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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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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希行]嬌娘醫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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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4 18:2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提筆

  婢女慢慢的磨好了墨,看著蹙著眉頭認真想的丹娘。

  陳家詩禮人家,開蒙應該要早一些,但丹娘這般的女孩子,比男孩子要求輕鬆,想必如今不過是剛開始讀三經,詩詞歌賦可不是啟蒙的孩童能做到的。

  小姑娘估計是聽過兄長師傅父親祖父談詩論詞。

  程嬌娘神情淡然,只是看著牆壁。

  “我們是來賞梅的。”婢女小聲的提醒丹娘,“你可以以此為起。”

  丹娘啊的一聲。

  “對,對,我想到了。”她說道,咳了咳嗓子,“賞梅,山寺,山寺來賞梅。”

  婢女笑著點頭。

  “好好,就是這個。”她笑道,“接下來呢?”

  “梅花…梅花…”丹娘歪著頭想。

  “不能用梅花了。”婢女提醒道。

  丹娘便嘟嘴。

  “我不會了。”她說道。

  程嬌娘低頭看她。

  “無妨,就一句也可以。”她說道,伸出手。

  婢女忙將筆遞給她。

  “寫我方才做的那句嗎?”丹娘眨著眼問道,“我做的詩也能題寫了?”

  程嬌娘點點頭,握住筆,初始覺得有點顫抖。

  明明有力氣了,為什麼會顫抖,為什麼,鼻頭會有一絲酸澀。

  寫字,寫字而已。

  她抬起頭,看著雪白的牆壁。

  “丹娘,我把你的,詩,改動幾個字,可好?”她問道。

  丹娘嘻嘻笑。

  “好啊好啊。”她說道。

  婢女突然有些緊張,看著站在牆邊,提起筆的程嬌娘,雖然自己也覺得這緊張有些莫名其妙。

  程嬌娘抬手落筆。

  第一點顫顫,以至於流墨。

  婢女心中呀了聲。

  本身在牆壁書寫就比往常書寫要費力,娘子又是從未提過筆的,至少她來了以後從未見過。

  手還在抖,還在抖。

  她何必呢,不寫了,手腳能動,治病能養身,字,寫不寫會不會能不能寫又有什麼要緊。

  “笨,連字都不會寫,別說是我女兒!”

  腦中陡然有一個聲音炸過,程嬌娘只覺得轟的一聲,眼中水霧彌漫。

  是誰,是誰。

  她深吸一口氣,手腕一轉,行雲流水。

  一旁的奴婢只覺得呼吸都停止了,她從來沒想到,看一個人寫字還能看出這種感覺來。

  似乎都要窒息的時候,那女子的手再次轉動了。

  奴婢舒了口氣,手扶著胸口,感覺過了一輩子這麼長,其實不過是一眨眼間。

  “山..”她慢慢跟著念出來。

  “寺..”丹娘也念道。

  “待..”奴婢念道,忽的咦了聲,眼睛瞪大。

  她要說什麼沒來得及,被丹娘接著念下去。

  “梅…”丹娘仰著頭念道。

  “開..”程嬌娘念出最後一個字,收筆,站後幾步。

  雪白的牆面上,一行大字此時格外的顯眼。

  程嬌娘看著,婢女也看著,丹娘也看著。

  一個暢然,一個驚然,一個俏然。

  父親…

  雖然還不記得你是誰,記不得我是誰,但是,只要我還在,我就能等,你等我,等我想起一切,在這期間,我必然也要活的怡然。

  “走,賞梅去。”程嬌娘說道,揣袖邁步向後門而去,並未再回頭。

  丹娘小孩子早就換了興趣了,聞言高興的跟上去,婢女從怔怔中回過神,看到大殿裡只有自己了,忙也跟上去。

  她們這邊出後門,正面又進來一群人,操著不同於京地的口音說笑熱鬧。

  “……張江州先生是為我等赴考學子謀利,所以年後開堂授課,專講經義。”

  “……只是學子眾多,不知我等能有幸聆聽與否…”

  “……此時來的尚早,待正月來,這裡梅雪相映,必然詩興大發…”

  “……如果寫得好,這裡就會用青紗罩起來,這面牆都留存了….”

  “……文明兄,那你快作一首,我挨著你寫,到時候沾光流傳千古…”

  大家說笑著站頂到了白牆前,頓時愣住。

  “這誰啊?胡鬧嘛!”

  詩詞詩詞,不是詩至少也是詞,哪有寫一句話的,這叫什麼?

  “山寺待梅開。”有人大聲念道,“這又不能算是起句,勉強算個結句,可是這單單的扔在這裡算什麼!”

  門外又有人進來了,看到這邊熱鬧自然看過來,頓時也跟著跺腳。

  “真是胡鬧胡鬧,好好的毀了這堵牆…”

  “也沒個僧人看守,任人胡亂塗寫麼…”

  在亂糟糟搖頭歎息叱責覺得有辱斯文中,有人咦了聲,認真的看著那牆上的字。

  “這種字…是什麼體?怎麼好似從未見過?”他喃喃說道,一面不自覺的在手上臨摹。

  漸漸的有人也注意到了,由不得他們注意,那一行字大咧咧的寫在牆上,實在是太顯眼了。

  “哎,你們看,每一個字都不一樣!”

  “妙啊妙啊,果然,果然,行雲流水,轉換自如…”

  “不過可惜,第一字起筆猶豫,以至於整個字無勢…”

  “…我四歲起遍習字帖,怎的從未見過這五種字體?”

  小小的偏殿裡人越來越多,熱鬧又吸引了更多的人過來,遠處的不知道發什麼了什麼事,互相詢問。

  “有人寫了妙詩?”

  “此時尚未到最好的時候,暫時好而已,用不了多久就有更好的。”

  有人驚歎,有人淡然,有人不屑。

  有三四個遠處賞梅的人也聽到這邊熱鬧。

  “慶林兄,我們方才進去時,只有四首詩,看著也都了了,該不會是因為你的詩吧?”有人說道。

  被喚作慶林的中年男人眉宇間有難掩的激動,但強自鎮定。

  “不才怎敢。”他說道。

  “我早就覺得慶林兄方才的詩有大不同。”

  其他人紛紛誇獎到。

  以一首詩詞揚名的人可是不少,甚至還會得到某些大人物的青睞。

  這種好事竟然回落在自己頭上,那人忍不住呼吸急促,而同伴也又是嫉妒又是激動,雖然做不了一舉成名很可惜,但做名人的朋友也是不錯的。

  “快去問問,去問問。”當下急忙忙說道。

  幾人過來,這邊偏殿已經擠不進去了。

  “請問,這裡出了什麼事?”一個人深吸一口氣,故作驚訝茫然的問道。

  “有人寫了一好詩。”前面的人激動的說道。

  果然,幾個人對視一眼,慶林兄的臉都微微發紅了,垂下的手攥住。

  “是什麼詩?作者何人?”同伴顫聲問道。

  那人回頭白了他一眼。

  “人太多了,擠不進去,我還沒看到…”他說道。

  那你跟著激動個什麼…幾人心內鄙視。

  前前後後的詢問中,終於問出來了。

  “沒有留名。”

  沒有留名?寫了詩怎麼會不留名,那豈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嗎?

  幾人愣了下,看慶林兄。

  “我,我記得寫了名字的。”慶林兄紅著臉說道。

  “或許是太小了,沒看到吧。”有人低聲猜測到。

  問來問去前邊的人都說不清,幾人一急之下硬是頂著白眼擠了到了門口,到這裡再也擠不進去了。

  “那是我學兄寫的詩!”有人再忍不住吼道。

  站在前面擋住路的人唰的回過頭,但奇怪的是並沒有激動崇拜,而是翻了白眼。

  “這一招不好使,死心吧。”他們齊聲說道,“我們還沒看夠,是不會讓開的。”

  “真是學兄寫的詩!”幾人忍不住再喊道。

  “什麼啊,這裡看的不是詩,而是字。”前面的人嗤聲說道,“你們寫的詩,你們寫在牆上的詩在人家的字面前算個屁啊。”

  什麼?不是詩?是字?

  幾個人踮腳按著前邊幾人的肩頭看過去。

  山寺待梅開。

  五個字墨蹟淋淋,帶著幾分豪氣幾分滄然幾分難言的神韻,赫然闖入眼簾。

  這麼簡單的一句白話,在這橫豎撇捺回轉間,竟然如同龍眼點睛,躍然鮮活,轟然聲聲。

  山寺待梅開,待,梅,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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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8:58: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看字

  這邊偏殿熱鬧,那邊的程嬌娘和丹娘已經與陳家子女們走出山門。

  一句不成詩的詩,作者陳丹娘早已經拋卻身後,寫者程嬌娘抒完心意暢快亦不再記掛,那身後的熱鬧相干的二人倒成了不知情的。

  而與此同時,秦郎君也同周六郎獵山歸來,回到家中。

  秦府位於京中正中地段,雖然祖母房甯公主已經故去,但秦家依舊保留了御賜的公主府邸,亭臺樓閣花園小徑,精妙構建,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宅院。

  不過府中住的人並不多,只有秦郎君一家,秦家祖居川州,如果不是秦郎君的父親京中任職,一家人也不會搬來這裡。

  秦郎君歸來按照習慣先來給父母問安,不巧父母俱不在。

  “年下走動忙,十三公子可吃過了?”僕婦問道。

  秦郎君指了指身後,一個小廝手裡拎著兩隻野雞。

  “我打的,一會兒燉了吃。”他笑道。

  十三公子雖然身有殘疾,但性格卻是很隨和。

  “十三公子小心點,別割了手。”僕婦忙忙的說道。

  秦郎君笑了笑,坐上軟轎,由小廝抬著來到自己的院子。

  院子裡僕婦丫頭已經得到吩咐擺好了刀剪火爐鍋子。

  秦郎君簡單洗漱之後,便來到院子裡,親手宰殺洗刷野雞。

  兩個女子結伴而來,到門口被僕婦攔下。

  “六娘子七娘子,十三公子打了野雞正在準備煮食。”僕婦小聲說道。

  兩個女子面上浮現幾分嫌棄。

  “十三郎怎麼回事,怎麼總是愛自己做吃的。”一個說道,“髒兮兮的。”

  “是啊,吃的喝的用的,什麼都要自己來,家裡又不是沒人伺候。”另一個也說道。

  二人向這邊張望一下,似乎聞到血腥氣,最終掩住口鼻。

  “那算了,我們改日再來。”她們說道,轉身由丫頭擁簇著走開了。

  僕婦們歎口氣,回頭看了眼院內。

  “…燒水…要燙一下才好褪毛…”

  裡面清朗的男聲隱隱傳來。

  “是啊,怎麼偏偏這個古怪。”一個低聲感歎。

  “畢竟…”另一個低聲說道,挑了挑眉,伸手拍了拍腿,“….這樣的人,都有些古怪….”

  先一個忙打了下她的手。

  “說什麼呢,傳到夫人耳內,你不想活了。”她瞪眼低聲喝道。

  那僕婦忙做個噤聲的動作,縮縮頭,臉上卻是幾分笑。

  院子裡燈點亮,秦郎君將一把山菇放進砂鍋內。

  “好了,待半個時辰後就與我盛上來。”他說道,放下束起的袖子。

  丫頭們應聲是,看著秦郎君伸手要拿拐杖。

  拐杖因為方才礙事被推到一旁,秦郎君一時夠不到,丫頭忙過去拿起來遞給他。

  秦郎君含笑的臉上似乎凝滯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復如常。

  他伸手接過拐杖,由丫頭扶著站起來,慢慢的一瘸一拐的走向室內。

  屋內四個丫頭捧著更換的乾淨衣袍,又有三個丫頭上前褪下秦郎君一層層的衣裳,只剩下最後裡衣,攙扶著進去洗漱。

  洗漱過後由兩個丫頭跪坐身後擦拭頭髮倚在憑幾上的秦郎君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十三公子,湯羹燉好了。”門外傳來僕婦的聲音。

  秦郎君猛地坐起來,身後的丫頭不提放,揪到了他的長髮,嚇得忙叩頭。

  “無妨,退下。”秦郎君笑道,擺擺手,坐正身子,“速來,速來。”

  熱騰騰的山菇燉雞擺上幾案,香氣四溢。

  “美味,美味。”秦郎君笑著先深深嗅了一口,這才拿起勺子筷子慢慢的吃起來。

  身後兩個丫頭不由對視一眼。

  這算美味嗎?在普通不見肉腥的人家或許是美味,但秦府這等人家一碗雞湯算什麼。

  她們再看向身前的少年郎君,白衣翩翩,長髮及地,一手拂袖一手暢飲,騰騰蒸汽中白玉般的面容染上幾分迷離。

  “我做的。”秦郎君喃喃說道,“我做的,我做的,我做的,我自己,做的。”

  他低下頭,將一口肉送入口中,慢慢的大口大口的嚼著。

  暢遊歸來,一夜好眠。

  程嬌娘再來陳老太爺這邊做例行的針灸,少不得被問出遊樂趣。

  “還可以。”程嬌娘木然說道。

  “看來且停寺果然靈秀地。”陳老太爺說道,含笑看著程嬌娘,“娘子精神好多了。”

  婢女下意識的看程嬌娘,還是木木呆呆,在世人眼裡多有幾分精神不好,並沒有什麼變化啊。

  “娘子先時略有些鬱結,現在看來已經好了。”陳老太爺說道。

  鬱結嗎?婢女不由再看程嬌娘,這神情能看出鬱結來?

  程嬌娘略一點頭,沒有說話,沒有反駁也沒有否認,撚起金針。

  周夫人邁進室內,帶著幾分疲憊坐下。

  “母親。”跟進來的周六郎問道,“她又找藉口不見嗎?”

  周夫人接過僕婦遞上的茶。

  “見不見的,隨便吧。”她說道,“反正我是盡到心意了,接不接,就是她的事了。”

  周六郎繃著臉。

  “是兒讓母親委屈了。”他說道俯身施禮。

  周夫人忙攙扶。

  “什麼話,關你什麼事,不過是一個丫頭而已,更何況是那丫頭自己不要臉,是她自己識人不清,倒要怪到我們身上,才是沒規矩。”她嗤聲說道。

  走出父母的院子,到演武場練了一通棍棒,大汗淋淋的少年回到院子裡,也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才端起飯碗,就見門外秦郎君扶著小廝急忙忙的進來了。

  因為腿腳有疾,他一直慢行,很少如此失態疾步。

  周六郎坐直身子。

  “周六,都是你害我錯過好事。”秦郎君開口說道。

  “什麼事?”周六郎松了口氣,問道。

  “昨日且停寺出了一首好詩。”秦郎君說道。

  周六郎撇撇嘴,也就這些閒人整天詩啊幹啊的。

  “什麼好詩?”他漫不經心問道。

  “山寺待梅開。”秦郎君說道。

  周六郎端起湯碗,等了片刻不聞秦郎君再念。

  “然後呢?”他問道,一面喝了一大口。

  “沒了。”秦郎君說道。

  周六郎噗的一口噴出來,對面的秦郎君被濺了一身。

  他不拘小節絲毫不在意,依舊面帶微笑,似乎沉浸在好詩韻味中。

  “這就是好詩?”周六狼瞪眼喊道,一面推開慌忙來擦拭的丫頭,自己拿過手帕胡亂的擦,“你是故意來消遣我的吧?我雖然武人一個,但我周家也不是請不起教書先生的!來來,你聽聽我也做的一首好詩。”

  他說道,將手帕仍在一旁,瞪眼。

  “一碗茶湯好。”他一字一頓說道,“山寺待梅開,一碗茶湯好,瞧,我還合上了。”

  秦郎君哈哈笑了。

  “蠢兒。”他笑道,伸手從身旁小廝手裡小心的取過一張紙展開。

  “山寺待梅開。”周六郎念道,“果然好詩。”

  一面喊著拿筆墨來,他要將自己才做的續上,錦上添花。

  秦郎君笑著呸了聲。

  “看字。”他說道,將幾案推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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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8:5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明白

  天下的字不過如此,有什麼可看的。

  “這是我適才臨摹來的,雖然形似,但到底是不如在那裡看的妙。”秦郎君也端詳說道,“因為看得人太多,甚至有人席地而坐臨摹發癡,且停寺怕毀了字跡,已經罩上青紗,有了這五個字在,那面牆沒人會去獻醜塗抹了。”

  他說到這裡,含笑感歎。

  “今年盛景詩會尚未開始,此字一出,便已經提前結束了。”他說道。

  有那麼好?

  周六郎看著鋪在幾案上的字。

  山寺待梅開,山寺待梅開。

  他一字一字看去,其他平平,只是看到這個開字,心中大動。

  他的視線落在開字上,竟然似乎金戈鐵馬直沖眼前。

  周六郎不由閉了閉眼。

  父輩都是馬上征戰過,他如今年幼,又逢太平盛世,那種金戈鐵馬只能在長輩的描述以及演武場上體會,真實的感覺如何,一直嚮往,午夜夢中驚醒,似乎還意猶未盡。

  那種感覺,頗有幾分看到這個開字的感覺。

  他伸手忍不住在這開字上輕輕的摩挲。

  山寺待梅,開!

  看到周六郎的動作,秦郎君秦郎君一笑。

  “我倒是更喜歡這個待字。”他說道,伸出手,輕輕的撫過,帶著幾分感慨,“這五個字,不同的人看到皆感受不同,如此淺顯直白的五個字,竟然能寫出如此味道,不知是何人能為。”

  “不知道是誰?”周六郎很驚訝,“你們這些文人墨客不是最愛留名嗎?”

  秦郎君哈哈笑了搖頭。

  “沒有名字,也沒人看到是誰寫的,有人說是一個卸任垂暮老官,有人說是胸有滔志的文士,也有人說是待建功立業去的武將。”他笑道。一面再次看著紙上的字,“我倒覺得,此人筆力似乎還不夠,是力氣不夠,還是別的什麼,帶著些許。女氣。”

  周六郎再看一刻。

  “也不用猜,寫這個不就是為了得名。如今已經滿意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人就自己出來了。”他說道。

  秦郎君點點頭,看著幾案上的字。

  室內沉默一刻。

  “哦,算起來已經將近十天了,你家表妹可要回來了?”秦郎君想到什麼問道。

  “愛回不回,壞了好心情!”周六郎頓時拉下臉沒聲好氣的說道。

  秦郎君哈哈大笑。

  清晨屋中漸亮,丹娘從臥榻下來,奶媽丫頭悄無聲息。她自己愣了一刻,只穿著襪子走到窗邊,用力的推開。

  一陣冷風卷著雪粒子吹進來。

  “啊,真的下雪了!”她喊道,“姐姐果然說對了!”

  說話聲驚醒了外邊的奶媽丫頭。

  “我的娘子,可不敢吹風。”

  亂哄哄的將丹娘抱開窗邊。

  此時程嬌娘的住處。婢女也拉開簾帳,推開窗戶,只覺寒風吹在手上隱隱生疼。

  “哎?下雪了。”她向外看去,高興的喊道。

  程嬌娘從屏風後轉出,幾步走到門邊拉開門。

  外邊細細如同米粒的雪正刷刷撒下。

  “娘子,仔細冷。”婢女忙過來,將大斗篷與她圍上。

  下雪了。程嬌娘看著外邊,第一次覺得心跳的有些起伏了。

  是曾經的下雪時,有過什麼難忘嗎?看到雪,會讓她想起什麼嗎?

  就如同那日寺廟提筆,腦中閃過的父親,雖然到底什麼都沒抓住,但總好過始終無波無緒。

  程嬌娘伸出手,一時不動,感觸這突來心悸,只可惜轉瞬即逝,就如同雪粒子落在手掌上,轉瞬即化。

  陳紹邁入陳老太爺的室內,看到程嬌娘坐在一邊,正念藥方,一旁婢女提筆而寫。

  “爺爺,真的呢,下雪了。”陳丹娘的聲音響徹室內,“娘子說,三五日後下雪,果然真的下雪了呢!”

  看到陳紹進門,丹娘高興的喊了聲爹爹,但下一刻就顧不得又轉向程嬌娘。

  “會下雪,還是天告訴姐姐的嗎?”她問道。

  這說的是什麼話,聽起來似乎沒頭沒尾。

  陳紹卻是微微一愣。

  這女子說三五日後下雪?早已斷定?看天?

  他想到當初父親講的路遇這娘子,那時似乎曾經就是斷定雨來雨停。

  不過當時一心掛念父親病,並未往心裡去,此時想來,難不成這女子有觀天識氣之術?

  就如同太史局的那些人?

  可是那些人十次也沒二次中,要想觀天知氣,必然要天文地理皆通,讀千卷書行百里路,儘管如此,三分努力,七分還是天給的才智,智近乎妖。

  就如同借東風的諸葛,就如同斷不食新的巫士,又或者像當初開國袁太史相公。

  這般厲害的人,世間百年難得一見。

  給父親問過安,又打發走女兒,在程嬌娘告辭時,陳紹到底忍不住問了疑問。

  “娘子,師從何人?”他問道。

  程嬌娘沉默一刻。

  果然是有師父的吧,會醫術,會觀天,這些可不是憑空就能生來的。

  教會一個癡傻兒,這到底是何方神聖?

  又或者,程嬌娘這個癡傻兒也是那個高人治好的?

  看著程嬌娘沉默,陳紹的心內已經翻江倒海。

  對啊,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對啊,高人啊!高人啊!

  一直以來讓陳紹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迎刃而解,醍醐灌頂!

  “如果,我說我,不記得,大人信還是不信?”程嬌娘說道,抬頭看陳紹。

  陳紹的神情明顯是已經想通了,且已經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他立刻點頭,但又疑惑。

  “怎會,不記得?”他問道。

  “道觀曾遭雷火。”程嬌娘說道,“我被雷擊中,僥倖,得一命,醒來,往事俱不記得,也不是記不得,有些記得,有些卻忘了。”

  陳紹哦了聲。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他說道,已然深信不疑,“不過,娘子無須憂心,想來總會好的。”

  程嬌娘點點頭。

  “是,總會好的。”她說道。

  告辭了陳紹,主僕二人回轉住處。

  婢女撐著傘,一面走一面一臉不解。

  “娘子,這位大人,明白什麼了?”她忍不住問道。

  程嬌娘神情木然看著撲撲而落的雪。

  “這個,我不知道,他明白就好。”她說道。

  婢女愕然失笑。

  “所以說,說不說話,其實,沒什麼必要。”程嬌娘說道,伸手接飄落的雪粒。

  自這次出遊後,陳家幾個姐妹便再次發出邀請,只不過程嬌娘都謝絕了,姊妹們到底還是鼓不起勇氣來她這裡座談說話。

  這個程娘子,著實不愛說話。

  “那日一路上,她只說了三句話,錯了,應該是三個詞,丹娘,這邊,好。”一個女子扳著手指說道。

  屋內坐著的女子們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又如何?”一個女子嗤了聲,看了笑著的幾人,“你們倒是說話多,可是,有什麼用?能治好祖父的病,還是能讓人恭敬千里相迎接?”

  女子們頓時窘然。

  “十八娘,我們沒嘲笑的意思。”先前說話的女子訕訕說道。

  “沒有就好。”那女子說道,“誰該嘲笑誰,還不定呢。”

  “好了好了,今日午後,我們去探望祖父吧。”一個女子打圓場笑著招呼大家。

  女子們紛紛應是,起身結伴搖曳而來,剛到院門口,就見程嬌娘也正帶著婢女進門,眾人忙下意識的停下腳。

  “不是上午診治嗎?”大家疑惑道。

  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進去。

  陳老太爺處,陳紹夫婦以及丹娘都在,對於程嬌娘這時候的到來也很驚訝。

  “可是父親的病..”陳紹第一個反應就是如此,忙緊張的問道。

  “無礙,老太爺明日就不用施針了。”程嬌娘說道,坐正身子。

  陳紹夫婦鬆口氣。

  “請把診金結一下吧。”程嬌娘說道,“我該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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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誰來

  告辭?

  屋內的人再次吃驚,連陳老太爺也坐直身子。

  “姐姐要走了?”丹娘喊道。

  “我自然要走的”程嬌娘說道。

  她在這裡安安靜靜,每日施針開藥過來,其餘時候都呆在自己的院子裡,如果不是陳老太爺一日一日的好起來,陳家的人幾乎都忘記她的存在了。

  “娘子,還是多留一些時候吧。”陳紹說道。

  “三郎,不可如此。”陳老太爺說道,“娘子已經來這裡住了半個多月了,娘子既然說要走,便是我的病可以離開人了。”

  程嬌娘點點頭,陳紹也只得不再強求。

  “那娘子是回江州還是…”他遲疑一下問道。

  “我會,留在京城時日,再說歸程。”程嬌娘說道。

  陳紹鬆口氣,只要還在京城就好,畢竟父親才好,雖然這娘子說的放心,但為人子實在是不放心。

  當天傍晚,陳紹夫人就親自把診金送來了。

  程嬌娘將紅封又推回去。

  雖然程嬌娘沒說收多少,陳夫人也沒說給多少,但可以想像,那個遞過來的紅封數目不會小。

  陳紹夫人有些不安,還是嫌棄少嗎?

  “還請夫人,幫個忙。”程嬌娘說道,“我在京中不熟,請夫人,幫我尋個宅子租住。”

  陳夫人一臉驚訝,外邊跪坐的周家的僕婦和丫頭驚愕的對視一眼。

  天啊!

  陳夫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這太突然太急,一時不好找,娘子不如住在家裡,等找好了再搬去,也可盡心挑選。”陳夫人說道。

  程嬌娘嘴角彎一彎。

  “夫人,我之所以,請你找,就是因為,這件事太急了。”她說道。

  陳夫人一臉尷尬,這個娘子看上去文靜嫻雅,說話也不多,但一張口總是犀利。

  這邊陳老太爺聽了陳紹夫婦的話,哈哈笑了。

  “那就依她之言去做吧。”他說道,“她說的也是大實話,真要想找,再急也找得到。”

  說罷略一思索。

  “也不用問她了,我們在玉帶橋邊的宅院就賣給她吧,傢俱什麼的都是齊全的,直接過去就能住人。”他說道。

  陳紹略一遲疑。

  “父親,是,賣給她?”他問道。

  不是,贈送?

  “賣給她。”陳老太爺點點頭,重申一遍說道。

  陳紹應聲是。

  消息很快傳到周家了,就如同陳家初聽到一般,周家亦是譁然。

  “她果然是如此說的?”周老爺喝道。

  面前僕婦顫顫而抖。

  “是啊,是啊,老爺,陳夫人已經去和陳老爺商量為程娘子買宅子了。”她說道。

  “這個賤婢!”周老爺大怒駡道,“如此目無親長!”

  “老爺,這如何是好?”周夫人面色難看說道,“傳出去,外人如何說道我們。”

  原先診治中不知結果,陳周兩家都沒有宣揚請醫,如今隨著陳老太爺病退日漸恢復,周家已經有意無意的表明自己與陳老太爺病癒的干係。

  每隔三日,周夫人都會到陳家一趟,雖然或者見程嬌娘一眼,或者沒有見到,但這並不妨礙讓外人發出詢問。

  一個低等武官,頻頻登文職相公的家門是為什麼?

  才因為毫不留情驅逐僕婦的事,安撫了陳家的猜疑,原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這女子不聲不響的突來來這麼一出!

  “真是忘恩負義,俗語說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果然沒錯,也不想當初是靠著誰家,才安穩活到現在的。”周老爺越說越怒,“沒人教養的小兒!”

  周老爺氣急,當下就要起身去陳家教訓這個不孝女,被周夫人攔住。

  “老爺,那是個傻兒,什麼事什麼話說不出來,當著陳家的人鬧,那可就撕破臉了。”她勸道。

  “這難道還沒撕破嗎?”周老爺氣的哆嗦。

  “到底有回轉的餘地。”周夫人說道,“反正陳家也知道這丫頭與咱們不親近,來了京城,也正好治好了陳老太爺,要個宅子傍身也是說得過去的。”

  周老爺咬牙。

  “然後呢,咱們就看著她住進去?”他問道。

  “住進去,再請回來就是了。”周夫人說道。

  周老爺冷笑。

  “所以,我到底還是要忍著被這賤婢當眾踩一腳,然後再堆著笑臉去討好她?”他吼道,“她算個什麼東西!她憑什麼這麼做!她忘了她身上一半的血是周家的嗎?”

  門外的周六郎聽到這裡,攥緊的拳頭猛的鬆開,轉身走開了。

  雪是半夜下起來的,到天明地上已經厚厚的一層。

  “進了冬,京城的雪特別多。”婢女說道,一面看著收拾好的包袱。

  或者說只有一個包袱,裡面放的是幾件程嬌娘自己做的衣裳以及梳頭的東西。

  那些周家夫人送的衣裳,已經被婢女贈予陳家的丫頭了。

  就跟來時一般,依舊一個簡單的包袱相隨。

  京城地產貴,陳家付的診費剛好換一個宅院。

  雖然這樣說,但大家誰心裡也明白,這是陳家半買半送了。

  所以看起來她們是空空來,再空空去。

  “我去看看馬車準備好了沒。”婢女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看著窗外飛飛揚揚的雪。

  婢女撐著傘一路出去,就看到金哥兒也跑過來。

  “金哥兒。”她忙喊道,“你先去那邊新宅子收拾。”

  金哥兒的腿傷已經養的好了,聞言點頭。

  “我正要坐車去。”他說道,指了指一個小驢車。

  “去吧,把地龍燒熱。”婢女囑咐道,“燒些水,雪掃不掃的先不要緊。”

  “姐姐放心,我們一同去,自然收拾好了才走。”趕車的兩個小廝說道。

  婢女笑著道謝,去看給程嬌娘準備的馬車。

  這是陳夫人日常出行的馬車,又按照婢女的叮囑重新佈置了。

  再三確認檢查一遍,婢女才放心的回去請程嬌娘。

  “娘子,請。”門外僕婦舉著傘過來恭敬說道。

  程嬌娘抬手將兜帽帶上。

  陳紹夫婦以及全家都來相送,老太爺因病冷天不好出門,昨日說告辭時已經提前告別了。

  “既然還在京城,等我好時再來見。”他爽快的說道,“就不拘泥今日了。”

  當那女子出現後,不負大家所望,細雪青傘,墨色斗篷,隨著走動露出其中的深袍大袖,直接蓋過四周其他顏色。

  “我也要去做一件這樣的衣服。”一個女子喃喃說道,緊緊的盯著那走來的女子,要記住一絲一毫。

  怔怔間,大家向外邁步。

  “姐姐。”陳丹娘越過眾人跑近前,拉著程嬌娘,仰著頭眼巴巴的問道,“我可以去找你玩嗎?”

  “可以。”程嬌娘說道。

  在陳家這幾日,她們一大一小相談甚歡。

  是因為舊相識的緣故吧。

  旁邊幾個年輕女子看著,略有些羨慕。

  明明是同齡,這女子卻讓她們覺得怯怯,雖然同遊過一次,但還是不敢也不知怎麼上前說話,最終還是沒有更多交集。

  馬車停在二門外,陳夫人親自看著她上車。

  “那邊都收拾好了,過去看了,缺什麼你再說。”她說道。

  程嬌娘點頭道謝,沒有再說話坐入車內。

  車簾垂下終於隔絕了視線,現場似乎響起低低的哀歎可惜聲。

  馬車晃悠悠的前行,自有陳大人等男人再相送,其他人都留步目送。

  “不知這程娘子芳齡幾何?可有婚配?”陳四老爺的夫人忽的喃喃說道。

  “年紀還小,不過,也到了說親年紀。”陳夫人說道,因為刻意打聽,對與程嬌娘相比他人是最瞭解的,“先是病著,這才好了,應該並沒有說親...”

  尚未說親,這話讓在場的人都愣了下,旋即心中一熱。

  年輕女子們忙回避不聽,少年們雖然也故作側頭,但卻都忍不住豎耳傾聽。

  “嫂嫂,那不如…”陳四老爺的夫人眼睛一亮忙走過來幾步開口說話。

  話沒說完,有僕婦小廝從外跑來。

  “不好了,程娘子的車被人攔住了。”

  什麼?

  眾人一驚,怎麼會被人攔住?什麼人敢在陳家門前攔車?

  “荒唐,你是何人?”陳紹疾步下去,沉聲喝道。

  門前路上,一個少年郎抬頭抱臂而立,腰間一柄跨刀。

  “我乃周家六郎。”他朗聲說道。

  周家?

  陳紹忙抬手,制止身後已經湧過來準備將這狂徒教訓一頓的家丁們。

  “你?”他皺眉說道,“這是做什麼?”

  “陳大人,兒來接舍妹。”周六郎說道.

  說罷抬腳上前,手一撐坐在車上,順手將車夫踹開,拿起跨刀重重的拍在馬臀上。

  馬兒一聲嘶鳴,揚蹄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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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認罪

  秦郎君聞言停筆。

  “什麼?”他挑眉問道,“六郎去搶人了?”

  小廝點頭應聲是。

  “街上亂了套了。”他說道,神情說不出的古怪,要笑又要忍著。

  “這混小子,我以為想到什麼辦法呢,竟然如此。”秦郎君搖頭,神色沉凝,“不好不好,這是火上澆油了。”

  說罷看小廝。

  “人已經回周家了嗎?”他問道,一面放下筆。

  “還沒,在街上呢。”小廝說道,終於忍不住笑,“陳家的人在後追,鬧得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攔下了。”

  禦街上行人本來就多,此時更是擠得水泄不通,後來的擠不進去,又看不到急得不了,笑聲罵聲吵鬧聲煞是熱鬧。

  兵衛忍不住擦了下汗,看著面前的人和車。

  “你是說他偷了你家的馬車?”他問道,指著周六郎。

  陳家的管事以及家丁對視一眼,重重的點頭。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好的說辭了。

  總好過說人家劫持了自己的表妹,這種荒唐可笑又容易引起不好揣測的解釋。

  “小周郎,偷你家的馬車?”兵衛再次重複一遍,神情古怪。

  周六郎一直坐在車上,縱然被攔住也沒有下來的意思。

  而車裡始終安安靜靜,就好似沒人一般。

  “你就別問怎麼回事了,這是我家的馬車。”陳家管事說道,伸手指著車上的徽記,“看看,這是我家的,我家的。”

  小廝們指著周六郎。

  “他不是我家的,他不是我家的。”他們喊道。

  兵衛們你看我我看你,苦笑一下。

  京中的差事不好當就是這樣,隨便一個事故牽涉其中的總免不了大大小小的人物。

  吏部尚書家的馬車被歸德郎將家的人偷了。這叫什麼事!

  “偷車還是偷人了啊?”

  “車上有人吧?”

  街邊閑漢們的喊聲響起,引起一陣怪笑。

  是啊,一輛馬車有什麼可偷的,兵衛們的視線也若有若無的向車上掃去。

  果然,這要引起不好的揣測了,陳家的人有些急了。怕的就是這個啊!

  一隻手掀起了車簾,陡然嚇了大家一跳。

  果然芊芊玉手。

  “得罪了。”婢女說道。“多謝陳大人,馬車定會還的。”

  陳家眾人聞聲鬆口氣。

  他們追了這麼久,還真有些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看來也沒白追,至少這娘子明白大人的心意。

  大人知道娘子不願去周家,因此當周家這小郎跳出來搶車發混時,並沒有想要顧忌顏面,或者以人家家務事外人不好管為搪塞藉口,而是徑直的追過來。但他們能做的也只能是這個了。

  血統為大,外人真管不得。

  “在下接舍妹回家,用用你家馬車怎的,如此小氣。”一直未說話的周六郎此時也哼聲說道。

  雖然知道必有內情,但就目前來說這齣戲是唱不起來了,圍觀的群眾發出噓聲。悻悻的散開了。

  人群外,看著散開的人群,兩個小廝高興的轉過身。

  “郎君,郎君,可以走了可以走了。”他們喊道。

  身後一匹馬上年輕公子也收回視線。

  “果然是京都啊。”他臉上猶自帶著初次面對京城繁華的驚訝,“這麼寬的街道還能擠得不能走。”

  雪越下越大了,一陣風吹來。蕩起一片雪霧。

  年輕公子忍不住掩口咳嗽一聲,就近對著手呵氣取暖。

  “元朝兄!”

  街道上傳來一聲喊,年輕公子立刻尋聲看去,見從一旁的店鋪中沖出兩個年輕人,高興的沖他招手。

  “哈,你們竟然也到了。”韓元朝笑道,翻身下馬,沖他們而去。

  “你來的可有些遲,莫不是貪戀溫柔鄉不肯上路?”二人笑著拍著他韓元朝的肩頭,“幸好我們先定了客棧,多你一間,要不然你只怕要上愁。”

  韓元朝忙道謝,一面與二人攜手。

  “如此,今日京中你我同門團聚,必然要痛飲一番。”

  “好好,這京中名樓甚多,我們隨意選。”

  “方才是什麼熱鬧?”

  “不知道,反正什麼熱鬧也與你我無關。”

  三人說笑著前行,混入熙熙人群中去了。

  周六郎的在二門處勒馬停下,門裡已經是一陣熱鬧。

  “六郎,你把你妹妹接回來了?”

  “嬌嬌兒,我的兒,你可回來了。”

  周家夫婦在一群人的擁簇下疾步而來,看著馬車欣喜不已。

  “妹妹累了,父親母親,先送妹妹去歇息,有什麼話,過後再說。”周六郎繃著臉說道,說罷甩手大步而去。

  自始至終,車內都安靜無聲。

  周父母對視一眼,周父輕咳一聲,擺擺手,跟來看熱鬧的子女僕從立刻忙散開了,免得這傻兒吵鬧起來不好看。

  “嬌嬌兒。”周夫人上前,一手掀起車簾,“有什麼事,咱們下車再說,可好?”

  車簾掀開,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端坐的婢女,然後便是側躺車廂中的身影。

  周夫人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嬌娘!”她失聲喊道,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噓。”婢女沖她做噓聲,帶著幾分不悅,“我家娘子歇覺呢,別吵醒她。”

  睡覺?

  在馬車裡都能睡著?

  裝的吧?

  “馬車裡可不能睡,咱們下來睡。”周夫人說道。

  “無妨,我家娘子身體不好,每日必要睡一時,在哪裡都能睡著,也用不了多久,如是睡著叫醒她,身子會很不舒服。”婢女低聲說道,一面往外移了移,“夫人。等娘子睡醒,再說吧,不會很久的。”

  這樣?真的假的?

  可是聽回來的僕婦丫頭們說,這個娘子白日必定小睡一刻。

  場面一時有些凝滯,雪撲撲的打在車上地上發出沙沙聲。

  只站了這一片刻,周夫人就覺得腳有些僵。

  “這裡太冷了。還是叫醒了進去睡吧。”她再次說道。

  “無妨,我都備好了。”婢女低聲說道。指著車內的暖爐,又指著程嬌娘身上蓋著的大斗篷,她自己的腳也在斗篷下。

  周夫人要待說什麼,婢女再次沖她噓聲。

  “有風,先放下簾子了。”她說道,放下了簾子。

  周夫人站在外邊只得咽下要說的話。

  “夫人?”舉著傘的僕婦低聲問道。

  咱們是走還是留在這裡陪著?她用眼神詢問。

  周夫人瞪她一眼,沒眼色的蠢貨,走?留下一群僕婦陪著?她這個當舅母的豈不是要被人戳脊樑骨!

  可是如果等的話…

  周夫人忍不住踱了兩下。

  “去把手爐腳爐拿來。”她低聲說道。

  還好這婢女沒有騙人,不待僕婦取了手爐腳爐過來。程嬌娘就醒了。

  婢女還沒說話,周夫人忙掀開簾子。

  “嬌嬌。”她喊道,眼淚流出來。

  “這是,哪裡?”程嬌娘問道,一面接過婢女遞上熱水。

  這車裡還真的備的齊全,周夫人覺得自己的手腳越發的冷了。

  “這是到家了。好孩子,車上冷,快下來咱們屋子裡說話。”她說道。

  “車上,不冷啊。”程嬌娘說道,看了看自己四周,喝了口熱水。

  可是我冷啊。

  周夫人跺腳,這孩子到底是傻子過來的。怎麼聽話說話有點不清楚。

  這又不是討論冷不冷的事。

  “好了嬌嬌,你到家了,咱們快進屋,雪下的這麼大。”她說道,一面擺手催促僕婦們快抬軟轎子來。

  取手爐腳爐的僕婦過來,軟轎子也來了,周夫人好說歹說,程嬌娘終於下車了。

  沒有哭沒有鬧,兜帽下的神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就似乎是她自己本來就要來這裡,而非是半路被強拉來的。

  這倒讓準備了一肚子話的周夫人突然不知道說什麼。

  “嬌嬌,咱們先進屋子裡,有什麼話咱們屋子裡說。”她說道,也顧不上自己暖暖將手爐腳爐都塞軟轎子上,這才由僕婦擁簇著向院子走去。

  “嬌嬌兒,這都是按著你在陳家的習慣佈置的,你看可好?”周夫人攜著她邁上臺階一面指給她看,“這裡離我的院子最近,有什麼事都方便。”

  正要進屋,門外兩個僕婦進來。

  “夫人,老爺請你過去。”她們說道。

  周夫人笑著拍程嬌娘的手。

  “在家裡,隨意,別拘束,我去看看你舅舅要做什麼,一會兒我們都過來看你。”她說道,跟著僕婦走開了。

  自始至終,程嬌娘主僕都沒說話。

  留下的僕婦忙跪在廊下拉開門。

  站在廊下都感覺到門內暖氣熏熏。

  “娘子,請進。”她們恭敬的說道。

  程嬌娘才要邁步,就聽身後有腳步聲響,以及僕婦的驚呼。

  “六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程嬌娘和婢女轉過身,婢女最先呀的一聲,伸手掩住臉。

  院子裡周六郎大步走來,赤裸上身,背負荊條,就那樣站定在雪中,轉過身,將結實的後背,以及荊條面對程嬌娘。

  “六郎有三錯,特來向娘子請罪。”他說道,伸手抱拳,單膝跪下,“一不顧娘子病體艱難,奪婢女,二不顧娘子心意,強留住,三不顧娘子無奈,逼聽罪。”

  雪地裡,少年的赤裸的上身已經蒙上一層雪珠,落在其上的雪花融化的速度越來越慢。

  四周的僕婦伸手掩著嘴顫抖不已,要勸卻不敢勸。

  程嬌娘轉過身,目光沒有絲毫的羞澀躲避,掃過少年郎赤裸的脊背。

  “你將你母親,支開,就是,為讓我看這個啊。”她慢慢說道。

  周六郎背對身。

  這娘子果然不是個傻子,居然看得出母親是故意被支開的。

  “我…”他一咬牙轉過身,抽出一根荊條橫在身前做出擊打的樣子,面對廊下的女子。

  這其實是他第二次見程嬌娘,他以為他已經記不清這女子的形容,沒想到此時看到,竟然又好似常常見一般熟悉。

  廊下,披著斗篷,已經摘下兜帽的女子,齊齊的發簾下,那雙眼木然的看著他,確切的說,看著他赤裸的胸膛。

  不知是冷還是別的什麼,周六郎的裸露的肌膚開始發紅。

  周六郎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子可以用這種目光打量一個男子,而且還是赤裸上身的男子,而不是像一旁的婢女一樣,伸手捂住眼。

  程嬌娘慢慢的將視線落在他的臉上。

  “你..”她接過周六郎的話,手從斗篷裡伸出來用一根手指指向他,“脫光了,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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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裝傻

  周六郎想過千萬種自己這般做後的境遇,想到這女子會哭,會怒,或是冷笑,然後說些嘲諷的話,或者她便如秦郎君那樣的笑面虎,表面和氣甚至還要說自責,等等反應。

  總之任爾千般,我自巋然不動,自罰明志。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那娘子不哭不鬧不羞不鬧不急不躁,而是伸出纖纖玉手,指著自己。

  你,不好看。

  不好看!

  哪裡不好看了?

  周六郎下意識的低頭看自己,從不會走路就被父親長兄師父們扔來扔去的,到會走路就開始習武,練就一身的好皮肉,每年春日金池騎射,他一出場那次不是博得一片叫好,更有無數女子錦帕香囊如雨而下。

  不好看!你會不會看!

  不對,不對,他又不是讓她看這個的!

  那女子還在盯著他看,而一旁的似乎作羞的婢女也正張開手指,從縫中投來窺視。

  周六郎一瞬間巋然瓦解,下意識的轉過身。

  程嬌娘這邊亂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啊六郎,這大冷天的。”周夫人喊道,一面哭著讓僕婦快給穿上衣裳。

  “母親,你別管。”周六郎咬牙,臉色又紅又青,甩開靠近的僕婦,他抽出荊條揚手在身上狠狠的抽了一下。

  周夫人等僕婦發出驚叫。

  “我的兒啊。”周夫人撲過去,抱住周六郎,看著身上那道鮮紅的鞭痕大哭。“我的兒啊。”

  周六郎雖然是個少年郎,但到底抵不住幾個婦人們的糾纏。兩三下後荊條被拿走了,斗篷被裹在身上。

  “六郎,她是你妹妹,兄弟姐妹有什麼事能說不過去….”

  “…你這樣胡鬧豈不是讓你妹妹為難…”

  “..你嚇到你妹妹了….”

  周夫人抱著兒子一面數落一面哭,想到自始至終程嬌娘都無聲無息,換做別的女子家不是嚇哭就是嚇的惶惶不安了吧。

  她抬起頭喊了聲嬌嬌。看向廊下。

  廊下早已經沒了那女子。

  人呢?

  周夫人愣了下,一個僕婦忙指了指屋子。

  屋門拉開著,可以看到其內已經坐下的程嬌娘,正聽婢女說話,一面打量室內,看起來悠閒自得。

  “嬌嬌。”

  周夫人拉著周六郎進了屋子,按他跪坐下。

  因為沒穿上衣。隨著跪坐斗篷散開,露出赤裸的胸膛。

  從屏風上收回視線的程嬌娘看著再次伸出手。

  “脫光光了。”她說道。嘴角彎了彎,一根手指指著。

  這女子,怎麼說話呢!

  周夫人縱然是婦人也微微羞,忙伸手幫兒子掩好,也打亂了自己原本要說的話。

  “你也是胡鬧什麼,負荊請罪,你妹妹哪裡懂這個。”她低聲嗔怪道。

  周六郎漲紅了臉。

  “我是認真來道歉的,你莫要給我裝傻!”他豎眉坐直身子喊道。

  “脫衣服。就是道歉嗎?”程嬌娘說道,木然的神情沒有絲毫的反應,看上去反而無比認真專注。

  “你還給我裝傻!”周六郎漲紅了臉,乾脆站起來。

  周夫人一把扯下他。

  “六郎。你喊什麼,她哪裡知道這個,你一個男子家,突然跑到這女子前如此,可不是嚇到人嗎?你以為她是你一般的男兒嗎?”她也急了喊道。

  周六郎沒說話,倔強的繃著臉看著程嬌娘。

  當她是你一般的男兒嗎?

  程嬌娘也看他,嘴角彎了彎。

  秦郎君拍腿大笑,震得面前矮幾上的酒碗晃動。

  屋子裡周六郎依舊光著上身,一個丫頭正將藥膏擦與背後的荊條鞭打的傷痕上。

  “真沒想到,你竟然想出負荊請罪這一出。”秦郎君笑道。

  周六郎跪坐,不知是不是藥膏灼痛所以臉和身子都繃緊。

  “更沒想到,這麼一出豪氣激蕩的雪中請罪,被你們弄成了小娘子調戲少年郎。”秦郎君再次說道,端起酒碗喝了口,“且是小娘子羞走了少年郎。”

  這一次連周六郎身後的丫頭都沒忍住笑出聲,旋即她忙伏地認錯。

  周六郎沒理會擺擺手趕她出去了。

  “裝的一手的好傻。”他冷笑說道。

  “那又如何?”秦郎君問道,“你既然能裝的魯莽無禮,她自然也能裝傻充愣。”

  “且管她是裝傻還是充愣,還是進了我家門。”周六郎哼聲說道。

  話音未落,秦郎君抓起身邊的拐杖重重的打了過去。

  他的下手倒是十足的力氣,雖然傷不到周六郎,但還是讓周六郎大為吃驚。

  “桑子你瘋了!打我作甚!”他瞪眼喝道。

  “我打你這個蠻子,欺人太甚!”秦郎君亦是瞪眼說道,一手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另一隻手再次抓著拐杖打過來。

  周六郎上身赤裸,縱然肌肉結實,也不願意白白挨打。

  “你一來就要吃酒,吃了耍酒瘋!”他說道,起身躲開。

  秦郎君卻是不停,揚著手裡的拐杖要追打。

  “你個蠻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心裡難受啊!不打你難以平復!”他喊道,又喊小廝,非要扶著自己起身追打周六郎。

  這熱鬧讓丫頭小廝們都很是不安,不知道怎麼好好的就鬧起來了。

  秦郎君一向文雅,連大聲說話都很少,此時竟然耍酒瘋追打六郎。

  “我欺負誰了!”周六郎亦是有些糊塗,難不成真的是喝酒喝多了?在家受了什麼氣?可是,誰又能給他氣受?

  “你,你欺負我了。”秦郎君喝道,不知是酒意上頭,雙目微紅,將手中的拐杖砸出去。

  周六郎自然不會被他砸中,一步避開,皺眉。

  “你,欺負程家娘子了,便也是欺負我了。”秦郎君有些踉蹌跌在地上,大聲說道。

  什麼?周六郎黑臉。

  “你,她算你什麼人!”他忍不住嘀咕道,莫非上次戲言真的的上心了?

  秦郎君抬起頭看他,嗤聲一笑。

  “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天涯淪落人。”他說道,一面撐身起來,“我,我要去見她。”

  丫頭小廝大驚。

  這,這不好吧。

  “夫人,夫人,秦郎君喝多了,鬧著和六公子去程娘子那裡了。”

  僕婦急匆匆的報過來,嚇了才坐下沒多久的周夫人又跳起來。

  好容易那打發走周六郎,又說了一籮筐好話,好容易那程娘子沒有哭鬧,也沒有說走什麼的,這混小子怎麼又引著人去了。

  自己家兄弟姐妹倒也罷了,這秦郎君可是外男!

  周夫人滿口冒火。

  這人接回來根本就沒省心,反而越發的鬧心了。

  “快些,快些去攔著。”她喊道,一面急忙向外走。

  而這時秦郎君和周六郎已經到了程嬌娘的門前。

  站在廊下的婢女一眼看到,忙回身。

  “娘子,那個脫光光的人又來了。”她尖聲喊道,一面將手舉起來,似乎下一刻就要掩住眼。

  周六郎被這一聲喊的腳步踉蹌一下。

  這不知羞恥的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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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同杯

  周六郎恨不得轉身就走,無奈肩頭被秦郎君按著。

  “這次,還是,兩個。”

  一個女聲緊跟著侍婢的聲音傳來。

  周六郎心中呸了聲,那聲音明明木木,他卻能從中聽到幾分調笑。

  有其主必有其僕。

  這便是她的聲音吧。

  果然是不好聽,還不如一個婢女,怪道寶石被當瓦礫。

  秦郎君抬起頭,看到一個女子由門內站定在廊下。

  此時雪粒已經變成雪花,飛飛揚揚灑灑,在這一片白茫雪霧中,深袍大袖,烏髮垂垂的女子格外的奪目。

  這便是那個被棄道觀近十載,一朝獨行千里歸的程娘子啊。

  這便是那個人前笑我呆,素手釀新人的程娘子啊。

  這便是那個厭茶精食,任爾來去我不留的程娘子啊。

  久仰久仰。

  秦郎君伸出手,遙遙的似乎做拱。

  失去了借力,秦郎君略向前跌去,所幸小廝和周六郎眼明手快忙攙扶。

  幾人就這樣有些踉蹌的邁進來。

  “娘子,我來與你痛飲一杯。”秦郎君說道,沒有客套沒有見禮,就好似早已熟識,他口中喊道,撐著拐杖,一步一步走來。

  婢女微微驚訝。

  程嬌娘也看著,不過神情依舊。

  “瘸子脫光光,會好看一些嗎?”她問道。

  邁到廊下的小廝差點打滑摔倒,一臉驚恐,好豪放的小娘子!

  周六郎豎眉哼聲。

  “再裝傻。我真脫光讓你看,你待如何?”他乾脆喊道。

  婢女伸手捂住眼。羞煞人也,非禮勿聽勿視。

  程嬌娘目光轉向他,又是慢騰騰的掃了眼。

  “那又與我何干。”她說道。

  周六郎被噎的臉紅脖子粗。

  “娘子,這個蠻子,欺人太甚。”秦郎君接過話說道,“我定要來與你吃杯酒。”

  程嬌娘看著他。

  “同杯麼?”她問道。

  秦郎君看著她。將從周六郎屋中出來便握著的酒碗一舉。

  “同悲。”他說道。

  同杯?同悲?

  這兩人在說什麼?

  “娘子有手腳,卻被這蠻子挾持而困,就如同我這手腳殘缺之人,心有憤,不得自由,奈何,奈何!”秦郎君哈哈笑道。將酒一飲而盡,“同悲啊。同悲啊,誰知道這心中的悲啊。”

  他明明朗聲大笑,一旁的婢女卻覺得心中一酸。

  無奈,無奈。

  誰想來這周家,誰想來這周家,偏被這蠻子挾持,先強擄,又強道歉。處處為強,卻不想到底錯在何處,卻不想娘子悲在何處。

  娘子心中該是多麼無奈,困這女子身。恨這血親束,說不得掙不得脫不得。

  還好,還好,有人知道,有人知道。

  婢女抬手掩眼,淚掉下來。

  這個郎君還不錯。

  周六郎看了一眼秦郎君,眼中閃過一絲恍然,旋即又繃緊了臉。

  屋門開著,坐在屋子裡的人可以看到外邊飛揚的雪花。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秦郎君還在抓著酒碗大笑,指著周六郎,又指天,“我打不得天,還打不得你麼?”

  說罷拿著拐杖又是一下。

  “秦桑子,你夠了。”周六郎繃著臉喝道,伸手抓住他的拐杖奪過來。

  “周六,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秦郎君笑道,用酒碗指著他,“你,欺人太甚。”

  婢女在一旁也憤憤看著周六郎,沒錯,他說他認錯,可是他根本就不認為自己錯!

  欺人太甚!

  周六郎繃著臉,憤聲坐下。

  “當初我不管不顧奪走你的婢女,是我不對。”他說道,“你有氣,有怨,儘管沖我來,念著祖母和姑母,你莫要怨恨周家,怨恨周,這個姓氏。”

  “既然念著你祖母和姑母,你怎麼能如此待她?”秦郎君說道,手裡還抓著早已經空了的酒碗,“倒酒,倒酒,我與娘子同悲。”

  “是,我們欺人太甚。”周六郎咬牙說道,看向程嬌娘,“要待如何,你只管說話。”

  “你的意思是,她不原諒,不肯說要你們怎麼賠罪,就是她的錯?而你則是委屈的?”秦郎君說道搖頭,伸手指著程嬌娘,看著周六郎,“好話壞話都是你說了,六郎,做事情,沒你這樣欺人太甚的。”

  婢女點點頭,沒錯,沒錯。

  娘子口納,而眼前這個郎君替她說出了這些話,可見娘子所受的委屈還是有人看得明白清楚。

  “我只是想做些什麼,我不知道怎麼做。”周六郎坐直身子,繃著臉說道,“你要怎麼出氣,你就怎麼來吧。”

  他說罷看向程嬌娘。

  對面,程嬌娘一直安靜而坐,不發一言,此時見他們看過來,她沉默一刻,伸手掩嘴打個哈欠。

  “怎麼,還不脫啊?”她說道。

  本來傷心的婢女聞言幾乎失笑,忙用手掩住嘴。

  “程嬌娘,你還有完沒完!”周六郎單膝跪坐起來,喝道。

  秦郎君也笑了。

  “沒完。”他說道,將手中的酒碗砸向周六郎,“你快滾出去,別在這裡惹人煩。”

  “秦桑子,你跟著湊什麼熱鬧!”周六郎氣道,接住酒碗。

  “滾出去!你竟然是這種人,我真是瞎了眼,你若不走,我日後再不認得你。”秦郎君伸手指著門外說道。

  周六郎咬牙瞪眼,一甩衣袍大步出去了。

  院門外,悄悄的站了好些人,縱然舉著傘的也快成了雪人。

  “六郎,秦郎君自己在裡面了?這,這不好吧。”周夫人忙說道,一面伸手拉住兒子。

  “有什麼不好的?讓那傻子趁機賴上他,才好!”周六郎沒好氣的說道,甩袖子大步走開了。

  周夫人要喊又不敢大聲喊。

  “這孩子,說的什麼話。”她說道,“賴上人家,那秦家,是那麼好賴的嗎?”

  要是能賴上,家裡這麼多女兒,她早就動了念頭了。

  秦郎君,這是做什麼呢?真喝醉了?

  屋子裡只剩下秦郎君,看著周六郎走開,似是很高興。

  “這種人,必然要給他些教訓。”他撫掌說道,“欺人太甚。”

  說罷轉頭看程嬌娘。

  “娘子,息怒,該生氣的不是你,而是他。”他說道。

  程嬌娘看著他哦了聲。

  “那是自然。”她說道,看著秦郎君,“他走了,你還脫嗎?”

  太可怕了…秦郎君的小廝只恨不得將頭埋進脖子裡,這真是傻子啊!說的都是什麼話啊!

  秦郎君看著她,哈哈笑了。

  “如果娘子想看的話,我也無妨脫一下。”他說道,一面苦笑,“只是我這不全之身,不怎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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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00: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忘了

  夜色降下來時,雪也停了,懸掛的紅燈照耀下,院子裡一片晶瑩煞是好看。

  僕婦們急忙忙的將屋門拉開,室內暖意濃濃撲面而來,帶著滿臉疲憊的周夫人走進來,輕輕的吐了口氣。

  “怎麼樣?還鬧嗎?”周老爺忙問道。

  僕婦卸去周夫人的斗篷,便忙退了出去,關上了屋門。

  “沒鬧。”周夫人坐下來,吃了口煎茶,一面伸手揉了揉額頭,說起來這主僕二人進了門,安靜的都好像不存在,但為什麼她還似乎從來沒有過的疲憊,“配了小廚房,主僕二人自己做飯吃過就睡去了。”

  周老爺也鬆口氣。

  午後陳家也派人來了,說是要請程嬌娘明日再去看看老太爺。

  今日才走,明日還有什麼可看的。

  很顯然,陳家這是來問程嬌娘走還是不走了。

  如果程嬌娘說走,藉口是給陳家老太爺看病,那麼周家就不能攔著。

  周老爺心裡恨啊,怪兒子鬧了這一出全是無用,反而惹惱了程嬌娘和陳家。

  正不知怎麼辦才好,程嬌娘竟然跟陳家人說明日不用看,該去看的時候,她自然會去看。

  這一下面子總算是保住了。

  周老爺鬆口氣。

  “那都是六郎的緣故。”周夫人說道,一面用帕子拭淚,“你沒見他自己打自己下手多重,冰天雪地的,不就是一個丫頭,算得了什麼,她就這樣不顧臉面的亂撒脾氣,要是六郎有什麼好歹。我定不饒她…..”

  “有什麼好歹,那算什麼傷。”周老爺滿不在乎說道,帶著幾分舒服愜意飲了口茶,“家宅安穩,就好,就好。”

  家宅安穩。

  周夫人忍不住想到這短短一日亂七八糟的事。

  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吧,以後,就可以家宅安穩了吧?

  她為什麼總覺得有點莫名的忐忑不安呢?

  而此時臥榻上程嬌娘和婢女幾乎是同時坐起來。

  “娘子,忘了金哥兒了!”婢女說道。

  屋內的燈亮起來。緊接著整個院子的燈亮起來,再然後整個周家都熱鬧起來。

  “要做什麼?”剛躺下的周老爺夫人急匆匆的穿衣,“這都晚上了還要出去?”

  “說是丟了個小廝,那婢女要出去找。”僕婦說道。

  “什麼小廝,小廝怎麼會丟?”周夫人皺眉問道。

  “這就是找藉口要走,要胡鬧呢!”周老爺恨恨說道,“我就知道。沒這麼安生,攢著勁要折騰人呢,不准放她們出去!”

  僕婦們不知所措,周六郎披著斗篷大步而來。

  “父親母親無須著急,她們要去哪裡,我自陪她們去便是。”他說道。

  “六郎,你身上還有傷呢,這大冬夜裡跑可怎麼得了。”周夫人急道。

  周六郎已經擺擺手混不在意的出去了。

  廊下並沒有那女子的身影,只有婢女穿戴整齊。

  “怎敢勞煩六公子?”她驚訝道。“讓人備車送我去陳府問問就好。”

  只有婢女?不是那女人?

  周六郎皺眉看著屋內,燈光暗暗。

  “娘子歇下了。”婢女說道。

  果真只是找個小廝?

  這女人慣于裝傻,信她不得!

  “找人不急麼?速去。”周六郎說道,自己率先向外跟去。

  縱然白日下雪,冬夜的京城也是一般的熱鬧,街上人流喧嘩。

  周六郎親駕著馬車直奔陳家。

  因為要去宅子住,金哥兒先一步被送到宅子去了。

  這一番突然。她們主僕被硬拉到周家,陳家也慌亂,周家也慌亂,倒都把金哥兒給忘了。

  也不知道陳家有沒有人特意去接他回來,或者告訴這孩子一聲,免得不知所措。

  陳家被半夜敲響門,也嚇了一跳,都起身來。

  “以為周家接走了呢,我們也沒去看。”

  問了一圈,才問道知道的人。那管事一拍腿懊悔說道。

  “呸,人是你們送走的,宅院也是你們租的,我們如何去接人?”周六郎一肚子火氣啐那人一頭臉。

  “周六郎,要不是你不要臉,哪有這等事!”陳家一個少年早就一肚子氣。立刻伸手指著罵道,“京中年下,拐子人多,那小廝才十二歲,又初次進京,不認路不識得人,萬一丟了,看你如何給程娘子交代!”

  身旁立刻四五個少年呼應助陣。

  程娘子硬被周家劫走,奈何到底血親不能訴苦,實在可憐,真是讓人恨之又恨。

  周六郎冷聲而笑毫不怯讓,眼瞅就要在院子裡打在一起。

  “先去找人,找不到人,再算帳!”婢女跺腳喊道。

  呼啦啦的人馬踏飛街上的積雪。

  天色濛濛亮的時候,亂亂的腳步聲踏破了周家的清晨的寧靜。

  婢女臉凍的通紅,眼睛也紅紅的,拉開門邁進屋內。

  屋子里程嬌娘已經穿戴整齊坐著,手裡握著書,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讀或者寫。

  “娘子..”婢女忍不住哽咽。

  “先說,後哭。”程嬌娘說道。

  婢女用力咽下眼淚。

  “….問了四周的人,有見到金哥兒先是站在門口,後又向巷子口走去……”

  “….沿著路問去,有人見他抹著鼻涕,問陳家在哪,不過說不清是哪個陳家而無果……”

  婢女顫聲說道,說道這裡停下來。

  “所以他,找不到陳家,不知道周家,也忘了自己的宅子,迷了路不知所蹤。”程嬌娘說道。

  婢女點頭哽咽。

  “娘子,你別急,已經報了衙門,還在找,城門已經守住了,應該還沒出城。”她說道。

  程嬌娘沒說話,站起身來。

  “娘子,你也要出去?”婢女抬頭問道。

  “是,我去找。”程嬌娘說道,“是我把他丟了,我要找回來。”

  聽說程嬌娘要出門,周老爺夫人又急了。

  “還是要找藉口跑..”周老爺說道,“一個小廝走丟了而已,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算了,什麼大不了的!”

  走到院門口的程嬌娘看著攔住路的管事。

  “你們,不讓我出去?”她問道。

  管事被這娘子木木的神情看得有些發毛。

  “不是,不是。”周夫人和周老爺疾步而來。

  周夫人拉住她的手。

  “嬌嬌兒。”她一臉擔憂,“不是不讓你出去,這天又冷,自有他們去找,你在家就行了。”

  “不行。”程嬌娘說道。

  這孩子說話怎麼這麼梗?

  “胡鬧什麼。”周老爺帶著幾分長輩威嚴,一面伸手點管事,“再去買幾個小廝給她就是了。”

  程嬌娘轉過頭看著他。

  這是她進京以來,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舅舅。

  周老爺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孩子的眼神。

  這雙眼,跟小時候一樣,醜的嚇死人,尤其是無法自控翻白眼的時候……

  “是你,不讓我去?”程嬌娘看著他,問道。

  周老爺微微怔了下,莫名的覺得脊背一陣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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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0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遇見

  這女兒著實不討人喜。

  周老爺心中閃念,還沒說話,外邊周六郎進來了。

  “沒人不讓你去。”他說道。

  少年大步而來,面色帶著熬夜的疲憊。

  “上車,我送你去。”他說道。

  “六郎!”周老爺夫人同時喚道。

  一個焦急,一個擔憂。

  “一個小廝而已,這是做什麼,報了衙門,再讓人滿街去找,不就好了,你們兄妹跟著折騰什麼?”周夫人上前拉住兒子,走到程嬌娘面前,又伸手拉住她,“嬌嬌兒,你身子不好。”又看兒子,“六郎,你已經在外呆了一夜了,可不能再出去了。”

  周六郎看向程嬌娘,程嬌娘也看向周六郎。

  同樣的素色斗篷,毛領兜帽,站在周夫人身旁,好一對金童玉女。

  “無妨。”周六郎說道,掙開母親的手,先向外走去。

  周夫人一怔急著喊他,程嬌娘也趁機抽出了手,跟著走去。

  “去去。”周老爺沒好氣的擺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反正有六郎看著,她跑不了。

  劉四丈在玉宅橋住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覺得有些吵的有些受不了。

  “已經問過幾遍了,那孩子往東走了,我看他面生,特意多看了兩眼,要不然誰記得住。”他再次重複這段話,從昨天晚上起到現在,這已經是第四撥人來問這個了。

  這孩子什麼人啊?誰家的少爺走丟了?要不然怎麼驚動了衙門還有兵馬司的人都來了?

  不太像啊,那一副怯怯的渾身上下都帶著外地人初次進京的土氣,也就是個牽馬餵料的小廝而已。

  “沿著這邊,還是那邊?”程嬌娘問道。

  劉四忍不住再次看這小娘子,兜帽遮住了臉,但依舊可以看到露出的臉光潔如玉,說話的聲音有些不好聽。不知道長的怎麼樣….

  “問你話呢,快說。”周六郎皺眉喝道。

  劉四嚇了一跳,看著這個英武兒郎倒是認得。昨夜就來過。

  “這邊,還是那邊…”他抓著頭認真的回想。“這邊吧..”

  一面伸手指,又想著不對。

  “那邊,那邊,他沿著那邊走呢。”

  程嬌娘抬腳邁步,周六郎跟上。

  “上車。”他說道。

  程嬌娘沒理會,周六郎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上車。”他悶聲說道。

  程嬌娘側頭看他。

  周六郎抓著她的胳膊,看著她沒說話也沒鬆手。

  一時僵持。

  有馬車疾馳而來。車簾掀開,帶著宿醉倦態的秦郎君探身出來。

  “都怪我,都怪我。”他沒有客套開門見山拱手施禮說道,“昨日喝酒混鬧至此。”

  “幹你何事!”周六郎瞪眼看他說道。鬆開了手。

  程嬌娘抬腳前行。

  秦郎君卻是輕歎一聲,看著晨光裡罩在大斗篷兜帽裡小小的身形。

  “娘子,凡事有意外,娘子莫要過於自責。”他說道,再次施禮。抬起頭看著程嬌娘神情多了幾分擔憂。

  自責這個詞一說出,程嬌娘腳步微頓。

  身後的婢女卻是再次鼻頭一酸。

  金哥兒丟了,且不論是周六郎突然劫車引得混亂,到底是因為她們誰也沒想起他來所致,自己心裡自責。娘子心裡更是自責。

  “娘子,這都怪奴婢,是奴婢忘了金哥兒,是奴婢的錯。”她哽咽說道,拉著程嬌娘的衣袖。

  “這世上,沒有意外。”程嬌娘抬起頭,看著秦郎君,“錯了,就是錯了。”

  看著主僕二人向前而去,周六郎這才上前一步,秦郎君看他,他也看秦郎君。

  “怕她怎的?”周六郎說道,“如此低聲下氣。”

  秦郎君搖頭。

  “是,同悲而已。”他說道,看著周六郎,“六郎,你,不懂。”

  街上更多人的散開,尋找丟失的小廝。

  人群嚷嚷,轉眼白日過,夜色降臨,街燈璀璨,這般繁華如同天上神仙地。

  不過金哥兒卻顧不得看,而是一邊走,一邊想哭。

  他在宅子裡左等右等等不到娘子來,也不見陳家人來,實在是等不下去了,便想要去陳家問一問,就這樣慢慢的一點點的走出來,卻迷了路。

  向路人打聽吧,又根本說不出這個陳家是哪個人家。

  “陳家?滿京城姓陳的人家數都數不清。”路人笑道。

  金哥兒用袖子摸了摸鼻子,雪後的冬夜讓他的腿腳覺得生疼。

  那是傷口在疼。

  因為路上被狼咬傷,進了陳家,娘子被主人家好好的相待,他這個做隨從的也被陳家的下人們好好相待,專門給了屋子,一日三餐專人來送,衣服鞋襪專人洗刷,簡直是被當大爺供起來。

  供養的結果是,他來京城這將近二十天,都沒出過門,除了這家人姓陳外,什麼都不知道。

  “看著點路!”

  一個酒醉人的呵斥讓金哥兒嚇了一跳,有些慌張的躲避,卻不小心撞到一旁的樹上,引得笑聲更大,其中多是女子嬌笑。

  金哥兒捂著頭惶惶看去,這才看到自己已經不知道走到了哪裡。

  這一處,比自己所在的宅院處還要熱鬧十分。

  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人潮湧用,喧嘩震天,歌聲絲竹聲,夾雜著胭脂水粉酒香飯菜香種種味道在凜冽的冬夜裡盤旋。

  金哥兒不由看傻了眼。

  這種場景,在江州就是正月十五燈節也不曾如此。

  身旁有女子的嬌笑,正是方才發出笑聲的,金哥兒呆呆的看去,見一巷子前站著四五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冬夜裡穿的單薄,露出白花花一片胸脯。

  金哥兒瞪大眼,嚇得忙又伸手捂住。

  這呆像又引得女子們一陣嬌笑,花枝亂顫,胸前蕩起一片波濤,這讓旁邊的男人看得張大嘴流出口水而不知。

  “棒槌!”一個男人一巴掌打在那男人頭上,將他打回神,“沒得丟人現眼!”

  男人摸摸頭,伴著那邊女人的嬌笑忙擦去口水,不敢再看過去,又帶著幾分羞惱,一眼看到旁邊樹旁也是呆呆的金哥兒。

  “小小年紀,也學人家來逛青樓煙花巷!不成器!”他瞪眼低聲罵道。

  罵完了咦了聲,忍不住揉揉眼。

  “這小子怎的看得面熟?”他又嘀咕道。

  “棒槌,別惹事,快些走,尋個住處才是。”旁邊的男人催促道,才抬腳邁步,就聽見嗷的一聲喊。

  “哈,金哥兒?”

  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娘子找來了嗎?

  金哥兒猛地看過來,卻見一個碩大的腦袋杵到眼前,不由嚇得一跳,腳發軟跌倒在地上。

  “金哥兒?”已經走開的幾個男人聽到動靜回身看過來,不由也嚇了一跳,驚訝不小於金哥兒,“你怎麼在這裡?你家娘子呢?”

  是他們…

  看著站到面前的七個男人,雖然只見過兩次面,但因為那激戰狼群的緣故,記憶深刻,頓時認了出來,在這茫茫似真似幻的夜境內,終於見到熟人了,金哥兒只覺得積壓多時的委屈害怕一起湧了出來。

  “娘子丟了!”他哇的放聲大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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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誤會

  天色微明,一間小窄室內,坐在地上靠著憑幾的金哥兒打個哈欠。

  身邊如雷鳴般的鼾聲,屋子裡充滿了酒氣腳臭汗臭,再混雜原有的膩甜香氣,令人聞之作嘔。

  金哥兒小心的將大漢壓在自己腿上的胳膊移開,這才打量四周。

  室外的光透過紅紙窗櫺照進來,讓室內蒙上一層旖旎,只不過此時地上散躺著七個大漢看上去格外的詭異。

  金哥兒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小心的拉開門。

  院子裡也是一般的狹小低矮,一多半的陽光照不到,樹上,廊下都掛著紅燈,還在亮著,有低低的嬌笑聲傳來,金哥兒下意識的看去,只見隔壁屋門拉開,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正依依惜別。

  “大爺,明日還要來,奴家離了你夜夜難安呢。”

  “妙人兒,你想我那個?”

  一面調笑一面相吻嘖嘖,金哥兒瞪大眼,再看那女人裸露的肌膚,嚇得砰的關上門,心跳的幾乎從嗓子裡出來。

  這是什麼鬼神地啊…

  哐當聲讓屋內的大漢們都暫態驚醒,習慣性的摸向自己的腰間。

  “金哥兒,你醒了。”一個大漢最先回過神,看到門邊一副受驚模樣的金哥兒,一面抬起身一面含糊說道。

  “江林哥,我們快些去找我家娘子吧。”金哥兒忙說道。

  他們的說話,讓更多的人醒過來。

  “天亮了啊。”大家含糊說道,坐起來,一瞬間也有些不知身在何處。

  有人搖了搖就近的酒罈,有些失望的扔開。

  “娘的,向七這個忘恩負義的,當初患難時說的好好的,如今竟然只給了幾兩銀子就打發了我們。我們難道是要飯的嗎?”他嘀嘀咕咕罵道,“這點錢,只夠住個窯子。連女人都玩不起。”

  “說什麼我們是逃兵罪身,還是莫要想再入軍伍。回家種田了事。”另一個也坐起來沉著臉說道,“我們找他來做什麼,不就是為了翻案嗎?那賊廝逼得我們出逃,就是故意要害我們做逃兵之罪,他不說與我們做主翻案,竟如此打發我們。”

  一直躺在地上手枕頭的男人笑了笑。

  “向七如此,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他說道。

  面上鬍鬚紮紮。依舊一副邋遢樣子,但聲音醇厚,語氣緩緩,帶著與方才幾人明顯不同的儒雅氣。正是當日那個讀過幾本書的病者。

  “三哥,何出此言?當初要不是我們,向七他可是連命都沒了,還如何來著京城入贅大戶,混個官兒做。”旁邊的漢子瞪眼不服說道。

  “就是。當初那馬大戶看上的可是三哥你,是三哥你知道向七喜歡那馬家小姐,才故意推託的….”另一個男人也說道。

  三哥笑了,收手坐起來,動作利索。

  “他沒有將我們送官。就已經是報恩了,不幹自己事,誰人願出頭,世道如此莫要計較。”他說道。

  “誰人願出頭?”一個漢子說道,一眼看到一旁呆呆若木的金哥兒,愣了一會兒似乎才想起來這是誰,“嗨,那救命的娘子不就是如此嗎?”

  說道娘子,屋子裡的人都回過神,紛紛看向金哥兒。

  “對啊,對啊,竟然這麼順利就找到娘子了。”

  “這小子不是說把娘子丟了麼?”

  制止住大家的七嘴八舌,三哥坐到金哥兒面前。

  “金哥兒,你再想想你家娘子的宅子什麼樣,我們再去找找。”他緩聲說道。

  金哥兒剛點頭要說話,坐在門口的一個男人忽地噓了聲。

  亂糟糟的室內立刻安靜下來。

  “大哥,如何?”有人低聲問道。

  坐在門前,從門縫裡看出去的男人面色沉沉,回過頭。

  “有兵丁在查尋什麼。”他低聲說道,“是不是,向七他…”

  屋內的人頓時站起來,神情凝重。

  “這麼高,江州口音。”院門口兵丁說道,一面比劃,一面將手裡的草圖遞給老鴇看。

  老鴇忙湊過去認真的看。

  “好像有些面熟。”她說道。

  旁邊一個髮鬢墜墜的妓女也湊過來看。

  “哎,就是他。”她喊道,“昨晚來的,被幾個男人夾著,哭吧吧的臉。”

  兵丁們大喜。

  折騰一晚上了,終於有了眉目。

  “那幾個男人凶巴巴的,來逛窯子,也沒錢,叫了酒席吃。”妓女見狀忙說道,想到昨晚自己沒拉到客,白白在這幾個男人身上浪費功夫,此時見兵丁找來,忙添油加醋,“那個小孩子被他們夾著,縮在牆角在那裡哭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拐來的….”

  男人,兇悍,孩子哭,逛窯子卻不讓女人陪。

  兵丁們頓時有了不好的聯想。

  這個孩子雖然畫上看著不怎麼樣,但從昨夜到現在,折騰的京城多少人奔波不停,底層小兵對具體的事不清楚,但據說跟陳相公家也有關係,陳家好幾個公子昨晚也在街上奔波尋找呢。

  這是誰家走丟的嬌貴公子吧?

  富貴人家的嬌貴公子,細皮嫩肉的……

  小兵們對視一眼,將手中的腰刀按住,慢慢的退了出去。

  立功的機會到了!

  “金田巷?”周六郎問道,看著前來稟告的僕從。

  “是,公子,府衙和五成兵馬司的人都過去了。”僕從高興的說道。

  婢女高興的握住了程嬌娘的胳膊。

  “娘子,娘子,找到了找到了。”她喊道,旋即又驚訝,“這臭小子,怎麼跑到那裡去了。”

  程嬌娘看她。

  “那是,煙花巷。”婢女湊近一些低聲解釋道。

  “回娘子的話,據府衙的人說,金哥兒好似是被人挾持拐帶了。”僕從忙說道。

  “被拐帶了?”婢女驚訝,又緊張起來,“那,那你們可讓他們仔細些。別逼的那些拐子傷了人。”

  此時金田巷那家窯子門外的集齊了更多的兵丁們。

  老鴇帶著幾分顫顫指給他們一個方向,兵丁們悄無聲息的迂行過去。

  在門外站定,側耳聽室內鼾聲隱隱。

  妓女說這些人昨夜來的晚。又飲酒到快天明才睡,想必此時還在醉夢中。

  兵丁們站好。對視一眼,將手中的刀舉起,忽地齊聲吆喝,一腳踹開門沖進去了。

  “公差辦案,伏罪不殺。”

  室內響起亂哄哄的喊聲,喊聲很快沒了,兵丁差役們面面相覷。

  室內空蕩蕩人影全無。後窗大開著,又被戳壞了油紙,隨著風發出類似打鼾的呼呼聲。

  “跑了!”

  “果然是賊人!”

  “快追!”

  在巷子口探了探頭,男人沖身後擺了擺手。幾個人閃身疾步而出。

  “這鬼京城怎麼這麼多巷子,城門在哪一邊?”一個漢子低聲說道。

  “現在不能去城門,城門那邊一定也早就設了人等著。”走在前邊的三哥說道。

  “老三說的對。”走在後邊的大哥說道,一面左右看。

  穿過這條巷子,就到了熱鬧的街市。清晨時分的街市已經熱鬧十分,這條巷子裡走動的人也越來越多,看到這一行七人,以及一個半大孩子,都投來好奇的注視。

  幾個人下意識的側頭垂面。冷不防前邊的老三停下腳,不由都撞上來。

  “在那邊!”

  大街上跑過一隊人,猛然看到這邊,頓時一個喊道。

  “快走。”老三喊道。

  一眾人忙轉身。

  金哥兒都嚇傻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迷了路,如今又莫名奇妙的被官府追。

  “金哥兒跟著咱們就受牽連了,找個地方扔下他。”大哥說道。

  “江林哥。”金哥兒顫聲喊道。

  “你雖然走丟,但你家娘子一定會找你,只要你在京城,總會找到你的,你如是被我們牽連,入了牢房,那就只怕再也見不到你家娘子了。”老三說道,一面疾步而走。

  金哥兒不敢再說話,跟著悶頭跑。

  “那邊有個柴堆,你快去躲在那裡。”大哥一眼看到一旁忙低聲說道,一把將金哥兒推出去。

  金哥兒惶惶要邁步,卻見那邊也來了一大群人。

  “在這裡,找到了!”他們亂哄哄的喊道,舉著兵器沖來。

  這時候再分開金哥兒也脫不了干係了,老三伸手將金哥兒拽回。

  “翻牆上房。”他喊道。

  七個人立刻各自就近向旁邊攀爬。

  老三將金哥兒一把托起,先前躍上的男人伸手拉住,翻進牆內。

  兩邊沖來的人馬將這個院子齊齊的圍住。

  “你去那裡做什麼!”周六郎伸手拉住程嬌娘的胳膊,豎眉喊道。

  程嬌娘回頭看他一眼。

  “看看。”她說道。

  “看什麼看,你在這裡等著,少添亂。”周六郎拉著臉說道。

  程嬌娘再次看他,目光認真的審視,就好像那一次審視負荊請罪的少年裸身。

  周六郎覺得手上火燙,猛地鬆開了。

  “你,一直都這麼蠢麼?”程嬌娘問道。

  “你才傻呢!”周六郎面皮跳動,咬牙瞪眼道。

  “是,我本就是傻子。”程嬌娘收回視線,抬腳邁步,“只是,我不蠢。”

  金哥兒縮在牆角,神情又是害怕又是迷茫。

  身前幾個大漢嚴陣以待,另一邊這家人也哭著擠在一角。

  外邊是咚咚的叫門聲。

  “…你們別怕,我們沒辦法躲進來,不得已以你們做人質,只是想要拖延時間,絕不會傷害你們。”老三對著這一家人沉聲說道。

  不過這種安慰根本是沒用的。

  “好漢,饒命啊,好漢饒命啊。”一家人哭的顫抖。

  “老三,別廢話了,你帶著那金哥兒走。”老大說道。

  “還是棒槌帶著他走吧。”老三搖頭,“我身子不行,帶不了。”

  “我不走!”一個漢子立刻吼道,手裡握著一把斷刃。

  外邊暫時的安靜後。有腳步聲響起。

  “裡面的人聽著,把人交出來,餘罪不究。”一個聲音喊道。

  自然沒人回答他。

  一個男人忍不住回頭。

  “真是奇怪。他們一個勁喊讓咱們把人交出來,是不是傻了?要咱們交什麼人?咱們怎麼可能把自己交出來?”他問道。

  老三皺起眉頭。

  而此時門外整條大街都封了。街上擠得水泄不通,各種議論紛紛。

  “…汪洋大盜…..”

  “…殺了一百人的山賊….”

  等等揣測在人群裡飛速傳播。

  “你說什麼?”程嬌娘問道。

  那邊給周六郎介紹目前對峙情況的一個官吏看過來。

  這個女郎跑到這裡做什麼?

  跟在周六郎身邊,是…什麼人?

  但周六郎沒有絲毫阻攔呵斥的意思,而是扭過頭,官吏就明白了。

  “…挾持了一家四口,大家不敢強攻。”他帶著幾分恭敬說道。

  “給他們說,只要把人交出來。什麼都不追究的。”婢女忙說道,“給錢也成。”

  關鍵是現在,這種話說了,裡面的人也不會信……

  這些事。女人家家的是不會懂的。

  官吏點頭應聲是。

  “最初,發現他們時的人,怎麼說的?我要,見那個人。”程嬌娘說道。

  這裡距離金田巷沒多遠,很快老鴇就被帶過來了。

  “我們也不知道啊。我們開店做生意的,誰來也要接待的,真不知這些人是拐子啊…”老鴇連連叫屈,哭天喊地。

  “這幾個人什麼樣?”程嬌娘打斷她。

  “別哭了,好好說話。”婢女看那老鴇喝道。然後又問了遍程嬌娘的話。

  凶什麼凶…

  老鴇撇撇嘴。

  “也沒什麼樣,外地人,凶煞煞的,個頭很高,留著鬍子,當時那孩子就哭呢,那些人還威脅他,說什麼,不許哭,再哭也見不到你家娘子….”她說道,一面添油加醋,好將這些凶徒說的厲害些,到時候也能顯得她們受了脅迫免了罪過。

  “幾個人?”程嬌娘打斷她問道。

  “七個吧..”老鴇想了想說道。

  話沒說完,就見程嬌娘邁步,伸手撥開她,徑直向這邊巷子裡走去。

  婢女愣了下毫不猶豫跟上,周六郎自然抬腳,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你適可而止。”他咬牙低聲說道。

  “蠢。”程嬌娘說道。

  “就你聰明!”周六郎看著她咬牙。

  “那不是綁架。”程嬌娘說道,“那就是幫助。”

  周六郎愣了愣。

  而另一邊院子裡,老三也猛地一拍腿。

  “哎呀!”他喊道,“誤會了!”

  大家都看過來。

  “誤會什麼?”老大問道。

  “開門。”老三顧不得回答,忙喊道。

  大家愣住了。

  “三哥,咱們可不能這就認慫啊!”幾個人瞪眼喊道。

  老三搖著頭,大步向門邊走去。

  “不是認慫,是鬧了誤會笑話了!”他說道,一面再次大聲喊。

  “開門!”

  這一次,不止他一個聲音,外邊還響起一個女聲。

  聲音出來,便是一陣安靜。

  “開門。”

  裡外再次同時說道。

  一直縮坐在一旁的金哥兒猛地站起來。

  “娘子!”他喊道,起身就往外跑去。

  老三大步上前,打開了門,看著門外站著的女子一如既往裹在斗篷兜帽裡。

  兩下相望。

  男人先忍不住,笑了。

  程嬌娘嘴角彎了彎,略一低頭。

  緊跟在後的周六郎看著這一幕,繃緊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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