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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拾陸]佞妝(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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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九章 真實(三)

  松齡院裡的消息,各處都會使人盯著些。

  哪一個都不是傻子,也不會把這些事情做得過了惹老祖宗厭煩,具是守著些規矩的,除了大趙氏幾乎把葛媽媽收攏成了自個兒的眼線,楚倫歆和柳氏都不會把手深得那般長。

  楚維琳也有她的消息來源,重活過一世,倒是使得她知道哪些人是能撬開嘴巴的。

  只是等到了常郁映紅著眼睛回去了,都沒有人弄得明白老祖宗和大趙氏到底定下來沒有。

  翌日一早,楚維琳照常去了松齡院。

  在廊下略等了等,段嬤嬤請了眾人進去,一一落座。

  大趙氏來得遲了些,分明是春日清晨,她一路趕來,額上都泌了一層薄汗。

  見她出現,早已經在座的盧氏和徐氏趕忙起身,徐氏急切開口道:「母親,二姑好些了沒有?」

  楚維琳聞言,抬頭去看,大趙氏是獨自來的,身後不見常郁映身影。

  「怎麼?郁映病了?」老祖宗淡淡掃了大趙氏一眼。

  大趙氏賠笑著道:「昨夜裡起風,郁映屋子沒有關窗,叫風吹得有些頭脹。」

  老祖宗撇了撇嘴,神色不滿:「底下人怎麼照顧的?郁映不曉事,她們也不會伺候主子了?晚些讓段媽媽過去再教一教規矩。還學不好就換了,家裡還缺人手不成?郁映年紀不小了,現在身邊這幾個這般不會做事,怎麼放心讓她們跟著郁映嫁出去!」

  老祖宗聲音不重,一字一句卻是份量十足、擲地有聲,雖沒有喝斥,但語氣不善。

  楚維琳悄悄和楚倫歆交換了眼色。以老祖宗脾性,極少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大趙氏下不來台,怕是昨日常郁映進退不當,今日又稱病不出現。叫老祖宗不滿了。

  大趙氏口上連連應著,心裡卻恨得咬牙。

  昨日楚維琳睡得遲,常郁昀那套說辭和自個兒說的有什麼差異?待楚維琳就是關心關切還招了岑娘子去請平安脈,到了常郁映這裡就成了不曉事。底下人不懂規矩了。

  老祖宗這是變著法子要換一換常郁映身邊的人手,等常郁映出嫁了。由那些人盯著防著她,就怕出些意外。

  這一年,老祖宗對常郁映真的變了太多了,從前那是捧在手心裡的寶。如今一言一行都能抓出錯處來,大趙氏心急,可又使不上勁。偏偏常郁映自個兒因為落差太大接受不了,想到昨日常郁映盯著老祖宗備下的名冊落淚的模樣。她的心都揪起來了。

  昨日,常郁映一雙杏眸盯著那名冊,染了嫩紅色的青蔥指尖點在上頭。

  自己的女兒千般好萬般好,大趙氏最喜歡的是常郁映的那雙手,白皙纖長,真正的指若削蔥根,無論指甲染什麼顏色都是好看的,可眼前的顏色就如滴血了一般。

  常郁映問:「只有出身、年紀、名姓,就要我從這些根本不認得,聽都沒有聽說過的人裡頭選出一個來?這還不如直接抓鬮呢!」

  對京城裡的世家子女來說,嫁也好娶也罷,雖也是父母之命,但像這樣只知名姓的情況並不多,各家都有自己的交際圈,聯姻也多是從中選擇,甚至多的是像楚維琳和常郁昀這般親上加親,打小就認識的,反倒是常郁映這樣兩眼一抹黑的少一些。

  常郁映不合作,今日又不出現,大趙氏來時就知道老祖宗會不高興,可沒有料到竟會言語「刻薄」到這個地步。

  再痛心,大趙氏也只有咬牙忍著。

  柳氏面上笑容訕訕,她昨日是幫著楚維琳說話的,今日一樣的狀況,她不開口未免顯得厚此薄彼了,只能硬著頭皮道:「大嫂,請了大夫了沒有?」

  大趙氏頷首。

  柳氏還要再說,見老祖宗斜斜看了她一眼,趕忙把剩餘的話又嚥了回去。

  「讓人去瞧瞧,」老祖宗的指腹捻著手中佛珠,「養好身子,否則還怎麼定日子,昨日說的那家,等著聽對方的意思吧。行了,都散了吧。」

  眾人魚貫而出。

  大趙氏站在院子裡深吸了一口氣。

  徐氏拉著盧氏說著話,一個勁朝大趙氏那兒看,盧氏不住搖著頭,顯然是不肯去觸霉頭。

  柳氏不用像她們兩個一樣忌諱,上去問道:「大嫂,老祖宗定了哪家?」

  大趙氏本不想談論這些,可剛剛柳氏幫著說了句話,這會兒不給些面子也說不過去,便道:「嶺西陳家。」

  柳氏皺了皺眉頭,乾巴巴笑著道:「大嫂,那可是好人家。」

  「不在京裡,再好也是一樣的。」大趙氏歎息。

  楚維琳不知嶺西陳家,楚倫歆附耳與她道:「老祖宗的嫡姐就是嫁去了嶺西陳家,如今還當著家。」

  老祖宗的嫡姐,那也是榮安公主的親孫女,嶺西陳家的名望可窺一斑,老祖宗再惱常郁映,在她的婚事上,除了不留京裡,也是細心考量打算過的。

  常家與陳家天南地北,常年不往來,可陳家的當家老太太到底是老祖宗的親姐姐,便是常郁映不知事,多少也會包容些,等成了親,仔細打磨一番,若常郁映能收斂了做個賢惠媳婦,那是再好不過,若還是這般出格,陳老太太會收拾她,卻不會下狠手折騰。

  「既然留京無望。陳家那兒真是個好去處了。」楚倫歆也幫著勸解了幾句。

  大趙氏點了點頭,掛念著常郁映,便帶著兩個媳婦先回去了。

  老祖宗修書去了嶺西,一來一回少說兩個月。

  日子一下子舒緩下來。

  常郁昀休沐在家,取了棋盤來與楚維琳對弈。

  楚維琳手執白子,起手時還算順暢,都局勢漸漸膠著了。她皺眉沉思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琴棋書畫。講究一個天分。

  楚維琳靠勤奮練出了一手字,琴棋卻還是半吊子,便是這一世在閨中常常和楚維琬下棋。也沒有精進多少,面對常郁昀這樣的敵手,實在是不能不絞盡腦汁。

  常郁昀不催,指尖摩挲著黑子,看一眼棋面,又看一眼下棋的人。

  無論是凝眉深思,還是仔細落子,甚至是發現機會時一閃而過的驚喜,都叫人挪不開目光。

  常郁昀沒有盡全力,甚至是留了些空隙讓楚維琳破解。只是棋力到底相差太多,楚維琳中盤認輸。

  第二盤一直下到了用晚飯的時候,依舊以楚維琳落敗收尾。

  流玉收拾棋盤棋簍。娉依和水茯擺了桌,楚維琳起身過去。常郁昀望著她的背影,彎了彎唇角。

  棋盤上見真章,以楚維琳的能耐,一眼看穿他擺在法雨寺裡的殘局是不可能的,其中緣由,他能猜到,卻不會逼著楚維琳開口,而本以為那夜交談之後楚維琳面對他會有些不自在,常郁昀甚至琢磨著要如何改變這種不自在,卻不想叫突如其來的孩子改變了氣氛。

  這樣也好,大約楚維琳也為此鬆了一口氣吧。

  從那日段媽媽去常郁映院子裡敲打丫鬟婆子們算起,已經過了十日,常郁映日日稱病,不曾來松齡院裡露面。

  這一日又沒瞧見人,老祖宗也不是那麼好的耐性,冷聲與大趙氏道:「一會兒叫陳恩媳婦過來,我親自挑一挑人手。」

  陳恩媳婦管著府裡的人事,大趙氏一聽這話,一時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大趙氏知道,不管常郁映真病假病,日日不來請安那就是火上澆油,老祖宗怎麼會滿意?大趙氏好言勸了常郁映許久,可都沒什麼用,她下狠心想硬拽常郁映過來,那姑娘倒好,撒潑一樣的又是打滾又是撞頭,到最後還是大趙氏心疼認了輸。

  兒女都是前世債,常郁映也好,常郁暉也好,都是冤家,冤家!

  大趙氏關起門來又是氣又是哭,可當著老祖宗的面,卻是不想鬆口的。真把常郁映身邊的人手都換個一乾二淨,還不曉得要折騰成什麼樣子,到最後老祖宗發火,大趙氏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求情的話,大趙氏想說,卻不好由她開口,不禁就看了看柳氏和楚倫歆,盼著她們能伸個援手。

  妯娌三人,私底下有些矛盾不假,表面上還是和睦的,要楚維琳來說,起碼比何氏跟李氏和睦。

  柳氏賠笑與老祖宗道:「老祖宗,陳恩媳婦帶來的都是小丫鬟,從沒有在院子裡伺候過的,等調教好能得用了,少說也要幾個月。不如您割愛,從松齡院裡點兩個懂事的過去,每日能教導郁映身邊的那幾個丫鬟。」

  「是啊,老祖宗,正好也讓她們再帶幾個人手出來,以後好用。」楚倫歆也幫著說了一句。

  老祖宗沉思,大趙氏見她有些鬆動,暗暗念了句佛號,不換人是不可能的,只賜兩個人過去,可比讓老祖宗把一院子的人手從頭到尾換個乾淨要強多了。

  「便如此吧,」老祖宗頷首,又看了常郁暖一眼,「你身邊那幾個也不出挑,讓水蓮好好教導教導。」

  常郁暖沒想到老祖宗會這般說,趕忙起身謝過。

  大趙氏眼底閃過一絲遺憾,松齡院裡這幾個丫鬟裡頭,她最滿意水蓮,卻叫常郁暖得了便宜。

  「讓寶笙和紅箋過去吧,我好不容易教出幾個人手來,倒叫你們分個乾淨!」老祖宗哼道。

  寶笙和紅箋是松齡院裡的二等,卻是小小年紀就跟著段嬤嬤做事的,老祖宗原本打算等水蓮幾個放出府之後再把她們提進屋裡伺候的,現在卻歸了常郁映。

  大趙氏替常郁映謝了恩。

  等出了松齡院,大趙氏自少不得和柳氏與楚倫歆道聲謝。

  柳氏抿唇搖了搖頭:「我也就是想著,這要是郁曚處在那個位置上,我要怎麼辦,想來想去,也只能如此了。」

  興許是寶笙和紅箋的出現讓常郁映知道再僵下去對她自個兒沒有半點好處,第二日由大趙氏哄著出現了。

  楚維琳上下打量著她,小半月不見,常郁映消瘦了一大圈,從前她喜歡把額髮梳到腦後露出整個額頭,今日卻流了劉海遮到了眉上,顯得整張臉小而尖,開春時剛裁的衣衫穿在身上空蕩蕩的。

  見她這幅模樣,老祖宗憋著的氣散了不少,搖頭道:「年輕時拿身子骨撒氣,等到了我這個年紀,身子骨衝你撒氣,一會兒讓岑娘子給你瞧一瞧,開個方子好好養一養。」

  常郁映抬起頭來,杏眼沒瞧老祖宗,卻是瞪著楚維琳。

  那日她學楚維琳稱病,哪知結果天差地別,常郁映氣得不行,越發不肯來松齡院,鬧到了最後還被塞了兩個人過來,她這虧吃得可真冤!

  如今她是真的一副久病模樣,楚維琳氣色卻極好,常郁映撇了撇嘴,道:「那夜受了風寒,一時養不回來,到底比不過五嫂嫂,睡一覺就跟沒事人一樣了。」

  聽她前半句還不覺得什麼,後半句又是滋事樣子,老祖宗見她虛弱而產生的那一絲心軟都散得一乾二淨。

  大趙氏恨不能把常郁映的嘴堵起來,可話已出口,她只好訕笑著道:「郁昀媳婦,一會兒等岑娘子來了,你也診個平安脈。老祖宗的話有理,身子還是要多留心的。」

  楚維琳的葵水一直沒有來,算一算日子,這一回應當能有個准的了,雖然心裡十分不願意把這事張揚出去,可到了這份上,再瞞也是不好瞞了的。

  岑娘子很快便來了,先給常郁映診了脈,病理其實簡單,就是常郁映自己折騰的,可話又不能這般說,尋了些不得罪人的言語解釋了,又依著老祖宗的意思寫了方子。

  「再給郁昀媳婦瞧瞧。」老祖宗吩咐道。

  楚維琳把手腕伸到岑娘子面前,岑娘子搭了脈,眼中驚喜,急急與老祖宗道:「恭喜老祖宗,五奶奶這是有喜了。」

  這般喜悅模樣,彷彿她是剛剛才知曉此事,根本瞧不出半點紕漏,演技之精湛倒是叫楚維琳吃了一驚,一時怔怔坐著沒動靜。

  「呦呦呦,老祖宗您看,郁昀媳婦都愣住了。郁昀媳婦,這是天大的好事啊!」柳氏撫掌笑道。

  老祖宗再三與岑娘子確認,喜上眉梢,點頭道:「孕中身子是會不適,這才開頭,還有的熬。恆晨媳婦,她這是頭一回沒經驗,你等下多與她說道說道。」

  楚倫歆此時是真的又驚又喜,連忙應下了。

  大趙氏死死拽著一臉愕然的常郁映,怕她再說些不合時宜的話,自個兒面上堆了笑容,連連與老祖宗道喜。

  徐氏目光直直盯著楚維琳的肚子,又狠狠瞪了關氏一眼,最後乾巴巴笑著與廖氏道:「四弟妹,我們兩個,還真叫五弟妹趕到前頭去了。」

  廖氏捏著手中的帕子,含笑沒有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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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真實(四)

  徐氏最不耐煩的便是廖氏這跟笑面人一樣的態度了,真的是油鹽不進,饒是她想撩撥幾句,廖氏也從來不理會她。

  至於關氏那裡,徐氏是咬牙一般的恨。

  從年紀上來說,關氏還比徐氏小上一歲,可老祖宗講究長幼,常郁昭未娶親時,行三的常郁曉是越不到前頭去的,原本想著也就是前後腳,哪知關氏突然守喪,生生往後拖了時間,連帶著把徐氏出閣的日子都給耽擱了。

  徐家裡頭,徐氏只佔了嫡長卻不得寵,娘家日子不易已是心煩,本來耽擱了也就耽擱了,哪裡曉得常郁曉稀里糊塗就和屋裡人弄到一起去了,等大趙氏曉得了,叫常郁曉一頓求情之下,到底沒有發賣出去,如今還留在她院子裡做個通房。那通房不是什麼省油的,常郁曉又是那麼個態度,徐氏不敢和丈夫硬碰硬,暫且只能睜隻眼閉只眼。

  這些帳,徐氏自然是算到了關氏頭上去的。

  至於肚子沒動靜,原先還有廖氏一塊做個伴,現在楚維琳搶到了前頭,她怎麼會不心煩。

  徐氏到底年輕,那些心思都浮在面上,大趙氏瞧著了不喜,反觀盧氏,手牽著常恭嵐半點不露情緒,這才有點樣子。

  手中是常郁映冰涼的手,大趙氏怕她再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便自個兒笑著與老祖宗說道:「老祖宗,是喜事啊,從來都是一樣跟著一樣的,郁昀媳婦有喜了。想來這接下去的日子裡,家裡會好消息不斷的。」

  這話說得討喜,老祖宗心花怒放,連連點頭:「是這個理。」

  大趙氏暗暗鬆了一口氣,又與楚維琳道:「郁昀媳婦,頭一回總會艱難些,你婆母不在京裡,有什麼不懂的、不放心的,可以去與你五叔母說,也可以遣人來尋我,缺什麼要什麼只管吩咐下去。」

  楚維琳含笑謝過了大趙氏。

  大趙氏笑意盈盈看了眼楚維琳的肚子,又睨了盧氏與徐氏一眼。

  盧氏笑容不改,一副全然未覺的樣子,徐氏漲紅了雙頰,緊咬了下唇。

  大趙氏一一看了。心裡不由罵了一句:迂的!

  世家女眷生存,豈是單單看一個肚子能耐的事情?

  大趙氏自己肚子爭氣。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可她從不認為這是她的本事,若男方娶媳婦只為了一個好生養,那只要是個女人就行了。為何世家挑媳婦還要講究門當戶對?門當戶對就能生出一堆兒子來?

  挑媳婦看的是教養、能耐、手段,不僅僅能相夫教子,能重要的是能管家。掌中饋,能頂起後院的一片天。能在官宦女眷相交上展現手腕給男人謀助力,那可不是躺在床上奶孩子就能有的本事。

  只要自個兒厲害,便是膝下無子,也能站住腳跟,除非是遇到愚昧人家,只認兒子不懂掌事,才敢說什麼無後為大,不過,那樣的人家怕也娶不到好出身有能耐的媳婦。

  無後,多的是辦法,可以過繼,可以養庶子,但掌家的本事,卻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大趙氏的這些思量,在座的無人能知,若是楚維琳能猜到,倒是會頗為贊同。

  就像何氏,死活生不出一個兒子來,不一樣管著楚家三房一片天嗎?出去走動,又有哪個府上的官太太敢因為她無子而低看她一頭?

  至於楚倫灃心裡存著誰,護著誰,那是一顆硃砂痣,和何氏有沒有兒子沒一丁點關係,也就是李氏尋事時以無子諷刺幾句,何氏如今養著庶子,照樣過日子。

  老祖宗笑著問楚維琳這幾日的吃食休息,又讓岑娘子仔細寫了安胎的方子。

  段嬤嬤打了簾子進來,手中捏著一封厚厚的信,福身笑道:「老祖宗,二老爺從任上送來的家書到了。」

  柳氏笑道:「正在說喜事,這不也是一樁喜事?」

  老祖宗哈哈大笑,也不讓旁人讀,自己拆開信一頁頁看起來。

  曉得是常恆淼的來信,楚維琳想信上怕是會提到些和二房有些的事情,便抬眸望著老祖宗,想從她的神色裡看出些名堂來。

  老祖宗讀得格外認真,舒展的眉頭忽然皺了皺,而後又換了下一頁,等全部看完了,面上的喜悅已經淡了。

  「媽媽,把信給郁昀媳婦。」老祖宗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多餘的話並不說。

  這是要她自個兒看了,楚維琳會意,從段嬤嬤手中接過了信紙。

  常恆淼的字工整大氣,看得出,常郁昀從小也是學著父親的字長大的,可上頭寫的內容並不叫楚維琳多愉悅,而且出乎意料。

  上頭說,常恆淼想讓塗氏帶著一雙兒女回京。

  常郁晚一日比一日大了,以後總歸要在京裡尋婆家,不如早些回來,適應京中生活,再交幾個京中密友,不然誰還記得常家有這麼一位姑娘。

  常郁曜早就開蒙了,明州學風正,跟著先生念了幾年書,在同窗之間他算出挑的了,就難免有些輕浮,送回京裡來,讓他曉得什麼是井底之蛙,對他將來是有好處的,尤其是常郁昀學識出眾,便是只跟著兄長,也足夠讓他認識到自身不足。

  再說在京裡的常郁昀和常郁暖。

  常郁昀娶妻了,新媳婦年紀小些,塗氏回京來,這二房事情有婆母教導,也不會讓楚維琳手足無措;而常郁暖眼瞅著該說親了,總不能事事麻煩老祖宗,塗氏作為繼母,這本該由她來辦。

  再者,老祖宗年紀大了,他做兒子的不能在跟前盡孝,也要讓兒媳來伺候老母,讓常郁曜和常郁晚能在老祖宗膝下承歡。

  楚維琳不知要以什麼心情來讀這封信,前世時,塗氏根本沒有帶著兒女單獨進京,眼下這算是哪一出?

  常恆淼這封信與其說是和老祖宗商議,不如說就是已經下了決定知會京裡一聲,也難怪老祖宗這般不喜。

  再說回來了,常恆淼的信雖然寫得漂亮,可說到底全是為了常郁曜和常郁晚,連老祖宗都是順帶的。更別說常郁暖和常郁昀了。老祖宗怕是一眼就看明白這全是塗氏的考量了。

  當初曉得填房不易,帶著親生的兒女跟著丈夫去了任上,可曾想過要如何照顧常郁昀和常郁暖?又可想到過要在老祖宗跟前盡孝心?現在知道兒女大了要謀前途,就編些好話要把前事一筆帶過,偏偏這好話還編成了這個樣子,叫人一眼就看透了!

  一封信,讓老祖宗的歡悅全無。連楚維琳都神色凝重,大趙氏被兩個弟妹盯著。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老祖宗,二叔在信上說什麼了?」

  老祖宗哼了一聲,看了眼楚維琳。

  楚維琳把信紙放下,道:「太太要帶著七叔和五姑回京。」

  聽楚維琳稱呼塗氏為「太太」,老祖宗又睨了她一眼,當真是夫妻,常郁昀從不叫塗氏為「母親」。而只稱呼為「太太」,疏離的意思格外明顯。楚維琳這麼做,也是顧及了常郁昀的情緒。

  聽她這麼一說,眾人具是吃驚,而後各打各的算盤。

  柳氏並不想大趙氏一家獨大、咄咄逼人,有強勢的塗氏頂在前頭,她安心看戲,再好不過;楚倫歆關切地拍了拍楚維琳的手,不管常郁昀與塗氏關係如何,那到底也是楚維琳的婆母,塗氏回京,最受影響的該是楚維琳,幸虧如今有孕在身,倒是不用怕塗氏拿她來立規矩;大趙氏更是心煩意亂,她自個兒屋裡的事情還能收綴明白,塗氏再來添些事,這日子還怎麼太平!

  「行了,都散了。」老祖宗揉著太陽穴道。

  眾人起身往外走,常郁映似笑非笑看著楚維琳,楚維琳懶得與她多計較,乾脆落後幾步。

  「郁昀媳婦,把信帶回去給郁昀看看。」老祖宗吩咐道。

  楚維琳應下,從段嬤嬤手中接過收回到信封裡的信,再退了出去。

  關氏帶著常恭溢先走了,楚倫歆還在廊下等她,見楚維琳出來,過來扶了她的手,道:「信上可說了什麼時候啟程?」

  「南方暑熱,說是過了酷暑再啟程,大約九月末十月初回到京裡。」楚維琳道。

  楚倫歆頷首,塗氏在明州多年,定有一番經營,眼下要回來,光是處置安排妥當都要費些工夫,再過幾個月啟程,也是常理之中。

  「這事兒啊,你也別太掛心,眼下安胎是頭一等的事體,沒有比這個再重要的了。等你婆母回來,你肚子正隆,她不會為難你的,你只管放心。」楚倫歆安撫道。

  楚維琳倒是沒什麼不放心的,她如今有著身孕,塗氏回來之後要應付的事情多著,哪裡還會顧得上她?要是塗氏衝她指手畫腳,老祖宗第一個不放過塗氏。

  「我知道,叔母你也放心。」楚維琳笑著道。

  楚倫歆笑了笑,她是過來人,曉得生兒育女的艱辛,臨盆是鬼門關,養胎也不是什麼輕鬆的事,事事都要小心些。

  送楚維琳回到霽錦苑,楚倫歆吩咐流玉道:「把人都叫到院子裡,我有話要說。」

  流玉去了,楚倫歆這才與楚維琳道:「這些話本該你婆母來訓,既然她不在,我就擔了這事。」

  楚維琳掩唇笑了:「辛苦叔母了。」

  等人齊了,楚倫歆起身出去,掃了一眼跟前垂手聽話的丫鬟婆子,她道:「你們奶奶有喜了,這是大事,各個都拎清楚了做事,毛手毛腳的自個兒看著辦吧。」

  驚喜從各人面上閃過,寶槿瞪大了眼睛去看寶蓮,寶蓮驚愕過後,合掌念了句佛號。

  水茯和娉依也是喜氣洋洋,等楚倫歆回屋裡之後,又轉過身仔細叮囑了小丫鬟們,這才從流玉手中領過了賞錢。

  人人都有賞錢,張婆子把封兒收好,悄悄拉了拉紀婆子的衣袖,走到背人處,才壓著聲道:「咱們院子裡,是不是又要添人了?」

  紀婆子一時沒領悟,見張婆子的眼睛在那寶蓮、寶槿和流玉身上一陣轉悠,這才反應過來,嘖嘖嘴道:「這話可不好說,咱們爺什麼脾氣?奶奶沒進門前,院子裡有些心思的丫鬟打發出去的不下這個數了吧?」

  紀婆子一面說,一面伸出了一隻手比了比。

  「那哪裡能一樣?」張婆子朝東面使了個眼色,「那邊不賜人,還不許人動心思?」

  東邊,是松齡院的方向。

  紀婆子連連擺手:「哎呦老姐姐可別亂編排,那幾個姑娘瞧著不像哩!」

  「就是她們不像,有些小蹄子的味兒就冒出來了!」張婆子哼了一聲,瞥見杜平家的正打量著她們,趕忙衝她招了招手,等杜平家的走到近前,她賠笑道,「奶奶沒打算添人吧?」

  杜平家的皺眉,楚維琳的這心思不難猜,但她也不喜歡在背後說這些,便沒應聲。

  張婆子看得出杜平家的冷淡,道:「我也沒旁的意思,我知道,奶奶帶來的姑娘都是有志氣的,不屑當個姨娘,娉依和水茯兩位姑娘也不是那等人,只是底下有幾個,我多句嘴,還是要多防著些的。」

  杜平家的聽到這裡,神色舒緩不少。

  張婆子的意思她聽明白了,底下有幾個並非沒有異樣心思,只是從前常郁昀姿態明確,但凡有些不清醒的都打發了,剩下來的便是有賊心也沒賊膽了。

  現在楚維琳有孕,真把陪嫁丫鬟開了臉了,那些人曉得輪不到她們,也就死心了,但楚維琳不提拔屋裡人,那些個愚的說不定就按耐不住了。

  萬一一個不防備,叫她們得逞了,到時候氣壞的是楚維琳,傷的是兩位主子之間的和氣,霽錦苑裡鬧得不可開交,到最後其他僕婦一樣倒霉。

  張婆子這也是為了自身才出言提醒,但話糙理不糙,都是在理的。

  杜平家的點頭:「都是院子裡的事,也是為了爺和奶奶好,我一個人兩隻眼睛,就怕有出紕漏的時候,兩位老姐姐,咱們都上些心,一併盯著,等奶奶生了大胖小子,還能少了賞錢不成?」

  紀婆子愛聽這話,不住點頭,張婆子嘿嘿笑了兩聲:「這是自然的,也叫幾個姑娘一併盯著,人多些,眼睛亮些,自然就太平了。」

  這些話,杜平家的沒有去叨嘮楚維琳,而是去找了李德安家的:「剛才五太太訓話,其實也是這麼個意思,就怕有腦子不清楚的聽不懂。」

  李德安家的連連應聲,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小一年的工夫,她們自該多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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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實(五)

  屋裡,楚維琳靠在榻子上,楚倫歆坐在一旁細細說著頭幾個月要注意的事情,後頭的事後頭再說,也免得楚維琳總惦記著,到最後自己嚇唬自己。

  直到中午時,楚倫歆才回去了。

  楚維琳用過午飯,便歇著閉目養神,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取了薄錦替她蓋上,腳步格外輕盈。

  再睜開眼時,楚維琳掃了屋裡一圈,寶蓮坐在門邊杌子上做女紅,窗外隱約有低低交談聲,一時也分辨不清。

  聽到動靜,寶蓮放下手中繡繃起身:「奶奶醒了?」

  「醒了,什麼時辰了?」

  寶蓮轉頭去看了眼西洋鐘,道:「剛過了未正,奶奶沒有睡很久。」

  才過未正?那確實沒有多久,楚維琳笑著道:「這才剛開始,現在就睡不起了,往後怎麼辦?你沒聽叔母說,大肚子就愛睡了。」

  寶蓮忍俊不禁,扶了楚維琳起來,道:「那就睡唄,奴婢幾個輪流守著,奶奶只管睡。奶奶,眼瞅著這天是要一天天熱起來的,頭幾個月難捱,滿娘怕奶奶到時候沒胃口,琢磨著要做些開胃的點心小菜,寶槿拉著流玉在畫花樣,說要給小主子縫幾個肚兜出來,水茯去抓的安胎藥,自個兒盯著,不准旁人插手,娉依去二門上迎了,等五爺回來,就曉得這大喜事了。」

  楚維琳看著寶蓮,她神情歡喜,唇角揚著。絮絮說著話,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楚維琳點了點她的眉心,道:「我都沒心急,你們一個個倒是比我還著急。」

  寶蓮咯咯笑個不停:「奴婢們都急壞了呢,巴不得明兒個一張眼,小主子就活蹦亂跳了。」

  楚維琳起身略活動了一番。瞅見寶蓮繡棚裡的絹布。上頭繡的不是花草,而是一個孩童模樣,圖樣拓在布上。才剛剛繡了一角,瞧著倒是眼熟,似乎是百子圖裡的一個孩童形象。

  見楚維琳瞧見了,寶蓮也不藏了。拿過來與楚維琳道:「奴婢聽杜平家的說的,懷胎時多看看漂亮娃娃,生下來的娃娃會格外漂亮的,奴婢就想著多繡幾塊帕子,奶奶日日帶著能多看幾眼。」

  這個理由聽起來真是耳熟,楚維琳看寶蓮一本正經模樣。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可見她們一個個都掏空了心思,哪裡還會去打擊。只好忍笑道:「那你可要麻利些,別等我要臨盆了。你還沒繡成一塊。」

  寶蓮連聲道:「奴婢可不躲懶,定是又快又好。啊呀,奶奶,什麼時候去楚家報喜呀?老爺知道了,肯定高興!還有陸媽媽也是,奴婢還想與奴婢的娘說一說,到時候還要讓嫂嫂護著些,娘肯定是一扭頭就要去法雨寺裡燒香了。」

  楚維琳含笑聽著,楚倫煜、陸媽媽、秦媽媽,還有好些人,無論前世今生,都與她悲喜與共,這一次,能有好消息傳回去,定然是喜悅的,道:「不急,等明日再去報。」

  「讓奴婢去,奴婢去領賞!」寶蓮毛遂自薦,說得也是格外坦然。

  楚維琳知道寶蓮就是一說,笑著嗔了她一眼:「你要繡帕子,去不得,回頭誰領了賞回來,你只管問她分。」

  主僕兩人說笑得開懷,直到簾子被打起,才注意到常郁昀回來了。

  「奴婢給爺道喜。」寶蓮笑著說完,也不多留,抱起她的繡花竹簍煙一般出去了,把東次間留給楚維琳和常郁昀。

  常郁昀滿面春風,他在二門上遇見了娉依,自是曉得了今日松齡院裡診出喜脈的事情,他雖早已知曉,可見娉依如此高興,入了霽錦苑裡,僕婦們又那般喜悅,他也忍不住就開懷起來。

  常郁昀笑容璀璨,楚維琳一時不知怎麼開口說那掃興的事體,不由有些猶豫,常郁昀看得明白,低聲問她:「怎麼了?在擔心什麼?」

  楚維琳呼了一口氣,常恆淼的家書瞞不了多久,不如直接說了,她抬起手指了指桌上,道:「公爹的家書。」

  常郁昀聞言,扭頭看了眼桌上的信封,起身取了,又坐回到榻子邊,白皙手指取出信,展開看了起來。

  從楚維琳的吞吐語氣裡,常郁昀就猜到這信裡的內容不會多愉快,可一頁頁看下來,他的神色還是凝重了起來。

  塗氏要帶常郁曜和常郁晚回京,這在他的意外之外,但他們都是常家人,要回來也屬尋常。

  他是不喜塗氏,對於兩個弟、妹又多疏遠,但這個家裡,這個當口上,有人更不喜歡塗氏。

  「琳琳,等她回來了也是住在清蘭園裡,我們不會搬過去,你只管安心養胎,不用管那些瑣事。」常郁昀撫著楚維琳的背,安慰道。

  楚維琳一愣,常郁昀的反應比她所想的平靜多了,尤其是信上的透露出來的那些主次,老祖宗看了都不滿,常郁昀這個做兒子的又豈會不在意?

  聽常郁昀這平靜語氣……

  楚維琳心裡一揪,這是常恆淼一字一句都如他所想所料,對於父親,他已經不會像幼童一般有所期盼,所以才不會失望,他習以為常。

  可這樣的習以為常,更叫人心痛,就好像那年的楚維璟,父子之間只剩血脈,因著一個「孝」字,維持了最基本的聯繫。

  常郁昀不是不知禮的人,吳氏亡故,常恆淼續絃,這無可避免,他會排斥到這個地步,塗氏在治家、治男人上的手段可窺一斑。

  而常郁昀要她不管那些瑣事……

  楚維琳突然明白過來,婆媳那是天生的仇家,塗氏是她婆母不假,可塗氏上頭還有婆母,塗氏回來後自是一堆瑣事,只要她別自個兒暈了頭摻合進去,塗氏還真不會有工夫來對付她,再說,繼母和親生母親也有不同,她和常郁昀本就不親,又怎麼會盯著楚維琳不放。

  常郁昀這是關心她,才會有此言,楚維琳彎了唇角,靠在常郁昀懷裡,應聲道:「好,到時候我只管帶孩子,不理她們。」

  聲音軟糯,落在常郁昀耳朵裡,似是安撫,又似撒嬌,說不出的撥人心弦,由這家書帶來的那丁點鬱悶漸漸散了,他不由自主地想,楚維琳懷胎八九月時會是什麼樣子,認真帶孩子時又會是什麼樣子,這麼一想,心思越發期待,只盼著能快些瞧見那一日。

  擁著楚維琳,常郁昀在她額上輕輕印了印,柔聲道:「嗯,不理她們。」

  第二日,楚維琳便讓人回楚府裡報喜。

  李德安家的回來,笑著道:「老太太叫奶奶好好照顧身子骨,她和老太爺都是老樣子,家裡的事情您不用惦記著。」

  章老太太這話裡的意思,楚維琳聽得清楚,這是叫她和楚倫歆都不要惦記楚維璟的婚事,聞老太太盯著,不會讓她們難做人。

  楚倫煜和楚維琮不在府中,等晚些聽說了,定是會去江氏牌位前告知一番的。

  其實,楚維琳是想自己去給母親上香的,可惜她剛診出喜脈,這些日子是斷不能出府去的,只能憑空拜了拜,聊表心意。

  塗氏回京還要半年,常府裡日子彷彿是印了大趙氏的那句話,喜事吹開了連月陰霾,老祖宗對帶來頭一樁喜事的楚維琳越發慈眉善目。

  躺了許久的常郁暉總算能下床行走了,他到松齡院裡磕了頭,又被老祖宗催著,大趙氏架著回去休養,傷筋動骨一百日,他還遠不夠。

  楚維琳隔著天井見了叫眾人扶著的常郁暉,面無表情避開,仿若沒瞧見的樣子。

  常郁映隨著兄長一道來的,見她如此,少不得咬牙切齒:「五嫂真是金貴了,見了母親也不用行禮了?」

  大趙氏一心都在常郁暉身上,又念著這兒是松齡院,常郁映鬧起來定然吃虧,趕忙道:「郁昀媳婦不用多禮,老祖宗在屋裡呢,你身子不便就趕緊進去。」

  楚維琳停駐腳步,朝大趙氏遙遙福了福身子,緩緩道:「大伯娘,您可別誤會,我聽說傷者與孕婦會衝撞,六叔傷未好,我只好避一避了。」

  這些東西,老祖宗最信了,常郁映要是不依不饒,楚維琳完全就可以拿著雞毛當令箭。

  大趙氏原也不想挑刺,把常郁映攔在身後,抬聲道:「是該小心些。」

  常郁映扭著身子想掙脫,紅箋急急在她耳邊低語:「姑娘,叫老祖宗聽見了,大太太又要為難了。」

  常郁映一愣,略一猶豫,被大趙氏箍到懷裡,不好再鬧了。

  楚維琳往屋裡走,背後目光灼灼,她知道是常郁映,此刻沒吵嚷起來,可見是叫人拖住了。

  另一樁是常恆翰復職了,雖還是繼續罰著俸祿,但總比在家賦閒要強得多。

  老祖宗得了信,長長鬆了一口氣,這也是聖上開恩,只是這樣的臉面能有幾回?下次常家再出些烏七八糟的事情,那就是罪上加罪了。

  常恆翰官拜正二品,饒是之前顏面無光,等再走入官場,也沒幾個人會當面給他難堪,倒也順暢。

  他知道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常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段日子他是閉門思過,家裡其他子弟在外多少會有些艱澀,便在家宴上一一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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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2: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奇哉(一)

  可真要說起這事,常家另幾位有官身的,倒也沒被連累多少。

  常恆淼在明州,又是一方父母官,京裡的事情對他影響極少;

  常恆晨在大理寺,他出身好,不高不低做個六品官,別人也不敢當他是個軟柿子,常家就是一時倒霉,可沒有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聰明人自然知道分寸,只有傻子才會以為有機會落井下石,況且常恆晨夫妻和睦是出了名的,身邊那麼清淨,拿常郁暉的事情說他,那還真說不到一塊去;

  至於常郁昀,翰林院裡不是書獃子就是鑽研為官晉陞之道的,他的岳丈又同在翰林院,書獃子不惹事,想更進一步的都是圓滑之人,哪裡會參合這些,同僚知道常郁昀的性情和常郁暉大相逕庭,雖是兄弟,卻並非一路人,就算是有人眼紅,背後編排幾句,也不敢當面對常郁昀和楚倫煜胡言亂語。

  真正受了拖累的是女眷們。

  且不說家裡的姑娘們,幾位太太、奶奶也受了不少壓力,從前在京中後院女眷中頗受人喜歡的盧氏打從常郁暉出事之後就再也沒有出去走動過,徐氏娘家那裡又添了幾句刻薄話,大趙氏接到的帖子也少了許多,從前是她挑著去,現今是連挑都省下了。

  老祖宗見一家人還算齊整地坐下來吃飯,心裡舒暢許多,偏過頭與大趙氏道:「等過幾日,去廟裡燒個香,再請個師父來家裡念一念。」

  大趙氏點頭稱是。

  柳氏聽見了,笑著與老祖宗道:「媳婦聽說,玄明山上有一座念惠庵,年初時來了一位雲遊的老尼。很是有些本事。」

  「哦?」老祖宗被勾起了興致,放下手中酒盞,問道,「我們都只知道玄明山有法雨寺,對念惠庵倒是陌生得很,那老尼怎麼個有本事法?」

  柳氏掩唇笑了,喚了一聲坐在兄弟之間行酒令的常郁明。把他推到老祖宗跟前。道,「媳婦是聽這混小子說的,郁明,快和老祖宗說一說那念惠庵的老尼。」

  「哎!」常郁明清了清嗓子,道,「那老尼如今可是有名了,酒樓裡的說書先生。茶館裡的茶博士,哪個都是張口就能來一段。我也是聽了他們的,回來說與母親逗趣的。」

  這麼一說,極少出府去的太太奶奶們都好奇起來,紛紛要聽常郁明說一說。

  京郊玄明山上廟宇庵堂眾多。最出名的自然是主峰上的法雨寺,有皇家勳貴供奉,又極其靈驗。佛語眾生平等,城中尋常百姓想去上香祈福。也從來不會拒之門外,故而香火旺盛。

  而念惠庵在主峰西側的蒼硯峰山腰,庵主淨逸師太年過半百,庵中多收留寡婦孤女,具是可憐人,也沒貴人供奉,十分辛苦。

  過年前有一位雲遊的老尼空明師太經過,她曾和淨逸師太有數面之緣,便留在庵堂中小住,也好過個年。

  那老尼說,念惠庵年久不曾修繕,最多到了明年,怕是會一場火付之一炬,淨逸師太原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哪知隔日夜裡老鼠踢翻了佛前的蠟燭,要不是發現得早,只怕那佛堂要燒得一乾二淨。

  淨逸師太歎息許久,並非她不肯修繕,而是實在沒有銀錢,空明師太亦知其艱辛,便入城化緣。

  空明師太化緣,不說佛法,不講因果,只斷災禍。

  起初她說城東李富商香火無繼,人人都笑她胡言亂語,李富商的兒子雖死,兒媳婦肚中卻還有遺腹子,李富商請了幾十個有經驗的婆子瞧過,都說定是兒子無疑,空明師太並不解釋,也不管李富商氣得跳腳,轉身又去評點其他人家。

  叫她說了災禍的自是氣惱,如此觸人霉頭,沒有挨打也全是看在她是出家人又是上了年紀的老尼的份上。

  過了三日,李富商的兒媳夜裡做了一場噩夢,驚嚇之餘小產,落下來的雖是個小子,卻也是個死胎。

  李富商氣急攻心,躺了幾日,能起身了就要去念惠庵尋那信口咒詛他兒媳孫兒的空明師太,哪知出門一打聽,那日空明師太點到的幾家都靈驗了,這會兒哭著喊著要去說理。

  一行人走到半途,就有街坊相勸,世事皆有因果,命中注定會有此一劫,與空明師太理論又有何用?不如求一求師太指點,破解了災禍才是正途。

  有人聽進去了,有人聽不進去,李富商死了兒子死孫子,還有什麼好破解的,自是要拚個你死我活,與眾人一道到了念惠庵,見其他人都得了師太指點,又有些猶豫了。

  空明師太見了李富商,從身後觀音菩薩的佛像前取了一串佛珠,道:「你年輕時殺孽太重,這才會有今日之果,把這珠子埋在你家中後院,燒上七日大香,再納一位新人。」

  李富商被說得一愣一愣的,接過佛珠一看,在一眾小巧圓潤的珠子之間,有五顆珠子格外大些,他背後一涼,已經明白過來,他成親前沒定性,與屋裡丫鬟不清不楚的,叫他母親或打死或發賣的便是五個人。

  「你這孩子,這些也要細說?」柳氏拍了拍常郁明的背,掃了低著頭的常郁暖與常郁曚一眼,「你這哥哥做的!」

  常郁明正說在興頭上,叫她母親打斷了,再想想也覺得不妥當,嘿嘿笑了兩聲。

  楚維琳兩世都未聽說空明師太的事情,原也是豎耳聽著,這麼一打岔,心思便也散了些,眸子一轉正巧瞧見大趙氏面色不虞,不由暗自哼了聲,要真有因果,常郁暉豈不就是斷子絕孫的命?也難怪大趙氏臉上這麼難看。話又說回來,以大趙氏的能耐,手上也定然不乾淨,上回不還借了楚倫歆的手發賣了一個通房嗎?

  老祖宗愛聽這些故事,便催著道:「後來呢?」

  常郁昀一聽這話,又來了精神,挑了能說的,繼續說了下去。

  李富商回到家中,依言埋了佛珠,燒了七天從念惠庵裡請來的大香,第十日就新納了一房妾室,過了兩個半月,就是剛入四月的時候,那妾室有孕了,李富商這把年紀原也不指望了,現在要有老來子了,那是又驚又喜,逢人就說空明師太神人,念惠庵靈驗,送了大把銀子過去供奉。

  城東那兒的百姓,瞧著李富商死了兒子,小產了孫子,又瞧著他燒香納新人,也覺得奇妙得很,又問了幾戶請空明師太指點過的人家,都說靈驗,這名聲也就傳開了。

  如今這念惠庵不同以往,多少人帶著銀子去,就盼著能得師太指點一二。

  空明師太收的信徒銀子全給了淨逸師太,念惠庵不日就要大修,等修成了,空明師太又要雲遊去了。

  老祖宗聽完,道:「這市井裡說故事多有誇張,可真這般靈?」

  常郁明笑道:「老祖宗,我可不懂這些,就當故事聽了。想知道靈不靈驗,請她到家裡來,您親自見一見?靈是最好的,不靈也就是損些銀子,這銀子我出,您添個樂子。」

  「你小子,那是智慧話,怎麼能說是樂子!再說了,我還貪你這些銀子不成?」老祖宗笑罵道,顯然常郁明這話說得她很是舒服。

  大趙氏心癢癢,她的長子常郁曄被常恆翰教得一板一眼,次子常郁曉不喜往長輩跟前湊,從前還有常郁暉和常郁映在老祖宗跟前受寵,現在是盼不上了,柳氏卻在這個時候讓常郁明如此,這根本就是爭寵!

  大趙氏當然不滿,常郁映瞧在眼裡,冷冷笑著道:「四哥哥,這空明師太這般神奇,外頭定是開了局的吧?你可押了什麼?」

  「呦!還是二妹妹知我!」常郁明絲毫不覺得尷尬,反正他愛下賭,老祖宗也是知道的,「賭她下一次開口說的事情到底准不准,二妹妹,可要四哥我幫你添籌碼?」

  常郁映撇了撇嘴。

  大趙氏見此,便道:「老祖宗,我明日使人去念惠庵,請一請空明師太?」

  老祖宗頷首:「也好,我先讓她看看郁昀媳婦肚子裡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楚維琳聞言,本能抬手摸了摸肚子。

  等散了席,楚維琳與常郁昀一道往霽錦苑走。

  「那個空明師太,真這般靈?」楚維琳低聲問常郁昀道。

  常郁昀輕輕笑了,握緊了楚維琳的手:「我多少聽說過一些,不過市井傳聞,也只能聽一半信一半,她說得中聽,你就聽著,說得不中聽,你也別放在心上。」

  「說得輕巧。」楚維琳睨了常郁昀一眼,哼道。

  空明師太在三日後到了常府。

  松齡院裡使人來請,楚維琳也只好過去。

  屋裡,她見到了空明師太,六十歲左右的年紀,面容不似富貴人家的老太太一般圓潤,反而很是清瘦,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炯炯有神,只這雙眼睛,就叫人覺得此人不可低瞧。

  楚維琳上前與老祖宗、大趙氏行禮,又朝空明師太行了佛禮。

  空明師太起身回禮,目光停留在楚維琳的肚子上,緩緩道:「小公子耐心極好,要叫家裡人多等上半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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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奇哉(二)

  楚維琳聞言微怔,順著空明師太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抬手輕輕撫了撫。

  盤腿坐在羅漢床上的老祖宗亦坐直了身子,急忙問道:「師太,我孫媳婦肚子裡的真的是個哥兒?」

  空明師太淺淺笑了笑,轉過身道:「沒錯,還是個耐心極好的小公子,將來會有大造化。」

  老祖宗合掌連連念了幾句佛號,而後道:「郁昀媳婦,趕緊坐下。」

  「那就承師太吉言。」楚維琳道了謝,在老祖宗下首坐下。

  不管這空明師太靈不靈驗,人家當面誇肚子裡的孩子耐心好,又是有大造化的,作為母親,聽在耳朵裡自然是舒服的。

  楚維琳偏頭想,這還真應了常郁昀的那句話,中聽的話一併收下。

  大趙氏請空明師太回坐,問道:「師太剛才說,要多等上半月?」

  「是,太太您是過來人,曉得便是足月落地,早的和晚的還能相差月餘,」空明師太解釋著,見大趙氏頷首領會,她接著道,「這位奶奶到時候可千萬不要著急,也切莫灌什麼催生的湯藥,多等上半月,自然瓜熟蒂落。」

  楚維琳抬眸看老祖宗,老祖宗一副若有所思模樣,她也只好點頭稱是。

  老祖宗請空明師太登門,一來看一看楚維琳的肚子,二來是卜算家中凶吉。

  空明師太是開門見山的性格,不講佛理,在楚維琳來之前就說了幾樣常家內院舊事。說得挺準,叫老祖宗添了幾分信任。

  「師太,老婆子年紀大了,最盼著的就是子嗣繁盛,但是府中如今小輩只有一兒一女,郁昀媳婦肚裡這一個是第三個,老婆子討了五個孫媳婦了。這麼些年。等得心焦。」老祖宗歎息一聲。

  空明師太面上依舊帶著笑容,微啟的窗欞透了春日陽光,落在她消瘦笑容上。去了些凌厲,多了些平和,晶亮眸子不似老嫗,反倒是顯得高深莫測。

  「老夫人。請恕貧尼直言。」空明師太慎重地合了雙掌。

  老祖宗點頭,道:「師太請講。」

  「貴府雖是皇親國戚之家,受人敬仰,風光無限,可風光之下自有陰暗,盛極必衰,皇權之下,今日笑明日哭,常家已是飄零之身,若不設法破解,不出五年,一族盡滅。」

  空明師太聲音清透如山中鐘鼓,重重落在老祖宗心頭,老祖宗眸子倏然一緊,一瞬不瞬盯著師太伸出的那一隻手,五根手指似乎昭示著常家的未來。

  大趙氏面色廖白,可叫她當面駁斥,把京城裡人人稱奇的空明師太轟出門去,她又無法做到。

  楚維琳驚呼出聲,雙手疊在唇上,心裡豈是震驚兩字可以形容。人人以為她聽了這無稽之言驚愕,只有她自己知道,空明師太說得太準了,常家就在五年內被抄家,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

  這空明師太不會是常郁昀找來蒙騙老祖宗的,那她是信口一言正好說中了,還是真的能看穿未來?

  楚維琳一時看不透空明師太,老祖宗臉色陰沉,她素來信鬼神之力,這番話她不能當是混賬話一併棄之腦後。

  「師太,這些話非同小可,您可有把握?」大趙氏質疑。

  空明師太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瞧得大趙氏背後發冷:「這樣吧,貧尼再說一樁事,若是准了,太太再信貧尼也不遲。」

  大趙氏深吸了一口氣:「何事?」

  「不出一個月,太太要去參加一場白事。」

  大趙氏的眉頭突突跳了幾下:「誰家?」

  「這段日子,貧尼依舊會在念惠庵,若老夫人想卜凶吉,貧尼會再來的。」空明師太並不回答大趙氏的問題,起身合掌道別。

  老祖宗盯著空明師太,沉聲問道:「常家的禍,可有破解之法?」

  「老夫人若信貧尼,有,若不信貧尼,沒有。」空明師太答道。

  老祖宗閉上雙眼,與段嬤嬤說了幾句,段嬤嬤請了空明師太出去,一路送到二門上,又遞上了豐厚的謝禮,空明師太接過,坐車離開。

  老祖宗許久沒有言語,大趙氏正琢磨著要如何開解,老祖宗已經睜開雙目,道:「今日師太說的每一句話,你們都給我咽在肚子裡,不許走漏一個字!旁的,就等一個月再看吧。」

  楚維琳應了,老祖宗這麼做也是情理之中,那些話若傳出去,弄得一家上下人心惶惶,若一月後,大趙氏沒有去參加什麼白事,那這些話自可以再不理會,若真叫空明師太說中了,老祖宗就會信了她,來破解家中禍事了。

  大趙氏抿著唇,一一思索著來往的人家,要她親自去參加白事,對方要麼是姻親世交,要麼是她自個兒相熟的人家,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只好應了。

  老祖宗揮退了人手,心裡多少有些忐忑,便去了東廂小佛堂,本想叫楚維琳陪她誦經,想到她腹中有胎兒,久跪傷身,便沒有留她。

  楚維琳回了霽錦苑,寶蓮好奇問她關於空明師太的事情,她便道:「說我懷的是個哥兒。」

  「那肯定准的!」寶蓮連連點頭。

  楚維琳叫她逗笑了,見她一副要和寶槿、流玉她們分享的樣子,趕忙道:「莫急,萬一說破了不靈了怎麼辦?」

  寶蓮眨眨眼睛:「那奴婢就不說了。」

  楚維琳不打算和寶槿、流玉細說空明師太的事情,卻不會瞞著常郁昀,等夜裡吹燈歇下,她靠著常郁昀,低聲把空明師太的話一一說了。

  聽到那五年族滅,身邊常郁昀的身子一下子緊繃住了。楚維琳暗暗歎息,也只有和她一樣再活一世的常郁昀,才明白這五年之後常府面臨的到底是怎麼樣的困境。

  「你怎麼看?」楚維琳微微支起身子,望著常郁昀。

  夜色濃郁,只是剛過了滿月,月光依舊皎潔,淺淺撒入。倒也不是漆黑模糊。楚維琳見常郁昀緩緩抬手覆住額頭,神色凝重。

  常郁昀輕輕吐息,他知道楚維琳也懂這「五年」意思。只是她沒有說破,他此刻也不會追著討個答案,只是那老尼的話……

  「興許是真的有本事,興許只是一語成讖。」常郁昀沉聲道。

  這倒是和楚維琳想的一樣。只是她格外在意空明師太說的破解之法……

  常郁昀伸手把楚維琳散落下來的烏髮挽到耳後:「想知道所謂的破解之法,也要先看這前一樁事情准不准了。也就一個月工夫,耐心等一等吧。」

  楚維琳應聲,躺下歇息。

  她這一夜歇得還不錯,第二日過去松齡院。才知老祖宗睡得並不好。

  老祖宗這麼講究的人,聽了那些話,又怎麼會無動於衷呢。

  最初幾天的提心吊膽過後。大趙氏也平息了許多,她日日忙碌。也無暇再顧著去數什麼日子,等再想起來時,已經過了二十幾天了。

  老祖宗也略鬆了一口氣,只是不到最後那一日,誰也不曉得會不會變化,她盼著空明師太說得不准,可看著楚維琳的肚子,她又想,若是不准,這一胎到底是哥兒還是姐兒?

  事關常府命運,只要空明師太說得不准,常府能富貴如常,楚維琳這頭胎是男是女,在老祖宗眼裡也沒有那般重要了。

  楚維琳也記著日子,已是初夏,一日暖過一日,只是她的肚子並不顯懷,孩子安靜得很,要不是葵水停了,她都沒有感覺到自己是雙身子的人。

  五月十九,正是空明師太說的最後一日,大趙氏此刻放鬆許多,笑盈盈陪著老祖宗說話:「看來是不准的,外頭傳言多有誇大。」

  老祖宗點頭,只是那顆懸著的心始終無法放下,隱約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說不清道不明。

  眼看著外頭太陽偏西,她深呼吸了幾口,正要說什麼,就見段嬤嬤一臉鐵青著挑了簾子進來。

  大趙氏皺了皺眉頭,老祖宗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霽錦苑裡,楚維琳歇了午覺起身,坐在梳妝台前重新梳頭。

  流玉快步進來,垂手候在一旁。

  「怎麼了?」楚維琳的心跳快了幾分,今日是最後一日,她特地囑咐流玉盯著大趙氏的動靜,流玉來得這般急……

  流玉稟道:「剛才大太太娘家的婆子過來報喪,宣平侯府小侯爺夫人中午時沒了。」

  嘶……

  頭頂髮根被拉扯住,楚維琳痛得咬牙,寶蓮趕忙鬆開手,跪下道:「奴婢聽了噩耗一時驚訝,失手弄痛了奶奶,請奶奶責罰。」

  楚維琳沒有理會寶蓮,也不顧此刻披頭散髮模樣,顫著聲再問流玉:「你是說,趙涵欣死了?」

  流玉重重點頭。

  楚維琳攥緊了拳頭,閉著眼睛許久不語。

  她從前就知道,嫁入宣平侯府給那位小侯爺做填房根本就是死路一條,前世楚維琬如此,今生趙涵欣也是一樣。

  之前去崇王府看望楚維琬時,她就聽說過,趙涵欣滑了兩次胎了,身子也一直沒有養好,這種狀況下,以趙涵欣的脾氣肯定撐不了太久,只是楚維琳也沒想到,趙涵欣竟會在這個時候死了。

  在這個空明師太說中了的日子裡。

  這種事,真的可以信口開河到一語成讖的地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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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2: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奇哉(三)

  楚維琳靜靜坐在梳妝台前,白皙手指輕輕拂過妝盒,末了終是歎了一口氣。

  她恍然間想起前世,趙涵欣不是少女裝扮,而是站在廊下淺淺笑著望著她的婦人。

  趙涵欣喜歡珊瑚,喜歡金銀,她的手上頭上總是戴著許多,彷彿是要把閨中她沒有能夠戴上的所有東西都一併戴上。

  楚維琳嫌那些東西晃眼,也不愛與趙涵欣一道,偏偏她總要圍著她轉,說的自然是妾室要伺候主母的那一套。

  有一回,楚維琳不甚其煩,冷眼道:「你姨娘也是這般在你嫡母跟前立規矩的?」

  趙涵欣面上痛楚、痛心一閃而過,卻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字一字講著趙涵憶的往事。

  句句深情。

  可再來一世,正是趙涵欣心心唸唸的嫡姐一手把她推進了火坑之中,便是她這些年在宣平侯府上戴著她從前根本不可能擁有的華貴首飾頭面,也一樣不過是牢籠是枷鎖。

  趙涵欣,真的就這麼死了……

  這是否就是因果?是否就是輪迴?前世有大趙氏撐腰而在楚維琳跟前耀武揚威的趙涵欣,絕不會想到她會有這樣的經歷。

  楚維琳垂眸看了一眼依舊跪著的寶蓮,緩緩道:「起來吧。」

  寶蓮起身,鵝黃褙子下擺壓出了一條淺淺的印子。

  楚維琳道:「晚些換一身吧。那是侯府裡的夫人,又是我們府上的表姑娘,莫要惹了閒話。」

  寶蓮會意,點頭應下,一會兒也要去和其他人說一聲。雖不是治喪,但也要把鮮亮衣服收一收了。

  大趙氏到天黑透時才返家,直直去了松齡院,第二日一大清早,又有小廝匆忙出府,趕在開城門時第一波出了京,往玄明山去。

  下午時。空明師太便又來了。

  大趙氏和柳氏一道候在二門處。

  柳氏上一回就想一睹空明師太風采。可老祖宗不喚她去,她也只能忍住,事後問了問。哪個都不願意說師太到底卜算了什麼,她好奇之餘,也只有作罷。

  今日聽說空明師太又登門了,正想求一求老祖宗。不想老祖宗先開了口,叫她一併過來。

  空明師太踩著腳踏下車。合掌行了佛禮。

  眾人紛紛還禮。

  暮春的午後陽光已經有些刺眼了,空明師太瞇了瞇眼睛,道:「太太,貧尼算得如何?」

  大趙氏尷尬笑了笑:「師太算得極準。」

  柳氏聽不懂。想追問前一回算了什麼,可大趙氏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也就不提了。而是去看空明師太。

  空明師太也正好朝柳氏看過來,四目相對。她笑著念著一句「阿彌陀佛」,柳氏亦彎著唇角,比了一個請的手勢,道:「師太辛苦了。」

  楚維琳坐在老祖宗下首,見空明師太進來,她起身行禮。

  禮數過後,老祖宗示意屋裡丫鬟都退出去,又讓段嬤嬤閉起了門窗。

  「師太料事如神,老婆子信了,可否請教師太,前一回說的事,要如何破解?」老祖宗正襟危坐,眉宇之間神色凝重。

  楚維琳也打起精神來,她想聽聽空明師太到底會怎麼說這破解之法。

  空明師太直視老祖宗的眼睛,聲音低沉:「逆天改命本就不易,何況要改的不是一人之命,而是一族之命運,且先走一步看一步,貴府長房這半年多凶險,實則是缺了一個能制衡之人。」

  「制衡之人?」老祖宗緊皺眉頭,似是在思索。

  楚維琳細細想了想空明師太的話,倒是品出些高明味道來。

  逆天改命這種事,到底能不能成,誰也不知道,若空明師太上來就把如此艱難之大事大包大攬,拍胸保證一定能成,這並不會讓人覺得她自信,反而像極了街頭胡言亂語的江湖騙術,老祖宗事後分析,也定會存有疑慮。

  而現在她說得如此謹慎,反倒是會進一步打消老祖宗對她的觀望態度,走一步看一步說一步,只要一步准過一步,往後老祖宗不信她都不可能。

  「手段、能耐、治家之道,貴府太太一概不缺,制衡之人並不是指這些,而是八字氣相。」空明師太如此道。

  大趙氏道:「我和老爺成親之前合過八字,上上之配。」

  「是了,太太和老爺的婚事是上上配,所以香火繁盛,可長房之中並非只有您兩位,還有奶奶姑娘們,有丫鬟僕婦們,這麼多人在一塊,難道不會有相牴觸之人嗎?」

  老祖宗抿唇思考,半晌道:「那是不是找出那個不相稱的人就可以了?」

  空明師太搖了搖頭:「這麼做只是解一時之困,並非一勞永逸。老夫人,可否讓貧尼看一看貴府長房老爺和太太的生辰八字?貧尼推算出一人,有她制衡,才是長久之策。」

  大趙氏捏著帕子的手指有些發白,她一時弄不清空明師太的用意,可她知道,定然對自個兒是不利的,她見老祖宗正要吩咐段嬤嬤,便搶在前頭道:「師太,我不懂,是怎麼一個制衡法?」

  空明師太唇角似笑非笑,眼睛清澈冰涼,連楚維琳瞅著都有一股子寒意,別說是正對著的大趙氏了。

  「太太,子嗣香火,命中自有定數,損得多了,後頭也就慢慢斷了,故而長房如今只有一個姐兒,並無哥兒。」

  大趙氏身子晃了晃,如墜冰窖,她趕緊去看老祖宗,見老祖宗面無表情看著她,她張了張嘴,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楚維琳偷偷打量了一眼老祖宗手中的佛珠,這一番話讓她想起常郁明說過的故事,城東那位李富商不就是家中損了太多性命,這才禍及子孫的嗎?

  雖然她早料到以大趙氏能耐。長房不會是什麼乾淨地方,可被空明師太這麼意有所指地一說,還是叫人瘆得慌。

  柳氏低下頭,心裡默念佛號,不去開口參合這些。

  老祖宗漠然的目光掃過大趙氏,而後停駐在空明師太身上:「師太稍等片刻。」

  段嬤嬤取了常恆翰和大趙氏的生辰八字來,空明師太一手捏著寫了八字的薄紙。一手捻著手中佛串。一顆接著一顆。

  空明師太一副入定模樣,老祖宗自不會開口催促,楚維琳瞥見大趙氏面色陰沉發白。亦垂下眸子。

  不管這空明師太是什麼來歷,能叫大趙氏這般左右為難、進退不得,楚維琳還是願意聽她的高見的。

  那佛串被捻著轉了三圈,空明師太才抬起了頭。薄唇輕啟,吐出一個八字來。

  段嬤嬤見老祖宗衝她抬了抬下顎。她會意,複述了一遍之後,便去隔壁取了紙墨寫下,略吹了吹又拿過來給空明師太過目。等師太點頭後,段嬤嬤把這八字交到了老祖宗的手上。

  老祖宗看著這陌生無比的八字,等著空明師太解答。

  「這是一個年輕姑娘的八字。貴府長房老爺三天內納她為妾,有她制衡。長房災禍會漸漸過去,等明年這個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貴府都能置身事外。」空明師太道。

  大趙氏本就陰沉的面色越發難看,說到了底,竟是要往她院子裡再塞一個人!

  老祖宗也不問明年這時會發生什麼,而是問:「那之後呢?五年後呢?」

  「一年後,貧尼會再回念惠庵,再登門來破解之後的事情。」

  有了上次交談,老祖宗也清楚空明師太的性格,讓段嬤嬤送了她出去,依舊送上豐厚禮金。

  柳氏見屋裡氣氛沉悶,鼓起勇氣開口道:「老祖宗,真要信那師太所言?」

  老祖宗哼了一聲:「走一步看一步,不過是些禮金,不過是添個妾室,依言行事又有何不可?」

  大趙氏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這空明師太靈也好不靈也罷,提出來的破解法子僅僅就是讓常恆翰再納一個妾,老祖宗怎麼會不答應?尤其是師太已經料準了趙涵欣的生死。

  不過就是一個妾,她院子裡妾室通房那麼多,難道還會怕再添一個不成?

  大趙氏咬牙擠出一個笑容:「老祖宗說得是,若真能破了五年之災,又或是能讓家中香火繁盛,別說是妾了,便是貴妾,便是平妻,媳婦也覺得應當如此。」

  就算裝得不像,也必須裝,老祖宗沖大趙氏緩緩點了點頭:「既如此,去尋這個八字的姑娘,若是良家出身,就許為貴妾,別叫外人說我們強取強求,權勢欺人。」

  楚維琳出了松齡院,柳氏從後頭匆匆跟了上來,親暱挽著她,道:「郁昀媳婦,納個妾就能破解,你信嗎?」

  「神怪之事,哪是我一個凡人說得明白的?」楚維琳笑道,「不過啊,老祖宗說得在理,就是讓大伯父納個妾室,若有用,皆大歡喜,若無用,也不算什麼損失。」

  「這倒是!」柳氏不住點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若胡言亂語,便去那……哎呀,她也就是借住,並非那念惠庵裡的師傅,若是回頭走了,又去哪裡尋她?」

  楚維琳笑了笑,沒有說話,這空明師太費盡心思,應當不是一個騙子。

  等常郁昀回來,聽了這一番話,亦是一頭霧水,仔細想了許久,道:「來年這個時候,能出什麼事情?」

  楚維琳聞言深思,印象裡景德二十三年的春末夏初,並非發生過什麼與常府相關的大事。

  「只是,三天之內要尋到這麼一個人,怕是不容易。」常郁昀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桌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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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五章 奇哉(四)

  三天之內,只憑一個八字就要把人找出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趙氏一肚子火氣悶在胸口無處發洩,抬眼掃了一眼院子裡,樹梢碎花只餘了少許,在這春末時節,悶熱得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再不甘願,也不能做甩手掌櫃。

  手下管事婆子都小心翼翼揣著端著,就怕一不留神惹禍上身,她們也是盡心盡力了,可那是姑娘家的八字,哪裡是隨意能打聽出來的。

  到了第三日清晨,依舊沒什麼進展。

  松齡院裡,柳氏和楚倫歆交換了一個眼神,楚倫歆也曉得那八字的事情了,見老祖宗沉著臉,也不願意去做個出頭鳥,叫柳氏盯得煩了,乾脆低下頭當沒瞧見。

  柳氏拿楚倫歆沒辦法,只好有樣學樣,也當一座菩薩像。

  老祖宗喝完了羊奶羹,聲音不輕不重:「趙氏,有信兒了嗎?」

  這聲音落在大趙氏的耳朵裡就如擂鼓一般,她硬著頭皮搖了搖頭:「媳婦還在尋。」

  「還在尋?」老祖宗哼了一聲,「這都最後一日了,抬妾是沒這麼多規矩,但你這是要直接把人綁回來嗎?」

  大趙氏的心跟被擺在爐子上火烤一般。

  道理她明白,就算找到了人,哪裡還有時間細細去和人家商討什麼納妾的細節,根本就和綁回來沒什麼兩樣,萬一是個不想在官宦人家為妾的人家,這和強搶民女有什麼區別?傳揚出去,豈不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常郁暉那般荒唐,是因為有個荒唐爹。

  這可不是化解什麼長房災禍。根本就是把好不容易脫了困的一家子又給拽到坑裡去。

  大趙氏心思轉個不停,嘴上喃喃道:「莫非這就是那個空明師太打的注意?」

  這麼說,找不到這個人不就不會落了圈套了?

  「等你找到了人再說吧。」老祖宗一看大趙氏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冷冷駁了一句。

  一直不動聲色的楚倫歆突然抬起了頭,歎道:「老祖宗說得是,去外頭找,便是找到了時間也不夠了。就在家裡再找找吧。都是常家的下人,願不願意還好說些,真找不出這個一個人來。老祖宗,那就是天命不可違。」

  老祖宗的眸子倏然一緊,天命不可違嗎……

  她活了大半輩子了,什麼是天命她都說不清楚了。多少朝堂爭鬥,多少後、宮喧囂。她沒有身處其中,卻也看了個七七八八,那些笑到最後的真的是天命,還是改了別人的天命?

  在那個冰冷無情的地方。活下來的人,從來不信命。

  老祖宗坐直了身子,沉聲問大趙氏道:「府上的花名冊。可有一一看過?」

  大趙氏頷首:「頭一日就對了花名冊了,沒有一模一樣的。」

  這些事情。大趙氏不會疏忽,老祖宗知道答案定是如此,但也沒有完全死心,又問:「有沒有接近的?」

  花名冊是底下管事婆子對的,大趙氏一時也說不上來,又讓人去把厚厚的名冊取來,疊在桌上,道:「媳婦再看一遍吧。」

  其餘人也沒閒著,幫著一併翻看,連段嬤嬤都搬了把杌子坐在一旁翻起來。

  常府上下,內外院僕婦數百人,要不是人多,只怕也要費上半日。

  楚維琳只看得眼睛酸痛,放下冊子仰頭揉了揉。

  「這個倒是相近!」柳氏突然出聲道,「就是老祖宗撥給了郁映的那個紅箋,年月都對得上,就是日子和時辰差了。」

  「哦?」老祖宗追問了一句,「差了多少?」

  「紅箋是癸巳日、丙辰時,」柳氏歎了一聲,「我們要找的是個晚上落地的姑娘。」

  老祖宗搖了搖頭。

  段嬤嬤從厚厚的冊子裡抬起頭來,蹙眉沉默了許久後,質疑道:「丙辰時?不對啊!」

  「哪兒不對?」

  見老祖宗問自己,段嬤嬤又仔細回憶了一番,道:「前些年,正巧是水蓮做生的時候,幾個姑娘打趣正巧叫奴婢聽見了,水蓮那時指著紅箋和水茯她們,說自個兒是天亮前生的,就是個勞苦命,不比她們夜裡出生,正是享福的好時候。」

  詫異過後,老祖宗急急喚了人進來,道:「去叫紅箋來,速速叫來。」

  紅箋聽聞松齡院裡傳喚,哪裡敢耽擱,放下手中活計速速來了。

  她原本就是松齡院裡出去的,也是熟門熟路就進來了,一抬頭見屋子裡主子們不少,氣氛卻很壓抑,她趕忙上前一一請安,再不敢多行言語,垂手立在一旁。

  大趙氏看著紅箋,音色平緩:「紅箋,你是什麼時候生的?」

  這樣的問題讓紅箋有些愣神,她這幾日一直照顧著不肯出房門半步的常郁映,旁的事倒是沒特別上心。

  楚倫歆瞧她那樣子,估摸著這幾天大趙氏尋人的事情紅箋大約只知道個皮毛,至於尋的是什麼八字的人,尋來又要做什麼,她怕是一概不知。

  紅箋呆呆看了眼桌上厚厚的花名冊,垂下頭道:「回太太的話,奴婢是癸卯年八月初一日酉時生的。」

  老祖宗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而後又似長長鬆了一口氣一般,舒展開了。

  這正是空明師太留下的八字:癸卯、辛酉、壬子、癸酉。

  大趙氏此刻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好在她這幾日有些心理準備了,面上也沒有太難看:「為何花名冊上寫的是葵巳日、丙辰時?」

  紅箋搖了搖頭,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還是段嬤嬤仔細來回翻了花名冊,看出個名堂:「怕是紅箋從松齡院去了二姑娘那裡,花名冊上抄差了。」

  府上的花名冊具是依照著各房各院來的,像紅箋這般被賞了人,她的名字就會從松齡院的冊子裡抽走。另抄寫一份放到常郁映那裡去,這中間有人經手,也就會出錯。

  這抄錯了的人,回頭定然是要受罰的。

  大趙氏還未開口,老祖宗先說話了:「紅箋,你入府也有八年了吧?我還記得,那年我去法雨寺禮佛。玄明山上的官道上。你一個女娃兒哭得可真傷心。」

  提起當年事,紅箋的眼眶濕潤了,啞聲跪下道:「是。奴婢家鄉遭了災,奴婢的爹死了,奴婢的娘帶著奴婢進京想投靠親戚,哪知眼瞅著能進京了。奴婢的娘聽說親戚前些年就搬離了京城,一時沒了盼頭就倒下了。要不是老太太相救,奴婢怕也已經死了。」

  老祖宗數聲歎息,那時她也就是一個念頭,畢竟是上山禮佛的。見小丫頭哭得淒慘,又怎麼會不動了惻隱之心?

  小女孩的娘是不行了,見遇上了富貴人家詢問她們狀況。便把女兒推到了車前,她說她活不成的。求車上貴人收下孩子,她不要什麼賣身銀子,只盼著能給孩子一口飯吃,不要讓她流浪街頭做個乞兒。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祖宗信佛之人,自然答應了,一個女娃兒而已,家中總要添丫鬟的。

  那時楚倫歆和柳氏兩個媳婦是陪著老祖宗上山的,還帶著幾個孩子,柳氏揣摩了老祖宗心思,見紅箋身量和常郁曚差不多,便讓底下人拿了套常郁曚的衣服過來替那孩子穿上,收拾乾淨之後再抱過來,孩子的模樣叫老祖宗眼前一亮。

  之前臉上又黑又髒瞧不出來,擦乾淨之後,女孩額頭正中間的一顆硃砂痣顯露了出來。

  老祖宗本就是念著菩薩做一做善事,哪知道撿到的會是這麼一個有童女模樣的孩子,驚喜不已,取名叫紅箋。

  等問過了歲數,老祖宗也忍不住唏噓,明明比常郁曚長了三歲,身量卻還差不多,可見真是苦人家。

  紅箋自此之後就跟了老祖宗,由段嬤嬤仔細調教,從個小丫鬟成了二等丫鬟,只等著屋裡的大丫鬟放出去之後就頂缺的,要不是常郁映太不像話,老祖宗才不捨得讓紅箋過去替她收拾一番。

  紅箋跪在地上眼淚簌簌,楚維琳心裡也不甚舒服,老祖宗好端端提起前事,不過是想以此大恩讓紅箋說不出一個不字而已。

  雖然以紅箋這樣賣斷了一生的丫鬟是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的,但好歹求個穩妥,萬一紅箋是個剛烈的,當場撞了柱子亦或是對常恆翰做了什麼,老祖宗哪裡再去找一個同樣八字的姑娘出來。

  「紅箋,你年紀也不小了,今夜就開了臉,跟著恆瀚吧。」老祖宗長歎一聲。

  紅箋身子如被雷劈了一般,許久才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看老祖宗,又看看大趙氏,半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大趙氏此時已經收拾好了心情,比起從外面抬一個進來,紅箋這樣丫鬟出身的更好拿捏,她沒有親戚父母,又是知根知底的,只要大趙氏別規矩立過了頭,老祖宗也不會幫紅箋出頭。

  總歸是添人,紅箋這樣的也是個好人選,這麼一想,大趙氏也覺得輕鬆不少,她笑著道:「紅箋,這麼個好日子可別哭腫了眼睛。」

  紅箋又俯下了身子,楚維琳眼尖,瞧見她的緊緊咬住了下唇,最後才緩緩吐出了一個「是」字。

  人尋到了,三天之期也到了,今日便要開臉,大趙氏也不小氣,置辦了幾桌宴席,讓紅箋請了她相熟的丫鬟婆子吃個喜酒,又讓人準備了新房,親自送了常恆翰過去。

  本來這事也就完了,偏偏老祖宗突然又讓段嬤嬤來傳話,說紅箋跟了她這麼多年,又是這麼個情況下抬舉的,她不想虧待她,給個貴妾名分。

  大趙氏一口血憋在嗓子眼,臉色灰白到了極點,尤其是一眼瞧見西廂紅燭,恨不能撲過去全部燒了拉倒!

  貴妾,只比妾多了這麼一個字,卻是全然不同的,老祖宗這是防著她背地裡折騰紅箋,想以此警告她莫要輕舉妄動。

  而霽錦苑裡,水茯去吃了酒回來,神色鬱鬱,見楚維琳盯著她,她只好道:「奴婢覺得,給大老爺當妾,紅箋只怕……」

  後頭的話,水茯不敢說,楚維琳卻聽懂了,大趙氏手上,哪個妾室能討到便宜?況且常恆翰身邊本來女人就不少,紅箋一個年輕的,這一下子就要當了出頭鳥,便是大趙氏不出手,其他人也不是好相與的。

  娉依曉得水茯和紅箋關係不錯,怕她感傷以至於說出什麼大不敬地話來,趕忙拽了拽她的袖子。

  水茯會意,便不說了。

  楚維琳支著腮幫子翻書,她也沒看進去多少。

  空明師太說過的話還在她腦海中翻滾,楚維琳總覺得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可紅箋和空明師太,她還真聯繫不到一塊去。

  紅箋沒有這麼大本事去佈個大局,讓空明師太的神機妙算在京城都出了名,要說她是在師太進府之後暗自買通了師太,那楚維琳就更看不懂了,就算她不想做個丫鬟想做姨娘,這個家中,常恆翰可是下下選。

  反正是靠鬼神之力,去常郁曄那裡都靠譜得多,再是獅子大開口要給傳臚大人做妾,那個情況下,楚維琳也只能和大趙氏一樣吃啞巴虧。

  若說紅箋喜歡歲數大一些的,不還有常恆晨和常恆逸嗎?為何就非要是常恆翰呢……

  楚維琳想不明白,也就覺得不可能是紅箋和空明師太聯手搗鬼,可要真說是師太隨手一指,似乎也有些不對。

  糾結到了最後,楚維琳連連搖頭:「給大伯父做妾,也比跟著二妹妹好些吧。」

  水茯和娉依面面相窺,她們極其認同,可這話楚維琳可以說,她們兩個是不敢應的。

  常郁昀正好回來,聽到這句話也是一愣,等聽楚維琳說了紅箋便是那八字的主人,他的眉頭微微一蹙,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楚維琳仰著頭想和常郁昀說什麼,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嗓子難受得要命,忍不住捂著嘴乾嘔起來。

  她之前一直沒有什麼孕期的反應,也就是今日早上,不曉得是不是起得急了些,支著床板乾嘔,把常郁昀都唬了一跳。白日裡一切尋常,就沒特別放在心上,哪知這會兒又突然想嘔了。

  常郁昀一手架住楚維琳身子,一手在她背後一下一下順著,等她舒服些了,娉依伺候她漱了口。

  楚維琳躺在榻子上打不起精神來,常郁昀取出一個油紙包,笑著打開道:「剛才與你說話,我都忘了這個。」

  早上見楚維琳吐了,常郁昀散衙後特地去買的,浸了酒的青梅顏色翠綠,他取了一顆餵給楚維琳:「酸嗎?」

  楚維琳張口含下,如暖陽一般溫和的笑容讓她整個人平復了許多,不由就瞇了瞇眼,舌尖滑過口中青梅,笑道:「正好。」

  桃花眼波光瀲灩,笑意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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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奇哉(五)

  春夏交接,正是雨多的時候。

  一連下個半個月的雨,不說楚維琳這個雙身子的,連楚倫歆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來。

  大趙氏端坐八仙椅,不急不緩和老祖宗說著話:「依著往年來看,這春末雨多,夏日裡越發炎熱,已經入了六月,趁著冰價還未漲,先把冰都置辦好。」

  「情願多備些,也好過到時候缺冰。老婆子年紀大了,用不了許多,可你們一個個都是怕熱的。」老祖宗說罷,正好瞧見楚維琳低著頭,見她肚子已經顯懷,笑著提醒道,「郁昀媳婦,你可不能貪涼,角落裡放幾盆冰去去暑氣就好,千萬碰不得冰碗。」

  聽見老祖宗喚她,楚維琳趕忙抬頭,笑著應了。

  大趙氏又說起了六月十九去法雨寺上香的事體,老祖宗囑咐了幾句,末了問道:「空明師太還在京中嗎?」

  雖是依著空明師太的話,讓常恆翰納了紅箋,但對於這個到京城只有半年的老尼,老祖宗依舊記掛在心上。

  大趙氏答道:「在京裡的,聽說城中又有幾戶人家得了她的提點,連楊將軍府上都請了她。媳婦還聽說,念惠庵正加緊整修,想在觀音菩薩成道日之前完成,以念惠庵如今的聲勢,這一回成道日應當也是熱鬧的。空明師太說過,整修成了之後她便要離京了,大約也就這個月的事情了。」

  「哦?楊將軍府上?」老祖宗倒是詫異,可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楊老夫人似乎也是信佛之人,郡主這個月就要啟程遠嫁,她想要卜算吉凶也在情理之中。「我們還是去法雨寺,我折騰不動,趙氏,你記得使人去念惠庵多添些香火。」

  老祖宗交代完了,又問楚維琳道:「聖上下旨之後,你也沒見過郡主吧?」

  郡主指的就是楊昔諾。

  楚維琳懂老祖宗的意思,淺笑道:「楊家姐姐匆忙備嫁。我又是雙身子。就沒有遞帖子過去,我與她相交一場,她這一走。這輩子不曉得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面,我一會寫封信給她吧。」

  楚維琳回到霽錦苑,便讓流玉研了墨,其實不僅僅是老祖宗記掛著。她也很想知道空明師太會和楊家人說什麼。

  浣花箋上,墨香濃郁。楚維琳寫完後吹了吹,等乾透後裝入信封,交到流玉手中:「你領了對牌親自送去。」

  流玉應下,匆匆去了。等到傍晚時帶回了楊昔諾的回信。

  楊昔諾和楚維琳說話素來直接,空明師太那日進府的確是她祖母的意思,楊昔諾自個兒並不喜歡師太那雙仿若能看透一切的銳利眸子。只是師太說的話叫家裡人歡喜,最後是由她母親親自送上了馬車。

  空明師太說楊昔諾命中就是富貴相。楊家之前能復起也全是靠著楊昔諾的命格,此番遠嫁,瞧著是前途不明,可事實上,她能在德王府站穩腳跟,且能得世子看重,往後數十年無憂。

  饒是楊昔諾不喜歡空明師太,可這樣的話,又有哪個人不愛聽?

  楊家老太太甚至是送上了一座掌上玉觀音,這觀音像她收了許多年,當初楊家困於市井之中時也沒有出手過,在這一刻卻盼著空明師太一語中的。

  信紙最末,楊昔諾還是盼著能在離京前再見楚維琳一面,畢竟這一嫁真的是天南地北。

  楚維琳歎息一聲,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岑娘子來看過,頭幾個月過了,她這胎是穩妥了的,可上從老祖宗、常郁昀,下到一院子丫鬟們,具是不敢有半點馬虎,別說去看望楊昔諾了,便是想回一趟楚家,各個都一樣不放心。

  楚維琳把信呈給了老祖宗。

  老祖宗讀完,睨了楚維琳一眼,信上這些事體一時之間瞧不出空明師太本事深淺,本來轉述幾句也就行了,拿了信紙給她,自然是為了最後那幾句了。

  老祖宗抬手揉了揉眉心,又看了一眼放在身邊几子上的另一封信。

  那是她嫡姐給她的回信,那邊已經應下了兩家親上加親,等合過兩個孩子八字,若是配得上,這親也就會定下了。

  她們姐妹從小在榮安公主府中長大,感情極好,可自打各自出嫁之後,也只能憑借鴻雁相交,只在公主薨逝、父母歸天時才見過幾面……

  「宮裡定了日子,郡主十三日進宮,十五日一早起駕離京,你到時候送送她吧。」老祖宗閉著眼睛,緩緩道。

  郡主遠嫁,排場非同一般,說是送,其實也只能是遠遠看上一眼,但這已經是老祖宗的讓步了,楚維琳哪裡敢多求什麼,依言應下。

  轉眼便是十五。

  常郁昀休沐,便陪著楚維琳出門

  街上人多,楚維琳不能在人群中擁擠,馬車也只能停在小巷裡,並不方便,常郁昀在福來居裡包了個雅間,窗子正巧對著街道,也算是視線良好。

  車馬從宮門駛出,十里紅妝,幾百護衛隨行,要一路把楊昔諾送到德王府。

  雖有守備司清場,可沿街還是叫圍觀的百姓擠得水洩不通,若不是楚維琳佔據了這麼個好位子,只怕是什麼也瞧不見的。

  車軲轆壓過長街,儀仗威嚴,隊伍前頭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楊昔誠,他親自送姐姐遠行。

  楚維琳一眨不眨看著隊列從遠及近,又從近往遠,印在腦海之中的便是那一片如霞光一般的紅色。

  從嬌女到落難鳳凰,楊昔諾吃過許多苦,又從市井之中回到將軍府,被崇王妃認作義女,成了宗親,她的這十餘年的經歷像是一個傳奇,一個故事,是許多閨中女子都不可能擁有的人生,但楚維琳又希望楊昔諾的婚後生活能夠平凡而簡單,不用這般大起大落,夫妻和睦、舉案齊眉。

  送嫁的隊伍出了城門,圍觀的百姓漸漸散去。常郁昀牽著楚維琳的手下樓回府。

  老祖宗定了十八日一早去玄明山,一直到二十一日才回來,楚維琳大著肚子自然是不去的,這幾日不用晨昏定省,整個人也就慵懶些。

  午後日頭大,楚維琳怕熱,便在東次間的榻子上小憩。寶蓮搬了把杌子在一旁坐下。手中蒲扇輕輕搖著。

  許是這微風清涼,楚維琳睡得很踏實。

  寶蓮一隻手支著腮幫子,靜靜看著楚維琳。她瞧得出來。自家奶奶這幾日心情不錯,這會兒不曉得夢見了什麼,眉宇舒展,唇角似有笑意。這份恬靜模樣,叫寶蓮都忍不住要勾了唇角。

  奶奶這般好看。也難怪爺把奶奶捧在手心裡,如花容顏,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寶蓮正想著,忽然就想起前幾日李德安家的說過的話。

  那時李德安家的站在東廂門口與她和寶槿說話。楚維琳從外頭回來,寶槿快步迎上去,寶蓮落後了一步。正巧瞧見李德安家的怔怔望著楚維琳出神。

  寶蓮不解,催道:「媽媽。奶奶回來了。」

  李德安家的這才回過神來,笑容裡有些苦澀:「我一眼看過去看差了,還當是太太回來了,奶奶打小就和太太長得像,現在梳著一樣的婦人頭,我一晃眼啊,真有些分不清了。」

  寶蓮聞言一怔,腦海之中江氏的模樣一點點清晰起來,和楚維琳疊在一起。

  「像極了呢……」寶蓮凝視楚維琳的睡顏,喃喃自語。

  那位章老太太口中與江氏七八分相像的桂姨娘又是何等模樣?是不是從楚維琳的臉上也能窺得她當年容貌?

  讓楚倫煜念念不忘的江氏,讓楚證賦記了數十年的桂氏滿娘,她們像極了呢。

  寶蓮想得出了神,手中蒲扇卻沒有停,一下又一下搖著,直到日頭偏了西。

  六月十九,觀音菩薩成道日。

  楚維琳雖沒有跟著去寺中,這樣的日子還是要添些香火的。

  娉依備了軟轎,陪著楚維琳到了家廟之中,守家廟的跛腳錢七已經迴避,兩個婆子迎了楚維琳進去。

  家廟裡供奉的就是觀音菩薩,金身佛像正是從法雨寺請回來的,金銀彩繡的佛幡精美絕倫,聽說是出自吳氏之手,她的這一位婆母,七竅玲瓏心,女紅極其了得。

  佛前點了檀香,寧神靜心。

  楚維琳肚子還不重,卻也不敢跪上太久,在厚厚的蒲團上誦了一會經,也就起身了。

  今日沒有出太陽,空氣也沒有沉沉發悶,楚維琳並不著急回去,叫娉依和寶槿扶著在家廟附近走動。

  夏日枝葉茂盛,走在底下,倒也舒服,兩人小心伺候著,後頭不遠不近又跟了幾個婆子丫鬟。

  楚維琳邊走邊看,忽然餘光瞟見遠處遊廊的花窗後頭匆匆經過一個人影,那身影似乎還有些眼熟。

  再一想,那人分明就是莞馨。

  她一個雙身子的人折騰不起,又跟著這麼多人,難免會有些動靜,便低聲吩咐道:「我有些累了,就在這兒歇一歇,寶槿,你去前頭幫我摘幾枝玉簪花回來。」

  寶槿一怔,見楚維琳衝她點頭,她急忙去了。

  剛剛那一瞬,她也是瞧見了那人的。

  那年在常府小住,楚維琳夜會常郁昀,寶槿守在門口,一位娘子挑燈籠從采芙院外頭經過,差點嚇壞了她。那時沒有被人發現,寶槿卻是把那人身影刻在了腦子裡,等楚維琳嫁進來之後,寶槿便知道了,那是大趙氏院子裡的莞馨。

  寶槿輕手輕腳往前走,繞出了楚維琳一行人的視線,躲在一處角落,正巧能偷瞄莞馨。

  莞馨走得不疾不徐,跛腳錢七從另一頭過來,嬉皮笑臉地湊上來。

  寶槿不曉得他們兩人的事情,見錢七的嘴直往莞馨臉上去,一時驚得瞪大了眼睛。寶槿雖是個未婚配的丫鬟,可畢竟要伺候楚維琳,男女之事大致有些概念,可聽到錢七那張嘴裡的混話還是叫她面紅耳赤,巴不得能捂起耳朵。

  可她是來聽牆角的,只能硬著頭皮聽下去。

  「你好些日子沒來了,大太太去廟裡了,你都沒出現,怎麼的,有了新相好了?」錢七道。

  莞馨一聽這話就來氣,惱道:「還不是那個蹄子,現在可了不得了,仗著是老太太屋裡出來的,可沒少霸著老爺,連太太這會兒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做下人的哪裡還敢惹她?昨日裡太太不在家,越發沒個收斂,四更天還要水,真是不知羞!」

  「嘖嘖,什麼蹄子,人家現在是周姨娘!」錢七哈哈大笑。

  「德行!」莞馨啐了一口。

  錢七一面對莞馨上下其手,一面道:「你別光說人家,你也不是什麼好貨。話又說回來,大老爺還真不講究,周姨娘比二姑娘大不了幾個月吧?這也就罷了,這幫老爺們不少都是好這口的,可周姨娘進府時才七歲,差不多就是大老爺看著長大的。雖然長得是漂亮,那顆硃砂痣勾人魂的,但這都下得去手……哎呦,我要是大太太,血都要吐出來嘍!」

  莞馨重重拍了錢七一把,低聲喝道:「你們男人都一個樣,見一個愛一個,現在要是有個歲數小的在你跟前,你轉身就把我扔後頭了。哼,那蹄子漂亮?再漂亮有個什麼用?咱們老爺身邊又不是沒有出過比她漂亮千百倍的,現在那一位在哪兒呀?白骨都要爛成泥了!我倒要看看這蹄子能在太太眼前張狂幾年!」

  莞馨罵罵咧咧,她似是還有事情在身,推開了錢七後就往園子深處走,那兒是府中西北角門,能直接出府去,錢七賴皮膏藥一般粘著。

  直到兩人走遠了再聽不見動靜,寶槿才紅著臉走開,先去摘了玉簪花,才又回到楚維琳那兒。

  楚維琳坐著歇了會,見寶槿回來,便起身回霽錦苑。

  寶槿把玉簪花插到瓶中,娉依已經被楚維琳打發了出去,屋裡只有她們主僕二人。

  楚維琳低聲問道:「知道莞馨去哪兒了嗎?」

  寶槿搖了搖頭:「走到一半遇見錢七,奴婢不敢再跟上去,怕叫他們發現。」

  這倒是出乎楚維琳的意料,她以為莞馨出現在那兒是要從角門出府,若是寶槿耳力好,說不定能從莞馨和守門婆子的對話裡聽到些什麼,卻沒想到她會遇見錢七,畢竟,她今日就在家廟裡,莞馨斷不會有膽量在這個時候去私會錢七。

  「沒跟上也無妨,沒叫他們發現就好,」楚維琳安撫寶槿道,「也是我大意了,那錢七雖是個跛腳,但卻不是什麼善茬,你若是被發現了吃了虧,我就追悔莫及了。」

  寶槿連忙搖了搖頭,想到剛才聽到的那些話,臉上一下子又燒了起來,扭捏了一番,還是俯下身湊在楚維琳耳邊,一五一十全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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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3: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坦白(一)

  楚維琳聽著聽著就皺起了眉頭。

  她還記得那日,紅箋跪在松齡院裡,聽著老祖宗吩咐的時候,她的頭埋得低低的,一雙晶亮眸子因著之前回憶舊事哭泣而紅通通一片,她沒有拒絕老祖宗和大趙氏,只是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從楚維琳的角度看過去,只怕是掌心裡都要叫她掐出一排月牙印來。

  那時情緒做不得假,落在楚維琳眼中,紅箋分明是不願意的,怎麼才過了這麼些時日,由莞馨說出來,竟是南轅北轍。

  不過,莞馨這張嘴巴,也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她本就是大趙氏的心腹,是個寡婦而並非沒出嫁的丫鬟,說話不會顧忌也不會羞澀,自然是什麼難聽說什麼的。

  要說紅箋漂亮,那還真說不上。

  常府裡裡外外僕婦這般多,論模樣論談吐,比紅箋出眾的多得是,紅箋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眉中央的那一顆硃砂痣,襯得那張白淨臉蛋格外有些風情。

  紅箋和常恆翰的那些事體,楚維琳倒不關心,那是大趙氏才要操心的,她想著的是莞馨說的那句話。

  白骨都要爛成泥了。

  常恆翰身邊通房妾室算不上少,如今還留著的也有三四人,只是這些妾室並沒有生下一兒半女。

  大趙氏手段了得,自己又是兒女雙全,又怎麼會添幾個庶子來給自己添堵,必然是收拾乾淨的。

  而這其中,別說是腹中胎兒,連帶著大人一塊沒了命的,也肯定是有的。

  那個死了多年,還能讓莞馨記在心中。憤怒妒忌之餘也不得不誇讚一句漂亮的人,楚維琳倒是有些好奇。

  夜裡拆了珠花,寶蓮伺候楚維琳上了床,等常郁昀從淨室出來,她便退了出去。

  楚維琳半躺在床頭,低聲問道:「大伯父屋裡哪個姨娘最漂亮?」

  常郁昀正寬衣,聽到這問題有些莫名其妙。轉過頭來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怎麼關心起這個來了?」

  「似乎是死了好些年了。」楚維琳抿了抿唇。

  死這個字。無論是什麼時候,總歸是叫人不舒服的,常郁昀皺了皺眉頭。在床邊坐下,道:「死了好些年?」

  「嗯。」趁著常郁昀吹燈落帳的工夫,楚維琳把今日寶蓮偷聽來的莞馨和錢七的對話大致講了一遍,只不過那兩人有些言辭太過露骨直白。她實在沒法厚著臉皮和常郁昀說,只挑了些能出口的說了。

  常郁昀側身朝著楚維琳。搖頭道:「我想不出來。」

  楚維琳眨巴眨巴眼睛,這個答案也是情理之中。

  那畢竟是常恆翰和大趙氏的屋裡,常郁昀一個隔了房的侄兒,哪裡會去關心伯父伯母屋裡的事情。若是生養過孩子的妾室還好說,家裡人總歸叫得出她的姓氏,其餘的那些。便是老祖宗都未必說得全。

  大趙氏嫁進來二十多年,院子裡來來去去那麼多人。妾室也好通房也罷,常恆翰都不一定放在心上,更何況常郁昀根本不是那般八卦好事之人。

  「難怪空明師太說大伯娘罪孽太多,損了香火。」楚維琳低低哼了一聲。

  常郁昀伸手在她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問道:「你信那空明師太?」

  楚維琳抿唇思考了會兒,到底還是拿捏不準。

  二十一日傍晚時,老祖宗一行才回府。

  老祖宗到底上了年紀,坐久了馬車渾身疲乏,早早就歇下了,又讓人各處傳了話,明日一早也不用過去請安。

  哪知第一夜忽然雷雨磅礡,雷聲一陣陣打到了四更天,楚維琳睡得不踏實,翌日一早眼睛都睜不開,連常郁昀何時起身出門的都不曉得。

  楚維琳睡到中午時才起,夏日裡本就胃口不佳,她又是雙身子,近日裡見到大魚大肉就噁心,廚房裡變著法子準備清口菜餚,可在楚維琳看來,都比不得滿娘做的爽口的醃菜。

  清粥小菜,都是早晨就備下的,一直熱在小廚房裡,這些東西說不上吃得飽,但能開胃。

  楚維琳慢條斯理用完,正要吩咐娉依收拾桌子,忽然就覺得腹中排山倒海起來,剛吃下去的東西一股腦兒往上翻湧,根本忍不住,吐了一地。

  直到肚子裡都吐乾淨了,連連嘔了幾口酸水,這才漸漸消停了些。

  娉依起初沒防備被嚇了一跳,很快回過神來叫了人進來一道伺候,先讓楚維琳漱口更衣,又把一地污穢都清掃乾淨。

  楚維琳被挪到了床上,望著那青紗繡了石榴花開的幔帳怔怔出神。

  她這段日子時不時就會孕吐,可像這回這般劇烈的卻是頭一遭,只覺得整個人連心帶肺都被掏空了一般,她伸手覆住隆起的肚子,感受著還算不上十分明顯的弧度,緩緩放鬆下來。

  孩子還在,沒有被一併吐出去……

  楚維琳腦海中稀里糊塗的念頭一個接著一個,便是寶蓮坐在邊上低聲與她說話,她都有些難以集中精神。

  大約是昨夜裡沒睡好的緣故吧,楚維琳這麼一想,乾脆閉上眼睛,想再多躺一會兒。

  院子裡有些聲響傳來,似乎是李德安家的的聲音,寶蓮正想起身出去看看,就聽見腳步聲已經傳了進來。

  來人沒有在東次間裡止步,而是直直就入了內室,寶蓮不滿地盯著插屏後出現的湖藍身影,待看清了來人,她趕忙垂下眼,福身道:「五太太。」

  楚維琳聞聲睜開了眼睛,見是楚倫歆來了,她便想支起身子來。

  楚倫歆幾步上前扶住她的肩,忙道:「快躺下!我在院子裡見到李德安家的,她說你吐了一身,這會兒好些沒有?」

  「吃了些東西,就吐了,不礙事的。」楚維琳笑了笑。

  楚倫歆見楚維琳面色如常。又問了幾個丫鬟,徹底放了心,便笑盈盈在床邊坐下,道:「剛才家裡來人報喜。」

  楚維琳睜大了眼睛,楚倫歆的眼底全是笑容,唇角勾起,說不出的喜氣洋洋。叫人一看就曉得是歡喜到了心底的。能叫楚倫歆這般高興……

  楚維琳的手還放在肚子上,忽然心領神會,驚喜道:「三姐姐生了?」

  「生了!」楚倫歆忙不迭點頭。「天亮的時候生的,是個哥兒,崇王府使人去家裡報喜,說是母子平安。母親曉得我們都記掛著。便讓人來告訴我們一聲。」

  楚維琳長長鬆了一口氣。

  楚維琬一舉奪男,當真是太好了。可惜世子不在京中,楚維琬一個人安胎、生產,總算是能夠安下心來了。

  楚維琳讓流玉從箱籠裡取出一隻盒子,打開給楚倫歆看:「這是我給小外甥準備的洗三禮。只是我這個樣子,過去了也不方便,到要麻煩一眾人照顧我了。叔母幫我給三姐姐吧。」

  盒子裡鋪著紅綢,擺著一塊長命鎖。

  楚倫歆笑著點頭。她來時就怕楚維琳逞強,她們姐妹感情好,她若一定要去崇王府賀喜,那還真不好攔著。只是那一日王府裡定然是極其熱鬧的,這麼多人一道圍著,萬一一個不留神出了什麼事情,那可真是兩廂為難了。

  讓鸚哥把盒子收起來,楚倫歆拍了拍楚維琳的手,道:「你只管放心,我一定送到。」

  楚倫歆還要去松齡院裡報喜,便讓楚維琳好好休息,起身走了。

  楚維琳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時不時會想,那個小外甥到底長的什麼樣子,楚維琬和崇王世子具是容貌出眾之人,那孩子總是不會差的。

  她想著想著就有些迷迷糊糊了,不知道為什麼,那嬰兒就有些眼熟起來,她昏昏沉沉想了很久,猛得就渾身冰涼起來,那皺著臉大哭的樣子與恆哥兒的樣子疊在了一起,她甚至想起了前世進門後頭一次從奶娘懷中接過只有兩個月大的恆哥兒時的情景。

  襁褓之中的孩子是那般小,那般軟,她明明應該恨的,卻對這麼小的孩子恨不起來,只能怔怔抱著他,一動不動,老祖宗和大趙氏冰冷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她一個字都沒有聽明白。

  她想,她不願意抱這樣一個孩子,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她的父母都已經逝去,她為何要去養這麼一個給她帶來災難痛楚的嬰孩?

  恆哥兒一直是奶娘帶著的,可到底是住在一個院子裡,她怎麼可能完全忽略掉這麼一個孩子?不管喜還是不喜,她能聽見恆哥兒哭了笑了,能瞧見丫鬟們把嬰兒的衣物取進取出,空氣裡的奶香味濃得她渾身都不舒服了。

  一年時間,她看著恆哥兒學會了坐著,學會了爬行,學會了依依呀呀叫喚。

  奶娘是個很盡心的婦人,有幾次也是壯著膽子與她說,恆哥兒雖不是楚維琳親生的,但好在是這麼小就跟在她身邊,會養親的。

  奶娘教恆哥兒說話,指著楚維琳一遍遍教他叫「娘」,便是被老祖宗和大趙氏壓得喘不過氣,可看到恆哥兒掛著口水呀呀想叫一聲「娘」的樣子,楚維琳也無法完全硬起心腸來。

  那時候,她想到的是江氏,是她的娘親。

  直到她懷孕。

  楚維琳一下子放鬆了許多,她有了身孕,老祖宗總不會再那般苛責了吧,能鬆一口氣,也是好的。

  也許是要做母親了的關係,楚維琳待恆哥兒也不像之前那般排斥了,甚至有時願意陪著他一會兒。

  直到那一日……

  楚維琳孕中嗜睡,夏日傍晚悶熱,她睡得並不舒服,寶槿替她搖著扇子,可還是添不了多少涼意。

  「奶奶,奶奶!不好了!」

  楚維琳猛然睜開了眼睛,寶蓮跌跌撞撞衝進來,慘白著一張臉:「奶奶,恆哥兒落水了!」

  腦袋轟得一聲,楚維琳難以置信,叫兩個丫鬟扶著匆匆起身,快步就往外頭趕,寶蓮辟里啪啦說著事情的經過,她根本聽不進去。

  這麼小的一個孩子,連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身邊時刻有這麼多丫鬟婆子跟著,怎麼會落水?怎麼會!

  院門口她見到了被奶娘抱在懷中的恆哥兒,兩隻腳濕透了,臉上頭上倒還乾淨。

  楚維琳的注意力都在恆哥兒身上,根本沒來得及仔細問過底下人,大趙氏便領著人衝了進來,惡狠狠剮了她一眼。

  她甚至還不知道恆哥兒的情況,就被大趙氏手下的幾個婆子帶到了松齡院。

  老祖宗拍著桌子大發了一通脾氣:「去院子裡跪著,恆哥兒若有個好歹,你自己掂量清楚!」

  楚維琳難以置信,驚道:「老祖宗,我挺著肚子怎麼跪?」

  一柄玉如意砸在她腳邊,老祖宗眼神冰冷:「小楚氏,不要以為有個肚子就有了倚仗,我不管你能生幾個,恆哥兒永遠是郁昀的嫡長子,你生的,永遠越不過恆哥兒!」

  再氣悶,再憤怒,她爭不過老祖宗。

  跪在院子裡時,她知道這都是算計,大趙氏就是抓住了常郁昀不在府中,楚倫歆回娘家去的這一刻,沒有人能幫她,沒有人敢幫她,鬧不過吵不過,只能跪在這裡。

  意識漸漸模糊,身子彷彿不是自己的了,楚維琳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視線裡出現了一個暖陽色身影時,她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了地上。

  回到常府知道了情況的楚倫歆幾乎是衝著進了松齡院,眼瞅著楚維琳倒下去,她催著婆子們扶楚維琳起來,入眼的就是她藕色長裙上那刺目的血色。

  楚維琳醒來時是在自個兒的床上,房間裡血腥味濃郁,幾乎難以呼吸,寶蓮和寶槿紅腫著眼睛,她張了張嘴,嗓子乾澀地說不出一個字。

  本能的,楚維琳伸手去摸肚子,原本起伏的肚子平平的,她一時有些發愣,而後恍然明白過來。

  她感受不到那個小生命了……

  沒有了……

  眼淚一瞬湧出,她婆娑望著趕回府裡剛剛衝到她床邊的常郁昀,痛哭出聲……

  夜色深沉,常郁昀回來得有些晚,曉得楚維琳身子不適,睡了一下午,他輕手輕腳走進內室。

  躺在床上的人睡得並不安穩,似乎是噩夢纏身,口中不停喃著什麼,常郁昀不放心她,在床沿坐下,輕聲喚道:「琳琳、琳琳。」

  楚維琳驚醒,猛然睜大了眼睛喘息。

  內室裡沒有點蠟燭,她視線渙散,許久才能看清身邊的常郁昀。

  她一時想不清什麼前世今生,分不清今夕何夕,那痛徹心扉的經歷還盤旋在腦海裡,楚維琳的睫毛顫了顫,猛得抬手擁住常郁昀的脖頸,嗚哇哭了出來:「孩子沒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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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01:23: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八章 坦白(二)

  楚維琳的動作讓常郁昀一時莫名,聽清楚她哭喊的是什麼時,他渾身僵硬,瞬間回憶起前世那一刻。

  那一刻不僅僅是楚維琳的噩夢,對常郁昀也是如此。

  他本以為重活一世,很多事情改變,彼此心情也應當是變了的,結果卻是他想岔了。

  那些恐懼是埋藏在心底裡的,在這樣相似的時刻,楚維琳的意識深處還是會想起那些。

  楚維琳口中喃著,寶槿幾個聽見了,急急進來,見楚維琳抱著常郁昀一直哭,面面相窺。

  常郁昀半俯下身子,把楚維琳抱在懷中,沖幾個丫鬟搖搖頭,示意她們退出去,而後他一下一下順著楚維琳的背後,低聲安撫。

  哭出來就好了,總比憋在心中強,聽她斷斷續續說恆哥兒,說老祖宗,常郁昀心情複雜。

  他猜到楚維琳亦是重生而來,他也等著她想通透了再來告訴他,卻沒有想過,楚維琳會在這種情況下吐露真言。

  常郁昀低頭不住輕吻她的額頭,楚維琳哭得久了,整個人有些緩不過氣來,呼吸亦變得急促。

  「琳琳,沒事的,」常郁昀柔聲安慰,輕輕掰開楚維琳繞在他脖頸上的一隻手,牽著她往下覆著她的肚子,「你看,孩子在的,他還在的。」

  楚維琳腦袋有些空,一遍遍感受著肚子的弧度,她才有些清明過來。

  那是夢,前世的噩夢……

  這一次,沒有恆哥兒,沒有小趙氏,她是原配。她肚子裡的就是嫡長子,她沒有跪在松齡院裡……

  喜悅和解脫從心底湧起泛上,忽然之間就疲憊極了,她躺在床上閉目大口喘息。

  常郁昀緩緩起身,點亮了內室的蠟燭,又回到床邊坐下。

  楚維琳把自己從那噩夢中拉出來,蠟燭光明暗正好。只是她哭得久。眼睛有些痛,她緩了好久才適應了這個光亮。

  而後,她看著常郁昀。四目相對,那雙桃花眼一瞬不瞬望著她。

  憐惜、心痛,那些情緒一下子就把楚維琳纏繞其中,她幾乎是倒吸了一口寒氣。慌忙避開常郁昀的視線。

  她說漏嘴了。

  上一回她矇混過去了,這一次呢……

  楚維琳知道。常郁昀早就起疑了,只是她不想去提那些往事,便是他說出了他的秘密,楚維琳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開口。

  她一直都在逃避。

  可到了現在。她一邊哭一邊說出的那些話,還能再逃避到哪裡去。

  「我……」楚維琳的嘴唇動了動,剛說了一個字。又頓住了,垂下眼簾。

  常郁昀暗暗歎息。抬手幫楚維琳理了理額發,道:「不著急,你眼睛都腫了,先梳洗一番,稍稍緩口氣,一會就用飯了。」

  楚維琳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常郁昀沒有逼她,叫她安心不少。

  娉依端著水盆進來,寶槿替楚維琳淨了面,又伺候她更衣,見她的確精神些了,才放鬆下來:「奶奶,剛才嚇壞奴婢了。」

  楚維琳擠出笑容,道:「我魘著了,沒事的。」

  娉依退出來,壓著聲與常郁昀道:「爺,奶奶中午喝了些粥,還未撤桌就全吐了,五太太過來時,奶奶瞧著倒還好,可這會兒歇個午覺又魘著了,是不是要請岑娘子過來看看?」

  常郁昀背手站在窗邊,外頭月朗星稀,他頷首道:「去請,問起來就說是平安脈,多餘的不要說。」

  老祖宗這幾日也有些不適,若聽說了,難免牽掛,越發損了身子。

  娉依會意,讓人去請了岑娘子。

  岑娘子速速來了,診了脈,又問了幾句日常起居飲食,道:「奶奶,一切安好,您莫要擔心。」

  楚維琳慢慢點了點頭:「我曉得,是我太緊張了。」

  岑娘子調整了安胎藥的方子,又囑咐了幾句,這才退出去了。

  晚飯依舊是以清淡為主,為了兼顧營養,上了一盅雞湯。

  曉得楚維琳吃不進油膩,廚房裡也是費了心思,雞湯慢慢燉出來,去了頂上一層油花,肉早就爛了,也一併取出,只留下青菜和枸杞,顏色也是好看。

  楚維琳曉得那是雞湯,淺淺嘗了一口,入口還算清爽,這才皺著眉把一盅都喝完了。

  等撤了桌,時間倒是還早,楚維琳不想悶在屋子裡,乾脆與常郁昀道:「出去走走,免得積食。」

  其實她吃得很少,別說積食,半夜裡能不餓就不錯了。

  常郁昀知道她心情,兩人也不走遠,就繞著霽錦苑附近走動。

  楚維琳只低頭看路,走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才發現到了采芙院附近。

  那座院子在漆黑夜色中只能瞧見淡淡輪廓,這是吳氏從前的院子。

  成親前,她還偷偷從宜雨軒溜出來,和常郁昀在此處說話,也就是一兩年過後,這關係又不同了。

  楚維琳深吸了一口氣,夏日夜風依舊暖和,吹在身上有股粘膩感,她示意跟著的丫鬟都退開些,抬起頭道:「早上的時候,三姐姐生了個兒子,叔母告訴我的時候,我很高興。」

  常郁昀半低著頭看著楚維琳,雖然是從楚維琬的事體開口,但他清楚,楚維琳想說的是什麼。

  「前一回,你在宜雨軒裡問我,為什麼不能讓三姐姐與宣平侯府扯上關係,並不是崇王府就一定好,而是宣平侯府絕對去不得,這一次,死的是趙涵欣,前一次,死的是我三姐姐。」楚維琳說到這裡,想起那時的楚維琬,神色慼慼。

  常郁昀沒有開口,楚維琳需要的是傾聽,他只要聽著就好。

  「下午躺在床上時,我就在想,三姐姐新出生的兒子不知道長什麼樣子,想到了最後。腦子裡就全是恆哥兒的模樣,我……」楚維琳吸了吸鼻子,乾脆前傾了身子,額頭抵在常郁昀的胸口,瘖啞著道,「我是真的怕了的。」

  常郁昀幾乎沒有見過這般示弱的楚維琳,她會急會惱會哭。卻極少直白地表現出依賴。

  輕輕抬手抱住楚維琳。常郁昀柔聲道:「琳琳你比誰都明白,前世已經是前世了,你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醒過來了就過去了。」

  楚維琳眨了眨眼睛,睫毛擦過常郁昀的衣衫,她覺得不太舒服:「有些過去了,有些沒有……你也是明白人。五年後,怎麼辦?」

  五年後。是他們之間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前世時,常家抄家,常郁昀流放,楚維琳毒酒死在地牢之中。那麼這一世呢?

  「大趙氏不是我設計的……」楚維琳歎息,這句話她前世死前曾經說過。

  趙氏一族被扣了大罪。

  原本只是朝堂爭鬥中站錯了位,雖有牽連。但也不至於到了滅族的地步,可卻從大趙氏這裡尋到了趙氏一族通敵的罪證。不僅僅是趙氏,連常家都一併連累了。

  楚維琳從秦大人那裡知道了會有這個結果,但那些陷害大趙氏的經過,她一併沒有插手,也輪不到她插手,因而到了現在,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人與秦大人一起害了大趙氏。

  常郁昀拍著楚維琳的背,道:「我相信,我們還有時間,能改變你三姐姐、姝表妹的一生,又怎麼知道改不了常家的將來?」

  楚維琳垂下肩,一言不發。

  沉默許久之後,她聽見常郁昀很輕很輕地問她,他說:「琳琳,你還想分家嗎?」

  楚維琳垂在身側的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來,而後又慢慢鬆開,低低應了一個字。

  她想分家,這一次,她只想和常郁昀過平靜日子,也希望楚倫歆過得舒心一些,不用日日與其他人虛以委蛇,不用面對大趙氏和長房那一堆烏七八糟的事情,但這也只是她想想而已。

  老祖宗健在,常家沒有到要靠分家避災的那一步,又怎麼可能分家?況且若還是前世一樣的罪狀,便是分家,也一樣逃不脫。

  這些道理,常郁昀也清楚,他只能低頭啄了啄楚維琳的鬢角,道:「還是等我外放吧。」

  外放……

  這個事情好些人與楚維琳提過,也叫她滿是期待,就看塗氏好了,跟在任上那麼多年,比分家出去過得還要隨心所欲。

  這比分家有盼頭多了。

  楚維琳淺淺笑了笑:「好。」

  這日夢魘過後,倒是每日睡得踏實了些。

  興許是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來,口味也是隔幾日就變上一些,沒有再嫌棄那些油膩菜餚,叫身邊伺候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夏日天亮得早,楚維琳怕日頭,都是早早就出門去松齡院,等請了安之後又早早回屋裡休息。

  這一日卻耽擱得有些晚了。

  老祖宗起得遲了些,見外頭太陽有些高了,便與楚維琳道:「郁昀媳婦在我這兒歇著吧,等下午再回去。」

  楚維琳想開口拒絕,老祖宗已經吩咐段嬤嬤幫她在西梢間裡準備好了軟榻,便也就應下了。

  午飯自然是一道用的,屋裡丫鬟正擺桌,外頭突然有些動靜,段嬤嬤出去瞧了一眼,神色複雜地回來。

  老祖宗睨了她一眼,問道:「怎麼了?」

  段嬤嬤垂手道:「三奶奶屋裡的那個通房有身孕了。」

  楚維琳詫異,心中滿是不解。

  常郁曉在娶徐氏之前屋裡就有幾個通房,其中也不乏有些本事的,但有大趙氏盯著,哪個敢不知好歹趕到還未進門的奶奶前頭去?等徐氏進門之後,她更是盯得緊,怎麼就出了紕漏了?

  徐氏成親幾年,肚子都沒有動靜,前段日子老祖宗還與段嬤嬤商量著是不是停了幾個通房的避子湯,但還沒動作,那邊竟然就……

  「是哪個通房?」老祖宗皺著眉頭問。

  段嬤嬤道:「那個叫淳珊的,老祖宗可有印象?」

  老祖宗蹙眉想了一番,點了點頭。

  淳珊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四房小廚房裡做事的張媽媽的女兒,淳珊原是個二等,是常郁曉酒後胡來這才成了事,徐氏氣得不行,還鬧過一場,最後還是大趙氏做主留下了淳珊。

  楚維琳也想起來了,張媽媽因著女兒頗受常郁曉親睞,趾高氣揚,來問水茯收銀子時都相當不客氣。

  老祖宗揉了揉發脹的額頭,道:「去把郁曉媳婦和那個通房叫來。」

  段嬤嬤去請,人來的也快。

  楚維琳想了想,還是避去了西梢間裡。

  大趙氏帶著徐氏和淳珊來的,這邊剛進了東稍間,寶蓮就溜進來與楚維琳道:「大太太面上不好看,三奶奶臉色煞青,眼睛卻是紅的,那個淳珊,左邊臉上好紅一個巴掌印。」

  楚維琳低聲問寶蓮:「三伯人呢?」

  「三爺?」寶蓮搖了搖頭,「沒瞧見,大概是不在府裡。」

  東西梢間隔得也不遠,徐氏的哭聲時斷時續傳過來,老祖宗不知又說了些什麼,她哭得更凶了。

  鬧騰了小一個時辰,大趙氏才讓人把脫力的徐氏抬上了軟轎,涼涼看了一眼站在廊下的淳珊,轉身走了。

  楚維琳等了一會兒,寶蓮被喚了出去,回來時手中提著一個食盒,她一面擺桌,一面道:「老祖宗累了,想先歇一會,奶奶不能餓著肚子,便讓廚房裡熱了熱,奶奶先用吧。」

  楚維琳點頭,老祖宗正是氣惱的時候,她不用過去觸霉頭,再好不過。

  等用了飯,寶蓮把東西送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已經打聽清楚了。

  照淳珊的說法,徐氏每次送去的避子湯她都是喝了的,並沒有故意躲避,突然有了身子她也很意外。

  徐氏不信她這些話,常郁曉與這幾個通房混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這些年避子湯餵下去,根本沒有出過差池,怎麼偏偏叫淳珊給趕上了。

  老祖宗不想聽她們這些質問來解釋去的話,仔細問了淳珊肚子的情況。

  淳珊的胎也淺,她膽子小,發現葵水遲了就嚇得不行,偷偷去找了岑娘子,岑娘子是個膽大的,當即就打了包票,淳珊不敢瞞著就告訴了徐氏。

  徐氏自不肯留這個孩子,可這種事情既然被老祖宗知道了,她就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動手了,只能聽著老祖宗吩咐。

  老祖宗多少有些矛盾,見大趙氏並不出聲,她突然就想起了空明師太的話。

  香火都是命中有數的,損得多了,自然就虧了……

  之前她一直盼著幾個孫媳能爭氣些,但一直沒有動靜,淳珊的這一胎要是損了……

  淳珊懷上這孩子就是在大趙氏抬舉了紅箋之後,這麼一想,越發覺得這肚子金貴起來。

  老祖宗一心要保下這肚子,又怕徐氏背地裡動手腳,乾脆把淳珊留在了松齡院裡養胎,無論男女,生下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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