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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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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希行]嬌娘醫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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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3 17:34: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弄人

  新任禦史中丞馮林的宅院位於仁明巷,距離熱鬧的橋頭街只需穿過兩道巷子,又能保持清淨正是京中最好的地段,此時北風呼呼雪粒子已經變成了雪片飛飛揚揚。

  馮林進京只帶了兩個僕從卷著鋪蓋就直接入住了,在這雪夜裡,偌大的宅邸只亮著幾盞燈,顯得陰森孤寂。

  門被拉開,撲進的寒風讓室內的燭火猛烈跳動,岌岌可危,隨著門的拉上又得以延綿。

  “老爺,吃藥吧。”小廝低聲說道,看著臥榻上面向裡而臥的馮林。

  “不用吃。”馮林的聲音傳來。

  小廝皺著臉都要哭了。

  “老爺。”他怯怯喊道。

  “我沒事,放心吧。”馮林說道。

  小廝知道自己家老爺的倔脾氣,聞言也不敢多說,坐在一旁抹淚。

  面向牆壁,看著燭火投下的一片引影,馮林再次怔怔。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放在身側的手再次攥起來。

  怎麼會是她?

  啪的一聲,燭火爆個燈花,馮林身子微微抖了下,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似乎被人狠狠的打了一耳光。

  怎麼會這樣?

  那個笑著說其實如果真要這樣說的話,那救大人的不是我,大人該謝的也不是我的女子,怎麼會跟這個靠著鬼神之說招搖煽動民眾以功勞要脅天子朝廷的女子,是一個人呢?

  這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怎麼會是一個人呢?

  她怎麼變了?怎麼變成這樣了?

  變了?

  他甚至根本就不認識她,就好似那韓昌一般,也不過是一面之緣。

  馮林猛地坐起來,一旁抹淚的小廝嚇了一跳。

  “老爺。”他忙喊道。

  馮林已經下了地,光腳就走。

  “備車,備車。”他連連說道。

  小廝嚇得面色發白,上前一把拉住。

  “老爺,老爺你要做什麼?”

  “我要去見她,我要去問問她。”馮林說道。

  “老爺。老爺,天太晚了,太晚了,又下雪….”小廝喊道。

  馮林已經走到門前拉開了門。寒風卷著雪片撲來,馮林的腳步一頓停下來,另外一個小廝也聞聲趕來了,二人一左一右拉住馮林。

  “老爺,太晚了,這麼晚怎麼去見人呢?”他們勸道。

  是啊,這麼晚去見一個女子的確是失禮。

  馮林站著不動了,任風雪撲打。

  “老爺,您先休息,等明日一早咱們就去。”小廝們小心的勸道。

  馮林點點頭。

  “好。”他說道。

  兩個小廝小心的拉他進來。將門拉上。

  雪夜裡的馮宅陷入安靜,但其他人家還都燈火明亮,來往的人不斷。

  屋門被唰的拉開,一個披著一身寒氣的男人走進室內。

  室內圍坐四五人,看著他都坐直身子。

  “怎麼樣?”

  “查到了。三年前驛站失火那次,這程娘子離京回江州路上也住在那裡,賊人放火,他們當場射殺賊人,又協助滅了大火,所以對馮林來說是救命大恩。”這人說道。

  室內的人都恍然,轉頭看向高淩波。

  “那這次真是老天開眼了。”穿著家常道袍的高淩波慢慢說道。臉上還有些不可置信,“怎麼會這麼巧?”

  幕僚們也都互相對視,也是一臉不可置信。

  “是啊,怎麼會這麼巧?”他們說道。

  “你們有誰去普修寺燒香了嗎?”還有人一本正經問道。

  “我倒是沒有去燒香,只不過路過濟民橋的時候,將一塊沒吃完的辣鴨頭扔給了一個乞丐。”一個人一本正經答道。“莫非積了福報?”

  室內的人們再次對視一眼,陡然同時大笑起來,笑聲幾乎掀翻了屋頂,讓隨風飛入廊下的雪都急轉盤旋。

  高淩波拍著幾案大笑,聽著滿屋子震耳的笑聲。

  “真是沒想到。原以為這次要麼無功而返,要麼只如願一件,沒想到啊沒想到,老天爺竟然大開眼,一下子要讓這兩個人都滾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而在另一邊,陳紹和陳老太爺的臉上神情複雜,父子二人對視一眼,擺手讓親隨退了出去。

  “那次的事,果然是她。”陳老太爺說道,看著身後的屏風。

  其上有陳舊筆墨勾勒的圈圈點點。

  “是說有過路人見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如此?”

  “程娘子走了多久了?”

  “….那十天前按行程算她應該走到….”

  馮林報來的詳細文書上說,那出手相助的路人是一行二十人左右,京城方向而來,護送的是一個女眷……

  女眷!

  當場射殺的兩條人命…

  不會真的又是那個江州傻兒吧?

  “你還不肯相信,我就知道是她。”陳老太爺笑道。

  陳紹搖搖頭。

  “真是….天意弄人啊。”他說道,抬頭也看著屏風,“這一下,反而糟了。”

  陳老太爺也面色凝重。

  屋內火盆暖暖,但氣氛卻如同外邊的冰天雪地。

  “這一次,馮林把他自己逼上了的絕境了。”

  “此時此刻,他不接著告下去,就會被認為不忠,為私利私恩情放棄大義,別的禦史言官不會放過他。”

  “如果他接著告下去,如願處罰驅逐了程娘子,他將來必定要被參一本逐清名而背信忘恩負義。”

  “人都說忠孝難兩全,得了忠,負了孝,為了孝,辜負了君恩,但這一次,他馮林是忠孝都不能全,不管選擇哪個,最後都是錯。”

  “皇帝是個仁君,這一根刺在心裡紮下,可就拔出不來了。”

  陳紹點點頭,面色沉沉。

  “但他又不能什麼都不做。”他說道,“要麼馮林堅持告她,他們二人都離開京城落個身敗名裂。要麼馮林不告,自己請罪避讓離開京城,但事情到底是沒有定論,程娘子都要背負著這個告名。最終也難免被其他人借此繼續攻擊。”

  說到這裡,他將茶碗重重的放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室內燈火不滅,伴著飛舞的雪花門窗上的身影搖曳拉長。

  一夜雪停,院內鋪滿一層,讓天光早早的變亮。

  張老太爺拉開門才要吸了口清冷的氣,一個老僕一步就站到面前,讓張老太爺差點岔氣。

  “萬平,你幹什麼?”他拍著腰說道。

  “老爺,馮林的事你聽說了吧?”老僕問道。

  “昨晚不是說了嗎?”張老太爺滿不在意的說道,“又怎麼了?”

  說完不待老僕說話。他又想到什麼。

  “對,對,對。”他說道一面轉身,“忘了添上一筆,她救過的還有這個馮林。”

  老僕嗨聲跟進去。

  “老爺。她救的這馮林可是要把他們兩個都害死了。”他急道。

  “怎麼會?”張老太爺笑道,一面施然從幾案上拿起筆。

  “怎麼不會?現如今馮林已經把他們兩個都逼入絕路了,不說救命之恩,倒還有一線生機。”老僕說道這裡憤憤,“偏偏這馮林沒個筋骨,竟然見了程娘子就暈倒了,這事瞞也瞞不住了!”

  “這事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不可對人言的事。有什麼可瞞著的。”張老太爺說道,提筆果然在屏風上添上一筆,端詳一刻退後。

  “老爺。”老僕說道,“這可是要兩敗俱傷了,咱家的半芹已經哭的眼睛都腫了。”

  “這個傻丫頭。”張老太爺哈哈笑了,“都被她家娘子賣過一次了。還是不清楚。”

  “老爺。”老僕再次說道。

  “兩敗俱傷。”張老太爺說道,放下筆,一面挽起袖子,“自從這小娘子算計了我一把之後,我可從來不相信她會是那種肯兩敗俱傷的人。”

  “老爺。你也太小氣了,還記著這事。”老僕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小氣,這是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張老太爺擺手說道。

  “老爺,那算什麼事啊,跟現如今的事能比嗎?”老僕急道。

  “當然能。”張老太爺笑道,看向他,“都一樣。”

  都一樣?

  一個傻兒的父親要將傻兒的丫頭送人,跟一個禦史中丞要將一個博名望的女子問罪,這哪裡一樣?

  “不過都是無奈之人,行無情之事罷了,有什麼不一樣的。”張老太爺說道。

  門外傳來小廝蹬蹬的腳步聲。

  “萬平伯,馮中丞到程娘子門前了。”他探頭喊道。

  果然去了!

  他會做什麼選擇?雖然哪個選擇都沒有好結果,只是倒楣順序還是有個先後的。

  這一刻得知這個消息的人們心裡都在猜測,等待著。

  馮林下了馬,抬眼看這座宅院。

  門前的雪已經被掃的乾乾淨淨了,還有很多人正漸漸走來。

  這不是那些一路上窺視自己的人,馮林知道,這些人大約就是那些來跟隨著娘子習字的人們吧。

  他深吸一口氣,擺手示意。

  “老爺..”小廝有些不情願的喊了聲,“還是別去了,您還病著,就多養一段吧。”

  養病是個很好的藉口,病好的慢一些,時間過的久一些,有些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被人嘲笑譏諷,但總好過在風頭浪尖上迎著刀槍衝撞吧?

  時間是個好東西,它總能撫平一些事。

  馮林肅目瞪他一眼。

  “為國事從不惜身,馮林從來不是會躲的人。”他說道。

  小廝無奈的垂下頭上前敲門。

  門應聲開了,走出一個門房打量他們。

  馮林上前一步,雙手遞上一張拜帖。

  “馮林拜見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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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2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問心

  馮林並沒有在門外站立多時,很快就進去了,街門關上阻擋了四周的窺視,但人群卻是越來越多了。

  昨日馮林宮門口遇到程娘子暈倒的事已經從官員們中間傳到民間了,而且這種事遠比在官員中傳得更快。

  “我就知道,鬼就是怕神的。”

  “當年一群無賴去太平居鬧事,金剛佛爺跺了跺腳,當場就震死五個。”

  “這馮判官是來認錯賠罪的吧?”

  聽著四周民眾的說笑,幾個抱著筆墨紙硯裹著斗篷等候習字的書生面色不好看了。

  “禦史言官就算有錯也是由皇帝論斷,哪有向風聞奏事的事主認錯賠罪的?”有人皺眉說道,“風骨何在?”

  “其實不是的。”旁邊有人聽到了,忍不住要向這些秀才書生賣弄一下,帶著幾分得意說道。

  幾個書生便都看過來。

  “我聽人說了,這程娘子是這馮林的救命恩人。”那人忙說道。

  幾個書生有些驚訝的對視一眼。

  “那這馮林原來是大義滅親。”一個說道,點點頭。

  “那也不一定。”另一個挑眉說道,“也可以是沽名釣譽。”

  “是大義滅親,還是沽名釣譽,等著看就知道了。”有人說道,“不過我更想知道,今日這程娘子可還出來寫字?”

  前幾日得知被馮林問罪的時候,這娘子可是如同什麼事都沒有依舊寫字,如今事情變得更撲朔迷離,不知道她是否還能保持本心。

  幾人看向程家門前,見大門打開了,走出來的卻不是程娘子,而是一個小廝,也沒說話,將一張告貼貼在門邊。

  人群頓時湧過去了。

  書生們自然不會降了身份親自去看,只讓小廝前去。不多時便回來了。

  “程娘子今日有客不習字了。”小廝說道。

  書生們的對視一眼都笑了。

  “看來這恩人仇人要說很久了。”有人說道。

  “其實不是的。”先前那人擠了看熱鬧回來聽到了又忙說道。

  書生們再次看向他,皺眉。

  “程娘子家今日是來了兩個客人呢。”那人眉飛色舞伸出二根手指晃了晃,“我適才問過那小廝了。”

  兩個客人?

  馮林邁進客廳也愣了下。

  廳內的韓昌與韓元朝也顯然有些驚訝。

  室內氣氛一凝。

  “馮大人請稍等,我家娘子正洗漱更衣。即刻便來。”小廝說道。

  馮林點點頭邁步進內,有小丫頭進來捧上茶,退出去拉上門,室內便只剩他們三人。

  “中丞,您好些了嗎?”韓昌先開口說道。

  馮林看向他,神情木木。

  “托大人的福,好多了。”他冷淡說道。

  聽到這句話,韓昌臉上浮過一絲尷尬。

  昨日的事說起來也是有些怪他,如果不是他故意引著馮林說出那些話,最後那一擊也不至於讓馮林氣血沖頭暈倒。

  這種做法真是有些小人了。

  馮林也不是傻子。清醒之後心裡必然也明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麼了,會做出這樣小兒頑劣般的舉止。

  或許是因為自己心中對自己積攢的怨恨羞愧無法發洩,正好這個馮林撞上來,偏偏是跟自己一般對恩人不僅不報反而進行了羞辱,他這心中的火氣怨憤再也壓制不住。借著作弄馮林替那娘子出了一口氣,自己心裡好得到一些安慰吧。

  看到馮林神色大變的時候,他的確是心裡痛快了那麼一下,但旋即嚇出一身冷汗,尤其是當看到馮林暈倒在地上,嚇的都懵了。

  作弄別說氣死,就是氣病一個重臣。不僅他完了,還要累害到程娘子,這對程娘子來說,可真是無妄之災。

  萬幸萬幸,這馮林在外奔波艱苦,不似朝中這些養尊處優的官員們。身體壯,一口氣憋過去太醫幾針紮下去就又緩過來了。

  想到這裡,韓昌捧起面前的茶,坐正身子。

  “中丞,韓昌賠罪了。”他說道。俯身施禮。

  韓元朝忙跟著施禮。

  馮林看他一眼。

  “不敢。”他說道,“這事不怪你,只怪我自己。”

  韓昌帶著幾分尷尬起身。

  “是韓昌輕浮了。”他說道。

  “其實如果真要這樣說的話,輕浮的不是你,該自責自怨的也不是你。”馮林慢慢說道。

  什麼?

  韓昌和韓元朝抬頭看他。

  “那是誰?”韓昌忍不住順口問道。

  “我自己。”馮林說道。

  這是什麼意思?

  馮林看到韓昌的神情似乎在問,就好似當初的自己。

  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很明白了。

  那時候當自己在驛站前下車那一刻的選擇就註定了他後來的一切。

  如果當那女子質問的時候,自己沒有斥責小吏,那麼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一切了。

  機會是別人給的,命運卻是自己決定的。

  所以那娘子才會說,別謝她,謝自己吧,那麼此時也是如此,韓昌故意氣到自己,也不怪韓昌,誰讓自己做出了讓人可以說道的事呢。

  門外響起腳步聲,打斷了屋內三人的沉默,門被拉開了,有人邁步進來。

  三人忙起身,看著這個站定在面前的女子,她的神情淡然,相比之下,反倒是身旁怒目而視的侍女更引人注意。

  “程娘子。”三人施禮說道。

  程嬌娘還禮,在主座坐下,門外兩個小丫頭進來重新給幾人捧茶。

  “不知三位找我何事?”程嬌娘問道。

  韓昌馮林對視一眼,這娘子看來是不打算分別與他們見面說話了。

  “某來謝過娘子,再賠罪。”

  屋中二人便都說道,一面再次施禮。

  程嬌娘還禮沒有說話。

  室內再次沉默,韓昌和馮林對視一眼,各自看到各自眼中的示意,你先請。

  “程娘子。”

  這邊二人眼神說話,那邊韓元朝先開口了。

  “你說的恩我當不得。”

  程嬌娘看向他。

  “當初在同江縣是你先對我姑母有大恩,所以我對娘子舉手之勞驅趕那鬧事的賊人。那也是娘子該得的,並不敢為恩。”韓元朝說道。

  “不是。”程嬌娘含笑搖頭,“你姑母的事是我治病,我收了診費的。所以兩清了。”

  “救命之恩豈能用金錢了結。”韓元朝搖頭說道。

  “當然可以。”程嬌娘說道,“所以韓公子不用多慮,你我的恩情,錢可以了結。”

  沒料到她會說這個,韓元朝一愣。

  韓昌看了兒子一眼,歎口氣。

  在太平居的行事是過於傷人了,也怪不得這小娘子此時賭氣。

  “娘子,都是韓昌教子無方。”他說道再次施禮。

  程嬌娘看他一眼,轉頭看向馮林。

  “那麼你呢?”她說道,“我和你沒有恩。所以沒有了結這一說,你找我是所為何事。”

  看著被晾在一旁的韓昌父子,馮林微微有些尷尬。

  所以說這小娘子是在生氣,要不然就該分別見他們。

  “娘子,恩義不是金錢能了結的。也不是誰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的。”他說道。

  程嬌娘再次笑了。

  “所以說,說還是不說,都無所謂。”她點點頭說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那娘子做的這些事是有心還是無心?”馮林問道。

  “我家娘子做事用得著你管嗎?”半芹再忍不住起身說道。

  馮林面色淒然,躬身施禮。

  “馮林在其位謀其政,娘子做的事已經不是娘子的私事。而是是關國事,天下事,馮林不得不問。”他慢慢說道。

  韓昌看著馮林,心裡五味陳雜,禦史們風聞奏事理直氣壯如狼似虎,開口言刀只會刀刀戳別人。什麼時候像這樣如同一刀一刀如同割在自己身上?

  說痛苦,不說也痛苦。

  程嬌娘笑了笑,抬手示意半芹坐下。

  “你想知道這個啊。”她說道,點點頭,“我做事自然是有心。”

  “路祭有心聚眾?”

  “有心。”

  “獻伸臂弓有心邀功?”

  “有心。”

  “淨宅琴音有心不讓人聽?”

  “有心。”

  問的艱難。答的爽快,短短幾句,韓昌父子只覺得室內氣氛更加凝滯,似乎難以呼吸。

  “娘子做這一切都是有心有求?”

  “人做事自然都是有心有求。”

  伴著這句問答,室內一陣沉默。

  這問答不過幾句瞬息,馮林卻似一場朝對下來,整個人都耗盡了力氣一般。

  “程娘子,有求不是不可以,只是手段過了。”他歎氣說道。

  “我問心無愧。”程嬌娘說道。

  馮林身形微微發抖。

  “好一個問心無愧。”他猛地拔高聲音,坐直起了身子。

  這一聲讓韓昌父子也嚇了一跳。

  “你下挾民意,上誘君心,謀一己私利,明知鬼神之說泱泱,不僅不避,反而推波助瀾,愚民眾,迷朝臣,左右朝政軍國大事,你問問你的心難道無愧嗎?”馮林喝道。

  “馮大人..”韓昌再忍不住,不管怎麼說對面只是個小女子,這樣凶巴巴的呵斥,呵斥的話又是那麼嚇人,實在是…

  “有話好好說。”

  禦史彈劾進言,就連天子都不能阻擋,更何況這麼一個小縣令,他的話就好像石入大海悄然無聲。

  馮林只是肅穆看著程嬌娘,等著她的回答。

  程嬌娘面容依舊淡然,點了點頭。

  “我問心無愧。”她再次說道。

  “大丈夫行事,當做直中取。”馮林歎口氣說道。

  程嬌娘微微一笑。

  “程氏只是小女子而已。”她說道。

  話已至此,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馮林抬起頭深吸一口氣。

  “程娘子,馮林希望你能自請離京。”他說道。

  程嬌娘笑了搖搖頭。

  “這個恐怕要大人失望了。”她說道,“目前我還不想離京。”

  馮林看著她,放在膝上的那雙勾勒不下數十人生死從來不曾抖過半點的手正在微微的發抖。

  “那馮林只能請娘子出京了。”他慢慢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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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2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有擇

  馮林扔下那句話起身而去了,屋門拉開,寒風吹得屋內的韓昌父子回過神來。

  韓昌半起身想要叫住馮林,但伸出手還是最終垂下來。

  政見道義之爭,本來就不講情面,親友成仇,父子翻臉的也不是沒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程娘子,你為什麼不願意離京?”

  這邊韓昌還沒有感慨完,就聽到韓元朝開口了。

  這麼個時候,再繼續這個話題實在是不太合適,他皺眉要打斷兒子,程嬌娘已經一如適才回答馮林那般暢快答話了。

  “因為我現在還不想。”她說道。

  這種話韓元朝不陌生,他接觸的女子雖然有限,但也不是沒有過,這種我不告訴你,你猜,我就要這樣的語言神態,在與未婚妻的書信來往中常見。

  不過有時候聽來莞爾,有時候聽來就讓人有些氣悶了。

  比如現在。

  “姑母曾多次尋找娘子,並將你曾租住過的宅院買下來,寫上你的名字。”韓元朝說道,轉開了話題。

  “你姑母倒是與我做法相似。”程嬌娘說道,看著韓元朝。

  他姑母記恩贈與房屋,這程娘子記恩贈他太平居股份。

  “我姑母不過是相夫教子持家婦人,不敢與娘子相提並論。”韓元朝說道。

  此言一出,韓昌頓時色變。

  “元朝!”他喝道。

  半芹倒被喊的一驚,有些不解的看著韓昌。

  “聖人就是這樣教你的嗎?”韓昌氣憤喝道,看向程嬌娘俯身施禮,“韓昌有愧,犬子無禮。”

  這邊韓元朝隨著父親的施禮也低頭施禮。

  程嬌娘笑了。

  “韓大人今日所為何來?”她問道。

  韓昌聞言再次瞪了韓元朝一眼。

  “是為了向娘子表達謝意,謝娘子救助舍妹,謝娘子仗義斬殺賊僧解盤江之憂,謝娘子對犬子多加關照。”他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

  “好,你的謝意我收下了。”她說道。又看向韓元朝,“那你呢?”

  問的是韓昌,收下的也說你的,此時又看向韓元朝。原來是並沒有把他們父子當一起。

  兒子的心思,韓昌自然明白,而這小娘子顯然也很明白。

  韓昌心裡再次歎口氣。

  “也是要來趕我出京城的嗎?”

  這話問的著實不客氣。

  “不是。”韓元朝搖頭說道,“韓均只是不贊同娘子的行事,至於娘子是走是留,韓均無意干涉。”

  程嬌娘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她說道,“那你們還有別的事嗎?”

  他們就這樣被請出來了,或者說難聽點被趕出來了。

  門被拉開的聲音讓韓昌回過神,冷風捲進來讓他打個寒戰。也看清自己已經回到驛館。

  “老爺。”一個小廝手裡拿著幾張拜帖,帶著幾分惶恐。

  “又有人來送拜帖了?”韓昌問道。

  小廝點點頭,這短短一會兒功夫,他手裡拿到的拜帖是在盤江縣時一個月的份量。

  原以為進了京城,高官大員遍地。自己家老爺到了這裡就如同塵埃一般。

  沒想到先是被皇帝一日召見三次,又緊接著收到這麼多拜帖,看上面的名諱以及拜帖的材質,都讓小廝的手沉甸甸的發抖。

  “放下吧。”韓昌說道,看著小廝恭敬的將這些拜帖放到幾案上。

  “老爺,外邊人還等著呢。”小廝又提醒道。

  韓昌只得提起筆,開始寫回帖。心裡有些後悔沒有多帶個幕僚來。

  寫完這些回帖,韓昌讓小廝去送,自己則起身走出屋內,站在二樓的廊下看著沸沸揚揚的大雪。

  早晨停的雪午間又開始下起來,韓昌看著雪景再次出神。

  可想而知,此時的京中很多人家裡都如同這大雪一般沸沸揚揚。議論著適才鬼判官馮林與這程娘子見面的事。

  “父親,又有人送拜帖了?”身後響起韓元朝的聲音。

  “想要打聽馮林到底說了什麼的人太多了。”韓昌說道。

  “其實有什麼好打聽的,估計待明日大家就都知道了。”韓元朝說道。

  父子之間一陣沉默,都想到適才馮林扔下那一句話起身而去的場景。

  “程娘子心裡很難過吧。”韓昌忽地說道。

  “父親,誰心裡也不會好過。”韓元朝說道。

  馮林報恩人以仇。他心裡難道會好過?而他們旁觀恩人遇難心裡難道會好受?

  怎麼會這樣呢?

  父子二人沉默無聲,風卷著雪撲來,打斷了韓元朝的思緒,他忙伸手攙扶韓昌。

  “父親,外邊冷,進去吧。”他說道。

  話音未落,就見樓下又來了幾個人。

  “韓大人,肅州韓大人。”其中一個在下邊就沖韓昌招手。

  昨日進宮三次,韓昌已經認得這個內侍了,和韓元朝對視一眼,看來皇帝陛下也很想知道呢。

  親自送父親上了馬車,和宮裡的內侍在風雪裡疾馳而去,韓元朝站在驛館外,感受四周若有若無的窺視,忍不住看向一個方向。

  本來就是和他的姑母不同嘛。

  “小韓秀才。”

  一旁有人打招呼,韓元朝忙收回神,見是那邊站著三四人,他忙抬手施禮笑了笑,並沒有答話轉身進去了。

  這時候他們父子可不敢輕易跟人結交,就算是要結交也還是等這件事過去吧。

  這件事,應該會很快就要過去了吧。只不過這結果…….

  韓元朝裹緊了斗篷穿過院子裡的風雪上樓而去了。

  街道上有馬車疾馳而過,直向城外而去,車旁前後左右共八個勇武隨從擁簇,清一色的黑色連帽質地精良的連帽斗篷,顯示家門的富貴,相比之下,被擁簇的馬車就顯得簡陋了一些。

  “我認得,那是程娘子的馬車。”

  路旁有人指點著說道。

  “程娘子習慣租用王老四家的馬車。”

  聽聞這話更多人的都圍過來,看著街上明顯向城外而去的馬車。

  “這大雪天要出城?”

  “是被馮林氣的要去散心了吧?”

  “不是馮林被她氣的嗎?”

  “或許是要離開京城了?”

  街上的議論揣測被風雪格擋。程嬌娘的馬車已經出了城。

  “娘子。”半芹又拿出一個手爐塞給程嬌娘。

  “沒那麼冷。”程嬌娘說道,“下雪不冷。”

  半芹依舊把手爐塞進斗篷下。

  “我知道娘子聰明說的話都對,但是我還是想這樣做。”她說道。

  程嬌娘笑了。

  “是啊,人都執念。知道是一回事,做事又是一回事。”她說道。

  馬車搖晃,顯然路已經不是官路那般平整了。

  半芹忍不住掀起車簾,風雪裡視線一片茫茫。

  這是要去哪裡?

  馬車里程嬌娘也看著外邊。

  “我以前不喜歡下雪天。”她忽的說道。

  半芹忙收回視線看著程嬌娘。

  “現在覺得,下雪天也不錯。”程嬌娘說道。

  半芹點點頭,娘子說好的都好。

  “就是冷了點。”她說道。

  “冷了點也好,人少,人都避開了,清淨自在。”程嬌娘說道,一面看著外邊。

  清淨自在…

  所以娘子還是被那該死的馮林和韓元朝氣到了。所以才要大雪天的出來散心。

  半芹心裡狠狠的將這二人罵了一聲,抬起頭剛要說話,程嬌娘抬起手放在唇邊沖她噓了聲。

  “你聽。”她說道。

  聽?

  半芹側耳聽。

  沒什麼聲音啊,只有馬蹄聲車聲…..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轟的一聲震響,同時馬車一抖。馬兒嘶鳴。

  半芹握住耳朵尖叫一聲撲進程嬌娘懷裡。

  聲響很快消失了,馬車也恢復了顛簸,伴著車夫的吆喝馬兒也停止了嘶鳴。

  半芹有些驚魂不定的抬起頭。

  “娘子,方才是什麼聲音?”她顫聲說道,是有聲音吧?不是自己的幻覺吧,“是打雷了嗎?”

  程嬌娘笑了。

  “不是。”她說道。

  “那是什麼?”半芹坐起來問道。

  “是笑聲。”程嬌娘笑道。

  笑聲?

  程嬌娘伸手指向上空。

  “天的笑聲。”

  那還是打雷聲嘛,半芹心中嘀咕道。不過娘子笑了就好。

  “天的笑聲真好聽啊。”她揚起臉認真說道。

  程嬌娘搖搖頭。

  “天的笑聲可不好聽。”她說道,“天一笑,就要萬人哭了。”

  萬人哭?

  半芹一臉不解。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程嬌娘說道,目光看著車外亂飛的雪,“這世上不是你哭就是我哭,總是有人哭。”

  ……………………………………

  一夜風雪天亮的時候終於停了。半芹走出來時,院子裡的雪已經打掃乾淨了。

  “半芹姐姐,草靶子已經立好了。”一個小廝跑來說道。

  “今日娘子不練箭了。”半芹說道,說到這裡又是一臉恨恨,“這該死的馮林和韓元朝。”

  身後曹氏和婢女都笑了。

  “娘子不練箭是因為大郎君將弩弓拿去修整了。不關馮林和韓元朝的事。”婢女笑道,“你都罵了一天一夜了,還沒罵夠?”

  “這輩子都罵不夠。”半芹嘟嘴說道。

  正說著話,程嬌娘從屋內走出來,看到她的衣袍,三人都露出驚訝。

  “娘子,要出門嗎?”婢女問道。

  “等著出門。”程嬌娘說道。

  等?

  今日的朝會似乎跟以往不一樣,奏事的官員特別的少,而且都不時的交換視線,就連御座上的皇帝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似乎在等著什麼。

  終於在一個官員結束空洞無趣的奏事後,在殿中享受一座的禦史中丞站起來了。

  來了!

  所有人心裡都喊道,頓時神色變幻,這其中有興高采烈的有陰晴不定的也有木然情緒不外露的,但不管哪一種神情,視線都暫態投降這個站起來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綠袍官員身上。

  “臣馮林有本奏。”

  “臣請大理寺查江州程氏女,奸狡詭譎,乃是國之大蠹,當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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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22: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有據

  臣請大理寺查江州程氏女,奸狡詭譎,乃是國之大蠹,當誅之。

  這話並沒有讓朝堂上的大臣們有什麼感覺。

  再令人震驚的話說第二遍的時候氣勢也會小很多。

  更何況誅之江州程氏女這話短短幾日來已經被說的太多了。

  還有昨日皇帝召見韓昌問的有關馮林和程娘子的事,不待過夜就從宮中傳出來了。

  今日此時的場面都是在大家的預料中,馮林站出來不是大家期待的,大家期待的是皇帝會怎麼定奪。

  皇帝神情無波。

  “單憑口言風聞,罪不當誅。”他開口說道。

  “那就請大理寺查罪。”馮林立刻說道。

  “查而無名。”皇帝淡淡說道。

  底下站立的大臣心裡都明白了,最起碼到現在皇帝還是站到了程娘子一邊。

  不過陳紹的臉上並沒有絲毫的喜色。

  皇帝的偏向維護從來都是靠不住的,也是善變的,尤其現在這個皇帝最是心志不堅,這幾十年來他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人人都以為他是靠皇帝的恩寵,如果真的單單靠皇帝的恩寵他還能到如今嗎?如果不能是能給皇帝帶來實實在在的政績,每年摞起來一人高的彈劾奏章早就將他壓垮了。

  程娘子如今之所以被人攻擊,還不是因為根基不穩,能給予皇帝的更多的是虛無縹緲的期待,因為這個期待皇帝暫時偏向與她。

  期待向來是最靠不住的。也是把雙刃劍。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陳紹皺眉看著馮林,見他並沒有因為皇帝的話而絲毫的畏懼和退縮。

  “陛下,您知道臣為什麼非要驅逐這程氏女嗎?”馮林說道。

  這種對話皇帝才不會回答,馮林也沒指望皇帝回答,他抬起頭接著說道。

  “因為臣還要告江州程氏女之父程棟。”

  此言一出朝堂的人都忍不住低聲議論,皇帝也微微皺眉。

  又要開始攀扯了嗎?

  只有高淩波等幾個知曉內幕的人露出一絲笑。

  “也真虧他藏了這麼久才說。”高淩波與身旁的同僚低聲說了句,“我都要怕他忘了。”

  “馮中丞的記性一向很好。”同僚含笑低聲說道。

  他們二人低聲說話,耳邊馮林的聲音也持續不斷的傳來。

  伴著馮林的講述。朝堂上安靜下來,陳紹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尤其是當看到皇帝的臉色之後。

  原來如此啊。

  陳紹心裡說道,都以為是這馮林進京之後,看到聽到這程娘子的事才氣憤不已,沒想到根源在這裡。

  這下可就糟了。

  “……程棟得意大笑。毫不避諱宣揚其女之名,在天子前之榮,在民眾前之威…”

  “……當時是蘇景文擁簇,喚天子衛為斟酒…民眾亂亂驚羨圍觀……”

  “……民眾被驅趕,先是憤怒,待聽聞其為程娘子之父。立刻轉化為喜,甚至以為榮。奔相走告……”

  待聽到更多的話講來,在場的人臉色更加精彩。

  這個馮林,這一句句的話誅心啊!這是要把人往死裡整啊!

  別說有恩了,就是素不相識的人,也不至於出手如此的狠啊。

  怪不得被稱為鬼判官呢,果然是殺人不眨眼。

  陳紹面色鐵青,抬頭看御座上的皇帝。果然見其神情越來越不善。

  “聽來這都是那程棟的過錯,你何必要治罪那程娘子。彈劾其父不就行了?”皇帝忽的開口說道。

  “陛下。”馮林肅容說道,“是誰給了其父封贈加官晉爵?”

  當然是朕,皇帝心裡說道。

  “是那程娘子挾功迫使陛下的。”馮林接著說道。

  對對,皇帝心裡說道,沒錯沒錯。

  他可不是無緣無故就亂賜的,認可了這一點,他忽略了馮林話中的挾和迫二字,並沒有覺得不妥。

  “中丞大人,那怎麼是要脅迫使呢?”

  陳紹再也不能不站出來說話了,再任憑馮林這一張嘴字字如刀的砍下來,不用等大理寺查問,皇帝就要對程娘子起殺心了。

  “有功不賞,跟有罪不罰等同一論!難道你要陛下賞罰不明嗎?”

  “因為程娘子其心不正,其功便是為罪。”馮林轉頭看向他豎眉說道,“為義兄申冤,心不正,為陛下獻神臂弓,心不正,且看如今,其父尚未入京,已經招搖無懼,只以女為榮,視天子賜為當得。”

  好!

  高淩波心裡叫好,如果不是在朝堂,他都要給馮林拍手叫好。

  果然不愧是鬼判官,字字句句奪命。

  “馮林,你這是妄加揣測!”陳紹亦是豎眉說道。

  “陳紹,那本官就再妄加揣測,你如此熱心為程氏一家辯解,當是濫任友朋,以國為己家!”馮林踏上前一步喝道。

  此言一出,陳紹頓時色變。

  好!

  高淩波在心裡再次喊道,同時挑眉有些驚訝,這個馮林也不傻嘛,這不是很清楚的知道皇帝的軟肋在哪,句句戳心窩。

  先說那女子要脅迫使陛下,挑起陛下已經壓下的曾經的不滿。

  接著又一錘子敲向陳紹,濫任友朋,這個罪名說小不大,說大也不小。

  天下的官員都是皇帝的,榮華富貴前程也只有皇帝能給的,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子把自己的朝廷變成他們私相授受的小家。

  雖然這種事是不可避免的,朝臣相交便免不了親朋提攜,同窗師徒相助,但這都是私下進行的你心知我肚明但絕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的。

  敢拿到明面上。皇帝第一個就不容你。

  好!馮林,好!

  狠狠咬!

  如果這次你能一下把這程娘子和陳紹都趕出去,我高淩波就保你在京城多呆三年。

  如此好狗,放出去倒可惜了。

  “陛下,臣要告馮林出言污蔑構陷大臣之罪。”陳紹憤怒不已,對皇帝施禮喊道。

  面臨彈劾指責,陳紹都不會以退為進請辭來抗議的,他必定會當場駁斥。

  皇帝笑了笑。

  “中丞大人也說了是妄加揣測,當不得真。”他說道。

  “臣要告馮林褻瀆。”陳紹不依不饒。

  “中丞。你是失儀了。”皇帝又看馮林說道。

  “臣職責所在,沒有失儀。”馮林毫不低頭。

  兩個大臣在朝堂上杠起來,誰也不給皇帝的臉面,皇帝也不介意,反正大臣們不給他面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程棟的事,命禦史台核查。”皇帝只得岔開話題說道。

  “先請大理寺查罪程氏女。”馮林立刻緊跟著說道。

  “子不教父之過。從未聽過父不教子之過。”陳紹冷聲說道。

  “如果不是有程氏女招搖愚眾在先,何來程棟狂妄目無君上。”馮林亦是冷聲說道,“就好似如果不是你陳紹身在中書,你的父親又怎麼能在京中置下兩套私宅。”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

  高淩波幾乎要暈過去了,高興的。

  心裡除了一個好字。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一向身姿端正的陳紹在聽到這句話後氣的渾身發抖,就在兩旁的人擔心他暈倒過去的時候。陳紹又平靜下來,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衣跪下了。

  “臣碌碌無用,無補與朝事,不能為陛下分憂,是為不忠,臣自十三外出求學。二十七出仕為官,蹉跎半生。未曾在父母膝下盡孝,如今反而累害父親蒙受羞辱,是為不孝。”陳紹說道,一面施禮叩頭,“臣不忠不孝無顏在朝堂,臣請辭,讓位賢能,臣將退居家中奉養老父。”

  陳紹又請辭了!

  陳紹又請辭了!

  這一刻不止高淩波心裡在狂喊,朝堂上的人心中都在喊,就連皇帝也愣住了。

  短短時日,已經兩次聽到陳紹請辭了。

  果然這種把戲玩一次嘗到甜頭就會上癮了,自詡清正的陳紹也不例外。

  當然,大家心裡都明白,這請辭並不是請辭,而是控訴,逼皇帝表明態度。

  馮林如此羞辱自己,那麼朝堂之上,只能有一個存在了。

  馮林不走,我走,我留,馮林必須走。

  明明只是說江州程氏女的事,怎麼變一個堂堂宰相要請辭了?

  皇帝只覺得眉頭直跳,隱隱頭疼。

  所以說對於這些禦史奏事,必須要快刀亂麻,否則不知道最後攀咬成什麼樣!

  這個馮林也真是…挺厲害的,來了才三四日,竟然連陳紹爹的私宅都查到了。

  咳,皇帝心內輕咳一聲,想到哪裡去了。

  “陳卿言重了,國與家都離不開你,你的請辭,朕不會答應的。”他說道,又看向馮林,“馮中丞妄言失儀,罰俸祿三月,其罪待論。”

  鬧到如此,朝會也進行不下去了,皇帝草草的宣佈退朝。

  “陛下,還請定奪程氏女。”馮林卻攔住要退朝的皇帝說道,一副不達目的不甘休的架勢。

  看來如果今日自己不做出定奪,就休想回宮了。

  都是這個程氏女。

  一天到晚的沒個清淨。

  “妄言不得論罪。”皇帝說道。

  馮林嘴唇緊閉,雙眉一挑,還待開口,皇帝又接著說話了。

  “著大理寺查實待定。”他說道。

  成了!

  殿中躬身恭送皇帝的高淩波輕撫一下手掌,臉上笑容滿滿,抬起頭看著對皇帝恭送的馮林。

  幹得好!回去我會給你敬杯酒。

  他又轉頭看陳紹。

  一向步履從容的陳紹此時卻腳步匆匆,三步兩步就邁出了宮殿,不理會任何人的招呼。

  真是可惜,皇帝此時還沒有要捨棄陳紹的心思,就算他寫來辭呈,皇帝還是會一封又一封的招撫慰問勸慰,再三堅持後,馮林一定會被外放,陳紹還是會重新站在朝堂上。

  不過有一有二有三有四,這種請辭多了,皇帝總會習慣,也總會不耐煩的。

  恩總會漸漸消散淡忘,義也會漸漸磨礪生分,感情這種東西,可是最薄也最不可靠的。

  高淩波站直身子,抖了抖衣袖。

  今日的朝會的開場在意料之中,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

  一個馮林,咬住了一個神仙弟子江州程氏,撞翻了一個陳相公,做禦史做到這地步也算是值了。

  “看來,還是鬼難欺啊。”他微微一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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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23: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不認

  聽到消息的時候,陳十八娘正在吃早飯,她扔下了碗筷,起身跑向祖父的宅院。

  “老爺在呢。”院子裡的僕婦忙攔住她低聲說道。

  陳十八娘推開她疾步邁進來,屋門打開著,可以看到其內陳老太爺正跟陳紹說話,另外還坐著幾個管事。

  “…..這些,還有這些…都拿去變賣了…”陳老太爺說道,將面前的幾張契書推過去。

  “父親,這是你的私產,怎麼能受兒子的連累變賣?”陳紹說道。

  “雖然說是我的私產,但到底是低於市價買來的,也都怪我,想要讓你們兄弟們都搬到京城來,急著置辦下來。”陳老太爺說道。

  “可是那時候我還沒進京呢,這事與父親無關啊,都怪我讓父親蒙受羞辱。”陳紹俯身叩頭。

  “怎麼能怪你呢?是怪我啊,疏於避諱。”陳老太爺說道,“禦史本就是風聞奏事,真真假假的只是為了辯而辯,誰管事實如何。”

  室內陳紹哽咽的自責聲不斷,陳十八娘再也聽不下去了,抬手拭淚,轉身疾步跑開。

  怎麼能怪祖父,這是他的錢,不是父親貪來的。

  怎麼能怪父親,這是他進京之前,祖父就買下的宅院。

  怪誰?都怪父親要給那女子說話,結果才被禦史咬住不放。

  都怪她,都怪她,都是她惹出的這些事。

  不是說了嗎?只要她肯離開京城,這件事就此作罷。

  她為什麼不肯走,她為什麼不肯走。

  “十八娘,你要去哪裡?”

  身後陳丹娘喊道,看著疾步而出的陳十八娘。

  陳十八娘已經風一般而去了。

  而此時大理寺丞皺著眉看著禦史台遞來的通告。

  “好歹也是救命大恩的,那就這麼急著要人的命了?”他忍不住說道。

  “閻王要人三更死,誰人敢留到五更啊。”下屬說道,“大人,發簽吧。”

  這個鬼判連對救命恩人都能如此狠手。他們這些人可犯不著去撞黴頭。

  君不見連堂堂陳相公都撞得狼狽不堪不得不請辭了嗎?

  大理寺丞點點頭。

  “拿人來吧。”他說道。

  下屬應聲是轉身要走。

  “走得慢一點。”寺丞又說道,“好歹安安生生的吃完飯。”

  下屬笑了。

  “跟鬼判官一比,寺丞您倒是菩薩了。”他笑道,一面躬身退了出去。

  “到底是神仙弟子嘛。凡事留條線,日後好相見,不用做的太絕吧。”寺丞嘀咕一句。

  雖然大理寺有心放寬,但程嬌娘的飯還是被打擾了。

  門被咚咚的敲開,門房打開門,還沒問是誰,一個裹著斗篷帶著兜帽的女子就直沖進來。

  “你幹什麼?你什麼人?”門房喊道。

  因為是女子也不敢強攔,錯神間讓陳十八娘闖進來,但下一刻隨著他的喊聲,門房裡坐著的兩個侍衛便沖出來。

  他們可不在乎男人還是女人。伸手就毫不客氣的抓了過去。

  陳十八娘的尖叫在院子裡響起。

  這一番讓家裡的人都站出來了,曹氏抱著孩子,就連程嬌娘也走了出來。

  “陳娘子,你這是…”半芹忙問道。

  兩個侍衛看著程嬌娘一眼,這才鬆開手站在一旁。不過視線依舊牢牢的盯在陳十八娘身上。

  陳十八娘氣惱的伸手甩下兜帽,看著程嬌娘。

  “你為什麼不肯走?”她問道,“避其鋒芒,韜光養晦,你不知道嗎?”

  又是一個來指責娘子的….

  婢女忙於三個店的生意,常常不在家,半芹眼圈一紅。心裡無比的憤恨自己不會說話。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樣要累害多少人?”陳十八娘亦是含淚說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親為了你也被彈劾了,我祖父還被侮辱…”

  她的話沒說完,程嬌娘搖頭打斷了。

  “那不是因為我,跟我無關。”她說道。

  陳十八娘咬下唇。又是氣又是要流淚。

  “程嬌娘,你真是無情。”她說道。

  “這位娘子。”

  曹氏看了看左右,將孩子交給丫頭,大著膽子邁步上前,顫聲說道。

  “你如果是來做客的。那就裡面請坐下說話,你如果是來吵架的,那就請回吧。”

  “我又沒和你說話。”陳十八娘說道,視線沒有離開程嬌娘。

  “但你是在我家說話呢。”曹氏脾氣也上來了,聲音大了一些說道。

  陳十八娘這才看向她,抬手拭淚。

  “吵架。”她又笑了,“我可不敢跟她吵架,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不用明白。”程嬌娘說道,目光看向門外,“我自己明白就夠了。”

  半芹也看向門外,神色頓變。

  陳十八娘下意識的回頭,看到幾個差人站定在門前。

  “可是程娘子?”差人站在門前,態度和藹恭敬的問道,“我們是大理寺的。”

  陳十八娘又猛地轉頭看程嬌娘。

  “娘子。”半芹伸手拉住程嬌娘的胳膊,眼淚泉湧而出。

  所以,終於等到了嗎?

  “是問話,還是要入牢?”陳十八娘上前問道。

  “這個,要看問話問的如何了。”差人恭敬的答道。

  “能家人相陪嗎?”曹氏顫聲問道。

  “這個自然能,只要不上堂就可以。”差人含笑說道,笑出來又忙收起來。

  雖然笑能表達自己的友善,但他們身為大理寺的差人,笑反而讓人更為不悅。

  “不用了大嫂。”程嬌娘說道,“半芹和我去就可以了。”

  曹氏看著她,撫著身前的手微微發抖。

  “你去和哥哥說一聲就可以了。”程嬌娘又說道。

  曹氏應聲是。

  “妹妹,你,你別怕。”她顫聲說道。

  這樣子也不知道誰更怕…

  一旁的差人心裡嘀咕道,再次帶著幾分敬佩看著這程娘子。

  果然不愧是神仙弟子,異人高徒,看著雲淡風輕的神態…

  “我不怕。”程嬌娘微微一笑說道。轉身先邁步。

  “程嬌娘!”

  陳十八娘追了幾步喊道。

  程嬌娘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出門。

  在差人的擁簇下,一輛馬車在街上駛過。

  雪後的街道陰冷無比,縱然裹著厚厚的斗篷。自天一亮就站在門口的韓元朝已經凍得手腳麻木了。

  看著馬車而過,他忍不住邁步要上前,腿腳一個踉蹌。

  “公子。”小廝手快的扶住。

  韓元朝扶著他站穩,看著馬車已經走遠了,寒風中年輕人濃密的眉頭更加緊皺了,揣在袖子裡的雙手緊緊的握住。

  “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他慢慢吟道。

  吟完他又苦笑一下。

  沒想到屈原的這句話竟然是他在面對一個女子的時候有感而出。

  而與此同時,慶王府裡發出一陣陣笑聲。

  後院的空地上積雪並沒有清掃,此時慶王正在上奔跑笑鬧。

  “殿下,殿下。”一個內侍急匆匆過來。看著只穿著棉袍的晉安郡王喊道。

  頭上一層細汗,袖子挽起來,大冬天裡露出半截結實胳膊的晉安郡王笑著轉過身來。

  “程娘子到大理寺了。”內侍說道。

  晉安郡王一笑。

  “那這次可有好戲瞧了。”他笑道,笑完轉過身,繼續看著慶王。

  內侍退後幾步。只看到郡王挺直的背影,沒有看到他臉上凝滯的笑。

  沒完沒了啊,沒完沒了,又有什麼辦法呢,人生就是如此啊。

  …………………………………………

  大理寺少卿心裡歎口氣。

  真是倒楣。

  他再次心裡說道。

  胥吏已經慢悠悠的將問詞念完了,看著站定在堂下的女子,他只能清了清嗓子。心裡將寺丞和禦史台再次罵了幾聲。

  這就是不是正卿的緣故,遇到點棘手的事,就要他出來應對。

  “程氏,適才禦史中丞馮大人的問罪,你可認?”他問道。

  程嬌娘搖頭。

  “民女不認。”她說道。

  “但馮大人說,這些事都是你承認做過的。”少卿問道。

  “是。這些事我是做過,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做者無心,觀者有意。”程嬌娘說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做者無心,觀者有意,這是什麼意思?

  少卿皺眉。

  “我做事,僅僅是為了我要做的事,也僅僅是我做的事本身,至於別人怎麼看我怎麼想我,那不是我能左右的,他們想的認為的,也跟我無關。”程嬌娘接著說道,“大人,程氏承認做過這些事,但是,不認馮中丞的指責。”

  那到底是認還是不認啊?

  所以說這個案子審著就是麻煩,那就慢慢審吧。

  少卿心中念頭閃過,就要舉起面前的驚堂木。

  “大人。”身後有書吏輕咳一聲,“禦史台的人來了。”

  後堂裡,少卿看著來的禦史眉頭直跳。

  “你說什麼?今日就要?”他拔高聲音喊道。

  “中丞大人今日就要定論。”這個禦史板著臉說道。

  “現在?今日?”少卿來回走了幾步,“你開什麼玩笑?哪有那麼好審的?”

  “中丞大人說這個案子好審,讓她認了,定了,送她回家。”禦史木然說道。

  送她回家?

  少卿一怔,旋即明白了。

  大理寺的大牢,可比不上禦史台,那邊好歹是查辦官員們的。

  一個女子家來大理寺就已經夠身敗名裂了,更別提再住一住大牢了。

  看來這個鬼判官還是有些人情味的,到底還是記著這是個恩人。

  不過,這種好心怎麼看都更像是貓哭耗子。

  “你說讓她認她就認啊!”少卿哼聲說道,拂袖轉身向堂上而去,“等著吧。”。

  而在這時,弓弩院內,曹氏已經等的急不可耐,終於看到范江林疾步出來。

  “你幹什麼呢?快些走啊。妹妹已經被帶去大理寺了。”曹氏急道。

  范江林點點頭。

  “已經帶走了嗎?”他問道。

  曹氏點頭,催著他走。

  “稍等一下,昨日剛抓了個大案,我先處置完。”范江林卻說道。

  曹氏愕然。旋即又大怒。

  “你官迷了心竅了!這麼多天都沒回家,到底忙什麼?”

  掩蓋在京城陌生環境忐忑不安下的西北女子的暴虐脾氣終於爆發了,伸手揪住了范江林的胳膊。

  “妹妹的案子重要,還是你這裡的狗屁案子重要!”

  門廳外的人頓時笑著忙扭頭回避。

  “妹妹的重要,妹妹的重要。”范江林微微尷尬的說道,一面拉開妻子的手,“我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他說完逃也似的走開了。

  只氣的曹氏在廳中跺腳。

  “大人,你快去吧,這裡有我們呢。”

  官廳外,跟隨范江林疾步而行的兵丁說道。

  范江林面色沉沉。

  “那怎麼成。兵器重物,不得不兒戲。”他說道,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到了弓弩院的後院。

  在這裡已經站了好些人,正圍著兩個被捆綁跪在地上的男人。

  “李茂!”

  范江林疾步走上去,帶著盛怒。抬腳就將其中一個男人踹翻倒地。

  “快說!”他厲聲吼道。

  這動靜讓四周的人倒嚇了一跳。

  “大人怎麼了?”有人低聲問道,“剛才還好好的?審問犯人跟拉家常似的。”

  “范夫人來了,家裡出事了。”跟過來的人低聲說道。

  同事交流了一個你懂我懂的眼神,大家便都恍然了。

  看不出來啊,這範軍監還是個懼內的。

  “快說!”大家便跟著喝道。

  倒在地上的男人又被揪了起來,雖然鬍子拉渣,面容憔悴。但依舊可以認出正是曾經的城門官李茂。

  “我只是借用一下行砲車。”他說道。

  “借用?”一個武將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敢借用軍器?”

  “我什麼東西都不算…”李茂垂頭自嘲一笑。

  以前當監門官的時候不管上下都不把他當東西看,現如今因為家裡著火而被推出來抵罪沒了官身的他更不是東西了。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范江林再次踹斷。

  “借用?你騙小孩子呢?說,你是不是西賊北遼的奸細?”他喝道。

  李茂抬頭猛搖頭。

  “大人,大人,我不是。”他忙喊道。

  “不是?”范江林一把揪起他。硬拖著向一邊去,站定在一個碎散的行砲車前,“那為什麼拆散了投石車?是要分散運送出城,還是要學了其中的技巧機關?”

  李茂連連搖頭。

  “大人,不是拆散的。是我試驗炮彈時沖毀的。”他說道。

  范江林冷笑一聲,目光落在一旁一架還完好的投石機前,這架投石機似乎是投石機又似乎不是,其上筒身裡塞著一個黑乎乎的石彈。

  “這個嗎?”他問道,“你是說著石彈砸毀了投石機?”

  李茂點點頭。

  “是的是的。”他說道,話音才落就被范江林再次踹了一腳。

  “你當我是三歲小兒,還是沒上過戰場的傻丁啊?”范江林喝道,“石彈怎麼能自毀投石車!”

  “大人,大人,我這個石彈跟以前的石彈不同。”李茂忙說道,一面掙扎起身,站定在投石車前,“我這個是點燃的,會炸裂,有很強大的催力,投石車太散經不住….”

  范江林皺眉。

  “點燃?石彈還能點燃?”他問道,目光落在石彈上,“怎麼點燃?”

  李茂忙上前,手綁在身後,只能用肩頭指給他看。

  “這裡。”他說道。

  范江林皺眉,伸手取出一個火撚子,隨手一晃,燃起火來。

  “點燃了怎麼樣?”他問道,一面伸手點燃了李茂指著的引線。

  他的動作太快,以至於李茂都沒反應過來,待看到火撚子,引線已經刺溜閃光作響沒入其中。

  “大人不要!”

  李茂大喊一聲。

  與此同時轟然一聲巨響在弓弩院平地而起。

  大理寺內,少卿帶著幾分不耐煩繼續審問程嬌娘。

  “程氏,你認不認罪!”他豎眉喝道,一面將手中的驚堂木重重拍下。

  驚堂木落在幾案上,發出一聲巨響。

  少卿只覺得雙耳嗡嗡,腳下的地面劇烈的抖動。

  “大人,地動了!”

  忠心的胥吏一把抱住少卿拖著就向外沖去,堂內的人頓時都沖出去,包括躲在後堂的禦史等人也抱頭疾奔而出。

  站定在堂外,耳邊的轟聲已經消散,地面也平穩如常,一群人神情惶惶的站著互相對視。

  出什麼事了?

  “哎呀,那個程娘子呢?”

  不知哪個說道,大家忙四下看,卻見那個女子還站在堂內,而原本侍立在堂外的小丫頭已經沖進去站在了那女子身邊。

  一裡一外,一明一暗,人多人少,兩相相對。

  “我不認罪。”程嬌娘看著門外的少卿,認真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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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要獻

  出事了!

  出大事了!

  才離去沒多久的朝臣們接連匆匆進宮,宮殿兩邊站著內侍班直也忍不住交頭接耳。

  “弓弩院怎麼會被損毀了?”

  殿內傳出皇帝帶著憤怒的聲音。

  “西賊東遼的奸細已經能夠在弓弩院如履平地了嗎?那麼下一刻朕的皇宮是不是他們也能來去自如了?”

  又幾個朝官腳步匆匆的走來,看到交頭接耳往殿內窺視的內侍,其中一個便重重的哼了聲,甩袖跺腳。

  內侍們忙站好低頭垂手,看到面前靴袍踏踏過去了。

  “陛下,范軍監來了。”

  聽到回稟,皇帝立刻停下來回走動看過來,臉上驚怒未消。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先是早朝上禦史中丞逼著要查辦那個程娘子,接著又逼得陳紹要請辭,鬧的他神思亂紛紛,下了朝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用過午膳要睡一會兒,剛躺下就被驚得起身。

  地動了!

  這大冬天的地動可是了不得,死傷必然更多。

  皇帝在勤政殿無法安坐,直到消息很快傳來了。

  不是地動。

  皇帝鬆口氣,太好了,終於能過個好年了,不用被大臣們嗡嗡的在耳邊指責他德政不修了。

  但下一刻他又提起氣來。

  弓弩院出事了。

  弓弩院!哪裡可關係著強國強兵的利器。

  “范軍監!”

  視線落在其下的官員身上,皇帝嚇了一跳。

  這個男人出身鄉野,長得也不好看,但像今日這樣如同燒炭窯子裡爬出來似的還是很嚇人。

  “出什麼事了?”

  范江林跪下叩頭。

  “來的匆忙,沒有更衣洗面,皇上恕罪。”他說道。

  皇帝沒好氣的擺手。

  他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女子。

  “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問道,“弓弩院的工料坊怎麼會損毀?”

  損毀兩間房屋是小事,但其中可是安防做好的神臂弓,以及神臂弓的用料。適才人已經彙報,粗略估計損毀三百架神臂弓。

  皇帝心疼的直抽抽。

  三百架!

  “范軍監!”他說道,“弓弩院重地,怎能讓奸細混入!”

  “陛下。不是奸細混入,是弓弩院抓住了奸細。”范江林忙說道,“我們有車司遺失了兩架行砲車,昨日查出今早抓住嫌犯,正在審問。”

  還有行砲車!

  皇帝再次眉頭跳。

  “速查!”他喝道。

  弓弩院此時四周都被鎧甲嚴明的兵士封了起來。

  范江林等幾個官員去給皇帝回話,餘下的官員則圍著惹出禍端的李茂以及那個偷了行砲車的匠人拷問。

  “我們真不是奸細。”李茂和那匠人依舊說道。

  “那你說這到底是什麼機關?”一個官員喝問道。

  “這不是機關。”李茂抬頭說道。

  “那這是什麼?”官員喝道。

  李茂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有些遲疑。

  這遲疑落在旁邊的兵丁眼裡,立刻揚手,刀背狠狠的抽過李茂的臉,將他打翻在地。原本就已經青腫的臉上頓時又一道血印。

  李茂咳咳吐出一口血在地上。

  “說!”

  官員喝道。

  “毀了我們百架伸臂弓,你休想裝死!”

  不知道是痛暈了還是什麼,倒在地上的李茂沒有說話。

  官廳外腳步亂響,走進來一隊人。

  在場的人對視一眼。

  皇城司的人。

  “問出來了嗎?”為首的來人不緊不慢的問道。

  弓弩院的官員們帶著幾分不情願。

  “正在審問。”一個答道。

  “我們提舉大人說你們查不出來,就交由我們皇城司吧。”來人含笑說道。“免得耽擱了國事。”

  “這是我們弓弩院的事”弓弩院的官員帶著幾分不滿說道。

  這邊另有兵丁矮身在李茂身前。

  “李茂,你也曾經是軍中的人,自然知道這皇城司是什麼地方,你要是落到他們手裡,那可就生不如死了。”他低聲說道,“有什麼話你還是早點說,早晚一死。最好落個痛快。”

  李茂還沒說話,那邊跪著的匠人連連叩頭。

  “大人,大人,不管我的事啊,不管我的事啊,我收了他的錢。我收了他的錢,他只說用兩架投石車,我鬼迷心竅了,我罪該萬死,我真不是奸細。我也不知道他是奸細,我什麼都不知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匠人哭喊的眾人耳內嗡嗡。

  皇城司的差人笑眯眯的走近李茂。

  “李茂,你有什麼要說的?”他問道。

  李茂終於從地上抬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差人。

  “我要說的是。”他喘氣說道,“我不是奸細,我要見陛下。”

  皇城司的差人皺眉。

  “你還要見陛下?”他失笑道,“你以為你是誰?”

  “小民要為陛下獻寶。”李茂抬起頭說道。

  “獻寶?”他問道,“你要獻什麼?最好拿出些新鮮的名單,別用那些我們掌握的來推搪。”

  李茂笑了笑,用力想要坐起來,但最終無果。

  “勞煩大人通稟陛下,李茂要獻的是,勝神臂弓百倍的利器。”他說道。

  ………………………………………….

  “一派胡言!”

  馮林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轉身看向皇帝。

  “這就是那程氏的遺禍,如今人人都學會以奇巧要脅陛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因為陳紹避位在家,殿中一時只有馮林一個人的說話聲。

  是啊,天下也不能人人都是程娘子啊。

  皇帝的面色有些尷尬,將剛聽到勝過神臂弓百倍利器的驚喜收了收,坐正身子。

  “著皇城司查問吧。”他思付一刻確定說道。

  “陛下,那李茂說,此物至關要緊,只能親自先給陛下,不敢經他人之手。”皇城司的提舉低頭說道。

  “荒唐!”

  皇帝還沒開口,馮林厲聲喝道。

  “他有什麼奇巧,自有審刑院大理寺皇城司查問,查問有罪罰罪,有功自然依律嘉獎,何來動輒要見陛下!”

  “尚未查證是否有奇巧,就大言不慚的要獻寶,陛下竟然也會動心,失了明察,可見是因為程氏先前之事亂了心智!”

  那還真是。

  程氏獻上聲稱勝過重弩百倍的神兵利器,果然不負眾望。

  讓他如今一聽到勝過某某百倍幾個字,就忍不住激動。

  不過想來也是因為程氏神臂弓得賞的緣故,讓這天下人都動了心了。

  他總不能聽到一個就親自召見吧,最終鬧得朝堂跟集市一般,那真有點失了皇帝的身份了。

  這還真是那程氏的遺禍。

  皇帝張口要說話,有人先開口了。

  “不是已經查證了嗎?”

  這突然的聲音讓大家都看過來,見竟然是很少上朝又很少開口的張純。

  看到張純,一直漫不經心的高淩波不由站直了身子,心裡莫名的一跳。

  雖然他也不怎麼喜歡這個張純,但相比陳紹總是在政事上和他作對,張純倒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張純一向更關注學問,論個道的講個學啊,影響到他高淩波的時候屈指可數。

  但就是這屈指可數的一次,讓他難忘。

  他要幹什麼?

  高淩波收起散漫,眯起眼看過去。

  “查證什麼?”馮林已經問道。

  “他要獻的利器的功效啊。”張純淡淡說道,“不是已經驗證了嗎?”

  “哪裡驗證了?”馮林皺眉。

  張純從袖子裡拿出手向一邊一指。

  “他啊。”他說道。

  大家隨著他的手看去,見是站在角落末尾的范江林。

  陡然被指著,范江林嚇了一跳。

  “我?”他忍不住說道。

  “對啊,你啊,你不是親眼見了嗎?”張純說道。

  范江林回過神了。

  “對,對,對,下官看到了!”他猛地喊道,神情激動,“一聲巨響,房屋損毀兩間,百架神臂弓不復!”

  說這話跪步上前。

  “陛下,當真是利器!”

  對啊,竟然能眨眼間損壞兩間房,損毀了那麼多神臂弓,從這一點上來說,還真是比神臂弓厲害百倍呢。

  皇帝聽到這裡聽不下去了,范江林的話已經再次勾起了他的激動。

  “傳李茂。”他說道。

  內侍高聲應聲是,轉身疾步而去,沒有再給馮林說話的機會。

  張江洲!

  馮林轉頭看向張純。

  而張純並沒有看他,雙手執笏板不說話了,就如同從來沒有說過話一般寂然與眾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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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24: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厲害

  為了確保機密不外泄,又為了保證安全,弓弩院軍器司的作坊就在曲江池附近,皇家園林又是軍器重地,一向不許民眾靠近。

  但到底是在城中,適才那一聲巨響,震得半城的人都驚訝失態。

  十幾個衣甲鮮明的禁軍在街道上狂奔,讓原本就擁擠的街道更加雞飛狗跳。

  出事了!

  京城之中消息傳播極快,幾乎是隨著這些禁軍飛奔,弓弩院的出事的消息也傳開了。

  “老爺,老爺不好了…”

  一家好大的宅院裡,一個下人連滾帶爬嘶聲喊道。

  屋內聞聲沖出來幾個男人,還沒來得及問什麼事,就聽大門處一陣喧嘩,緊接著是嘩啦破門聲,一隊手持刀槍的禁軍湧了進來。

  男人們頓時色變。

  “都圍起來,一個人也不許放走!”為首的將官肅穆喝道。

  “大人,大人,出什麼事了?”李大老爺面色發青的上前問道。

  “你是李新?”將官看著他問道。

  李大老爺連連點頭。

  “小的正是,小的一心經營煙火作坊,按時繳納糧稅,並沒有….”他說道。

  話沒說完被將官打斷。

  “李茂是你兒子?”他問道。

  李茂!

  李新心中亂跳,和身旁的人對視一眼。

  “是,他是我庶子….”他答道。

  話沒說完就見那將官伸手一指。

  “是就對了!拿下!”他喝道。

  伴著他一聲令下,兵丁一擁而上,三下兩下就把李新等人按在地上,而與此同時四周響起不斷的男人喊女人叫孩童哭,李家大宅亂成一團。

  夜色降下來時偌大的屋子裡只點著一盞燈,昏昏暗暗。

  李家諸人都被關在這間屋子裡等候發落。

  “到底是怎麼回事?”坐在地上的鬚髮散亂的李新顫聲問道,看著剛從門外被推進來的一個男人。

  “午後那時候並不是地動了。”男人顫聲說道,“是弓弩院被炸了,損毀神臂弓數百。”

  弓弩院是什麼地方,神臂弓又是什麼,在場的人自然心裡都明白。

  “不會是他幹的吧?”李新顫聲問道。

  男人點點頭,都快要哭出來了。

  “就是他。”他說道。

  此言一出,李新眼一翻倒了下去。

  屋子裡的人頓時亂成一團,又是哭又是喊,讓門外的守衛好一陣呵斥,好容易求了一碗水給李新灌了下去。

  “完了完了完了。”李新醒來閉著眼在地上喃喃,眼淚直流,“我們李家百年基業就要毀在他手裡啊。”

  “上次他弄得那些東西燒了半條街,已經差點累害咱們李家破門了,我就說把他趕出京城,你們偏不聽。”

  “……誰不聽?又不是一個人心軟,這時候怪誰!”

  “…當初就不該給他求那個官身,早早打發了去跑商也不會有今日了…”

  屋子裡亂哄哄的吵鬧指責。

  “先別說這個了,先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吧,他要是真是奸細,咱們誰都別想活了!”有人大聲喊道。

  屋子裡一陣安靜,旋即又亂起來,很快隔壁女眷孩童那裡被拉過來一個女子。

  “父親,父親,我不知道啊。”女子跪地哭道,“他已經許久不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見過什麼人,他只是說用錢,因為沒了官,又惹惱了父親您,所以他想做個小買賣去,家裡沒錢,我我就變賣了嫁妝給他用……父親我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聽到這裡,屋中的人再次遍體生寒。

  果然是私下暗有事!

  完了完了完了。

  “我李家怎麼出了這個逆子啊!”李父舉手捶胸哭道。

  東方發亮的時候,有人推開門,將一桶飯撂在地上。

  “吃飯吃飯。”他喊道,看著屋內東倒西歪似乎沒有了生機的男女。

  “我不吃了,就這樣早點死了,還體面些。”有人說道。

  這話引得已經哭了一夜的男女又開始哭起來。

  正哭著聽得外邊又是一陣嘈雜。

  “是要拉去殺頭了!”

  不知哪個婦人喊了聲,屋子裡頓時嚎哭遍地。

  “不是,不是,老爺,老爺,是我!”

  亂糟糟中有人大聲喊道。

  “李茂少爺也沒事,李茂少爺沒事。”

  這句話讓躺在地上的李新一下子翻身爬起來了,一群人湧向門口,被禁軍守衛死死的擋住,看著院子裡站著一個小廝,正和一個將官說話,又拿出一張文書給他看,那將官點點頭,站開了。

  小廝這才得以跑過來。

  “他到底怎麼回事?”李父喊道。

  “老爺,茂少爺要給陛下獻寶,比神臂弓還要厲害的寶。”小廝喊道。

  此言一出,滿屋子的人不可置信。

  “那,不是奸細?”有人忙問關鍵。

  小廝點點頭。

  “不是奸細。”他說道,一面抬袖子擦汗,“今日少爺就要在曲江池給陛下親自驗證這件神兵利器了!”

  他說這話伸手向曲江池的方向一指。

  天色大亮的時候,禦街已經被封閉了,直到皇帝的御駕過去,民眾們才呼啦的全湧上來。

  “皇帝要去曲江池了!”

  “這大冷天的皇帝去曲江池做什麼?”

  “是有人獻寶了,比神臂弓還要厲害。”

  “程娘子又要獻寶貝了?”

  “不是程娘子,是一個….別的什麼人。”

  街上民眾議論紛紛,而曲江池內肅穆安靜。

  在曲江池的高臺上坐好,大臣們散佈四周。

  “真是荒唐!”馮林的聲音再次響起,“陛下不顧龍體隨意出宮,引民眾紛紛,實在荒唐。”

  “都這時候了,馮大人就別掃興了嘛。”高淩波笑道。

  雖然他也不贊同皇帝的做法,但既然皇帝做了,就不能掃興。

  果然他說了這話,皇帝的臉色好看了很多。

  “執政之臣,阿諛奉上。”馮林瞪眼看著高淩波說道。

  被指著鼻子罵了,高淩波並沒有像陳紹那樣跳出來鬧,而只是笑了笑。

  當面跟這種強驢鬧,吃虧的只是自己,對付這種人,只需要私下手段就可以了。

  “如果驗證為狂言,再治其欺君罪重處之,以儆效尤。”高淩波繼續對皇帝說道。

  皇帝點點頭,什麼阿諛奉上,這不是有規有矩嘛。

  一隊隊禁軍湧上高臺,手裡都舉著一人高的盾甲,齊齊的將皇帝眾人大臣圍住。

  “比神臂弓還要厲害,自然要更加防備。”一個將官對皇帝說道。

  李茂從高臺上收回視線。

  “其實真要有心的話,那些盾甲是防不住的。”他嘀咕一句。

  范江林看著他。

  “但防得住你這有心。”他說道。

  李茂看著他笑了笑,一夜之後被打的頭臉更加紅腫了,笑也看不出來笑,反而他疼的臉再次變形。

  “大人,投石車準備好了。”

  昨日那個匠人顫巍巍的說道。

  李茂不再說話,深吸一口氣,有些一瘸一拐的向投石車走去,范江林帶著一隊禁軍緊緊跟著。

  “最好別再白白毀了我的投石車。”范江林說道。

  而此時高臺上,軍器司的官員也在給皇帝指點解說。

  “……那投石車是經過改造的,才能投他造的石彈。”

  皇帝點點頭,微微抬身越過盾甲向下看。

  “那個,就是李茂造的石彈嗎?”他說道。

  官員忙看去見李茂和范江林等人已經站定在投石車前,李茂正彎身從一個框裡小心的取出一個石彈。

  “正是。”他說道,“他嘗試多次,造出五枚有效石彈,前日用了一個,昨日被范軍監誤用一個。”

  李茂將石彈小心的放入車中,一面拿起火撚子。

  見他如此,禁軍們倒沒什麼反應,但昨日見識過場景的弓弩院的幾個官員下意識的後退。

  “不用怕,我把引線做長了些,留足了時間夠咱們跑開。”李茂說道,他說著話手一抖燃著了火撚子,將要點燃時又停下,看著范江林,“軍監大人,可還敢再試一次?”

  范江林伸手接過火撚子就點著了引線。

  “大人,你點之前提個醒啊。”李茂喊道,喊著轉身就跑。

  見他跑開了,周圍的人立刻呼啦全跟著向後跑去。

  高臺上的皇帝看的笑了。

  “還要跑?這要是在戰場上,豈不是有失軍威……”他搖頭說道,話沒說完,就見眼前紅白光一閃,爆響轟然而起,如同地動山搖。

  舉著盾甲的禁兵頓時失了齊整,旁邊的大臣官員似乎都在喊叫,還有人撲過來死死的擋住他。

  皇帝只覺得眼前金星亂閃,耳邊嗡嗡嘈雜,但又似乎是什麼都聽不到。

  這倒不是失了軍威,光憑這一下平地旱雷,也能將敵軍嚇退三裡吧。

  皇帝心裡念頭閃過。

  真是嚇死人了!

  似乎過了很久,隨行的內侍一連氣喂了七八種清心丹,高臺上才安靜下來,皇帝也才能夠看清人聽清話了。

  “荒唐!荒唐!”

  馮林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不錯,不錯。”皇帝忙坐起來,一面打斷馮林的話,連連稱讚。

  “陛下,您可以看看效果了。”軍器司官員說道。

  啊,還有效果啊?這效果已經不錯了。

  皇帝聞言抬起頭,禁軍們都被撤下了,高臺上視線恢復了闊綽,一眼可以看到一裡外用厚板圍欄擋起來的地方。

  那裡原本是圍著七八隻牛羊,此時已經看不到跑動的牛羊了,圍欄也散了,而地上……

  皇帝猛地站起來。

  “陛下小心!”內侍忙要攙扶。

  皇帝已經疾步站定在高臺邊,手扶著圍牆,不可置信的看著地上。

  雖然隔得遠,但也可以看到那裡散躺著牛羊的屍體,滿地的血紅一片狼藉。

  其他官員們也都湧過來了,就連馮林也站過來停下了說話。

  高臺上一片安靜。

  范江林不由回頭看去,微微皺眉。

  這跟當初周六郎試射神臂弓引發的滿場山呼轟動完全不同。

  難道這石彈的威力不夠震懾?

  高臺上皇帝的臉色漸漸變紅,扶著石欄的手微微的發抖。

  一裡地之外,一個石彈,一群牛羊。

  射程不如神臂弓,但是,這效果…

  神臂弓只是一箭一人,這還是不算箭失誤,而這一個石彈下去可就是一片啊。

  一片啊!

  雖然隔得遠,但看那邊的場景,可以想像那些牛羊是絕對的活不成了,甚至有些被打的四肢都散了。

  這要是換‘成’人…

  一個石彈過去,可想場景的慘烈。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果然是強於神臂弓百倍的神兵利器!

  這才半年不到,就已經得到了兩件神兵利器!

  皇帝不由抬頭看天,一向孱弱蒼白的臉滿是紅暈。

  “天佑我朝啊!”他喃喃說道。

  天佑我朝啊!

  “天佑我朝!”皇帝大聲的喊道。

  這聲音將愣神的官員們都喊的回過神。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高淩波高聲喊道,躬身施禮。

  頓時一群官員都跟著高喊施禮。

  成了!

  看著高臺上的動靜,范江林終於鬆口氣,垂在身側緊緊攥起的手鬆開了,濕津津的汗水在冷風中褪去。

  “李茂,朕要封賞你!”

  高臺上,被召來的李茂聞言抬起頭。

  “多謝陛下。”他說道,頭臉腫脹,也看不出激動,“但臣不敢獨受。”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了下。

  “不敢獨受?難道這不是你做出來的?”皇帝問道。

  難道…

  皇帝以及在場的大臣心裡突然都閃過一個名字,面色不由都變得古怪。

  “不,是小民做出來的。”李茂忙說道。

  耳邊似乎有鬆口氣的聲音。

  皇帝下意識的撫了撫幾案。

  “只是,小民做出此物,乃是受人啟發。”李茂接著說道,“如果沒有那人指點,小民不能成,所以,小民不敢攬功一身。”

  皇帝點點頭,謙遜老實,不錯不錯。

  “無妨,朕一併賞。”他笑道,“那人是誰?”

  李茂叩頭謝恩,再抬頭。

  “玉帶橋的江州程氏娘子。”他說道。

  皇帝撫在幾案上的手一僵,而在場的官員們神情亦是一僵。

  果然!還是!她!

  怎麼哪裡都有她!

  站在人後的馮林面色木然,高臺上冷風之下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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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詢問

  禦街上皇帝的車駕緩緩的行駛,坐在其中的皇帝沒有一點去看車外風景的心思,雖然他一年出宮的次數只有兩三次。

  耳邊似乎還有轟隆的炸裂聲,就在適才,為了更驗證這個新石彈的威力,李茂將餘下的兩個石彈都投了出去,哦,不,李茂說那個不叫投,總之不管叫什麼吧,最終石彈扔完,投石車也損毀不能用了,還有一地死爛血肉的牛羊。

  想必那場景很令人噁心,皇帝雖然沒有近前看,但好些大臣去看了,結果好幾個都轉頭吐了。

  隨著車駕的輕搖,皇帝的臉上浮現笑容。

  不過真是好事啊,大好事啊。

  臨近年關,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年禮了。

  這個李茂,真是出人意料。

  李茂,李家煙火如今傳人李新的庶子,還是自己親口賜封的武身,原本做個監門官,因為引發了前一段的大火被問罪奪去官身..

  那一次引發大火,就是因為更改家中煙火配方,是為了做這個石彈吧。

  皇帝點點頭,原來並非是頑劣胡鬧。

  不過,得到程氏指點又是怎麼回事?

  是收了他做徒弟嗎?

  “回陛下。”

  勤政殿裡李茂叩頭說道。

  “李茂不敢稱徒。”

  站在一旁的馮林抬眼看向他。

  “是范江林范軍監抓住你的?”他忽的問道。

  李茂應聲是。

  “那還真是巧。”馮林說道。

  這一聲真是巧,讓在場的官員們都心領神會低頭一笑。

  皇帝眼神微微閃爍。

  “你與程氏認得?”他問道。

  “此時說來話長。”李茂說道,“我認得程娘子,程娘子並不認得我。”

  皇帝皺眉。

  “當初程娘子迎其亡兄入城,美酒灑街,煙火送魂。”李茂接著說道,說起當時事,抬起頭眼睛閃亮,忍不住伸手比劃,“你們還記得那日的煙火嗎?那白日的煙火。”

  那日的煙火?

  皇帝在宮裡自然沒有看到,在場的諸多大臣也不會去看哪種熱鬧,都是聽家人說的,不過也只是說說就過去了。

  “那日的煙火怎麼了?”有臣子忍不住問道。

  “那煙火足足飛有鐵塔那麼高。”李茂說道,神情激動,“我家,我家煙火可以說是最好的,但是也只能飛三層鐵塔那麼高,而程娘子的煙火足足有九層高,陛下,陛下,九層高啊!”

  九層高怎麼了?

  很好看?

  皇帝不解。

  “殿下,煙火不是想飛多高就能飛多高的,我們李家不斷的研製,但是始終只能做到三層高。”李茂說道,“小的也認為火藥也只能做到如此了,沒想到,沒想到真的有火藥能讓煙火飛的更高,這種火藥是能配出來的。”

  “那跟你的石彈有什麼關係?”有大臣再次忍不住問道。

  “小的就是看到這煙火,所以想到調配火藥,做出一種在戰場能用的煙火。”李茂說道。

  “就這樣?這就是那程娘子指點了你?”皇帝驚訝問道。

  開什麼玩笑!這算什麼指點?

  李茂搖頭。

  “當然不是。”他說道。

  皇帝鬆口氣。

  “後來小的一直做不成,還把家裡給燒了。”李茂接著說道,“實在沒辦法了,就大著膽子去求見程娘子了。”

  然後她告訴你怎麼做了?

  皇帝心裡問道,但這次沒有問出口。

  “程娘子沒有告訴小的怎麼做。”

  果然李茂說道。

  “但她問小的要做什麼,打算怎麼用這個火藥,小的醍醐灌頂,才想到用石彈來裝火藥。”

  說到這裡叩頭。

  “所以小的能做出石彈來,終於做出來,都是得程娘子指點。”

  這,這也算指點?

  僅僅是因為如此嗎?

  皇帝默然一刻。

  還是真巧?

  “傳程氏進殿。”皇帝抬頭說道。

  內侍應聲跑出來,到了殿內外又愣住了。

  “程氏在哪?”他問旁邊的人。

  昨日因為地動,大理寺對程嬌娘的案子沒有再審下去,後來得知不是地動,但又是弓弩院出了事,這必將涉及到很多官員和處罰問題,所有人都跑去看熱鬧了,包括來催立刻定案的禦史都走了,程嬌娘便被扔下了。

  當然回家是不可能的,畢竟是皇帝親口批准要審查的人。

  “有熱水了。”

  牢房裡,半芹將一盆水捧過來,看著席地而坐的程嬌娘。

  “娘子洗洗手。”

  程嬌娘挽起衣袖,將手放入盆中洗了洗。

  “一會兒飯就送來了。”半芹收拾了又說道,一面在程嬌娘旁邊跪坐下,環視這個牢房。

  雖然住了一晚上了,但還是陌生的很。

  其實這不能算是牢房,這裡原本應該是牢頭們歇息的地方。

  到底是忌諱程娘子的名望,牢房裡的人也厚待了,而大理寺的其他人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自然是不能跟家裡比。

  “這個該死的馮林。”半芹低下頭再次低聲狠狠的罵了句。

  正罵著,聽得外邊腳步響,門被打開了,站著一人裹著斗篷帶著兜帽,手裡拎著一個食盒。

  是送飯的,半芹忙起身,那人已經邁步進來了。

  “吃飯了。”他說道。

  這聲音讓半芹一愣,定睛一看更是嚇了一跳。

  “殿下。”她喊道,“您怎麼來了?”

  晉安郡王伸手掀開兜帽,展顏一笑。

  “送飯啊。”他說道,將手裡的食盒舉了舉。

  半芹接過食盒,忙著要找鋪墊,這邊晉安郡王已經裹著斗篷席地而坐了。

  “還行,不算太冷。”他一面說道,一面打量四周,“我是第一次來牢房啊。”

  “不用客氣。”程嬌娘微微一笑說道。

  晉安郡王哈哈笑了。

  “托你的福。”他說道。

  半芹乾脆不說話了,跪坐下來,將食盒打開,一一的擺在席墊上。

  “殿下吃了嗎?”程嬌娘問道。

  “還沒,我早飯用的早。”晉安郡王說道。

  半芹聞言雙手捧來一雙筷子,晉安郡王伸手接過。

  “太后娘娘待我親厚,把宮裡最好的廚子給了我。”他一面說道,一面做請,“你嘗嘗這個。”

  程嬌娘點頭依言嘗了。

  “…還有這個。”晉安郡王說道,一面又皺眉,“…冷了沒?”

  “沒有。”程嬌娘說道,“我對吃喝不講究。”

  晉安郡王笑了。

  “是,甜能吃,苦也能吃,困能吃,達也能吃。”他笑道。

  “隨遇而安。”程嬌娘說道。

  二人不再說話,各自吃飯,正吃著門外腳步急響。

  “殿下,殿下,陛下傳程娘子進殿了。”一個小內侍探頭來低聲說道。

  晉安郡王忙起身,一面戴上兜帽,衝程嬌娘擺擺手轉身出去了。

  半芹忙挪身坐到晉安郡王這邊,宮裡的內侍已經站定在門前。

  “程娘子。”他含笑說道,目光掃過室內,落在相對而坐的二人以及飯菜上,一掃而過,“陛下傳召。”

  ………………………………………….

  趁著傳召程嬌娘的時候,皇帝也給朝臣們賜了午宴,坐在偏殿裡,吃著簡單的禦膳,朝臣們忍不住低聲交談。

  “那李茂說的幾分真假?”

  “真是看到煙火,聽了一句話就造出來了?”

  “怎麼可能,看到煙火的人多了,別人怎麼沒造出來?”

  “就說這程娘子不凡嘛,又點化一個。”

  旁邊有人輕咳一聲,說話的幾人看過去,見是板著臉的馮林,大家便收了話頭坐正身子。

  “不過,這石彈真厲害。”另有人忙轉移了話題。

  “是啊,後來放的可是盾牌,羊身上也裹了鎧甲,結果還是炸傷了。”另一個忙點頭說道。

  “對啊,牛皮多厚啊,你想想,這要是一群人的話…”有人也插話說道。

  如果是人的話….

  幾個朝臣下意識的去想,想到適才所見的血肉模糊內臟流出的場景,頓時一陣反胃,伸手捂住嘴,轉頭對著痰盂嘔吐去了。

  這失態讓在場的其他人也都紛紛吃不下去了,正說笑間,內侍進來了。

  “程娘子來了。”

  因為是女子又是平民,自然沒有朝堂應對的資格,一如前次那般被皇帝單獨再偏殿問話,眾朝臣們站在隔扇外,可以聽到那女子叩頭施禮的聲音。

  “程氏,李茂你認得嗎?”皇帝問道。

  “認得。”程嬌娘說道。

  竟然沒說不認得,這邊朝臣們對視一眼露出幾分笑,繼續聽。

  “他造出石彈,是你的功勞啊。”皇帝含笑說道。

  “石彈怎麼是他造出的?”程嬌娘說道,“不是早就有嗎?”

  “程娘子,他造出的石彈跟以往的不一樣,昨日的地動你可知道?”皇帝問道。

  程嬌娘應聲是。

  “那就是李茂的石彈炸裂的緣故。”皇帝說道,“他說了,是由你的指點才做出來的,程娘子,你有大功啊。”

  程嬌娘搖頭。

  “民女不敢居功,民女不曾指點他。”她說道。

  這邊馮林冷哼一聲。

  又來這種把戲!故弄玄虛!

  皇帝微微一笑。

  “那李茂說先是看了你的煙火,又聽了你的詢問,才讓他醍醐灌頂。”他說道。

  程嬌娘低頭施禮。

  “陛下,所以民女何來功勞?不過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做者無心,觀者有意罷了。”她抬起頭說道。

  皇帝愣了下。

  這邊馮林再也聽不下去了。

  “陛下。”他舉著笏板喊道,“休要再聽這程氏胡言!”

  他一面跨過門走進來,一旁的程嬌娘轉頭看向他。

  兩相相對,旋即各自轉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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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2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敢認

  “為什麼恰恰會是范江林抓到了李茂?為什麼會炸掉弓弩院?抓住的當場就能查明的事,為什麼非要帶回弓弩院?”

  “這也太巧了,巧的就跟安排好的一般。”

  “只炸毀了神臂弓,卻沒有傷人。”

  “既無大罪,又能引朝廷震驚。”

  “程氏,好手段啊。”

  耳邊馮林一句一頓的說道,御座上皇帝的眼中便更有幾分狐疑。

  是啊,這事也太巧了。

  仔細想來前前後後似乎跟這程嬌娘無關,但偏偏說來千絲萬縷又都跟她有關,再看如今的形勢,果然是太巧了。

  “如此說來,范軍監為軍監果然很適宜。”

  馮林又一句話扔出來。

  隔壁的朝臣們忍不住嘶嘶兩聲。

  “這判官果然是惹不得。”有人低聲對身旁的人說道。

  一句話,將獻神臂弓的功勞也徹底抵消了,變成了心懷詭譎,早有謀算。

  皇帝的眼神已經不是狐疑了,而是猜忌還有隱隱的憤怒。

  被一個女子玩弄與手掌之上,且玩弄的是他的朝政人事,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程嬌娘垂目施禮。

  “軍國政事之重,民女雖有小道,怎能左右?”她說道。

  “程娘子謙虛了。”馮林說道,“李茂看一眼煙火就能造出這悍威石彈,娘子奇道也。”

  程嬌娘抬頭看他。

  “不,這與民女無關,這是李茂之奇巧。”她說道,“如不然,看到煙火的千千萬,怎麼不見造出石彈的千千萬?”

  “那就要問娘子了。”馮林冷笑說道。

  “大約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做者無心,觀者有意吧。”程嬌娘答道。

  “好一個說者無意!”馮林拔高聲音說道。“程氏,你可敢說你做這些事都是心正無私?”

  “我自然不敢。”程嬌娘說道,“我做這些事都是有求不是無私。”

  馮林冷笑舉著笏板看向皇帝,才要說話。

  程嬌娘先開口了。

  “馮大人是因為民女有求而為罪了?”她反問道。

  “有求不為罪。有求而不走正道才是罪。”馮林答道。

  “馮大人,民女有求不走正道難道是民女的罪嗎?”程嬌娘再問道。

  “當然。”馮林答道。

  “馮大人,民女為什麼不走正道?”程嬌娘又問。

  “那要問你有何居心!”

  “錯了,要問的不是民女,是大人你們。”

  隔間的一個官員要低聲說話,高淩波抬手制止他,神情漸漸凝重側耳。

  現在,好像形勢已經反過來了。

  一直以來都是馮林問,別人答,而現在這女子開始問。而馮林在答了。

  “問….”

  “問你們!”

  何止是這女子再問,還直接喝斷馮林說話了。

  隔壁的官員們嚇了一跳。

  “問你們,當初我義兄罹難,余者是怎麼樣上下奔走求告無門?”

  “問你們,我們上下奔走求告無門。是怎麼被投入牢獄受刑罰?”

  “問你們,一個官員不過是隨口問了句西北賞罰之事,是怎麼被以其心不正威逼有功軍將趕出朝堂?”

  “下不得上告,上不得其問,馮大人,你還要問民女為什麼不走正道?你還要問民女是何居心?”

  “你敢問,民女就敢答!”

  “你敢說民女其心不正。民女就敢認!”

  那女子站在殿內,側身正目看著馮林,端手身前,寬袖大袍垂墜,言語犀利,身形卻絲毫未動。

  一番話落。大殿內似有回音繞繞。

  “大人,不能讓她再問了。”

  隔間一個官員面色微變,忍不住低聲對高淩波說道。

  “一個馮林就夠了!”

  當時西北貪功的事隨著方侍中的死,姜文元的調任已經了結了,再舊事重提那可就不知道又要牽涉誰人了。

  高淩波自然也知道。面色凝重,略一思索,抬手舉起笏板,才要說話,那邊程嬌娘卻沒有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緊接著又說話了。

  “這是馮大人要問民女罪的一,其二是民女以功要脅陛下有所籌謀。”

  高淩波又放下笏板。

  還好,她沒有揪著這個不放,他高淩波不是那種亂攀咬的人,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當然,有仇還是要論仇的。

  他收正身形繼續側耳凝聽。

  “本官說錯了嗎?你難道不是有所圖謀?”馮林鐵青著臉喝道。

  程嬌娘屈身沖皇帝施禮,再直起身看向馮林。

  “大人沒有說錯,民女的確有所圖謀,民女不以此為恥,也並非不可對人言講。”

  “民女獻寶邀功,其心有私,為義兄不平,為貪官不服,民女就是要爭功得賞,要獎罰得當。”

  相比於上一番疾風驟雨,此時語氣緩緩低沉,但卻依舊讓人無從插話。

  馮林面色鐵青看著這女子娓娓道來。

  “陛下也如民女所求,正義兄英勇之名,賞義兄高官厚祿,賜民女父母官爵,護民女聖恩之寵。”

  程嬌娘的視線轉向皇帝這邊,垂目半分,再次屈身施禮。

  “民女感聖恩不盡,無以言報。”

  “陛下對民女的恩賜榮寵,對欺上瞞下官員的不容和嚴苛,民女看得到,馮大人看得到,天下人也看得到,百官也看得到。”

  “所以才有效而仿之,所以才有懼而畏之,所以才有李茂敢獻石彈,所以才有弓弩院官員不敢瞞報立刻上達天聽。”

  “人人有私心,民私心要安居,兵將私心要功賞,這世上心有正也有不正,但不能一噎之故,絕穀不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雞鳴狗盜之徒也可用為正。”

  “如果能讓天下人看到陛下明君仁善,賞罰分明。求賢若渴,陛下不懼,民女也不懼,願為馬骨。願擔心懷詭譎,早有謀算,裝神弄鬼,其心不正,禍國殃民之名!只願李茂之輩層出不窮,只願神臂弓石彈神兵利器層出不窮!”

  好!

  雖然不情不願,高淩波心裡還是忍不住喊了聲。

  沒想到這小娘子看上去不聲不響的,竟然如此善辯。

  果然不愧是世外高人弟子。

  這邊叫好,那邊御座上皇帝面色已然喜色難掩。

  千金買骨,對。沒錯,馮林一直說會讓民眾看到縱容這娘子而都學會紛紛來要脅自己,那麼只要他們能獻上真正的神兵利器,與國與民有大功,朕就是受他們要脅又如何?

  千百年後。朕在史書上也是明君之名。

  再退一步說,只要得到神臂弓石彈等等利器,必然國強民壯,豐功偉績,誰又不敢說他是聖明之君!

  馮林上前一步。

  “大言不慚!”他豎眉喝道。

  皇帝被喝的一個機靈,面色有些難看。

  “你其心不正,詭言狡辯…..”馮林喝道對程嬌娘怒目而視。

  程嬌娘亦是跨上前一步。

  “民女其心不正。”她截斷他的話。亦是拔高聲音說道,“那中丞大人的心就正嗎?”

  來了!

  高淩波眉頭一跳。

  自辯結束了,現在這是要反咬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做者無心,觀者有意。”

  “民女燃放煙火。李茂能看到且想到能夠改用為器。”

  “民女說一句問他想要用來做什麼,李茂就能想到怎麼去做。”

  “民女說者無意,李茂聽者有心。”

  “民女做煙花只為兄長,李茂觀之能化為己用。”

  “李茂看之觀之然後想之念之為之,馮中丞你看之觀之。又想之念之為之了什麼?”

  馮林面色鐵青身子微微發抖,想要說什麼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麼,一時間神情有些怔怔。

  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下車站在驛站前,看著亂哄哄的憤怒的人群,似乎要生吞活剝了他的人群。

  “上來不說就打,這些兵丁,果然是歹人!”

  夜色裡裹著大斗篷的女子忽明忽暗,聲音清晰的撞進耳膜。

  “抱打不平的路人。”

  “他們為了自己住的舒服,驅逐先來的你們夜半出門,你們說,誰是歹人?你們說,他們該不該打?”

  他們是歹人,他們是歹人,該打,該打。

  呼聲鋪天蓋地。

  “錢?錢有時候是很重要,但有時候卻不是重要的,餓的要死的時候,需要的是一口飯,而不是一把錢,他們之所以住進客棧,就是為了托庇一晚,趕出去,縱然拿著錢又能如何?三更半夜,老弱婦幼,你讓他們去哪裡?你們需要錢嗎?”

  不需要,不需要。

  喊聲震耳欲聾,無可阻擋。

  馮林不由身形搖晃,想要掩住耳朵。

  “大人,既然有罪,那就要罰…”

  “既然有錯,大人要明斷啊。”

  浪潮喊聲暫態消退,耳邊只剩那女子淡淡的聲音。

  曾經是她字字如刀解了他的難,如今又是她字字如刀,只不過刀刀砍向的卻是自己。

  馮林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女子。

  眼前女子寬袍大袖端莊而立,與曾經那個身影拉長斗篷飛舞溶於夜色的女子合二為一。

  “不對。”

  程嬌娘忽的又說道,且踏上前一步。

  “不對,民女說錯了一點。”

  “哪一點?”皇帝已經聽的入神,順口問道。

  “馮中丞今時今日今次所為,應該是跟李茂一樣。”程嬌娘說道。

  一樣?難道他也獻上了神兵利器?皇帝皺眉。

  “馮大人初進京,接禦史中丞大任,看之觀之民女所為,然後斥陛下聽不明查不嚴縱容斥民女為奸邪,也是有心了。”程嬌娘微微一笑說道。

  我程嬌娘的心是為自己,那麼不知你馮中丞的心又是為誰。

  我程嬌娘心懷叵測,以言辭扇搖君心謀私利,你馮中丞言辭煽動君心又是謀什麼?

  我程嬌娘博名望,你馮中丞又是在博什麼?

  我程嬌娘一介女子白身能做的事,你馮林一個禦史中丞國之棟樑君前利器可能做的?

  程嬌娘目光看向面色鐵青轉為慘白的馮林,又看向御座上慢慢鎖起眉頭的皇帝,收起視線垂目而立。

  大殿裡寂然無聲,這邊的高淩波遍體陰寒。

  好一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好一個做者無心觀者有意!

  “馮林完了。”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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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4 10:2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不能

  勤政殿裡一片死靜並沒有持續多久,或者這只是大臣們心中的幻覺。

  “馮大人。”

  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比起前一番,聲音柔和平淡,讓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你是禦史中丞,國之棟樑,跟我這一個小女子怎麼能相提並論呢?”

  只可惜這十七八歲的少女說出來的話,卻是老練狠辣且毒。

  這話聽起來彆扭,正常的應該是我這個小娘子怎麼能跟你相提並論呢,你可真是抬舉我了。

  但這小女子這樣說並不是口誤,自然是為了表達非正常的意思。

  馮大人,你跟我一個小女子置氣鬧什麼?

  馮大人,你可比的過我這個小女子?

  馮大人,你連我一個小女子都比不了。

  馮大人,你這真是自取其辱啊!

  “當年張江洲活活罵死一個老儒,今日這個江州娘子該不會羞死一個朝官吧?”

  隔壁好些官員心內說道,有些忍不住失態踮腳透過隔縫隙向這邊張望。

  果然見那馮林身形似乎抖動不停,但很快又穩住身形。

  “陛下,臣一片忠心,使奸佞不能蒙蔽聖聰……”他慘白著臉,挺直了脊背說道。

  事到如今,原本的算計已經落空,人應當順勢而為,失去的不要去想,要想的是趕快抓出還能撈到的好處,落水狗救不起了,那就要跟著痛打。

  現在的好處自然就是順應陛下的心意,替陛下說出他不能說的,替陛下說出他想說的。

  念頭閃過,高淩波再不遲疑舉起笏板一步跨過去。

  “馮林,你惺惺作態,沽取直名,該當何罪!”他高聲喝道。

  御座上面色鐵青的皇帝聞言神情似乎吐了口氣,坐正了身子。

  高淩波一走出來,其他官員們也不甘落後,紛紛走過來。

  馮林面色更加慘白,但還是挺直了脊背,握緊手中的笏板。

  “臣無罪。”他一字一頓說道,“請陛下明察!”

  “馮林,你這是在說陛下是是非不分,賞罰不公的昏君嗎?”高淩波豎眉喝道。

  馮林抬頭看著御座上的皇帝,舉起手中的笏板。

  “陛下不聽臣諫言,聽信巧言令色不仁之徒,必將被蒙蔽而是非不分。”他說道。

  這一下御座的皇帝終於忍不住了。

  “馮林,你還敢說嘴!”他豎眉喝道,“神臂弓立了功勞你看不到,多少人一心為國獻神兵利器你看不到,反而只看到奸邪,滿朝這麼多大臣,難道都是瞎了看不到嗎?你一句為國為君,就要讓朕以功為罪,見勞而疑嗎?這難道就是分的是非,賞罰公正嗎?”

  “高淩波,你們這些人就只會看著嗎?陳紹被彈劾,你們就都怕了嗎?”

  皇帝發怒是很少見的,因為皇帝身體不好,本又信奉仁孝治國,此時說出這麼重的話讓大殿裡頓時亂了起來。

  “臣有罪。”

  大殿裡朝臣們紛紛躬身,旁邊的內侍們端茶倒水撫慰。

  程嬌娘慢慢退到一旁,看著被眾朝臣劈頭蓋臉輪番斥責的馮林。

  馮林依舊握緊了笏板,口中逐一反駁其他朝臣,縱然面色慘白也脊背挺直,身形未動搖半分。

  “真是可憐。”

  有人在耳邊慢悠悠說道。

  程嬌娘微微轉頭,見是張純。

  “皆是無奈。”程嬌娘亦是慢慢的說了句。

  二人各自一句前後不搭的四字,便寂然無聲,看著這紛亂的殿內。

  “馮林完了。”

  陳紹說道。

  已經拒絕了兩次皇帝的詔書,請辭在家,不過雖然請辭但朝堂裡發生了什麼事,當朝會散了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時間得知了。

  陳老太爺點點頭。

  “皇帝又不傻,且還比常人更多疑,程娘子這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狠啊。”他說道。

  “兩個人都心懷私利,以言辭行動左右君心,但跟程娘子相比,馮林就罪過大了。”陳紹說道。

  說到這裡將茶碗撂在幾案上。

  “自討苦吃。”他說道。

  “小器了。”陳老太爺搖頭對他的態度表達不滿。

  陳紹對父親施禮應聲是,不過臉上依舊難掩憤憤。

  “這程娘子果然厲害啊。”陳老太爺笑道,“馮林此舉倒也不是壞事,這娘子行事乖張,將來要拿她開刀的人一定不會少。”

  他說到這裡看陳紹。

  陳紹面色微微尷尬。

  “只要她與國有功,不禍國殃民,正如她自己說的,雞鳴狗盜之徒皆能為用,父親,我不是那種僵化之人。”他說道。

  陳老太爺哈哈笑了。

  “…不過是如今她風頭正盛,別人還都不敢也沒機會跳出來,這馮林此時跳出來,想必倒也正如那娘子的意。”他接著說道,“馮林想殺雞儆猴,她何嘗不是?如此一番,有馮林這個例子擺在眼前,看誰還敢動她的心思,誰敢經得住那一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誰敢被皇帝問一問有的是什麼心。”

  陳紹面色複雜,搖搖頭。

  “所以說,這個程娘子…”他說道,最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歎口氣作罷。

  自己幫她?根本就不算,反而這算是她又幫了自己吧?

  “想必用不了多久,馮林就要外放了,你也去準備準備,給陛下了個臺階就過了吧。”陳老太爺說道。

  陳紹應聲是起身告退。

  陳老太爺繼續飲茶,一面看著身後的屏風,不知不覺其上的圈圈點點已經有兩行之多了。

  他遲疑一下,放下茶碗,提起筆沾了墨。

  “爺爺。”

  陳老太爺回頭見陳丹娘倚著門框探頭看。

  見爺爺看過來,陳丹娘露出大大的笑臉。

  陳老太爺也笑了,沖她招招手。

  “爺爺,你在做什麼?”陳丹娘進來站在屏風前,負手晃頭看,“又要往屏風上塗黑了嗎?”

  陳老太爺笑著點點頭,提筆在屏風上落下一圈。

  “爺爺,你看我寫的字。”陳丹娘說道,一面將背後的手拿出來一張紙。

  “是跟程娘子學的嗎?”陳老太爺說道,一面伸手接過,點頭稱讚,“不錯不錯,大有進益。”

  “程娘子不在家。”陳丹娘說道,“等她忙完了,我就去讓她看。”

  陳老太爺抬頭看她。

  “丹娘,你就一點也不擔心程娘子?”他問道。

  陳丹娘頭也沒抬,看著自己的字。

  “不擔心啊。”她輕鬆隨意說道,“程娘子又不是壞人,不會有事的。”

  不是壞人,就不會有事嗎?

  那馮林算是壞人嗎?

  或者說程娘子就是好人嗎?

  陳老太爺微微一笑,拂袖繼續看陳丹娘的字,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在另一邊,張老太爺也正提筆在屏風上添了一筆,末了又端詳一刻。

  “太小了。”他說道,提筆又加了一筆,“陳紹可是比別人要大一點的。”

  一旁的老僕笑著搖頭。

  “馮林已經自請外出了。”他說道。

  “這次倒聰明了,知道自請,不用皇帝趕,多少留點臉面。”張老太爺笑道,一面放下筆。

  “說起來他本性純良且計財上能力不錯。”老僕笑道,“倒也是個能臣,只是不該做禦史,還去他的三司就好了。”

  不過這是不可能了,這一次之後他再無回京的機會了。

  “活該,誰讓他去碰那女子的黴頭。”張老太爺哼聲說道,“也不想想在那女子手裡多少人壞了身家性命,那就是個掃把星,碰著傷,磕到死,見面也會黴三天,所以你看我都不去見她……”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門外腳步蹬蹬。

  “太爺,太爺。”

  張老太爺忙沖老僕噓了聲。

  “要是知道我說她主子是掃把星,她肯定三天不給我做飯了。”他低笑道。

  老僕一臉無奈的搖頭,看著丫頭邁進來,迎頭跪倒叩頭。

  “謝謝太爺,我家娘子沒事了。”她又是哭又是笑。

  “沒事了嗎?”張老太爺故作驚訝,“放回來了嗎?”

  丫頭噗嗤又笑了。

  “太爺,你還逗我,夫人已經讓人告訴我了,娘子沒事了。”她說道。

  “那別謝我,我可什麼都沒幫。”張老太爺笑道。

  “我要去謝老爺,老爺是太爺您的兒子,那自然也要謝太爺您了。”

  丫頭說道,一面起身退了出去了,聽得屋子裡傳來張老太爺和老僕的笑聲,丫頭也抬頭擦淚再次笑。

  “謝我作甚?”

  書房裡才下朝的張純皺眉,看著跪在地上叩頭的丫頭。

  “半芹謝老爺維護娘子。”丫頭恭敬說道。

  “我什麼時候維護她?”張純皺眉說道。

  “夫人說,老爺在朝堂上替娘子和大郎君說話了。”丫頭低著頭說道。

  張純放下書搖頭。

  “我哪裡是為他們說話,我是嫌棄朝堂上囉嗦罷了,書院裡就要開課了,為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事囉嗦沒完沒了,我哪裡費的這般功夫!”他說道。

  丫頭依舊叩頭。

  “也罷。”張純看著她,帶著幾分隨意,“似你這般想的人多得是,沒什麼可解釋的,解釋也沒用,隨你們去吧。”

  丫頭應聲是。

  她退了幾步,臨到門口施禮。

  “謝老爺特意給奴婢解釋。”她說道,說罷起身退出去了。

  張純被這句話說的一怔,面色微微尷尬,又搖搖頭失笑,繼續低頭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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