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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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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1:2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成功會師

    「多彌可汗死了!!」

    「多彌可汗已經被唐軍殺死了!腦袋被砍下來吊在軍旗底下,要獻給唐人的天子!兄弟姊妹和子女都被回紇等部落殺了個精光!薛延陀王族無後了!」

    「郁督軍山被攻下來了!!咱們什麼都沒了!」

    正在揮刀殺敵的謝琰避開四濺的鮮血,側耳細聽,嘴角輕輕一勾。選在這個時候動搖人心,確實是再好不過的時機。無論是真是假,多彌可汗面臨眼下這等危機,遲早都會淪落到如此下場,只不過提前說了出來而已。說不得,越多人相信,此事便越可能變成事實。想到此,他也跟著高喊了起來。常年來往漠北的府兵部曲們多少都懂得些鐵勒語,見狀也一邊揮著陌刀橫刀砍殺敵人,一邊大聲嘶吼,唯恐周圍的薛延陀人聽不見。

    戰場上,吵吵嚷嚷的鐵勒語嘶吼吶喊交錯在一起,慘叫哭喊聲中充滿了恐懼無措。很快,驚惶便四處蔓延開來,有了第一個相信的薛延陀騎士便會有第二個,有了第一個轉身催馬欲逃的逃兵便會有第二個。伴隨著唐軍的嘲弄大笑,薛延陀人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開始狼狽的大潰退。他們的上峰竭盡全力嘶喊著試圖控制形勢,卻被潰兵裹挾著往西北逃去。

    拚命潰逃的薛延陀人已經顧不得隊形與同袍,不少反應稍遲或者仍在激戰的人都被丟了下來,成了唐軍的刀下亡魂。不多時,一片混亂的戰場便被不斷衝殺的唐軍分割成小段。更多的薛延陀人都只顧著奔逃,完全失去了戰意與鬥志,於是很快便徹底落敗。逃脫無望者只能拚命一搏,迎接他們的卻是烏雲般密密麻麻的箭枝。

    將近兩萬薛延陀人折損了一半,剩下的倉皇奪路西逃,彷彿被狼群追逐的兔子。約莫一千唐軍緊緊地綴在他們身後,繼續規律地射箭,不斷地驅趕著這些殘兵敗將,並給被射落下馬的敵人補刀。餘下的唐軍則向東聚攏,與回紇等鐵勒部落會合。

    先前的大潰逃早便影響了東邊的戰事,薛延陀人已然無心戀戰,李遐玉稍稍放開一條口子,他們便爭先恐後地往外逃。於是唐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又收割了數千敵人。到得最後,成功脫逃的薛延陀人攏共也不過萬人而已。

    此時夜色已經深了,部分唐軍舉著火把打掃戰場,其餘人則趕緊紮營歇息。謝琰來不及與李遐玉多言,兩人便一前一後去與回紇等鐵勒部落的援兵見面並致謝。這些鐵勒人所獲已經十分豐厚,每個人瞧起來都很滿意,待謝琰等人也頗為客氣尊重——當然,這並不僅僅因著他們是唐軍,而是他們親眼目睹了這一支軍隊到底有多凶殘強悍,單純敬畏強者而已。

    由於回紇、同羅、僕骨三大鐵勒部落的主要兵力都隨著族長去了郁督軍山,剩下數百守衛部落的青壯不能離開部落太久,不可能繼續追擊薛延陀人,便陸續告辭離開了。送別他們之後,疲憊的絲帖兒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扶著侍女回了帳篷。謝琰與李遐玉並肩而行,朝他們的氈帳走去。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血腥味濃厚的戰場上閃爍著,唐軍並未計較寥寥無幾的戰利品,而是更加在意犧牲在戰場上的同袍。這場戰鬥結束得很順利,犧牲者很少,打掃戰場之人默默地將他們的遺體都收斂好。

    謝琰目光沉沉地遙望著他們,過了許久,方長嘆一聲。李遐玉望著他挺直的脊背,彷彿能瞧出他渾身透出的幾分哀傷與憤慨,亦是久久無言。而後,兩人轉身進了氈帳中,孫夏與郭璞正在裡頭等候。原本謝琰手底下應該還有一位校尉,在前些時日已然戰死,旅帥、隊正也戰死了不少,故而只有孫夏與郭璞在他跟前聽令了。

    「果毅,接下來我們該如何——」郭璞低聲問。

    謝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打斷了他:「先讓大家歇息一夜,然後聽阿玉安排便是。方才是阿玉用計將咱們救了出來,想來對於眼下的戰況也已經有了合適的對策。」他心中很清楚,如今每時每刻對自己而言都至關重要。殲滅兩萬人固然是大功,但軍中若有從中作梗之人,恐怕並不容易承認他們的戰果。唯有將這三萬人盡數剿盡,才能漂亮地反敗為勝,讓誰都說不出半個字來——要知道,整個薛延陀的控弦之士也不過是十幾萬人而已。然而,連日來的奔逃與反擊已經耗盡了府兵們的體力,他們所有人都需要歇息。而他唯一能信賴託付之人,自是只有李遐玉而已。

    郭璞微怔,隨即毫不猶豫地道:「屬下遵命,但憑李娘子吩咐。」雖已經有些時日不見李遐玉,然而從方才的戰鬥中他便能瞧得出來:眾人的默契仍在,這位娘子也仍是如當初那般指揮若定、鋒銳無匹。彷彿在她手中,數百人與數千人並無什麼差別,依舊能盡在掌握之中。而且,說句不中聽的話,他們這些府兵不過千人,這位娘子麾下卻有將近三千人,該聽誰的早已是不言自明。

    「那你們便下去歇息罷。待到明日醒過來,再來帳中聽令。」李遐玉很是平靜地接過話,彷彿並沒有任何意外。郭璞隨即退下,孫夏卻有些期期艾艾地,一步一回頭。

    「表兄放心,茉紗麗和孩兒們都很好,正盼著你凱旋呢。」李遐玉無奈一笑,又道。孫夏這才放心下來,呵呵一笑,搔了搔腦袋:「你一直繃著臉不說話,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早說多好,也不必白白擔心了。」說罷,在謝琰如若實質的目光中,他吶吶地嘟囔了幾句,方掀帳出去了。

    此時,帳中只剩下闊別許久的謝家年輕夫婦二人,一時間卻有些相視無言。互相望了許久,李遐玉才動了動,走上前抬起手捧住謝琰的臉。直到確實地感受到掌心中的溫度,她心中才鬆了口氣,苦笑道:「方才瞧見你的時候,我險些不相信自己的雙眼。」

    謝琰彎了彎嘴角,雙手覆在她的柔荑上,垂眸凝望著她:「我從未如此狼狽過,想不到竟讓你瞧見了這付尊容。是不是覺得我有些陌生,一時間不敢認我了?」連續作戰大半個月,他覺得自己如今已經與流民乞丐毫無差別。然而,在戰場之上,隔著數百尺與若干敵人,他的阿玉卻一眼便望了過來。那亮得驚人的一雙明眸彷彿穿透了他,教他竟有些心悸,渾身鮮血彷彿都沸騰起來,只為了讓她的目光再停留一瞬間。

    「千軍萬馬之中,我一眼就瞧見了你,怎會不敢認你?」李遐玉踮起腳尖,吻住他的唇,絲毫不在意他渾身的腥臭氣息。唇齒交纏,良久,她方低低嘆道:「只有觸摸到你,我才相信你確實好好地立在我面前,我確實將你救了出來。否則,我擔心這不過是一場美夢而已。」她連續做了許多噩夢,卻從未做過團聚的美夢,因而有些不相信勝利竟如此輕易。她還以為等待他們的必然是一場惡戰,卻忘了以謝琰的能力,便是只帶著區區兩三千人也照樣能折磨領兵數萬的對手。

    謝琰俯首,輕輕地抵住她的額頭:「安心罷,阿玉。我答應過你,必會平安歸來。何況,有你在——我只需讓自己繼續堅持,便能撐到你來救我。我或許能將性命託付給那些知交好友與長輩,心中最信任的卻唯有你而已。因堅信你一定會救我,故而我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性命。」

    「先前曾十分遺憾,不能與你並肩作戰。」聞言,李遐玉展顏微笑,「如今想來,作為一支奇兵,不必聽從誰的命令,豈不是更自在些?若是我與慕容姊夫一樣只能被困在中軍裡,又如何能脫身救你呢?」

    「說得是。」謝琰將她攬入懷中,「你是我藏著的殺手鐧,一擊即中,教所有敵人都措手不及。本還有些私心想將你繼續藏下去,不讓旁人瞧見。不過,經此一戰之後,恐怕便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罷。如此倒也好,你本便不是尋常的娘子,說不得往後還會有一起出征的機會。」

    兩人喁喁私語,過了許久,謝琰方嗅著自己渾身的氣味,懊惱地放開愛妻:「你居然一直不曾推開我,簡直要將人熏死了。」略作思索之後,他索性便牽著她往外走:「圖拉河離得不遠,如今河水也並不算太涼,正好去沐浴。」

    「你沐浴,將我拉過去作甚麼?」

    「咱們已經許久不見,我一刻都捨不得與你分開。好阿玉,安心罷,夜色已深,沒有人會發現咱們一同離開了。何況,你不想我麼?」

    「……」李遐玉發現,好些日子不見的某人說起甜言蜜語來,似乎更是信手拈來了。而她許是已經有些生疏了,一時間竟抵擋不住。於是,她只得雙頰微紅地隨著他往外行,縱身共騎一馬,御馬往圖拉河而去。

    兩人消失在夜色當中,晴娘雨娘趕緊進去收拾帳篷。約莫一個時辰後,他們渾身濕漉漉地回來,便及時換上了乾淨衣衫,相擁而眠。不過,待謝琰沉沉睡著之後,李遐玉卻披衣起來,穿上火紅的窄袖胡服,坐在榻邊一直凝望著他。

    直到帳外傳來思娘輕輕的咳嗽聲,她方依依不捨地離開,去旁邊的帳中聽斥候的稟報。剩下那一萬薛延陀人對謝琰如此重要,她絕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人。必須用最小的代價,將這些敵人都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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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4: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悍然反擊

    自從策馬奔出涼州軍營之後,謝琰首次睡得如此放鬆與安心。不必為完成軍命而思慮不休,不必為陷入重圍而殫精竭慮,不必渾身警戒彷彿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便會驚醒過來。此刻的他,猶如身在家中,將所有紛紛擾擾與激烈的情緒都暫時拋至九霄雲外,只專注地享受與家人相守陪伴的樂趣,享受難得的無憂無慮,享受內心的安寧與平靜。

    經歷了沉睡酣眠之後,已經堆積入骨的疲憊彷彿一掃而光,只餘下些許身體的痠痛不適。心中則更是一片明亮,似乎被清澈的河水徹底滌蕩得乾乾淨淨。張開雙眼的時候,謝琰便準確地捕捉到了李遐玉的身影,握住她的柔荑坐起來:「已經什麼時辰了?」他覺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並未休息多久,一時間竟有些難辨時間。

    「時候尚早,你大可再歇息片刻。」李遐玉輕聲道,伸手撫摸著他眉間淡淡的褶皺與眼下的青黑,「午時左右出發,完全來得及。方才有部曲來報,你麾下那些府兵都仍在休息呢,你亦放鬆些罷。」將近二十日的奔波勞累,豈是休息一夜便能平復的?故而,她希望他能多躺一會兒——哪怕是片刻也好,說不得身體中的疲倦與那些細微的傷口便能好受一些。

    「若是躺得太久,心中那股勁便消磨了。」謝琰回道,「一鼓作氣,方能如猛虎下山一般。否則再而衰,三而竭,我們與那些薛延陀人也沒甚麼區別了。畢竟,身體的疲倦並非一朝一夕便能休養過來。倒不如為了那股勁,不去多思多想得好。」說罷,他坐起來,裡衣半敞,露出裡頭已經半癒合的傷口。李遐玉禁不住望過去,輕輕蹙起眉。

    「阿玉,替我上藥包紮如何?」謝琰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索性脫下衣衫系在腰上,露出半截身子。上頭各種傷口密佈,有些已經痊癒只留下疤痕,有些卻仍是翻捲猙獰。所幸雖是暑熱未散的初秋,傷口卻並未化膿,不然隨身帶的傷藥可能便不夠用了。部曲女兵中雖都有頗通醫術者,但畢竟並非真正的醫者,也只懂得用草藥治一治外傷罷了。

    李遐玉默然地取出藥膏,給他慢慢抹藥包紮。她猶記得,當初他們也曾殺過許多敵人——既有窮凶極惡的馬賊,亦有兇猛殘忍的薛延陀人——然而,無論哪一次,謝琰都從不曾受過這麼多傷。有些傷口甚至險些就能要了他的性命。這一刻,她無比憎恨那個將他陷入困境的始作俑者,恨不得立刻便能將此人挖出來,百倍千倍報復之。

    「到底是何人,心思竟如此狠毒?分明是保家衛國之戰,卻偏偏生了陰毒的害人之心,竟然想讓你死在漠北草原,同時身敗名裂?」說實話,戰爭之中要害人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然而欲看似光明正大地陷人於險境,再加以污衊,卻並非易事。再如何精巧嚴密的計謀也有蛛絲馬跡,反倒不如亂軍之中的胡亂砍殺或者放箭更為乾脆利落。若無什麼深仇大恨,很難想像有人竟會使出這樣的招數,來對付一個果毅都尉。

    謝琰略作沉吟:「迄今為止,我自問行事從來都很小心,並未輕易得罪過什麼人。不過,回顧過往,咱們可能早便不知不覺成了別人的眼中釘。不獨是我,咱們一家人與慕容若,那人都可能並不會輕易放過。他位高權重,但咱們也並非坐以待斃之輩。既然已經是你死我活了,便不必再存什麼僥倖的心思,徹底將此人拉下來才是上上之策。」

    兩人心中都不約而同浮現出了一個名字。李遐玉的眉頭擰得更緊,銀牙輕咬。她剛想再說什麼,外頭便傳來雨娘與晴娘的聲音。謝琰穿好衣衫,牽著她的手坐在旁邊的蓆子上,輕描淡寫道:「雖然彼時錯過了時機,但此時依舊不晚。安心罷,我會私下與慕容好好謀劃此事,不會冤枉了任何人,也不會放過任何意圖不軌之人。我們位卑職低,但也並非毫無依仗之人,也斷不會容他再下什麼黑手了。」

    事關重大,不適合在如此簡陋的帳篷中繼續討論,李遐玉便只是微微頷首:「若有任何進展,都不許瞞著我。你們若動用自己的人,難免容易教人察覺。我手底下放出去的部曲女兵眾多,早已經泯然如尋常百姓,正可作打探消息之用。」

    謝琰淺淺一笑:「都聽你的。」說罷,兩位侍婢便端著簡單的吃食進來了。

    因急行軍趕路的緣故,自是沒有什麼好吃食。乾糧煮成的羹中,加了些臨時捕的魚,聞起來有些腥味。而馬肉羹、炙馬肉則更是腥臊柔韌,無論如何調味口感也很是一般。不過,因有些日子沒有正經吃過糧食的緣故,謝琰居然也覺得味道實在很不錯,用了好幾碗雜糧魚羹,方意猶未盡地作罷了。

    用過朝食後,孫夏與郭璞來求見。李遐玉又召集了女兵、部曲的頭領,派人喚來了仍然揉著惺忪睡眼的絲帖兒,與他們說起了午後的追擊安排。聽罷之後,所有人都精神百倍,目光炯炯地望著她,熾烈得猶如正午的日光一般。

    「如今他們不過是咱們的囊中之物,只需探囊而取物,便可手到擒來。」立在眾人面前的李遐玉鎮定而平靜,掃視他們的時候卻帶著強烈的自信。或許連她自個兒也並未發覺,侃侃而談的她便宛如真正運籌帷幄之中的主將一般,讓人止不住地想要追隨,想要相信,想要跟著衝殺,想要以性命託付。

    謝琰含笑望著她,只是偶爾補充一兩句,其餘的時候皆是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頷首。不過,孫夏與郭璞也並未時時刻刻關注他的反應、觀察他的態度。他們二人已經完全被說服了,早便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擊了。一雪前恥、報仇雪恨的誘惑就在眼前,誰能忍得住呢?他們身上背負著同袍的性命與期望,自是不能讓任何人失望。

    於是,用過午食之後,這支猶如奇兵一般的唐軍便拔營出發了。初時眾人趕得很急,直至傍晚時分,他們才停了下來。李遐玉命眾人就地紮營,稍作休息,又與謝琰、孫夏、郭璞等人攀上附近的矮石山。

    此地位於郁督軍山之東北,依稀彷彿能聞見遠處飄來的血腥之氣。然而遙遙向西南望去,卻只能隱約看見雄偉的郁督軍山的輪廓。與此同時,就在正北方百餘里處,波光粼粼的嗢昆水與楚樂河交匯,呈三角之狀將東、北、西三面都牢牢困住,可謂是只能背水一戰的絕地。

    「薛延陀人慌不擇路,居然狂奔到了此地,真是天欲亡他們。」李遐玉道,目光微冷,「到時候只管將他們像趕羊群一樣趕到北面,便僅僅只需亂箭齊射即可了。」

    「在此之前,須得讓他們徹底失去背水一戰的勇氣。你方才的安排,便是為了此刻的鋪墊罷?若是此計用得好,恐怕無須我們動手,他們也能自相殘殺起來。」謝琰輕笑,視線望向約莫三四十里之外的薛延陀人臨時營地。說是臨時營地,其實也不過是胡亂紮起的帳篷群而已,戰馬幾乎都並未拴起來,在周圍或平靜或暴躁地行走。而戰旗、武器皆是七零八落的薛延陀人則或直接躺倒在地,或正在煮食,看起來彷彿很是安寧。

    「他們似乎真覺得咱們已經沒有再追過來了。」孫夏掃了幾眼,「居然連斥候都一付昏昏欲睡的模樣,嘖嘖。元娘,昨晚你那一千人到底都做了什麼?」

    「沒什麼,不過是追著他們一直殺罷了。一直追到清晨,便做出體力不支狀撤退了,轉而遠遠綴著他們。」李遐玉道,「緊張之後驟然放鬆下來,加之已經多日不曾好生休息,他們的體力與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眼下他們看似放鬆,其實仍是緊繃的弓弦,只要輕輕一勾——」說著,她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便會斷裂。」

    孫夏砸著嘴望著她,連連點頭:「不愧是元娘,果然還是那般厲害。」而郭璞則是暗地裡掃了她好幾眼,心中暗暗寬慰——也只有謝三郎才敢娶這樣的女子,才能娶這樣的女子。否則,尋常男子恐怕見了她這模樣,只顧著心裡瘆的慌了,哪裡還能喜愛得起來呢?當然,這樣的女子,也確實值得所有人尊重就是了。

    夜色降臨,李遐玉召集了所有將士,下達了軍令。她將一千左右的府兵分作兩隊,交由孫夏與郭璞分別帶領。一隊前往襲營,另一隊隨時策應,謝琰可任選一隊加入。剩下所有人守候在南面,負責將逃脫的薛延陀人往北驅趕,以箭陣壓制。

    為了不驚動敵人,唐軍的馬蹄事先都包上了布頭,而且行動十分隱蔽。薛延陀人自以為已經脫離戰場,無人再追擊,加之人心鬆懈,斥候都已經回到營中,竟沒有任何人發現這群唐軍的動向。直至孫夏帶著五百人衝進營中,一邊用鐵勒語嚷嚷著「唐軍來了」,一邊四處砍殺,他們才從睡夢中驚醒,繼而徹底陷入了混亂之中。

    夜色實在太深,完全分不清敵我,而且沒有上峰及時指揮,又聽見到處都是「唐軍來了」的呼喊聲,恐慌之極的薛延陀人直接炸營了。他們不分敵我,遇到人便揮刀就殺,爭先恐後地去搶營地旁邊四處奔逃的戰馬。甚至在明知對方是同族的情況下也自相殘殺,只為了獲取一線活命的希望。整個營地都失去了控制,許多身份較高的貴族武官都被下屬殺死了。於是,亂象越發頻生,一萬人竟幾乎折損了大半,剩下的人試圖往西南衝去郁督軍山,卻被箭陣所阻斷,不得不折向北。

    雖說很熟悉周圍的地形,然而徹底慌亂的薛延陀人已經忘記接下來攔阻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條洶湧的河流——早在昨日他們戰敗的時候,便一步一步踏進了李遐玉的陷阱之中,早已經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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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4: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生死離別

    因著麾下數千人皆並非常年聽令的親信屬下,故而李遐玉早已將他們分成四部。一部為鐵力爾部落鐵勒人,攏共一千六百餘人,皆聽命於絲帖兒;一部為慕容若的吐谷渾侍衛,將近千人左右,皆聽命於其侍衛長;一部為李家謝家部曲,合起來約六七百人,皆聽命於謝琰;一部為女兵,大概四五百人,皆直接聽命於她。

    部曲早已遵從謝琰之令,與郭璞、孫夏率領的府兵呈合圍之勢,驅趕著潰逃的薛延陀人。其餘三部則跟在他們身後壓陣,距離遠時射箭壓制,距離近時便加入近身搏鬥當中。每一部分工明確,簡潔的命令一層一層迅速下達,將每一個人都調動起來。數千人組成了一頭馳騁於這片戰場上的兇猛野獸,逐漸將薛延陀人吞噬殆盡。

    逃得最快的薛延陀人終於來到橫亙在他們面前的兩條寬闊河流之畔——前有怒濤翻湧的天險,後有緊追不捨的唐軍,他們已經徹底陷入絕境。這些雄霸漠北草原數十年的薛延陀騎士彷彿這才清醒過來,將所有的畏懼與絕望都化為了戰意,赤紅著眼睛轉身撲向了唐軍。而早有預料的唐軍都齊齊地後退了數步,飛快地進入己方的箭陣護衛範圍之中。

    一兩輪亂箭之後,兇猛地撲上來反擊的薛延陀人皆七零八落地倒了下來。僅有數百勇猛者已經衝到了陣前。然而,此時四部卻皆派人來報,已經沒有箭了。

    李遐玉冷靜地掃視著戰場,略有些遺憾——若不是急行軍匆匆趕過來,軍備糧草皆有不足,此戰光靠著射箭便能夠徹底結束了。眼下卻不得不再和這些剩下的一兩千孤勇薛延陀人展開肉搏戰,想必又會產生輕微的傷亡。然而,戰場上的勝利都免不了用鮮血與白骨堆積。一將功成萬骨枯,作為主將可事先儘量思慮萬全,以避免己方的無謂傷亡,卻容不得錯過任何戰機。

    這些思緒不過在剎那之間,幾乎是下一刻,她便抽出橫刀,策馬往前衝去:「殺!!」

    「殺!!」所有人皆齊齊大喝一聲,都緊跟著沖上前去。背水一戰的薛延陀人變得格外難纏,唐軍亦是毫不示弱。鮮血飛濺之中,戰場漸漸一片混亂。靠著凶悍的拚殺,薛延陀人反而將唐軍的陣容衝亂了。不同部之間被迫隔離開來,暫時只能各自為戰。而由於此時尚是黎明時分,無法用軍旗傳遞消息,陷入衝殺中的李遐玉也很難兼顧其他各部發出的消息。

    在四處充斥著的喊殺聲與慘叫聲中,李遐玉依稀聽見陣陣馬蹄聲從遠方傳來,回首望去,警戒的斥候小隊卻並沒有點燃火光。不知為何,她並不認為自己方才聽見的馬蹄聲只是錯覺,總覺得似乎有什麼危險正悄悄潛伏而來,不斷地朝他們迫近。

    雖然眼下戰局幾乎已經盡在掌握,勝利就在眼前,她心中卻漸漸地升起幾分不安。身邊只有護衛的十餘女兵,其餘人都正在搏命廝殺,她卻突然很想去往謝琰身邊,與他並肩作戰。這一刻,她無比渴望確認他的安危,彷彿只有親眼見到他,她才能徹底安下心來。

    於是,她微微蹙起眉,四處顧盼,試圖在亂軍之中尋見謝琰的蹤影。許是有些緊張,無論她如何四處巡睃,都尋不見謝琰。雨娘、晴娘等也幫著她尋找,然而始終會有不長眼的薛延陀人衝上來,打斷她們的動作。

    李遐玉憑著直覺,揮刀殺出一條血路,衝向嗢昆水與楚樂河交匯之處。直到砍得橫刀都有些翻捲了,她才聽見淙淙的流水聲,隨即藉著河水的波光,在拚殺的人群中發現了謝琰。他正帶著幾個部曲與四五個薛延陀人近身搏鬥,渾身早已濺滿了鮮血。薛延陀人且戰且退,將他們引向河邊,謝琰等人追逐而去,很快便來到河岸畔的草地上,步伐也變得小心謹慎起來,避免一時不慎摔入河中去。

    忽地,從旁邊戰成一團的人群中間,又沖出幾個薛延陀人,朝著謝琰撲了過去。謝琰一時無法分身,眼看著便要生生地受他們的砍殺。李遐玉怒睜雙目,大喝一聲:「三郎!!」一邊策馬沖上前去,一邊舉起手弩對準敵人。弩機連發三箭,殺了三人,謝琰自己閃躲開,轉身砍死一人,危機便暫時消彌了。

    許是聽見她的聲音,謝琰回首朝著她淺淺一笑——儘管彼此可能並不能瞧得很清楚,也沒有任何空暇交換眼神或者話語,李遐玉仍是回以笑容。然而,下一刻,她的神色卻倏然大變,勾起的嘴角突然僵硬了——

    不知從何處冷不丁飛來幾支箭,射中了謝琰的前胸與腹部。那幾箭的力道之強,甚至令他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幾步,踉蹌著向旁邊倒去。

    「三郎!!」這一瞬間,周圍所有的一切彷彿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一個人。腦海裡所有的紛紛擾擾也都如煙一般消散,只剩下一個念頭——去往他身邊,去保護他!!李遐玉並未聽見自己是如何聲嘶力竭地呼喚著謝琰的名字,亦不知道自己臉上不知不覺已經滿是淚水,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躍下馬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

    她只能看見謝琰捂著傷口退了幾步,手很快便染滿了鮮血;她只能看見,他的眼眸準確地望向了她,帶著幾分不捨與執著;她只能看見他的嘴唇微微張合,似乎在對她說著什麼;她只能看見,一個渾身插滿箭的薛延陀人突然緊緊地抱住他,往後一仰,倒進了身後浪濤起伏的洶湧河流之中,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三郎!!」李遐玉的心,也在這剎那之間粉碎消散了。

    救他!一定要救他!把他帶回家去!!她千里迢迢來到漠北草原,就是為了將他帶回家去,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自己面前?她的染娘還從未叫過一聲阿爺,他們一家三口尚未真正團聚過!她怎麼能容許,他們的家庭就此支離破碎?!

    片刻之間,李遐玉便趕到了河邊,她毫不猶豫地便要往裡頭跳去,旁邊卻突然撲來了一個人,將她牢牢地制住了。陌生的氣息讓她止不住地掙紮起來,又是踢打又是撕咬,彷彿面對的是最凶狠的敵人一般:「放開我!!快放開我!!」

    對方卻恍若未聞,發出了幾聲悶哼之後,便趁亂將她拖往旁邊,藏在一堆屍首裡:「李遐玉!李元娘!你冷靜一些!!你那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已經去搜索謝琰的下落了,你跳下去又能做什麼?!你如今身為主帥,不想著穩定軍心,只想著尋死覓活,難不成想讓麾下數千人都成為薛延陀人絕地反擊、反敗為勝的犧牲?!想讓謝琰和他的屬下都成為一個笑話?!」

    「還是說,你想將好不容易獲得的戰果,都拱手送給那些圖謀不軌之人?!」

    對方提起謝琰的名字之時,李遐玉忽然變得無聲無息起來,安靜得彷彿已經昏迷過去一般。直到此人當頭棒喝的一席話說完後,她捂著發疼的胸口的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方才四散迷失的神智才漸漸恢復過來。

    不錯,她不善水性,跳入河中又有何用?白白讓一群部曲忙著救人,反倒耽誤了救謝琰。在這一戰中,謝琰遭受了陷害與暗算,數度面臨性命之憂。她又怎麼能容許他在這場戰鬥中的功勞與光輝,被那個陰毒的小人奪走!她又怎麼能容許旁人將髒水潑到他身上,指鹿為馬?!不!絕不能如此!就算他暫時離開了她身邊,她也必須相信,他一定會活著回來!而該屬於他的一切,誰都奪不走!

    想到此,李遐玉才沉聲道:「何飛箭,謝謝你方才救了我,也多謝你罵醒了我。現下,將我放開,我要整軍。」由於方才的哭喊,她的聲音顯得格外嘶啞,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制住她的年輕男子怔了怔,低聲道:「得罪了。」說罷,便緩緩地坐在了一旁。與過去相比,他的身量已經變得足夠魁梧,面部的線條也越發剛毅。然而,眉眼間依然能看出過去那個肆意飛揚的少年的影子。此時他背上還歪歪斜斜地插著幾支箭,傷口還在往外淌血,顯然是方才為了救她所受。雖然傷口看上去並不深,李遐玉卻仍是喚來了女兵照看於他。

    而後,她從屍首當中拔出一柄適用的胡刀,掃了一眼外頭越發混亂的戰場,運足氣息,大聲喝道:「涼州軍來援助我們了!不必驚慌!剩下的殘兵敗將已經不足千人,咱們完全能全都殺個精光!也好讓涼州的弟兄們瞧瞧我們靈州軍與鐵力爾部落兄弟們的厲害!!」

    鏗鏘有力的話一遍遍地傳出去,而後在戰場上迴響起來。原本悄悄進入戰場的數千人立即露出了行蹤,也不好再暗中行事,只得大聲回應道:「奉契苾何力將軍之命!前來襄助!吾等皆為大唐將士,本便沒有靈州涼州的分別!!咱們殺薛延陀人,也都是為了大唐邊疆的安寧!!來!!跟著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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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控制事態

    李遐玉目光森然地望著那個恬不知恥的涼州武官,渾身上下皆是煞氣與猶如實質般的殺意。她身後的女兵們迅速集結起來,默默地追隨在她身側,趕到了涼州軍跟前。中途絲帖兒也領著鐵力爾部落的騎士彙集過來,浩浩蕩蕩兩千餘人策馬擋在了涼州軍主力面前,將他們與正在浴血奮戰的靈州軍隔離開來。

    為首的涼州武官看衣飾應是一位折衝都尉,充滿輕蔑的視線掃過無聲無息堵在跟前的女兵與胡人,面帶郁色喝問道:「爾等可是謝琰謝果毅麾下?!怎敢膽大妄為地違背軍令擋住吾等的去路?!謝果毅如今在何處?!若是謝果毅之命,讓他出來見某,好生解釋!不然,某一定會在將軍面前與他分說!」

    李遐玉冷冷一笑,剛給她的三郎放了暗箭,居然也敢假惺惺地再提他的名字?將莫名其妙的罪名隨便地栽在三郎身上?若無何飛箭相救,恐怕她當時也白白作了箭下亡魂,到時候便由得他們胡亂污衊、胡亂搶功了?!於是,她繃緊了臉,沉聲回道:「謝果毅之妻,御封誥命縣君,李遐玉在此!謝果毅如今正在陣前捨生忘死地衝殺,我受他委託統領靈州軍以及我親自請來的援兵!如今戰場上不過只剩下數百人,只需掃尾即可,不必閣下費心了!」

    因她常年戴著的驅儺面具方才已經遺失,一張芙蓉面上雖然濺了血跡,卻是毫無遮掩地展露在眾人跟前。那折衝都尉略有些無禮地打量著她,雙目中掠過幾分令人厭惡的暗色:「區區女流之輩,居然也敢出現在戰場上,謝果毅果然是視軍法於無物!數千兵士,豈能交給女流來統率?簡直就是胡鬧!某不想責罵女子,縣君趕緊讓謝果毅出來相見!」

    李暇玉嗤笑一聲,冷冷地道:「我帶著兩千兵馬急行軍,千里迢迢而來,與謝果毅裡外合擊殺死了共計三萬薛延陀騎士。便是我獨自殺過的薛延陀人,也足有數百之眾。我麾下的部曲女兵殺的敵人,更不知比你們這數千人多了多少。爾等何德何能,居然也敢蔑視我這個御封的誥命夫人?折衝都尉又如何?一門心思搶功的折衝都尉,又如何比得過我這個勇猛殺敵的縣君?我雖是女子,我夫君的品級比你低,卻也不是你這種平庸之輩能夠侮蔑的!」

    涼州折衝都尉一噎,臉色青青白白難看之極,怒喝道:「大放厥詞!若不是看在你是御封誥命的份上,必要將你斬殺陣前,以振我軍之軍威!!」

    「閣下若有任何異議,不妨待戰事結束之後,見過契苾何力將軍再說。想來,當初將軍命人來救謝果毅,其中必定有你罷?一看到三萬薛延陀人便撥馬就逃之人,如今竟然也能說出『軍威』二字了,也不知心生膽怯的人究竟是誰。若是將軍要陣前斬殺逃兵以正視聽,該死的一定不會是我。」

    「婦人長舌!!用兵之道實實虛虛,豈是婦人之流能看透的?」

    原來那時候果然是此人!本意只是試探的李暇玉雙眸微縮,念及重傷落入河水中的謝琰,心中更是大慟——可恨仇敵就在眼前,她卻不能拔刀直接將其斬殺!很好!她定會將這張臉記住,百倍千倍報復回去!至於將此人派出來的幕後主謀,她也絕不會放過!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會教那人再逍遙自在!

    那折衝都尉見她並未反駁此言,於是又恨聲道:「我等奉命而來,你們居然如此怕我們搶功?拒不接受?!也罷!在將軍面前,再好好述說分明!!莫非謝果毅就是這般心胸狹隘之人?嘖嘖,真是壞了靈州軍的名聲!」

    「你居然也敢提『名聲』二字?」李暇玉寸步不讓,回首望了一眼已經漸漸平息下來的戰場,森冷一笑,「靈州軍以數千人大破三萬薛延陀騎兵,無論是誰聽得之後,都只會讚賞。而你們涼州軍,偷偷摸摸地竄過來,不提前表明身份,讓戰場上越發混亂,不知傷了多少自己人——這便是你們所說的襄助?難不成是存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所以才不儘早喊出身份來?!哪一支援軍會如你們這般見不得人?」

    「靈州軍中自有書記官,又有鐵力爾部落的兄弟為我們作證!此番究竟是誰的過錯,我相信,將軍一定會主持公道!爾等有什麼話,便留待將軍面前再說罷!如今我也懶得與你們白白耗費時間了——」說罷,李暇玉便示意絲帖兒接替她擋在這群人面前,「絲帖兒,看緊了他們,別讓他們胡亂動彈。若是他們敢不分敵我胡亂放箭,便當作投敵的叛徒,直接殺乾淨了事!事後便是被狀告了,將軍也一定會為咱們做主!」

    如此明晃晃的威脅,教涼州軍胸中都梗了一口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時竟無言以對。絲帖兒慎重地頷首,許諾道:「姊姊放心去罷,我必會將這群人看得緊緊的,不讓他們壞姊姊的事。」她尚不知謝琰落河之事,神態間猶自帶著幾分俏皮之意:「姊姊讓謝姊夫手腳快些,免得反倒教這些人看得太眼紅,日後給他使絆子。」

    李暇玉胸中又是一痛,勉強頷首,便撥馬回轉。一路又沖殺過去,來到河岸邊。李家謝家的部曲幾乎都在河中尋找,沉沉浮浮之間,卻並沒有任何一人示意已經尋見了謝琰。李暇玉心急如焚,謝琰身負重傷落入河中,若是不盡快尋見他,他無力浮在水面上,反而溺水了——她不敢再多想,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雙眸也止不住地流下淚來。

    「娘子,此處是嗢昆水與楚樂河交匯之處,水流看起來平緩,實則底下十分湍急,很容易將人捲走。光是在此處尋找大約已經遲了,不如某帶人沿著嗢昆水往北尋找——」渾身濕透的李丁登上河岸,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嗢昆水直通瀚海,娘子相信某,無論如何,就算將瀚海找個遍,某也一定會將郎君帶回來。」

    「三郎絕不會死。」李暇玉直勾勾地望著他,彷彿想給自己定心,又彷彿想讓他們也跟著安定下來,「他答應過我,在我尋見他之前,永遠不會死。只要我一直不放棄尋找,便遲早都能將他尋回來。你們暫且離開此地,沿著嗢昆水下游去找他。我會請絲帖兒派出一些人與你們同行,也好不驚動其他鐵勒部落。」

    「遵命,娘子放心。」李丁斬釘截鐵道,「郎君一定會回來。他必定捨不得娘子和小娘子。」說罷,他向著李暇玉行了一禮,便將所有部曲召集起來,準備渡河。女兵們給他們準備好了乾糧衣物等,皆仔細包裹妥當。

    李暇玉目送他們遠去,心中向漫天神佛祈禱:佛祖保佑,讓三郎平平安安地歸來。信女願從此茹素齋戒,日日抄經,只求他平安!佛祖保佑,讓我們一家能夠團聚。信女從今往後一定會多行善事,積累功德,只求他平安!她心中不斷地重複著祈禱,怔怔地在河邊站了許久,直到渾身浴血的孫夏與郭璞都來到跟前,才回過神來。

    此時,他們二人都已經得知謝琰落河的消息,神情急切,充滿了擔憂。因著從小的情誼,孫夏雙目早便紅了,哽咽道:「元娘,可有三郎的消息?搜救可順利?」他甚至按捺不住想往河中跳:「我也懂水性,我下去找他!」

    郭璞低聲道:「薛延陀人所剩無幾,馬上就能清理乾淨,繼而只餘下打掃戰場之事了。方才見涼州軍似乎來了,還曾與娘子對峙。謝果毅落水,與涼州軍可有什麼干係?不然,屬下實在無法相信,他竟會如此不小心——」

    李暇玉深深地望著兩人,森然道:「涼州軍奉某人之命,數度欲置三郎於死地。先前將軍派人來救卻撥馬離開的便是他們!方才更有人放暗箭,讓三郎受了重傷,薛延陀人才得了可趁之機,將三郎拖下了河。」

    孫夏騰地轉身,紅著眼舉著戰斧就要向著涼州軍衝去,李暇玉立刻攔在他跟前:「大兄不可衝動!」自從與謝琰成婚之後,她便只喚他表兄,如今因心中急切倒是叫了舊日的稱呼。孫夏聽得一怔,苦澀地望著她:「難不成,我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暗中竊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仇人就立在面前?!」

    「眼下咱們沒有任何證據,又如何能輕舉妄動?」李暇玉冷靜地道,「如今你是這近千人當中品級最高的武官,理應統率他們,更不該衝動行事。待回去軍營中,拜見契苾何力將軍之時,你必須將最近一個月發生的事,前前後後都述說清楚,請將軍來主持公道!不然,那些混賬東西便會倒打一耙,反而誣陷你們!三郎麾下只剩下你們這些親信了,絕不能教他回來之後,卻受了污衊和錯待。我想讓他風風光光地回來!他一直是我的英雄,也是大唐的英雄!」該屬於謝琰的一切,誰都休想奪走!

    孫夏用力地點頭:「我定會說清楚!郭璞,你與我同去!我若說得有什麼不對,立刻補上!將咱們的書記官帶上,我們的軍功都是三郎和元娘帶著我們得來的,不管少了誰的,也絕不能少了他們的!」

    「是,屬下遵命。」郭璞應道,又對李暇玉道,「娘子儘管放心,謝果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歸來。我們永遠是他麾下的兵士,只信服於他!」

    聞言,李暇玉再也止不住淚水,輕輕頷首:「多謝,我也會與你們同去。」三郎,你聽見了麼?你看見了麼?我們都在守候著你留下來的一切,必會不惜代價地維護你該得的一切。若是你聽見了,看見了,那便儘早歸來罷!

    他們需要你。

    家人需要你。

    咱們的染娘需要你。

    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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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5: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 堅持信念

    就在謝琰李暇玉等人浴血奮戰的時候,主力雲集的郁督軍山戰役已經分出了勝負。數十萬唐軍氣勢洶洶而來,多彌可汗連戰連敗,郁督軍山腳下的牙帳岌岌可危。於是,他也顧不得顏面,便伺機悄悄逃出重圍。不料,只差一步之遙便將成功逃往瀚海的時候,他卻與參與圍攻的回紇族長吐迷度撞個正著。

    吐迷度的父兄都在不久前被多彌可汗所殺,早便暗恨在心,竟憑著一腔孤勇與熱血,率領一萬餘騎士將他攻殺,並將剩下的薛延陀王族屠戮殆盡——連早已威信盡失的前小可汗大度設與突利失的兒子都沒有放過,女眷則掠奪為奴隸。

    緊接著,唐軍便大破薛延陀牙帳,殘餘六七萬薛延陀騎兵只得向西北潰逃而去。那裡正是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率部放牧之地。早年他因受夷男可汗器重又深得部族民心而被堂兄弟們驅逐出去,如今卻陰差陽錯成了薛延陀僅存的一位王族。

    數十萬唐軍未能將多彌可汗俘虜,綁去長安拜見天子,反倒教回紇得了如此功勞,又尋了藉口佔據薛延陀的土地,掠奪其族民為奴隸,幾位將軍心中皆十分不是滋味。吐迷度也並非貪婪不知世事之人,立刻將薛延陀的金銀財寶糧草都拿出來,與唐軍以及僕骨、同羅等部落一同分享。因回紇如今算是勢力最為強大的鐵勒部落,也已經向大唐效忠,故而幾位將軍也給了他面子,不再計較此事。畢竟他也是憑著本事殺了多彌可汗,並未暗中下手搶功勛,說來也是一條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了。

    此時,契苾何力將軍卻得到軍報,稱謝琰得其妻所率援兵之助,以攏共不到五千人之眾殺滅三萬薛延陀騎兵,獲得大勝。他不由得拍案而起,高聲大笑:「果然是天作之合!李元娘引兵救夫,兩人合力取得大勝,簡直就是一段佳話!!」

    這個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執失思力將軍耳中,繼而傳遍了數座大唐軍營。故而,當李暇玉帶著人馬來到唐軍的涼州軍及胡軍大營時,幾乎所有正在操練的唐兵都好奇地停了下來,打量著這位傳聞之中的女將。大唐並非沒有女將,當年平陽昭公主的威名如今仍是赫赫在耳。然而,到底直接上陣殺敵的女將仍是十分罕見,幾乎所有人聽得她手刃數百敵人的功勛後,都忍不住想看一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凶悍女子——

    戴著驅儺面具的女兵們整整齊齊地翻身下馬,猙獰的面具上彷彿還帶著鮮血與殺意,穿著幾乎看不出身段的厚實窄袖胡服,教悄悄打量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聲嘆息。而後,立刻有兵士前來,讓李暇玉、孫夏、郭璞、絲帖兒以及那位涼州折衝都尉前往中軍帳。

    李暇玉目不斜視地穿過重重營帳,進入中軍帳之前摘下了面具。入得帳內之後,她便感覺到數道好奇打量的視線,帶著長輩對於晚輩的期待與些微欣喜,也不乏懷疑之意,但她卻只作不知,朝著坐在正中央的契苾何力將軍行了拜禮,不卑不亢地道:「妾謝李氏,拜見契苾將軍。」孫夏與郭璞等人亦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半跪的軍禮,抱著軍功之卷的記錄官遂奉命將記錄呈上去。

    契苾何力將軍只隨意地翻了翻那軍功之卷,便交給了旁邊的執失思力將軍,擰起眉頭:「我看軍報上說,謝果毅落水,如今下落不明?」他不但欣賞謝琰,且早已將他當成自己的子侄,神態中難免有幾分急切之色:「眼下可尋得他的蹤跡?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將軍,當時戰況混亂,涼州軍悄悄進入戰場後,更是難以控制。謝果毅中了突如其來的數箭,便被重傷的薛延陀人拖下了河。」李暇玉儘量不帶一絲感情地描述此事的因果,不著痕跡地將涼州援軍的過錯安放在其中,「事後妾已經讓部曲與鐵力爾部落的騎兵沿著河岸一路往北搜索,過些時日應當便會傳出消息。」

    「謝果毅立下如此大功,本該重賞——」契苾何力將軍難掩哀意,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然而李暇玉卻並不接受他的說法,道:「將軍,妾以為,謝果毅深識水性,絕不會有事。」為了讓眾人接受她的言辭,她此前刻意並未提及謝琰的傷勢情況,只說他身中數箭:「妾相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

    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約而同道:「既是如此,我身邊還跟著些部曲,都派出去尋謝果毅罷!」「不錯,這可是立下殺敵三萬之功的少年將軍,說不得將來又是一位霍驃騎(霍去病),怎能讓聖人失去日後可引為左膀右臂的良將?!」

    二人三言兩語便定下此事,便又問起孫夏與郭璞此戰的始末。孫夏攥緊拳頭,沉聲將他所知的所有事皆細細道來。李暇玉與郭璞早已幫他順過一遍,卻也沒料到他竟能說得如此完整,完全不似過去那般魯莽。郭璞只需適時地加上一兩句話,他便能繼續擴展著說下去,將所遇的險境描述得跌宕起伏。那涼州的折衝都尉本想衝進來便狀告他們,卻始終得不到說話的機會,只能滿臉冷汗地繼續聽下去。

    李暇玉以森冷的目光斜了他一眼,又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帳內的另一位服紫高官。幾乎不必確認,從此人的舉止做派中,她便能立即認出他的身份——涼州都督李襲譽。這位正三品的涼州都督,正是她與謝琰懷疑的幕後凶手。因著當年他們偶然發現的涼州都督府內眷與馬賊勾結之事,接連施以種種毒計,意欲對他們斬草除根!

    李襲譽的年紀不過五十來歲,兩鬢斑白,蓄著長髯,看上去溫文爾雅、風度翩然。然而,看在李暇玉眼中,此人卻是陰險狡詐毒辣之輩,心思無比深沉,生得也是一付奸佞之相。她險些控制不住滿心的恨意,只想拔出隨身帶的匕首,立即手刃仇人。然而他卻似乎倏然發覺了她的視線,淡淡的毫無任何感情的目光朝她看了過來。

    李暇玉握緊雙拳,指甲掐進了手心當中,隱約血跡斑斑,她卻渾然未覺。微微朝著近在眼前的仇敵頷首之後,她便移開了視線,神色無比平淡,就似並不認識他,亦對他的身份根本不感興趣一般。

    李襲譽的反應亦是平平,彷彿並不在意她。聽得孫夏與郭璞將此事始末稟告完後,他趁著契苾何力尚未發難,便拱了拱手道:「當時兩位折衝都尉趕回來稟報於老夫,說明了謝果毅受困之事。只是那時候戰況緊急,三萬薛延陀人若是回轉,便很可能衝擊中軍的戰局,將多彌可汗救出去。故而老夫認為,不如讓謝果毅多周旋片刻,待到中軍戰勢穩定之後,再派救兵亦是不遲。果然,謝果毅如將軍所讚的那般,十分勇猛出眾,以區區兩千餘人等到李縣君引兵來救,又合力滅殺三萬薛延陀人,確實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良將!」

    果然用的是這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李暇玉垂著首,恨得目眥欲裂,卻挑不出此人言語中的錯漏之處。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加之如今戰果斐然,誰都不能指責李襲譽的這番安排。至於他的用心,若是不知其中的淵源,誰會懷疑一位正三品的都督竟會去為難一個小小的果毅都尉?!證據……她需要足夠的證據,需要能夠一擊即中的證據!!

    果然,聽得此話,契苾何力只是微微皺眉,隨即便道:「便是戰況再如何緊急,李都督也該將此事告知於我才是。畢竟,我才是主將,理應得知所有戰報。不過,你說得不錯,在那等境況下,還能獲得如此大勝,我一定要為謝果毅請功,上摺子奏請聖人破格提拔。此外,李縣君亦是戰功赫赫,雖身為女子,卻也同樣應該請功。」

    「妾替夫君,多謝將軍。」李暇玉再度行禮,又拉過旁邊的絲帖兒,「幸而得鐵力爾部落族長之女絲帖兒率著千餘騎士鼎力相助,妾方能與夫君會合。將軍若要請功,請務必莫要落下他們才好。」

    絲帖兒忙給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行禮,連連搖首:「姊姊言重了,我不過是仗義相助罷了,當不得什麼功勞。」

    「鐵力爾部落亦不愧為我鐵勒的好兒女,放心罷,必不會落下他們。」說罷,契苾何力長長一嘆,毫不顧忌執失思力與李襲譽就在跟前,便又道:「我視你們為子侄之輩,本該好好照顧你們才是。因我安排得不夠周全,方令三郎、憨郎都受了這般苦楚。阿娘若是得知,必定不會放過我,茉紗麗在心裡也一定會怨怪我這個世父。」他如此明白地道出彼此的親戚關係,教在場眾人都有些吃驚。

    執失思力將軍接道:「想不到,孫校尉竟是你的侄女婿?」說著,他特意又打量了孫夏幾眼,笑道:「他是名猛將,如今受了磨練之後也多了幾分沉澱的心思,日後想必漸漸也能獨當一面了。姑臧夫人的眼光著實不錯,得了個上好的孫女婿。」

    李襲譽雙目微動,掃視著孫夏等人,口中只附和著笑了笑,也並未多言。他與契苾何力雖是副將與主將,關係卻並不熟稔。而且,他對孫夏等人並不熟悉,因此不像執失思力那般反應熱烈。而作為他親信下屬的那位折衝都尉則是瞪大雙目,難以置信地看向李暇玉等人,彷彿這才明白,為何之前她口口聲聲要讓契苾何力將軍來主持公道。既然是親戚,將軍偏向誰不是明擺的事?!

    奉命出帳之前,李暇玉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此人竟嚇得險些變了臉色,慘白著一張臉垂下首。當然,眼下他發愁的大概是如何解釋涼州軍悄悄進入戰場不表明身份之事,以及只聽從李襲譽之命卻不奉軍令向主將稟報等,並不知道自己放暗箭傷謝琰也教李暇玉猜了出來。在一切證據都蒐集完畢之前,李暇玉也並不欲打草驚蛇,嗤笑一聲便轉身出去了。

    女兵與鐵力爾部落的騎士在大唐軍營之外暫時紮營。李暇玉並不欲久留,但此番戰事已經結束,唐軍不日便要班師回朝,她緊緊跟著至少能探知接下來的諸多消息。諸如謝琰的功勞如何算,諸如李襲譽是否留下什麼蛛絲馬跡,是否還想著斬草除根等等。

    然而,當她看見匆匆趕過來的慕容若時,佯裝的平靜便再一次被打破了。慕容若奉命打掃戰場,剛聽說此事便奔了過來,見到李暇玉的神情,他怔了怔,艱澀地道:「謝三郎還沒尋見?」

    「他一定不會有事!」李暇玉敏感地察覺他的話中之意,幾乎是失控地喊道,淚水紛紛如雨落,「無論是誰想讓他死,都不可能如意!」或許因慕容若才是眼下最值得信任與託付一切的人,她肆意地發洩著自己的情緒,所有的不安、擔憂、痛苦與仇恨都一併迸發出來。

    慕容若忙點著頭,寬慰道:「你說得是!他不會出事!我那些侍衛儘管使喚,讓他們都散出去尋他!不將他找到,就都別想著回來!元娘,你也不必自己撐著,所有想做的事,都儘管交給我就是——李襲譽這個老賊!我絕不會放過他!!」

    連日以來幾乎是不眠不休的行軍征戰,又因擔憂悲傷之故夙夜難以安寧,李暇玉的身子早已經被掏空了。她聽著慕容若口口聲聲的保證與許諾,心中略微鬆快了一些。然而,隨後她便忽然覺得眼前一黑,猛然倒了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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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韶華一夢

    昏昏沉沉之間,李暇玉彷彿聞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裊裊香氣。她掙紮著想張開雙目,卻始終醒不過來。不,她怎能任憑自己就這樣昏睡下去?她還要尋她的三郎,將他帶回去見染娘!如今三郎尚且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容許自己無知無覺地病倒?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個聲音在心中驟然響起來,充滿了疑惑:「三郎?染娘?那是誰?」她有些茫然,不知不覺便睜開雙眸,原本因病重而失去焦點的目光漸漸清晰起來,怔怔地望著華美的床帳出神:是呢,三郎,染娘,究竟是誰?她為何會心心唸唸掛記他們?遍尋所有的記憶,分明她從未遇見過能夠讓她這般稱呼之人。她嫡親的阿弟行四,那位行三的兄長不過是宮人所生,從未親近過,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阿姊,你可算是醒了。」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位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小娘子。她穿著一身越州繚綾做的裙衫,華美的章紋在光芒變幻間改變著顏色,瞧上去便價值不菲。嬌美可愛的圓臉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含著憂慮與依賴,彷彿小大人一般鬆了口氣:「阿姊突然病倒,可教我嚇壞了。阿兄這幾日也不曾來探望我們,真是狠心!哼!」

    這是她的妹妹,唯一的嫡親的妹妹。原本還應該有位異母妹妹,剛出生不久卻莫名夭折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記憶彷彿因生病而變得遙遠,她需得細細思索,方能漸漸理出些頭緒。

    然而阿妹卻並不知她的境況,趁著宮女侍婢都不在,便爬到床榻上,用充滿童稚的聲音告狀:「阿姊,咱們的宮殿前守了好多侍衛,面相看著可凶了。我本想跑出去讓阿娘阿爺來看你,但他們說阿姊正在生病不能見人,連我都身染病氣什麼的,不准我出去!阿姊你幫我去教訓他們!一定是他們隱瞞了阿姊的病情,阿娘和阿爺不知道你病倒了,才沒有過來瞧你!」

    聽到此處,她竟禁不住渾身一顫,眼前依稀浮現出一位盛裝華飾的女子正狼狽無比地坐在地上哭泣,雙眼中帶著徹骨的怨恨。那是她的阿娘,正在用所有她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語,咒罵著即將屹立於後宮之巔的女子。而她只能流著淚,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孔武有力的粗使宮女將她挾持起來,毫無尊重之意地往外拖行。

    「放開我阿娘!」那時的她原本戰戰兢兢地蜷縮在一旁,見狀終於鼓起勇氣從角落中疾走出來,撲過去抱住女子不放,「賤婢安敢對淑妃不敬?!你們這是奉了誰的命令?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性情一貫溫和的她,破天荒地學著往日阿娘教訓宮女的言辭,怒氣衝衝地叱責這些宮女。

    然而,這些地位最為卑微的粗使宮女卻並不將她這位堂堂的帝皇長女放在眼裡,冷笑著道:「聖人有命,將王氏、蕭氏都廢為庶人!如今宮中事務皆由武昭儀掌管,奴等奉昭儀之命,將兩個庶人送到她們該待的地方去。貴主是金枝玉葉,可千萬別自污身份,與蕭庶人牽連不清。」

    「我不信!」她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阿爺竟然如此無情。昔日父女之間的天倫之樂猶在眼前,阿娘受寵的時候連王皇后都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為何轉眼之間便會淪落到如此境地?那武昭儀何德何能,居然能一舉將阿娘和王皇后都除去?!

    「貴主安生些罷,奴們也是奉命行事,可別教奴們難做。」粗使宮女的力氣奇大無比,輕易就將她的雙手掰開,拖著她的阿娘繼續往外走。如此毫無體面如罪人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中被拖行出去,她知道,出身蘭陵蕭氏這等世家大族的阿娘必定已是羞憤欲死。就算是成王敗寇,又何必如此羞辱人?!

    「阿娘!阿娘,我立刻去尋阿爺,請他收回成命!!」事已至此,唯有去勸服父親,阿娘方有機會得到赦免。她絕不相信,父親……阿爺竟然如此無情,全然不顧十幾年來的情誼。便是阿娘已經失寵,畢竟為他生下了三個孩子。看在她們的份上,難道便不能通融麼?就算是降階為最低等的采女也好,總好過廢為庶人!

    「別去!阿玉!不能去!!」一直只顧著咒罵武昭儀的女人卻忽然高聲喚住她,「阿玉,眼下還不是時候!不能去!免得你和阿雲都受到牽累!你是九郎的長女,長女,她一定不敢對你下手……呵呵,他的心可真狠哪,比那毒婦還狠!好阿玉!你也是長姊,一定要照顧好四郎和阿雲!」

    「阿娘……」自從她出生開始,便只見過蕭淑妃因受寵而驕橫跋扈的模樣,何曾見過她如此狀若瘋狂地大笑大哭?她不由得怔住了,睜著雙目看著她被拖行離開。回首四顧,這座充滿了各種美好記憶的偌大華美宮殿失去了主人之後,彷彿瞬間就變得零落不堪。她茫然地在宮殿中行走著,忽然仰首便倒了下去。

    之後,她便病了,病得神志昏沉不知今夕何夕,甚至還做了奇怪的夢。然而,眼下卻什麼夢境都想不起來,只留下眼前冰冷刺骨的現實。阿妹尚且年幼,懵懂無知;阿弟已經離宮開府,如今也音訊不通。她到底該如何做,才能照顧好他們?不教他們被狠毒的武昭儀所害?面對權勢煊赫如日中天的武昭儀——或許過些日子便是武皇后,她又能做什麼?

    是的,身為帝皇長女,御封的義陽公主,年已十歲的她居然什麼也做不成。分明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提醒她——你能做的事情有許多,虎毒不食子,去見一見父親為何不行?就算不能為阿娘求情,總須得讓他心生憐惜,往後才會照拂你們。然而,她卻惶惶然,不知是否該遵從這個陌生聲音的指點來行事。阿娘說了,不能在這個關頭去見父親,聽她的話,總不會有錯……何況,宮殿外面都是陌生的侍衛,她又如何能闖出去?

    就在遲疑之間,一群面容冰冷的宮婢突然出現在她與阿妹面前。阿妹猶不知這偌大的宮城中已經換了主人,笑靨如花地詢問她們阿娘在何處。那些宮婢抬了抬眼,冷冷地望著她們,一言不發地半是脅迫半是簇擁,將她們遷到了某個偏僻角落的宮殿之中。

    她們哭過,鬧過,想去尋父親做主。然而行動不得自由,院門外永遠都有人守衛著,所有的宮婢也都不聽她們的使喚。她摟著因恐懼而日夜啼哭的妹妹,自己的淚水已經漸漸流乾了。她開始懊悔為何當初並未痛下決斷,為何當初不聽心中那個聲音的話,不過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不久之後,不知是有意或者無意,她聽見宮婢私下議論,阿娘與王皇后都已經死了。她們被武氏做成了人彘,痛苦而亡。王皇后認了命,阿娘卻一直詛咒不休,致使武氏心生恐懼,宮禁內從此不再養貓。

    她開始做噩夢,夢中看見血肉模糊的阿娘慘叫著道:「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這個夢延續了很久,她亦從剛開始的恐懼悲痛,逐漸變得麻木不堪。阿娘的詛咒沒有任何效用,武氏好好地當著她的皇后,權傾天下,被尊為天后。她生的五郎被立為太子,而她的嫡親弟弟四郎則活得戰戰兢兢,猶如被猛獸盯住的獵物。

    至於父親——她真的還擁有父親麼?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自己還有長女與次女,或者,在他眼裡,唯有武氏的兒女才是他的兒女。無母無父,一夕之間痛失怙恃,她心中變得完全冰涼一片。她總覺得,這不該是自己的生活,這不該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人應當是和樂融融的,不會生出任何齟齬,相處之時隨意自在,彼此互相依賴互相依靠。然而,事實卻是,她除了妹妹已經一無所有。

    從此之後將近二十年,她與阿妹便在這個宮殿中過著被世人完全遺忘的生活,直到武氏的長子——被封為太子的五郎突然發現她們,頓時心生憐惜,涕淚四下,立即奏請帝后給她們賜婚。武氏將面子做得十足,把她賜婚給一個年方十六歲的少年郎。她終於能夠踏出宮禁,享受一位公主應該有的尊榮,享受一位女子應該有的婚姻——不過,她卻已經毫無期盼。武氏給她的這位駙馬,也算是受了她的連累。他們相差十餘歲,險些就差了輩分,他豈能甘心成為她的駙馬?豈能甘心今後被武氏猜忌,永遠不能受重用?

    然而,她猜錯了,他確實是個人品正直的少年。或許他們之間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情愛,卻一直宛如家人一般相互扶持。隨著年華流逝,就在她漸漸覺得眼下的生活也算是不錯的時候,她的弟弟被人誣告謀逆,竟然被縊死了!她猶如晴天霹靂,這才醒轉過來——父親駕崩之後,誰也庇護不住他們,武氏不可能放過四郎,也不會放過她與妹妹。

    她開始焦慮,開始忍不住流淚啼哭。駙馬看在眼裡,除了安慰之外,便只是暗示她暫且按捺片刻,日後一定會有轉機。於是她越發惶然,想勸他暫時別與武氏作對,卻又因阿弟之死,什麼也不能說出口。而後,駙馬毅然參加了真正稱得上謀逆的行動,最終,她與妹妹都失去了駙馬。

    駙馬?你沒有什麼駙馬——你已經不是義陽公主,不是蕭淑妃之女。你擁有一個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夫君,你為他生了一個女兒染娘。三郎生死未卜,你卻在做著什麼黃粱美夢?!而且,每次看著你的經歷,我便替你覺得恥辱!作為長女,不能維護母親;作為長姊,不能維護弟妹;作為公主,不能維護駙馬!果然活得窩囊!

    心中彷彿有什麼正在破土而出,她猶如死水般的眼睛微微地動了動:你是誰?

    我是李暇玉。

    我是義陽公主李下玉。

    我是靈州河間府折衝都尉李和之女孫,御封縣君李暇玉。我夫君是果毅都尉謝琰,我的孩兒名喚謝紅染。我必須醒過來,去保護他們。你既然早已經生無可戀,又不願承認我的存在,便趕緊走罷,休得妨礙我!!

    然而她卻突然笑起來:李下玉,李暇玉,你瞧,咱們的名字都一樣。咱們或許果真是同一個人,你又何必如此厭惡我?我懦弱,那便是你懦弱。你強大,那便是我強大。你既然如此厲害,不如幫我報仇如何?

    嘖,報仇雪恨須得親自動手,我可不會如此善心大發,去幫一個胡思亂想的鬼魂。更何況,我從未聽聞過什麼義陽公主!當今皇室確實姓李,卻沒有什麼王皇后,而是長孫皇后!便是太子,也沒有娶姓王的太子妃!太子妃姓杜,乃是京兆杜氏出身的世家貴女!至於蕭淑妃、武昭儀,更是聞所未聞!!

    長孫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我父名諱為李治,不是晉王便是太子!原來,我竟然回到了過去?那麼一切尚未發生?一切都能改變?!我阿娘不會受武氏折磨而死,我與妹妹不會被軟禁在冷宮,我阿弟不會被污衊謀逆而慘死,我的駙馬亦不會死?

    「阿姊,阿姊你醒一醒!阿姊,你已經睡了這麼久,還不捨得醒過來?!對不起,阿姊!我回來得太遲了!都是我不好!居然沒有留在靈州,留在你身邊,居然沒有幫得上你的忙!阿姊,求求你!別丟下我和祖父祖母,別丟下染娘!求求你醒過來!!」

    「阿……阿娘……」

    沉睡在床榻上的人微微地動了動手指,在數道驚喜的目光中,終究睜開了雙眸。她的眸光略有幾分冷意,淡淡地對在記憶中哭鬧的虛幻身影無聲地道:我知道,我或許便是你,你或許便是我。然而,我有自己在意的家人,絕不會輕易涉入宮廷爭鬥之中。而你,無論是執念還是性情都不如我強硬,還是徹底消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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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 病中思慮

    彷彿一夕之間,李暇玉便從生死中掙扎出來,身體日漸轉好。病勢來時洶湧如潮,誰都不曾想到她竟一度生命垂危,令家人甚至有種她正追隨謝琰而去的錯覺。然而,病勢去時卻延延綿綿,不斷地反覆,不斷地折騰,亦始終都沒有令她再一次屈服,就如同即便在昏迷當中她也堅信謝琰仍會回來一般。

    直至初冬時分,她才能夠絕大部分時間都維持清醒,不再動輒陷入沉睡。原本幾乎每日都圍在她床榻邊的家人們這才鬆了口氣,緊縮的眉頭略微放鬆了幾分,接著便匆匆忙忙各自忙碌去了。為了陪伴她,他們積累了許多事務需要處理,連李和也顧不得身子骨,時常夙夜來往於縣城與軍營之間。而李暇玉此時也需要安靜地養病,不適合他們時常來往進出。

    然而,女兒卻成日都粘著她,睜著烏溜溜的眼眸,似乎一刻都不敢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儘管李暇玉一直擔心自己身上的病氣會過給她,卻也因不捨瞧見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只得放任她待在身邊。而且,不過是四個月不見,女兒便彷彿長大許多,她也確實很想念她,恨不得時刻都能將她捧在手心裡才好。

    「阿娘,看看……」染娘很是聰明伶俐,不過剛一歲多,吐字便已經十分清晰。她正坐在茵褥上,頑著一堆零散的小木塊。這些小木塊許是從謝琰的工坊角落中取出來的,形狀大小顏色皆不一。尋常人看著不過是一堆邊角料而已,她卻愛不釋手,能用小木塊搭出各種奇形怪狀的物事來。此刻她成功地搭了一座狀似房屋之物,立即抬起首來,烏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彷彿正在向著自己最依戀的娘親邀功。

    「染娘真是厲害,這房子看著便像是咱們家呢。」李暇玉仔細看了看,微笑著讚道。

    小傢伙得了誇讚,心滿意足地繼續努力去了。李暇玉憐愛地望著她,忽而又想起依然渺無音訊的謝琰,心中不由得一慟。她的目光移向窗外,發現映在上頭的日光,倏然很想曬一曬溫暖的日頭。成日關在寢房中,不得隨意開窗通風,不得隨意換洗,總讓她想起當時坐月子的時候。然而,那個會千里迢迢趕回來探望她的人,卻始終沒有再度出現。甚至,連她的夢中也難以見到他的身影。

    「雨娘,打開窗戶。」李暇玉淡淡地吩咐道,看了幼小的女兒一眼,又道,「一條縫隙即可,免得染娘吹風受寒。」女兒畢竟年紀太小,身子骨不甚強健,還是謹慎些為好。

    見她似乎已經忘記自己才是病人,雨娘本欲提醒,在她再度瞧過來的時候,卻不由得微微一凜。這並非她的錯覺,娘子從病中清醒之後,渾身的威勢便不同以往了。那並非是駭人的氣勢,而是從根骨之中散發出的似有似無的尊貴之氣。教人不知不覺便想聽從她的命令,或者為她赴湯蹈火,去做任何事情。

    「不過是一條縫隙,不礙事。」李暇玉道。雨娘遂有些猶豫地打開窗戶,帶著新雪氣息的風吹入室內,攪動了沉悶的空氣。不過片刻之間,李暇玉便覺得精神了許多,微微笑道:「什麼時候下的雪?原本只是想曬曬太陽,想不到卻有意外的收穫。」

    「正下著呢。」由院中走進來的李遐齡脫下大氅,拂去肩頭的雪,直到渾身暖起來,才走入寢房。他不著痕跡地望了雨娘一眼,似乎頗不贊同她居然聽從這樣無理的要求。李暇玉不由得道:「她是我的貼身侍婢,自然是聽我的。你也不必使什麼眼色,我一向自在慣了,可不想連開窗戶都要受教訓。」

    「阿姊等身子好些再賞雪也不遲。」李遐齡接過話,抱起外甥女逗了逗。染娘坐在他懷中,咿咿呀呀地說著許多聽不懂的話,他也彷彿能聽明白一般仔仔細細地側耳傾聽,時不時很給面子地點點頭,讓小傢伙越發高興起來。

    李暇玉望著這舅甥二人,輕輕勾了勾嘴角,繼而目光又有些悠遠起來:「祖父祖母這些時日可安好?一直守在我身邊,恐怕他們也累壞了罷?你記得叮囑醫者,定時給他們診一診脈,敦促廚下多做些調養的吃食。莫要令他們因擔憂我這個不孝孫女的緣故,反而傷了身子。」

    「阿姊安心罷,秋娘早已安排妥當。」李遐齡回道,答得很是自然而然。

    李暇玉不由得一怔,細細地打量著自家阿弟。她尚是頭一回見阿弟如此心平氣和地提及秋娘,彷彿兩人曾經的那些幼稚爭鬥都早已不見蹤影,又彷彿他們朝夕之間便迅速長大了,終於能夠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

    李遐齡似乎發覺了她的目光意味著什麼,清咳一聲:「阿姊,我早已經不是年幼的孩童,當然不會再與她多作計較。而且,我不在的這些時日,也幸虧有她裡裡外外地安排打理,不然咱們家早便一片混亂了。我再不知事,也不會與她繼續爭搶阿姊的喜愛——她確實值得阿姊你如此疼愛她,如此信賴她。」

    李暇玉這才忽然想起,自家阿弟已經年滿十六,確實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少年郎了。而且,他在外遊歷一載有餘,見識經歷都絕非以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一別許久,也確實應該重新認識他。想到此,她半垂下眸:「三郎還是沒有任何消息?眼下部曲該搜尋到瀚海了罷?仔細想想,很有可能他早已被經過附近的鐵勒人救起,必須盡快擴大搜索範圍才好。」

    「阿姊放心,家裡的部曲、慕容姊夫的侍衛都派出去了,遲早都能將姊夫尋回來。」李遐齡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契苾何力將軍與執失思力將軍也都一直盡力派人找尋。如今鐵勒部落都已經傳開了,若是誰有姊夫的消息,咱們必以重金相謝。想來,便是姊夫被人救走,也遲早都會傳出消息來。」

    「你做得很好。」李暇玉頷首道,「三郎若是聽聞傳言,也定會及早與部曲聯繫。他重傷未癒,可不能待在酷寒的漠北過冬,免得寒氣入骨傷了身子。」她說完這幾句,又微微笑了笑,彷彿數日之後或許便能得到好消息一般。

    李遐齡望著她,忽然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全家都依著阿姊,作出堅信姊夫一定會回來之態,然而已經過去這麼些時日,卻依舊什麼也沒尋著,誰不曾動搖過?但在阿姊面前,誰又忍心說破?

    李遐玉轉而又問起了戰事:「大軍都已經回朝了?薛延陀殘部眼下如何?回紇果然又要崛起了麼?那吐迷度可不是什麼易與的人物,他日說不得便又是一位夷男可汗。以我看,倒不如支持鐵力爾部落和烏迷耳,只可惜他們部落的人實在太少了些,難以震懾其他部落。」

    「鐵力爾部落如眼下這般便已經足夠了,至少咱們還能保留著一個漠北草原上的朋友。」李遐齡卻答道,「若是他們得了權勢,佔據了漠北的疆域,誰說人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倒時候恐怕便做不成朋友,只能做敵人了。」

    李暇玉若有所思,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有道理:「不錯,人心易變。能夠掌握漠北草原,能夠號令數十萬控弦之士後,或許無論是誰,都不可能輕易滿足自己的所得,想要更多的土地、奴隸、金銀珠寶。不過,回紇已經聲稱要效忠大唐,若能如突厥那般,設立羈縻都護府或者都督府,或許至少能夠在數十年內維持北疆的平和。」不過,羈縻政策並非萬能,很可能其中還隱藏著許多危機,叛變而後投降,投降而後叛變,週而復始。許多胡族比想像中更善變,若是能一直湧現出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爾、執失思力、契苾何力等深具威信又忠心耿耿的胡將,然後令胡族如鮮卑那般融入大唐,或許邊疆方可徹底安寧。

    「那涼州那邊,可有什麼新消息?」她又問,「當初涼州都督府與馬賊勾結的證據應該早便被處理乾淨了,不過若是仔細查一查,未必不能查出什麼。此事由我們自己打聽最為合適,不能輕易去煩勞姑臧夫人,免得連累契苾部的安寧。」

    李遐齡點點頭:「阿姊放心,此事我並未透露給表嫂得知,也交代過表兄務必保守秘密。契苾部身份敏感,只需作為咱們震懾對方的屏障之一便足夠了。回到靈州之後,慕容姊夫已經著人去查了,我也將咱們的人手派了出去,不過暫時並無證據。想來李襲譽早已警覺,不會輕易再教咱們得了把柄。而且,他似乎對咱們也越加提防了,若不是聖人這些時日正駐蹕靈州,恐怕便會尋機會對咱們下手。不過阿姊放心,李都督也得知了此事,定不會教他有什麼可趁之機。」

    「聖人?」李暇玉卻挑起眉,「大軍不是凱旋還朝了麼?聖人怎地來了靈州?」不知為何,提起這二字,她心中便微微一動,而後又迅速地控制住情緒。前世的記憶出現了種種錯亂,她權當是妄想便是了。她的家人,都一直在她身邊。

    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聲笑:「回紇等鐵勒部落正式上呈降表,想尊聖人為天可汗。他們遠赴長安到底不便,聖人這才從長安巡幸而來,受降並令各族族長酋長覲見。聖人御駕上月中旬便到得靈州,可惜當時的情景你不曾瞧見——幾乎所有世家官眷都顧不得儀態,恨不得將都督府刺史府的飲宴帖子都搶過來,也好得機會見一見真龍天子呢。」

    李暇玉尚未回應,就見孫秋娘攜著李丹薇走進來:「阿姊,十娘姊姊來探望你了。」

    李丹薇眼眸微微濕潤,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前兩回過來,你都昏迷不醒,如今總算是看著好多了。趕緊些好起來罷,祖父有心想讓你覲見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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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莊公夢蝶

    覲見聖人?

    李家姊弟妹三人皆微微怔住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天子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覲見的?若說李遐玉只是憑著常識做出判斷,李遐齡與孫秋娘心中便再清楚不過——便是李和與柴氏,身為四品武官與誥命,應邀去參加了都督府與刺史府的飲宴,亦只是遠遠拜見過這位聖人。聖人此次御駕駐蹕靈州,只是為了鐵勒諸部的受降會盟罷了,並沒有什麼遊玩的心思,當然不會耗費時間召見無關人等。

    這一瞬間,李暇玉自然理解了李都督的良苦用心:「如果能覲見聖人,甚至於得一兩句誇讚,在隨行朝廷重臣之前掛個名號,自是比籍籍無名更容易自保。李襲譽日後想對我們動手,也必定會顧忌幾分,不敢隨意妄為。將來若能獲得證據扳倒他,或可得些難得的助力。只是,我畢竟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李丹薇柳眉倒豎,輕嗔著拍拍她的手,「你可是難得的女將,千里迢迢趕往漠北救夫,與謝三郎合擊剿滅三萬薛延陀騎兵!得了這等功勛,如何不能覲見聖人?遍數大唐之內,猛將或許並不少,女將卻能有幾人?再者,鐵力爾部落也是受降諸部之一,當初若無你們相助,烏迷耳又如何能建起這個部落來?而且,若無謝三郎嘔心瀝血製出的輿圖,我們大唐雄師又豈能毫無顧忌地馳騁漠北?他尚未歸來,你身為他的妻子,又如何不能得到召見?不僅僅是召見,祖父和契苾何力將軍還想當場為你請功請賞呢。」

    聞言,李暇玉恍然間又想起謝琰。不錯,若是她不堅持,那他的功勞到底會如何算?少不得有人要將他定為「戰死」!她絕不能讓那些人算成什麼「追封」!便是在聖人面前,也須得為她的三郎正名,給他留著所有他該得的一切。她絕不是作為遺孀的身份去博取同情,而是堂堂正正地領受他們的功勛,領受他們的榮光與獎賞。

    李遐齡望了正出神的自家姊姊一眼,誠懇地道:「多謝李都督與十娘姊姊為阿姊籌謀。都督的照拂,我李家上下皆感激不盡。對於十娘姊姊,我們便不這麼客氣了。阿姊如今也醒過來了,十娘姊姊若得空,不妨帶著阿修與芷娘過來住些時日?你們這麼些日子不見,想來也有許多話想說。」

    「是呢。」孫秋娘親熱地一邊攬住李丹薇的手臂,一邊握住李暇玉的手,「十娘姊姊無論什麼時候過來都使得。你常住的院子,我每日都讓人仔細打掃,直接住下亦無不可。而且眼下家裡不夠熱鬧,祖母每日都想聽咱們的小郎君小娘子們笑笑鬧鬧,不然便覺得有些寂寥。」

    「這些時日宴飲帖子實在太多,抽不開身。而且以我看,你們也都暫時一同搬去靈州住些時日才好,也免得祖母在路上奔波勞累。御駕離開靈州之後,咱們再啟程回弘靜縣來,豈不是更好?」

    「十娘姊姊說得很是。祖母前些日子……既是如此,我便趕緊收拾起來。待阿姊身子轉好些,便去靈州別院住下。此外,其實我還覺著有些好奇,此番計功,阿姊和姊夫能得什麼功勛?職官可能升上一升?」

    「這樣的功勞,自然至少當得起一個折衝都尉。」李丹薇回道,「元娘也應該晉為郡君才是。按我說,不如給她請封一個縣主,封號就是弘靜縣主,那我們姊妹二人便齊全了。懷遠縣主、弘靜縣主,聽起來便是姊妹不是?」

    回過神來的李暇玉聽得此話,禁不住失笑:「縣主豈是隨便封的?那可是宗室女的品階。我家雖是姓李,卻和隴西李氏沒有半點幹系,是再尋常不過的寒門子弟。不似懷遠縣主你,繞著彎還能算是宗室遠親呢。幸而李都督沒有聽你的,不然恐怕就鬧笑話了罷。不過……仔細想想,弘靜縣主聽起來確實很不錯呢。」

    此時,她腦海裡卻又倏然響起那句話——「長孫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宗室?若是前世記憶確實有跡可循,大部分屬實,或許她和皇室的確有淵源。只可惜,前世便是前世,無論是真是假,她都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為親人,都不可能為了陌生人付出什麼。

    十來日之後,李暇玉便隨著家人一同搬到靈州。然而,她卻並未住在李家別院中,而是帶著染娘去了謝琰購置的小別院住下。這是他們的新房,攏共卻並沒有住過多少時日,她其實也不算多熟悉。不過,這宅子是謝琰精心佈置的,置身其中之時,她彷彿還能感覺到他正守候在身邊,故而不願意離開。而染娘也甚是喜歡梅開滿園的景緻,頑得十分自在。家人到底放心不下她們獨自住在此處,索性便一同搬過來。小小的宅院中住下了十口人,數十僕婢,雖是擁擠了些,卻有種別樣的溫暖之意。

    又兩三天後,李暇玉便穿上覲見的鈿釵禮衣,與李丹薇一同去覲見當今聖人。

    便是從未受過前世影響,李暇玉對這位天子亦是心懷崇敬。少年時遂深謀遠慮,用兵如神,且令無數漢族胡族的英雄折服於他,不得不說是與生俱來的能力與魅力。登基之時玄武門外的廝殺暫且不提,鬩牆之禍到底未能避免。然而,登基之後,卻是開創了盛世——在外連戰連勝威震四海,在內倉廩充實民生繁榮。無論史家如何苛刻評論,如何詬病他的私德,於天下黎民而言,他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他不僅在朝堂中擁有無上的威望與擁戴,且在民間亦是聲望甚隆。故而此番來靈州,幾乎所有人都渴望著能得見天子龍顏。

    這一日,是正式受降之後,又一次宴請諸部落酋長族長的日子。相對前些時日的正式大宴飲而言,此次較為隨意一些。而且,宴飲結束之後,諸部落的首領便將陸續離開,聖人之御駕也將返回長安。故而,此時正是聖人身心最為放鬆的時候,亦是最適合覲見的時候。

    李暇玉與李丹薇靜靜走在錦繡繁華的行宮園林中,遠遠便能聽見絲竹聲響,甚是熱鬧。兩人的腳步依舊不緊不慢,來到正在行宴的殿堂前。當她們停下之後,便有宮侍往裡傳信,不多時又有地位更高的女官出來相迎。

    兩位綺年玉貌的年輕美婦徐徐而入,目不斜視。女官引著她們順著長廊繞過宴飲正堂,來到側堂之中。這裡頭坐著盧夫人等高官貴婦,以及部族首領的大小閼氏或女兒。絲帖兒亦在其中,眼眸微微發亮地朝著兩人使了好幾個眼色。

    李丹薇輕輕握了握李暇玉的手,便轉身去絲帖兒身邊坐下了。女官則繼續引著李暇玉前行,來到男子們宴飲的正堂之上。舉目望去,幾乎一半皆是熟悉的面孔,李都督、契苾何力將軍、執失思力將軍等自不必說,李襲譽也赫然在座,另還有諸鐵勒部落首領之中的烏迷耳等。然而,在那些她本該並不熟悉的臉孔中,她卻一眼就認出了當今天子——

    並非是他的衣著打扮貴氣,亦並非是他的氣度出眾,而是在她記憶中,天子就是這般模樣,她前世的祖父就該是這般摸樣。他兩鬢斑白,雙頰微陷,臉色略有些發白,顯然有些病態。而且,他亦不似身邊那些將軍那般或魁梧或富態,而是清臒猶如文士。不過,他的舉動卻豪爽如武人,呵呵大笑著放下酒樽,而後饒有興致地望向猶如闖入不適宜之地的她。

    彷彿有什麼正在血脈之中湧動著,一瞬間似乎便要按捺不住衝出來。這一剎那,李暇玉有些恍然。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前世的記憶或許並非不真實,而僅僅是出了些許錯漏而已。而眼前的聖人,也確確實實是她曾經的祖父,能夠引起她發自血脈中的共鳴與牽念。她先前所篤定的不會為前世故舊所動的信念,竟不知不覺有些動搖起來。

    莊公夢蝶,蝶夢莊公,她到底是李暇玉,還是義陽公主李下玉?這世上是否還有一位義陽公主,正在東宮之中生長?她的經歷到底是否真實?抑或另一個她的經歷才是真實?

    心中有萬般思緒湧動,李暇玉卻都緊緊地按捺住了,面上絲毫不顯現。在外人看來,她不過是朝著天子行了禮節,優雅動人猶如受過嚴苛教養的貴女,完全不似能夠行軍打戰殺敵的女將:「妾謝李氏,覲見聖人。」她淡定的表現,毫無錯漏的舉止,甚至令世家出身的幾位高官不由得為之側目。

    「這種場合,如何能令女流——」不知是誰用鐵勒語嚷嚷了一句,烏迷耳不緊不慢地接過話:「在座的諸部族長,除了吐迷度族長之外,誰曾殺滅三萬薛延陀人?若有如此戰功,方有資格道出此話。」

    「不錯。」李正明都督與契苾何力將軍齊齊起身。李都督和藹地笑道:「聖人,這便是謝果毅都尉之妻,臣麾下李折衝都尉之女孫,亦是朝廷御封的縣君謝李氏。亦正是她,孤身一人帶著部曲女兵奔赴漠北,勸服烏迷耳族長,借兵千餘人,又請烏迷耳族長之女絲帖兒說服回紇、僕骨等部落出兵,一同助夫解去三萬薛延陀騎兵之困。」

    「不僅如此,她與謝果毅都尉合擊這些薛延陀人,施計驅趕殘兵令其炸營,最後僅僅以數百人傷亡為代價,將這三萬多彌可汗的親信盡數剿滅。」契苾何力將軍接道,「夫婦二人,皆是難得的智勇雙全的將才!我曾向聖人讚過,謝果毅都尉有霍驃騎之才,其實謝李氏也絲毫不遜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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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口諭封賞

    前有烏迷耳的支持,後又有兩位服紫高官毫不掩飾的讚賞,在場眾多皆可稱為一時英豪的男子皆一改方才的散漫輕蔑之色。他們甚至都顧不得禮節,以驚異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命婦。她生得精緻美麗,膚色有些蒼白,身量比尋常女子略高些,瞧起來卻仍是十分纖細婀娜。在這堪稱瘦弱的身軀當中,居然蘊藏著那般凶殘的實力?簡直教人難以置信。

    「能得兩位愛卿如此交口稱讚,確實絕非尋常之輩。」聖人笑道,命女官上前相扶,「起來罷。無論你們如何瞪大眼睛瞧著,她也不過是個年方十七八歲的小娘子而已——雖然長安城裡那些成日策馬飛奔狩獵打球的小娘子,確實遠遠不能及她之萬一。而且,在朕看來,她也是個頗有些面熟的晚輩。」

    聞言,李遐玉心中微微一動,她不著痕跡地抬起眼,敏銳地捕捉到天子一閃而過的和藹神情。瞧上去,竟與她記憶中一般無二。昔年她尚是太子膝下唯一的長女,經常能見到這位祖父。因著愛屋及烏之故,他待她與長兄很是榮寵,無論有什麼賞賜給東宮,絕不會少了給她的那一份。曾幾何時,他也會難得地牽著他們兄妹的手,在偌大的宮城中漫步而行;曾幾何時,在滿目繁華的家宴上,他們也曾經有過難以忘懷的天倫之樂;曾幾何時,他駕崩的時候,尚且年幼的她也曾經悲傷哀泣。

    恍惚之間,她又聽見天子輕輕嘆道:「如此難得的小娘子,倒教朕想起了阿姊——許是如此,才覺得面熟罷。」他所說的阿姊,自然是他唯一的嫡姊平陽昭公主,亦是古往今來唯一以軍禮下葬的巾幗英雄。

    幾乎是本能地,李遐玉便回道:「啟稟聖人,妾之祖母曾是平陽昭公主身邊的侍婢,後來亦是守護貴主安危的女兵,得賜姓柴。妾之祖父亦曾是駙馬之部曲,亦守衛貴主身側,得賜姓李。祖父祖母在貴主身邊侍奉多年,得貴主恩赦放為良人,又得貴主提拔護佑,方能走到如今。貴主之恩情如同再造,妾與家人永不能忘。」祖父祖母的出身從來不是秘密,在他們家亦從來不是可恥之事。

    聖人微微一怔:「想不到阿姊與你們還有這般淵源。這也難怪,你祖父祖母居然能教養出如你這般出眾的女將來,確實巾幗不讓鬚眉。以你的功勛,若為男子,便是封個折衝都尉也使得了。也罷,既然謝果毅升為折衝都尉,你便夫唱婦隨,封作四品郡君罷。不過,只作個尋常郡君到底還是有些委屈你了,朕再給你一個封號『定敏』。此外,朕特許你多養些女兵部曲,湊夠千人,都交給你帶著。再讓李愛卿在賀蘭山腳下多圈幾個莊子給你,好好養兵練兵!」

    「妾跪謝聖人隆恩。」安民大慮曰定,純行不二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純固曰定,鎮靜守度曰定;應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斷如神曰敏。兩個嘉字皆是再適宜不過。雖依然是郡君誥命,但有嘉字的郡君大約是大唐頭一份,自是與眾不同。這般的榮寵,或許是看在平陽昭公主的情分上,或許是確實欣賞她的才能,或許是……純粹覺得面善——然而,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依然只可能是臣屬內眷。所謂的血緣血脈,或許曾經存在,如今卻早便斷絕得乾乾淨淨。

    李正明都督撫著須欣慰地笑起來:「有了聖人這番話,你看中了賀蘭山腳下的哪些莊子,儘管來與老夫說便是。不拘是哪家的,老夫都一定給你淘換過來。用區區幾個莊子,換一位駐守靈州的女將,那可是再值得不過了。將來無論是誰接替老夫作靈州都督,想來也須得承下聖人這份人情。」

    聽得此話,眾人都轟然笑起來,舉杯相慶。飲下杯中酒之後,李襲譽卻忽地道:「說來,謝果毅還未尋到麼?算起來都已經過了四個月罷?他身中數箭落入河中,至今了無音訊——唉,如此將才,真是令人惋惜。」

    李遐玉舉著酒樽,險些手腕一抖,將裡頭醇厚的劍南燒春都潑到這個陰毒小人的臉上。然而,她尚未出言,契苾何力將軍便很率直地拿話堵了回去:「說句不中聽的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尚未有定論,李襲譽都督何出此言?便是我這個鐵勒人也曾經聽聞,當年張騫通西域,蘇武牧羊,亦是十數年音訊不通,後來不都安然地返回?如今謝果毅不過剛剛失去消息而已,茫茫大漠,誰又等不起呢?」

    李襲譽滿臉愧色,舉杯一飲而盡:「是我不該提起此事。」然而,那雙飽含暗示的眼,卻依舊在李遐玉身上轉了轉,彷彿是可憐這位年紀輕輕的「遺孀」一般。李遐玉只當做沒瞧見,垂眼啜了一口酒液,將烏黑雙眸中熊熊燃燒的火焰遮掩得嚴嚴實實。她在這群高官之中確實什麼也算不上,又是年紀輕輕的晚輩,只得煩勞李正明都督與契苾何力將軍出言相護了。

    許是喝得暢快了,又有鐵勒部族的某位酋長半醉半醒地嚷嚷道:「聽說這位女將曾殺敵數百?想必武藝應該很是了得?不如來比一比射箭如何?」說罷,還略帶著些挑釁之意地看過來:「我們鐵勒男兒的射藝,絕不會輸給女人!」

    李遐玉夷然無懼,淺淺一笑:「若是閣下輸了,那又當如何?」若是比武,她的力氣自然與男子還有些差異,只能以靈活的反應取勝。若是射箭比準頭,她卻是充滿了自信。每日勤練不輟,她不可能輕易輸給他人。

    那酋長一愣,豪爽地揮手道:「願賭服輸!那我便送良馬兩千匹,獻給天可汗!」他的頭腦倒是靈活得很,這麼一番話便取悅了正注視著他們的天子,亦令諸高官與部族酋長皆很是給面子地隨之大笑起來。

    李遐玉勾起唇角:「這是你我之間的賭約,自然只能將馬給我,然後由我借花獻佛上呈聖人。若是我輸了,便將新得的幾座莊子五十年內出產的糧食都送與酋長罷。賀蘭山腳下的土地肥沃,這些糧食應該足夠酋長的部落每年過冬了。此外,若是酋長還覺得不足,我便傾家蕩產買十車西域的胡椒補足如何?」胡椒與安息茴香皆為價值千金的香料,在漠北草原上尤其珍貴。當然,十車香料遠遠不足以令李家謝家傾家蕩產,只是須得在大庭廣眾之下彰顯出自己的誠意而已。

    那酋長雙眸輕輕一縮,顯然十分滿意這個綵頭。另有幾位小部落的酋長似乎也被價值高昂的綵頭所吸引,立即紛紛跳起來,嚷嚷著「我也想賭」、「我也能出良馬一千匹」之類的話。李遐玉遂挑眉輕笑,對著天子行禮道:「請聖人做主,他們這麼些人一擁而上,豈能讓我大唐勢單力孤?」

    聖人高聲笑道:「確實如此!你們這麼些魁梧漢子,居然集結在一起去欺負一個年輕小娘子!朕都替你們覺得害臊了!」他環視週遭,又道:「朕若讓愛卿們下場,恐怕你們也會覺得不公平。這樣罷,李愛卿將慕容家的小兒喚過來!讓你的孫女婿也為咱們大唐爭口氣!」

    李正明都督笑眯著眼,呵呵道:「不僅老臣的孫女婿武藝出眾,老臣的孫女射藝亦是不在話下。此外,李折衝都尉還有不少厲害的孫子孫女呢,不如都讓年輕人過來罷!若是他們輸了,老臣便是砸鍋賣鐵,也會將綵頭拿出來!」

    「好!好!好!」聖人最喜射獵,立即吩咐宮人準備,「光是飲宴有什麼意思?趕緊些將人都喚過來!等他們分出勝負,咱們也下場鬆一鬆筋骨!唉,若不是這回出來得太急,又趕著回長安,朕還想去賀蘭山射獵呢。」

    人群越發興奮起來,笑鬧之中,李遐玉回到偏殿,低聲與李丹薇、絲帖兒說了此事。絲帖兒立即撫掌笑道:「比起幹巴巴的飲宴,這才更有意思呢!我也想去!綵頭就讓我阿父出好了!不過,我可是要和兩位姊姊站在一起的!」

    李丹薇無奈地輕嗔:「你們的射藝都比我高明,祖父怎地將我也推了出去?若是害得咱們輸了……也罷,都已經說出口了,咱們趕緊去換身衣衫罷。幸好侍婢們都帶足了換洗衣物。」說罷,她便牽著李遐玉、絲帖兒離席。盧夫人也聽聞了此事,皺著眉頭欲喚住她們,但此事已成定局,她還能抗旨不尊不成?於是,也只能強壓下心頭的鬱怒與對李都督的埋怨,閉口不言了。

    待到眾人皆準備妥當,鐵勒族已經有七八位酋長躍躍欲試,皆是看起來便精壯強悍的魁梧漢子。而大唐這一頭,除了慕容若、李遐齡、郭璞之外,竟都是女子——李遐玉、李丹薇、絲帖兒、孫秋娘。孫夏射藝較差,搬出了雙斧,用渴望的目光望著對面,卻似乎沒有一位酋長打算迎戰。

    「瞧瞧他們,簡直就是在欺負咱們大唐的年輕郎君和小娘子。」聖人搖著首,對身邊的愛將們道,「若是待會兒不慎輸了,綵頭不能賴掉,不過你們卻須得下場將他們的氣焰都打壓下去。唉,如果懋功(英國公李勣)在此,他們安敢妄動?」

    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等人皆朗聲笑道:「聖人儘管放心,若是咱們的小郎君小娘子們輸了,臣等立即就下場去好好教訓那些傢伙!不過,聖人且先瞧著罷,咱們的小郎君小娘子恐怕也不會輕易讓聖人失望。」

    他們的話音方落,身著一身赤紅胡服的李遐玉便執弓出列:「不知各位酋長打算如何比?每人指定一人比試?或者敗者下場換人,勝者則一直不下場?又或者,七戰四勝?當然,無論諸位選擇什麼規則,我們都盡可隨意。」換了身衣衫的她渾身上下並無多餘的裝飾,然而卻不知不覺多了幾分軍中將士的剛強之氣甚至於凌厲之氣,同時亦是自信飛揚、耀眼至極。

    「各比各的,輪流挑對手,不得重複比試。」酋長們很乾脆地道。方才主動挑釁於她的那位酋長遂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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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6: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名震靈州

    此時此刻,臨時鋪設的射場之外已經坐滿了言笑晏晏的觀眾。為首的自是當今天子與其諸位愛將,席下還坐著鐵勒諸部族長以及靈州的文武屬官。原本在偏殿中飲宴的女眷們亦坐了數席,帶著矜持的笑容,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立在場中的那位英姿勃發的少婦。她們或多或少都聽聞過李暇玉,也曾暗地裡嘲笑堂堂陳郡謝氏子竟娶了個粗野的寒門之女。然而,曾經嘲弄諷刺的對象年紀輕輕地就獲取了戰功,竟又幸得天子刮目相看,如今更是充滿自信地應下了鐵勒酋長的挑戰,這讓她們心中都頗為複雜。

    地位最高的盧夫人沉著眼望著場上的年輕郎君與娘子們,有些氣悶的目光掠過了不遠處的柴郡君,發現剛來的她身邊已經簇擁了好些武官家眷,便又悄然移開了視線。昔日她絲毫不放在眼中的部曲女婢出身的寒門家族,居然眼看著便要後來者居上了,她也曾暗地裡焦急過。然而,天命有常,如今他們引以為傲的孫女婿折損在塞外,憑著區區孀婦和稚子,往後又能翻出什麼水花來?只是她卻並未想到,自家從老到少都將胳膊肘往外拐,不提拔自家人也就罷了,反而將大好的機會給了這群庶族,著實令她氣怒難當。

    蕭瑟寒風捲著秋葉,將旁邊的圍障吹得簌簌作響。眾人皆是談笑自若,看上去彷彿只當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遊戲。然而,絕大多數人心中都很清楚,這絕非簡單的遊戲。這次射藝比賽的結果,關乎著靈州一地的戰力,更關乎著大唐對鐵勒諸部的震懾之威。贏了,自是大出風頭無人能及;輸了,或許仕途便就此止步,更可能一輩子都受到嘲弄與蔑視。

    李暇玉與那鐵勒酋長立在階下,幾乎同時舉弓對準百步之外的箭靶。她彷彿感覺不到任何壓力,泰然自若地拉弓射箭,似乎不必猶豫不必瞄準,甚至不必思考。僅僅片刻之間,一支支箭便帶起風聲,狠狠地射中了遠處的靶子。每中一箭,皆引得四周禁不住歡聲雷動,喝彩聲連連。

    二人皆是十射十中,李暇玉速度極快,且幾乎是後箭緊追著前箭,箭箭正中紅心。鐵勒酋長費時比她更多些,有一兩箭稍微偏離紅心,卻也並不算失敗。幾名身為天子近衛的千牛備身抬著二人的靶子繞場一週,而後在聖人面前停了下來。

    天子讚歎數句之後,覺得有些為難。雖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李暇玉的射藝更高一籌,但十射十中卻是平手。若是判定鐵勒酋長輸了,這群胡人很可能心中並不服氣。但若是判定平手,他心裡卻很不是滋味,替他親自封的定敏郡君覺得委屈。

    在場眾人誰不是人精,自然瞧出了聖人的躊躇之意。未能分出勝負,李暇玉亦是頗覺得有幾分可惜,遂主動提議道:「不如再比一場?分出輸贏拿得綵頭才痛快些不是?尋常射箭也不知要比到什麼時候,不若在百步之外那棵樹上懸掛銅錢,以箭穿過錢孔為勝,卻不能將銅錢射下來,聖人以為如何?」若是如此,射箭者不僅須得注意準頭,同時更需要控制好力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

    聖人滿意地頷首,又問那鐵勒酋長:「可願再比一場?」

    「李郡君說得是,有輸有贏才痛快!」那鐵勒酋長也是個豪爽漢子,「方才我其實已經輸了。不過是天可汗給我顏面,才再給我一次機會。正好也讓我瞪大眼好生瞧一瞧,李郡君的射藝到底有多厲害。」

    不多時,銅錢便已經掛好了。兩人再度舉弓引箭,李暇玉率先射出一箭——只見那一箭直奔銅錢而去,正好穿過銅錢孔中,帶得銅錢輕輕地一蕩,連錢帶箭竟是安然無恙地掛在了上頭。契苾何力將軍、李正明都督立時便拍案叫好,坐在角落裡的李和更是笑得咧開了嘴,立在場邊的李遐齡等人亦是雙目閃閃發亮,大聲喝彩。

    李暇玉並未停歇,緊接著一箭跟著又一箭,十箭連射出去,竟無一落失,都穩穩地穿在銅錢上頭,端的是箭法如神!!待到雷鳴一般的喝彩聲稍歇之後,鐵勒酋長才舉弓小心翼翼地射出一箭。眾人都不由自主地靜寂下來,屏著呼吸看著他那一箭險而又險地帶著銅錢搖晃,唯恐一出聲便將那箭連帶銅錢給震下來。

    及第五箭時,許是太過緊張了,那一箭竟並未穿入銅錢中,而是撞在了錢上,樹下頓時叮叮噹噹落了一陣銅錢雨。眾人這才放鬆地笑了起來,李暇玉勾著嘴角,拿著弓行了個拜禮:「承讓,酋長的三千匹良馬,我便不客氣地收下了。」

    天子撫鬚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巾幗英雄!這一手射藝,恐怕已經難逢敵手了罷!便是我身邊的這些將軍,也不可能如你這般射得出神入化!這不僅是日復一日磨練而出的技藝,更需要過人的天分!」

    「多謝聖人誇讚,妾愧不敢當。」李暇玉淺笑道,「許是家族淵源罷,妾的夫君、妾的弟妹,都同樣擅射。」她似不經意地提起了謝琰、李遐齡與孫秋娘,加深他們在眾人記憶中的印象——同時,很是無情地把孫夏給排除在外了。

    聞言,提著雙斧坐在李和身邊的魁梧男子頗有幾分失落,嘟噥道:「光是比射有什麼意思?而且咱們家的家學淵源不是耍橫刀麼?」聽得李和禁不住在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呵呵笑道:「就算是耍橫刀,你也照樣排不進去!」

    「方才是鐵勒酋長主動挑戰於我,如今是否輪到我們這邊挑人比試了?」李暇玉接著又問。諸位鐵勒酋長也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矢口否認,只得點頭承認了。於是,她便回首問絲帖兒:「絲帖兒,據你所知,哪一位酋長射藝最高明?」

    眾鐵勒酋長頓時嘩然,誰能料到對方竟然如此直接地詢問消息?且趁著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鐵力爾部落烏迷耳的女兒怎麼站到對面去了?!

    李暇玉彷彿察覺了他們的不滿,很是體貼地提醒道:「諸位也可隨意問,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樣對我們都很公平。」然而,那些虯髯大漢們卻依舊瞪著她——讓他們尋誰去問?烏迷耳麼?那個狡猾的傢伙會告訴他們什麼?

    絲帖兒盤算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指向其中一人,有些躍躍欲試:「姊姊,輪到我了麼?」

    李暇玉搖搖首:「讓十娘姊姊去罷。你再尋一個射藝第二的,讓秋娘去,接著便是你了。」

    聽了她的安排,李丹薇無奈笑道:「原來你想使田忌賽馬的招數。也罷,若是使得好,我一人輸了,你們六人都贏了,也算是大獲全勝了。」她早有預料,自己必定不可能贏。但即使要輸,也要輸得最有價值。故而,如此安排,其實是再合適不過了。

    她們商量的時候,並未避著任何人,故而天子與諸愛將皆聽得清清楚楚。坐在另一邊的回紇族長吐迷度不由得笑道:「一場射藝比試,居然也會使這種計策,李郡君可真是——」他刻意地頓了頓,顯然覺得有些不滿。

    李暇玉卻並不在意,回道:「我們不過是挑了個合適的對手而已。既然並未違反規則,那便是光明正大的陽謀。諸位酋長也大可利用規則,在下一輪挑你們覺得合適的對手。想要以強對弱,確定勝局,我們亦欣然接受。」

    吐迷度一時無言以對,便將烏迷耳喚過去仔細詢問起來。然而烏迷耳從未見過孫秋娘與李遐齡,如何能判斷出他們的實力?於是,交頭接耳的鐵勒酋長們也只能勉強地安排了順序,心中更是覺得對面的年輕婦人看似正直坦率,實則狡猾之極。

    倒是聖人聽了,又指著李暇玉,對愛將們笑道:「這小娘子的聰明伶俐勁兒,真是越瞧越像阿姊!兵者,詭道也。兩軍交戰,莫說是陽謀了,便是詭計也使得。她可是深得其中之道哪!」眾人聽得,雖是心中各有想法,卻也不得不笑著附和起來。有些人越聽越看越是滿意越是歡喜,有些人卻越聽越看越是暗恨越是忌憚。

    李丹薇比試之後,果然輸了。然而,雖是輸,卻也同樣輸得漂亮,十射九中亦已經是相當難得了。聖人知道她是李正明都督的孫女,又是懷遠縣主,便很大方地賞了她百金以示鼓勵。緊接著,鐵勒酋長選擇了孫秋娘,結果是平局。這回輪到絲帖兒選人,再度平局。年輕娘子們都下場比試完了,場上只剩下慕容若、李遐齡與郭璞。

    對手是兩位身經百戰的年輕郎君與一位身子骨尚未完全長開的少年,鐵勒酋長們幾乎不加思索便選擇了李遐齡。李遐齡微微頷首,朝著聖人行禮之後,便出列站定,優雅地舉起弓。雖是拉弓射箭,但他身上幾乎沒有任何煞氣,溫潤如玉猶如翩翩君子,瞧上去依然顯得略有些單薄。如此模樣,倒讓許多人不由得替他懸起心來。

    然而,當他不緊不慢地將箭射出去之後,力道和準頭卻分毫不差。十射十中,一箭比一箭更有力,連箭靶都險些碎裂了,令觀眾們為之側目。第二輪射銅錢,他的發揮同樣十分穩定,與自家阿姊一樣獲得了滿堂喝彩聲。毫無疑問,大唐再一次獲勝!

    慕容若與郭璞面對的是射藝最尋常的對手,亦是無驚無險地獲勝。七戰四勝二平一負,一個時辰之內,大唐就掙得了萬匹良駒,同時令鐵勒諸酋長輸得心服口服。天子高興得朗聲大笑,又給雙方都各賜了百金:「這些良駒你們可得趕緊些送到長安,待到明年開春之後,朕要將它們賞賜下去,看著眾位愛卿騎著它們射獵打球!此外,定敏郡君留下兩千匹,讓屬下在賀蘭山上開設馬場放牧罷!!如此便不必愁你的部曲女兵沒有良馬可用了!」

    「妾叩謝聖人隆恩。」李暇玉微微有些驚訝,隨即拜下。

    伴隨著龍顏大悅的暢快笑聲,李暇玉及其弟妹的名聲也幾乎響徹了整座靈州城。不過幾日之後,便是消息最為閉塞的邊境縣城官眷,也都聽聞了這位奇女子的名號。在暗地裡可憐她是位故作堅強的「孀婦」的同時,許多人不得不承認,對於這位憑一己之力得獲「定敏郡君」封號的年輕婦人,她們確實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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