,一個本著為兄長的終身大事努力,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結果都打起了謝姝寧的主意。

  ****

  北城謝家三房的瀟湘館裡,謝姝寧卻是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人給盯上了。

  她憂心的是,舒硯跟紀桐櫻的事。

  也不知紀桐櫻是何時抽空寫了信的,這日她才得知舒硯回府的消息,紀桐櫻的信也已經到了她的手上。

  足足寫了三張紙,都是在問舒硯的情況。

  謝姝寧一目十行,看到最後已然十分肯定,紀桐櫻這是心中已有駙馬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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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0:59:17 |只看該作者
第272章 來信

  依舒硯的性子來看,他勢必已當著紀桐櫻的面表明了心跡。

  若不然,紀桐櫻又怎麼會巴巴地寫了信來這般事無巨細地詢問他的事。

  謝姝寧知道這封信留不得,看完記在心中,便讓玉紫點了燈,將信給燒了。空氣裡漸漸有紙灰的煙火氣瀰漫開來,她微微蹙著眉頭吩咐圖蘭研墨,提筆給紀桐櫻寫回信。

  簪花小楷在筆尖下緩緩成形,工整娟秀。

  她心裡卻亂得很,根本不如這些字跡看上去平靜。

  皇貴妃極寵紀桐櫻,若她同皇貴妃提起有意招舒硯為駙馬,皇貴妃指不定真的會答應。安平年代,要靠公主籠絡人心,也用不著紀桐櫻。何況如今肅方帝的日子過得頗有些渾渾噩噩,連幾位皇子都懶得看顧,更不必說紀桐櫻區區一個公主的婚事。

  因而這件事,幾乎可算是由皇貴妃全權處置。

  謝姝寧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握著筆的手亦是穩穩的,逐字回復著紀桐櫻方才在信中所提的問題。

  她不想瞞著紀桐櫻,可有些事,卻又不能直接坦白地告訴她,謝姝寧寫著寫著,手下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舒硯在紀桐櫻看來,不過就是謝姝寧的表哥,是從敦煌來的,旁的,她是一概不知。

  可謝姝寧卻很清楚,自家舅舅如今手中緊握的權力,宋家的財富,在敦煌的地位,真論起來,也是駭人的。

  她再三斟酌著,最終仍只長嘆了一聲,暫時擱下了筆。

  怎麼寫,似乎都有些不大對頭。

  話只能說三分,可這三分,究竟是哪三分?

  敦煌地處要衝,接壤諸多小國,加之綠洲豐饒,又牢牢扼守著西域的命脈。

  多少年來,西越一直在覬覦敦煌這塊肥肉。

  正所謂樹大招風,一時半會,她哪裡敢將宋家的事盡數和盤托出。

  同理,因為舅舅如今所掌的權力,過於特殊,她並不大贊成舒硯娶了紀桐櫻為妻。婚姻大事,看似是倆人之間的事,可實際上卻關係眾多,尤其是他們這樣的人家。

  身處權力漩渦之中,大部分事情都顯得過分敏感。

  如若舒硯成了西越的駙馬,那敦煌古城,遲早會是西越的囊中物。

  到那時,就不是歸順不歸順的事,而是不得不歸屬西越,順理成章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她望著擱在硯台上,濕潤的筆尖,不由失了神。

  最初,她以為舒硯只是一時興起,可後頭卻漸漸發覺,他並不是說笑這般隨意。

  一則他纏功厲害,謝姝寧頗受不住他這樣的性子,只得應承下來要幫忙;二來她也是想著,紀桐櫻從未在她跟前提起過舒硯,想必是只當做普通人看待,這回也好叫舒硯死心。

  誰知,事情似乎朝著某個她無法掌控的方向,一溜煙跑遠了。

  這事突然間便變得難辦極了。

  謝姝寧連聲嘆息,一瞬間似老了十歲。

  她覺得,這件事有必要先知會舅舅,可舅舅遠在千里之外,鞭長莫及。

  她上輩子雖然活到了二十幾歲,兒子也有了,可兒子尚且年幼,從未幫旁人操心過親事,這會不由急得焦頭爛額。

  沒有法子,她思來想去,索性直接去尋了舒硯。

  舒硯滿面含笑,見著她急忙招呼落座,又要人奉茶。

  謝姝寧見狀不由沒好氣地道:「表哥,這是我家。」

  她又不是客人!

  「你不喝我可自個兒喝了?」舒硯依舊笑嘻嘻的,「你這會來找我,可是要問公主的事?」

  二人坐在庭院裡說話,周圍只圖蘭幾個守著,並無外人,他說話也就不遮掩。

  謝姝寧手執茶盞,輕輕撫摸著上頭光潔的釉,點了點頭:「談得如何?」他問的直接,她乾脆也開門見山。

  舒硯微微斂了笑:「她很驚訝。」

  謝姝寧無奈:「她如何能不驚訝!」

  她雖是公主,可也只是西越矜持的好姑娘,何曾見過旁人這般衝著自己表明心跡過。又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面對舒硯這樣的少年郎,捱不住也是應該的。

  倒是她,用顆老媽子的心看待舒硯,一時忘了舒硯的這幅容貌氣度在春閨少女心中,該有多受歡迎。

  「那她,都說了什麼?」謝姝寧回憶著紀桐櫻在信裡說過的話,不免有些好奇起來。

  舒硯搖頭:「倒沒說什麼。我爹倒是說過,你們西越的姑娘不同西域三十六國常見的那些,為人矜持。因而我先前便想過,我便是表明了心跡,她多半也是不會接話的。」

  謝姝寧聞言就道:「既如此,你又為何非要見她不可?」

  「說過了,我至少舒坦,來日想起,亦不會覺得後悔自己錯失了機會,不曾去爭取過。」舒硯呷了口茶水,難道正正經經同她解釋起來。

  謝姝寧便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說得並沒有錯。

  舒硯又道:「我會在京都留很長一段日子,她如何想,看著便知道了。」

  若駙馬人選公告天下,同他沒有絲毫關係,那她自是對他無意。他惋惜,卻也能接受。強扭的瓜不甜,不論對方是不是公主都一樣。可若她有意,以她的性子,必定也會想法子來找他。

  舒硯自小同父母關係親熱,他亦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

  感情二字,看似複雜,可其實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喜歡了便是喜歡了,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再沒有第三種可能。

  可從小未曾經歷過大波折的他,哪裡知道,這世上還有種叫求不得的痛苦。

  謝姝寧知道,看著他的笑容,一時間卻不敢告訴他。

  一旦他陷得深了,又哪裡是揮一揮衣袖,說放開便能放開的。

  表兄妹倆人吃著茶,就著紀桐櫻,又略說了幾句,謝姝寧告辭轉身去了玉茗院見宋氏。

  她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覺得不能將這事都給四處瞞嚴實了。

  走至廡廊下,守在門外的丫鬟眼睛尖,早早瞧見她,吃驚地道:「太太派了芳竹姐姐去瀟湘館請您,才出的門,您沒碰見?」

  芳竹是宋氏身邊的一等大丫鬟,早先丁香百合幾個到了年歲,皆放了出去,宋氏後提拔了芳竹幾個上來,用得也算稱手。

  「我沒從瀟湘館來,怕是錯開了。」謝姝寧剛從舒硯那走來,原是相反的方向,的確沒法碰面。

  說著話,守門的丫鬟已打起了竹簾子:「那可是巧了,太太正念著您呢。」

  謝姝寧疑惑,母親這會要見她,是為了何事?

  莫不是舒硯的事,已然被她得知?

  思忖中,她已進了門。

  宋氏在東次間裡坐著,聽見動靜扭頭來看,訝然道:「來得這般快?」

  謝姝寧就笑:「來得快還不成?」

  「哪裡的話,我是想著這腳步也太快了些,前腳芳竹才出的門,你這後腳便來了。」宋氏也笑了起來,只面上笑意顯得有些單薄澀然,不似往常。

  謝姝寧瞧見,便將嘴裡要說的話咽了下去,轉而狐疑地詢問起來:「娘親急著見我,可是出了什麼事?」她快步走近了宋氏,在宋氏身旁坐下。

  宋氏嘆了聲,點了點頭,遞給她一封已經拆封了的信。

  「這是……」謝姝寧眉頭微皺,看著信封上的吾妻親啟四個字,明白過來,這是謝元茂從惠州寫來的信。

  宋氏道:「你打開來看看吧。」

  謝姝寧頷首,依言將信取了出來,打開來一看,的確是謝元茂的筆跡沒有錯。

  前世她就對謝元茂的筆跡十分熟悉,如今又多一世,絕不會認錯。可見這封信的確是謝元茂親筆寫下,又從惠州快馬加鞭送上京都的。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去。

  本就微微皺著的眉頭陡然間皺緊,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她的面色亦變了些。

  半響,她將視線從信紙上移開,抬起頭來,悶聲道:「父親病了。」

  宋氏再嘆一聲:「這是第二封了,第一封來時,只說是小小的風寒,我也並沒有在意。」頓了頓,她忽然指著信上的字跡道,「你瞧上面這字,的確是他寫的沒錯。可落筆虛浮無力,略顯遲疑跟急躁,委實不像他平日寫的字,怕真是病得日漸厲害了。」

  「還能提筆寫信,想必沒信中所言那般嚴重。」謝姝寧有些懨懨的。

  宋氏道:「惠州日子清苦,環境惡劣,他自幼沒有在衣食住行上吃過什麼大苦頭,難免水土不服,信中所言,便是誇張了些,也是有的。」

  謝姝寧將信往炕几上一拍,道:「那便讓鹿孔領著人去惠州為他診治,讓您匆匆跑一趟,若也水土不服病了可怎麼好!既病了,又不喜當地的大夫,吃了許多的藥也不見好,那我們就依父親的話,為他送個大夫去便是,旁的,何苦來哉?」

  她也是惱了,覺得自家父親委實不知何謂心疼。

  他自小沒吃過大苦頭,母親更是嬌養著長大的,真真的十指不沾陽春水。

  這會他病了,要她們送鹿孔去不夠,竟還揚言要母親親自帶著鹿孔去惠州。

  謝姝寧很生氣:「這事就這麼定下了,娘親就在京都待著,去什麼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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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
發表於 2017-4-19 00:59:29 |只看該作者
第273章 扯淡

  原本就是因為父親鬼迷心竅、花樣百出,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拿她的親事作伐,委實叫人難以再繼續拿他當父親看待。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動了心思將他趕得遠遠的,至少圖個眼不見為淨。故而惠州那樣的地方,本就是為了折騰他而選的,饒是做官,日子也過得清苦。

  沒有油水的地方,做不做清官,也無甚差別。

  終歸花費再大的心思,也漂不起一層油花來。

  下頭的人日子過得苦,官衙裡頭的也是那般,他去了,哪裡有不吃苦的道理。

  只是謝姝寧沒有猜到,他才去不到一年,竟就來了兩封信告病,且一封比一封口氣委屈,彷彿不等來日他就要命歸黃泉一般。

  她也是心狠,始終覺得他這不過是耍脾氣,故意誇大了病情,想要搏同情罷了。

  宋氏卻不敢對這兩封信置之不理,若只一封,她也就自己看了寫了回信收起來罷了,可第二封信裡的口氣都變了,似真的大病一場久久不癒,又半是央求的讓她帶著鹿孔去惠州,她這才沒有法子當做自己沒收到信。

  「你父親特地寫了信來,我怎麼能不去。」宋氏搖著頭,耳墜兒盈盈而動,「這信原就是隨中秋禮送進京來的,長房那邊也有一份。他素來就不是那專報喜不報憂的人,肯定也已同老太太說了自己生病的事。」

  果不其然,她這話才說出口,外頭就有人來報,長房那邊請她過去說話。

  宋氏一猜就是為的謝元茂的事,無奈地搖搖頭。

  謝姝寧在一旁聽著,立即道:「我隨您一道去!」

  「你不必去,若你三伯母也在那,見著了未免生氣。」宋氏剛想應好,旋即想到了蔣氏。頓時不敢再讓謝姝寧跟著自己一塊去梅花塢了。

  自打六姑娘謝芷若出了那件事後,蔣氏就對謝姝寧充滿了仇恨,過去只是輕視鄙夷加些偶爾的艷羨,如今卻是實實在在的仇恨。恨這人世不公。為何她的女兒後半輩子都要在庵裡度過,謝姝寧卻仍在家中悠哉悠哉地為她來日的及笄禮做準備,四處擇婿。

  憑什麼?

  人人心裡都有一股子這樣的怨氣在,蔣氏的這股怨氣卻似乎尤為強烈。

  宋氏生怕她見著謝姝寧發起瘋來,叫人控制不住場面,所以怎麼說也不答應謝姝寧隨她一塊去。

  蔣氏先前也病了一場,可謝芷若一被送去庵裡,她的病就漸漸好轉了,如今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倒是時刻巴在老太太身邊不挪窩了。

  她原本就是長房老太太的娘家外甥女。早先年,頗為得老太太青眼,後來出了些事,老太太慢慢冷落了她,但血脈親情總無法磨滅。謝芷若出事後。蔣氏跑去老太太跟前那是痛哭流涕,再三說自己教女無方,讓謝家蒙羞了。

  難得的乖覺懂事,連老太太瞧見了都詫異,忍不住就逐漸心軟了。

  大太太王氏輕易不說人,這回也忍不住在背後嚼起了蔣氏的舌根,說她諂媚。又責備她不會教女兒也就罷了,如今女兒才被送出謝家,後腳就去老太太跟前賣乖,乃是真真的鐵石心腸,毒蛇見了她都得繞道。

  她說得一板一眼,倒不想是在背後攀扯人。不知道的,還當她是在笑著誇人。

  宋氏敷衍了幾句,心中則跟明鏡似的。

  大太太這分明就是嫉恨蔣氏再一次將老太太的目光給吸引走了而已。

  妯娌間的明爭暗鬥,同宋氏這個住在三房的人,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可梅花塢正房進去。臨窗大炕手握黑檀木的佛珠,靠著大迎枕,坐在炕頭的老太太,卻同她撇不清干係。

  誰讓謝六爺謝元茂,雖掛名在三老太太名下,歸根究底卻仍舊是長房老太太的孩子。

  比起三老太太,這才是她正正經經的婆母。

  長房老太太的精神早就大不如從前,但氣勢猶在,見宋氏進來,她微掀了掀眼皮,手中佛珠轉得愈加快了些。

  宋氏同她行了禮,她方才笑起來,招呼宋氏入座。

  近些年謝家接連出了不少事,老太太心中也有些發虛,便時常喚了兒媳們來梅花塢陪著說話。大太太幾個哪敢不從,便成日裡都在老太太跟前打轉。此刻,亦都在座。

  妯娌幾人緊接著也依次問候了幾句。

  老太太這時忽然說道:「都散了,自去忙吧。」

  下頭一行人都怔了怔。

  正疑惑著,又聽得她說:「老六媳婦留下,陪我說會話。」

  本就是她派人找宋氏來的,宋氏知道她要同自己說什麼,大太太幾個則全然不知,不由暗自揣測起來,但仍依言退下了。

  等到屋子裡沒了人,老太太讓人給宋氏奉茶,旋即將幾個丫鬟也都給打發了出去。宋氏不覺有些狐疑起來,這動靜,倒像是要說什麼天大的秘密。

  秋日將至,老太太畏涼,這會便不喜開窗。

  宋氏吃著溫熱的茶,額上不由得出了些微虛汗,熱出來的。

  老太太瞧見,笑了兩聲,擱了佛珠手串於炕幾之上,望著她道:「熱吧?」

  宋氏捧著茶盞,搖了搖頭:「是茶燙了些。」

  「我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年輕人身子骨健朗,吹陣風就要咳嗽。」老太太仍笑著,掖了掖自己的衣襟,「這人一旦上了年歲,這命呀,就不是自個兒的了。見天數著日子活著,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興許就去了。」

  她無端端說起這樣的話來,宋氏聽見無法不接話,便也勸慰道:「您身子好著呢……」

  誰知她話才說半句,就被長房老太太給打斷了。

  老太太驀地收了笑,眉頭緊皺,白胖富態的面龐上流露出不同尋常的嚴肅之色來。

  她定定看著宋氏,開口說道:「我老了,好不好也就這麼幾年光景可活。你們這群小的好了,我這老婆子才會覺得欣慰。」說著,她話鋒一轉,說到了正題上。「老六病了,可曾知會你?」

  夫妻之間,若連對方病了也不告知,只怕早就形同陌路。

  老太太如是想著。卻哪裡明白,宋氏跟謝元茂的關係,遠非簡單的陌路二字說的清楚。

  共同誕育了一雙兒女,二人之間的牽絆,豈是說撇清就能撇清的。

  尤是謝元茂,一邊發著脾氣覺得宋氏不好,一邊又巴巴從惠州讓人快馬加鞭一連送了兩封信來告病訴說委屈。

  幾十歲的大老爺們,仍像個孩子。

  他自小就被過繼給了三房,老太太心中始終覺得自己有愧於他,因而一直都還拿他當幼子對待。

  真比起來。最小的謝七爺,如今也不如他在老太太心裡的分量重。

  可三老太太在時,長房老太太對自己這個已經被過繼給了三房的兒子,並不看顧。

  只是如今府裡的子孫一個比一個不成樣子,她難免又想到了謝元茂。

  況且三老太太已不在人世。她便又有了當母親的意思。

  所以一接到謝元茂的信,她就忍不住喚了宋氏來。

  宋氏猜到她是為了這事,此刻聽她問起,鎮定自若地道:「提了。」

  言簡意賅,只兩字而已。

  老太太有些不滿意:「你就沒什麼想法?」

  宋氏垂眸,略一沉吟,道:「病了自然要請大夫看。」

  「沒別的了?」老太太的面色已有些難看起來。而後長長嘆了一口氣,「老六當年帶你回府,我原就是不答應的,你出身低微暫且不提,當年老六娶你更未曾有過父母之命,於理不合。但你是個好孩子。知書達理,品行端正,又為老六生下了一雙兒女,我思來想去那陳氏絕不如你,這才鐵了心要扶你一把。」

  「你也果真不負我望。」

  「我這條老命。也是被你給救回來的。所以我這些年來,處處都為三房的兩個孩子著想,也不敢指派你做事。」

  老太太一句句說著,似要將她背著宋氏做過的事盡數撇清一般,絕口不提,只揀了好的來說:「老六外放的令狀下來時,你沒打算跟著一道去任上,我也就沒逼著你去。可你想一想,有幾家是這般的?如今老六病了,你身為他的正妻,合該在他身邊照料,你說是不是?」

  「老二過世時,我悲痛欲絕,實在是怕極了。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等凄楚,你可明白?老六孩子脾性,哪裡能照顧好他自個兒,陳氏是何品性,你也不是不知,她哪裡能照顧得好老六!還是得你親自去,我才能放心!」

  昔年三老太太不過是心黑手辣,可長房老太太卻是實實在在的能說會道。

  宋氏沉默了下去,片刻後方道:「陳姨娘很好,必能將六爺照料妥當。」

  「胡說!」老太太猛地發起了火,一把攥起擱在炕几上的手串,「你這是不拿自己當正室了不成,丈夫病了,竟就叫個妾照料?老六在外頭做著官,說出去叫外頭那些人如何看他?」

  家眷如何,也是男人的臉面。

  老太太深吸一口氣:「這回你一定要去!大不了,等老六病好了,再回來也無妨。」

  她私心裡卻想著,謝元茂只有一個嫡子,人丁太過單薄。

  宋氏的年紀並不大,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若能再為謝元茂生下幾個兒子,將來也是謝家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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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打算

  年紀愈大,她的心思,也就愈加落在了「子孫滿堂」這四個字上。

  宋氏遲疑著,並沒有立即說話。

  長房老太太就斜睨她一眼,旋即閉目捻著佛珠喃喃誦起經來,就這麼一言不發將宋氏晾在了那。

  茶涼了,氣氛也僵了。

  宋氏道:「眼下最要緊的,是大夫。只鹿大夫領著人前去,在路途上所耽擱的時間便會少上許多。」

  老太太的誦經聲似頓了一頓,但並沒有間斷。她恍若未聞,繼續只念她的經,不接宋氏的話。

  宋氏就明白過來,老太太這是只願意聽她說,好,兒媳明日便啟程這樣的話了。她心頭微悶,索性也閉緊了嘴,一個字也不吭。倆人就這麼僵在了原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太太才重新睜開眼來,面沉如水。

  她望向宋氏,語重心長地道:「福柔,你帶著鹿大夫一道去,也是給老六長臉,給謝家長臉。何況如今翊兒在書院用心念書,阿蠻也大了,早就能幫著你一道打點家中大小事務,你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一個「孝」字就能大過天,她是長輩,怎麼說都無妨。

  她能衝宋氏發脾氣,宋氏卻不能朝她發脾氣。

  但她脾氣也發過了,強硬的姿態也已經擺出來給宋氏瞧過了,而今便擺出了這幅慈祥和藹的模樣來,淳淳勸說,甚至不惜喚了宋氏的閨名以示親昵。

  這般一來,宋氏也就只能恭敬地聽著,受著。

  可宋氏著實沒有心思要去照料謝元茂,便仍舊推脫著:「舒硯還在府上住著,雖說是我娘家外甥,可千里迢迢而來,也是客。六爺不在家中,我若也離了,豈非說不過去?」

  長房老太太聞言卻笑了起來,咳了兩聲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他既是你的外甥,那便也是咱們謝家的客人。你跟老六不在府上,那不還有許多人?這事,你勿需擔心。」話畢,她索性將後頭宋氏可能尋到的藉口也一併給堵死了,「至於阿蠻,你如果覺得她年歲尚小不會管事,那也還有老大媳婦可以相幫。也好趁著這個機會,讓她摸索著好好學學,不會掌家的姑娘,來日可有得苦頭吃。」

  這話就說得愈發語重心長了。

  宋氏聽著,覺得自己果真是再無藉口可尋。

  「老六病了,既是病,不管重不重,那都是耽誤不得的。」老太太的話說得愈發順溜,「你且先回去收拾一番,趁早出發。」

  宋氏眼皮一跳,差點忍不住脫口而出——京都此去惠州,也不知要在路上耽擱多久,指不定到了地方謝元茂的病早就已經好全了!

  可孝字當頭,這話她哪裡敢明著說。

  宋氏看著老太太的臉,艱難地將這句話給咽了下去。

  老太太也沒打算再給她說話的機會,立即便開始趕人:「罷了,這事就這麼定了,你先下去吧。」

  話音剛落,就有人打起了簾子魚貫而入。

  當著丫鬟婆子的面,有些話就更不好說出口。

  宋氏憋了一肚子的氣,委實有些忍耐不住,這會也不顧邊上多了些人,直截了當地便道:「兒媳不得空,去不了!至於鹿大夫,後日便啟程!」

  此言一出,老太太面色陡變。

  剎那間,老太太就將手裡的佛珠手串給扯斷了,可見是氣極。

  她少見的冷笑起來:「宋氏!你不要太過放肆!」

  「兒媳的的確確是不得空出遠門,六爺想必也只是信中隨口一提罷了,並不當真。」宋氏努力微笑著,撂下這句話後拂袖而去。

  長房老太太在後頭氣得直哆嗦,口中道:「反了天了!真真是反了天了!」

  饒是昔年謝二爺風頭正盛,二夫人梁氏出身名門養尊處優,在她這個婆母跟前,照舊也得聽著她教導。如今可好,區區一個商賈出身的宋氏,也敢在她面前尥蹶子,她焉能不氣。

  老太太這一氣,就差點氣出病來。

  等到宋氏回到三房玉茗院時,長房那邊已經開始興師動眾地要給老太太請大夫。

  正巧鹿孔在府裡,長房自然不會捨近求遠,當下就打發了人來請鹿孔。

  謝姝寧得知消息,連忙來見宋氏:「娘親,老太太這是?」

  人人都知道長房老太太這才見過宋氏,結果宋氏前腳才走,老太太後腳就捂著心口歪在了炕上,誰能不多想。

  宋氏聽說老太太暈過去了,也不由後悔了幾分。

  到底是老人家,所謂老小老小,老人家的脾性就跟孩子似的,都得要人哄著來。

  她就嘆了口氣,把方才的事同謝姝寧都說了。

  謝姝寧聽完不禁冷了臉。

  老太太愈發喜歡多管閒事了。

  「其實我方才已經想好,後日便同鹿大夫一道出發。」宋氏無奈地露出個苦笑,「只是老太太在我面前一句又一句的說個沒完,實在聽得我心裡憋悶,這才忍不住故意刺了她幾句。誰知,竟就這樣了……」

  謝姝寧不答應:「不成,就讓鹿大夫自己去。」

  宋氏屈指在她額上輕輕彈了一下,笑道:「哪裡真的能不去,他到底也還是你爹。不管心中如何想,明面上的事,還得做全了。何況如今老太太來這麼一齣,我怎麼還可能不去?」

  謝姝寧不由得怒火中燒:「伯祖母怕是根本沒病!」

  這不過就是個用來給宋氏試壓的手段的罷了。

  果然,老太太一告病,人人都怪在了宋氏身上。

  近年來愈發似要羽化飛升的長房老太爺,難得出了一回書房的門,親自見了宋氏。

  連他都出了山,這事還有誰能反駁。

  謝姝寧就忍不住暗自責怪父親妖蛾子太多,本不是什麼要命的疑難雜症,何必非得鹿孔趕過去。這還不夠,又要母親親自去照料他。

  可闔府上下都知道了,宋氏再不答應,就是個不孝不悌的人。往重了說,指不定將來謝元茂出了事,還得有人說她今日乃是謀殺親夫之舉。

  這樣的罪名,任憑是誰,都擔當不起。

  宋氏派人通知了鹿孔,自己就開始收拾起行李來,又叮嚀謝姝寧:「你父親病了一場,哪怕是痊癒了,身子肯定也是虛了些。今年不一定能趕回來過年,老太太那邊想必也早就料到了,所以才非得讓我前去。府裡的事,你若有不懂的,且多問問卓媽媽,至於你大伯母,不必多理她。」

  謝姝寧抱著件斗篷,聞言將斗篷往箱籠上一丟,正色道:「我隨娘親一道去。」

  「你也走了,三房豈不是就白送給了你大伯母?」宋氏笑著嗔了句。

  謝家三房沒有大出息,可宋家的滔天富貴,可是叫人眼饞得緊。

  若將三房交到大太太王氏手裡,誰知等到她們回來的那一日,見到的是不是一間空殼子,明面上卻還叫人挑不出錯來。

  謝姝寧著實擔憂她的身子,生怕她在路上出點意外生場病的,難以安心。

  可她的確也走不得。

  一則舒硯還在京都,她們一家人不能走得連一個也不剩;二來金礦的事,難得上了正軌,還有許多的事需要她思量;其三,那也還有個善堂的事在。

  謝姝寧頹然地在椅上坐下,細細斟酌著,道:「那就讓冬至跟著您一道去,圖蘭也得跟著,再從表哥那找幾個刀客隨行。」

  宋氏笑她:「全是你的人,盡數跟了我去,你還用不用了?」

  「她們都跟著您一道出門,我才能安心。」謝姝寧往後一仰,語氣惆悵。

  宋氏也知她的心思,遂道:「那就讓冬至一道去,刀客也可多帶幾個,圖蘭就罷了,你但凡出個門都要帶著她,哪裡離得開。」便是冬至,宋氏也覺得不該帶走,那都是女兒手下頂重要的人。

  謝姝寧遲疑著,覺得宋氏身邊還得有個能貼身伺候的會武的丫鬟才妥帖。

  至少,若是運氣不佳,路遇匪徒之類的,還能有個人能貼身護著她。

  可一時半會,上哪裡找個合適的丫鬟。

  謝姝寧不由憂慮起來,去同舒硯說刀客一事時,提到了這事。

  她仍打算著,等到母親出發的那一日,把圖蘭一塊塞馬車上。

  當然,事先得瞞著母親。

  誰知舒硯聽了一派風輕雲淡,道:「你不知道,還有女的刀客?」

  謝姝寧在腦海裡回憶了一番自己曾經見過的西域刀客,個頂個的糙,怎麼可能會有女的。

  「不過都是粗蠻慣了的人,也不大懂西越的規矩,至於武功,定然不如你身邊的圖蘭,但也是不錯的。」舒硯說著,心裡已有了人選,「最重要的一點,想必也是你在乎的,忠心一定是足夠的。」

  謝姝寧也的確在擔心這個,聞言鬆了一口氣。

  晚間,舒硯便將人帶回了謝家。

  謝姝寧親自考察過一番,發覺這姑娘生得比圖蘭還高,五官更是粗糙寒磣些,西越語卻說得還算是不錯。

  有舒硯做保證,謝姝寧其實很放心。

  他在旁的事上不靠譜,這種事上卻是再靠譜不過。

  定下了人,她就帶著去見了宋氏。

  宋氏很驚訝,問了幾句見對方話說得流利,也很滿意,為其取名芳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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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約見

  芳珠梳洗打扮,換上西越姑娘常見的服飾,就此在宋氏身邊伺候。

  次日,天氣微涼,宋氏一行人上了馬車,往惠州去。

  鹿孔揮別了月白母子,背著藥箱暫別了京都。

  冬至趕著載著宋氏的馬車,在秋意漸濃的街道上緩緩駛遠。芳珠坐不慣旅裡頭氣悶,忍不住打開了窗子探出半個腦袋來。芳竹扯扯她的袖子,道:「不能這樣!」

  開了窗子透氣也就罷了,哪有探出去看的道理。

  芳珠摸摸頭,縮回了身子。

  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石井衚衕之外。

  謝姝寧盯著空了的道路,幽幽想起,這還是她重生後,第一次同母親分開。哪怕是前幾年去敦煌,那般遠的路,也是她同母親一道走過去的。如今,她只能目送母親遠去。

  眾人出發約半刻鐘後,她忽然提著裙子就想要追上去。

  哪怕處處都考慮到了,便是他們路上真的遇到劫匪,也必能護得母親安全,她卻莫名的還是放心不下。

  明明已經活了這麼多年,同母親暫別的時候,她卻仍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吃得珠圓玉潤、白白胖胖,恨不能長在母親懷中永不分離。

  裙袂飛揚,她邁開步伐跑出一丈遠後,動作漸緩。

  空蕩蕩的衚衕里,她站在原地似僵立的石頭。風輕輕地吹過她的衣裳,拂過她的面頰。動作輕柔,帶著微微的涼意,像母親的手。

  她望著虛空嘆了一聲,轉過身去。

  圖蘭追了上來,站在她身邊俯首看她,見她面色微白,不由擔心:「小姐,你是想跟太太一道去嗎?」說完又道。「還是身上哪裡不舒服?」

  問完這話,她忽然頓足不已:「鹿大夫去給六爺看診了,小姐這會若不舒服,可怎麼是好!」

  她說得響亮。就連站在遠處抱著兒子,正在哄孩子爹爹晚間便回來的月白,都聽見了。

  月白就立馬噤了聲,牽著兒子匆匆走過來,道:「家中留了不少合用的方子,皆是特地為小姐斟酌著開的藥,撐過這段日子,一定是夠了的。」

  圖蘭仍憂心忡忡,看豆豆一眼。

  豆豆扒拉著眼皮做了個鬼臉,唬了圖蘭一跳。

  「我沒事。只是想到怕是數月見不到娘親,有些捨不得罷了。」謝姝寧瞧見,就伸手捏了捏豆豆肉嘟嘟的臉蛋,勉強笑了起來,解釋道。

  圖蘭跟月白皆微鬆了一口氣。

  既然鹿孔不在。月白就索性帶著兒子搬到了瀟湘館裡小住。

  瀟湘館裡的小丫鬟們知道了,都高興得不得了。月白平素到瀟湘館裡來,都會帶些自己制的香粉香膏胭脂來,眾人就都十分喜歡她。

  下頭的人其樂融融,謝姝寧瞧著也高興了些。

  她去正房召見了各處的管事媽媽,敲打了一番,叫她們不要以為主母不在。便敢肆意妄為。

  隨後,她又分別一一聽了她們回稟的事。

  等到全部處理妥當,已是日上三竿。

  待到午時,她一個人用飯,胃口大減,只略用了些便擱了筷子。因她早上雷厲風行。對著眾人一通狠狠地敲打,底下的人皆不敢大意。廚房得知她午飯只用了幾筷子,便都急了。管事媽媽扭著肥碩的身子親自來見她,伏低做小,小心翼翼地詢問。可是午飯的菜色不合胃口?

  謝姝寧哭笑不得,敷衍了幾句將人打發了下去,就聽聞大太太王氏來了。

  大太太是長輩,她是晚輩,沒有晚輩坐在屋子裡等著長輩自己進來的道理,她就又起身去迎。

  禮數足了,大太太面上有光,笑容就愈發和善起來。

  「若有不明白的事,儘管來問大伯母。」

  她笑呵呵的,嘴上翻來覆饒,卻不過就是這樣的話。

  活像隻鴨子在耳邊叫個不停。

  謝姝寧在心裡小聲地腹誹著,面上卻笑吟吟的,附和著她的話:「阿蠻若遇著了不懂的事,定然第一個就去請教大伯母,只求大伯母到時候不要嫌我煩人才是。」

  大太太就笑著捧起茶盞:「你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便同嫡親的女兒一樣,我怎會嫌你。」

  謊話信口捏來,於她,根本都不算是撒謊。其實她心中頗有怨氣,覺得宋氏不將三房的中饋臨時交託於她,委實小心眼沒見地。

  「你娘臨行之際,想必同你也提過這事了。」大太太輕啜一口茶水,望著茶盞中的浮葉,笑道,「不論何時何事,大伯母都會幫著你的。」

  謝姝寧想著母親臨行時同自己說的那句不要多理會你大伯母,差點失笑,勉強忍住了,嘴角弧度卻情不自禁地還是上揚了些許。

  送走了大太太後,她方要在臨窗的榻上歪一歪,小憩片刻,卻被圖蘭給喚醒了。

  圖蘭一臉正經地看著她,忽而綻開一笑:「小姐,奴婢收到口信,成國公想見您。」

  謝姝寧原本睡意朦朧,上下眼皮打著架,神思混沌,結果聽到這話,頓時清醒過來,忙道:「吉祥又偷偷來尋你了?」

  「哪是偷偷來的,他分明是光明正大來的。」圖蘭揪著她話裡的「偷偷」二字分辯起來。

  謝姝寧就從榻上坐起身,扶著額無奈地道:「你們倆是信鴿嗎?怎麼見天就知互相傳信。」

  圖蘭聽到這樣打趣的話,並不覺得尷尬,毫無羞赧之色,依舊笑嘻嘻地道:「奴婢若是鳥,也該是獵隼,他倒挺像是鴿子的,長得白生生的。」

  「撲哧——」謝姝寧忍不住笑出聲來,真的服氣了。

  這麼一鬧,她的那點子睡意驟然全消,她打了個哈欠,又精神了些,正色問道:「成國公想見我?為了什麼?」

  圖蘭搖了搖頭:「沒說呢。」

  謝姝寧眼中含笑:「是沒說還是你跟吉祥說到了興頭上,給忘了?」

  「小姐!奴婢是這樣的人嗎?」圖蘭虎著臉,急急辯白。

  謝姝寧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不故羌祥。可還說了旁的?」

  圖蘭回憶著道:「這回是匆匆來的,並沒有多說什麼,只說他家主子想見您一面,有些事想請您幫忙。」

  「哦?」謝姝寧奇了。燕淮竟然還有需要她幫忙的事。

  圖蘭道:「就是這般說的,奴婢記得牢牢的,的確是說想請您幫忙。」

  謝姝寧就道:「既是幫忙,為何不直接讓吉祥給你遞話,豈不是更方便。」畢竟遞一句話跟他們私下裡見上一面,前者可方便得多了。

  「奴婢瞧吉祥的意思,似乎這事是個秘密。」圖蘭斟酌著字眼,低聲說道。

  謝姝寧聞言心中微動:「明日吧,在善堂相見。」

  圖蘭笑著應了是,扭頭出去通知吉祥。

  屋子裡沒了人。謝姝寧坐在榻上,回頭往半開的窗外看去。

  日頭泛著白,將樹影拉得老長。

  她盯著看了會,眼睛發酸,忙低下頭去。

  眼前一陣發黑。黏稠的黑暗裡卻似乎隱隱有明亮的光閃過,似走馬觀花。

  她恍恍惚惚的,竟在這個時候想起了燕淮來。

  距上回普濟寺一別,才過了寥寥幾日,對方的音容笑貌,此時想來都還是歷歷在目。

  謝姝寧甚至還記得自己因為畏高在樹上牢牢抓住他手時的觸感。

  真是怪了……

  怎麼會記得這般清楚。

  那傢伙,可是當初差點要了她命的人。

  這樣一想。謝姝寧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心結就如同傷疤一般,總也消不掉,時不時就會從腦海裡冒出來,提醒她當年自己能活下來是運氣。即便她如今也會忍不住想,偏了的那半分劍尖,究竟是他年少時學藝不精還是他故意為之。

  這種古怪的念頭。也叫她對自個兒無話可說。

  她重新抬起頭來,搖搖頭,想要將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盡數從腦海裡驅趕出去。

  可似乎,事情並不大如意——

  次日,天氣驟冷。黎明時分下了一場小雨,地面還濕著。玉紫將卓媽媽一早帶著她們收拾出來的秋衣拿了過來,伺候她穿上,仍唯恐不夠暖和,又想著要不要披個斗篷再出門。

  謝姝寧看看瀟湘館裡一眾還穿著夏裳的丫鬟婆子,忙不迭阻了。

  誰知等到她出門之時,天上竟又淅瀝瀝下起了雨,吸進鼻子裡的空氣都是冷的。這斗篷自然就少不得要她穿上,才敢出門。

  她前腳才走,大太太後腳又抽空來了三房找她,知道謝姝寧出了門,不由驚訝:「外頭下著雨,她上哪兒去?」

  卓媽媽笑著解釋:「去善堂了,早就定好的日子,誰也沒料到今日會下雨。」

  大太太聽到善堂二字,眼神變了變。

  於她看來,這行為分明就是敗家!她極不贊同,又沒有法子阻攔謝姝寧,不由暗自生氣。

  謝姝寧則在馬車上思量著燕淮究竟是因了何事想要見她,可直到到了修葺中的善堂,她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外頭的雨倒下得更大了些。

  圖蘭打了傘,跟著她往裡頭走。

  她一邊走一邊沉思著,回過神來一抬頭,就瞧見燕淮一身墨色,長身而立,站在那候著她。

  明明已經見過多次,可瞧清他的臉,她還是忍不住怔了怔。

  年歲越長,他似乎就生得越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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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
發表於 2017-4-19 01:00:05 |只看該作者
第276章 幫忙

  她前世少時寄人籬下,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讓自己安生活下去上。

  如今想來,竟是從未有過年少不知愁的時候。

  旁人聚在一塊悄聲談論起京都的少年郎君時,她坐在一旁,卻一次也未接過話。

  世態炎涼的謝府裡,她心中哪敢有什麼旖旎的夢。她識時務,明白自己不會有更好的選擇,所以代替六堂姐嫁去林家時,她並沒有反抗,反而欣然接受了。

  說到底,還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些。

  她同林遠致,真真是應了那句古話——「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她委實有些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只要一想起為妻之道,就不免有些心有戚戚焉。

  兒女情長,不碰,方為上策。

  不碰便不會痛,不會吃苦不會流血,更不會變得傷痕纍纍。

  她知道母親的心,母親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孤獨終老而不嫁做人婦。因而她早就想好了,旁的皆不求,她所盼著的只有「相敬如賓」四個字。

  然而此刻,她站在入門之處,望著不遠處長身而立的如玉少年,恍惚間又動搖了。

  從未試過的怦然,時隔多年,在她擁著一顆滄桑心靈的時候,卻似乎微微顫動起來,叫人唏噓不已。

  她莫名有些畏懼起來,眉頭下意識緊緊擰起,腳下步子往後退去。

  圖蘭就站在她背後,她一退,就撞到了圖蘭身上,撞得一個踉蹌。好在圖蘭身形極穩,紋絲不動,牢牢將她給攙住了。

  一番動作,對面的少年已望了過來,喚了聲「八小姐」。

  謝姝寧面色有些古怪,就著圖蘭的手站定,抿著嘴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燕淮誤以為她這是不願瞧見自己,方要走近來的身形,微微一頓,止步停在了原地。

  氣氛僵了片刻,謝姝寧暗暗深吸一口氣,隱在袖中的手緩緩收緊握成了一個拳,修剪整齊圓潤的指甲嵌在掌心,印出幾個半月形的凹痕來。

  等到她重新抬起頭來,已是恢復了常態。眼神柔軟明亮,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圖蘭在後頭瞧見,不由小聲地在心中腹誹:這怎麼一齣一齣的,跟外頭的天氣似的。

  方才她們到達時,天上仍在飄雨,結果這進門才一會工夫,雨就停了。碧空如洗,草葉顏色如新,空氣裡滿是濕潤的水汽。

  圖蘭手裡還抓著濕淋淋的傘,問過謝姝寧後,就帶著傘去了外間候著。

  每回燕淮跟謝姝寧私下裡見面,他們這做下人的都不可能貼身在旁聽著,因而這退避一事,圖蘭做起來是駕輕就熟。

  她將傘隨手往半舊的木桌上一擱,自己擦了擦凳子,一屁股坐下了,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來。

  裡頭裝著的蔥油餅是出門前,她特地拜託廚房的大娘給烙的。

  廚房的管事媽媽要巴著謝姝寧,連帶著她們幾個瀟湘館裡的丫鬟也都長了大臉,不管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廚房那邊,皆會立馬滿足。

  可圖蘭每回過去,要吃的東西都是大餅包子饅頭一類的東西,廚娘做了幾回,到如今是一見圖蘭出現,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府裡從不缺銀子,吃喝上更是講究,廚娘在謝家三房待了幾年,何曾做過這些吃食,好容易巴結著圖蘭照著她的意思發了麵烙了餅,竟還得被圖蘭給嫌棄不夠鬆軟不夠好吃。

  廚娘欲哭無淚,那是有苦難言。

  她的一手好廚藝,皆浪費在這些東西上了。

  圖蘭吃著餅,卻是渾然不知。

  她低頭就著手咬了一口,耳邊忽然傳來幾聲細微的腳步聲。

  耳朵一動,她咬著塊餅抬起頭來,便見吉祥也過來了。

  她三兩下將餅給咽了下去,問道:「你偷聽了沒?」

  吉祥聞言臉色一黑:「吃你的餅!」

  「……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圖蘭不習慣將心事憋著,有話直言,「你家主子要請我家小姐幫忙,之前卻不提是何事,不像話!」

  吉祥別過臉,輕咳了兩聲:「等到了時候,你自然就能知道。」

  圖蘭也沒指望他真的告訴自己,看了他兩眼就低下頭繼續吃她的餅去了,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認真聽著隔壁的動靜。

  她家小姐,可是她的心頭寶,手裡的餅再好吃,也不能叫她忘了自家小姐。

  謝姝寧跟燕淮在隔壁裡,則已經打開天窗說起了正事。

  二人皆臨窗而立,望著外頭因為雨停而漸漸散去的烏雲,望著後頭露出來的碧空,說著話。

  燕淮道:「鹿大夫的醫術,八小姐自然比我更清楚。天下間能比得過他的,想必稀罕。我想同八小姐借他一用。」

  竟是要借鹿孔?

  謝姝寧微愣:「不知是要為誰看診?」

  難道他身上有什麼舊疾,需要鹿孔診治?

  思忖中,她聽見燕淮輕聲道:「家妹自小身染怪疾,遍尋名醫也是無用,若是鹿大夫,興許能有幾分把握也說不準。」

  他還是第一次跟人說起燕嫻的事,家妹二字,亦顯得那般生澀,聲音也就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些。

  謝姝寧面色微變,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自然,八小姐不必擔心,鹿大夫若是無能為力,我們也能理解。」燕淮沒有察覺到她的異狀,只望著窗外停在樹梢上的一隻小鳥繼續說道。

  謝姝寧的面色則變得愈發古怪,燕家上一輩裡,成國公燕景只有一個兄弟,卻早在稚齡之年就已經夭折,所以燕淮這一輩,根本不可能會有堂姐妹。這般一來,他話中的「家妹」二字,指的是誰?

  「是萬家的小姐?」謝姝寧斟酌著,試探地問道。

  燕淮循聲側目來看她,道:「不,當然不是。我說的,是我嫡親的妹妹。」

  見他神色坦然,語氣肯定,顯然不是胡說的,謝姝寧不由大驚失色,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麼會有個嫡親的妹妹?」

  萬家兩姐妹,燕景的原配跟繼室,一個生下了長子燕淮,一個生下了次子燕霖。

  這突然冒出來的妹妹,是怎麼一回事?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都從未聽說過燕家還有個女兒!

  「她身子不好,自幼不曾在外走動,的確沒有人知道。」燕淮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當是自己突然將燕嫻的事告訴了她,她有些驚訝罷了。

  謝姝寧猶自覺得難以置信,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這麼多年都沒有人知道?

  他既說是嫡親的妹妹,又親自為她尋醫問藥,那必然該是大萬氏所生。

  大萬氏死了那麼多年,這般算來,若這妹妹是真的,今年也該同她一般年紀了才是。

  足足十三年,竟是誰也不知道燕家還有個女兒。

  謝姝寧不禁語塞,電光火石之際,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難道闔府上下,全被蒙在鼓裡?」

  那麼多張嘴,不可能全部都封住,唯一的可能,就是真的都被瞞住了。

  燕淮笑了笑:「知道家妹的人,攏共不超過五個人。」

  「莫非連萬家老夫人也不知?」謝姝寧駭然。

  燕淮笑意蕭索:「大抵,也是不知的。」

  就連他跟小萬氏,都被瞞住了,萬家的人,又怎麼可能知道。

  不過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打緊的,不知道更好,反倒是能叫阿嫻過些清淨日子。

  他如是想著,笑意重新溫暖起來:「阿嫻病了一輩子,見過的人亦是屈指可數,她總說自己是治不好了,我卻捨不得放手。」

  謝姝寧倒沉默了下去。

  知道了旁人的秘密,壓力著實厲害。

  心中千迴百轉,片刻後,她冷靜下來,正色道:「先前你救過鹿大夫父子的命,撇開因果不提,是我們欠了你一個人情。」

  燕淮欲言又止。

  上回其實是他因為那一劍心懷愧疚,才會力保鹿孔父子,為了還她的人情。

  她先前不知,後頭卻也該猜到了,如今卻說成了是她欠了他的人情。

  燕淮莫名有些慚愧起來。

  「為醫者,救人乃是本分,鹿大夫一定也願意傾力而為。」謝姝寧的眉頭一直沒有鬆開,話語也漸漸變得為難起來,「可是……鹿大夫剛剛隨我娘一道去了惠州,早就出了京都了。」

  燕淮有些失望,可看著她的眼睛,卻知她這話不是為了推脫而故意尋出來的藉口,嘆了聲道:「不巧得很,那就只能等到鹿大夫回京再說了。」

  謝姝寧沒應聲,轉而問道:「燕小姐的病是何症狀?平素都在吃哪些方子?眼下病情是輕還是重?前頭的大夫都是如何斷言的?」

  她問得仔細,又突然,燕淮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謝姝寧見他愣住,不由催促:「可是記不清?」

  「旁的記得,藥方卻多,的確有些記不清了。」燕淮頓時清醒過來,「眼下身子倒還好,精神也不錯,只時不時會昏睡一兩個時辰。」

  他其實很怕,哪一日她睡過去了,就再也醒不過來。

  說話間,他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哀痛。

  謝姝寧沒有錯漏,盡數看在了眼中,立即道:「那就回去照著方子摹寫一份,我一道讓人快馬加鞭追上去交給鹿大夫,讓他心中早些有數。若他提前想出了法子,也能飛鴿傳書送回來。」

  燕淮聽著,原本緊緊抿著的唇角,一點一點向上揚了起來。

  他說,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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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
發表於 2017-4-19 01:00:17 |只看該作者
第277章 初見

  許是同圖蘭那丫頭在一道廝混得久了,謝姝寧聽到他道謝,雖有些心思浮動,卻也老實不客氣地受著了。

  事不宜遲,如今鹿孔一行人應還未走出太遠,若即刻便讓人快馬加鞭去追,耗不了太久。前世她幼年時,宋氏便是因為鬱結難消久病不癒,結果芳華之年便早早離世。她知道那種看著親人病重,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的痛楚。

  方才聽到燕淮說的那句「捨不得放手」時,她的心莫名就軟了下去。

  人,得活著才有盼頭。

  況且又不是要她做什麼惡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為何要拒?

  謝姝寧暗自想著,反覆告訴自己,之所以答應下來,甚至將一應事情都細細考慮周到,為的是不忍心叫個豆蔻年紀的少女連一日舒坦的好日子也沒過過,便命歸黃泉。

  黃泉路那般冷,她知道自己是走過的。

  走過一遭方才知道,活著有多好。

  她暗暗在心裡道,絕對不是因為燕淮的模樣太叫人心酸,她才會忍不住立即答應下來,甚至沒有親自去驗一驗他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歷經兩世,她是真的連一丁點關於燕家姑娘的消息也沒聽說過。

  這事太出人意料,由不得她不疑心。

  正想著,她看到燕淮快步走至門邊,可臨出門之際,他猛然轉過身來,忽然問道:「八小姐若得空,一道去如何?若可行,煩請帶上鹿大夫的娘子。」

  謝姝寧先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月白跟鹿孔待在一塊時間久了,比他們都要了解鹿孔素日的習慣脾性,當然也知道鹿孔平時開的方子都是如何的。他們幾個雖也能描述病人的情況,卻遠不如她來寫更好。何況月白自己也跟著鹿孔看了幾本醫書,寫過幾張食療方子。

  如何寫,如何寫得簡潔明晰,月白懂的一定比他們多。

  謝姝寧略一想,點點頭答應了下來:「也好,我先回府,稍後帶著人來尋你。」

  話畢,她忽然想起來,說了半天,燕淮也還沒提燕大小姐人在何處,又要在哪裡見面,遂要發問。

  誰知她才剛問出一個「在」字,燕淮便已然主動說明起來。

  燕嫻的身子不好,腿腳無力,平素都得坐在輪椅上行動,能不出門走動最好便不出門。

  燕淮就有些為難起來:「阿嫻腿腳不便,輕易出不得門,只能府裡見面。八小姐若不方便,只讓鹿嫂子自己過府一探如何?」

  「沒什麼不方便的,我會帶著她一道去。」謝姝寧搖了搖頭,她可不放心只讓月白自己進燕家。

  燕淮心裡一鬆。

  二人在善堂匆匆分別,各自回府。

  路上,圖蘭悄悄問謝姝寧:「小姐,我們過會做什麼去?」

  謝姝寧倚在車壁上,聞言失笑:「你又想往外頭跑?你去瞧瞧,哪家的丫鬟同你似的?」

  「……奴婢這樣,才顯得珍稀嘛。」圖蘭摸摸耳朵,笑了兩聲。

  謝姝寧無言以對,再一次被她的話給噎住了。

  緩過勁來,她便同圖蘭略將等會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給提了下,也好叫圖蘭有個準備。圖蘭聽了直道:「怪不得那傢伙不告訴我,原來是他家主子想要將您給拐回府去!」

  謝姝寧哭笑不得,想要同她解釋這次可真真是錯怪吉祥了,他怕是也根本不知內情,又怎麼知道她要帶著月白一道去燕家見燕嫻。不過話到嘴邊,她又給咽了下去。

  正好,也叫圖蘭誤會誤會,讓吉祥傷傷神。

  回到府裡,謝姝寧坐在馬車上並沒有下車入內,只打發了圖蘭去喚月白過來。

  瀟湘館裡的一眾人便都不知她已經回了府,只見個圖蘭回來不由大吃一驚。卓媽媽更是直接抓了圖蘭的胳膊急急問道:「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小姐上哪兒去了?」

  平日裡,圖蘭尋常不離謝姝寧,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

  卓媽媽有些慌張。

  圖蘭倒鎮定,拍了拍卓媽媽的手背,安撫了幾句,解釋了小姐就在外頭等著,這馬上要再出門的,卓媽媽才算是放心了些。

  謝姝寧主意正,並不是一年到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那種深閨小姐,偷偷溜出去這種事,卓媽媽也做過幾回幫凶,因而這回也不多問,只立刻去叫了月白出來。

  圖蘭見了她就問:「豆豆呢?」她很喜歡這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孩子。

  「在同硃砂幾個玩呢,哪顧得上找娘。」月白自嘲了句,眼裡卻有柔軟的慈母之態。

  「哦,那正好,小姐要帶著你一道出趟門。」圖蘭緊接著道。

  月白有些詫異,但仍是立刻就收拾了一番,又去拜託卓媽媽,勞煩她看著豆豆,這才匆匆跟著圖蘭出了瀟湘館,去見謝姝寧。

  垂花門那守著的幾個婆子便見圖蘭一會進一會出的。

  等到月白跟圖蘭都上了馬車,揚長而去後,幾人就忍不住交頭接耳地談論起來。

  「是小姐回來了吧?」

  「肯定是,你沒瞧見圖蘭姑娘在嘛,她既然在,小姐就肯定也在。」

  平時圖蘭偶爾溜出去見吉祥,從不走正道,所以這群人都不明真相。不過這回倒也沒猜錯。

  「大太太那,要不要去遞個消息?」

  「遞什麼消息,糊塗了你,只給一枚銀錁子,就想讓咱們三房的人為她跑腿,也是夠摳的了!再說,小姐也沒進門,我們哪裡知道她到底回來了不曾?到時候哪怕大太太問起,咱們也是占理的!」

  話音就漸漸低了下去。

  這時,馬車才剛剛出了石井衚衕。

  謝姝寧在車上同月白簡單說明了一番情況,而後同她道:「這件事非你莫屬。」

  鹿孔於歧黃之術上有過人的天賦,這樣滿身才氣的人,在旁的事上總有些怪癖跟獨特的習慣。月白跟他朝夕相處,最是了解他,描述燕嫻病症的時候,她若能按照鹿孔習慣的方式來寫,鹿孔理解起來,也更容易明確。

  畢竟沒有親眼目睹,望聞問切,勉強能有個「問」字,旁的一概不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再厲害,也不是神仙。

  月白就笑了起來,這點,她再謙虛,也得認了。

  圖蘭在一旁唧唧喳喳地問她,鹿孔都有些什麼怪癖,聽得謝姝寧忍俊不禁,直斥她是跟吉祥學壞了。想當初,她初來西越時,分明就是個沉默寡言的異域少女,一副高手姿態,哪像如今,像隻小麻雀。

  不過因為有她在旁說話,路程似乎也短了些。

  馬車到達燕家後,直接往角門去。

  門口早就有人等著,在前頭帶路,馬車一路駛到了二門外,一行人這才下了車。

  二門那只候著一個少年,眉清目秀氣息溫和恍若妙齡少女,黛眉紅唇。若非他身著男裝,眾人必定錯認為姑娘家。

  如意的年紀,按理不能再往內宅裡走動了。

  但燕家因為主事的人不同,府上唯一的小姐又是病秧子從不出門偏居一隅,規矩也隨之不同。

  因為沒有放心的人,阿圓死後,內宅裡的事,也還是如意接手了。

  一來二去,燕家內院裡的丫鬟都沒剩幾個,能打發的都打發出去了,反正留著也無甚用處,一個個還不安分。

  燕淮身邊更是連個伺候的婢女也無……

  如意覺得這事不靠譜,自家主子小時候就是跟一群男人一塊長大的,現在連個丫鬟也不用,簡直奇怪了,他不由憂心忡忡起來。

  所以見了謝姝寧,他十分殷勤。

  一行人跟著他往裡頭走,沿途毫無人煙,也不知是真的沒有人出沒還是提前被打發下去了不讓出來。

  寧安堂那更是冷清,地方委實偏僻。

  燕淮已在裡頭等著,站在樹下,腳邊是一輛輪椅,上頭坐著個人,只因背對著,看不清楚樣貌。

  聽見腳步聲,燕淮轉過身來,衝她笑了笑,旋即俯身同輪椅上坐著的人說了句話。

  謝姝寧便知道,這上頭坐著的人,正是燕嫻。

  「這位是謝八小姐。」燕淮推著輪椅轉了過來,面向她同燕嫻介紹起來。

  燕嫻望向她,笑著問候,聲音清脆。

  謝姝寧則愣住了。

  站在她身後的月白圖蘭,也都愣在了當場。

  她們在來之前就已經知道燕嫻的病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身體羸弱,病症古怪無人能解,卻沒想到,這病竟會古怪到如斯地步。

  出現在她們眼前的人,分明是個老嫗。

  可燕嫻,同謝姝寧一般年紀。

  謝姝寧在剎那間頓悟了燕淮的心情,該是何等哀傷。

  她恢復了鎮定,盡量不動聲色地笑著回應了燕嫻,朝她走近,微微俯身同她平視,像同紀桐櫻說閒話時一般,笑吟吟道:「我們該是同歲,不必如此見外,叫我阿蠻就好。」

  燕嫻微怔,看了眼燕淮,而後笑著拉住了謝姝寧的手,問道:「阿蠻你是幾月生的?」

  「三月生的。」謝姝寧反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乾瘦的,沒有力量。

  燕嫻眉開眼笑:「比我大三個月呢,該叫你一聲姐姐。」

  謝姝寧輕笑:「那我就不客氣了。」

  等到月白翻著燕嫻吃過的藥方,仔細總結之際,燕嫻已經開始句句管謝姝寧叫阿蠻姐姐了。

  邊上無人,她就拉著燕淮的袖子輕聲道:「哥哥,快些娶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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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0:28 |只看該作者
第278章 南下

  她雖將聲音放得極輕,燕淮仍是下意識悄悄朝謝姝寧的方向望了過去。

  可萬不能叫她給聽見了……

  他耳上紅雲團團,頗為窘迫。

  燕嫻瞧見,微微一笑,抿嘴不言,知曉自己不可再繼續打趣他,若不然怕是過會他連面上也得燒起來。可她心裡,卻的的確確就是這般想的。她見過的人可算是寥寥,但她一直知道,自己看人很準。

  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讓她能在這荒蕪又凄苦的人生裡,多一分自得。

  所以她第一次見到燕淮就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隱忍的面容下,藏著一顆其實十分溫暖的心。

  同理,他們的父親燕景,亦是如此。

  他很少笑,起碼回回來見她時,都是不笑的。不過想來也是,面對著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兒,任憑換了哪家的父親,怕都難以笑出來。更何況,母親的死,興許還能歸咎在她身上。

  父親沒有這般想,便已是極好。

  而且她一直都知道,他心裡仍是將她當做女兒的。儘管她一人住在外頭,身邊泰半時候連個說話的人也沒,但是他心裡還是疼她的。

  要不然,她這樣的人,死了豈不是更好?

  可他一直在為她尋醫問藥,努力地想要讓她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血脈相連,她能感受得到他心底裡的那抹慈父之情,也看得出他眼裡深沉的陰暗之處。

  燕嫻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是個好人,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的母親。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是他一直都將自己當做女兒對待。偶爾,他來探望她,會帶上些她喜歡的小玩意,也會沏一盞茶,靜靜地同她說些瑣事,談得最多的是哥哥燕淮。

  故而她第一次見到兄長時,已是很久以後的事,當時卻已經對他十分了解。

  燕淮被送去漠北的那一日,轉身不顧馬車裡哭喊的燕淮拂袖離去的燕景,卻在這之後去見了病中的女兒。

  那也是燕嫻第一次知道,原來父親對待哥哥的態度會這般矛盾。

  他似乎很不喜歡燕淮,又處處在為他打算。

  燕嫻有生以來頭一回發覺,其實自己笨得很。

  如今父親去世了,許多事許多話,更是無處可考。她同哥哥說起父親的好,哥哥總是沉默,她想,她大抵也是能明白那種心情的。

  可惜了……

  若父親還活著,興許便好了。

  這樣的念頭時不時就會從她的腦海裡冒出來,但她一次也不敢說給哥哥知曉。

  這只能,是她心裡的一點小秘密。

  她望著素衣加身,站在那同月白一道翻看藥方的謝姝寧,嘴角微笑的弧度不覺大了些。

  也許有朝一日,她也能有個可以隨意訴說秘密的人。

  同謝姝寧對視的時候,她便能看出來,站在她眼前的同齡少女,分明有著更有故事的眼神。

  這樣的人,最能保守秘密。

  她覺得,眼前這人,比昨日如意偷偷告訴她的溫家小姐,要好得多了。

  思緒紛飛間,月白已快速將藥方給收拾妥當,列舉出裡頭幾味少見的藥,又將燕嫻近日服用的方子摹寫了一遍。

  謝姝寧在一旁觀看著,忽然靈機一動,道:「鹿大夫那邊不能親自望診,但若能看一看病人的畫像,再附以病症描述,是否會更妥帖?」

  「這是自然。」月白頷首。

  燕嫻的病很古怪,且連外在面貌都已改了,若能讓鹿孔看一看畫像,肯定更加直觀。

  謝姝寧點了點頭,喚了一聲燕淮,避開他們後沉吟道:「可否給令妹畫一幅像一併給鹿大夫送去。」

  「畫像?」燕淮微怔,「這事,得先問問阿嫻。」

  言下之意,他並不反對。

  他走至燕嫻身邊,俯首低語,將這事給問了。

  燕嫻的容貌不似普通豆蔻少女,畫像這種事,於她,並不是什麼樂事。

  不過燕嫻的性子,最是明白事理不過,聞言立即應承下來,還道:「那哥哥將我推到那棵樹下,對對,要在正前方,這樹映得我臉色好看許多呢。」

  被她這麼一鬧,那些個惆悵之情,就立即都煙消雲散了。

  如意送了筆墨紙硯過來,燕淮站在桌邊握住一支筆,忽然愣了愣,道:「還得尋個畫師。」

  「不必尋畫師,我來畫便是。」謝姝寧已挽起袖子,露出一雙皓腕來。她今日穿得廣袖,俯身作畫不大方便,得先束起方可。

  燕嫻聽見,忙道:「阿蠻姐姐可得將我畫得好看些。」

  謝姝寧笑著點頭。

  如意就將宣紙鋪開,研起墨來。

  「煩請國公爺將筆遞給我。」謝姝寧站定,伸出手衝燕淮向上攤開。掌心膚色白皙,似上等羊脂玉,連紋路都帶著說不出的細膩溫潤。

  燕淮抬手將筆遞了過去,問了句:「你能畫?」

  此言一出,謝姝寧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年在宮裡,她在御花園堆秀山上的亭子裡作畫,恰好遇見了燕淮跟汪仁。

  燕淮譏她畫得不好,又厚著臉皮拿她反諷的話當成了誇讚的話。

  明明他畫得才丁點不成樣子!

  早年恩怨,這會又盡數在腦海裡冒了出來。

  謝姝寧淡淡掃他一眼,接了筆嘲道:「再差也差不過國公爺的鬼畫符。」

  話音落,燕嫻好奇地問了起來:「什麼鬼畫符?」

  燕淮忙咳了兩聲,將話題給錯了過去,讓她坐好不要動,好讓謝姝寧早點畫完。

  作畫中途,燕嫻探究的目光就在他們二人之間輾轉流連,愈發好奇起來。

  少頃,謝姝寧收了筆。

  紙上之人栩栩如生,線條倒是意外的簡潔明了,邊上更有小注。

  復又另取一紙,她重新取了另一支筆,喚了月白過來,讓她在上頭用鹿孔習慣的話一行行記下燕嫻的病症。她站在邊上,輕聲同燕淮詢問詳情,因鹿孔無法親見,這件事就愈發馬虎不得。

  又過片刻,一切妥當,月白收了筆,遞了紙張於他們過目。

  謝姝寧看了一遍再遞給燕淮。

  燕淮正看著,燕嫻喚他:「哥哥,拿來我也瞧瞧。」

  燕淮依言送了過去,她看完,指著上頭的一行字道:「這裡不大對。」

  她的身子她的病,這世上再沒有比她自己更熟悉的人。她隨後又指出了一點,月白就照著她的話,重新修改了一遍,這才將東西全部整理起來,準備一塊讓人送去給鹿孔。

  臨行之際,燕嫻同謝姝寧道謝,又軟軟央她,今後多來看看她。

  謝姝寧眼波平靜,應好,說得了空便來見她。

  她既答應了讓鹿孔為燕嫻望診,自然會再來。

  好在燕家如今做主的,是燕淮。不論如何,都是他說了算。只要他們小心行事,她出入燕家的事,也不會被人知道,並無大礙。

  這一回,燕淮親自將她送出了燕家,待到她上馬車,他再次道謝,語氣懇切。

  謝姝寧方覺,自己又似看到了燕淮的另外一面。

  馬車漸行漸遠,等回到謝家,已是夕陽西下,天邊紅雲遍布,草葉上殘留的雨水,也早就乾了。

  這天傍晚,藥方、畫像便被送了出去。

  同時,裡頭還附上了月白寫給鹿孔的信,還有謝姝寧匆匆寫了給宋氏的信。

  這幾封信跟藥方被送到鹿孔手裡的時候,南下的隊伍,並沒有走出太遠。因隊伍中有馬車,速度不如騎馬來得快,謝姝寧派去的人策馬揚鞭,追得極緊,只用了他們一半的時間,便趕上了隊伍。

  宋氏見到來人很驚訝,知是謝姝寧寫了信來,不由失笑。

  拆開了來看,只見裡頭絮絮叨叨滿滿都是謝姝寧噓寒問暖的話,反覆叮囑她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宋氏似在三九寒冬瞧見了火爐,頓時覺得渾身暖意融融,同芳竹、芳珠笑道:「人人都道兒子好,可兒子哪有女兒這般貼心。」

  小棉襖一稱,可不是胡亂扯出來的。

  她一整天都高興得很。

  知來人馬上要走,她又在馬車上匆匆寫了一封回信讓人帶回去給謝姝寧。

  鹿孔那邊倒是握著信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病,他隱約在哪本古籍上瞧見過病症,可那上頭似乎也並沒有解決的法子。

  他一時間拿不定主意,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研製出對症的藥來。

  遲疑良久,他斟酌著寫了一封回信,轉身將這些藥方鎖進了藥箱裡,埋頭苦思起來。

  這一思,就足足想了許多日。

  一行人到達惠州時,他心裡仍是一團亂麻,依舊沒有想出任何法子來。

  此行原就是為了來為謝元茂治療的,他只得先收了心思著手準備起謝元茂的病來。

  到了宅子門口,冬至上前去叩門。

  開門的是個臉皮皺巴巴的老頭,見狀囁喏道:「哪來的這麼一群人?」

  冬至斥他:「瞧清楚了!是太太來了,還不快去回稟!」

  老頭唬了一跳:「是京裡的太太跟大夫來了?」話畢,他轉身就跑,動作倒靈敏。

  宋氏剛下了馬車,瞧見這一幕不由蹙眉,「罷了,先將東西搬下來。」她遂帶著幾個丫鬟往裡頭走。

  沒走兩步,打前頭便來了幾個人。

  宋氏手一緊,來人竟是謝元茂!

  他的病,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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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9 01:00:41 |只看該作者
第279章 騙子

  面前輕袍緩帶,徐徐而來的男人,步履平穩,眉眼間亦不見病容。

  宋氏腳下步子不由停下,凝滯不前。

  謝元茂報病的信,雖是個把月之前收到的,可若果真如他在信中所說的一般,他的病,哪裡能好得這般快這般透。大病一場之後方再痊癒的人,僅僅只看一張臉,也是能瞧出幾分來的才是。

  但他兩頰紅潤,瞧著氣色極好,竟是連半點憔悴之色也不見。

  宋氏早就懷疑過他信中所言乃是誇大之詞,但她還是相信他真的病了的。

  然而此刻一見,她驀地有些不敢肯定起來。

  驚疑不定間,謝元茂已行至近處,加快了步伐,匆匆幾步走到她跟前站定,氣息微亂:「怎地不先打發個人回來報信,我也好去道上接你。」

  「六爺的病,可是已經好全了?」宋氏用探究的眼神上下將他打量了一遍,連頭髮絲跟鞋履都不曾放過。

  烏黑的髮絲梳得一絲不苟,斷不可能是他自個兒梳的頭,看來他身邊有個梳頭手藝很好的人。宋氏想,這人定然是先前一道跟著他來赴任的陳氏。

  平底的竹青緞面鞋,鞋尖微微上翹,針線活工整漂亮,看來,也是出自陳氏之手。

  宋氏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收了回來,復看向謝元茂的眼睛。

  人會撒謊,眼睛卻不會。

  果然,謝元茂望著風塵僕僕的她,眼神不由躲閃起來。

  他微微別開臉,道:「多吃了幾帖藥,又躲在屋子裡靜養了幾日,已是大好了,昨日才吃的最後一帖,往後卻是不必再吃了。」

  宋氏笑著道:「這便好,六爺的身子最要緊,大伯母也一直都惦記著你。」

  「原該怨我,不應在給老太太的信裡提到病了的事。」謝元茂聽她提起長房老太太,被戳破了心思,不由露出幾分訕訕之色來。

  正想著,他倏忽聽到宋氏又問:「六爺昨日才吃盡了最後一副藥?」

  謝元茂不疑有他,當下回答道:「是呀。」

  宋氏的眼神就變了變。

  病了多日,時時藥不離口,就連昨日都尚還在吃藥,可他身上,卻連一絲藥味也無。

  離得這般近,她鼻子未被塞住,如何會嗅不到。

  若說他為了掩蓋藥味將身上衣物熏過香,那也該有香氣才是,可偏生,他素來不喜往衣物上熏香,此刻連香氣也無。

  宋氏暗暗恍然,轉而憤怒起來,語氣不由亦變得生硬:「六爺的病既好了,那看來鹿大夫也不必在這留下。京裡還有事,我們這便返程。」

  謝元茂大驚失色,慌忙去掰她的肩頭:「一路舟車勞頓,方才進了家門,哪有立即就走的道理?」

  當初謝元茂得了令狀馬上就要離京前,宋氏跟謝元茂曾有過爭執,這事在府裡並不是秘密。

  因而此刻他們二人說話的口氣一不對勁,隨行的眾人便都悄無聲息地先退了下去,抄手遊廊裡一時間只剩下他們倆人同個芳珠。

  天光尚且明媚,宋氏卻只覺得冷,委實忍無可忍,憤而發問:「六爺可是真的病了?」

  「自然是真的!我誆你做什麼,哪怕我誆你,我還能連老太太也誆?」謝元茂連聲辯駁,瞧見芳珠站在一旁神色木然,不覺尷尬,「先進屋再說,在這說話,成何體統。」

  宋氏心中已然是萬分懷疑,可她並沒有證據證明謝元茂的確說了謊,這會見他言之鑿鑿,只能將信將疑地邁開步子。

  一路南下,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她其實也是累得狠了。

  天天坐在馬車上,遇上坑坑窪窪的路,便要被顛個渾身酸痛。

  她這會,不過是強弩之弓,硬撐著罷了。

  鹿孔幾個也都累了一路,這會又渴又倦,皆下去吃茶休息了。

  宋氏暗嘆了一聲,甩開謝元茂的手,抬腳往前走去,芳珠不近不遠地跟在她身後。

  這間宅子並不大,同謝家在京裡的宅子,自是無法相較。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來往的僕婦,亦是絡繹不絕。

  宋氏莫名有些不悅起來。

  謝元茂的俸祿,說來還不夠糊口的,惠州的小宅子裡竟有這許多下人,看來花的都是她的銀子。

  但這些盡數加起來,其實也沒多少錢,宋氏自來闊綽慣了,一陣不悅過後,也就過去了。

  謝元茂來惠州時也帶了幾房京都的人,這會聽說有人來了,都猜到是太太,因而倆人沿途走來,所遇之人皆是畢恭畢敬的,口稱「太太」。

  謝元茂聽著滿意地點點頭,撇開了他們,順道給宋氏指了各處告訴她,哪裡是書房所在哪裡是會客之處。

  略說了一陣,宋氏一直聽得漫不經心的,至多休整兩日,她就要啟程回京去,斷不會在這裡多留,哪管書房在哪裡會客廳在何處。

  可謝元茂倒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說個沒完,進了長房坐定,他嘴裡的話也沒徹底停下。

  四下無人之際,宋氏不由得嗤笑一聲:「這般好的精神氣,六爺的病可見是好全了。」

  「許久不曾見你,一時便多說了幾句,倒叫你笑話了。」謝元茂笑著道,瞅一眼芳珠,暗道這姑娘怎生成這副模樣,竟比女兒身邊那個異域來的丫鬟瞧著還要高大粗糙,「先退下吧。」

  芳珠沒動。

  謝元茂蹙眉:「這丫頭瞧著倒眼生。」

  「阿蠻特地尋了讓我帶著來的,身手不錯。」宋氏說起芳珠,就難免想起女兒來,不由露出個笑容。

  話音落地,有丫鬟進來奉茶。

  茶是上好的信陽毛尖,湯色明亮清澈,香氣濃醇。宋氏撇了撇上頭的浮葉,輕啜一口,果真是滋味絕佳,齒頰生香,滿口回甘。

  她道:「六爺過去,不是不喜毛尖嗎?」

  謝元茂微怔,旋即道:「許是換了地方,這口味也忍不住隨之變了。」他又看了看芳珠,見宋氏似無意叫她退下,只得略過不提。

  宋氏聞言則未說話,只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半盞茶過去,誰也沒有開口。

  又過了一會,謝元茂才道:「既來了,索性便不要走了吧。來來回回,沒得累壞了身子。」

  「六爺喚了妾身來,究竟是為了何事?」宋氏擱下了茶盞,漠然問道。

  謝元茂左顧右盼:「不過是怕自個兒就這麼一命嗚呼了,所以一時未曾忍住,便提筆給你寫了信。」

  宋氏側耳細聽,忽而失笑,搖搖頭卻不說話。

  這般拙劣的謊言,又當著丫鬟的面,委實叫人聽了發笑。

  謝元茂自己似也察覺到了,忽然站起身來,道:「你怕是累壞了吧,先歇著,有什麼事,咱們晚上再說。」話畢,他急急忙忙地走了。

  宋氏皺眉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嗤笑了聲,旋即讓芳珠收拾了東西,服侍自己小憩一會。

  她也果真是累了,累得連食慾也無。

  *****

  宋氏歇著,謝元茂離了正房,大步流星地往另一間小院子去。

  那裡頭住著的,是陳氏。

  到了門口,不及幾個丫鬟行禮,他已撩開簾子進了裡頭。

  陳氏正坐在榻上做著針線活。

  謝元茂瞧見,趕忙上前一把將她手中的針線給奪了下來,責備道:「讓你好生歇著,怎地又動起了這些!」

  「六爺。」陳氏微笑著,伸手隔著秋衫撫了撫微微隆起的肚子,「孩子今日很乖,婢妾不過縫件小衣,無礙的。」

  謝元茂就循著她的手,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亦笑了起來,但手中針線仍立即就讓人收了起來,又將屋子裡伺候的人,都盡數打發了下去,隨後方道:「鹿大夫到了,明日便讓他來為你把脈。」

  陳氏聽了,不由面露喜色:「太太可是也來了?」

  「來了。」說到宋氏,謝元茂的口氣不免有些變得古怪起來。

  陳氏垂眸,盯著自己的肚子,眼角眉梢皆帶上了喜氣。

  她的胎相不好,胎不穩,這次雖是第二次懷上孩子,不似頭胎那般兇險,可她如今亦不比過去年輕,懷胎日漸不易。

  這一胎,她是極想要的,更是時刻祈求盼望著能夠一舉奪男。

  可大夫來看過,皆說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這個孩子,興許哪日打個噴嚏,這孩子便沒了。

  她被嚇著了,日日心神不寧。結果因為精神不濟,對腹中孩子毫無裨益,這胎倒保得更艱難了。她遂想到了鹿孔,鹿孔醫術高超,興許能有法子也說不定,她就挺著微凸的小腹,軟軟央了謝元茂,求他想法子將鹿孔給叫到惠州來為她保胎。

  謝元茂有些遲疑。

  她立即便道,有個大師已幫她算過,她腹中這胎,若無意外,多半是個男孩無誤。

  子嗣不興的謝元茂聞言,當下動了心,就算是個庶子,那也是他的兒子。於是他轉身略一思量,就將這事給答應了下來。

  然而陳氏尚不滿意,她還得為自己謀個退路,順便再藉著腹中孩子為自己打壓打壓敵人。

  原先在謝家時,她唯一的女兒先是傻的不提,後來不傻了就被送去了庵裡,謝元茂更是從不踏足她的海棠院。她漸漸的就絕了心思,只拿自己當那混吃等死的,日日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也無心作怪。

  但如今機會就擺在了她眼前,她若是不要,不去抓緊了,豈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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