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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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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30: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悲盡喜來

    適逢元日,年歲更替之時,弘靜縣城中處處響徹著爆竹之聲。驅儺隊伍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帶來了驅除邪祟、保佑來年五穀豐登之類的祝願。貞觀二十年再度安然無恙地度過,貞觀二十一年即將來臨。無論是北疆靈州、夏州、涼州等諸地的百姓,或是長安城中喧鬧歡笑的民眾,都祈盼著這將又是安寧而富足的一年。然而,朝廷中的高官與鎮守北疆的將士們卻早已嚴陣以待。

    李家老宅中,外院正堂前,幾堆竹節正熊熊燃燒著,發出劈啪的響聲。正院屋簷底下圍起了避風的行障,李家老少們皆正襟危坐,笑看僕婢們輪流上前領賞錢。因謝琰與孫夏此番功勛卓著,柴氏心情極好,很是大方地給了他們比往年更多幾成的賞錢,令僕婢們皆是眉開眼笑、感念無比。

    「所有部曲女兵,都重重給賞。」李和猿臂一揮,「若無他們盡心盡力,咱們家如何能出得這般年紀輕輕的九轉護軍、七轉輕車都尉?若是元娘也能請得功勛,恐怕六七轉也是少不得的!」說罷,他很是感慨地望著含笑舉杯敬酒的謝琰與忙不迭斟酒的孫夏:「你們二人既有能力亦有運道,絕不能錯過如此良機!」

    「能力且不提,孫兒們的運道確實不錯。」謝琰將酒一飲而盡,「祖父當初若如孫兒們這般,能得貴人不斷提攜,定也不會止步於折衝都尉。」他早已知曉,李和全憑著驍勇與一身戰功,從部曲、兵卒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然而當部曲時殺敵無數也無功勛可得,放為良人之後作兵卒亦是歷經千生萬死。功勛計轉看似公平得很,其中卻有許多值得計量之處。往高了計與往低了計全然不同,吃了敗仗還會削奪功勛。故而,他雖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卻僅僅只是八轉上輕車都尉。

    「孩兒什麼都不必想,只要跟著三郎就什麼都能掙來。要說功勞,也都是三郎的功勞。」孫夏搔著頭,敬了謝琰一杯,而後又轉向李遐玉,「按我說,也該讓女將出出頭。阿玉這樣的身手,又得了那麼多功勞,居然連一點犒賞也沒得到,實在不公平。」

    李遐玉飲下杯中酒,似笑非笑:「阿兄怎知我得不了犒賞?祖父先前正與都督提起此事呢。十娘姊姊捎信說,都督也很是讚賞我,有心為我討些功勞。不過,眼下暫且不是時候,日後再說。」能夠給予女眷的功勞,也只有命婦的身份了。若是成婚之後討個誥命身份,大概也容易許多。

    孫夏恍然大悟,忙又與她飲了一杯。孫秋娘與李遐齡也是頭一回聽得此事,兩人都高興得很,也過來湊熱鬧。謝琰微微一笑,低聲吩咐幾句,令侍婢們將他們的酒都兌上水,免得互相灌來灌去都吃醉了。

    柴氏望著他們,眉眼之間皆是慈和的笑意:「說來,因你們戰事著緊,不得不給憨郎、茉紗麗換了吉日迎親。此事是咱們家的不對。你們這兩日去靈州向姑臧夫人拜年時,可得替我們好生賠罪。」

    「祖母放心,兒省得。」李遐玉應道,「方才祖父提起給部曲女兵賞錢之事,不如祖母做主,喜上加喜,再給他們都配個好親事罷。過些日子,我想將一些人放為良人,由得他們想當府兵也好,經商也罷,務農亦無妨,總歸能有產業安置下來。」

    柴氏怔了怔,鬧騰的李遐齡與孫秋娘也突地停了下來。一家人的目光都齊聚在李遐玉身上,卻見她釋然微笑:「祖母,阿爺阿娘的仇既然已經報了,我也不再執著每回都隨著兄長們外出。部曲女兵既然都能獨當一面,又立了這麼多功勞,也不好再拘著他們。而且,新人也可漸漸練起來,往後能差使的也會越來越多。」

    李和撫了撫長鬚,道:「你這些年東奔西走,身子骨也該仔細養一養。」

    柴氏聞言也立即皺起眉:「你既然能看開些,再好不過。行軍打戰,看似並未受什麼重傷,其實風餐露宿的也極為傷身子。不論是你,還是三郎、憨郎,這些時日都須得好生將養一番!」她早年隨著平陽長公主行軍,身上也留了頗多暗傷,以至於好不容易才生養了一個兒子,沒能再得一個體貼爺娘的小娘子,一直頗為遺憾。如今,自是不能眼睜睜見心愛的孫女亦因此而受了什麼虧損。本想改日好生勸她一勸,不想她卻自己想通了——生養不過是其一,將身子骨養好最為重要。

    「兒都聽祖母的。」李遐玉笑道,「便是讓兒天天飲那些苦藥湯子,也絕不皺一下眉頭。」她並非人事不通的小娘子,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年紀,應當有些成人的徵兆了。然而,該來的卻遲遲未來,祖母與貼身侍婢們早便發愁得很了。如今心願已償,自然須得對自己更好一些。

    一家人圍著火爐共同守歲,一直持續到子時之後,方各自回院裡休息。李和依舊精神奕奕地喚著孫兒們明日一早演武場見,柴氏則叮囑著孫女們小心莫要受寒。幾個孩子一一應了下來,將孫秋娘送回院中之後,李遐玉卻轉而去了小祠堂。

    小祠堂的香案上,擺著她的父親李信與母親孫氏的靈位,四時鮮果與三牲祭祀從不間斷。小香爐中燃著檀香,輕煙裊裊,宛如白霧。她在香案前的茵褥上跪下來,親手燒著自己抄的《地藏經》與《阿彌陀經》。因甫歸家不久,又正值年節,來不及做道場,她只能日日抄經焚燒以示虔誠了。

    「阿爺阿娘,當初攻破長澤縣城的惡人,兒已經尋著了,為你們和那些無辜百姓都報了仇。報完仇之後,兒突地有些迷惘,不知往後還能做些什麼,究竟該做些什麼。然而,仔細想想,這些年兒剿馬賊殺薛延陀人,也並非僅僅只為了報仇而已。這般快意恩仇的生活,應當就是兒最嚮往的日子。當然,日後不必一門心思地想著報仇雪恨,只需憑自己的心意出征就是。若有閒暇,也應當多陪一陪祖母和玉郎……」

    她燒完經文,又命思娘與念娘將角落裡的那個大木箱拖過來。打開木箱,其中皆是她所熟悉的家中器物以及孫氏的首飾等。幸而這些年粟特商隊來往漠北並不勤快,惡賊們留著這些也只得自己使用,家中財物竟然追回了一半。剩下的那些不知所蹤,但她已經很是欣慰了。

    一件一件地親手擦著這些器物首飾,分類放置妥當,她眼前彷彿浮現出當年在長澤縣城裡那些無憂無慮的時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祠堂的門忽然吱呀響了起來,李遐齡與謝琰默不作聲地跨入內,跪坐下來與她一同細細擦洗著。

    擦著擦著,李遐齡輕輕哽咽起來:「阿姊……我……」

    「你記得多少?這是阿爺阿娘放在正房中的鎏金盒子,裡頭常年放著些散碎金制錢;這是阿娘的妝匣,拆成了好幾個,過兩日便讓人重新裝起來;這是阿娘的牡丹金玉鐲、蝦須鐲,白玉步搖、赤金蟲草釵;這是阿娘特地給我打的瓔珞圈;這是你最喜愛的小銀馬。」李遐玉一件一件細細地數過來,「鎏金銅瓶,銀香爐……」

    「將這些舊物追回來,咱們也多留幾個念想。」她感慨地道,又翻出一個耀眼的紅寶錯金鐲子,「這是祖母給阿娘的,說是傳家之寶。明日拿去給祖母,日後也好傳給你的媳婦。」

    這番話,讓原本有些自責又有些傷感的李遐齡哭笑不得。虛歲不過十二的少年,性情又敏感,漲紅了臉道:「阿姊若是喜歡,就拿去戴著……」他抹去了臉上的淚,直勾勾地望著自家阿姊袖中露出一角的障刀:「我……我想要這柄障刀……」他依舊記得,當年阿爺配著障刀、橫刀,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

    李遐玉頗有幾分不捨地撫摸著障刀的刀柄,將上頭的刻紋深深地印在心底,這才塞進他手中:「拿去罷。」仔細論起來,當年因阿弟身體弱又不喜習武的緣故,倒是她與阿爺更親近些。舊物不過是念想,給了他也合適。

    李遐齡珍之重之地將障刀摟進懷裡:「阿姊放心,我一定每天都好好擦拭它,也會繼續好好習武,不教它明珠蒙塵。」

    「我相信你。」李遐玉道。謝琰不知何時命了人過來將這些器物都分了小箱子裝好,分別送去了正院內堂與李遐玉的院子,又云淡風輕地對姊弟二人道:「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罷。明日還須得早起,尋個合適的時候再來拜祭岳父岳母也不遲。」

    剛開始議親不久,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改了口,李遐玉與李遐齡都已經習慣了。姊弟倆都覺得他說得不錯,於是便離開祠堂,緩步回了自己的院子。謝琰特地將李遐玉送回院子內,摒退左右,握住她的雙手,方道:「阿玉,我所思所想依舊如前——無論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都使得。無須顧慮旁人的想法,只需你自個兒高興便可。放部曲與女兵為良,是你心底的真意麼?」

    李遐玉微微頷首,勾起嘴角:「你放心,這確實是我心中真意。這些部曲女兵隨我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地立下赫赫功勞,卻不能得到相應的功勛,實在是委屈了他們。故而,我想將他們放為良人,一則可入河間府軍籍成為你麾下府兵獲取軍功,二則日後可光明正大地成為你我可依賴的勢力。以他們的能力,拘於部曲或奴婢的身份到底太可惜了些。更何況,不過是一半人放為良籍而已,還剩一半呢。再尋些新人,補充進去就是了。以祖父的身份,養五百部曲已是極限。」

    「你說得是。」謝琰道,「我和玉郎身邊其實都缺少得用的差使之人。」他們早已不分彼此,這些部曲女兵既然足夠忠誠又有能力,自是能夠替他們做更多的事,日後亦不必困於身份而不得寸進。

    「這些年,祖母到底孤單了些,我也想多陪一陪她。」李遐玉又道,「至於出征,你們的功勞已經夠讓人眼紅了,漠北又有烏迷耳在,想必短時期內應當用不著你們了。馬賊如今也漸漸銷聲匿跡,就容得我歇一歇,而後再練一練新兵罷。」

    「也好。」謝琰淺笑道,「我雖希望你時時快活,卻也不願你吃苦受累。」

    兩人脈脈相望,到底因夜深之故,不得不分開。謝琰走出院子,想到待孫夏娶親之後,緊接著便是他與李遐玉正式議親,心中亦是輕快許多。雖說他知道李家所有人都並不在意,但以校尉之身議親娶親,到底比旅帥更好聽些。

    想到此,他便覺得,孫夏的迎親禮定在正月十八,委實有點太晚了。此外,通婚書到底請誰出面寫就送出?若能讓大兄謝璞出面自然最合適,但他依舊不能冒險。不然,便只能試著請李都督了罷?作為上峰,身份足夠貴重了。

    心裡盤算著這些,聽著斷斷續續的爆竹聲,謝三郎難掩喜意。

    轉年便見喜,貞觀二十一年應當是個好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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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3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時日匆匆

    時光荏苒,匆匆而過,轉眼便又是兩度春秋。

    時值重陽,靈州城內秋色正濃。諸多赴各家賞菊宴的牛車馬車在街道上奔走,更有登高望遠者佩戴著茱萸往城外行去。一輛不起眼的青帷牛車緩緩駛進了離利人市不遠的裡坊中,在一幢三路五進的大宅邸前停了下來。那宅邸門上掛著匾額,上書著「慕容府」。此三字雖為行楷,較之尋常書體筆跡卻多了幾分娟秀之氣。

    守在閽室中的門子迎出來,驅趕著牛車往內院而去。直至內院月洞門前,牛車才緩緩停下。車簾微動,兩位綺年玉貌的貼身侍婢小心翼翼地下了車,而後轉身相扶著兩名身形輕巧的少女下車。

    那年紀較長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身量較之常人高挑幾分,梳著雙環望仙髻,戴著瑪瑙紅寶梳、金銀錯蟲草釵,插著金色的重瓣菊。一身八幅的石榴裙,配著藤黃色的夾纈半臂,舉手投足間微微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年紀較幼的少女約十三四歲,梳著單螺髻,戴著碧玉攢珠步搖,插著赤黃的重瓣菊。一身六幅的橘黃及胸裙,配著鵝黃色的絞纈半臂,勾勒出甫長成的身段。

    一位風華綻露,一位俏麗初成,一位宛如盛放含香的寒梅,一位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各有風姿,皆教人難以移開目光。

    「邀了你們來赴我的重陽宴,原以為還是如往日那般呢,想不到卻都盛裝打扮起來。實在難得一見,可得教我好生瞧一瞧,將你們這模樣都記在心底才好。」

    回首見月洞門前,一位盛裝麗人含笑迎來,年長的少女輕嗔著上前把住她的手臂:「十娘姊姊怎麼出來了?眼下正是著緊的時候,可須得小心些才好。」年幼的少女亦攬住麗人的臂膀:「原本是我們來瞧十娘姊姊,可莫要成了煩擾你才好。」

    「怎麼?連你們都覺著,腹中這個比我更重要許多麼?」李丹薇似笑非笑地橫了兩人一眼,「就為了他,我便該每日都躺在榻上無所事事?不過是出來走幾步,身邊的每個人便都緊張得圍攏過來,像是我隨時都會摔倒在地似的。分明身子舒適得很,三天兩頭便讓醫者上門診斷開藥方,逼著我喝下那些苦藥湯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剩下的話到底不吉,她便是心中再如何不滿,也不可能說出口來。

    「姊夫如此著緊麼?」孫秋娘好奇地望著她微微凸突的小腹,含著些許敬畏之色,「也是因擔憂十娘姊姊之故罷?」

    「在姊夫心中,孩兒如何能比得上十娘姊姊重要?若是讓姊姊不痛快了,他恐怕心裡更不痛快呢。」李遐玉搖了搖首,笑道,「應當是崔縣君一片慈母心腸罷。姊姊且體諒她一二,卻也不必全由著她。畢竟這是慕容府,你才是當家娘子。」

    聽著她所言,李丹薇忽地噗嗤笑了起來,抬起手臂戳著她的額頭:「若是這話教我阿娘聽了,還不氣惱交加,數落你居然敢挑撥我們母女?不過,這些話我最愛聽。無論遇上什麼事,你總是替我著想,幫我說話,而她——」她眉頭緊蹙:「你絕不會知道,自我成婚之後,她每回見我的時候都說些什麼。」

    「還能有什麼?」李遐玉有些漫不經心地掃過周圍的婢女,「無非是趕緊懷孕生子,一舉生下兩三個嫡子便徹底站穩了。再給貌美的陪嫁侍婢開了臉,生了庶子庶女的便放了良籍,從通房升作妾室,讓她們感恩戴德。為了平衡內宅,接著購置幾個身段妖嬈的歌舞伎,放在外宅中供郎君取樂,或者送與客人。不過,歌舞伎不可生子,須得灌幾碗藥下去,免得混淆了家中的血脈。」

    「……」李丹薇與孫秋娘瞬間無言以對。一個流露出些許果不其然之色,一個卻滿臉崇拜:「阿姊,這些祖母可從來沒教過,你怎麼知道?」

    「別管我如何知道的,你們只說一說,官宦世家這樣的日子究竟過得有沒有趣味。」李遐玉挑眉:這種事還須得人來教麼?參加那些宴飲,聽幾句閒言碎語,再瞧瞧那些官宦世家的種種做派,便自然而然明白了。

    「當然沒有趣味。」孫秋娘不假思索地答道,「為何男子三妻四妾享用不盡,女子便須得與旁人爭奪寵愛?都是爹娘生養的,憑什麼女子便低人一等呢?何況,後宅人多,便是主母再賢惠,亦是多有不寧。好端端的家中烏煙瘴氣,成日鬧事,又何必呢?」

    「然而,舉天之下這些人家都是這般度日。故而,他們也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僅此而已。十娘姊姊不必煩擾,崔縣君耳濡目染以為世間夫婦大抵如此,你與姊夫情分到底不同。如何安排家事是你這位當家娘子決定的,便是陽奉陰違,她又能如何呢?」

    李丹薇沉默片刻,嘆道:「我心中明白,阿娘不過是心憂而已。去歲茉紗麗婚後不過兩三個月便診出了身孕,年末便得了個大胖小子。她見我遲遲沒有動靜,擔心阿若不滿,給我找了好些醫者看脈調理。我原本心裡不急,看著她焦躁不安也覺得急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好消息,才松了口氣,她便又探問起了房內事……」

    「只管拿好話搪塞過去便是了。」李遐玉安撫道,「崔縣君沒有惡意,十娘姊姊也很不必將那些話放在心上。將整個府中經營得滴水不漏,又何懼出什麼紕漏?而且,若是心緒不寧,恐怕對腹中孩兒亦是無益罷。倒不如想開些,隨心所欲些。若是實在不願在靈州待著,何不去賀蘭山下的莊園中度日?姊夫來往的時候亦便宜些。」

    「如今尚未滿三個月,須得閉門不出方可。待到能走動了,我定是要去莊園上的。」李丹薇道,唇角勾了勾,「不提此事了,眼見著一個月後你便及笄了罷?那時候我正好能出門,去參加你的及笄禮。說來,你的生辰在十月,你們的吉日就定在十一月,謝三郎也真是急得很呢。」

    「謝家阿兄已經苦苦地等了兩年,早便等不及了。」孫秋娘抿唇淺笑,眼眸中多了幾分靈動,「祖母命阿姊準備他們自個兒的婚房,阿姊卻不願只得自己做主,每一樣都須得兩人過目覺著滿意方可呢!原本幾個月便能修葺好的新房,偏偏卻足足用了兩年才備好,樣樣都齊全得很,也實在不容易。」

    李遐玉捏了捏她的鼻子:「你還敢說這個?趁著機會,跟著我去一回便要走幾樣東西。連玉郎都與你學壞了,每回都不落空。上次看你的博古架上都滿了,將那些物事都放在何處去了?」

    「阿姊精挑細選出來的,必定絕非俗物。我自然要將這些都壓在箱底。」

    「橫豎你又不想嫁,拿這些壓箱底作甚?」

    「阿姊就不許我攢些好物事,日後留給外甥女麼?」

    李遐玉假作氣惱,輕輕掐了孫秋娘一把。孫秋娘笑嘻嘻地撲進她懷中,緊緊摟住:「只要想到離開阿姊,我心中就痛不欲生。如今正好,往後還有數十年的日子,與阿姊相陪著度過呢!」

    李丹薇見姊妹二人皆是笑盈盈地,似乎對這般奇異的言論完全沒有任何異議,不由得笑了笑,似不經意地道:「如今你年紀還小著呢,莫說什麼嫁不嫁的。若是日後生了孩子,與元娘的孩兒結成婚姻,豈不是更有緣些?能將兩人的情分長長久久地傳下去?我早便已經想好了,元娘的兒女中,我定是須得要走一個的。」

    「不得不說,十娘姊姊你想得委實太長遠了。」李遐玉失笑道。

    「……十娘姊姊說得有道理。」孫秋娘怔了怔,竟當真仔細權衡起來,「我若是招個婿如何?」

    「何必招婿?」李遐玉隨口道,「家裡不是還有玉郎麼?你若是嫁了自家人,總歸也不會離家而去。何況又能接著替祖母掌家,也不須擔心玉郎娶了個小心眼的娘子,容不下咱們姊妹二人。」

    「他?」孫秋娘禁不住笑出聲來,哼道,「這幾年與他搶阿姊還不夠麼?日後還要與他搶?我倒恨不得他娶個小心眼的娘子,將他纏得緊緊的才好。如此,阿姊便是我一個人的了。」

    李丹薇接道:「這話若是讓謝三郎聽了,仔細你日後恐怕連他們倆的院子也進不得。」

    孫秋娘立即假作懼怕之狀,攬著李遐玉的手臂晃了晃:「阿姊可不許與謝家阿兄說!」

    「他耳目眾多,便是我什麼都不提,定也能知曉。」

    「也罷也罷,便是知曉又如何?他日日都須得去軍營,我還怕尋不著機會麼?說來,好不容易才避開他們,咱們自己行宴,便不提他們了罷?」

    「也好。就讓他們自顧自登高行獵去,咱們賞菊吃蟹。說來,十娘姊姊眼下不能吃蟹,莫不是連蟹也沒備幾隻罷?」

    「上好的糖蟹,我看著你們吃便是了。」

    三人說說笑笑,一路往內堂而去,滿院的金菊開得絢爛,襯托得秋色越發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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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家眾人

    瑟瑟深秋轉瞬即逝,寒意蕭蕭的初冬將至,塞北迎來了一場薄薄的初雪。一場冬雪一場寒,前些時日仍穿著絢麗秋裳的人們紛紛著上裌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免受冬寒的侵襲。大街小巷中,城外的莊園裡交上來的糧食與野物都送入了主人家。無論是貧寒農戶或是官宦人家,都開始緊張地準備過冬,將柴米油鹽醬醋備齊,以熬過即將來臨的寒冬。弘靜縣的李家老宅中,此刻亦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大管事李勝面帶喜色地清點著一車又一車的糧食野物以及木炭柴火等,時不時仔細翻看一番,才教僕從卸車入庫。

    「大管事,這是廚下擬的食帳,請過一過目吧。」廚房的管事腆著肚皮,捧著長長的食帳過來,「先前的食帳娘子不滿意,俺們趕緊又擬了一回!若是再教娘子斥回來,俺這管事大概就不必做了。唉,小娘子的及笄禮,咱們家也是破天荒頭一次辦,俺們都有些戰戰兢兢,生怕做錯了。」

    李勝打開食帳匆匆地掃了一眼,冷哼一聲:「明日便是小娘子的十五歲生辰,你們別光想著及笄禮,反倒是連主人家的家宴也忘了個乾淨。這食帳大差不差,給娘子送去罷。新鮮食材儘管採購來,一個月後還有大喜事要辦!」

    「是,是,某省得。」

    不僅外院忙忙碌碌,內院中的婢女僕婦們亦是將每一個角落都灑掃一新。數百盆花期較遲的晚菊點綴在樓台亭閣中,綻放芬芳。十月本便是人間芳菲盡的時候,秋菊只能趕上最後的時刻,而寒梅與水仙花期尚早。故而,更多花瓶中插的是栩栩如生的綢花,桃杏梨梅蘭蓮,應有盡有,皆是孫秋娘與婢女們巧手扎出來的。

    提著沉重的陌刀經過幾盆晚菊邊時,李遐玉興致突來,端詳了半晌:「明日一早剪幾朵菊花供咱們自家簪戴,祖母瞧著應當會很歡喜。」十月初一是她十五歲的生辰,而十月初三便是她舉行及笄禮的吉日。李家人一向並沒有慶祝生辰的習慣,只有逢李和與柴氏的生辰時,才會行宴。他們這幾個小輩生辰的時候,若能得空聚在一處便舉行家宴,若是連自個兒都孤身在外便只能作罷了。

    十月初一與立冬之時相差彷彿,正逢休沐之日。且十五歲生辰不同尋常,故而柴氏早便命李和、謝琰、孫夏必須從軍營中回來參加家宴。因婚前避諱的緣故,李遐玉已經有些日子不曾私下見謝琰,心中亦有些淡淡的思念。然而,轉念想到月餘之後他們便要成婚,又不由得生出幾分喜意。

    及翌日,李遐玉照舊去往演武場習武,遠遠便見謝琰正與李遐齡對戰,刀光槍影帶起凜冽的殺意。她微微一笑,提著陌刀殺入其中,孫秋娘見狀也衝了過去,場面頓時混亂起來。亂戰當中,謝琰用橫刀壓制著她,半引半退將她帶到旁邊。兩人皆出了一身汗,頭頂白氣繚繞,相視而笑。

    「何時回來的?」

    「昨天深夜。因時候太晚了,又難突破重重障礙去尋你,便自行歇下了。」因著院子被改成了婚房之故,謝琰如今只能在外院客房中歇息。孤零零地睡了將近兩年,也自然而然與李遐玉隔了開來,不好與過去那般時時相見了。

    「我以為你今早才能回來。若是提早遣人送個信——」李遐玉想起祖父祖母在外院內院之間的層層佈防,也不禁失笑。自從過完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五禮之後,兩位老人家不知為何便彆扭起來。彷彿是不甘心讓謝三郎就這麼輕易娶得自家孫女歸,他們時不時便以循禮為名難為他,嚴令兩人不得如過去那般隨意相處,儼然便忘了李家好像從來沒怎麼遵循過俗禮一般。

    謝琰從懷中取出一支打磨精美含翠欲滴的長簪:「好不容易做出一支你能戴出去的簪子,這回及笄禮能用得上麼?」長簪圓潤秀致,雕著長空展翅踏雲的一雙蒼鷹,鷹目顧盼間銳利含光,彷彿能從簪中破出振翅飛翔,栩栩如生。

    李遐玉雙目微亮,愛不釋手:「原本已經備好了三加三笄,主簪是祖母賜下的,用作三加釵笄時如何?」說罷,她抬起眼,眸光流動宛如水波:「想不到,三郎你那雙制弓磨箭的手,也能做出這般漂亮的首飾來。」

    聽她喚一聲「三郎」,謝琰只覺得胸臆中彷彿顫了顫,含著綿綿情意:「前兩年好容易得了塊璞玉,不捨得隨意用了。之前本想用檀木給你雕支木簪,後來翻出這塊璞玉,便索性拿木簪練一練手,再細細雕琢了一番。」他並未提及,璞玉其實得了好些塊,不知被他糟蹋了多少。幸得絕大部分都不過是尋常玉石,否則教他這麼耗費下去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你也一定攢了不少木簪,都拿來與我瞧瞧。平日裡插著檀木簪也足夠了。」布衣荊釵又何妨?騎馬狩獵殺敵,也用不著什麼名貴的首飾,倒不如木簪更結實些。若簪頭磨得鋒利些,還能當成武器禦敵呢。

    「攢了足足幾盒,便是你每日換著插戴,應當也能戴大半年了。」

    兩人立在一旁低語著談笑,李遐齡與孫秋娘時不時扭頭望過去,依舊覺得心酸複雜。因著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打了幾十個回合便草草作罷了。不過,當孫夏與茉紗麗帶著十個月大的孫小郎過來時,演武場立即便熱鬧起來。孫小郎生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輪廓較之旁人也更深邃一些,瞧起來格外好看,然而性情卻與自家阿爺頗為相像,愣頭愣腦。

    孫秋娘與李遐玉都十分喜愛他,輪流將他抱在懷中,又拿弓箭與胡刀逗他。小傢伙力氣奇大無比,掰住姑母與表姑母的手腕,堅定不移地伸手夠住刀鞘亮閃閃的胡刀。不過,裡頭的利刃他看不上,抓著鑲滿寶石的刀鞘就十分滿足了,咿咿呀呀地笑起來,露出米粒般的幾顆小牙齒。

    「前些日子剛學了個詞,買櫝還珠——這傢伙哪裡知道,裡頭的刀刃才是寶貝呢?」茉紗麗有些無奈地搖首,「你們也別總拿什麼寶石逗他,光是刀鞘,他就收了好幾個呢。這樣的玩物,未免也太過珍貴了些。我看,憨郎做的小弓小箭就夠他頑了,三郎與玉郎也做了些木刀、彈弓,他揮得也很有勁頭。」

    「咱們家孫小郎,往後定會和他阿爺一樣,勇武無比。光是這身力氣,便足以傲視旁人了。」孫秋娘笑道,「阿姊你剛從莊園中回來,恐怕還不知道罷——前兩日郭家世母帶著媳婦孫兒來咱們家,咱們孫小郎將郭小郎制得動彈不得,哭得驚天動地。誰知郭小郎哭著哭著,將咱們孫小郎也惹惱了,哭得嗓門更大,唬得郭小郎瞪大眼,連哭都忘了。」郭小郎便是郭璞的長子,年紀只比孫小郎小一個月。

    「不僅氣力大,原來嗓門也比旁人大。」李遐玉失笑,戳著孫小郎的圓胖臉頰,「平日裡不怎麼見他哭,咱們早先都不知道呢。」

    「可不是麼?」茉紗麗道,「他是個極好養的,若是吃飽了又有東西頑耍,便自顧自都能耍一日。我這當阿娘的幾乎都不曾聽他哭過幾回,這次也將我嚇了一跳呢。不過,哭過了也罷了,根本不用哄便撅著屁股頑去了。」

    「這樣的性子才好呢,不嬌氣。」李遐玉道,掂了掂他的重量,「又重了好些。每日光是抱著他,便頗費手勁罷。」

    「可不是麼?就像抱了個秤砣在懷中似的。」孫秋娘接道,「過些日子與阿嫂比手勁,說不得我便不是對手了。」

    說笑歸說笑,習武仍須得繼續,茉紗麗便命僕婢將孫小郎抱在一旁,也與李遐玉、孫秋娘一同射箭熱身。孫夏、謝琰、李遐齡依舊分別對戰或獨自練習招式。多年過去,他們的一招一式中煞氣更甚,沒有絲毫多餘的華麗招式,教人看得心驚膽顫。

    練習完後,眾人便各自回了院子。念娘早已經取出了妝匣等候多時,待李遐玉匆匆沐浴一番後,便勸道:「這可是十五歲的生辰,元娘若不好好妝扮一番,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時光?每次二娘千辛萬苦尋回的上好脂粉都不曾用,便賞給底下那些小丫頭了,著實太可惜了。前些時日新送了些茉莉粉,不似鉛粉那般蒼白,元娘不妨試一試罷?」

    李遐玉實在拗不過她,只得道:「可貼花鈿,不許描面靨。」她一直不懂得欣賞那些世家官宦內眷們的妝扮風氣。在臉上點紅色或藍色的面靨究竟何處覺得美?若是眼靨還好些,眼角勾個上挑的紅尾,瞧起來也精神。想到此,她又有些恍惚——眼靨究竟是何時起的風氣來著?她如何會知曉?

    得了她的應許,念娘便歡天喜地取出脂粉花鈿等,給她細細妝扮起來。薄施茉莉粉,用螺子黛勾勒眉峰,再於雙頰塗上淺淺一層胭脂,額間貼上梅花瓣似的花鈿,唇上抿一層幽香的口脂。

    梳著墮馬髻,插上白玉點梅步搖,點綴著幾圈細細的金釵朵,再簪上深紅的重瓣菊。待穿上銀紅色裌襖,披上雪白的貂裘之後,兩位貼身婢女看得雙目都直了,吶吶道:「咱們元娘這般模樣,比什麼世家小娘子都出眾呢。」

    可不是麼?美目顧盼,舉止優雅從容,隱約又帶著貴氣,絲毫不像平日裡英姿勃發的模樣。彷彿是哪家頂級門閥的小娘子,誤推門而入。讓上至李和、柴氏,下至孫夏、茉紗麗、李遐齡、孫秋娘甚至孫小郎,都看得目不轉睛。

    而謝琰卻絲毫未曾變色,只垂目淡淡一笑:他早已經迫不及待,想將心上人娶回家了。從今往後,便是她還有千般姿態,也只能他一人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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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元娘及笄

    十月初三,新雪紛揚飄落如絮,天地間一片茫茫。李遐玉倚在閨樓上,撥著弓弦,對準院中豎立的人形草靶,一連數箭射出,皆中要害。身上沁出些許薄汗後,她仰首望向烏沉的天空,卻見幾縷微黃的日光勉力撥開重重疊疊的雲,投入人世間。她不禁微微勾起嘴角,心中笑道:雪後初晴,果然是吉日。

    「元娘,娘子吩咐說,今日不必去內堂用朝食了。」思娘立在樓梯口喚道,「念娘已經命人備好了熱水澡豆,元娘不妨先沐浴罷。及笄禮的吉時在午時初,時候還早著呢。方才契苾娘子與二娘遣人來傳話,用過朝食後便來陪著元娘閒談。」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不過是及笄禮而已,又並非迎親禮,她們二人怎麼倒比我還緊張些?」說罷,她握著長弓下了樓,親自將弓掛在牆角,這才去了浴房沐浴。因這兩年調養身體之故,她日常洗漱沐浴的水都須得融入大量藥草與香料。柴氏所熟知的調理養顏方不知凡幾,不過一兩年,便硬生生將她被塞外的風沙吹得日漸粗糙的肌膚都養得白嫩非常。眼下,除去雙手重重的繭子之外,她看上去似乎與尋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並無不同。

    沐浴過後,帶著滿身馨香的李遐玉披著裌襖挽著濕髮靠在熏籠上,閒來無事翻著謝琰借給她的十三經。思娘與念娘蹲在旁邊,一寸一寸幫她弄乾長髮,忙得團團轉。茉紗麗與孫秋娘進來的時候,她恰仍披散著微濕的長髮,斜倚在憑幾上,啜飲著溫熱的酪漿。思娘與念娘在一旁,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清點著待會兒行禮時用的禮服與簪笄。

    作為贊者的孫秋娘亦細細地查看著這些物什,輕快地笑道:「阿嫂,這采衣、襦裙與深衣都是我親手縫的。」茉紗麗頷首,接道:「與其問你,元娘身上哪一件衣衫是你縫的,倒不如問哪一件不是你縫的。恐怕除了胡服與丈夫衣之外,都出自你之手罷。」

    孫秋娘笑盈盈地頷首,忽又似想到什麼,輕嗔道:「可惜阿姊平時最愛穿的便是胡服與丈夫衣。」而她對這兩種衣衫偏偏毫無興趣,就喜歡折騰及胸襦裙、半臂、交襟長衫、裌襖、短襦、披帛之類的女子裙衫。

    「若與二娘的手藝相比,奴們給元娘做的胡服與丈夫衣便上不得檯面了。」思娘與念娘接過話,「幸得元娘也不挑剔,什麼都能穿得。」

    「聽說這采衣(童子服)便是及笄之前小娘子們該穿的衣衫?我外出時似乎見平民小娘子們穿過,不過,你們姊妹二人卻從未穿過罷。」茉紗麗又道,「也是,生得你們這般好的身段,還穿什麼采衣呢?」

    「滿了七八歲之後,等閒人家便不會讓小娘子穿什麼采衣了。若是及笄之前都穿著采衣,又如何能學會妝扮自己?當然,元娘也不愛妝扮,日後若沒有兩個得用的婢女在身邊,恐怕連螺子黛都不會用罷。」一陣笑聲由遠及近,便見李丹薇扶著腰走進來,也湊上來瞧那幾件衣衫與相配的簪笄,「衣衫很是精緻,不愧是秋娘。說來,這些簪笄也都漂亮得很。這枝五尾鳳鳴含香簪應當是主簪罷,配釵冠的雙鷹簪亦很別緻。」

    「十娘姊姊是有司麼?」孫秋娘道,「不如咱們換一換罷。贊者不怎麼費事,有司還須得托著放簪子的玉盤呢。」

    「不過是一個玉盤,又不沉,何必再換。」李丹薇瞥了瞥她,「橫豎你阿姊邀了我這個已婚婦人擔任有司,你便安心當贊者罷。到時候沒人會瞧著有司,都看著你這個水靈靈的贊者小娘子呢。對了,元娘,你從未提過,正賓究竟是哪一位?我阿娘念叨了一路,埋怨柴郡君為何不請祖母當正賓。她覺著,這靈州的小娘子及笄,能邀得祖母作正賓,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說到此,她言語間隱隱帶著幾分諷意:「卻也不仔細想一想,這些年祖母已經習慣於遷怒你們,多有失禮之處。柴郡君又如何會將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她?」

    李遐玉挑了挑眉:「若是當真邀了盧夫人,恐怕她不一定願意呢。祖母曾言,要是盧夫人勉強答應下來,及笄禮上又控制不住情緒,她怕是往後都不能給她什麼好臉色看了。所以,倒不如請一位相熟而又慈愛的正賓,也不拘什麼全福人的身份。」

    「莫非是——」李丹薇看向茉紗麗,「姑臧夫人?夫人前些時日剛來涼州,時候正好。」

    「確實巧得很。」李遐玉道,亦是含笑望著茉紗麗。世上哪有那麼多巧事?應當是茉紗麗偶爾聽聞祖母發愁正賓之事,才特地寫信將姑臧夫人從涼州請了過來。若論起慈愛的長輩,非姑臧夫人莫屬了。她們之間的淵源,也絕非姻親而已。

    同一時刻,河間府軍營中,謝琰特地向慕容若告了一日假。慕容果毅答應得十分乾脆,甚至索性披上大氅跟在他身後出了帳篷。謝琰往後瞧了一眼:「阿玉的及笄禮,想來並未邀慕容果毅觀禮罷?」小娘子的成人禮,別人家的郎君來湊什麼熱鬧?連他都不好出面,只想尋個合適的地點,遠遠觀看而已。

    「我只是去接自家娘子,與你有何干係?」慕容若斜了他一眼。

    兩人在馬廄中遇上孫夏——他倒是並不覺得慕容若與謝琰一同出現實在有些奇怪,只道:「祖父嫌棄你們太慢,已經先走了。吉時在午時初,咱們若不緊趕慢趕,恐怕來不及哩。」

    「安心罷,來得及。」謝琰道,翻身上馬,策馬疾馳而出,慕容若與孫夏緊隨其後。

    將近午時,觀禮的客人們已經陸陸續續來到外院正堂當中。一般而言,小娘子們的及笄禮都在內堂中舉辦,郎君們的冠禮方在正堂中舉行。然而,李家為了顯示對自家小娘子的重視,特地使用了正堂。正堂十分寬敞,早就用屏風隔出了兩側,中間設有行禮之處與觀禮之處。

    柴氏與姑臧夫人攜手而至,不少受邀而來的世家官眷們見狀,禁不住又悄悄私語起來。雖說李家請的並非盧夫人,但這位姑臧夫人論誥命品階並不比盧夫人低。雖說是個胡婦,李家已經娶了她的孫女,成了親戚,作為正賓也確實十分恰當。只是,不少人心中還有些陰暗的小心思,暗嘲著也不知這胡婦到底懂不懂漢家的禮儀。若是及笄禮中途出了什麼疏漏,李家的小娘子恐怕便要羞憤欲死了罷。

    「阿兄、大兄。」李遐齡瞥見正堂外一閃而過的身影,立即走出去將幾位不得其門而入者引了進來,坐在屏風隔離出來的西側間。因著被幾重屏風遮住了身形,並無賓客注意到他們。也因此,他們只能透過屏風之間的縫隙,才能望見行禮之地。便是如此,謝琰也已經十分滿意了,靜靜地望著對面,彷彿能透過屏風的數重綢紗,瞧見正在完全密閉起來的東側間中等待吉時的李遐玉。

    午時初,雅樂奏響,坐在主位上的李和與柴氏向眾賓客致意。李遐玉著一身朱紅鑲邊的烏色采衣,梳著雙丫髻,緩步而出,坐在席上。采衣本便有些寬大,加之雙丫髻給人的印象,襯得她彷彿年幼了幾歲。孫秋娘洗淨雙手,替她解開雙丫髻,梳成單螺髻。而後,李丹薇捧著髮笄,隨著姑臧夫人步出。

    姑臧夫人慈愛地望著眼前低垂螓首的小娘子,吟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象徵性地給她梳了幾下後,加上玉笄。李遐玉起身,謝過姑臧夫人,初加結束。

    而後,她回到屏風東側的隔間中,換了一身與髮笄相配的襦裙。襦裙看似素色,卻隱約透出精緻的暗繡。上襦下裙十分貼身,裙腰挑高,亦讓她的身量顯得更加修長。而這般妝扮,方像足了及笄年華的小娘子。

    李遐玉再度步出,跪地拜謝李和與柴氏的養育之恩。接著,姑臧夫人替她再一次加簪:「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五尾鳳鳴含香簪在髮髻一側輕輕顫動,鳳眼與鳳尾上點綴的玉石璀璨耀眼。好些觀禮者們禁不住交頭接耳起來,這枝簪子絕非尋常之物,那精巧絕倫的手藝,說不得應當出自宮中才是。李家怎麼可能得到這樣一枝簪子?從何處得來的?

    再加之後,李遐玉又換了一身玄色暗繡赤紅鑲邊的曲裾深衣。緊緊裹住身體的曲裾深衣,將她的玲瓏身段勾勒得淋漓盡致,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也愈發成熟,更似平日。而薄施脂粉的妝容近乎完美,令所有觀禮者都頗覺驚訝——她們絕非頭一次見這李家小娘子,果真是女大十八變麼?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動人了,較之世家貴女亦是絲毫不遜色。

    李遐玉彷彿並未注意到周圍的異樣目光,依舊態度雍容舉止優雅地跪拜下來,再謝李和與柴氏。姑臧夫人取過釵冠,替她戴上:「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此為三加,最後,李遐玉換上大袖連裳,三拜祖父祖母。孫秋娘將她引到醴酒席上,姑臧夫人舉杯祝辭,她略微沾了沾唇,灑酒以祭。姑臧夫人微微笑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我從未學過多少漢字,勉強給你取了個小字——雲鷹。希望你如髮髻上這支雙鷹的玉簪一般,夷然無懼,振翅而飛。」

    「多謝夫人。」此小字雖非尋常小娘子所用,寓意卻令李遐玉十分喜歡。及笄時取的小字並不會常用,卻是主賓的祝願,亦是她對未來數十年人世嬉遊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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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長安來客

    親迎禮的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八。及笄與親迎相差不過一個月,確實引來了許多善意的戲弄之語。李和與柴氏自是不捨得自家孫女嫁得這般早,但以謝琰家中的情形,延遲到李遐玉及笄之時便已經是極限。更何況謝琰已經年滿十八,轉年過去虛歲便二十了,婚事委實不能再拖下去,否則容易生變。謝琰當然極力主張儘量早些,只有真正娶得佳人歸,他才能放下心來。否則,婚事一直拿捏在母親手中,指不定便會給他埋下什麼隱患。

    因著兩位長輩心中不捨的緣故,一度有些懶怠繼續籌備婚事。幸得諸多事項早便準備妥當,又有李遐玉綵衣娛親、按肩捶腿地陪伴多日,柴氏才勉強又打起精神。看賓客請帖與食帳等物時,老人家難免有些挑剔起來:「先前究竟是怎麼想的?才請了這麼些賓客,哪裡熱鬧得起來?你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場婚事,若無十里紅妝,怎能撐得起場面?這食帳也太簡便了,就不該讓你們眼下成親,連鮮果和綠葉菜也備不齊全。」

    「說是十里紅妝,不過是從咱們的老宅抬到靈州的新別院去而已。」李遐玉嫣然一笑,「祖母何必再費心思?三郎好不容易備了二十四抬聘禮,咱們總不能回七十二抬給他罷?聘禮與嫁妝相差太多,可是會讓人笑話的。」新別院是座雅緻的三進小宅子,與聘禮一樣,都是謝琰自行準備的。這座宅子只是給二人新婚的時候住幾日,滿一個月後便搬回自家老宅的新房中住。而二十四抬聘禮除了牲畜糧食鮮果油鹽醬醋之外,大都是名貴的綢緞帛紗,以及成堆的銅錢與暗藏起來的金制錢。這些能保存之物,都原樣充入嫁妝當中,將本便十分厚足的嫁妝塞得更是滿滿噹噹。

    「六十四抬,絕不能更少了。」柴氏道,「當初該分給他的那一份家業,也都放在你的嫁妝中了。光是莊子就有四個,店舖十間。既然三郎在靈州已經買了宅子,我就不再給你添宅院了。日後待你們去了長安,再買個三進的宅子,算作你的嫁妝。」

    「莊子也不過四塊土而已,便佔了四抬。」李遐玉道,「店舖不必明擺出來,咱們家商隊的生意好,恐教有心人掛念。此外,長安居大不易,祖母便不必想那麼長遠的事了。眼下來看,至少五年十年內,我們都會住在靈州,好好陪著祖父祖母。」自從將一半部曲與女兵放為良人之後,光是她手底下便有數百人能得用。另有一半則死心塌地想跟在她身邊,根本不計較身份。故而,日後無論是嫁妝中的莊子、店舖、商隊,或是自己的宅院中,事事都有信得過的人掌著,她只需督查便可,也極為省事。

    「這種事哪裡能說得准。」柴氏將她攬入懷中,給她看賓客單子與食帳,「如今想想,也幸得是三郎娶了你。不然,眼睜睜看你嫁入別人家,豈不是像硬生生挖走了心肝肉一般?好孩子,你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往後只管自在度日就是。無論住在靈州還是長安,都不須為任何人折腰。三郎若是護不住你,教你受了委屈,祖母便帶著玉郎憨郎打上他家的門去,讓謝家滿門出來給咱們一個公道。」

    「祖母放心。兒是什麼性子,祖母還不知道麼?旁人輕易奈何不得的。」儘管她沒見識過什麼內宅的手段,但仔細想想,半生順風順水的未來阿家王氏又拿得出什麼厲害手段?無非也就是一些無傷大雅的招數而已,見招拆招便是了。

    祖孫二人正說著心裡話之時,自南往北的驛道上飛馳而來的數騎進入了弘靜縣城。下馬向行人打聽清楚之後,這幾位面生的男子一路朝著李家老宅奔來。在望見那座大宅子的時候,為首的年輕郎君臉上浮現出些許複雜之色。

    「大郎,應該就是此處了。折衝都尉李家,弘靜縣中無人不知,絕對不會認錯。」一旁的部曲道,「咱們是上前拜訪,還是稍作歇息之後,明日再過來?如今風塵僕僕,恐怕上門拜訪有些不合禮儀。」

    年輕郎君垂目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沙塵,嘆道:「已經足足八年不見三郎,我實在是等不及了。你們去通稟一聲罷,且不必提我是何人,只須說拜見李折衝都尉與謝三郎便是。我不請自來,希望三郎彆氣惱才好。」

    「是。」幾個部曲面面相覷,翻身下馬去閽室通報。

    「娘子,元娘,大門外有位自長安而來的客人,說想拜見阿郎與謝郎君。不過,既沒有拜帖,也沒有什麼信物。」不多時,大管事李勝的聲音便在內堂外響了起來,打斷了祖孫二人的親熱。柴氏眉頭微挑,命貼身侍婢與管事娘子去外頭查看情況:「長安的客人?為首者大致什麼年紀?」

    李勝答道:「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郎君。」

    「或許,是三郎的長兄。」李遐玉略作沉吟,果斷地起身,「雖不知其來意為何,不過,還是應當好生招待。長兄為父,三郎雖口中不提,心中對長兄亦是頗為掛念。如今能得見,想來他應當很高興。速速派人去軍營,將祖父與謝郎君喚回家來。」

    「你說得是,長兄如父。若他對你們的婚事……都已經要親迎了,這時候便是反悔也已經太遲了。」柴氏神情凜然,雙目瞬間銳利如電,「是很該將你祖父喚回來,看看這位謝大郎到底要做什麼。若是連謝大郎都對付不了,如何能應付你那位太原王氏的阿家?」她冷哼了一聲,又看向心愛的孫女:「你想自己出面見一見他,還是讓玉郎去見他?」

    「玉郎到底年紀小些,還是兒去罷。」李遐玉道,「雖然有些不合規矩,但他貿然上門亦不怎麼合規矩,應當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說罷,她翩然起身,帶著思娘與念娘往外行去。因為了取悅祖母的緣故,最近她都會特地換上女裝打扮,並由得念娘與她修飾妝容。眼下披著火紅狐裘,穿著窄袖交襟裌襖與及胸六幅裙,臂彎處挽著輕飄飄的夾纈披帛,也正是適合見客的裝扮。

    來到側門附近後,李遐玉便停下了步子。遠遠望去,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年輕男子正靜立在馬邊,旁邊簇擁著幾個魁梧的虯髯大漢。他身量修長,面容清雅,與謝琰生得有五六分相像,神情氣質卻更沉鬱一些。粗略看去,此人確實是大家子弟做派,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幾分閒雅趣味,令人望之便覺得猶如畫中仙一般。而謝琰許是離家太久的緣故,優雅瀟灑自是半分不缺,卻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不至於太過高高在上。

    謝璞彷彿察覺了她的目光,抬眼望過來,微微一怔。

    「不知謝家大兄遠道而來,祖父與三郎此時都尚在軍營之中,並未在家。」李遐玉收回視線,淡淡一笑,朝他輕輕頷首致意,「不過,貴客到來,自是不能失禮,故而祖母命兒前來相迎。」

    謝璞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行了個叉手禮:「小娘子客氣了。某急著想見三郎,倒是忘了今日並非休沐,不曾遞上拜帖,實在是失禮了。既然他們不在,那某明日再過來便是。可否煩勞小娘子與某轉告一聲?」

    「家中已經派人去軍營中尋祖父與三郎,謝家大兄稍候片刻,他們大概一兩個時辰後便能回返了。」李遐玉道,「而且,家中已經備好了客房。想來謝家大兄一路飛馳勞頓,應當已經很疲憊了罷?不妨就在家中住下?弘靜縣地方小,並沒有什麼過得去的客棧,謝家大兄恐怕也不會習慣,就容我們做一回東道罷,待會兒見祖父與三郎也更便宜些。」

    謝璞猶豫片刻,頷首道:「那便有勞小娘子了。」

    「大管事,帶著貴客去歇息罷。」李遐玉便吩咐道。李勝遂親自命僕從給客人們牽馬,又引著他們往外院客房而去。走得遠了,謝璞依然依稀能聽見,那位小娘子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諸事:「在正堂中準備個上好的席面,將新釀的葡萄酒取出來。待祖父與三郎家來了,直接讓他們過去。另外,那幾個部曲看起來頗有些眼熟,順便將馮四師傅叫過來給他們作陪。」

    然而,李遐玉雖已經安排妥當,謝琰卻是獨自回來的。這些時日以來,他雖瞧上去與平日相差無幾,照舊發狠操練兵士,而後恩威並施,卻沒有人知曉,他幾乎每一天都數著日子過。任何人都不會比他更期待吉日頃刻間便至,他能安安穩穩地完成婚事。卻不料,臨來自家大兄居然冷不防地從長安奔了過來。

    他為何會過來?一路上,他儘量冷靜地思考此事,且不吝往最壞的方向去想:莫非,他剛寫信告訴他自己即將成親,他轉頭便將此事告訴了母親?如今這般匆匆不告而來,便是想取消這樁婚事?眼下只差親迎禮未完成,婚事早就已經板上釘釘了,他絕不容許任何人來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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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兄弟相見

    卻說謝琰回到李宅之後,便吩咐僕從暫時不必通知謝璞,且先帶他去見李遐玉。因著事情實在有些緊急,柴氏也並未計較他們婚前見面之事。她斜了李遐玉一眼,將孫秋娘與茉紗麗攬過來說話,又逗弄著孫小郎,揮揮手便讓李遐玉出去了。李遐齡望著自家阿姊的背影,疑惑道:「祖母,今日難不成發生了什麼事?」以柴氏與李遐玉對家中的掌控,專心讀書的他自然不可能得到什麼消息。

    「能發生什麼事?」柴氏道,轉而又蹙起眉,「怎麼不見你們祖父回來?」元娘明明命人去喚了兩人,難不成都發生了這般的大事,他還惦記著軍營中那點事,不願家來不成?那可不行!這可是事關孫女的終生大事,輕忽不得!

    此時,李遐玉也有些疑惑地在謝琰身後掃了幾眼:「祖父呢?怎地只你一人回來了?」

    「我攔住了報信者。」謝琰平靜地回道,「在不知大兄的來意之前,不好讓他見祖父,免得說錯了什麼話,反而惹惱了祖父。」他必須問清楚謝璞此行的目的,方能放心讓他拜見兩位長輩。不然若是出了什麼疏漏,反倒教長輩們對謝家留下了壞印象。當然,以他的立場回首看去,謝家其實也沒殘留多少好印象了。

    「我已經見過他了。他是個舉止有度的端方君子,應當不會做出什麼失禮之事。」李遐玉失笑,她對謝璞的印象倒是不錯,看起來性情寬和,似乎也並非那等隨意輕鄙寒門之輩。於是,她便寬慰道:「你不必多想,興許你之前終於告訴他自己身在何處,他實在是太思念你了,所以特地來見你呢?」

    謝琰神色微鬆,勾起唇角:「希望一切如你所說的那般罷。方才我甚至有些後悔,為何要將眼下的情況盡數告知於他——或許,因為之前的書信往來,他的態度有些緩和的關係,我心裡又生出了不必要的奢望罷。」他亦是直到如今才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仍是隱隱期望家人也能祝福這樁婚事,接受他心愛的女子與恩重如山的親人們。

    「長兄如父,我對他確實仍有孺慕之思,只是,到底不信任他。」謝璞只比他大四歲,說來確實擔不起長兄如父的沉重責任。他當年尋求他的支持時,他分明理解他的想法,卻仍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孝順。現在想來,也只因那時他亦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罷了,身為長兄,更不適合支持阿弟與母親公然對立。是他當時對他的期望太高,故而也太過失望。

    「無論如何,三郎,你且去見他,聽聽他想說什麼。」李遐玉輕輕地牽住他幹燥粗糙的掌心,將自己的溫暖傳遞給他,「也讓他看看,你這些年都付出了什麼。在他們只顧著埋首苦讀、日日安穩的時候,你冒著性命的危險,給自己掙下了多少功勛。我不信,他看著你身上的傷痕,知道你做下的那些事之後,還會責備於你。若當真如此,連我都會替你覺得不值了。」他憤而出走,是為了重振家門。這些年他為這個目標做成了多少事,又冒了多少險,只要是有心人都能瞧得出來。若是心懷善意的兄長,怎麼忍心再責備他?無視他的所有付出和努力?甚至將他對家族的貢獻都視為一場空?

    謝琰目光微動,突然很想將她攬入懷中。然而,眼下還不是時候。很快,他便能等到那一日了。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摩挲著裡頭微硬的繭子,笑起來:「你去陪祖母罷,我去見他。你說得是,分別八年,或許他也已經變了。至少,我該與他見上一面才是。」

    李家待客十分周到,謝璞所在的客院打掃得十分乾淨,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他匆匆洗浴過後,便有幾個中年僕婦過來聽命伺候,舉止皆十分規矩。不久之後,又有小管事前來傳話,請他去謝琰的院子中稍候片刻。

    謝琰居然也住在外院,有些出乎謝璞的意料。他原以為,李家人將他當成自家兒郎般照顧,定是讓他久居內院。不過,細細一想,他立刻就要成婚了,在內院中出入也頗為不妥,便釋懷了。便是謝琰暫居的院落,亦比之其他客院更寬闊些,正房與東西廂房都門扉緊閉,似乎尋常並無任何人出入。

    謝璞的目光投向東廂房時,便有小廝上前開門:「這是謝郎君的書房,平日裡因忙於公事,也並不怎麼常用。」在陳郡陽夏老宅中,謝琰的院子便是這般格局,東廂房作書房,西廂房放置雜物,而正房嚴禁隨意出入。謝璞想到此,微微一笑,走入書房隨意地打量。

    書架上堆滿了各種書籍,最多的是兵書,其次便是各種書體法帖,角落裡放著十三經。書並不少,似乎也經常查閱。謝璞隨意取出一軸兵書展開查看,便發現旁邊密密麻麻寫了許多註釋。註釋共有兩種不同的字體,一種是謝琰的筆跡,行書已經完全練成了,另一種卻是相當漂亮的飛白書。二人互相答對,各有不同的見解,對於用兵之道的天分與靈慧躍然紙上,令人不由得讚歎不已。

    「大兄。」一聲呼喚從後頭傳來,有些出神的謝璞掩捲回首,就見一位身量比他還高挑的少年郎立在門邊,朝他瞧過來。八年不見,那個平時冷靜非常,激動時卻彷彿烈焰蒸騰的小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翩翩男兒。看上去,他仍是不折不扣的謝家子,僅僅只是行走幾步,亦帶著優雅瀟灑的風度。然而,在溫潤如玉底下,卻透出血腥殺伐之氣。彷彿一柄帶著玉鞘的長劍,便是劍鞘再如何珍貴美麗,也遮不住內中飽飲鮮血的鋒銳利刃。

    「三郎。」謝璞有些悵惘,覺得眼前的少年郎既熟悉而又陌生,「八年不見,你果然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先祖若地下有知,定會為你感到驕傲。」一位沒有家族蔭蔽的少年郎,在短短幾年之內便能屢立功勛,得了九轉護軍,成為從七品下的折衝府校尉,實在太過難得。從信件當中,他感受不到他曾受過的苦、冒過的險,卻完全能想像出來。一路行來,阿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文武之道並無高下之分,皆是立身之道,皆是為國為民之道。」謝琰在書案邊盤腿趺坐下來,隨意地指了指身邊的位置,「當年我與馮四師傅浪跡到夏州,遇上薛延陀攻打長澤縣,便徹底下定了決心,定要投軍報效大唐。如今看來,這個決定確實非常適合我。」

    謝璞在他所指的位置坐下,輕輕一嘆:「確實適合你。當年你對無休無止的課業已經毫無耐心,從軍反倒是將你的脾性打磨出來了。我的眼光太過狹隘,險些將你的前途毀去。你能這般有出息,作為長兄,我真是又慚愧又歡喜。」

    「眼光狹隘的並不是你。」謝琰直言道,「你我一直都很清楚,不必再辯解什麼了。」提到母親,他們倆便會產生分歧,故而他並不想主動提起。「大兄自長安遠道而來,是為了恭賀我麼?再過十來日,便是我的親迎禮。若是那時候,你能當我的儐相,我便不必四處去請人幫我做催妝詩了。」他的態度十分自然,絲毫瞧不出片刻之前仍是對自家大兄此行之意充滿了懷疑與揣測。

    「……」謝璞怔了怔,坦然道,「你先前好不容易在信件中說起近事,我心中惦唸著,故而特意來看一看你,此其一也。你又暗示自己即將成婚,我認為李折衝都尉家確實對你有恩,但你也不必以成婚來回報他們,此其二也。我匆匆忙忙地過來,並未告知母親與二郎,這你大可放心,此其三也。」 謝琰離家時,只帶了教他武藝的部曲馮四,能過上如今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李家自是恩重如山。然而,報恩有許多種方式,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因回報恩情而錯付。這對李家人而言,也實在算不得公平。

    謝琰略鬆了口氣。事情尚未傳到母親那裡去,那便生不出什麼變化了。「我並非想以婚事來報恩,而是確實心悅元娘,想娶她為妻。而且我確信,她也是最適合我的小娘子。若能娶得她為妻,此生便再無憾恨。」

    謝璞想起方才那位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垂下雙目:「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沒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按理來說,你應當將此事稟明母親,讓母親遣人提親才是。你如此自作主張,終歸是落人口實。」

    「既無私相授受,又有貴人出面,官媒提親,會落下什麼口實?」謝琰淡淡地道,「大兄實在是多慮了。何況按大唐律,我所做之事很合規矩。至於謝家的規矩,橫豎我已經離家八年之久,許多規矩都破了,再多破一個亦無妨。」

    「你這脾氣……」謝璞不由得失笑,「原以為確實磨出來了,卻仍是這般沖。都已經八年了,你這口氣還要生到什麼時候?人生能有多少個八年?你如今已經靠著自己的能力出頭,便是回去服個軟又如何?母親雖嘴上不說什麼,到底仍是惦記你的。之前你讓人傳了那麼多奇怪的消息,她又氣又惱又擔憂,命我查一查你的行蹤,確定你是否安好。到底是嫡親的母子,她怎麼能不牽念你呢?」

    「我若回到她身邊,只會惹她氣惱,倒不如離得遠些,彼此安寧。」謝琰接道,「我原本打算給她寫信,卻仍無法確定,她會不會逼著我放棄眼下的一切,回去繼續科舉。在她眼裡,進士貢舉是咱們唯一的晉陞之道,不考出個進士便無法證明謝家人的能力。」

    「母親她——」謝璞喟嘆一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以他心中所想,評價長輩的行為到底是大不敬,故而他心底存了許多話,都實在說不出口,只能悶在胸臆之中苦苦煎熬。

    「看,你心中其實很清楚,所以並不敢替她保證什麼。」謝琰流露出輕諷之色,「連大兄你,不也被逼得每年去考進士麼?分明若換了是明經,也照樣能夠出仕,她卻始終轉不過彎來。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大兄當真想考到五十歲?呵,我卻不想如此蹉跎時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幾年對我而言尤為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沉默良久,謝璞方有些艱難地道,「你放心,我不會將此事說出去,只等你親口告知母親。」許下這個諾言,於他來說實在有些艱難。然而說出口之後,不知為何卻輕鬆了許多。彷彿背負在肩上的沉重壓力,瞬間便消失了一半。他是孝子,同時也是長兄。昔日因孝順而不顧阿弟,逼得他四面楚歌無人能信任,如今也該為他想一想了。

    謝琰揚起眉,親手替他斟了一杯酒:「多謝大兄。這是我與元娘親手釀的葡萄酒,試一試滋味如何?按我說,應當比得過西域那些葡萄酒了。還有,咱們也別光顧著說話,席面都快涼了。試一試這塞北的駝峰炙和駝蹄羹罷?比之長安如何?」

    「若非我向你如此許諾,你恐怕連這葡萄酒也不會讓我喝罷。」謝璞似笑非笑,接過來抿了一口,「別的不說,你在此處過得倒是很快活。」然而,到底還有一個近在眼前的話題,兄弟倆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當然,此事也遲早要說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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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31: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姻親見面

    一同用過豐盛的夕食,謝氏兄弟自是賓主盡歡。在謝琰態度自若的招待之下,謝璞也十分放鬆,與他暢飲了美酒,品評了美食。兩人還藉著酒興,敲著杯盤,縱情高歌了一回。逍遙大笑之時,他們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年幼時偷偷躲在角落裡喝酒的過往。然而,那般愜意的時光終究是太短暫,也太久遠了。

    而後,謝琰帶著謝璞來到院子中,吹著寒風醒一醒酒意,順便也觀賞一番夜空中的冷弦月。兩人在院落中仰首而望,心緒皆寧靜許多。與高懸寒夜中的冷月相比,那些紛紛擾擾之事彷彿離得遠了,又彷彿再也沒有多少顧忌。

    「你之前命人胡亂傳消息,我初時以為是真的,焦灼得整夜都睡不著。」謝璞道,輕輕嘆息一聲,「派人去查,卻越查越疑惑。傳消息的人也警覺,便是尋得蹤跡,也遲遲抓不住。漸漸地,眾人都似乎信了,我卻越發斷定,那就是你自己傳的。你的目的,便是讓母親不再理會你的婚事,也好自己做主?」

    果然又提起此事了,謝琰心中暗道。然而,看上去他的神色卻淡然如舊:「原來大兄早已知道,那些消息是我傳的。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尚未察覺自己已經對元娘動心。我只是教人打聽一番,家中眼下是什麼情形罷了。大兄也該知道,當我得知二兄的婚事是怎麼得來的時候,到底有多惱怒了。」

    謝璞微微動容,欲言又止,雙目驟然黯淡了許多,一時間竟又生出幾分羞愧之意。

    謝琰似是並未注意到他的神情,接著道:「財貨婚姻——嘖,若是再來一遭,咱們謝氏的家底恐怕都會被母親掏空了,我們一家在世族間也會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母親掩耳盜鈴,以為拐彎抹角地做成此事,便沒有人知曉內情麼?只是咱們家早已沒落,沒有人與我們往來,所以懶得提起而已。我自然不能容許,自己的婚事被母親這般拿捏,最終在旁人眼裡都成了一樁買賣一樁交易。謝家男兒何患無妻?何須如此?!」

    好半晌,謝璞方皺眉應道:「當時,我與二郎都勸過,母親卻執意如此。她覺得,顏氏女品性確實很不錯,值得聘來為婦。不過是聘資重了些,只要二郎婚姻美滿便值得了。誰知道,那顏家的主母竟然真能做得出不給多少嫁妝的事來?此事於我們是顏面有損,於他們卻更是聲名大傷。眼下來看,雖不能得一門得力的姻親,但弟婦與二郎琴瑟和鳴,侍奉阿娘十分盡心盡力,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女子。」

    「若二嫂沒有琅琊顏氏的出身,母親又如何會看到她的品性?在母親眼裡,門第才是一等一的要事,其餘皆可為其次。」謝琰道,「大兄應當已經見過阿玉了。公允地說,比之大嫂與二嫂,她可有不如之處?

    「除了門第,確實沒有如何不如之處。小小年紀,態度從容,舉止優雅,見識過人,擔得起一個家族的重任,已經很是難得。」謝璞到底是君子,不會說出違心之言。然而同時他也有些疑惑,以李家的出身來歷,又如何能教得出這般出眾的小娘子。李都尉與柴郡君或許皆非尋常之人,但那位小娘子的教養,確實並非寒門女子所有,反倒是隱約帶著比尋常世家更高出幾分的尊貴之氣。

    謝琰望向他:「在我看來,她千般萬般好,天底下沒有女子比她更適合我。而在母親看來,若是沒有門第出身,便是毫無價值。大兄勸我很該將此事稟明母親,請她為我做主。但若是我真告知了她,她會怎麼做?來信斥責我受人矇蔽?指責李家挾恩圖報痴心妄想?或是,乾脆拿出家裡剩下的產業,趕緊給我再換一個世族的小娘子家來?大兄,你應該比我更瞭解母親,你覺得她會怎麼做?」

    謝璞長嘆一聲,晦澀難言。經過阿弟的分解,他已經明白,有些話隨口說出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上加難。仔細想想也很諷刺,他們兩個留在家中的兒子,時時孝順事事聽話,如今成就卻遠遠不能比過離家出走的三郎。遵從母親所言,究竟能不能重振陳郡謝氏聲威,他早便已經開始懷疑。然而,到底仍無法像三郎這般,能如此乾脆地拋下所有,用盡氣力闖出一條荊棘之路來。

    「罷了,不提此事了。」謝琰搖了搖首,「如今五禮已經過了,元娘便是咱們謝家的人。就算是母親不承認,大唐律在前,三媒六聘為證,她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將婚事坐實了,通婚書交給官府報備之後,他們便是誰都拆不散的夫婦了。

    「至於回陳郡陽夏老宅拜祭祠堂、告慰先祖、入族譜之類的事,待過幾年再說。」待他登得足夠高,面對母親「不孝」的責備,也會有足夠的底氣。在家族利益面前,便是母親再如何固執,也不得不考慮傷及他的後果,不得不權衡得失暫退一步。

    「由你決定罷。」謝璞閉上雙目,「我不能庇佑你已是失職,便不給你添什麼麻煩了。」

    謝琰有些動容,神情軟和許多:「阿兄果然變了。變得足夠通融,之前我險些想岔了,以為你千里迢迢而來,是給我找麻煩的。畢竟無論是投軍從武,或是婚姻大事,都是我自作主張。而你自幼時,便是站在母親那一邊的,從來沒有向著我。」

    「你我兄弟已經八年不見,我不希望再有一個八年,甚至將你生生逼走,再也不相見。」謝璞道,「你自小就很有想法,讓你自在些也好。說來,你在李家待得這般從容,在自家反倒處處受制,也是我這長兄的過錯。」

    「你還是那樣,什麼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是長兄,卻不是父親,有些過錯也攬不住。」

    「攬不住也須得攬著。誰教……母親含辛茹苦將我們兄弟三人養大,實在不忍心拂逆她。」

    兩人正說著話,便見大管事李勝走入院內,行禮道:「謝郎君,三郎君,阿郎已經回來了,請兩位去內堂說話。」

    聞言,謝琰怔了怔:「祖父何時回來的?」

    「娘子特地遣人又去了軍營一遭。」李勝回道,看了他一眼,「娘子說,謝郎君到底是李家的姻親,沒得只讓三郎君招待的道理。」此話中顯然含著柴氏的責備之意,謝琰自知一時心急做錯了,只得領受:「是我魯莽了,立刻便去向祖母請罪。」

    「冒昧前來拜訪,確實應該拜見李都尉才是。」謝璞道,「有請大管事引路。」

    正院內堂當中,此刻正是一片燈火通明。李和匆匆用過夕食,換了身精神的衣裳出來,便見一屋子人仍然都坐在席上。孫夏目光炯炯,盯著他不放;李遐齡則難掩好奇地時不時往外頭張望。茉紗麗與孫秋娘看似正逗孫小郎站起來,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李遐玉倒是很淡定,在柴氏的叮囑下,慢慢地修改著大婚之日用的食帳。

    「你們都留在此處作甚?晨昏定省的時辰已經過了,都給我回去!」李和面不改色地趕人。這謝大郎也不知是什麼性情,當然須得由他來見一見,才能安心放他與晚輩們交往。若是個眼睛長在天上的,須得儘早送走了方可,不能教他壞了幾日之後的大喜事。

    「不是說有客人來了?是謝家的人?正好認一認人。」孫夏接過話。

    「有什麼好認的?不都是一雙眼睛一張嘴?」李和道,「既然是兄弟,肯定生得也相像。你和三郎幾乎每日都見,肯定早就眼熟得很了,暫時沒什麼見面的必要了!」

    孫夏覺得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反駁。李遐齡立刻出聲辯駁:「祖父此言差矣。阿兄的大兄,都是一家子親戚,怎麼不能見一面?」說到此,他眸子轉了轉,又道:「聽聞這位謝家大兄也是考貢舉的,孩兒正好可以向他請教課業呢!說不得能向他討教些得用的經驗,日後也方便考試呢。」

    「聽說他考了幾年也沒考上,能傳授什麼經驗?」李和不假思索地大聲駁斥道。

    話音未落,行至門口的腳步聲停了停,謝家兄弟二人便推門而入。謝琰自不必說,謝璞看起來是位光風霽月的翩翩君子,俊美的臉龐上含著優雅淺笑,彷彿什麼也不曾聽見,態度十分和悅。

    「……」一時間,李家眾人有些無言以對。不慎口出失禮之言的李和訕訕地看向柴氏,得到懶得搭理的反應之後,立即假裝方才什麼也不曾說過,朗聲笑道:「不愧是陳郡謝氏子弟,果然好相貌!好風度!好氣度!」他好生誇讚了一番,話中也有委婉地讓謝璞不必計較之意。

    謝璞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況且他也並未說錯,考了好幾年都未能過省試的他,又有什麼能傳授給他家子弟的呢?他不動聲色地環視著內堂中的眾人,躬身朝著李和與柴氏行禮:「見過李都尉與柴郡君。多年以來,舍弟蒙受兩位悉心照料,謝某感激不盡。兩位長輩的慈愛之心,謝家亦無比感念。」

    他是謝家陽夏大房的族長,所言既是代表著一家之主的身份,亦是陳郡謝氏這一房的態度。這說明,他認可了這樁婚事,也認下了李家這門姻親。李和心中大悅,上前將他扶起來:「謝郎君太過客氣了。三郎這樣的好孩子,如同蒙塵的良才美質,誰見著都會心裡歡喜。」

    「便是千里馬,也須得有伯樂相中方可。」謝璞順著李和之意坐下,微微笑道,「三郎能取得如今之功勛,李都尉與柴郡君功不可沒,謝某實在又慚愧又驕傲。而且,三郎在信中與某說明,即將與令孫女結成婚姻。如此喜事,我們謝氏怎可無人在場?方才三郎還與某提起,正好缺了儐相,讓某給他救一救場呢。」

    李家眾人聽他主動提起婚事,都在心底鬆了口氣,越發覺得這位謝大郎十分不錯。陳郡謝氏這般的頂級門閥的族長,竟如此平易近人,著實令人印象頗佳。有這樣的姻親,讓柴氏與李和對李遐玉、謝琰未來的生活也更有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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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籌備婚禮

    雖說謝璞的遠道而來,多少給李家眾人帶來了些許新鮮之感。然而,距離親迎禮不過數日,幾乎所有人都須得投入到婚禮的籌備當中去,難免有些忽視了這位客人。為此,李和特地給謝琰放了幾日假,令他去招待自家兄長,務必讓他賓至如歸才好。謝琰亦有心說服謝璞擺脫母親的控制,成為一位真正能擔當起陳郡謝氏陽夏房振興重任的宗子,便欣然答應了。

    「可惜如今已經大雪封山,不然咱們去賀蘭山行獵賞景,亦是人生一大快事。」茶室當中,裊裊茶香瀰漫。謝琰舉止飄逸地用茶筅擊打著茶杯一側,茶沫如雪峰若隱若現,宛如遠山雪景圖。謝璞仔細端詳著,讚歎道:「想不到你分茶的手藝也如此高明。我在長安時也參加過幾回茶會,那些聲名鵲起的茶道高手亦不過如此而已。」

    「大兄要試一試麼?」謝琰微微一笑,「不過是熟能生巧,且眼明手快耳。想好要分出什麼茶畫來,琢磨上數日也便漸漸能成形了。我如今已經練了三四年,不過是略有小成而已。這裡還有好些不錯的茶餅,大兄儘管嘗試。若學得茶藝,平時可自斟自飲,茶會文會時亦能小試身手,兩相得宜。」

    謝璞禁不住笑道:「好端端的風雅之事,你卻偏偏將後頭的功利都說得一清二楚,弄得這風雅事也沾上了俗氣。不過,生在俗世便是俗人,如何能不沾染俗氣呢?這麼明明白白地道出來,總比故作風雅好些。」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謝琰抬首,瞧見外頭漫步行來的李遐齡,「玉郎,過來分茶。」這些時日家中有些吵鬧,也難為李遐齡還每日堅持唸書進學。按他所想,偶爾放鬆一二也無不可,故而便特意喚他一聲。

    李遐齡雙目微亮,笑著加快腳步走入茶室中:「聽聞阿兄……不,姊夫這幾日放了假?我便想著,你一定不是在書房就是在茶室呢。」他喚兄長已經習慣了,如今正在艱難地適應新稱呼。謝琰倒是絲毫不在意,不過既然謝璞在場,這些細節或許便會放在心上。「謝家大兄也會茶藝?我能不能嘗一嘗你分的茶?」

    「我不會分茶,煎茶倒是勉強可試上一試。」謝璞道,挽起袖口,不緊不慢地將茶餅放入銅釜內烤制。李遐齡仔細地看著他的動作,忍不住道:「姊夫,謝家大兄的茶藝似乎與你不同。你們是向不同的人學的?」舉手投足之間,似是各有韻味,謝璞更飄逸一些,謝琰則更隨性一些。

    「茶道拜師學藝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成一體。每一位茶道小成者皆各有風格,與性情相合。不必強求相似,亦不必強求相同,自己覺得舒適便可。」謝琰指點他道,「大兄的性情比我更清高些,故而有飄飄似仙之感。至於你,莫覺得這些姿態漂亮便跟著學,當心畫虎不成反類犬。」

    「是,是,是。姊夫說的道理我都懂。」李遐齡道,「接下來,是不是該說我性情未定,不必強求?我一點也不強求,只是覺得性情未定這說法沒有什麼道理而已。不是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麼?性情或許是生而有之的,不過是自己尚未發覺罷了。」

    「有時候,一件事便能改變一人的性情。生而有之的脾性,未必會持續終生。當然,那樣的蛻變猶如化蝶,相當不容易。」謝琰道,意味深長地瞥了謝璞一眼。兩人說話間,謝璞已經煮好了茶,斟出幾杯讓他們嘗了嘗。苦澀之中只隱約得一絲甘味,卻似有似無,引得人回味不已。

    李遐齡讚道:「好茶!」說罷,也動手煮起茶來。謝璞看著他已經漸有氣度的動作,若有所思地望向謝琰。不得不說,阿弟的眼光確實非常不錯。不僅李家小娘子品性氣度上佳,兩位長輩亦是知情達理之人,連這位尚且年幼的小舅郎亦絕非池中之物。孫家兄妹作為能夠互相依仗的表兄妹亦是無可挑剔。

    仔細說來,這門姻親不僅比名聲衰敗且不願與他們來往的顏氏娘家好,恐怕論起官場上的支持手段,比他們的母家太原王氏二房嫡支亦強上幾分。他們的舅父如今頂多做了七八品的小官,都在任上苦苦熬著呢。至於表兄弟們,也與他和二郎相似,都盯著貢舉那條路苦讀。若非如此,母親也不至於對進士及第生出貪嗔痴的執念來。

    是夜,謝璞敲開謝琰的門,端正神色與他討論起了婚禮籌備之事:「此行來得有些急,並未給你籌備什麼。眼下咱們尚未分家,按理來說,你大婚,咱們家中至少應該出聘資並準備婚禮才對。我與二郎成婚時,聘資都很厚重,總不能輪到你的時候什麼都沒有。」

    謝琰挑起眉,輕笑一聲:「大兄求娶表姊,當年也不順利?莫非舅母將母親的嫁妝要走了不少?」他對家中的產業毫無興趣——雖說按理作為嫡支嫡子,總該有他的一份,但他已經掙下了些許淺薄家業,算起來也足夠交給元娘日後仔細打理了,又何必將目光拘在家中?不出三年,他相信自己的產業出息便能超過家中的餘財。至於元娘的嫁妝,又是另一回事了,總歸養得起數百女兵部曲。

    毫不意外地見他的關注重點歪了,謝璞嘆了口氣:「絕大部分又充作你阿嫂的嫁妝送了回來。外祖家中過得也不寬裕,舅母不願她沒有伴身的嫁資,便只得出此下策了。不過,這樁婚事也是母親與她說了許久,才求回來的。不然,舅母可能寧願她嫁去娘家趙郡李氏。此話說得遠了,家中眼下已經沒有什麼餘財珠玉之物,莊田店舖亦不能給你,我改日回陽夏老宅後,將那些珍藏孤本古書法帖送給你一半。」

    「我投軍行武,要那些孤本古書法帖又有何用?」謝琰很清楚,那數千卷孤本古書法帖皆是無價之寶,亦是陳郡謝氏陽夏大房最重要的根基。這些寶貝,一向都是留給嫡脈宗房繼承的,亦須得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這種時候,大兄莫忘了家規與家法,這些寶貝還是留給侄兒守著罷。」

    謝璞垂下首,半晌方艱難道:「你成婚,難不成我就站在一旁干看著?我們陳郡謝氏又不是將你送入李家作贅婿,哪有什麼都不準備的道理?其餘的我不能做主,這些孤本古書法帖給了你,倒是比一直放在家裡安心。待兩三代之後,說不得他們什麼都守不住——陷於貧困之中,世家氣節又算得了什麼?」

    「阿兄何必妄自菲薄?進士考不上,就沒有其他的出路?咱們還遠遠不到山窮水復的境地,只要你願意,柳暗花明並不是難事。孝順,自是孝在前順在後。重振家門讓祖先含笑九泉,讓母親得以安享晚年,才是真孝順。」謝琰收起笑意,鄭重地回道,「至於我的婚事,阿兄的心意我領了,其餘大可不必。或者,待日後阿兄登上青雲路,再與我補上就是。」

    兩兄弟相視無言,次日謝璞便突然閉門不出。謝琰幾次去見他,他都託詞不見。於是,謝三郎便尋機會「巧遇」李遐玉,將她從忙碌的事務中解救出來。兩人坐在茶室裡煮茶解悶,謝琰無奈道:「我說的可有錯?本便對那些古書孤本沒有興趣,且好端端地將那些分了也不合適。何況,日後若是教母親與阿嫂知曉,家中定是吵吵鬧鬧、永無寧日。」

    「你顧慮得是。」李遐玉抿著他親自分的茶,精緻的眉眼在裊裊茶霧中若隱若現,「只是,兄長一片好意卻教你回絕了,他又愧疚又難過,所以索性不見你罷了。說來,也是當局者迷的緣故,分明轉身便可另走一條道,他卻偏偏要在一條陡峭小徑上走到底。你明示暗示那麼多回,他難不成毫不動心?」

    「……若論固執,他與二兄也是固執得很,與母親不相上下。明知有錯,也因愚孝一路前行。光是這些時日,我並沒有把握讓他的腦筋轉過彎來。」謝琰嘆了口氣,「況且如今他不願見我,我大概也沒有機會再勸了。」

    「咱們再過去瞧一瞧。」李遐玉道,「你方才並未說清楚,如今已經有職田俸祿,手頭有些產業的事罷。他恐怕滿心以為,你的聘禮都是我們家置辦的,你這阿弟不是贅婿勝似贅婿,正懊惱後悔呢。」謝家大兄看起來是個對庶務並非一竅不通,卻並不知該如何打理的人。故而便推己及人,以為自家阿弟亦是如此罷。卻不知,這些經濟庶務,謝家三郎雖未親自安排,卻也熟稔得很。

    謝琰點頭稱是。他在李家過得安穩,謝璞心中滋味複雜難言,可能不經意之間便傷及了他的痛處。有些事,倒是說清楚也好些,免得他以為自家阿弟只懂得行軍打戰之道,不懂得別的。嘖,曾經淪落到風餐露宿的境地,見識過各種艱難的生活,他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憤而出走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兩人來到謝璞暫居的客院前時,卻見院門虛掩,不似之前那般緊緊閉著。謝琰尚有幾分猶豫,李遐玉徑直推門而入,牽著他走入院中。客院到底狹小些,立在院中時,便能清楚地聽見東廂房中傳來的說話聲。謝璞自不必言,另外一人,竟是不知何時尋過來的李遐齡。

    「謝家大兄恐怕不是練字罷?分明在默寫,字寫得真是又快又漂亮。咦,這究竟是什麼書?我似乎不曾讀過,這些句子品起來真有意思。謝家大兄真是下筆如流水,恐怕早已是倒背如流罷!當真是厲害得很!」

    「我唯一的長處,也不過是記性好些罷了。家中數千卷書都看過,皆能記誦下來。只是,僅僅如此,卻依舊考不上進士。作那些時政策論,絕不是擁有好記性便足夠了。」

    「那為何不考取明經科呢?我若有謝家大兄這般淵博的學識,縱覽了那麼多書籍,早便去考明經了。雖說姊夫與阿姊都覺得我小小年紀,不必太過著急。但我也想早些擔起家業,教祖父祖母能夠早日卸下重擔,安度晚年。李家只得我一個郎君,阿姊將父母之仇報了,我若不能儘早入仕,便什麼也幫不得她。」

    「……你說得是,到底是作宗子重要,還是作孝子重要,我竟沒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看得明白些……」

    「我年紀小,或許將這些事想得太簡單了。不過,只要心中信念不變,想來日後所作所為也不會生出偏差。」

    「信念……不錯,信念很重要,然而在其位謀其事更重要。」

    「謝家大兄原來已經寫了不少了——咦,都是整本的書呢。」

    「三郎大婚在即,我匆匆而來,也沒帶什麼與他們。所幸家中數千卷書都記下了,只能多默寫幾本難得的孤本古書,送給他們當作禮物了。」

    所謂孤本古書,正因難得而為無價之寶。便是抄摹,亦是十分貴重,日後足以擔得起傳家之物了。謝琰眉眼間有些動容,微垂雙目,緩緩地勾起了嘴角。李遐玉望了他一眼,笑著無聲說道:「玉郎可是不經意之間立下了大功,咱們可得好好獎賞他。」

    「是啊,不論他想要什麼都使得。」或許,有些事他們都早已明白,只是需要有人觸動內心深處的弦罷了。他與大兄,一個長子一個幼子,到底不一樣。而玉郎是獨子,所思所想倒是有異曲同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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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32: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婚之日

    轉瞬之間,大婚親迎之日便近在眼前。李遐玉倒是十分淡定,李家諸人的情緒卻越發複雜難言。婚前那一夜,孫秋娘與茉紗麗主動提出相陪相伴。三人躺在溫暖的床上,輕言笑語地說了好些私房話。說得倒是都很高興,然而臨頭到該睡的時候,茉紗麗卻發現,身負重任的自己尚未完成使命。她瞥了一眼身側的孫秋娘,心中長嘆:便是她的性情再如何坦率,也不可能在荳蔻年華的秋娘面前提起那些閨中之趣,實在是失策了。

    她正輾轉反側間,李遐玉輕輕握住她的手。昏暗的燭光透過床帳,依稀能瞧見她的神情,隱約有些似笑非笑之意:「安心睡罷。有什麼私話,明日再說亦不遲。」婚禮在黃昏之時舉行,空閒的時候多著呢。當然,她也隱隱約約明白,她想要說些什麼。這些原本不該是阿嫂的責任,也虧得她性情直率,方能接下此事。

    茉紗麗這才松了口氣,不再糾結下去。而半睡半醒之間的孫秋娘翻了個身,撲進李遐玉懷中,蹭了兩下,繼續睡了過去。李遐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恍惚間記憶中彷彿曾經有過這樣的場景,令她十分放鬆,遂也安心入眠了。

    次日,李遐玉醒來的時候,便發覺似有新鮮的寒氣絲絲縷縷飄進來。寢房之外透著一重雪光,分明時辰應當還早,卻顯得天光很是明亮。她悄悄地起身,披上大氅,支開窗戶往外瞧。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早已將院中覆蓋,銀裝素裹,玉樹瓊花,自有一種清冷純淨之美,讓人看得不禁心神剔透起來。

    「今日不必習武,元娘再小睡片刻罷。」負責守夜的思娘無聲無息來到她身後,低低地道,「若是擔心驚醒秋娘她們,奴已經鋪陳好了堂屋中的長榻,去榻上睡也使得。」

    李遐玉搖搖首:「不必了,書房中可燒了炭盆?我去寫一寫字。」這些時日,謝琰因須得迎親之故,已經去了靈州小別院中暫住。雖是缺了他作伴,她在清閒之時不是射箭便是寫字,倒也自在得很。飛白書已經略有小成,她不願練簪花小楷,便按著謝琰的字體練起了行書,寫得已有□□分相像了。

    揮毫灑墨之後,她略作思索,便從書架角落中抽出一本經折裝的無名書來。展開來仔細一瞧,饒是一向泰山壓頂亦面不改色的李元娘,也禁不住雙頰浮起一片薄紅。不過,她並不是尋常那些個羞澀難當的小娘子,既然已經打開來瞧了,便索性看個一清二楚,揣摩得明明白白。拿著鑽研輿圖的架勢,將那些要緊之處看得仔仔細細,甚至還有些疑惑究竟為何須得如此。

    直至書房外傳來茉紗麗與孫秋娘的聲音,她才泰然自若地將這無名書塞進角落中,回到書案前坐下。然而,再如何佯作淡定,腦中那些羞人的畫面也依舊遲遲不去,心兒怦怦地跳著,臉上猶如抹了胭脂一般,亦是燙得彷彿火燒似的。

    直至洗漱裝扮的時候,她才完全恢復平常的模樣。茉紗麗跟在她身後欲言又止,遲遲未能尋得單獨說話的機會。直至三人一同去正院內堂中用朝食,孫秋娘在前頭折梅,她才趕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尋不著機會與你細說,只需記得莫要厭惡兩人親近便是了。這頭一次……總有些不適之處。往後便能漸漸明白二人在一起之後,那個什麼魚水之歡的樂趣了。」

    她這般含含糊糊地一說,李遐玉卻又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個畫面,只得微微頷首。不過短短幾句話說罷,兩人面上都籠著一層紅暈,快步迎上前去,一同折了幾枝紅梅。孫秋娘回首一瞧,道:「寒風凜冽,你們臉都教吹紅了,咱們還是別在外逗留了,趕緊走罷。」

    來到正院內堂後,柴氏便命李遐玉坐在她身邊。其實她有許多話想叮囑孫女,不過轉念一想,她不久便會歸家,那時候再說也不遲,便不再提起了。只是,再仔細想想,未嫁的小娘子與已嫁之婦到底不同,往後旁人喚她也不再是李元娘,而是謝李氏,心中又有些難捨之意。

    李和也跟著嘆了幾口氣,抬首瞧著外頭風雪交加:「分明是大吉之日,怎麼風雪卻吹得越來越厲害?」若是臨來能換個風和日麗的吉日,孫女出門之時也不必受這寒風如刃的罪了。只是,這樣的話,作為一家之主,他到底說不出口來。

    「莫急,時候還早著呢。興許過午的時候便好些了。」柴氏道,「且大喜的日子,別說甚麼不吉之語,亦不能哭喪著臉,都給我端起笑模樣來。玉郎,你眼紅作甚麼?元娘又並非遠嫁,過些日子便與三郎一同歸家來了。」

    「……祖母看錯了。」李遐齡迅速垂下首,拿眼角悄悄地瞥了瞥自家阿姊,「昨日我去了一趟靈州見姊夫和謝家大兄。那宅子倒是收拾得不錯,植了不少梅樹,阿姊一定會喜歡的。」他早已不是事事都須得依仗阿姊的孩童,便是心緒再如何激盪難平,如今也已經能逐漸控制自己的情緒。說出這些,也想讓祖父祖母安心一些。

    然而,柴氏卻並未領他這份情,噗嗤笑道:「三郎費盡心思佈置的宅院,原是為了討元娘歡心,教她驚喜一番。你這孩子卻盡數說了出來,真是半點都不懂得替他著想。」李遐玉見李遐齡抬起眼露出愧悔之色,便笑著解圍道:「玉郎也是好心,祖母莫要拿他打趣了。何況,我倒是覺得三郎想藉著玉郎之口,引得我更加好奇呢。」

    李遐齡鬆了口氣,轉念想了想,也頷首道:「姊夫果真有此意,不然也不會帶著我四處走動了。除了正院內堂不曾去過,外院、花園我都逛了一圈呢。姊夫還說,給我們都留了住處,往後也可閤家搬去住上些時日,時不時換一換地方,也新鮮些。」

    「如此倒是他有心了。」柴氏道,略作沉吟,「說來,眼下已經十一月中旬,離元日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不如咱們去靈州過年如何?等婚禮諸事都安排妥當之後,咱們便去靈州別院住下。待到過了上元,再回弘靜縣來。」

    「是呢,聽說兩個別院離得並不遠。待到三郎須得去軍營之後,便接元娘家來住對月,也省得她中途奔波勞累。」茉紗麗極力贊同,「到時候,咱們豈不是又和以前一樣了?」孫秋娘聽了,亦是連連點頭:「祖母放心,那些收尾之事也不難,頂多兩三日便能徹底結束了。」

    瞬時間,離別傷感便盡數褪去了。柴氏攬著孫女,橫了李和一眼:「你給三郎放了多少日婚假?」李和摸不準她到底是想讓這新婚的小兩口多待一段時日,還是期盼孫女早些歸家住對月,便道:「原先給的是十日,畢竟如今北疆有些緊張,雖暫時不涉及咱們靈州地界,也須得好生準備著。」

    孫夏聞言,禁不住有些替謝琰打抱不平:「先前祖父給我的假期,可有半個月哩。」

    「你那是什麼時候?如今又是什麼時候?你那是什麼職階?如今他又是什麼職階?」李和虎目圓瞪,「連他都不提什麼,你替他出什麼頭?」作為校尉,在冬季這般緊要的時日裡,確實不能離開軍營太久。說不得什麼時候,便須得將他派出去巡防。薛延陀人這回到底有沒有南下侵擾的打算,還說不準呢。

    「罷了,不提這些。」柴氏道,「讓元娘回院子裡去罷。雖說看著時辰還早,不過也是時候準備起來了。說不得待會兒便有客人上門恭賀——茉紗麗,你且陪著我待客,秋娘去幫元娘的忙。憨郎和玉郎陪著你們祖父去外院迎客。管事與管事娘子再查一遍,看看可有什麼疏漏。」

    眾人都應了,便各自忙碌去了。李遐玉帶著孫秋娘、貼身侍婢回了院子中,散開發髻洗浴。水中放了香藥方子,洗完之後體香幽幽,又用幾種不同的滑膩脂膏抹了一遍又一遍。本便曲線緊致的身體,越發顯得脂白細膩,誘人無比。烏鴉鴉的長發熏幹了之後,再配著微香的發油篦了一遍,更是順滑動人。烏髮雪膚互相映襯,原本便生得精緻的人,便生生的更多了三分顏色。

    這時候,思娘才將喜娘放了進來。念娘在一旁看著那喜娘一邊說著吉祥話,一邊給自家娘子撲了一層層厚粉,上了濃重的胭脂與殷紅的口脂,將精緻的眉目都遮掩得千篇一律,硬生生地忍住了將喜娘趕出去的衝動。

    孫秋娘也禁不住嘆道:「沒有妝扮之前,比如今漂亮多了。怎麼偏偏能將阿姊折騰成這般模樣?」

    「哪個新婦出嫁不是這般模樣呢?」喜娘笑著接道,「咱們家新婦確實生得極好,到時候將妝容洗了,豈不是更讓新婿驚喜幾分?」孫秋娘與兩位貼身婢女聽了,心裡不禁暗道:恐怕不是驚喜,而是見到這般妝容的阿姊便哭笑不得了,趕緊催著她們給她洗乾淨臉罷?

    按照禮制,李遐玉之父李信追授從五品果毅都尉,她便可穿花釵翟衣出嫁。雖說李和的四品折衝都尉更高些,但畢竟是隔輩,不好過於攝盛。不過,五品與四品外命婦翟衣的差別,亦不過是花釵少一樹,翟少一等而已。細細妝扮起來,頭戴花釵五樹的釵冠、博鬢,身著素紗中單、蔽膝、青衣、革帶、珮、綬、青襪青舄,顯得既雍容又大氣。

    如此折騰一番,終於盛裝打扮完畢後,侍婢們便扶著李遐玉在廳堂中的短榻上坐下了。朝食的時候她並未進多少食物,如今也早過了午食的時刻,思娘便拿了一碟小巧玲瓏的點心與她用。孫秋娘在一旁作陪,不多時又有些相熟人家的小娘子也過來湊熱鬧,如朱縣令家的二娘子,縣丞、縣尉家的小娘子們等。

    眾人說說笑笑,等著新婿帶著迎親隊伍前來,也好摩拳擦掌為難他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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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親迎之禮

    同一時刻,靈州城內某座佈置得喜氣洋洋的三進宅子中,謝璞正帶著謝琰在臨時設置的祠堂內拜祭祖先。兩人向著祖先牌位行稽首大禮,謝璞又以宗長的身份受了謝琰的稽首大禮,低聲道:「往迎汝妻,承奉宗廟。」

    謝琰回道:「唯不敢辭。」他身穿爵弁公服,頭戴玄纓簪導冠,身著青衣裳、白紗中單,革帶玉鉤大帶以及零碎玉飾佩得整整齊齊,腳踏赤色之履。行走之間氣度優雅如芝蘭玉樹,面容俊俏出眾彷彿潘安宋玉,又隱含幾分武人的英姿勃發精神奕奕,雙目亮如星辰,唯可見喜氣盈盈。任是誰瞧見這位新婿,也不由得心中贊上一聲好,只嘆自家怎麼沒有合適的小娘子,早些將他定下來。

    來到外院之後,謝琰巡視著自己邀來的儐相,嘴角含笑:「隨吾去迎吾家新婦!」儐相們高聲呼應,其中既有俊美的上峰慕容若,亦有方長成的少年郎李丹莘李十二郎,更有風度翩翩的謝氏大郎謝璞,越發老成持重的郭璞,以及不少自告奮勇前來替上官擋棍棒的下屬府兵。

    新婿便帶著這列威風凜凜的隊伍,策馬向著弘靜縣城衝去。雖是寒風如刃,眾人卻笑鬧如舊,風馳電掣一般夷然無懼。路旁不少行人見了這般架勢,也趕緊回去組織障車隊等著湊熱鬧。畢竟是官家婚禮,誰也不會嫌棄湊熱鬧添喜氣的不是?障車隊多起來,迎親隊中那群魁梧大漢們才派得上用場呢!

    因是冬日,天色暗得早,弘靜縣與靈州也離得稍遠了些,故而新婿急著趕路,終於在申時中趕到李家宅邸前。而此時,李家自是正門緊閉,一群家僕守在門外嚴陣以待。側門則是半開之狀,孫夏舉著陌刀在前,李遐齡揮舞橫刀在後。眾儐相頓時吃了一驚,雖說李家乃折衝都尉府邸,卻沒有聽說過新婿還須得受舅郎一通真刀實槍的打,才能入得正門的。這難不成是李家的規矩?這規矩簡直太凶殘了!是想將新婿打成什麼樣?!孫夏孫旅帥若使起蠻勁來,儐相裡又有幾人是他的對手?

    謝琰微微一笑,毫不變色地上前道:「怎麼?憨郎與玉郎不聽我吟詩作對,倒想與我以武見高下?比兩場倒也使得,不過若是我勝了,你們便將所有門漸次打開,直接讓我去往新婦閨樓處催妝如何?否則,你們倆私設的規矩,我可是不認的。」他們之間的情誼到底不比尋常人家的新婿與舅郎,彼此熟稔得很,他討價還價起來亦是胸有成竹。

    孫夏撓撓頭:「我們就是作個架勢,壓一壓你。祖父說了,須得把你們這股氣勢壓成鵪鶉才行。至於吟詩作對,你儘管吟,由玉郎決定該不該讓你進門。」而後,就見李遐齡笑著探出腦袋,掃了那群儐相一眼:「姊夫先作三四個對子來聽聽?若是不夠工整漂亮,再來十個八個對子。如果不能教我滿意,最終誤了吉時也不能算是我的過錯。」

    謝琰似笑非笑地挑起眉,瞥了他一眼:「好小子,前些時日若無其事地纏著我,看似心裡已經毫無芥蒂,原來竟等著這時候呢!你聽著罷!」他早就未雨綢繆,提前準備了好幾年,有事沒事便琢磨著佳句佳對,便是往年讀書進學時也沒有這般勤奮努力過。而且,李家到底有多少門戶,到達李遐玉閨樓前時又要經過多少道門檻,他比誰都更清楚幾分。莫說是十個八個對子,恐怕要求再高些,也是難不住他的。

    於是,對吟如流的新婿便教幾位儐相一時之間沒了用武之地。慕容若與郭璞本便不擅長此道,兩人成婚時皆令謝琰幫了忙,如今一心一意只管武不管文;謝璞見阿弟文采斐然則更是欣喜,只恨不得自己成了新婦家的兄弟,好生挑剔一番,教他多作幾首才好;李丹莘本是摩拳擦掌想報李遐齡當年作儐相幫著慕容若娶走阿姊之仇,不料如今卻沒有絲毫機會,更是又氣又惱又無奈。

    一路過關斬將之中,謝琰的詩句對子不斷地經由僕從婢女們往閨樓中傳去。年輕婦人們便取笑起了新婦,小娘子們則紅著臉品評著這些詩句對子。李遐玉皆默默記下,心中暗道:這些年也不知他已經攢了多少好詩句,可須得讓他都寫下來,整理成詩集才好。她雖對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並不算感興趣,但聽著這些他特地作的詩句,品出他那一腔情意,心裡自然也歡喜得很。

    「謝三郎果然是有備而來。」李丹薇輕笑道,「居然如此順利便讓他通過了外院,憨郎和玉郎定是手下留了情。」原本因她身懷有孕之故,李遐玉便讓她在靈州好生待著,作新婿家的客人便是了。誰知她竟不辭辛苦,特意坐著車趕過來,也要棒打一回新婿,為閨中好友撐腰——自然,也是以牙還牙,回敬當年李遐玉的殺威之勢。

    「十娘姊姊仔細著些身子,到時候混亂起來,千萬記得護住自己。」李遐玉百般勸她,她也執意要去,只得仔細叮囑一番,「你如今可輕忽不得,殺威大將便教秋娘領了便是,讓她替你多打幾下。」

    聞言,孫秋娘連連點頭:「十娘姊姊儘管放心,我定不會替阿姊心疼謝家阿兄,該打多少便是多少,絕不會含糊。」有這等光明正大戲弄新婿的機會,她又如何會放過?不多打幾下,恐怕連祖父祖母都不樂意呢。

    「這種事怎是能替代的?不打幾下出出氣怎麼能行?」李丹薇橫了她們一眼,拿起棍棒,示意孫秋娘在前頭,「不過,秋娘倒是可以替我開路,別教人阻攔住。」她對李家人的武藝很有信心,亦對他們愛護李遐玉之心很有信心。不過,便是謝琰會被狠狠教訓,到底還是得親手打幾下才熱鬧。

    到得內門前時,謝琰依舊雲淡風輕地吟了好些對子,李遐齡趴在牆頭聽著,不得不松口放行。就在門開的那一剎那,謝琰不著痕跡地退了幾步,慕容若與郭璞遂上前替他抵擋住娘子軍們的棍棒之雨。絕大部分娘子軍都是湊熱鬧的,唯有兩位凶悍無比,左衝右突直奔新婿而去。

    謝琰不閃不避地挨了兩下,而後目光一動:「慕容!你居然敢放心地讓你家娘子過來殺威?」他高聲喊出這一句,險些讓慕容若腳下一錯,回首一瞧,不禁大驚失色。他如何能知道,自家娘子竟是如此膽大,居然懷中揣著一個,還如此英勇?於是,他也顧不得多想,立即從紛亂的人群中將李丹薇半哄半抱著隔離在外。李丹莘也一陣緊張,湊過去端詳自家阿姊的神色。如此這般,對方折損一名大將,己方卻去了兩位儐相,頗有幾分得不償失。

    不過,便是如此,謝璞與郭璞仍在,依舊奮力地幫著謝琰衝出重圍。謝琰倒是不緊不慢,由著追過來的孫秋娘打了十幾下,勾起唇角:「也罷,知道你們心中不是滋味,讓你們出出氣也好。」孫秋娘見他如此坦蕩,倒是有些打不下手了,而且方才她也並未手下留情,便收起棍棒往內院而去:「我這便回去告訴姊姊,姊夫已經進得內院了!」

    既然入了內院,那便離新婦閨樓不遠了。果然,天色漸漸暗下之後,李遐玉的院子外便響起了一陣鼓噪之聲:「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迎親隊的喊聲整齊而又熱烈,充滿了軍中的氣息,少卻幾分喧鬧,卻多了些許震撼。守在閨樓內的年輕婦人與小娘子們皆擠在窗前看熱鬧,便見一群魁梧兒郎如水般湧了進來,彷彿結陣一般把守住院門,將李家僕婢們堵在外頭。

    謝琰獨自出陣,來到閨樓前,一首接著一首吟催妝詩。足足念了五六首之後,他忽地抬起眼,行了個叉手禮:「吾家新婦,若想聽剩下的詩句,何不隨吾歸家去?」迎親隊轟然大笑,也跟著喊道:「歸家去!歸家去!新婿還留了好些詩句,只給新婦一人聽呢!」「是啊,咱們這些大老粗聽什麼詩句!還是讓他們自個兒聽去!」

    李遐玉淺淺一笑,不聲不響地立起來,命思娘、念娘與她整理衣衫。聽見閨樓中的動靜,終於將新婦催出來了,迎親隊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謝琰走了兩步,透過窗戶縫隙隱約見環珮叮噹、翟衣衣裾飄動,勾起嘴角也朝著外院退去了。不過是催出新婦而已,離他迎得佳人歸尚且早著呢。

    隨後,新婿與新婦以及諸位賓客陸續來到外院正堂之中,準備行奠雁禮。數重行障佈置在堂內,將新婿與新婦隔開甚遠。李遐玉坐在馬鞍上,便聽得一聲響動,一隻活雁扔過了行障,僕婢們立即用紅綢將它包裹起來。隨之便又響起謝琰的吟詩之聲,一重一重行障隨著他的詩句撤去,猶如玉碎般的聲音亦近在眼前。這時候,謝琰接過紅綢包裹的活雁,跪倒在她跟前,兩人這才一個抬眼一個垂目,交換了目光。

    喜娘笑眯了眼,忙不迭地在旁邊說著吉祥話。思娘與念娘將李遐玉扶起來,與謝琰並肩而立。喜娘便將二人帶到後頭的辭拜行禮之處,給李和與柴氏行稽首大禮。兩位長輩百味交雜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兩個孩子,自是免不了諄諄叮囑,又命他們去祠堂中拜過李信與孫氏的牌位。拜別長輩之後,李遐玉便舉著團扇遮住面容,登上了大門外等待已久的婚車。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風雪早便停止了。迎親隊皆掌著火把或燈籠,前前後後地簇擁著婚車與新婿,往靈州而去。一路上遇到一波又一波不知從何處來的障車,但府兵們人多勢眾,生得又魁梧,又是笑鬧又是威脅又是直接武力搬開,倒是一路都很順利。

    待到得新婿家的院落後,李遐玉踏著僕婢們的轉氈,一路與謝琰來到正院內堂前的青廬之中。眾人呼喝著要看新婦,催著新婿趕緊吟卻扇詩。吟了兩三首,李遐玉便卻了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淡淡地掃了那群吆喝得正起勁的兒郎們一眼。在場者無不領教過她的凶殘,回想起來皆是背脊發涼,遂不敢再鬧騰,趕緊訕訕笑著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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