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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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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1:19: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鴻雁傳書

    消息傳到千里之外的時候,謝琰等人正在烏迷耳的鐵力爾部落中做客。眾人齊聚在氈帳內,邊飲酒邊議事,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烏迷耳高舉酒樽,爽朗大笑:「過些日子便是你們漢人的年節了,若是不嫌棄,便留在我們部落中過節罷!好酒好肉,保管夠!好端端的節日,也沒有在大漠中流浪著度過的道理!至於巡防之事,暫且放心,我們都替你們盯著呢!」

    慕容若回敬一杯,笑道:「既然族長如此盛情,那我們便卻之不恭了。這些時日幸得族長多方照拂,我們方不至於迷失在暴風雪之中。日後若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便儘管開口就是。我們吐谷渾的男兒,素來也是說話算話的。」

    烏迷耳連連搖首,推辭道:「若非慕容郎君與謝郎君鼎力支持商隊與我們往來,鐵力爾這個老弱病殘居多的部落亦不至於如此繁華。冬天再也不用苦苦熬下去,有糧食有肉,甚至還能喝酒,我們不知有多感激兩位。兩位對我們的恩情,鐵力爾部落上下永遠難忘。眼下終於能夠回饋一二,我們都鼓足了勁兒呢。」

    絲帖兒笑吟吟地過來與他們斟酒,接道:「可不是麼?如今我們恐怕比汗王牙帳的貴族過得還舒坦。那些人還須得時不時擔心明天自己的腦袋是不是還在,戰戰兢兢地不知該支持誰。而我們卻只需要躲在草原的角落裡,過自己的小日子,由得他們爭鬥去。最好兩敗俱傷,誰也別想再當什麼汗王,免得再教旁人遭殃。」

    「小丫頭胡言亂語,莫放在心上。」烏迷耳失笑,將她喝退,「我們在帳中議事,你來湊什麼熱鬧?就算想學李娘子馳騁戰場,也須得等你武藝練出來再說!」

    絲帖兒微微撅起嘴,將銀酒壺扔進他懷裡:「有人來尋謝郎君,像是有急事,我便帶他進來了。好心好意,阿父你卻不領情,真教我失望。」

    聞言,慕容若與烏迷耳側首看去,果然見坐在另一側的謝琰身邊立著一個面熟的魁梧大漢。那人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原本風度翩然的謝琰神色瞬息變化萬端,竟一時顧不得世家貴公子的形象,又驚又喜地立了起來:「我……我要當耶耶了!」

    他朗聲大笑起來,舉起酒樽一飲而盡,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喜氣。烏迷耳、慕容若反應過來,剛要慶賀幾句,便見他拿起旁邊的酒壺,過來向著他們重複道:「我要當耶耶了!!」帳內所有人怔了怔,都隨之笑道:「恭喜謝校尉!」

    「我要當耶耶了!」堂堂陳郡謝氏嫡脈出身的世家公子,彷彿再也不會說別的詞句,只知大笑著與人暢飲,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同一句話。不多時,帳中的河間府武官、鐵勒勇士便都被他灌了一回酒。然而,他卻猶嫌不足,繼續抓住眾人痛飲。彷彿不如此便無法表達出內心洶湧而來的愜意暢快一般。

    孫夏被他灌得最多,趁他不注意,湊到慕容若身邊,壓低聲音道:「從未見三郎這麼高興的模樣,簡直像是魔怔了。慕容果毅,他該不會直到遇敵的時候,還會拉著那些敵人嚷嚷自己要當耶耶了罷?」

    慕容若呵呵一笑,瞥了瞥仍在四處團團轉飲酒的某人:「頭一回當耶耶,誰不是如此?且陪他喝個痛快就是,我便當作沒瞧見,不會拿軍法規矩給你們治罪,安心罷。」說罷,他心中卻不免盤算起來——年紀僅相差兩歲,不論此胎是男是女,今後或許都能做成一樁不錯的兒女親事。當然,只是或許而已。作為耶耶,他也樂見周圍親近人家有人才品行皆出眾的小郎君小娘子,免得到時候無從抉擇不是?

    這一夜,謝琰以一人之力,將軍帳內所有人灌醉了。而他自醉夢中醒來之後,便立即寫了一封熱情洋溢兼事無鉅細的家信。將厚厚的信件放進信匣,他便命那送信的部曲入帳。然而,隨之鑽進來的還有眸光轉動的絲帖兒:「謝郎君,我已經許久不曾見李娘子了。我幫你送信,正好見她一面,也好見識見識你們漢人的繁華城池,可好?」

    謝琰打量著她,嘴角輕輕地挑了起來。

    年二十九,遠行千里跨越大漠與漠南戈壁的兩騎終於抵達弘靜縣。李遐玉聞訊而出時,孫秋娘已經將那位身量嬌小的信使引了進來。小信使見了著寬袍大袖的她,雙目微亮,脫下厚重的披風與兜帽,露出一張輪廓依稀有幾分熟悉的俏麗臉龐:「李娘子,可算又見著你了。當初穿著男子袍服的你,與如今真是大不相同,我險些不敢認呢。」

    李遐玉微微一怔,勾起嘴角:「原來是絲帖兒,許久不見,你也長成大姑娘了。」當年分別的時候,這位七八歲的鐵勒小娘子瘦弱不堪,看起來只有五六歲大小。而如今,她已然是十一二歲的模樣,身量抽長,小荷初綻,乍露麗色。「三郎他們如今可是正在你們部落裡?如此也不必擔憂他們過冬之事了,還須得多謝你們的盛情款待。」

    「無妨,你們家的商隊先前與我們做的生意,一直讓阿父賺得笑得合不攏嘴。這些日子我們所得的糧食酒肉,足夠招待他們這上千人了,更何況他們還自帶了糧草。」絲帖兒爽朗地擺了擺手,「且不說這些,我是替謝郎君送信來的,你且看看。」

    「不急,你千里迢迢而來,且先沐浴罷。待會兒與我們一同用夕食,如何?明日便是元日,若是不著急返回,你便在我家多住些日子,等過了上元節再走。我們大唐人的年節,可不興離別,你便入鄉隨俗罷。」

    「我正是為此而來的。聽說你們過節很是繁華熱鬧,正好親眼見一見。」

    孫秋娘接道:「阿姊,不如讓這位小娘子隨著我住罷?大年節的,也不能讓咱們的客人孤零零地住在客院中。我的院子裡正好空著正房,擺設鋪陳都換上新的,便可待客了。」因著孫夏與謝琰的院子都擴建的緣故,李家內院已經不剩什麼空院落了。而外院通常是招待男客所用,又離得遠,亦是不合適。

    李遐玉略作思索,微微頷首:「我如今尚有些不方便待客,秋娘你便替我盡心招待罷。」孫秋娘親熱地挽著絲帖兒的手臂:「阿姊儘管放心。絲帖兒,你的身量與我相似,正好可以穿我新做的衣衫。走罷,我帶你去我的院子裡逛一逛。」

    絲帖兒很體諒李遐玉如今的身體狀況,點頭道:「李娘子只管安心養胎。若是因我的緣故,讓你勞累了,恐怕謝郎君會生吃了我呢!」說著,她又笑道:「真是從未見過他那般歡喜的阿父,將整個帳子裡的人都灌醉了,一直大笑不止。」

    聞言,李遐玉淺淺一笑,眼波婉轉,風華綻露,又含著幾分母性的慈悲之態,引得孫秋娘與絲帖兒二人都一時看得呆怔住了。直到兩人走後,她才取出信件細細看完,又欲罷不能地重複了幾遍,方收了起來。

    夕食時分,李家眾人設宴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因顧及客人的習俗,食案上準備了駝峰炙、西江料(豬肉丸)、暖寒花釀驢蒸等大葷之物,且也並不必遵循什麼食不言的規矩。絲帖兒換了身及胸襦裙的打扮,梳著雙丫髻,瞧著越發俏麗幾分。她與茉紗麗坐在一起,看起來竟有幾分姊妹之感。

    「原來嫂子是契苾部之人,怨不得咱們生得相像呢,我們都是鐵勒人呀。」小姑娘與往昔完全不同,很是能言善道,漢話也說得十分流利,將柴氏逗得開懷不已。「我主動提出想送信,謝郎君開始還百般不願意。我便說,光是派部曲回去送信有甚麼意思?倒不如讓我去給李娘子講故事,逗她笑呢。」

    「故事?」柴氏笑道,「你會講什麼故事?莫不是鐵勒傳說罷。若是有什麼婉轉曲折的故事,說來聽一聽?」說罷,又望向李遐玉,叮囑道,「元娘可不許跟著大喜大悲,免得傷身。不然,就讓絲帖兒只管與我們說,你與茉紗麗都避開罷。」

    李遐玉失笑:「祖母安心就是,兒和阿嫂一定會小心謹慎地控制情緒。」

    茉紗麗也接道:「祖母,不許我們習武也就罷了,如今連故事也聽不得了,兒可不依。」

    絲帖兒眨著眼,緊跟著道:「我可是特地來給李娘子講故事的,她若是不聽怎麼能成?回去之後可不好向謝郎君覆命呢。其實,我要說的也不是什麼可笑之事,只是前一段時間跟著阿父去了一趟汗王牙帳,見到許多有趣的事而已。我想,李娘子應當會對這些事感興趣。」

    她這般說了之後,連原本不甚在意她們說什麼的李遐齡,也不由得收起了心不在焉之色。

    李遐玉雙目微動,輕輕頷首,笑道:「如今已經久不在軍中,許多消息祖父都不許三郎傳給我,倒教我對這些局勢之事一無所知了。絲帖兒,你果然來得正好。」自從北疆發生異動之後,她便失去了對事態的知悉。便是能夠繼續訓練女兵與部曲,也依舊因無法參與戰事的緣故,漸漸淪落成了尋常婦人。說來,心中也確實藏著幾分失落之感。卻想不到,謝琰竟察覺了她的感受,將絲帖兒給她送了過來——當真是,心有靈犀。

    「若是李娘子喜歡聽,便是讓我天天說也無妨。」絲帖兒高興地道,便源源不絕地說起了薛延陀牙帳中的暗流湧動。她雖尚且年幼,但因幼逢變故,對這些奇詭之事格外敏感,又得了父親烏迷耳的指點,故而所見所聞所推所斷,皆甚為可信。

    李家人聽了,所思所想自是各不相同。絲帖兒的到來,確實給他們的年節增添了幾分變化,令眾人多了歡笑。同時也因瞭解事態發展的緣故,對即將到來的戰事,更多了幾分篤定與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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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1:19: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紛飛戰火

    貞觀二十三年,因高句麗會同百濟攻擊新羅,且行事驕橫無狀之故,令大唐天子大為震怒,遂決定發兵征討。據傳,此消息傳至漠北之後,薛延陀可汗牙帳中立即再度掀起了洶湧的暗潮。身為庶子的小可汗突利失素來親唐,對夷男可汗建言,稱此為交好大唐的良機。若能遣鐵勒勇士襄助唐人東擊高句麗,取得大勝,必能令先前和親所產生的罅隙消彌於無形之中。當然,無疑他也想趁此機會,將扣在自己身上那個護送聘禮不利的「罪名」徹底洗去。

    然而,大閼氏所出的嫡子拔灼卻認為,這是反攻唐人的天賜良機。唐人攻打高句麗,其邊境必然空虛,若是長驅直入,或許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攻下數座城池。如此,不僅能掠走無數金銀奴隸,更能一雪前恥,徹底樹立薛延陀在漠北草原上的威信。他堅持,鐵勒人不能仰唐人的鼻息而生活,而應該像當年的突厥人甚至傳聞中的匈奴人那樣,讓漢人稱臣納貢,並主動送來公主和親。

    夷男可汗左右權衡之下,遣使前往長安,宣稱可率二十萬控弦勇士,襄助大唐雄師東征,從而刺探大唐天子之意。若是這位天可汗的態度曖昧不明,那麼按照拔灼所言,趁其不備揮師南下,或許大有可為。而對於薛延陀而言,劫掠搶奪大唐,遠比去搶劫高句麗所獲更加豐富,得利更多。若能借此緩一口氣,再度樹立薛延陀部在鐵勒人當中的威嚴,漠北便不會像如今那樣人心渙散。

    不過,大唐天子卻並沒有給薛延陀使者半分顏面。傳聞中說,他很是輕蔑地道:「回去告訴你們可汗,我父子二人齊心協力東征。若是你們打著寇邊的主意,儘管來試試便是。」如此斷然的拒絕,令夷男頓生怯意,不敢再有什麼動作。

    大唐隨即調兵遣將,準備北伐高句麗之事,河東道河北道軍府頻繁調動,集齊數十萬大軍。大唐天子命時任刑部尚書的鄖國公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時任太子詹事的英國公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水陸大軍分別進攻高句麗。兩位大將先行一步,統帥諸軍,次年二月天子御駕親征,從洛陽揮師北上。

    天子親征的消息傳至夏州、靈州與涼州,三位大都督立刻加緊戰備,防禦薛延陀人或西突厥人南下侵擾。與此同時,暫時回到河間府軍營的慕容若、謝琰等人,甚至來不及歸家看一眼,便又接受了李都督的任務,再度前往漠北打探消息。

    三月暮春,漠北草原上一片蒼茫。由鐵力爾部落的青壯組成的商隊攜著百餘頭駿馬與駱駝,正朝著東北方向的薛延陀牙帳而去。因著護衛眾多且個個彪悍之故,途徑的鐵勒部落並不敢打什麼歪主意,都正正經經地與他們做起了生意。夾雜在鐵勒面孔當中的幾個粟特商人和大唐商人格外受歡迎,而他們也比過去的商隊稍微慷慨一些,自是順利地交換了許多上好的皮毛並藥材馬匹牛羊駱駝等貨物。

    如此一路往北行,各部落的動向便一望即知。哪些部落支持突利失,那些部落依附拔灼,哪些部落舉棋不定,哪些部落兩相討好,皆是清清楚楚。臨到薛延陀牙帳之時,前方卻有消息傳來,稱王庭加緊防衛,不許商隊通行。即使鐵力爾商隊中有好幾個曾跟隨烏迷耳來過牙帳的年輕鐵勒人,拿著部落的信物,對方也依舊不肯放行。於是,商隊只能折向東方,繼續去往其他部落。

    黃昏之時,商隊終於抵達某個部落中。眾人紛紛紮營休息之後,某座營帳內,裝扮成粟特商人的慕容若與大唐商人的謝琰圍坐在矮案邊,展開愈加詳細清晰的漠北輿圖,一邊輕聲討論,一邊在輿圖上標記部落名稱及其投向。

    「依你看,英公與鄖公此戰是否會順利?聽說那高句麗的權臣莫離支泉蓋蘇文亦不是省油的燈,不單弒君,還殺盡了朝中百餘大臣。如今立了傀儡王,猶如曹孟德一般『挾天子以令諸侯』,說不得過些時日便自立為王了。」

    「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成為曹孟德。且此人如此凶殘蠻狠,弒君殺臣,國內必定有許多仇家。若是此戰大敗,說不得便能動搖其人心,令禍亂四起,翻天覆地。」謝琰挑起眉,「不過,我倒是覺得若是新羅不曾來大唐求助,冷眼旁觀他們三國彼此攻伐,互相內耗亦是不錯。雖說不過是區區彈丸之國,但也曾狼子野心進攻中原。若是容他們安然居於臥榻之側,遲早會造成亂局。」

    慕容若垂眼笑道:「你說得是。想我吐谷渾人,當年亦是自鮮卑山西遷而來。那本該是我們之故土,卻頻頻落入這些彈丸之國之手,想來真有些不甘心。」傳聞中的鮮卑山(大興安嶺),過去便是北接肅慎(靺鞨)、東臨扶餘以及高句麗的要地。數百年來,一直是北方遊牧族與東北農耕國度之間的天然國界。

    「若是他日有機會平復東北故土,你再請命遷回鮮卑山亦無不可。」謝琰笑道,「只是你們這一支離開那裡已經數百年,眾人也未必還想著回去罷?」

    「你說得是。我也只是想去看上一眼。如今已經習慣了大唐的繁華,如何能適應深山老林?何況,更是捨不得十娘、阿修和芷娘跟著我受苦受累。」慕容若搖了搖首,「說來,以你所見,薛延陀牙帳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何突然便不許人出入?莫非是夷男可汗病重?」

    「假如夷男病重不治,突利失與拔灼必定相爭,支持他們的部族亦會蠢蠢欲動,咱們一路行來不可能毫無察覺。何況先前夷男也曾臥病許久,二子鬩牆的時候,牙帳亦並沒有嚴禁其他部族出入。」謝琰略作思索,「我倒是覺得,或許發生了一件夷男並不欲讓任何人知曉之事——」

    說話間,郭璞突然求見。慕容若與謝琰對視一眼,喚他入內。同樣作商人裝扮的郭璞朝兩人行禮,低聲道:「方才屬下與前來交易的鐵勒人閒談,聽他們說起,近日似乎從東方來了一群靺鞨人。他們中有好幾個衣飾華美的貴族,帶著不少貴重禮物,一路往王庭方向去了。」

    「靺鞨人?」慕容若擰起眉,難掩厭惡之色。鮮卑乃東胡族系,與肅慎一系的族群經常交戰,堪稱世仇也不為過。雖說後來飽經匈奴、突厥、薛延陀的欺壓,但對肅慎族群的厭惡仍是刻在骨子中的。「這群凶蠻的混賬又在打什麼主意?」

    「靺鞨人早便成了高句麗的附庸,你覺得他們會打什麼主意?無非是合縱連橫罷了。」謝琰眯起眼,冷笑道,「高句麗不肯坐以待斃,藉著靺鞨人傳話,許以重利賄賂。只是不知,夷男可汗到底會如何抉擇罷了。此事緊急,慕容,趕緊寫信,八百里加急送回靈州。 若是夷男被他們勸說得心動了,說不得會與高句麗夾擊大唐。」也許,到時候他們應該來一次圍魏救趙,直接攻打薛延陀王庭,迫使他們回師相救,再中途埋伏襲擊?

    與此同時,薛延陀王庭當中,正滿腹怨氣自斟自飲的突利失聽聞靺鞨來使的消息後,大驚失色地跳了起來。他甚至顧不得派人去打聽消息,赤足奔出帳篷,徑直往王帳衝過去。然而,行至王帳前的時候,便被從內而出的拔灼攔在了外頭。

    「阿父正在接見貴客,二哥這般模樣,難不成想讓貴客看我們的笑話?」拔灼輕蔑地嗤笑著,一付勝券在握的模樣。突利失嘶啞著聲音,怒喝:「你空有勇猛卻無謀斷,薛延陀只會亡於你之手!想效仿匈奴與突厥,也得衡量衡量你自己的份量!真是可笑之極!!」說罷,他也不再往裡頭闖,又回帳喝酒去了。

    拔灼大怒,對著他的背影抽刀,低聲對左右親近道:「他日必教他人頭落地,方能解我今日受辱之恨!將他的頭顱做成酒器,就讓他睜大眼好好看著,我如何振興薛延陀,踏平唐人的土地,讓唐人聞風喪膽!!」

    然而,許是因長期臥病思慮甚深之故,夷男可汗並未輕易答應高句麗的許諾。他既沒有收下靺鞨人送來的珠寶,也同樣沒有將他們放走,而是以招待貴客作為藉口將他們扣留下來。而後,他命親信前往大唐與高句麗的戰場打探情況,又悄悄讓人去刺探大唐邊疆的虛實。

    不久,大唐平壤道行軍大總管鄖國公張亮率水軍,渡海襲擊高句麗,並攻佔卑沙城(大連)的消息傳來。同時,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英國公李勣率陸軍,攻克遼東的重城遼東城(遼陽),殺敵並俘虜兩萬餘人。連戰連勝,大唐將士的士氣越發激昂。不僅遠在長安留守的朝廷重臣們十分振奮,便是護守邊境的夏、靈、涼等都督亦是鬆了口氣——此兩戰制勝,不僅擊破了高句麗的熊熊野心,同樣震懾了蠢蠢欲動的薛延陀人。

    據說,夷男可汗聽聞此消息後,悵然若失地長嘆道:「良機……早就錯失了。如今的唐人不缺精兵良將,天子立的新太子地位穩固,朝廷上下萬眾一心,尋不著空隙,不能輕易冒犯。」突利失深以為然,拔灼卻依舊不放在心上。

    五月,夷男可汗病重,來不及立下一任可汗,便急病而亡。此時拔灼因母族強大之故,已經控制了薛延陀的薛、延陀兩部本族以及其依附部落,而突利失得到了其他鐵勒部落的支持,如回紇、同羅、僕骨等。待葬禮過去之後,突利失自覺留在王庭只會陷入困境,甚至不知不覺便被拔灼所殺,於是突然離開牙帳,東行前往回紇等部。拔灼得知消息後,親自率親信追趕,終是成功襲殺突利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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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1:2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夢兆夏州

    仲夏熾熱的風穿過捲起的竹簾,一陣陣地拂動著四處飄舞的宛如薄煙般的緋色輕紗。門扉大開的茶室內,肚腹高聳的李遐玉靠著隱囊,側臥在長榻上。茶室寧靜,茶香縹緲,她卻睡得有些不安穩,額間沁出些許薄汗來。跪坐在旁邊與她打扇的思娘見狀,拿柔軟的巾帕輕輕給她拭去。念娘又捧過來一個冰盆,悄無聲息地放在角落中。

    倏然,李遐玉從夢中發出一聲輕喊,似是被魘住了。思娘與念娘怔了怔,甫要上前察看,就見她已然睜開雙目醒轉過來,烏黑的眸中含著些許淚意。兩人忙將她扶起來,又在她身側安放了憑幾隱囊供她倚靠,再端來漿水吃食等物。

    李遐玉神思略有幾分不屬,瞧上去竟比小憩之前更疲倦些。她已有許久不曾覺得心中如此酸澀了,輕輕嘆道:「方才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長澤城破那一夜。」瞬息之間家破人亡,充滿了鮮血與殺戮。她的命運,從那一夜開始轉變,滑向了許多女子從不曾經歷過的曲折荊棘之道。不過,近些年以來她已經很少回想當初了,為何那一夜又悄悄地入了她的夢?

    若說並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或許便是一種預兆?夏州將再一次面臨征戰之苦?薛延陀人將又一次給夏州百姓帶來災禍?這或許,是阿爺阿娘託夢給她,意在警示?無論如何,寧可小心一些行事,也不能只當成是一場噩夢而已。

    「趕緊著人去探查,玉郎最近去了何處,是否還停留在夏州境內。」想到此,她便吩咐道,又問,「絲帖兒可傳信來了?三郎是否安然離開了漠北?薛延陀王庭如今可有什麼動靜?」自從留在李家度過元日、上元等熱鬧節日之後,絲帖兒與李家眾人的關係越發親密起來,每隔一旬便會派人來送信。信中既有漠北異動的情況,亦有鐵力爾部落的生活。藉著她,李遐玉才能準確地得知謝琰等人的下落。當然,為了防止消息洩露,李家人自是守口如瓶。李和知曉後,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阻攔。

    「元娘莫急,奴這便去問一問。」思娘與念娘寬慰道,「免得驚動了腹中的小郎君。」說罷,思娘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念娘依舊陪伴在側。兩三個月前,這二位貼身婢女都已經出嫁,如今皆是執掌李遐玉嫁妝產業以及打理家中庶務的管事娘子,卻仍然每日得空便過來侍奉。因著她們嫁的皆是部曲莊園中的頭領人物,居中傳話倒也便宜許多。

    聞言,李遐玉展顏一笑,撫著小腹道:「這孩子聽話得緊,恐怕不是小郎君,而是小娘子呢。」腹中的孩子確實是個脾性不錯的,對吃食氣味都不挑剔,只是隔些時日便須得換一換口味而已。至於害喜等症狀,一直不甚明顯。如此體貼阿娘,她越發覺得應當是個女兒。雖說若一舉生下長子,應當多少能夠改善她與謝琰如今的尷尬處境,但長女亦是她的心頭好。能有姊姊相護,後頭的弟妹應當亦會鬆快許多罷。

    「無論是小郎君或是小娘子,都是咱們家的心肝肉。」念娘也笑道,「只盼著趕緊降生才好。若是郎君能趕得上歸家來瞧一瞧,那便更好了。」

    「是呢,三郎已經離家八個月之久了。」李遐玉接道,神色越發柔和了幾分,「不過,戰事緊急,也由不得他。別說他已經去了好幾趟漠北,便是祖父就守在河間府軍營,幾乎也不曾著家。」她也希望,在生產的時候,謝琰能像慕容若守候李丹薇一樣,守在產房外頭焦急等待。他們的孩兒出世之後,他第一眼便能瞧見,能小心翼翼地抱一抱她。只是,如今戰況越發緊急,恐怕是不能如願了。

    烈日之下,一隊輕騎正越過弘靜縣城,順著驛道往靈州疾奔而去。為首的某位騎士突然勒馬,戰馬嘶鳴著揚起前蹄,他回首遠遠望了一眼——大半年來,這大概是他離家最近的時刻。過家門而不入,想不到他竟也有這般來去匆匆的時候。其實,只須小半個時辰,能夠與元娘見上一面,他便會很滿足了。然而軍命難違,只得將滿腔的思念暫且壓下來了。

    靈州大都督府內,都督李正明與麾下的折衝都尉們正在議事。不久前,他們剛接到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消息,眾人都傳看了一遍。李都督臉色微沉:「夷男臥病已久,病死亦在意料之中。不過,以聖人之意,本想扶持突利失與拔灼爭鬥內耗。卻不料,拔灼竟如此心狠手辣。如今突利**死,由拔灼任可汗,恐怕過不了幾日便會揮師南下了。」

    「柿子找軟的捏,上回他們在勝州與朔州受挫,說不得便會謀取其他地方。」李和直言道,「涼州稍遠了些,不利於突襲。靈州與夏州,應當會成為他們的目標。當年咱們靈州守住了懷遠縣,夏州弘靜縣卻被破城——無疑,夏州更危險。」提及弘靜縣之事時,他顯得十分平靜,並沒有任何異樣。

    李都督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咱們近些年鬧了不少動靜,鐵勒人都清楚得很,自然不敢輕易來犯。不過,還是須得防著幾分,免得教他們鑽了空子。至於夏州,他們目前並沒有一支慕容果毅那般靈活的輕騎,消息也不如咱們靈通。」

    李和怔了怔,低聲道:「都督的打算——」

    「報,河間府慕容果毅、謝校尉求見!」議事堂外倏然傳來稟報聲。

    李都督眯起眼,含笑道:「趕緊進來!」話音方落,這幾年始終是靈州武官們之豔羨對象的兩位年輕郎君已經推門而入。他們都擁有武官們素來瞧不起的俊秀昳麗的容貌,然而卻憑著機遇與自身實力,得到了許多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功勛。在場的人都很清楚,若無意外,此二子日後必將前途無量。

    「屬下拜見都督。」慕容若與謝琰目不斜視,向著李都督行禮,而後又拜見各位折衝都尉。便是看在李都督的面子上,眾人的態度亦很是熱情,彷彿望著自家的後輩一般,都透出幾分「慈愛」之色來。不過,也只有李和的神色最為自然,毫不作偽。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剛送到不久,你們便回來了。」李都督滿意地打量著風塵僕僕的二人,「可是有什麼緊要的消息?」

    「回稟都督——拔灼殺了突利失之後,遂引起回紇、同羅、僕骨等部落的不滿。為了避免他們尋藉口叛亂,拔灼便將這些部落派來參加夷男可汗葬禮的貴族都軟禁起來,以為震懾。而後,他自立為頡利俱利薛沙多彌可汗,目前已經集齊十餘萬控弦之士,打算隨即南下。」慕容若回道。

    「多彌可汗……嘖。」李都督挑起眉,捋著長鬚,緩聲道,「以薛延陀騎兵的速度,說不得再過四五日,應當就會出現在巡防線附近了。眼下咱們須得賭上一賭,他們到底會去往何處。慕容果毅,謝校尉,你們如今應當算是最瞭解漠北情形之人,對這位多彌可汗的性情亦頗有所知罷,不妨說一說?」

    「夏州。」兩位年輕人異口同聲地答道,彷彿早便已經商量好似的。

    「果然如此。」李都督並未追問他們緣由,沉默片刻,掃視著幾位折衝都尉,「此消息,必須立即八百里加急送往長安。時至此刻,也不瞞諸位了——聖人早已料到薛延陀可能會南下侵襲,故而已命執失思力將軍統率突厥降部,以防異動。慕容果毅、謝校尉,你們便往夏州突厥營地走一遭罷。你們這一隊輕騎,曾數度深入漠北,餘者皆不能及,故而須得將所知所得盡數稟報執失思力將軍。他若有什麼事令你們去辦,任憑他差遣就是。」

    「屬下遵命。」慕容若與謝琰齊聲應道。這無疑便是將他們送過去掙功勞了。不然,只憑著打探消息這些許微末之功,完全無法與殺敵斬首相比。而且,大唐早有準備,此戰的勝算有七八成,他們便是得不了「上獲」,也能隨著勝戰得一兩轉功勛。至於職官陞遷,有功勛在手,又有李都督的人脈推動,自然亦是手到擒來。

    兩位年輕人出去之後,李都督巡睃著諸折衝都尉,繼續與他們討論起了防備之事。謝琰與慕容若則隨著都督府的僕從,去了臨時準備的院落中洗浴歇息。待睡醒之後,便又匆忙趕赴夏州。

    為了盡快傳遞消息,不耽誤軍情,一行人緊趕慢趕,日夜兼程。直至來到夏州突厥營地的時候,眾人才稍微緩了口氣。因著備戰之故,突厥營地內的防備十分森嚴,不許任何陌生臉孔接近,出入軍營者皆需執軍牌問清楚姓名任務。慕容若便給守衛官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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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夏州之戰

    因著李正明都督的文書信物,執失思力將軍很快便召見了這群自靈州而來的府兵。慕容若命其餘人都去休息,帶著謝琰前往拜見。入得賬內後,便見一位身著圓領袍、頭戴襆頭的中年虯髯男子正在翻看他們的文書。他雖早已是兩鬢斑白,卻依舊顯得十分悍勇。當一雙厲目望過來時,瞬間便似是將他們由內到外都看了個通通透透。

    執失思力此人,亦是當朝赫赫有名的胡將之一。他原本是/東/突/厥/執失部酋長,曾追隨頡利可汗進攻大唐,在/東/突/厥/諸部中頗有威望。頡利降唐之後,他亦隨之歸降,並協助大唐勸降/東/突/厥/餘部,十分忠義。因欣賞他之故,聖人便將妹妹九江長公主下降,且晉封他為安國公。此次遠征高句麗,天子將突厥降部之主李思摩(阿史那思摩)以及契苾何力等胡將均帶了過去,執失思力便成為安定漠北的關鍵人物。

    「屬下參見將軍。」兩人躬身行禮道。

    「起來罷。」執失思力溫聲道,令他們二人坐下,「李都督在信中說,你們二人前些時日數度往來於漠北薛延陀王庭附近。雖然他已經將事情大致都說明了,不過老夫仍想聽一聽你們的經歷。不必拘謹,將你們這數個月來的事,皆一一說明便是。」說罷,他又撫鬚微笑道,「既然此後數月之內,你們都會是我麾下的將士,那我也須得好生考校你們一番,才能確定你們是否適合擔任先鋒官。」

    顯然,他領會了李正明都督信中的意思,也有意提攜這兩個年輕人。慕容若與謝琰遂對視一眼,依次將他們來往漠北的目的,以及過程中的所見所聞都盡數說了出來。當然,他們還拿出了修訂的輿圖。上頭詳細的標註密密麻麻清清楚楚,饒是見多識廣的執失思力,亦禁不住微微變色,大為讚歎。

    三人足足說了數個時辰,直至深夜方有些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執失思力深深地打量著兩個俊秀的年青郎君:「英雄果然出少年,你們且去歇息,數日之後便擔任先鋒官,聽從老夫號令。此外,輿圖暫且留下來,我會趕緊著人描摹百份,發給北疆各大都督府以及長安尚書省兵部備用。以老夫來看,這輿圖比斬首百千重要多了,定然須得給你們記大功方可。而且,說不得往後平定西突厥時,也須得借你們之力。」

    「將軍盛讚,屬下愧不敢受。」慕容若與謝琰行禮謝過他後,便趕緊下去休息了。軍情緊急,且不等人,他們必須盡快讓自己恢復至最佳的狀態。如此,才能精神奕奕地迎擊敵人,將膽敢前來進犯的寇敵阻攔在大唐國境之外。

    五六日後,多彌可汗拔灼悍然南下,穿越陰山,渡過黃河,劫掠黃河南北的突厥降部。因許多突厥騎士都追隨李思摩東征高句麗之故,薛延陀人幾乎並未遇到什麼像樣的阻攔,便直入數百里,迫近夏州。執失思力遂命先鋒官迎戰,與左武侯中郎將田仁會會合阻擊。然而,薛延陀連戰連勝的精銳並不容易抵擋,於是執失思力順勢施以誘敵之計,佯作不敵,連退數百里。

    多彌可汗素來自負,不知有詐,依舊命騎士繼續追擊執失思力所率「敗軍」,卻不知不覺進入夏州境內,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執失思力帶領突厥精騎,田仁會領軍府兵,夏州都督喬師望率全境兵士,合圍痛擊,大敗薛延陀軍。多彌可汗與親信狼狽逃出,執失思力立刻命先鋒官繼續乘勝追擊。

    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慕容若、謝琰等人,猶如箭頭一般牢牢指向薛延陀的殘兵敗將。無論他們如何分兵而逃,試圖引開大唐追兵的注意力,也依舊毫不放鬆地緊緊咬住多彌可汗不放。如此竟一路追擊了六百多里,跨越黃河與陰山,進入漠北草原上之後,才因馬匹體力不支之故,只得就地結營。而僅僅只是這一次沒日沒夜的追擊,他們便至少收穫了數十敵寇的頭顱,更別提先前佯敗與合擊時的收穫了。

    暮色之中,唐軍升起了篝火,談笑著將射死的薛延陀戰馬分割煮食。他們因追擊之故,並沒有帶什麼乾糧,也沒有時間進食。故而聽見結營的命令,便立刻折騰起了吃食。慕容若與謝琰亦坐在火堆邊,商量著是否需要接著追。他們追得疲憊不堪,想來多彌可汗及其親信更是疲累交加,說不定再追幾日,便能直入薛延陀王庭了——當然,孤軍深入不可取,這也正是他們索性決定暫時停下來等待軍令的原因。

    「稟報慕容果毅,方才清點人數時發現,除了咱們自己人之外,還有數百突厥騎士。」孫夏撓撓頭,坐下來,「據說是因為追得太興奮,所以走散了。他們眼下軍職最高的只有校尉,是否要讓他們過來聽令?」

    「突厥降部不同於府兵,素來只聽阿史那王室與執失思力將軍之令。我哪有什麼本事讓他們聽令?」慕容若失笑,「不過,既然鐵勒人可以交朋友,突厥人當然也不例外。若有什麼乾糧酒肉,或者覺得不打緊的戰利品,你們便取出來與他們共享罷。」

    「他們烤的馬肉,比咱們煮的還香哩。」孫旅帥如此回答,便退下去了,「這種事我不擅長,就交給郭璞去幹罷。我……我去查看咱們俘獲的馬匹。」至於俘虜,追擊的途中自然是不好帶著走的,所以絕大多數都丟在了後頭,給隨之而來的友軍撿便宜去了。當然,算功勛的時候,大家都能得到好處。

    謝琰淡淡一笑:「慕容果毅倒是不計前嫌,出手也很是大方。不過,軍漢們好不容易得了些戰利品,又哪裡捨得送出去。不若將咱們幾人所得之物分贈出去便是。至於那些突厥騎士領不領情,又是另外一說了。」作為上峰,他們所得的戰利品自然是最好的,相對來說亦能拿得出手。即使如此,對出身良好的二人而言,這些物什依舊不怎麼能看得上。畢竟便是尋常的薛延陀貴族,也不會隨身攜帶著太貴重之物。

    「與我們吐谷渾有世仇的多了。」慕容若斜了他一眼,「難不成還要個個計較?突厥人的仇,我都算在西突厥頭上了。」話音落下,他便與謝琰一同去見突厥騎士。由於他們足夠大方,且態度自然之故,突厥人待他們也很是親熱。不過幾個時辰之後,便彼此引以為友。

    次日傍晚,執失思力將軍派人傳令,只簡單道:「薛延陀犯我大唐邊境,擾我突厥數部之安寧。爾等以牙還牙,尋那些支持多彌可汗的部落揚我大唐國威便足矣。」

    謝琰聽罷,挑眉道:「附近正好便有數個這樣的部落。如果他們尚未遷徙,倒是可試上一試。」

    「他們既然心甘情願地送出精壯男子供多彌可汗驅使,侵擾我大唐,便是我等之寇敵。」慕容若道,目光微冷,「也好教他們知道,無論做什麼事,都必須付出代價。沒得男子在前頭劫掠,老弱婦孺享用大唐軍民之血汗,卻自視為無辜者的道理。」

    「順便,也讓他們明白。多彌可汗是大唐之敵,任何支持多彌可汗的部落亦是大唐之敵。那些先前支持突利失,只勉強出兵的部落暫時不必動。」謝琰補上一句,「本來彼此之間便有罅隙,何妨讓他們的矛盾更尖銳一些?」

    「……謝校尉果然善謀,我不如你,心悅誠服。」慕容若正色道。而孫夏又畫蛇添足地接上一句:「不錯,我也越來越覺得,惹誰也不能惹謝三郎。」顯然,他道出了慕容果毅的心聲,然而他明顯並不會感激他,而是流露出了「我什麼也不曾聽見」的神色——

    謝琰勾起嘴角:「我只是,當年得了一位『好先生』無意之間的指點而已。效而仿之,將他的計策繼續發揚光大,僅此而已。這些小謀小算,根本算不得什麼。你們當然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謝三郎只會對敵人下手,不會對付朋友。不過,若是你們想嘗嘗個中滋味,不妨與我說一說,我必會盡力而為試一試。」

    「不必浪費精力了。我們都沒有這種奇怪的喜好。」

    「你將那些計策都留給薛延陀人去罷。我什麼都不懂,從來都只是跟著你而已。」

    數日之後,唐軍先鋒在擾亂幾個鐵勒部落後,遂勝利南歸。幾乎是同一時間,大唐雄師在高句麗亦取得大捷,擊敗了高句麗的十五萬援軍,令其舉國驚恐難安。兩次勝利幾乎是同時發生,彰顯出泱泱大唐將士的悍勇以及如日中天的國力。天子大悅,發赦旨重賞諸將士。吏部與兵部前所未有地迅速計功,隨即下發各類文書。

    慕容若被提拔為折衝都尉,功勛計二轉,如今已是七轉的輕車都尉。謝琰終於升作果毅都尉,功勛計一轉,竟成了十轉的上護軍——再往上升已經是難上加難,十一轉柱國、十二轉上柱國乃是如英公這樣的大將才能得的不世殊榮。尋常的武官,也僅僅只能止步於上護軍而已,而這已經是位同正三品的功勛了。他們麾下的其餘人等,也各有陞遷,都計了一二轉功勛。孫夏升任校尉,郭璞升任旅帥,其餘人等便是最低也將擔任副隊正。

    不過,因仍在戰時之故,他們並沒有調動,而是暫且依舊留在執失思力將軍麾下聽命。於是,河間府繼擁有三位果毅都尉之後,又罕見地迎來了兩位折衝都尉。當然,慕容若是暫時掛名之人,依舊不管事,甚至也沒有出現過,只繼續帶著謝琰等人,聽從執失思力將軍與李都督之命,繼續往漠北打探消息。李和則仍然鎮守軍營之中,居中調度。

    果然,多彌可汗並不甘心就此失敗。他似乎是下定決心一雪前恥,再度調兵遣將蠢蠢欲動起來。北疆又一次加緊戰備與巡防,遣斥候日夜偵察。此時,謝琰已經有足足十個月未曾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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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喜獲掌珠

    弘靜縣的李家老宅之內,近來一直都洋溢著一派喜氣。不僅幾位內眷喜上眉梢,言談間皆是止不住的笑意,就連僕從走起路來也是個個生風,背脊挺得筆直。原因無他,繼夏州之戰大勝的消息傳來之後,謝琰與孫夏隨之計功晉陞的文書也已經確認,令他們無不與有榮焉。且不提慕容若這位吐谷渾王室,如謝琰這般年輕的果毅都尉,遍數大唐之內又能有幾人?這可是五品服緋高官——許多人庸庸碌碌,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服紫服緋,更不敢奢望得到上護軍這般的十轉功勛!

    「不過是個從五品下的官階,也值得你們每日在我跟前念叨?他日若是三郎升任折衝都尉,你們豈不是都能飄飄然地飛起來?」李遐玉輕笑著放下筆,將筆走龍蛇寫就的信件置入信匣中封好,「命部曲將信送往長安,交給謝大兄。」謝琰如今不方便寫信傳書,與長房的往來皆由她代勞。戰勝計功這般的好消息,自是該及時讓長兄知曉。

    「是,奴這就去。」思娘接過信匣,轉身出門去。臨出去時,又有些憂心忡忡地回首看了好幾眼。李遐玉見狀,不由得失笑:「不過就是片刻的功夫,我能出什麼事?你安心去罷,將交給你的事做好便是。」

    「思娘姊姊放心罷,我們定會寸步不離地守著元娘。」她的兩個新任貼身婢女年紀約十四五歲,名喚晴娘、雨娘。她們是思娘與念娘親手/調/教/出來的,一個性情跳脫機變,一個沉著穩重寡言,倒也算是十分相稱。晴娘便喜歡一直不停地說話,時常能逗趣:「因著覺得元娘似乎並不十分高興,奴們才多提幾句呢。」

    「我心中自是替他高興。這些都是他在外用性命搏回來的,亦是他該得的。」李遐玉應道,眉頭微蹙,「不過,高興之餘亦有懊惱與悵惘。既可惜他獲功勞的時候,我不曾與他並肩作戰;亦可惜腹中的孩兒長到如今,他卻從未親眼得見過。」眼看著便要到生產的日子了,他似乎還留在夏州,應當是趕不及歸家了罷。

    「身為武官之妻,聚少離多是常事。」倏然,外頭傳來柴氏的聲音,「你嫁與他的時候,便應當想過這些。怎麼,如今竟是懊悔了不成?聽起來,竟頗有幾分悔教他登上那條青雲之路的意思?元娘,這可並不像你,莫非是腹中孩兒之故,令你也變得多愁善感了些?」話音落下之時,柴氏也與茉紗麗相攜而入。

    李遐玉扶著晴娘與雨娘,起身相迎:「祖母教訓得是。這些時日成天只顧著養胎,或許確實養出了幾分矯情之意。不過,兒悔的是這種時刻實在太不巧了。既不怨他,亦不怪孩子。而且,眼下邊境依然不穩,或許生下孩兒之後,兒還能趕得上下一回大戰呢?」

    柴氏挑起眉:「丟下不過滿月的孩兒,去尋夫婿?事態尚未緊急到如此地步,你大可不必這般急切。更何況,到時候或許便是你心裡捨不得離開了。這世間確實對女子多有制約,不過許多時候也是咱們不夠狠心,舍不下兒女之故。」

    李遐玉怔了怔:「若是如此,生兒育女之後,豈不是永遠無法恢復往昔的自在從容?兒猶記得,祖母便是生下阿爺之後,也曾繼續征戰過罷?」她希望能擁有孩子的時候,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活再也無法恢復從前。仔細想來,亦確實如此。多少女子閨中頗為自在,然而出嫁後便都須得操持家事庶務,接連生養,撫養孩子。回過神之後,年華早已老去,便又該到為兒女籌謀婚事的時候了。接著便是期盼兒孫滿堂,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再無聲無息地逝去。人生短短數十年,大都過著這般的日子,甚少例外。

    「那時,他年紀已經不小了,我才能放心將他交給旁人照顧。」柴氏道,「你說得是。一旦生兒育女,便須得擔負起撫養之責。若是將兒女都交給奶娘、傅母、僕從,母子之間又如何能親近得起來?且如果一時不慎,選了品性不佳之人,不知不覺中孩子便會被教歪了,到時候就後悔莫及了。」

    李遐玉若有所思,撫著小腹,腹中的孩兒彷彿感覺到她的溫柔,翻了個身。她微微一笑,眼前倏然凌亂地閃現出些許片段:一時間是一位面目模糊的女子盛裝打扮裊裊婷婷行來,一時間又是孫氏攬著她坐在矮榻上手把手地教她穿針引線。

    她一時辨不清楚究竟為何會有旁人出現在記憶中,卻無比認同柴氏此時所言。眼下的她或許仍尚未準備好,也根本不知如何才能成為一位好阿娘。生而不養,興許是很多高門世家的規矩,然而確實會令親情淡漠幾分——她不想成為這樣的母親,而是想成為親密無間的阿娘。為了孩兒,她確實應該付出自己的時間精力,暫時犧牲自己的志向。當然,身為阿爺的謝琰也應當盡心盡力。

    「不過,我亦不希望你們日後只圍著兒女轉。那樣的日子有時候也頗為無趣。待到孩兒們能走能言,你們大可如以前那般自在行事。」柴氏接道,「我替你們教養些時日,應當也無妨。」

    「多謝祖母。」茉紗麗抿唇笑起來。六個月前,她又生下一位小娘子,如今體態早已恢復輕盈,瞧著依然如少女一般模樣。「不過,我們還有許多事須得跟著祖母學呢。祖母先將我們教出來,再去教重孫重孫女也不遲。」

    柴氏頷首而笑,又問:「產室可都準備妥當了?穩婆、醫女都已經請了過來,會在家中住上些時日。醫者也喚了相熟的,隨時都能過來看診。」茉紗麗已經生產兩回,李家上下早便有充足的經驗。但李遐玉身邊的婢女與管事娘子到底是頭一回經歷這些,故而她依然有些擔憂,事事都過問方能放心些。

    「產室安排在東廂房中。」晴娘回道,「奴們每日都會清掃晾曬,元娘也去瞧了幾回。」

    李遐玉輕輕點頭道:「因著至少須得在裡頭待滿整月,所以兒特地去瞧一瞧。幸而如今已經將近仲秋,不然若是暑熱的時候關在裡頭,便如合攏的蒸籠一般,豈不是越發難受得緊?」所謂的產室便是密不透風四周空空如同雪洞似的屋子,坐月子的時候就猶如囚籠中的鳥,僅僅只是稍微想像一番,心中便頗不是滋味。

    柴氏拍了拍她的手:「且忍一忍罷,橫豎也不過就是數十日而已。」說著,她便牽著孫女,打算與她一同去瞧一瞧。祖孫幾人來到產室,在裡頭略轉了轉,果然佈置得極為乾淨整潔。然而,這不過是一間什麼都沒有的屋子,實在沒什麼好瞧的,於是便又魚貫而出。

    臨出門時,李遐玉突然覺得腹中陣陣發疼,不由得住了腳步:「祖母,兒從今夜開始,恐怕就要在產室中度過了。」說罷,她蹙眉輕撫著腹部:「一時間有些鈍疼,應當是要生了罷?這孩子,果然是等不得她阿爺生辰的時候。」眼下才剛到八月呢。

    雖是立即就要生產,然而她卻實在並不像是位臨產之婦,雲淡風輕得很。茉紗麗頓時又禁不住流露出崇拜之色:「元娘真是鎮靜非常,比我當初那一驚一乍的不知強了多少。」

    「這孩子倒是挺會看時候,確實是個再乖巧不過的。你先出來,扶著雨娘站著。」柴氏似乎也並不驚訝,立刻有條不紊地安排起來,「晴娘再安排人打掃產室,將被縟鋪陳都換成新曬過的。趕緊將醫女與穩婆都喚過來,再著人去請醫者,愈快愈好。眼下離破水還早,元娘且去沐浴,小心著涼。廚下送些吃食來,湯湯水水多準備些,再熬些參湯以防萬一。」

    因有主母坐鎮之故,院中的僕婢皆十分井然有序。時近傍晚,柴氏索性便讓廚下將夕食端過來用。她坐在小樓前堂中,依舊鎮定自若地安排人前往城外寺廟中獻供。茉紗麗則有些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待到孫秋娘聞訊而來的時候,更是滿臉急色。

    李遐玉在小浴室挽髮沐浴後,便扶著雨娘出來。經過前堂時,瞥見焦躁不安的二人,不由得笑了:「怎麼如今看來,你們更像是產婦呢?不必著急,我常年習武,身子強健,只是生個孩子而已,算不得什麼。」

    「阿姊,怎麼經你這般說,生產便如同打獵一般尋常?」孫秋娘忍不住跺了跺腳,「若是當真如此尋常,怎麼阿嫂兩次生產都喊得全家驚嚇不已?」她也是被當時的慘呼聲嚇怕了,簡直無法想像到底有多痛苦。

    茉紗麗忍不住接道:「生產確實疼痛難當,有哪家產婦是不會呼痛的?元娘你也莫要逞強忍著,該哭的時候便哭,該喊的時候便喊。雖然三郎眼下不在,聽不見,但我們事後都會告訴他,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李遐玉揚起眉,卻是一笑:「無妨。我受著生產之苦的時候,他也在戰場上熬著呢。如此一想,心裡竟有些奇異的平衡之感。」說罷,她又不慌不忙地進了夕食,喝了酪漿,這才扶著雨娘入了產室。

    自從她進入產室以後,裡頭便靜寂無聲。夜幕降臨,產室裡燃起燭火,依稀能看見她慢慢走動的影子。而後,隨著穩婆喊道「破水了」,李遐玉低頭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的裙子已經全濕了。腹部的疼痛越來越緊密,以至於破水了她也毫無知覺。此時她已然不能再妄動,婢女醫女等幾人立即上前將她攙扶到長榻上躺下。

    「娘子莫怕,待老身看看開了幾指。不必焦急,躺在榻上蓄些氣力罷。」

    「我氣力足得很。不過——只是這麼幹等著?須得等多久?」

    「每人都不相同,有些快有些慢。」

    「……」

    「……不如進些羹湯?」

    「方才已經用了夕食,並不覺得腹中飢餓。」

    兩位穩婆面面相覷,覺得這位產婦實在是太過平靜了,彷彿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一般。尋常人家生產都是鬧騰騰的,呼痛且不說,還有大哭大鬧的,何曾見過這等靜謐的場景?瞧著瞧著,竟令她們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過了約莫大半個時辰,穩婆再查看時,立即驚喜道:「開得很快,已經七八指了。娘子便蓄力罷,老身摸一摸孩子的位置。」

    李遐玉一直聽著穩婆的引導,該用力的時候便拼盡全力——她的體力確實好得驚人,並未如何煎熬,便覺得腹中與她血脈相連的那塊血肉順利地滑了出來。穩婆忙小心地提起孩子拍幾下,便聽得很是精神的大哭聲。

    「恭喜娘子,得了個玉雪可愛的小娘子呢!」

    「恭喜娘子,弄瓦之喜!」

    聽得穩婆與醫女的恭賀聲後,李遐玉立即命雨娘將襁褓抱過來。細細看去,剛生出的孩子渾身發皺,並不見有多「玉雪可愛」。然而,僅是看著她,她心中便湧出了無限的歡喜:「將小娘子抱去給祖母瞧瞧。此外,穩婆、醫女都重賞。」

    三郎,咱們終於擁有掌上明珠了,你何時能家來瞧一瞧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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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悄來探望

    轉眼便到了孩子的洗三,因著謝琰陞遷十分迅速顯然頗有前途之故,又有李和與柴氏的顏面,許多賓客皆是不請自來。雖說只是個小娘子,但柴氏話裡行間都很是歡喜,於是眾人也頗為湊趣地說了好些話。當然也有人不知趣,看似讚著陳郡謝氏的嫡女確實是金貴得很,實則拐彎抹角地打探謝家人聽聞消息之後又當如何反應等等。柴氏只當作不曾聽見,回頭便命人將這家女眷記下,以後再也不邀她參加李家的宴飲,更不願去這一家湊什麼熱鬧。

    李遐玉聽聞此事後,抱著女兒淺淺一笑:「她們怎麼如此關心別人家的事?自家的陰私恐怕還沒了斷乾淨呢。」靈州世家官宦也就這麼些,許多事根本不必打聽,不經意間便會傳出來。誰家沒有一兩件顏面掃地的事呢?端看捂得緊不緊罷了——直到如今,李八娘不還是一個傳聞中無比端方的世家貴女麼?至於謝家之事,也暫時輪不到這些陌生人來關心。

    「可不是麼?」李丹薇饒有興致地瞧著她懷中的小傢伙,有些懊惱地道,「真該將阿修與芷娘都帶過來才是,也好與咱們謝小娘子好生親近親近。這可是阿修未來的媳婦呢,往後須得常來常往才好。」

    「十娘姊姊悠著些罷,別光是咱們一廂情願,反倒讓他們往後不知該如何相處。不若暫且當作兄妹來往,若是日後情投意合了,再成全他們便是。」李遐玉回道,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在枕邊,「說來,我似乎忘了給長安去信。也該教大兄知曉,謝家多了位小娘子之事。據我所知,目前大兄膝下兩子,二兄膝下一女,咱們家小娘子在族中應是行二。」

    「總是叫著大娘子或者小娘子聽著也不像,不過若是喚二娘,便是族中序齒——按我說,族中序齒並無任何意義,堂兄弟姊妹也就罷了,隔了一代的從兄弟姊妹便很不必如此。若是人多的家族,恐怕連同輩之人都認不全呢。」諸如他們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祖父的幾個兄弟膝下的族兄弟姊妹都有數十人,加起來幾乎近百。多年不見,她早已將他們的臉孔忘了,說不得突然見面還不相識呢。

    「謝氏父輩早逝,子嗣不豐,陽夏房嫡脈攏共也就他們堂兄弟三人,膝下四個孩子而已。不過,分房確實是遲早之事。也罷,便不叫二娘。不如,請祖母給這孩子取個小名罷,也沾一沾祖母的福氣。」李遐玉回道,便使晴娘去請柴氏賜名。

    柴氏聞言後,卻親自過來探看已經睡著的小傢伙:「這兩日我都想著呢。咱們孫大娘子生在二月,二月又喚作梅見月,所以大名取作孫梅見,小名便作梅娘。既如此,謝小娘子生在八月,八月又有紅染月之稱,小名不如喚作染娘罷。」

    「祖母取得真好。若教兒說,不如大名就取作謝紅染呢。」李遐玉道,「兒本想著八月又是清秋月,又是雁來月,謝清秋、謝雁來這兩個名字都不錯。不過,『雁』與三郎之名重音,似乎並不合適,而『清秋』又顯得太風花雪月了些。」

    柴氏與李丹薇聽了,皆禁不住笑起來。柴氏道:「料不到不過是這兩三日而已,你便想了這麼許多,也真是難為你了。你只管好好將養著,費什麼心思?咱們染娘的大名,應當由她阿爺來取才是。何況,也不知謝家這一輩取名到底要遵從什麼規矩,不好破例。趁著你祖父喜得尚未回過神來,我早便派部曲去給三郎送信了。如今戰火尚未再起,回信取名的時間總該是有的。」

    「這倒也是……」李遐玉道,又輕嗔,「若是滿月之前她阿爺還未取好名,就喚作謝紅染。也不管什麼規矩,橫豎若不論隔房的,她便是這一輩中的大娘子,往後都遵著她的名字來便是了。」

    是夜,半夢半醒之間,李遐玉依稀覺得榻前似乎有人正彎腰探視著她。那熟悉的身形與氣息,似乎帶著幾分仲秋之夜的微寒,卻令她覺得格外安心。迷迷濛濛間反應過來之後,她疑心是自己做了夢,遂清醒過來。然而眼前之人卻並未如夢幻泡影一般消失,而是在榻邊坐下來,輕輕地俯下身親了親她的嘴唇。

    「三郎?」李遐玉依然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夢中。眼前的謝琰應是剛沐浴過,披散著的黑髮洇濕了衣袍,帶著濃重的水氣。不過,比起去年離別之時,卻似是曬得黑了些許,更增添了幾分武官的勃勃英氣。

    「驚醒你了?」謝琰握住她的手,揚眉微笑,「原本想著悄悄在你身邊坐幾個時辰便走。不過,日夜兼程歸家來瞧你,卻未能讓你見著我,總有些不甘心。心裡正矛盾呢,幸好,你果然醒過來了。」

    「你怎麼回來了?祖母派人去給你送信,恐怕趕得再快也剛到夏州突厥軍營中罷?」李遐玉反握住他的大掌,坐起身倚靠在他懷中,「你……去看過咱們的女兒了麼?這兩日她張開了些,眉眼特別像你。」

    「染娘生得比我精緻多了,輪廓也很像你。我先前一直盤算著日子,想趕在你生產的時候回來守著你們。執失思力將軍也特許了我幾日假期,正好趕得上來回一趟。卻沒想到,小傢伙如此心急。」謝琰神情不由得柔和了幾分,「你身子如何?我方才問了雨娘,聽說當日生得很順利,你始終未曾呼痛。不過,你又何必強撐著?若是一直不聲不響,反而更教家裡人擔心。那時候要是我在產室外,恐怕便按捺不住想衝進去了。」

    「何必白費氣力?其實也不過是幾個時辰的事,生了之後便不覺得怎麼疼了。尤其抱著染娘的時候,更是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連你這個當阿爺的始終不曾出現,我也忘了嗔怪。」說到此,李遐玉勾起嘴角,「說來,你方才可曾抱過她?」

    「見她睡得很安心,我不敢抱她,生怕笨手笨腳地驚醒了她。早知如此,就該事先練習一番才是。」然而,這是他們的頭一個孩子,他還能如何練習呢?「站在小床邊看了一會兒,心裡更牽掛你,便過來了。」

    李遐玉便輕聲喚雨娘將小傢伙抱過來:「你這當阿爺的,怎能不抱一抱咱們的女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心裡不歡喜呢。」

    謝琰搖首應道:「我當然歡喜,歡喜得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說話之間,雨娘便將熟睡的染娘抱了過來,李遐玉接過來放入謝琰懷中。他立即如臨大敵一般調整著姿勢,眼見著女兒微微皺起淺淡的眉毛,便不由得焦急起來,使眼色向李遐玉求救。李遐玉卻看得噗嗤笑了,讓他臂彎放鬆些:「你的動作太僵硬了。不必擔心,便是她被你鬧醒了,再哄一哄她就是。」

    經她悉心指點後,謝琰漸漸得法,於是輕輕地晃動著懷中的小嬰兒,見她抿了抿嘴唇,似是露出些許笑意,便立即驚喜道:「阿玉,你瞧,她笑了。是不是覺得躺在耶耶懷裡很高興呢?」

    李遐玉斜了他一眼:「不過是睡得舒服罷了。如今尚且不能認人呢,也不管抱著她的人究竟是誰。說來,染娘是祖母給她取的小名,大名你想好了不曾?她這一輩取名是否要遵從什麼規矩?」

    「我們謝家的小郎君、小娘子素來是分別取名。」謝琰毫不在意,「也不必管二兄家的小娘子究竟取的什麼——早就聽大兄說,因那孩子身子骨有些虛弱之故,還是叫著大娘這樣的小名,等過了四五歲再定大名。咱們的女兒,便取作謝紅染罷。日後若再有了女兒,按照生月繼續取。」

    「謝紅染——祖母定會很高興。表兄家的小娘子取名孫梅見,也很好聽。不過,若不是你名中有個『琰』字,咱們家的取成謝雁來,聽起來彷彿更相配一些。」梅見,雁來,都是月份的徵兆,且動靜相宜,聽起來都很是大氣。「這名字委實有些可惜了,不如等下一輩的時候再用罷。隔輩之後,也不必避諱同音不同調了。」

    「都依你。」謝琰回道,「累不累?再睡一會,我和染娘在旁邊陪著你。」

    「好不容易才見著你,你天亮之後卻須得啟程離開。難得有這幾個時辰,我又如何能睡過去?」李遐玉回道,「說來,你這些月以來究竟有什麼見聞經歷,我都不知曉。不如,你且說給我聽罷。夏州之戰的始末,我也十分在意。」

    謝琰頓時失笑:「旁的人家閨中私語時,無不是花前月下。你可倒好,什麼話都不想聽,只想著鐵馬金戈。莫急,我還有好些話想說與你聽呢。待我說完之後,再講夏州之戰也不遲罷?」他笑起來的時候,小傢伙似乎被吵醒了,不安地動了動。

    年輕的阿爺連忙將她放入阿娘懷中,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唯恐再鬧著她。然而,謝家染娘素來便是體貼乖巧得很,吧嗒著小嘴便又睡過去了。謝琰這才松了口氣,壓低聲音道:「抱著她也累,將她放在床榻裡頭,讓她安心睡罷。如此,咱們也好說話。」

    於是,夜半時分直至黎明,兩人始終依偎在一起輕言輕語。從花前月下,一直說到鐵馬金戈。窗外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他們卻依舊沒有任何睡意,也不提挽留的言語,只是彼此相望的時候,交換著綿綿的情意與不捨之色。

    「阿玉,我走了。」謝琰起身,從袖中取出個圓潤的玉扣,上頭雕著一隻神氣活現的雛鷹,「沒有時間再仔細打磨,想想還是留給染娘貼身帶著罷。待我歸家之後,再將這玉扣好生琢磨一番。」

    「……我會打個絡子,讓她戴在身上……三郎,此去千萬小心些,平安歸來。」

    「我省得,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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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再戰漠北

    時至九月深秋,剛開始時接連取得勝利的大唐雄師卻始終止步於高句麗安市城(海城)之前。由於守城軍的頑強抵抗,圍攻此城兩個餘月的大唐將士並未取得預期的戰果。攻城之戰本便艱難,久克不下士氣更是迅速低落。更何況深秋之後遼東氣候日益寒冷,來自更溫暖的河北道、河東道等地區的大唐兵馬十分不適應。數萬大軍不可能在冬季酷寒的遼東過冬,白白耗費糧草與性命。故而,天子無奈之下,只得暫時班師回朝。

    此次征戰,顯然並未達到聖人的理想目標。雖說攻佔了十城,俘虜七萬餘戶,斬殺四萬首級,只付出了數千兵士陣亡的代價,但這一戰在年輕時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天子眼中,仍是不值一提的污點。更別提戰馬損失慘重,糧草亦消耗一空,短時間內必定難以再度東征——高句麗不過疥蘚之疾,自是不值得如前朝煬帝東征那般付出舉國之力為代價。

    既然孫子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朝廷便更易了對待高句麗的謀略,決定以偏師襲擾農時,致使高句麗日漸糧荒而內亂,自行瓦解。也許不過幾年,也許不過數年,不費多少兵卒,便能將此國滅去——經此一役後,令其俯首稱臣已經並非大唐所願了。何況高句麗如今佔據的遼東,本便該是漢人的土地。至於鮮卑山側近,鮮卑人恐怕更有資格在哪一處生活——當然,鮮卑族都已經是大唐人,這些也合該是屬於大唐的疆域。

    東征高句麗結束之後,因並不算大勝,朝廷內外並無多少喜悅之氣。不甘失敗的多彌可汗聽聞草原上流傳的唐軍東征不利的消息,認為良機已然到來,遂再度徵召鐵勒騎士,南下入侵夏州。聖人登時大怒,立即命時任禮部尚書的江夏王李道宗鎮守朔州,右衛大將軍代州都督薛萬徹與左驍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鎮守勝州,勝州都督宋君明、左武侯將軍薛孤吳鎮守靈州,執失思力帶領靈州與勝州的突厥降部,與其他兵馬呼應。攏共算起來,竟召集了二十二州府兵,與大部分突厥降部騎士。

    薛延陀人氣勢洶洶地南下穿過陰山,在渡黃河的時候卻聽聞斥候來報,唐軍總共徵召了二十二州府兵與突厥降部騎士,計數十萬大軍,正虎視眈眈地等著他們自投羅網。多彌可汗猶豫了幾日,又聽得執失思力的突厥騎兵北上的消息,遂立即連退三百里,在漠北南部草原上紮營。

    此時已然入冬了,薛延陀人與唐軍隔著黃河陰山對峙,誰都並未輕舉妄動。冬季並不是適合征戰的時節,天寒地凍,兵馬極易凍傷或困在突如其來的風雪當中,糧草運輸更是十分艱難。然而,無論是多彌可汗或是在夏州邊境結營的執失思力都沒有拔營而歸的意思。周圍的唐軍也依舊按兵不動,直至持續到貞觀二十四年的元日來臨。

    元日本是漢人的年節,意味著一年之始。突厥人並沒有過除夕元日的習俗,然而歸降大唐又娶得公主之後,執失思力將軍早便移風易俗了。他麾下雖然絕大多數皆為突厥人,只有謝琰等數百漢人以及慕容若等漢化的鮮卑人,但他依舊以過節為名,用私房錢買了好酒好肉,犒勞全軍之辛勞。夏州都督喬師望與他交好,竟派親信送來了一席節日宴。雖說無論是什麼山珍海味,跋涉百餘里之後都已經變得冰涼無比,但只需熱一熱,也仍比軍中的伙食誘人許多。

    執失思力遂將下屬親信都喚到主軍帳中,邀他們共度年節。慕容若、謝琰亦是赫然在列。嘗著久違的駝蹄羹、熱洛河、駝峰炙、金粟平、光明蝦炙、**釀魚、烤全羊等吃食,慕容若很是感慨:「之前幾乎日日都用這些,也並不覺得有多美味。如今嘗起來,卻當真彷彿山珍海味了。」

    「接連煮了幾個月羊肉,配著冷硬的乾糧一起用,如今便只是一碗清湯餅,都稱得上是人間佳餚了。」謝琰似笑非笑回道,「戰事結束之後,你好生珍惜在家中的時光罷。該吃多少便吃多少,免得往後惦念。」

    「也不知入夜之後便躲在帳篷中刻玉的究竟是誰。若是歸家了,成日裡好好地抱著你家染娘罷。」慕容若還待再嘲弄他幾句,便聽得執失思力將軍笑問:「老夫的先鋒官在何處?」。

    兩人忙起身行禮,舉杯遙祝。執失思力打量著他們,意味深長道:「酒是好物,卻不可貪杯,免得誤事。」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凜,渾身血液沸騰,立即便興奮起來。對峙了數個月之後,將軍終是打算主動出擊了麼?由著多彌可汗十幾萬人雄踞在陰山以北,待到春來回暖牧草返青之後,便著實危險了,正該趁此機會將薛延陀人打垮才是!

    是夜,執失思力將軍以共度除夕為名,將兩人留在帳中,對著輿圖與他們商討許久。直至後半夜,夏州都督喬師望也以探望為藉口,踏入了中軍帳內。新年的黎明甫到來之時,從突厥軍營中倏然奔出千餘兵馬,冒著嚴寒一路北上而去。沿途之中,數支斥候回返加入,林林總總竟也聚齊了數千人。最終,度過黃河北上陰山的先鋒軍竟有四五千之眾。

    此時,同樣在寒冬中苦熬的薛延陀大軍面臨著糧草斷絕的危機。多彌可汗嚴令附近鐵勒部落必須拿出牛羊糧食供大軍使用,否則殺無赦。此舉雖是引起了許多鐵勒部落的反感,但因薛延陀部以及多彌可汗擅殺之威名猶在之故,並不敢反抗。

    然而,剛鬆了口氣的多彌可汗尚未來得及緩過勁來,便迎來了突襲的唐軍。這數千唐軍彷彿料到他們糧草短缺,不斷地襲擊他們的運糧隊,且神出鬼沒,對漠北草原似乎瞭如指掌,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搜索與攻擊。糧草數次被劫或被燒之後,薛延陀大軍已經漸漸陷入恐慌之中。於是,多彌可汗不得不倉皇聚集軍隊,打算將這些唐軍圍困起來一網打盡。

    這些唐軍卻十分狡詐,且戰且走,將薛延陀軍引入陰山之中。等待鐵勒人軍隊的,是早便安排好伏擊的執失思力麾下突厥騎兵與夏州都督喬師望的府兵。唐軍使起誘敵深入、請君入甕兩計來,早已是爐火純青。已是二度中計的多彌可汗暴跳如雷,在漫山遍野的敵人箭雨中,只得乘輕騎逃走。此一戰,唐軍斬了數千人,並俘虜兩千餘。勝利的消息傳至長安,令聖人大悅。據說若非上元節已經過去,皇城前必會再立上一座燈樓以示慶賀。

    在唐人忙著計功的時候,生性多疑的多彌可汗卻越想越覺得此戰敗得蹊蹺。突厥人闊別漠北已經有數十年,他們很難確定如今漠北草原的地形,那群唐軍先鋒軍卻彷彿什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若非族中有人通風報信,他怎麼可能淪落到屢戰屢敗的境地?於是,他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先前支持突利失的回紇、僕骨、同羅等部落,決定將這些部族驅逐出薛延陀王庭,將侍奉其父夷男可汗的老臣都廢去,盡數換上自己的親信。若有不忿者,便斷然殺之,且斬草除根,不留任何後患。

    回紇、僕骨、同羅數個部族深受其害,實在忍無可忍,便悄悄遣使去往大唐,請合攻薛延陀。回紇之族長吐迷度在鐵勒部落當中亦很有威信,不但姿態放得極低,許諾向大唐稱臣,遵天子為天可汗,且答應日後必會嚴加約束漠北鐵勒部落,不教他們南下侵擾大唐邊疆。

    多彌可汗自立之後,大唐早已有滅薛延陀之意。雖然在漠北馳騁的那些胡族的信譽一向值得懷疑,不過,為了以更少的代價除掉北疆的隱患,朝廷很快便答應了回紇所求。六月,天子下詔,任命江夏王李道宗、左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為瀚海安撫大使,遣契苾何力統領涼州府兵以及六胡州胡兵,右領衛大將軍執失思力照舊統率突厥兵,代州都督薛萬徹、營州都督張儉統本部兵馬,幾路大軍齊頭並進,攻向薛延陀王庭。

    契苾何力領命之後,便日夜兼程趕到涼州,召集兵馬於賀蘭山北麓紮營。從交好的靈州都督李正明處取得漠北草原最新輿圖之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信與執失思力,好說歹說將慕容若、謝琰等人「借」了回來。執失思力頗有幾分不捨地放走了先鋒官,而慕容若與謝琰亦匆匆來到了涼州軍大營當中。

    仔細論起來,謝琰與契苾何力將軍已有四年多不曾見面了。戰火紛爭之前,他們也時常通信,但專注於軍營中事之後,反倒是疏遠了不少。不過,再度見面,就在這位性格爽朗的鐵勒族將軍笑著過來重重地拍他的肩的時候,所有隔閡彷彿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坐!」契苾何力道,「若從茉紗麗論起來,你應當喚我一聲世父。不過也罷,咱們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不必遵循這些規矩。聽聞你已經與李家的小娘子成婚?這樁婚事倒很是不錯,那小娘子確實是賢內助——果然,你成家之後便立下了赫赫戰功。」

    謝琰微微一笑:「若是在私下,自是應當喚將軍世父才是。不過,如今身在軍營中,屬下可不敢仗著是親戚而冒犯將軍的威信。」其實,仔細算起來,這親戚關係也是隔了數層,孫夏才是契苾家正經的侄女婿。

    契苾何力點點頭,又道:「遍尋大唐,如你們這般年紀的折衝都尉、果毅都尉可是罕見得很!便是侍奉在聖人身邊的千牛備身,也須得望你們的項背了!」

    「不敢當。」慕容若笑道,「不過是執失思力將軍對屬下們多有照拂罷了。」

    謝琰也道:「說來,屬下們的運道確實不錯,離開執失思力將軍之後,又到了將軍身邊。將軍但有差遣,屬下們必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可捨不得讓你們這支戰功驚人的先鋒軍去赴湯蹈火。」契苾何力朗聲大笑,「且等著罷,你們建功的時候還多著呢!該使你們的時候,我絕不會吝惜的!如今你們剛來大營,且好生歇息去罷。等著我傳喚。」

    「屬下遵命。」

    出得營帳之後,慕容若與謝琰便回到安置他們的營房當中。謝琰終於得了片刻閒暇,於是立即給李遐玉寫信。他新打磨的飛鷹玉環作為遲來許久的生辰之禮也早該送與她了。然而,未待信寫完,孫夏與郭璞卻過來了。

    兩人在他跟前坐下,郭璞道:「果毅可知我們方才瞧見了誰?」

    謝琰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有事便直說,若是無事,便早些下去歇息。」

    「……」孫夏見他竟絲毫不好奇,多少有些失落,遂回道,「看見何飛箭了。我早便覺得奇怪了,他前兩年就已經到了能入軍籍的年齡,怎麼一直不見人影。不是說好的,讓他成為咱們的手下?」

    「卻原來,他竟不知為何去了涼州軍府當中。」郭璞接道,依舊是一臉穩重正直,彷彿對過去之事毫無所知,如同至今都沒有多想的孫夏一般,「那小子瞧見我們,就當作沒看見似的。不過是個副隊正罷了,在我們跟前居然還大搖大擺。」

    「既然他打算見面不相識,你們又何必理會。」謝琰回答得很是平淡,收起筆墨紙硯與信匣,「他既然不想接受父蔭,去涼州一級一級往上爬,倒也是塊值得稱道的硬骨頭。待到日後,若有緣共事,再與他敘一敘舊也不遲。」

    郭璞與孫夏只是過來問一問訊,想不到謝琰反應很是淡然,也尋不出什麼新消息,於是便只得離開了。謝琰派部曲出軍營送信匣時,卻被守衛攔住了。據說按照軍令,自建營之日始,便不得向外傳送隻言片語。故而,他只得將信與玉環都收起來,對妻女的思念之情亦繼續深埋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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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1:2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忽聞噩耗

    正當涼州軍營頻繁調動兵馬,已經開始與其餘各路大軍一同策馬奔向漠北,出征攻打薛延陀王庭的時候,弘靜縣李家老宅中卻依舊是一片祥和氣象。而且,由於此次點兵並未涉及靈州、夏州兩地府兵的緣故,一直盡職盡責守在河間府軍營中的李和,也終於得以在久違的休沐之時回到家中。

    這兩年雖是從未離家遠行,就待在近在咫尺的軍營,李和卻幾乎與謝琰、孫夏一樣,從未歸過家,故而連重外孫女洗三滿月都未能出席。如今歸得家中,一見玉雪可愛的謝染娘、孫梅娘,簡直挪不開眼去,時常抱著不放手。然而,這種激動的情緒也僅僅只持續到他聽聞涼州軍營出征的消息為止。因著連續數戰都無法真正上陣之故,老人家頗有幾分惆悵,再也無法全心全意地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

    正院內堂前的松林綠蔭之中,李家人正坐在清風徐徐的樹蔭下,悠閒地避著殘暑的餘熱。李和靠在憑幾上,飲著自家釀的濁酒,眉頭緊鎖。便是孩子們繞在他身邊頑耍,也未能令他的神情放鬆幾分。

    「祖父,靈州諸府兵這幾年來皆是枕戈待旦,如今終於能稍稍鬆快一些,亦是件好事。」李遐玉緩緩開弓,指尖微鬆,雙箭前後射出,皆穩穩地射入百步外的靶心,「若是連續幾年皆緊繃如弓弦,遲遲不能歇息鬆緩片刻,恐怕上了戰場也不能使出往日八成的勁兒來。何況,前一次就算並未跟著執失思力將軍吃上大魚大肉,也喝上了肉湯不是?」

    「那麼一點肉湯能夠幾個人分?連滋味都嘗不出來!哪裡比得過夏州軍,接連兩次大勝,上上下下走路都生風,看人都斜著眼!」李和冷哼道,「我們就是差了些運道,論精兵強將絲毫不比夏州與涼州弱——甚至,我覺得還勝過幾分。數次攻打薛延陀,我們卻什麼都不曾撈著。別說我心中難熬,便是都督恐怕也難受得緊!我知道,此番是聖人體恤靈州夏州將士疲累之故,才將我們單撇在外。不過箭在弦上,卻一直不能發,只能放下的苦楚……唉……」

    「無論如何,也總比戰亂殃及靈州好些罷?如今眾將士安安生生地待在軍營中,不至於送了性命,亦可保存靈州軍府的實力不是?而且,靈州軍府這些年往北巡防的收穫最多,算起功勞的時候亦是不可或缺。」

    「此功猶如螢火,如何與滅薛延陀的皓月之功相比?何況咱們靈州夾在夏州、涼州中間,若是他們都立下汗馬功勞,唯獨我們如此不起眼,日後便是見了他們也覺得抬不起頭來——」李和長長地嘆息。

    「眼下或許如此,何不再圖往後?薛延陀滅去之後,北疆並非再也沒有敵人。便是回紇取薛延陀而代之,還有西突厥呢。何況,回紇也未必能約束得了所有鐵勒部落,也未必不是下一個薛延陀。只要身在邊疆,便有保家衛國的機會,便遲早都能等來建功的時刻。」李遐玉接道。

    李和望向她,卻搖搖首:「已經到了如今的年紀,還能等到何時?」

    聞言,李遐玉放下弓箭,略作思索:「祖父,都督難不成已有告老還鄉之念了?」否則,若不是物傷其類,一向自認老當益壯的祖父如何會百般糾結於「年紀」一事?

    說來,李正明都督在靈州已經將近十年,雖無什麼大勝之功,卻零零星星也累積了許多功勞。只是,到底已經是將近古稀年紀的老人了,其實早便該頤養天年了。然而,自從衛公(李靖)告老養病以及同輩陸續或病或逝之後,隴西李氏丹陽房的下一輩中並無能夠擔負起一族重擔的人物。兒孫的不成器,令丹陽房的煊赫變得宛如水中月鏡中花一般虛幻,而老人家悉心培養的十二郎年紀尚幼,看起來亦沒有從軍之念。因此,李都督也不得不繼續如參天大樹一般支撐著家族。倘若他果真辭去都督之位,說不得丹陽房在隴西李氏諸房支中的地位便會逐漸下降。

    「兒孫自有兒孫福,都督亦不可能事事都安排妥當。」李和道,眉頭幾乎倒豎起來,「都已是這把年紀了,若再不放手,說不得會令人覺得戀權,反倒對丹陽房不利了。無論如何,如今總歸有了個靠譜的孫女婿不是?多少也能照拂一二。」說罷,他略頓了頓,又嘟噥著:「或許我也該……不過這麼窩囊地告老,總有些不甘心。就算是垂垂老矣,也還能坐在軍帳裡……」

    坐在一旁的柴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區區四品的折衝都尉,告什麼老?就算將摺子遞上去,上頭大概也懶得理會。大唐上下數百個折衝都尉,哪個不是或者右遷,或者一直任職到老死為止?你便安心待著罷。說不得下一任都督瞧著你不順眼,哪日將你調出靈州,我這把老骨頭還能隨著你去呢。」

    「……」李和一時間無言以對。在下一任靈州都督出現之後,或許確實該憂心此問題了。

    坐在柴氏懷中的染娘彷彿感覺到長輩的尷尬,眨了眨烏黑的雙眸,忽地拍起小肉掌來,打破了突如其來的靜寂。李遐玉微微一笑,逗著她道:「染娘仔細瞧著,看阿娘再射——」連續十箭,猶如行雲流水一般射出,箭箭中的。

    染娘張大圓溜溜的雙眼,既好奇又激動,看得很是專注。小傢伙嘴裡也不知嗚嗚啊啊說些什麼,隱約能聽見「阿娘」之類的模糊喚聲。她還扒著柴氏的手臂試著自己立起來,小短腿撲騰得十分歡快。

    「染娘在為阿娘喝彩?待到你再長大幾歲,阿娘便教你騎射。便是謝家的女子,也須得動靜皆宜才好。」李遐玉笑盈盈地又舉箭,穩穩當當地數箭射出去。依舊是百步穿楊的準頭,然而最後一箭中的後,隨著「砰」地一聲,木製的箭靶竟裂成了碎片,散了一地。

    全家人都驚了一跳。尤其是一直望著阿娘射箭的染娘更是怔了怔,便嚇得驚懼地哭了起來。柴氏忙抱著她哄:「不哭,不怕。」李遐玉放下弓,見孫小郎撒歡地奔過去撿碎片,立即命婢女將一片狼藉的地上收拾乾淨,再換個箭靶。

    因著李和正笨手笨腳地哄孫梅娘,卻並不順利,李遐玉便先抱著她哄得笑了,而後再過來逗弄女兒。不料,原本一直都很好哄,見到阿娘便會歡喜得笑起來的小傢伙,卻不知為何越哭越是厲害。

    李遐玉將她抱起來,許是方才的動作有些大,從她衣內似是滑出了什麼物什。雖說她並未看清楚那是何物,不知為何,心中卻忽地一動,彷彿本能反應一般匆匆伸手去接住。然而,到底因顧著女兒之故,略有些遲了,那圓潤的物事擦過她的指尖,摔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一瞬間,心中某個角落似乎也伴隨著這物事碎裂為煙塵,李遐玉完全怔住了。在染娘的哭聲中,她垂眼有些愣愣地望著地上的碎玉——那是謝琰親手給女兒雕刻的雛鷹玉扣。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更有幾分不詳之意,彷彿有什麼危急正在朝著自己迫近。幾乎是下一剎那,她便想到了謝琰的安危,頓時胸臆間猛然一沉,升起無邊無際的慌亂。

    「絡子許是鬆了。」柴氏淡定地立起來,從染娘的頸上找到斷裂的絡子。她剛欲取下來,染娘的小手卻緊緊抓住絡子不鬆手。小傢伙的眼淚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湧,白嫩的臉已經哭得通紅,抽噎著有些喘不過氣來——饒是如此,她也堅持抓緊手中的絡子不放。柴氏只得作罷,哭笑不得:「小丫頭倒是護得緊。」

    李遐玉迅速回過神,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女兒。目光掠過碎玉的時候,只淡淡地道:「將這些收起來,放進我妝匣的空盒子中。待到三郎歸家,再讓他給染娘刻一個罷。」無論心中如何擔憂不安,她都不能在年事已高的祖父母與年幼稚嫩的女兒面前,表露出分毫異樣。

    將近一個時辰之後,染娘才終於哭累了,沉沉地睡了過去。李遐玉坐在榻邊,輕柔地擦去她眼睫下的淚痕,心疼至極。然而,眼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亟待確認:「立刻遣所有部曲前往漠北,去打探三郎的情況,確定他是否安好。戰場廣袤,又無靈州府兵同往,或許並不容易打聽消息,或可請鐵力爾部落幫忙。」

    「是。」思娘與念娘有些擔憂地望著她的背影,囑咐了晴娘雨娘幾句,這才離開。

    守候消息的時日裡,李遐玉每天都度日如年。白日裡對著家人強顏歡笑,夜裡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卻連續幾夜,都夢見自己獨坐在原野上。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然而四周卻始終空無一人,甚至也沒有任何活物出現。夢中,她試著尋路闖出這片空空蕩蕩的草原,卻一直毫無辦法,只能獨自從黎明枯坐到深夜,週而復始。也不知在夢中度過了多少歲月,直至染娘的哭聲響起來,她才自睡夢裡驚醒。

    就在此時,部曲藉著鐵力爾部落之力,終于快速傳出消息——謝琰作為懂得鐵勒語的先鋒官之一,奉命分兵聯繫回紇、僕骨、同羅等部合擊薛延陀王庭。然而,尚未抵達,便陷入了多彌可汗的奇兵之中,已經被圍困數日,至今未能傳出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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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1:21: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北上救夫

    鋪在書案上的經卷墨污橫流,旁邊硯台翻倒,烏黑的墨水幾乎大半潑灑在李遐玉的裙裾上。她卻似毫無所覺一般,定定地望著匆匆歸來傳訊的部曲,臉上的血色已然褪盡,蒼白得彷彿大病初癒一般:「三郎被困何處?離靈州距離幾何?至今究竟多少日未能傳出消息?」她一句緊接著一句追問,將手中的筆擲在地上,取出書架上的輿圖。

    當她高高舉起輿圖,冷靜地指向薛延陀王庭東南,向部曲反覆確認之時,完全怔住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晴娘雨娘這才回過神。兩人都面帶憂色地過去想要扶住她,幫她拿過輿圖,然而她卻一眼掃過去,制止了她們的動作。兩位婢女只得含著淚退到一側,默默地收拾起了書案。

    「據鐵力爾部落族長烏迷耳推測,應當在這一處附近。」部曲恭敬地上前指了指。那是薛延陀牙帳所在郁督軍山以及嗢昆水東南,離回紇同羅僕骨等鐵勒部落建賬的楚樂河尚有一段距離。從賀蘭山一直往北行,不停不歇,數日可至。「究竟被困多少時日尚未知曉,不過契苾何力將軍已經遣人去相救。只是戰事激烈,暫時沒有傳出甚麼新消息。」

    李遐玉仔細端詳著輿圖,將它收了起來,吩咐道:「你回部曲莊園去,傳信讓剩下的部曲並女兵準備乾糧馬匹隨我北上。此外,立刻使人去鐵力爾部落借兵,只需五百騎士便足夠了。」略頓了頓,她又道:「讓烏迷耳族長看在這些年的交情上,務必幫忙。日後,李家或者謝家,必將百倍千倍回報之。」

    「某願再往北傳信,畢竟某才是負責稟報娘子之人,傳話亦更為準確可信。」那部曲聞言,跪地請命道,「隨某回來的兩位兄弟,可立即去部曲莊園、女兵莊園帶信。娘子放心,某等必追隨在娘子身後,全力以赴助謝郎君殺出重圍。」

    李遐玉微微頷首,起身回到寢房中,將正安然睡著的染娘抱起來。時至如今,她才明白,無論是近來她連續的噩夢,或是女兒無故啼哭,皆是心有靈犀之故。她們都能隱約感覺到,數千里之外的謝琰已然陷入了危險之中,故而會替他擔憂,覺得慌張、懼怕,更覺得痛苦。

    然而,再如何悲慟,再如何恐懼,她亦不可能只是守在女兒身邊,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謝琰生死不知,不可能只會驚慌失措而無所作為。她不能僅僅只是干等著部曲傳消息,等著旁人去救他,而是應當奔赴戰場,親眼去確定他的安危。

    她垂下首,輕輕貼著女兒白嫩的小臉,感受著她的溫暖與柔軟。眼角不知不覺落下幾滴淚,順著小傢伙的臉頰淌下。染娘彷彿感覺到了微涼的淚水,有些不安地動了動,略有些淺淡的眉微微蹙了起來,似乎立刻便要驚醒。她輕輕地哄了兩句,腳下的步伐卻並未停止,快步朝著正院內堂而去。

    時候已經不早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李遐玉走進內堂的時候,柴氏與茉紗麗、孫秋娘依舊一無所知。然而,望見她的神情與臉上殘留的淚痕,三人似乎隱約明白了什麼,皆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柴氏立即接過染娘,皺眉道:「非得此時此刻便趕過去?稍微準備再過去,恐怕更合適一些。不能因擔憂之故,反而將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或許在半個時辰內,縣城城門便會關閉。祖母,兒已經等不得了,一時一刻也等不得。而且,祖母相信兒罷,兒絕不會任性胡來。」李遐玉低聲道。只要想到這一時一刻中,謝琰便會遇到什麼危險,她就恨不得能立即趕到他身邊,與他並肩作戰衝出險境。

    「恐怕不得不煩勞祖母,將侍奉祖父祖母的部曲與女兵都暫時交給兒。染娘……便請祖母、阿嫂與秋娘多看顧一二。另外,兒已經令人去尋找在外遊歷的玉郎,讓他歸來守在家中。是兒不孝,此時不能守在祖父祖母身邊盡孝,反倒要冒險行事……」說罷,李遐玉跪下來,鄭重地行了稽首大禮。

    「這是作甚麼!」柴氏擰起眉,冷喝道,「咱們家的娘子,理應有一往無前的氣魄!只須得記住,全須全尾地回來就是!」

    「兒省得。」李遐玉起身回道,眉目間皆是堅毅之色。

    聽到此處,有些惶然的茉紗麗再也忍不住,哭泣起來:「元娘,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放心不下憨郎!」說罷,她快步走了過來,腳步卻有些踉蹌不穩,她的侍女忙扶住她。而原本正在旁邊頑耍的孫小郎與梅娘也彷彿察覺了此時充滿不安的氣氛,哇哇大哭。

    「阿姊,我能幫你,帶上我!」孫秋娘雙目微紅,哽咽道。

    李遐玉果斷地搖首拒絕:「祖父祖母與孩兒們都指著你們照料呢。玉郎未歸家之前,秋娘,茉紗麗,你們須得好生地替我將這個家撐起來。而且,相信我罷,我一定能將表兄和三郎都帶回家來。」說罷,她又看了柴氏與她懷中的染娘幾眼,便轉身離開了。

    在她踏出內堂的那一剎那,染娘似乎感覺到了阿娘的遠去,忽地張開迷濛的睡眼,四處尋找她,朝著她奮力地伸出了小手。見她的背影遠去,並沒有理會她,她不由得委屈地大哭起來。聽著女兒的哭聲,儘管心中既酸澀又心疼,李遐玉卻仍是沒有轉回頭,而是繼續疾步往外院行去。

    內院門前,大管事李勝已經準備好了快馬。李遐玉翻身上馬,簡單收拾好行李的雨娘晴娘亦跟了上來,另有柴氏身邊的數名管事娘子與侍婢已是默默地追隨在後。

    孫秋娘一直不自禁地隨在她身後,看著她上馬,不由得伸手拉住馬韁。雖有千言萬語,此時卻唯有道:「阿姊……千萬小心!」

    李遐玉輕輕地揉了揉她的發鬢:「……若我與三郎有什麼萬一,秋娘,家中便暫時交給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撐起來。至於茉紗麗,好生寬慰她,教她不必憂心,免得孩子們也跟著難過。若有什麼新消息,我定會及時讓人傳回家來。」此去九死一生,她其實並不能完全保證,是否還能活著回轉。只是,到底無法置身事外,只得搏命一試。

    孫秋娘含淚頷首,目送她撥馬遠去,終是淚如泉湧。

    李遐玉策馬出了弘靜縣城後,便往女兵莊園趕去。當她趕到時,所有女兵部曲皆已經牽著馬在莊園外等候。由於事態緊急,每人皆備了三匹馬以及若干糧草,以便隨時換馬用。

    眾人默然無聲地注視著她,躬身行禮。她勒住馬,環視週遭,冷靜地道:「三郎在漠北受圍困,至今生死不知。我欲北上,伺機助他突出重圍。爾等是我之親信,我願將性命託付給你們!你們可否全力追隨我北上?!」

    「娘子有令,吾等無所不從!願為娘子與郎君赴湯蹈火!」眾人齊聲應道,整齊而又有力,連賀蘭山上都彷彿傳出了陣陣回聲。

    「隨我來!!」李遐玉遂喝道,策馬往北奔去。而她身後則是攏共不過四五百的女兵部曲,其中不僅有她的親信,亦有常年侍奉李和柴氏之人。眾人猶如灰黑色的雲,幾乎融入了夜色當中,翻捲著順著賀蘭山麓前進,湧向北面的大漠。

    駕輕就熟地穿越大漠之後,李遐玉首先來到鐵力爾部落借兵。由於漠北眼下正值戰亂頻繁之時,鐵力爾部落已經悄悄遷徙至賀蘭山西北沙漠中成片的綠洲裡。數千頂帳篷延綿,分佈在胡楊林內外,看上去亦並不似以往那般繁華,人群往來較為稀少,彷彿不欲引起任何人注意。

    已經奔行一日一夜的李遐玉下馬的時候,突覺得一陣暈眩。她身後的思娘趕緊上前攙扶,而念娘、雨娘與晴娘也俱是搖搖欲墜。「元娘……不如在鐵力爾部落中稍作歇息罷?明日再見烏迷耳族長亦不遲。」

    「無妨。」李遐玉低聲道,勉力立起來,「只有先將借兵之事定下,我才能安心歇息。」原本她的體力很好,只是數夜以來都被噩夢所擾,未曾好生休息,故而容易覺得疲憊而已。而且,以如今的境況,她又如何能安生歇息呢?

    「元娘姊姊!」聞訊趕過來的絲帖兒見她臉色慘白,怔了怔方上前扶住她,「你現下瞧著就像久病之人,走一步都會倒下來,怎麼能帶人去救謝阿兄?先去我帳中歇息,我將阿父喚過來見你如何?」她雖是詢問,動作卻十分堅定,和思娘一左一右拖著李遐玉便往自己的帳中而去。

    李遐玉只來得及吩咐女兵部曲們也趕緊休息,便被兩人帶進了帳篷裡安置。不多時,烏迷耳便前來探望她。許是瞧出了她此時心急如焚,他很是直截了當地道:「若非當年娘子與郎君的恩情,便沒有如今的鐵力爾部落。不過,娘子也該知道,我們如今的青壯依然不夠,所以只能借出一千控弦勇士。不過——」

    「不過,我早便學著元娘姊姊的法子,練了五六百女兵,也可一同帶上。」絲帖兒接過話,「咱們加起來攏共有兩千餘人,應當也算是一股奇兵,一定能救出謝阿兄!所以元娘姊姊儘管放心,先好好休息一晚,有什麼計畫咱們明日再說。」

    「多謝二位。」李遐玉不自禁地露出感激之色,握住絲帖兒的雙手,心裡亦終於微微鬆快了一些。相較她先前所預想的千人,如今能帶走的兵力足足多了一倍,無疑勝算也多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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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衝入重圍

    二十年前,夷男可汗襄助大唐攻破東突厥,終究以不可抵擋之勢崛起,稱雄漠北。薛延陀汗國最為鼎盛之時,曾經控制了西至金狼山(阿爾泰山),東達鮮卑山(大興安嶺),北抵瀚海(貝加爾湖),南下河套地區(黃河南北)的廣大疆域。然而,在他臨終之時,這位梟雄恐怕未必能料想到,自己一手建立的遼闊汗國頃刻間便將分崩離析。

    千百年來幾乎時時刻刻都會興起紛爭的廣袤漠北草原,時隔數十年後,再度被戰火所席捲。薛延陀牙帳郁督軍山附近,大唐數路軍隊正在與多彌可汗鏖戰。回紇、僕骨、同羅等部落也趁機整軍,迅疾揮師西去,凶悍地發起進攻。在兩路大軍的夾攻之下,多彌可汗很快便潰不成軍。

    原本多彌可汗遣出了三萬騎作為奇兵,意欲埋伏襲擊回紇等「背叛者」,卻不知為何只是團團圍住了兩三千名不見經傳的唐兵。不僅如此,這些唐兵猶如滑不溜的蛇,在廣袤的草原上疾速奔馳,對周邊地形的瞭解竟勝過他們幾分。三萬控弦騎士始終不能真正緊緊圍住他們,總會讓他們尋到空隙伺機脫出溜走,而後在追逐的時候冷不防又回頭狠狠地撕咬一口,注入毒液造成死傷。

    不知不覺間,他們的位置便漸漸往北移動,來到了回紇等部落建帳的圖拉河附近。薛延陀的將領終於回過神——他們原本鼓足了勁一定要斬下這些唐兵的頭顱,卻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唐人的陷阱,被他們死死拖住了,反倒是未能阻斷回紇等部落西擊。驚怒交加之下,薛延陀人為了扳回一城,又一次將唐兵困住,意欲先滅唐軍後屠回紇等部落,以儆傚尤。

    然而,反覆激戰中的雙方都並不知曉,又有兩千人已經悄悄接近,正在暗中觀察他們,準備尋機接應。李遐玉坐在簡陋的氈帳內,十分冷靜地聽著斥候的回報,道:「如此說來,雖說三郎身邊的人已經折損了不少,卻暫時仍算是安全。能夠靈活地與薛延陀人周旋至今,也的確是三郎用兵的風格。再去探查,若有異動,及時回來稟報,不可打草驚蛇。」

    斥候躬身退下後,她便對在旁邊用亮晶晶的眼眸望過來的絲帖兒道:「妹妹,有件要事須得託付給你。你過來看看輿圖,此地離回紇、僕骨、同羅等部落非常近,恐怕這些部落已經得到消息了。只是他們部落中的青壯大半都隨著族長去了郁督軍山,所以正冷眼旁觀而已。你能去勸一勸他們,各出數百人,一同殲滅這群薛延陀人麼?」

    「也不必一開始便許什麼重利,這些都是虛妄之物。只需與他們說明利害關係即可——若是我們敗了,以薛延陀部如今對這幾個部落的忌憚與仇恨,肯定不會放過他們。既然他們已向大唐效忠,不如助大唐軍一臂之力。倘若他們答應了,這便又是一樁功勞,還能一雪心中之恨,何樂而不為呢?」

    絲帖兒很是理解地點點頭,神采飛揚:「姊姊放心,這兩年鐵力爾部落的名聲也傳出去了,我會借用阿父的名頭全力試一試。而且,多彌可汗的多疑殘暴,鐵勒部落幾乎人人心中都清楚得很。為了顧全自身,這幾個部落想必也會心動的。」

    絲帖兒帶著兩三百女兵離去之後,李遐玉便又接到斥候的消息,稱他們發現了數百形跡可疑之人。然而,當這群人出現之後,卻是十分面熟。為首的正是侍奉慕容若的侍衛長,見到李遐玉的時候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總算是盼到了李娘子!某等數次衝擊薛延陀騎兵,想將謝郎君等人救出來,反倒險些被薛延陀人滅了個乾淨!如今有李娘子在,便隨意差遣某等就是!」

    李遐玉心中微熱,也十分感激慕容若的情誼。這些侍衛相當於慕容若的部曲,一向是他的親信,亦是他建功立業能夠依仗的精兵。為瞭解救謝琰,他卻不惜將這些不必遵守他人之命的精兵都舍了出來,自己在戰場上亦須得冒幾分險。不過,她心中始終有許多疑問——「契苾何力將軍不是曾分兵來救三郎麼?怎麼此時卻不見蹤影?」

    侍衛長猶疑片刻,方道:「當時將軍命離此地最近的兩位都尉率兵來救,見竟有三萬薛延陀騎兵後,兩位都尉便聲稱要回去再搬救兵,緊接著便沒了蹤影。幸得郎君當時將我們也遣了出來,不然謝郎君便徹底孤立無援了。」

    李遐玉愈發疑惑:「契苾何力將軍絕不會任憑三郎遇險而坐視不理,其中定有什麼誤會。」當然,也許是有什麼人從中作梗。否則,就算為了大局不得不暫且捨棄謝琰,孫夏是嫡親的侄女婿,又怎能不救?然而,她到底沒有任何證據,也不可能無緣無故懷疑他人。或許,這是哪位將軍相信謝琰的實力,故意讓他用幾千人去拖住幾萬人,襄助中軍取得輝煌戰果呢?無論如何,待戰事暫時告一段落之後,她必定會查個一清二楚。

    此時此刻事態緊急,確實不適合糾結其中的緣由,只需想著如何裡應外合將謝琰等人成功接應出來便足夠了。於是,李遐玉便神色平緩地寬慰了侍衛長幾句,令人將他們帶下去休息。這些時日跟隨在薛延陀人身後,他們也已經足夠疲憊不堪,須得修整一兩日,方能完全恢復體力。此外,馬匹也損耗了不少,幸而他們剛過來,帶了足夠的糧草馬匹,尚可分出一些給他們用。

    兩三日後,絲帖兒遣人傳回消息,回紇等幾個部落皆意動,決定各派出數百騎,與他們一同攻打驅逐薛延陀人。李遐玉遂定下以狼煙為號,雙方夾擊。就在某個薛延陀人兵困馬乏的傍晚,熊熊狼煙在南方原野上升起,繼而東邊又有狼煙響應。不多時,彷彿無數馬蹄聲帶來了大地的震動,氣勢洶洶地不斷迫近。

    正在對峙的薛延陀人與唐軍都發現了動靜。他們當然都期望這是自家的援兵,然而此時郁督軍山戰況激烈,雙方主力都難以脫身,他們也很難推斷這支從天而降的軍隊究竟是何人。

    薛延陀一方加緊派出斥候打探,心中既忐忑又焦躁。他們是多彌可汗的親信,只聽從他一人之命,並不敢自作主張,免得惹來多彌可汗的暴怒與猜忌。然而已經過去大半個月,郁督軍山卻遲遲未能傳出可汗的命令,讓他們亦是無所適從。回紇等幾個部落已經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衝了過去,若是連這區區兩三千唐軍都不能滅掉,他們豈不是無功而返?而且,若是當真掉頭去救可汗,卻壞了可汗的大計,也無人能擔待得起。故而,他們比任何人都期望這是多彌可汗派來的人,讓他們能夠脫出眼下的僵局。

    臨時在草坡附近停下來的唐軍亦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喘息的時機。他們每個人皆是十分狼狽,渾身幾乎都沾滿了暗紅的血跡,臉上被污漬覆蓋,只露出一雙雙如狼一般獸性且理智的眼睛——不僅完全看不出來彼此的身份地位官階,甚至連臉孔都很難辨認清楚。

    謝琰端坐在草地上,便是落入如此險境,也絲毫未能更改他的滿身風骨。僅僅只是這樣坐著而已,他彷彿也與旁人並不相同,猶如蒙塵的寶玉,令眾人的視線皆忍不住駐足。

    幾名部曲伏在地上,仔細聽著大地的震動,低聲道:「南邊、東邊都有上千人正在接近。郎君,可是咱們的援兵終於到了?郎君以區區兩三千人拖住三萬強敵,斬殺其中數千,已經竭盡全力了。」他們皆是李家部曲莊園中的精銳,此番死傷大半,心中都有幾分悲慟。然而,為謝琰與孫夏而戰本便是他們的責任,他們更擔憂的是耗費了所有人的性命,卻不能助兩位郎君安然無恙地脫出重圍。

    孫夏胡亂地撕了裡衣包住額頭上正在淌血的傷口,甕聲甕氣道:「咱們尚未到絕境,也算不上竭盡全力。不過,如果是咱們的援兵當然更好,那我們就不用死傷那麼多兄弟了。」征戰這些年來,謝琰手底下的府兵幾乎從未死過,部曲們亦是安然無恙。然而這回陷入圍攻之後,他們親手帶出來的精兵強將已經折損了一半。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熟悉的音容笑貌一一消逝,每個活著的人都覺得痛苦而又仇恨。

    郭璞剛剛送走手底下的府兵,默默地念了一遍他們的名字之後,方嘶啞著聲音道:「果毅有何打算?以屬下來看,這回必是咱們的援兵。從東邊而來的,可能是回紇等部落——」他頓了頓,又道:「這倒是有些奇了,前些時日他們還冷眼旁觀,如今怎會突然改變主意?」

    謝琰摩挲著懷中尚未送出去的飛鷹玉環,微微一笑:「大夥兒眼珠子放亮一些,待到薛延陀戰陣生亂之後,咱們往南衝出去。東邊的鐵勒人,並不完全值得信任。南邊的,才是咱們自己的人。」

    雖然並未親眼得見,但他有種強烈的直覺,援兵必定是李遐玉帶來的。小人作梗想讓他死在漠北,絕對不可能給中軍的契苾將軍傳消息。慕容若身為下屬,便是再如何懷疑,無證無據亦是只得奉命行事,無暇打探。唯有無須聽命任何人的一支奇兵,方有可能徑直衝過來救他。除了他的元娘,他的阿玉,還會是何人?只是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成了被美人所救的英雄罷了。

    「錐形陣!」李遐玉一馬當先,如同箭尖一般衝在最前頭。聽得她的指令後,旗令官揮旗。旗語不斷在將近三千人的隊伍中傳遞,所有人都彷彿曾經演練過一般,緊緊地靠在一起。外圍的馬匹與騎士罩著重甲,舉著藤盾,護著當中的隊伍前行。而錐子尖部分則是陌刀陣,中間輔以箭陣,氣勢如虹地撕開了薛延陀人的防線。

    追擊唐軍大半個月,每當要歇息的時候便會受到唐軍擾亂,這些薛延陀騎兵也早已是疲憊不堪。遇見這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之後,他們的反應甚至有些遲鈍,射箭的力道和準頭亦大為不足。因受到夾擊,薛延陀將領也不可能只顧著南面,同時須得防備東邊以及包圍圈內唐軍的反擊。很快,他們便不得不將包圍圈收縮起來,分為三部分,分別抵禦不同的敵人。

    以銳氣之師攻擊疲憊之師,以士氣高昂之師攻擊人心惶惶之師,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李遐玉又命人用鐵勒語高喊多彌可汗已經被殺,更是讓薛延陀人迅速失去了戰意。郁督軍山遲遲沒有消息傳出來,何嘗不是令所有人疑惑之事。或許,多彌可汗確實已經死了,否則怎會棄他們這幾萬人於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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