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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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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0: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幽州雲鷹(上)

    離開那群唯利是圖的粟特商人,離開那些高聲談笑說著胡語的遊牧民,離開茫茫無際的漠北草原,離開黃沙千里的大漠,往南去——往南行,不斷地南行——那才是他內心的歸處,那才是屬於他的故鄉,那裡才有他渴望見到的人。

    病重昏沉之時,他隱約夢見了幾張面孔。既有嚴謹得近乎凌厲的婦人,亦有溫和淺笑的少年,更有依偎在他懷中的少女,與他小心翼翼摟著的襁褓。然而,當意識從沉沉浮浮中掙紮著醒來之後,他便忘了夢中那些人的模樣。這令他難免有些失落,原來他不僅忘了自己是何人,來自何方,甚至連家人的模樣也盡數忘記了。

    不過,再一次從瀕死中艱難求得一線生機,他仍有機會去找尋自己的過去與家人。無論他們身在何方,只需他依然活著,遲早還能再相見。故而,在安寧淺淡的藥香中,他冷靜地張開了雙眼,淡然而又不失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窗明几淨的屋子中,而非一路行來常見的破舊帳篷。繪著水墨山水圖的屏風前,一隻青銅香爐正徐徐吐出青煙,旁邊的矮榻一側則放著一張桌案,案上是筆墨紙硯。牆上掛著字畫,隱約還能瞧見屏風後的一角博古架與雙陸棋盤。這是他無比熟悉的擺設,亦令他覺得十分親近,彷彿他本便該身處這樣的房屋之內。

    或許,他不斷地南行,就是為了尋找一間這樣熟悉的屋子,聽見他覺得熟悉而又放心的鄉音。他絕非漠北胡人,而是……而是大唐子民。故而,便是重傷欲死,他也絕不能客死異鄉,而是應當死在大唐的疆域之中,死在家人的懷中。

    「你醒了?醒得真快。」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他雖不算十分熟悉卻能聽懂的音調。他循著聲音望去,就見一個大約只有五六歲的小童自屏風後走出來,捧著一碗藥,來到床前。他的衣著打扮十分簡單,然而氣度性情絕非侍童之流。雖然年紀尚幼,亦是自有一種出自——高門世家的獨有風度,令人越發覺著親切。

    「多謝小郎君送藥。」於是,他拱手道謝。因長久不言語之故,喉嚨發聲極為艱澀,聲音亦顯得十分嘶啞。小童眨了眨眼,補上一句:「藥也是我熬的。」他話中並無尋常孩童為了邀功而顯出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平淡得很,彷彿只是述說事實罷了。

    於是,他從善如流地道:「也多謝小郎君熬藥。卻不知,這究竟是哪位府上?」光是這間客房的精細佈置,以及顯然畫技功力不淺的山水屏風,便可知救了他的主人家絕非常人。更何況這位小郎君的出身不凡,想來爺娘也絕非尋常人物。

    「此處是幽州刺史府。」又有一男子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接著,便走出一位瞧上去十分年輕,然而舉止氣度都已經沉澱下來的優雅男子。他穿著一身藤黃色對襟大袖長袍,衣袂飄動之間,腰上掛著的金魚袋格外醒目。魚符是大唐官員的身份憑證,而裝魚符的金魚袋則是三品服紫高官方能佩戴之物——

    「承蒙使君相救,某感激不盡。」他幾乎是本能地坐在床上,行了個叉手禮。想不到,他居然是被幽州刺史所救,而這位正三品的高官居然如此年輕。這般年紀便能成為服紫高官,意味著此人不但出身極高、家世顯赫,且其執政一方的能力亦十分出眾。說不得再過些年歲,便能成為執掌廟堂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這——亦是他的目標。

    宰相是他的目標?原來,他也已經入仕?身上為何沒有任何憑證?他究竟是何人?住在何處?過著怎樣的生活?擁有什麼樣的家人?他們是否早已經心急如焚?又是否正在四處找尋他?又或者,他們以為他已經屍骨無存,正悲慼萬分,日夜以淚洗面?

    見他似乎有些恍然,幽州刺史在短榻上盤腿趺坐下來。趺坐並非符合禮儀的坐姿,然而他做起來卻依舊優雅,且帶著幾分狂放之氣:「閣下因傷情惡化倒臥在路旁,若非神醫藥王正在某家中做客,險些就救不過來了。眼下既然醒了,且神志清醒,應當並無大礙了。某一望即知,閣下的出身應當不凡,不知是何郡何望?」

    他怔了怔,搖搖首:「某並不記得自己是何人,來自何處,亦不記得家人的面容。」

    幽州刺史怔了怔,皺起眉。而旁邊坐著的小童立即回道:「阿爺,這是離魂之症——原來師父所說的離魂之症,居然是確有其事。這位郎君受過重傷,故而一時將過往忘了個乾淨,許是過些時日便能想起來,許是一輩子也想不起來。師父若在,還能施藥針灸。不過,他如今已經回了南山,幽州城內的醫者恐怕都無計可施。」

    幽州刺史微微頷首:「某也曾聽聞,離魂之症很難醫治。藥王在幽州時尚可嘗試一二,如今卻沒有法子幫你了。不過,你胸前所受的應當是箭傷,且絕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許多利器造成的傷口,故而你根本不會是尋常人,或許是大唐遠征薛延陀的將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湧起對這個「名稱」的痛恨與厭惡。他喃喃著,用漢話與胡語說著「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記得重傷後首次清醒時,也隱約聽見那些粟特商人說此名。後來遇見一群漢人將他從粟特商人手中買下來,也曾提過去見薛延陀人。因著他對薛延陀人充滿了警惕,順帶也懷疑這些漢人絕非尋常人,故而便毅然離開了。

    「那你可記得自己從何處而來?當初救你的時候,你似乎長途跋涉多時——」

    「某……自漠北而來。」他一時不知用漢話該如何說,便提了幾個胡語名字。幽州刺史彷彿也知曉鐵勒語,頷首道:「果真如此。你應當是遠征薛延陀時受重傷的大唐將士,跋涉數千里居然來到了幽州。不過,某猶記得,當時征發的兵士並無幽州府兵。主要是代州、營州、涼州的府兵以及胡兵,你應當是這三州之人罷。」

    「多謝使君提點,待某病癒之後,便前去這三州找尋親眷家人。使君的救命之恩,日後必將百倍報之。」不知為何,他心中卻隱約有些失落,彷彿無論是代州、營州或是涼州,都無法喚起他的思鄉之感。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這一個線索,他若不去尋訪,便不可能獲得更多消息。在遼闊的大唐疆域之中,沒有任何消息,又當如何在茫茫人群內找尋家人?

    「我與你既然是有緣之人,便不必如此生疏地喚我使君了。」幽州刺史微微一笑,「我名為崔子竟,因名須得避高祖之諱,入官場之後通常以字為名。我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脈,故而覺得你絕非尋常寒族子弟,必是世家高門之人。不過,門閥士族通常以門蔭出仕,考貢舉者已是罕見,投軍從戎甚至屢屢參戰者更是鳳毛麟角。故而,我越瞧你越覺得投緣之極,你也不必將我的隨性之舉放在心上。百倍報恩之語,亦莫要提起了。」

    博陵崔氏?崔子竟?這名字與郡望出身,彷彿在哪裡聽過。他低聲地重複著,忽然道:「五姓七家,書畫詩賦策論五絕的崔子竟?」他似乎曾經使盡百般手段,蒐集過崔子竟的字畫,亦似乎曾經替某個人精心挑選過那些真跡。他們一同品賞字畫,一同臨摹,互相評點。那些精妙的言語彷彿仍在記憶中,但當他想要追尋的時候,卻又如輕煙一般消散無蹤。

    崔子竟一怔,似是不曾想到,對方什麼也不記得,卻知道他當年在長安傳開的那些名號。而小童眼睛一亮,很是好奇:「你怎麼會知道我阿爺?難不成,你也臨摹過阿爺的字畫?你也是……阿爺的『腦殘粉』?」

    雖然不知「腦殘粉」究竟是何物,但他依然頷首道:「我……應當是喜愛臨摹子竟先生的字畫——不過,我的畫技並不出眾,僅僅只是欣賞應當使得,而若是寫字,應該還算是不錯罷。譬如,這架山水屏風雖並非子竟先生的真跡,卻也臨摹得有九分相像了。」

    「這是我阿兄所作。」小童笑道,「一眼就被認出來並非阿爺的真跡,尚是頭一回!我一定要去告訴阿兄,讓他來見一見你!」說著,他放下藥碗,叮囑這位離魂症病患必須及時喝藥後,便轉身走了出去。

    「小兒頑劣,見笑了。」崔子竟淺笑道,看著他將苦藥一飲而盡,又道,「你沒有名字,不好稱呼,不如臨時取一個用著罷。我似乎發現,你的左手中一直攥著什麼,怎麼也不肯放手。那究竟是何物?許是與你的身份有關?」

    經他提醒,他才發現自己自清醒之後,從未張開過左手掌。於是,他幾乎是用盡了渾身氣力,才將那已然僵硬無比的手指慢慢放開。躺在髒污的手掌中間的,是一隻碎裂的白玉環,雕刻著振翅高飛的雙鷹,栩栩如生。

    「羊脂白玉,雕刻技藝略有幾分生澀,卻已稱得上技藝精湛了。」崔子竟挑起眉,「且它似乎是因被箭射中而碎裂,沒有徹底成為碎片已經十分難得。或許,它是你或者你的家人所雕刻的?你看看上頭可有什麼表記?」

    他望著這雙鷹玉環碎片,心中彷彿湧起萬千情緒,幾乎是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碎片,終於找見了兩個小篆字「雲鷹」。「雲鷹」,這個名字令他完全怔住了。如此熟悉,如此親切,彷彿有什麼溫暖的清風正撲面而來,彷彿依稀有人淺笑著在他耳邊輕輕私語。

    「既如此,從今日開始,你便是雲鷹了。鷹擊長空,穿梭雲中,確實是個好名字。不過,這未必是你的真名。」

    「雲鷹……」他低聲地喚著這個名字,依稀感覺到那輕輕私語的身影轉過身,再度像香爐中的青煙一樣飄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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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0:3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幽州雲鷹(下)

    因著幾乎能一眼就辨認出書畫是否為崔子竟的真跡,雲鷹頃刻間便成為幽州刺史府中最受矚目的客人。無論是每日堅持給他熬藥送藥的崔小郎君崔思,或是勤學苦練許久依然不能在行家面前以假亂真的崔大郎君崔簡,甚至是僅僅覺得稀罕過來瞧幾眼的崔家小娘子崔菀娘,都時不時來探望他。

    崔思最感興趣的便是醫藥之事,自幼就立志成為如師父藥王那般的醫者,故而對待得了離魂之症的雲鷹格外慇勤。他幾乎早中晚都會給他診脈,似模似樣地開藥方,然後與藥王留下的藥方對比。背藥方、診脈辨症對他而言並不難,難在每味藥的君臣佐使之間因劑量而生出的複雜關係。尤其是離魂之症這等少見的病症,並無先輩記錄的藥方,用藥須得慎之又慎。就連藥王留下的方子,亦不過是治雲鷹胸前的外傷以及感染的症候罷了。

    崔簡顯然更專注於書畫,經常興致勃勃地拿來許多臨摹之作與雲鷹討論。他似乎想要確定雲鷹的目光是不是當真那般精準,時不時還會取出一些子竟先生的筆墨試圖混淆他的視線。然而,每一回雲鷹都能準確地認出哪一幅才是真跡,教他不得不深感佩服。不過,更令崔大郎君意外的是,見得多了之後,雲鷹已經能夠認出他的筆跡,他的臨摹之作與其他人的臨摹之作,他亦能分毫不差地指出來。

    崔菀娘則唯獨對雲鷹作為武官的身份最是好奇。儘管知道他毫無記憶,依然悄悄地將自阿爺書房中瞧見的輿圖描摹下來,私下拿給他看。雲鷹對重傷醒來之前的記憶並無印象,然而卻能毫無錯誤地指出他當初被粟特商人發現之地,以及他跋涉數千里的大致路線。這位小娘子嘖嘖稱奇,問了他許多塞外風光之事,言語中頗有幾分嚮往之意。據說她很想效仿自家阿爺,日後雲遊四方,塞外亦不過是旅途中的一程罷了。

    雲鷹十分喜愛崔家的三個孩子,覺得他們各有特點,性情氣度亦都十分難得。

    崔簡年紀最長,其實也不過是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郎而已,在他看來,宛如自家阿弟一般親切近人。他不但聰敏且見識極廣,書畫與策論都極有造詣,且也十分通曉各地的庶務。顯然,在跟隨阿爺四處遷轉的時日中,他並不僅僅是在讀書,同時也在旁觀如何處置政務,並觀察各地風俗民情有何特點。如此人才,日後必定能在貢舉之時一舉成名。說不得再過些年歲,他便能夠與崔子竟並稱為二崔,名留青史。

    崔菀娘年約七八歲的模樣,頗有些古靈精怪之感,與尋常小娘子截然不同。她的所思所想並不拘泥於內宅之中,甚至也絕非喜好策馬射獵那般簡單而已。雲遊四方亦不是隨口道出的念頭,而是確確實實正在悄悄準備的計畫。她對大唐疆域輿圖的瞭解,大概已經到了隨口便能娓娓道來的地步。不知為何,雲鷹總覺得她這樣的脾性似曾相識,亦滿口答應她絕不會透露給任何人——當然,他並不懷疑,子竟先生與王夫人其實早已知曉。

    崔思年紀最幼,卻也最為執著。尋常人家這般年紀的小郎君,通常都只知道頑耍。就算是許多世家大族當中那些所謂的「上進」的孩童,絕大多數亦只知道遵從爺娘長輩的教導,不斷地唸書、修習六藝而已。他小小年紀,卻選了一條尋常人皆不會選擇的艱難路途,而且能夠擲地有聲地說出「此生決不悔」的話,簡直教人震撼。更何況,識字練習書法、研讀醫術、照顧病人與藥草等諸多事,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條,著實令人很難不相信他日後必定能成為神醫。

    其實,不僅雲鷹對崔家眾人皆十分有好感。崔家人心中對他亦是印象極佳。三個孩子且不提,話裡行間皆是讚他的話。就連崔子竟亦是私下裡對王夫人道:「此子不僅性情堅韌豁達,且幾乎是全才。琴棋書畫詩賦茶几乎無所不通,只是並未專精罷了。假以時日,精通這些技藝亦不過是手到擒來而已。只可惜他不曾選貢舉之道,也不曾拜什麼好先生受到教導,否則便又當是一個足以震驚長安的驚采絕豔的人物了。」

    王夫人卻笑道:「便是不曾貢舉,他如今不也是令你大為讚歎麼?你與阿實(崔簡)皆惋惜他不曾去考科舉進士,但科舉進士絕非唯一的晉陞之途。在我看來,投軍從武亦是報國之道,且聽來更是令人感佩至極。更何況,從文從武又如何?只要有能力,如他這般的人才更容易出將入相,日後的前程亦是不可限量。」

    崔子竟恍然道:「我一時間被阿實帶偏了。不知不覺,我們父子二人竟生出了偏見,以為貢舉之道方為上,其餘之道皆為下,著實有些自大。」他絲毫不介意承認自己一時的偏執,繼續道:「確實,與他提起用兵之道,他的天分更是無比驚人。如我,大抵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而他卻能侃侃而談,隨口便援引各類兵書與先朝將軍們的諸多戰例。他絕非尋常的武官,許是校尉或果毅都尉,一定曾帶兵參戰多次,時不時便能想起一些令人拍案叫絕的戰例。」

    說罷,他不免長嘆道:「這般的人物,我實在有些捨不得將他就這樣放走。一想到他痊癒之後便會離開幽州,或許日後很難再相見,便覺得有些悵然。我已經許久不曾遇見過這般談笑皆投緣的知己了。若能將他留下,或許也將成為刺史府的一大助力。」當然,他心裡也很清楚,自己這般說,實在是有些太過徇私了。對於雲鷹而言,當務之急便是找見家人,恢復身份才是。

    王夫人輕嗔道:「既然投緣,何不令他拜你為師?我看你們這些時日相處起來,如師如兄如弟,著實親近非常。若能成為師徒,日後便情同父子,緣分怎麼也不可能斷絕。且身為師父,你幫他尋找家人,照顧他亦是更加理所應當。他也不必將什麼救命之恩一直放在心中,只需尊敬你孝順你便足夠了。」

    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之故,崔子竟立時茅塞頓開,竟朗聲大笑起來:「夫人說得是!家有賢妻,如有一寶!若非夫人提點,我們父子幾個想起日後別離,恐怕心中還難受得很呢!對了,雲鷹之名應當並非真名,看他應該已經過了及冠的年歲,我給他取字罷。日後若是著實想不起來,亦能以字為名。」

    翌日,雲鷹聽聞此消息後,頓時又驚又喜。他素來崇拜崔子竟,從他不斷臨摹其書畫、鑑賞其書畫,便可知他曾經有多尊崇這位名冠天下的才子了。且得知他的名姓後,他一直以「子竟先生」敬稱。與他談天說地無比暢快的時候,心裡又何嘗沒有生出過孺慕之情?

    「你我若只論年紀,大約只差十來歲。我忝長幾歲,頗有幾分虛名在外,卻從未做過誰的先生。若是你願意,便成為我的大弟子如何?」崔子竟含笑趺坐在短榻上,「用兵之道想來你早已用不著我教,我能教的也不過是書畫詩賦策論,以及為政一方的經驗罷了。此外,我曾雲遊大唐,幾乎踏遍了整個疆域,許是能告知你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若是你日後去偏僻之地為官,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先生在上,請受弟子一拜。」不待他洋洋灑灑地將拜自己為師的好處都一一列數出來,雲鷹便果斷地雙膝跪倒在地,畢恭畢敬地行了稽首大禮,「先生能收下弟子,已是弟子之幸。這些時日與先生談論諸事,早已是收穫頗豐。先生能教導弟子的,絕不止是什麼書畫詩賦策論,或者政務經驗,還有為人處世的道理。」

    「日後,弟子當敬先生為父,敬師母為母,將師弟妹們視為嫡親弟妹,必將孝悌兩全。」說罷,他便忍著傷口處的隱隱作疼,又朝著王夫人行了一禮:「師母在上,也請受弟子一拜。」崔子竟夫婦受禮後,便示意崔簡將他扶起來:「重傷未癒,大可不必如此多禮。待日後你痊癒了,再將拜師禮補上亦不遲。」

    「禮不可廢。」雲鷹笑道,謝過崔簡之後,便坐回床榻上,「再說,弟子的傷勢已經好轉許多,先生與師母不必替弟子擔憂。」

    「雖說你我都不在意什麼繁文縟節,但畢竟收徒非同一般。」崔子竟又道,「改日將幽州境內的世家文士耆老都邀過來,正式行師生之禮,令他們廣為見證。順帶,給你行及冠之禮,為師想給你取個字——便喚作弘微罷。弘大之弘,微小之微。」

    弘微?所謂微言而大義,細微之處見精深,弘大之間窺義理。這兩個字令雲鷹不由得怔了怔,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歡欣之感,彷彿它們確實最為貼合他的性情與志願。志向高遠,然而起於跬步微末之中。日後便是成就了心中志願,也決不可遺忘最初啟步時的所思所想,決不可疏忽那些微小之事。以這兩個字為及冠之字,便是師父對他的期望與告誡。

    「弘微謝師父賜字。」於是,他再度慎重地向著兩位長輩行禮,「師父之意,弟子必定永誌難忘。」

    「你是我的大弟子,或許將來亦是唯一的弟子——」崔子竟微微一笑,「弘微,便讓為師瞧一瞧,你能走多遠罷。亦讓為師瞧一瞧,你究竟能為大唐做些什麼,究竟能夠造福多少百姓。咱們師徒二人,一從文,一從武,無高下之分,且日後必定能相通。」

    「師父放心罷,弟子必不會辜負師父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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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0: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章 父女相見

    藉著附近的燈火,謝琰再度仔細地端詳眼前的女子。她的輪廓如此熟悉,她的面容如此令他心動,無論是似悲似喜的眼眸或是輕咬的紅唇都牽動著他的內心。他抬起手,想為她拭淚或插戴好釵鐶,就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然而,最終他又猶豫著放了下來。彷彿有種近鄉情怯的情感,令他突然有些擔憂眼前的人是否是夢幻。是否只要觸碰她,她便會再度化為輕煙,從他眼前徹底消失。

    儘管覺得喜悅來得如此之迅疾,如此之不真實,但此時此刻,謝琰卻覺得無比心安。曾經兩度重傷瀕死的痛苦經歷,曾經徒步跋涉數千里的艱辛困苦,都已經不值得一提。而那些因失去一切而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孤獨失落與惶惑不安,便是待在幽州的師父師母師弟妹身邊時亦無法消解的茫然,如今都已經一去不復返。

    不錯,他很清楚,他就應該待在她身邊。即使他並未回憶起來,他依然能感覺到她是如此與眾不同。她是他摯愛的妻,是他傾心的女子,是他心心唸唸一直往南走最想要見的人。她曾無數次在夢中出現,依偎在他身側輕言笑語。而這一回,她應該不會再消失了。

    李暇玉微微垂下眼,並未注意到謝琰方才的嘗試與猶豫:「我名為李暇玉,小字雲鷹,又名元娘,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咱們還有一個名喚染娘的女兒,她如今已有三歲。因戰事緊張之故,你只在她剛出生的時候抱過她一回,之後便再也不曾見過她。她早便已經能夠喚阿爺了,每日都期盼你歸來。」

    「阿……玉……」一個名字禁不住衝口而出,令謝琰再度怔住了。而李暇玉卻立即抬眼,含淚而笑,自然而然地牽起他的手,「雖然還有許多事想問你,亦有許多事想與你解釋。不過,三郎,咱們暫且將這些前情後果都放在一旁罷。我想立即將你帶回家,去見咱們的染娘,好好地抱一抱她。」

    謝琰的神色柔和了許多,微微頷首:「阿玉,咱們走罷。」他的手掌緊緊地握住手心中那隻並不算嫩滑的柔夷,輕輕地摩挲著她掌心裡那些熟悉的繭子。而後,不知不覺間,幫她理了理鬢髮與釵鐶,又將自己的驅儺面具給她戴上,這才情不自禁地微微勾起嘴角。

    李暇玉撫了撫鬢邊,淺笑著轉身往前走。雖然她並未用力,謝琰卻不由自主地追隨她而去。兩人出了永樂坊之後,便在依然喧鬧擁擠的人群中前行,心境卻已經不似一兩個時辰前那般焦急驚惶或茫然無措。不知何時,謝琰便已經走在了前頭,為李暇玉遮擋住那些湧來的人流。他彷彿回憶起了什麼,本能地便朝著西市的方向而去。

    或許阿玉在人群中發現他的那一剎那,他亦同時注意到了她罷。只是因為太過生疏,故而並未認出她來。然而如今,他卻依稀彷彿想起來,自西市開始,他便確實覺得似乎有人正在斷斷續續地追尋著他。

    待兩人回到懷遠坊李宅之後,早已過了四更時分。思娘正在門前焦急地守候,當瞧見乘著夜色行來的二人後,竟一時愣住了,吶吶不知該如何言語。李暇玉朝著她一笑:「玉郎與染娘可回來了?」她的笑容中帶著這兩年來前所未有的釋然與放鬆,粲然無比:「我雖是未能陪著染娘看燈,卻尋回一個能一直陪她看燈之人。這次的上元之夜,真是不虛此行了。」

    謝琰不由得失笑,同時心中亦有些緊張。那是他幾乎從未見過的女兒,她會不會覺得他太過淡漠?她會不會惱恨他從未出現過?她會不會根本不願意理會他?或是,乾脆便將他當成一個陌生人?無論如何,他是個不稱職的阿爺,不管她有任何反應,都是理所應當的。

    思娘好不容易才尋回了神智,竟喜極而泣,哽咽道:「子時左右,玉郎君便帶著染娘歸來了。染娘似有些不高興,說娘子食言了。不過因觀燈有些疲憊,玉郎君便不讓她等候,帶著她回內堂歇下了。眼下玉郎君應當還未睡下,大約正在內堂裡等著娘子呢。」

    「如此甚好,玉郎見到三郎之後,想來也會歡喜得很。」李暇玉輕輕點頭,「去廚下準備些易克化的吃食,待會兒送到內堂來。三郎,你如今的傷勢或用的藥可有什麼忌口的?或者只需讓她們做得清淡一些便是?」

    「清淡即可。」謝琰回道,「箭傷已經痊癒,只是腦中時不時便會劇痛難當。故而,師父便讓我夙夜兼程趕來長安,去南山拜見藥王,請他診治施藥。恰逢上元將至,聽聞長安的上元之夜十分熱鬧,我突然很想觀燈,便在永樂坊賃了個小院子,打算過了這三日的燈節再去南山尋訪藥王。」

    李暇玉不假思索地接道:「到時候,我陪你去尋藥王。」雖則如今幾乎每日都不得空閒,但她相信杜皇后應當能夠給她幾日休沐的假期才是。畢竟謝琰對她而言非同尋常,她寧願暫時舍下帝后與小公主的信任,也必須陪伴在仍需尋醫問藥的謝琰身邊。此外,她也知曉一些長安城中出名的佛醫與道醫,若是藥王實在不易尋得,或許也可嘗試一二。

    此時,兩人已經行至內堂之外。推門而入之後,正坐在裡頭煮茶的李遐齡頭也不抬,便道:「阿姊,咱們家染娘可是氣急了。見你遲遲不來,我們顧不得去皇城前頭看燈輪與踏歌,便回到西市去尋你。誰知,你那兩個貼身婢女與部曲早便急得團團轉,也正在四處尋你!她們說,你一轉眼就消失在人流中,似是被裹挾著往東去了。我便只能讓部曲去東邊找,一直沒有傳回消息。所幸,你總算沒有在長安城中迷失,可算是回來了。」

    李暇玉含笑牽著謝琰,靜立在他跟前。他似是這才突然反應過來,進內堂的人絕不止一位,腳步聲也十分熟悉。於是,他猛然抬首,神色頓時大變,手中的茶筅骨碌碌地掉了下來——「阿兄……姊夫!!姊夫!你,你終於歸家了?!」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喚著,又起身仔細端詳,似是想確認此人確實是家人們夙夜思念的謝琰。「阿姊,你便是瞧見了姊夫,才不見蹤影?」

    「三郎,這是我阿弟玉郎,名為李遐齡。你見著他許是會覺得很親切,因著自小他便一直跟在你身後,十分尊重崇敬你。」李暇玉笑道,又示意李遐齡儘量平靜一些,壓低聲音,「玉郎你且在外頭坐著,我帶三郎去裡頭見染娘。」便是女兒已經睡著了,她也想讓父女倆好生親近一番。至少,謝琰這個當阿爺的,應該再次抱一抱他們的女兒,不是麼?

    李遐齡壓下心中的疑惑,目送他們二人繞過中央的屏風,進入裡間。接著,他便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了傾倒的茶杯等物。而此時,裡間中,正守候在染娘身邊的幾個婢女都難掩驚異,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謝琰立在箱型的床前,雙手微微顫抖,輕輕撥開垂下的床帳。裹得嚴嚴實實的錦被中間,睡著一個bainen可愛的小傢伙。他望著那張沉睡的小臉,完全轉不開視線,只能怔怔地看著,心底湧出了無盡的慈愛。這便是他和阿玉的女兒,他只抱過一回的女兒。她實在太幼小,彷彿一觸即碎的美玉,令他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暇玉輕輕地撥開染娘額頭上的頭髮,俯下身親了親她柔嫩的面頰。睡夢中的小傢伙似乎感覺到了阿娘的氣息,嘟囔著伸出雙手抱住她的頸項:「阿娘壞,食言,不守信。」她不由得失笑,連著被子將她抱起來,而後放入已經難掩緊張之色的謝琰手中。

    許是父女的天性,染娘居然鬆開了她,轉而緊緊摟住了謝琰。謝琰完全怔住了,僵硬地抱著女兒立在原地,臉上悲喜交加:「阿玉,染娘她……她摟住我了。」他的聲音裡甚至有些哽咽之色,雙目微微泛紅。他早已經是她的夫君,早已經是小傢伙的阿爺,然而,卻教她們擔驚受怕了一年有餘。

    「三郎……」李暇玉上前一步,也抱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懷裡。自從他出現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陷入了執念當中。或許只要他不曾出現,她便永遠都會堅持他還活著,他還等著她去相救。或許年復一年的失望之後,她當真會因執念而瀕臨痴狂。幸好,他回來了。無論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總歸是回到了她們母女身邊。

    一家三口摟在一起,心境無比平和安穩。時光彷彿過得格外迅速,又彷彿過得格外緩慢,窗外的更鼓再度響起,將滿室的靜謐驅散了些許。這時,染娘倏然模模糊糊地醒了過來,歪著小腦袋,端詳著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孔。小傢伙依然帶著幾分睡意,眉頭輕輕地蹙了起來,彷彿因認不出此人而感到有些迷惑。

    謝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彷彿唯恐驚嚇住她一般,儘量勾起嘴角試圖露出慈愛的笑容。而李暇玉則很是安然地瞧著父女二人一瞬不瞬地對視,唇角微微彎了起來。染娘的眉眼與謝琰生得很像,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面孔相互對望,令她心中突然覺得無比滿足、無比幸福。這兩年她心中期待的,不正是一家團聚麼?不正是這樣的時刻麼?

    突然,小傢伙福至心靈,睡意濃濃地喚道:「耶耶!」然後瞪圓了雙眸,仔細地瞧著對方的反應。謝琰怔了怔,隨即臉上露出了狂喜之色,將小傢伙摟緊了,輕輕地應了一聲:「是耶耶,耶耶回家了,染娘。」

    頓時,旁邊的李暇玉倏然便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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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0: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家人再聚

    李遐齡已經分了數杯茶,靜待猶如柳絮般的茶沫漸漸散開,彷彿水墨山水圖一般的畫面悄然消逝。當他再度抬首的時候,謝琰與李暇玉已經繞過屏風,行至他附近,在茶案另一側比肩坐下來。染娘依舊緊緊攬著謝琰的頸項,眉眼間帶著濃濃的睡意,然而卻努力地睜著眸子望向自家耶耶,彷彿擔憂他下一刻便會消失不見。

    謝琰不斷地寬慰著她:「睡罷,醒來後耶耶帶你去頑,夜裡與你一同去看燈。」小傢伙卻固執地搖了搖首,依然十分執著地凝視著他。李暇玉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見狀便笑道:「三郎,便讓她多瞧你幾眼罷,不然她不會安心。只需再過一時半刻,她便會自然而然睡著,也不必再哄。」

    謝琰無法,只得任女兒認認真真地望著他。李遐齡給他遞上一杯熱茶:「姊夫是否已經不記得許多事了?這可是喚作『離魂之症』的症候?我外出遊歷的時候,曾聽聞過這種症候,據說是傷及了腦袋,導致經脈滯澀不通,時常頭痛難忍。除非華佗再世,能開顱一探,否則很難根治。」

    謝琰略作品嚐,讚了一聲好茶,隨即淡淡笑道:「看來玉郎的見識也頗廣,確實是此症候。不過應當與尋常的離魂之症並非全然相似,頭痛難忍也只是最近之事。當年我在漠北受重傷之後,似是被粟特商人所救。不過,商人無利不圖,見我想不起諸事,無法取得報償,便索性役使我為奴。後來似是有一位大唐使節前往薛延陀,其部曲發現我是唐人,便將我贖買出來。」

    「彼時我深恨薛延陀,神志並不算完全清醒,覺得他們也不像是良善之人,就離開了。不知為何,那時心中只剩下一個執念——不斷地往南行。跋涉數千里之後,竟然來到了幽州城外。因傷勢加重之故,我昏倒在路旁,後來被師父所救,帶回家中治傷照顧。藥王當時正在師父家中做客,替我診治開方,才將我救了過來。」

    聽到此處,李暇玉禁不住喟嘆道:「能與藥王相交者絕非尋常人,不知這位先生尊姓大名?」雖說已經是師徒關係,但這位先生無疑亦是謝琰的救命恩人。此等恩情便是對方不求報答,也應當時刻牢記在心中。換而言之,若是沒有這位先生,謝琰可能早就不治身亡了。而她可能窮其一生,也無法尋得他的蹤跡,更可能連他埋骨荒野亦是毫無所知。

    「先生之名諱,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罷。出身博陵崔氏,時任幽州刺史——」謝琰尚未說完,李家姊弟二人便瞪大雙目,不約而同地驚道:「崔子竟!!」就連染娘聽見這個名字,也歪著小腦袋,試圖在半睡半醒之間想起這究竟是何人。

    謝琰禁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果然,咱們家素來尊敬子竟先生,你們對他亦是知之甚深,一猜便能猜中。此番能拜先生為師,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李家姊弟連連頷首,眼中都閃爍著好奇,竟一時將其他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心追問起崔子竟來:「子竟先生究竟是何等樣貌?何等性情?可是長髯飄飄的美髯公?可曾見過子竟先生寫字作畫?可曾見過子竟先生的家眷?聽說那位王夫人才是茶樓茶肆的開設者,果真如此麼?」

    一連串問題砸過來,謝琰險些有些招架不住,於是只能作答:「先生不喜蓄鬚,看起來不足而立年紀,更像是一位年輕狂放的文士,而非堂堂三品服紫高官。他的性情比較隨意,隨性而為,風骨斐然,令人望之便心生尊重。至於寫字作畫,這些時日先生也教了我一些技巧,改日再告知你們罷。師母為人淡泊平靜,茶樓茶肆確實是她所開設,不過她並不擅長茶道,尤擅行商。她所賺取的資財,不僅為先生的政務所用也通常用於開設學堂。而且,她亦是先生的智囊之一。」

    說起崔家人,恐怕一日一夜也說不完。謝琰便又轉移了話題,提及了他所遺忘的那些前事。李暇玉遂從他們當年在夏州長澤縣城相遇時說起,一直說到染娘出世,她搬救兵北上相救,結果二人卻生生分離。關於後續的報仇雪恨之事,她也簡單地提起了前前後後的佈置,說到最後李襲譽的下場,依舊覺得大快人心。李遐齡時不時也補充幾句,將他所知之事亦完完整整地講出來。

    聽罷這些,謝琰亦是微微擰起眉:「我曾聽先生提過此案,卻不料原來受害之人便是自己。李襲譽此人,真是成也『教子有方』,敗也『教子有方』。猶記得,先生曾說過,他教導子孫之時,還曾傳出許多逸聞,在士林之中頗有賢名。卻原來,到底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不過,雖則咱們是苦主,他也已經身死,但他還有一兄任桂州都督,不得不防。」雖然聽聞其兄李襲志平定嶺南、政務清明,亦是有才有德文武雙全的名士,但有其弟的先例,無論如何亦應當謹慎一些。

    「李襲志一直在嶺南,已經任桂州都督二十餘年,應當不可能將手伸到長安或者北疆來。」李暇玉回道,「後來我奉召入京,受到皇后殿下召見。殿下嫡出的義陽小公主噩夢受驚,不得安眠,日漸衰弱。我便奉命效仿鄂國公與胡國公為先帝鎮守驅邪的舊事,守護在小公主身側。故而,這些時日常來往於宮中,也逐漸得到聖人、皇后殿下與小公主的信任。原本我還有些苦惱,待小公主痊癒之後,該如何辭去此事往漠北尋你。如今大概也不必煩惱了。」

    她本來便將義陽小公主當成另一個自己,亦有心好生守護她長大。同時,她也憐惜杜皇后的慈母心腸,不欲教她擔心牽掛,反倒令病勢越發沉重。如今心中不必再因謝琰而覺得左右為難,更不必煎熬痛苦,不知不覺間,她亦更堅定了守護皇后母女的信念。此外,為了圓前世那段記憶的未竟之願,她亦有不少事需要留在長安繼續完成。

    提及帝后與義陽小公主時,謝琰似有些驚訝,隨即笑道:「原來咱們定敏郡君的凜然之氣,居然已經能夠鎮壓邪祟了,當真是厲害得很。師父之前給了我一封信,讓我呈給聖人。我正想著是否要去一趟他本家中,請崔尚書代為轉交。如今卻不需如此了,只需煩勞定敏郡君面聖便是了。」

    李暇玉輕嗔地斜了他一眼:「還不趕緊將信匣給我?」而後,她又聽見遠處傳來的更鼓聲,這才發覺眼下已經是卯時初了,而她卻依舊精神奕奕,毫無任何睡意:「說來,子竟先生之父崔尚書與咱們也頗有淵源。既然你家來了,又成了子竟先生的弟子,便是實打實的晚輩,理應上門去拜訪才是。此外,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對你多有提攜,也應當擇日拜訪。慕容姊夫與十娘姊姊所在的軍府離長安不遠,表兄如今也在他麾下,改日騎馬去探望他們罷。」

    細細數起來,便是在這陌生而又熟悉的長安城中,他們也有許多親眷友人。與靈州相比,關係親近的人家絲毫不少,只是可惜祖父祖母與秋娘都不在而已。更何況,還有謝家——想到此,她不免又有些疑惑地望向淡定非常的謝琰:「三郎,你怎麼不問問我謝家本宗之事?」按理說,他不應該對自己的家人也十分思念麼?

    謝琰挑起眉:「該說的事,你自然都會說。不該說的事,我又為何要知曉?」而且,聽李暇玉姊弟倆說起舊事,他似乎已經許多年不曾與家人來往。唯一曾出現的,亦不過是在他成婚之時趕到靈州的大兄而已。由此可見,他應當早年便與家人產生了分歧,故而年幼的時候便離家外出,後來在李家落腳,便再度擁有了家人。

    李暇玉禁不住一笑,又道:「大兄由明經入仕,如今已經是弘文館的正字。因著阿家與二兄二嫂都來了長安,大兄便在隔壁的延康坊賃了一座宅子。原本我和染娘也搬進去住了幾日,不過因生活習性不同之故起了些齟齬,索性便搬回了自家的宅子中。」她輕描淡寫地將那次衝突略了過去,李遐齡忍不住哼了一聲以示不滿。

    謝琰掃了兩人一眼,笑了笑:「既然生活習性不同,又何必勉強住在一處?往後只管自在一些便是,且我這樣的病人,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如此冠冕堂皇地說完後,他沉吟片刻:「不過,到底是一家人,待會兒咱們便往延康坊走一趟罷。」

    「我已經遣人去延康坊送了消息,大兄應當正在往這裡趕過來。」李暇玉回道,「咱們且聽聽大兄如何安排罷,免得驚擾了阿家——阿家最近身體略有些不適,應當不適合如此大喜大悲。」那位阿家若聽聞這個消息,心中還不知會作何感想。當然,她也不想行小人之道,將她認定兒子已死,又命她們母女戴孝等事告訴謝琰。這些事應當由謝璞來說,才顯得最為公道公平。

    「如此甚好。」謝琰便道,垂首再看懷中,染娘已經不知不覺睡熟了。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放入李暇玉懷裡:「阿玉,你一夜奔勞應當已經很是疲憊了,不如且回裡間去稍作歇息罷?我與玉郎尚能撐得住,由我們來招待大兄便是了。」

    「也好。」李暇玉回道。待會兒要去謝家,夜裡還需入宮,她確實應當養精蓄銳才是。於是,她警告地望了李遐齡一眼後,便抱著染娘進去了。

    此時,僕婢們已經陸續送來了一些新鮮吃食,換下那些早已涼透的清淡小食。李遐齡飲了一口溫熱的酪漿,眯起眼,決定還是聽阿姊的話。然而,坐在他對面的謝琰卻微微勾起嘴角,眉眼中帶著他熟悉的笑意,壓低聲音,幾乎輕得聽不見:「玉郎,你是否有許多話想與我說?莫急,咱們一邊等大兄過來,一邊用些吃食墊一墊,一邊——慢慢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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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往謝家

    因著不想驚動李暇玉之故,謝琰與李遐齡便又吩咐僕婢去外堂設了一席。接著,二人就悄悄離開了內堂,前去外堂用朝食並等待謝璞。李暇玉聽聞他們的動靜,略作思索之後也並未多說什麼。橫豎她的姿態已經很是明顯,又何必多管其他事?再者,身為阿弟為阿姊出頭亦是理所應當的不是?

    李遐齡原原本本地將他所知的諸事說盡後,望著垂目靜思的謝琰,禁不住又補充道:「姊夫,我可是半點也沒有添油加醋,只是說出事實而已。阿姊最為在意的便是姊夫與染娘,若是世母沒有犯她這兩大忌諱,便是私下如奴婢一般侍奉世母,她也從未有過任何怨言。然而,這兩樁事又如何能讓人忍得下來?」

    「我知曉你們姊弟的心性,絕不屑於耍弄這種心機。」謝琰淡淡一笑,幾乎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安心罷,你這樣說來,我似乎也依稀憶起了母親的一些性情。以她的偏執,發生這種事亦在意料之中。不過,只要想到萬一我當真身死塞外,阿玉與染娘便會遭她如此對待,我亦是有些心寒。」

    當年他娶阿玉的時候,定然亦想過往後當如何令母親接受此事。當然,若是百般相勸之後,她亦實在不能接受,他們成婚也符合律法。除去所謂的「不孝」的指摘,她又能使出什麼光明正大的手段來逼迫他們和離?雖然僅僅只是這樣的指責,便已經足夠教人齒冷,已經足夠教家宅不寧了。

    「姊夫如今不適合多思所慮,莫要多想。」李遐齡給他倒了一杯溫熱的酪漿,「車到山前必有路,自然會有法子轉圜的。且謝家大兄大嫂都是心性極佳的好人,有他們從中規勸,想來謝家世母也不至於做出太離譜的事來。何況,阿姊如今亦算是京城中炙手可熱的官眷之一。為了振興陳郡謝氏,不令聖人、皇后殿下生惡,謝家世母怎麼也該給她一兩分顏面才是。」

    「你不知曉她的性情,方會說出這般的言辭。」謝琰禁不住苦笑一聲,「我卻隱約覺得,阿玉若越是能幹,她便越是不會滿意。以她的脾性,若是不喜一人,便瞧著處處都不喜。更何況阿玉如今雖是兒媳,卻身負四品誥命,她無法掌控阿玉的日常生活,心中恐怕更是不舒服得很。故而,才一直將她拘在身邊,美其名曰要磨一磨她的性情。」

    倘若能用分辨道理就能說服母親,當年或許他也不會斷然離家出走了;倘若用母子情分就能打動母親,這麼些年或許他也不會從不直接與陽夏老宅寫信聯繫了。然而,如今同在京城,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也不可能繞過去。

    就在兩人沉默著用朝食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幾乎是連奔帶跑,一路疾行而來。見到端坐在堂內的謝琰之後,他竟是禁不住熱淚盈眶,扶著門久久無法言語,只能哽咽道:「實在太好了……三郎……你平安無事,實在是太好了……等了這麼久,終究等到你歸來了……可算是等到了……」

    謝琰起身,朝著眼前這位隱約覺得有些熟悉的男子端正地行了一禮:「大兄這些年亦辛勞了。且坐下罷。」李遐齡亦是起身行禮,並上前扶著謝璞,將他請入席中:「謝家大兄一路趕來,想來應當尚未用朝食罷?用些熱湯麵,發一發寒氣,免得受涼。」他禮數週到,以主人的身份待客,倒讓謝琰看著覺得格外新鮮。

    於是,三人復又坐下。謝璞仔細端詳謝琰,不免鬆了口氣:「說實話,若不是弟妹一直堅持你定會安然無事,就連我都快要絕望了。所幸你確實及時歸來了,想必這些年也歷經艱辛。身上可有什麼傷?可需繼續調養?莫要急著繼續出仕,先將身子養好了再說罷。傷在胸前,想來都大傷元氣,確實需要仔細養身才是。」

    謝琰便將他得了離魂之症之事簡單地說了,又道:「我如今雖為折衝都尉,但吏部尚未安排正經的職缺,想來也不會那麼容易有合適的空缺。且先找尋藥王診治施針,其他事日後再說罷。且我也想多陪伴元娘與染娘一段時日。」

    「如此甚好。」謝璞輕輕頷首,遲疑片刻,便又道,「咱們一家已經十來年不曾團聚。雖則阿娘此前堅信你已經身故,欲令弟妹與染娘替你戴孝,最後不歡而散——不過,我覺著你如今歸來倒是一個轉圜的好時機。瞧見你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之後,阿娘便是心中存著再大的鬱怒,說不得也會喜極而散。三郎,且隨著我歸家一趟罷。至於是否需要住在一處,全由你與弟妹決定便是。」

    「住不住在一處另說,我確實該去拜見阿娘。」謝琰點頭道,「不過,便是此番的鬱怒消解了,過不了多久,阿娘想必還會想起我離家出走又擅自娶妻的舊事,說不得還會生出更大的氣怒來。到時候,便有勞阿兄與阿嫂替我們說幾句好話了。」

    「那自是當然。」謝璞道。既然已經定下來歸家之事,他便又使人去弘文館告了假,再讓僕從去謝宅通報小王氏將諸事準備妥當。兄弟倆遂安心地坐下來,與李遐齡漫談著其他事,諸如長安城中如今出名的士子與文會等。彷彿倘若不去多想此後歸家會遇上的種種事,一切便能順利一般。

    同時,內堂之中,稍作歇息的李暇玉很快便起了身。她刻意命婢女給染娘穿上了大紅的裌襖,將她妝扮得格外喜慶。而她自己亦是一身耀眼的火紅,任晴娘與雨娘細細地與她施了脂粉,貼上花鈿,看上去端的是又精神又優雅華美。那插戴在鴉發中的金鑲玉步搖、紅寶攢花釵朵、栩栩如生的赤玉梅花簪,頸項上的瓔珞圈,手腕上成串的蝦須鐲,更是絢爛之極。

    當她牽著染娘緩步行至外堂時,謝琰禁不住眼前一亮,含笑起身相迎:「娘子與染娘都已經裝扮妥當,我這一身是否與你們不太合襯?」他身著淺青色的窄袖圓領袍,渾身上下樸素之極,只有腰間那枚玉環為飾。

    「耶耶。」染娘瞧見他時,便立即上前幾步,拽住他的袍角不放。她微微嘟起嘴唇,似乎還是覺得心中不安穩,非得將自家耶耶拽在手心裡才能安心。

    見此情狀,李暇玉淺淺一笑:「染娘醒來之後便四處尋你,唯恐之前不過是一場夢。我勸了許久,她才相信你如今正在外堂。且讓她將你當成紙鳶,一直拽著你罷。否則,她恐怕要時時都盯著你呢。至於衣衫,擠了一夜確實不能穿了。幸得我自靈州而來時,還帶了不少與你做的新衣衫。你便回內堂去,換一身新衣再走罷。」

    「染娘,耶耶去換衣衫,你先跟著阿娘用些朝食。耶耶很快便回來了,待會兒再牽著你如何?」謝琰便好言好語地與女兒商量。染娘猶疑片刻,微微點頭答應了。而謝璞瞧著父女二人,眼眶亦有些發紅。染娘側首望見他之後,乖巧地上前行禮,喚「世父」,又歡歡喜喜地來到李遐齡身側,喚著「舅父」。

    見女兒猶如小圓球一般蹣跚著走開,似乎並不十分留戀,謝琰心中著實有幾分失落。李暇玉禁不住輕嗔道:「還愣在此處做甚麼?趕緊去換衣衫罷。且你在擔心什麼呢?染娘是咱們的女兒,她還能喚別人耶耶不成?」她亦是想不到,謝琰居然會吃謝璞與李遐齡的醋。看來,當上耶耶之後,他平日裡那些聰敏機變確實都不知拋到何處去了。

    謝琰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染娘似是感覺到他流連的目光,抬起眼衝他甜甜笑了笑。這位傻耶耶立即便眉開眼笑,大步流星地走了。他拿出了軍營中換裝的速度,很快便換了身石榴紅交襟大袖長袍。因衣袍顏色鮮豔,倒襯得他略微有些蒼白的臉色亦是紅潤了許多,瞧上去也是精神百倍。

    當這穿戴華美的一家三口立在一起時,簡直絢麗得令人挪不開眼去。李遐齡亦換了身品紅色寬袖對襟長袍,以走親訪友為由要跟著一起去。他在上元之前似乎從未想過要拜訪謝家,如今卻趕著同去,自然只是為阿姊與外甥女撐腰而已。謝璞亦能夠理解,便含笑答應下來,又使僕從趕緊回去再稟報小王氏一回。

    而後,謝璞與李遐齡騎馬,謝琰一家子乘著牛車,一同趕往隔壁的延康坊謝宅。小王氏亦是一早便聽聞謝琰已歸來的消息,當時她與謝璞一樣始終無法相信。於是謝璞便叮囑她暫時不可告訴王氏,待到他親眼確認謝琰確實安然無恙之後,再帶著他一同歸家。如今接到確切的消息,她亦是又驚又喜。她便不是謝琰的阿嫂,亦是他嫡親的表姊,自然只盼著他安然回轉。更何況,其中還夾雜著過繼之類的內情呢?

    於是,小王氏喜形於色地帶著一眾婢女,即刻趕去王氏的院子裡稟報這個年節中最令人歡喜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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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母子再會

    雖仍處在年節時分,王氏的後院中卻依舊十分寂靜,僕婢們臉上亦並沒有多少喜色,都端著肅然無比的臉孔與姿態來來去去。顏氏照舊一早便來到正房中,伺候王氏喝藥。當然,雖然說是伺候,但她也並不似李暇玉之前那般,需要做那些端著碗喂藥之類的奴婢的活計。王氏的貼身婢女只會比她照顧得更精心、更妥帖。因而,她也不過是坐在一旁,微笑著與王氏說起昨夜帶著華娘去看燈之事而已。

    王氏似乎對長安城上元夜的熱鬧場景並不十分感興趣,始終不曾接話問些什麼。飲完藥之後,她便靠在隱囊之上,眯著眼睛思索著什麼。倏然,她冷不防問道:「年節期間,李氏從未登過門?」

    顏氏怔了怔,輕輕搖首:「聽阿嫂說,弟妹遣僕從送了豐厚的年禮過來,也讓親信的管事過來問候過好幾回,仔仔細細地問了世母的病情。後來,又送了幾回上好的藥材。不過,她自己卻是從未前來。」便是她曾親眼見到王氏與李暇玉當時對峙的場面,也曾親耳聽見王氏怒斥令這位弟婦絕不可再登門,此時她卻是假作什麼都不曾聽見過。

    「哼,居然在年節的時候也不過來問候一聲。氣得我生病,更不前來侍疾。如此不孝的女子,也不知三郎當初到底是不是迷了眼,才瞧上了她。將她娶進門來,不僅是羞辱我陳郡謝氏的門楣,更是來氣我的。」王氏說到此處,原本平靜的神情又漸漸浮起了怒色,「若不是看在三郎已經——」

    「阿家!阿家!兒剛聽聞一個好消息!便急著來稟告阿家了!」甫踏入外間的小王氏聽聞她的聲音後,便歡歡喜喜地打斷了她的話。她是出身五姓七家太原王氏的世家貴女,說話從不曾如此刻意高聲,更不曾如此冒失失禮,令王氏不由得眉頭輕蹙起來。

    然而,下一刻,小王氏便出現在裡間的屏風邊,如沐春風一般滿面驚喜之色:「阿家!咱們三郎平安無事地回來了!聽說昨夜上元觀燈,弟妹與三郎竟在街上重逢了,方知他平安無事。如今義之已經接了他們過來,再過些時刻就要到家了!」

    「什麼?!」王氏雙目大睜,猛然坐了起來,不慎揮手打翻了旁邊侍婢端的鮮果盆。屋內頓時有些凌亂起來,侍婢們立即跪倒在地。在滿屋子侍婢的請罪聲中,她亦難得地沉默下來,怔怔地發愣,竟一時失去了言語。

    「阿家?」小王氏喚著她,一面走近暗示婢女們立即起身將屋子收拾乾淨,一面朝著顏氏使了個眼色。顏氏遂笑著雙掌合十,念了句佛號,接道:「果真是三郎回來了?世母先前還替他擔憂悲傷呢,如今總算能開懷一些了!阿彌陀佛,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來三郎經歷了這般險事之後,日後定是有大福氣的!」

    因有她應和之故,王氏總算是及時回過神來,怔怔地握住小王氏的雙手:「六娘,這可是真的?三郎當真……當真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她的神色似悲似喜,彷彿難以置信,更彷彿驚喜過度,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不待小王氏回應,她便匆匆地要起身:「扶我出去!我定要親眼見著他!我定要瞧見他,心中才覺得安穩!」

    「阿家莫急。」小王氏連忙勸慰,「如今阿家身子病弱,若是起身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三郎如果進了門,必定會盡快趕來拜見,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的。到了那個時候,阿家不是也能見著三郎麼?況,若是三郎知道因自己之故,教阿家病體受涼,恐怕心裡更是難受得很。」說罷,她又讓旁邊的顏氏也過來相勸。

    妯娌二人好不容易將王氏勸服了,又命親近婢女趕緊將裡間騰挪出來,備上足夠的短榻坐席茵褥。王氏卻靠在隱囊上,垂起淚來。便是她們再如何溫聲溫語勸慰,她亦是淚流不止,瞧上去端的是憔悴無比。小王氏與顏氏面帶憂色,互相對視,卻也不敢不再勸,便又在旁邊說了好些一家團圓之類的吉祥話。

    「阿娘!阿娘看誰回來了?」遠遠地,便聽見謝璞的高喊聲。王氏拭去淚,再一次掙紮著要起床,小王氏與顏氏一時並未扶好她,她竟掙脫了眾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行去。不過,她畢竟久未下床走動,甫行至屏風前就已覺得有些體虛氣弱。這時候,一個身姿挺拔的俊美青年迎面大步而來。

    王氏一時有些恍惚,依稀彷彿記得他尚且年幼的時候,筆直地跪在她身前,字字句句反駁於她,令她無言可辯。當時她覺得他小小年紀便生了反骨,悖逆不孝,於是勃然大怒,命人請家法罰他,又讓他去跪祠堂。不料,這孩子卻氣性極大,竟然拒不受罰,轉身便離開了家,再也不曾歸來。

    這麼些年來,每當想到這個不服管教的幼子,她心中都難掩盛怒之意。然而,午夜夢迴的時候,她又何嘗沒有想過——他這些年在外究竟過得是否安穩?他是否能像在家中一樣衣食無憂?他可曾遇到什麼危險?他……他已經長成了什麼模樣?

    而今,她可算見到了,他果然長成了她夢中所見的模樣。身量高挑,姿容俊美,舉手投足像極了陳郡謝氏之人,像極了他們早逝的父祖輩——不,不僅僅如此。他比她所想的模樣更多了幾分優雅,更多了幾分英氣,隱約還有一分凜然之意。他果真是她的三郎!他果真是歸來了!!

    謝琰見她怔怔地望著他,流淚不語,亦是微微動容。他上前數步,將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扶穩之後,方跪倒在她跟前,莊重地行了稽首大禮:「阿娘,不孝子回來了!」在他身後,李暇玉與染娘亦默默地跪下來,同樣行了大禮。立在一旁的謝璞與謝玙皆是目中含淚,小王氏與顏氏亦是喜極而泣,唯有李遐齡看似感觸萬分,眸中卻仍舊帶著些許涼意。

    「你這個不孝子!可算是回來了!」王氏不輕不重地捶打著謝琰的脊背,再度痛哭起來,「你這個只知道氣我的不孝子!可知道這些年我多盼著你歸家?!可知道我多盼著你每年多寄些信件回來?!我不給你回信,你便不知道該如何寫麼?!你可知道當我得知你在塞外失蹤,生死不明時,有多擔憂?!心裡又是如何煎熬痛苦?!我甚至一度以為你已經死了!!讓我這個白髮人去送黑髮人!!你怎麼就能如此狠心?!怎麼就能如此狠心待我?!」

    「阿娘息怒,兒子已經回來了。」謝琰抬首望向她時,亦是帶著幾分淚意,「兒子當年離家,立志功成名就之後方榮歸故里,重振陳郡謝氏。投軍本便是兒子報國之志向,卻也知道必定危難重重。因不願阿娘與兄長替兒子擔憂,故而才一直並未給家中傳信。如今兒子身居正四品折衝都尉,得以主持一軍之府,也算是有所成就。日後,就請阿娘安心地盡享兄嫂與兒子兒媳的孝順罷!」

    「阿娘,三郎歸來不是件天大的好事麼?」謝璞立即過來相扶,「他如今成家立業,兩樣都齊全了,阿娘也不必日日念叨於他、擔憂於他了。且三郎說得是,如今我們兄弟三人齊聚,各自都已成家生子。阿娘日後也不必再替我們辛苦操勞,只管好生休養,享兒孫的清福就是了。」

    王氏卻是含著淚,橫了他一眼:「怎麼?如今你們成家立業了,便嫌棄我在旁邊指手畫腳了?你們兄弟二人都不聽我的話,一個明經出仕,一個投軍從武。所以,就覺得我說的都是錯的了?日後就不必再管教你們了?」

    「兒子怎會有此意?阿娘多想了。兒子只是覺得,阿娘也是時候該多享一享福了。」

    「阿兄說得是。咱們重振陳郡謝氏,其一為的是列祖列宗,其二不就是為了讓阿娘盡享榮光麼?」

    兄弟二人扶著王氏回到床榻邊,服侍她躺下之後,便坐在床榻前,慇勤地問候起病情來。王氏又讓謝玙也近前來,瞧著他們兄弟和睦,頓時面露慈愛之色:「三郎既已經回來了,咱們一家時隔十餘年終於團聚,怎能再度分離?三郎,你離家這麼些年,我就暫且不計較了。但這日後,你豈能忍心再度拋下我們不顧?」

    聞言,謝璞一怔,謝玙亦是神色微變。他們依然記得前些時日發生的那場衝突,沒想到王氏竟沒有說幾句話便直接道了出來,彷彿並未記著她當初說過的話——絕不讓李氏登門。小王氏與顏氏亦是目光微動,兩人早便瞧見李暇玉與染娘渾身鮮豔的衣裳首飾,心中知道這是弟妹在向阿娘示威呢。當日婆媳二人爭吵得那般激烈,心中都已經有了隔閡,怎可能願意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李暇玉垂下眼,握著染娘軟綿綿的小手,靜默不語,神色亦沒有任何變化。謝琰卻並未看她們母女,只是溫和地笑起來:「阿娘說得是。兒子離家多年,確實應該日日侍候阿娘,承歡膝下才是。只是,兒子此番歸家其實並非安然無恙。」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當初重傷瀕死,好不容易才救過來,如今還留有暗傷在身,夙夜頭痛難忍。此番前來長安,也是為了請藥王診治針灸。故而,待兒子尋醫求藥,徹底痊癒之後,再歸來侍奉阿娘罷。否則,一直留在阿娘身邊,恐怕只會教阿娘替兒子憂心,反倒是驚擾了阿娘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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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1: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四章 稍微和緩

    王氏一愣,擰起眉端詳著幼子的氣色,這才發覺他確實臉色有些蒼白。她不禁又急又驚,忙道:「趕緊讓我瞧瞧你的傷勢!!」說著又埋怨道:「既然尚未痊癒,怎麼不早些告訴我?還規規矩矩地在這裡正襟危坐,還不趕緊躺下!依我看,既然你還需養病,索性就莫要折騰了,在這裡住下就是了。」

    謝璞與謝玙聞言,也過來要扶著謝琰倚著隱囊坐下。而小王氏與顏氏立即退避到屏風之後,李暇玉則將染娘抱入懷中,微微抬起眼看過去,難掩擔憂之意。謝琰不露形跡地朝她瞥了一眼,示意她不必憂心,又拒絕了兩位兄長的好意:「胸前的傷口早已收攏,已然並無大礙,如今難熬的是暗傷。之前我千里迢迢自幽州趕到長安,不也安然無恙麼?阿娘與兩位兄長不必過於擔憂。」

    然而王氏卻依舊堅持要瞧他的傷勢,於是他微微拉開衣襟,露出猙獰糾結的傷口。謝璞與謝玙都驚了一跳,更不必提王氏了。她再度垂淚不止:「天可憐見,也不知我兒這些年來都受了何等罪!!除了此傷,恐怕你身上還有不少傷口罷?軍功是拿命去搏的,你安安生生地貢舉不好麼?非得讓我成日為你提心吊膽?」

    「先祖就是靠著軍功搏出了陳郡謝氏的赫赫聲名,若是懼怕沙場慘烈,懼怕馬革裹屍還,那便不是謝氏男兒了。何況,為了保家衛國,便是當真犧牲亦是值得榮耀之事。」謝琰掩好衣襟,淺笑著回道,「阿娘不妨細細想一想,我如今能夠平安歸來,比起那些長眠的同袍們,已是幸運之極。」說到此處,他不免動容。雖然他並不記得,但從李暇玉所述的戰況來看,那些追隨他多年的親信府兵幾乎折損了大半,令他不由得替他們痛心。

    「不提這些了。」王氏勉強收了淚,又道,「咱們一家團聚也不耽誤你尋醫求藥。且你暗傷未癒,若不能住在一起,每日讓六娘幫著看顧一二,我又如何能放心?」她絲毫不掩飾自己對李暇玉是否能照顧夫君的懷疑,淡淡地看向這個始終不言不語的幼子媳婦,「畢竟,你媳婦每日都須得入宮,忙碌得很。她連染娘都無暇看顧,又如何能好好照料你?」

    「兒子自有元娘與僕婢照顧,如何能勞煩阿嫂?」謝琰輕描淡寫地回道,「況元娘入宮,亦是奉皇后殿下之命。此既是皇家給咱們家的恩寵,亦是為皇家盡忠,自然不容怠慢。旁人家便是想要這樣的機會,恐怕亦是百般難求,咱們家自是應該謹慎把握如此良機。且即便如此,元娘也想藉著宮中的人脈,為我訪一訪京中的名醫,往後少不得須得她繼續勞心勞累。」

    「我拋下元娘與染娘母女,孤身在外征戰多年。若非元娘將家中之事打理得十分妥當,又如何能無後顧之憂地踏上戰場?而且,不知阿娘是否聽說過,我在戰場遇險之時,是元娘出生入死往北疆相救。後來又是她替我洗刷冤屈,報仇雪恨。自那時起,我便覺得,這天下間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娘子了。」

    他的言語雖然溫和,同時也充滿了堅定且不可摧折的力量。望向李暇玉母女的時候,他的目光中亦滿是溫柔和信任。當再凝視著王氏之時,他也是含著笑意:「故而,阿娘不必懷疑元娘的能力。照顧我們父女二人,於她而言輕鬆得很。她可是萬軍當中一馬當先救夫的定敏郡君,連先帝都誇讚不已的巾幗豪傑,豈會被這種區區小事所難倒?」

    見他毫不吝嗇地誇獎了一通,王氏眉頭輕皺,還欲再言,便又聽他道:「至於同住,這間宅子便稍有些小了。若想住下咱們三房人,委實有些不夠。」

    說罷,謝琰瞥了身側的謝璞一眼,正色道:「方才便聽聞大兄提起來,說是他想換個大些的宅邸。眼下宅中只剩下園子中的小院子能住下,他十分擔憂那處院落很難令我好生靜養,便讓我暫時安置在李家。若是過些時日,果真尋得合適的宅邸,我們再搬過來亦不遲。」

    謝璞眉頭微挑,不著痕跡地斜了他一眼,同時毫無破綻地接過話:「阿娘,方才三郎還說,覺得這間宅子太小,委屈了阿娘,不便於阿娘休養,想將阿娘接到懷遠坊去養病。只是我才是長子長兄,豈能容他胡言亂語,便將他斥責了一通。阿娘先前不是也提過要搬到城東去住?待到開春之後,我們便去細細尋訪合適的宅子。到時候,咱們賃個大些的宅邸,再一起搬過去住,一家團聚。」

    兩位堂兄弟既都這樣說了,謝玙便也只得接過話,悶聲悶氣:「那小院子確實很難住得下三郎一家人,難免委屈了三郎。況他不是還須得好生養著?搬來搬去也容易勞累。世母若是想念三郎了,不妨讓他時常過來問安就是。」

    「讓他每日都走一遭,不也覺得勞累?」王氏嗔怪道,見三兄弟皆是眾口一詞,便又道,「細細想來,你們所言也不無道理。大郎,若是新賃大宅第,你們手頭不寬裕,我這裡還有些錢財,都拿去用就是了。左右不過是些許浮財,如何比得過咱們一家團聚重要?」

    謝璞聞言,立即推辭道:「奉養阿娘照料阿弟本便是長子長兄的責任。阿娘就將那些錢財都留著伴身罷。兒子如今有俸祿職田——」說罷,他似是猛然想到什麼,竟有些懊惱地住了口:就該知道,阿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委實不該隨意地接過話,實在是大意了。

    小王氏立即笑著替他描補:「義之說得是。若讓阿家貼補,豈不是襯得兒沒有半點打理中饋的本事了?阿家儘管放心,家中尚有積蓄,賃間宅子應是無妨的。雖說『長安居,大不易』,但咱們也並非那些寒素人家,該有的體面也是不能少的。」

    李遐玉勾起嘴角,笑盈盈地接過話:「說來,咱們家中有俸祿的可不止是大兄呢。三郎自從出仕之後,職田俸祿亦是年年積存,如今早已頗有餘裕。按理說,這些都該歸入公中,由阿嫂來打理才是。只是先前從靈州來時,這些出息都不曾帶過來。將它們從靈州運來長安畢竟不便,兒便一直想著是否該去信讓祖母幫兒就地折賣了,換了布帛錢財,再送來長安。」

    她就知道,這位阿家突然提起錢財之事,必定便是在暗示敲打她呢。不過,這也確實是有道理的。謝家尚未分家,晚輩本便不該藏有私財,一切都須得歸入公中才是。更何況謝琰品級最高,雖是外官低了一層,俸祿職田卻是最多的,理應支撐起家中用度。只是,這位阿家也將她看得太低了,這麼些俸祿職田,她從未放在眼中過。謝琰也一直分割得十分清楚,就算盡數交出去亦是無妨。

    「理應如此,元娘考慮得很周到。」謝琰亦頷首笑道,「到時候,賃宅子與家中用度應當便綽綽有餘了。若是我的俸祿職田不夠,元娘是御封誥命,亦有一份祿米。雖說並不多,但亦是聊勝於無。待我過些時日為阿娘請封誥命,阿娘也能領祿米了,那便更是不必發愁了。」往日家中入不敷出,皆因王氏用度太過隨意之故。如今交給小王氏打理,他倒是覺得能夠安心了。畢竟,這位阿嫂的脾性完全不同,必定能安排得十分妥當。

    見他們二人並無留下私財之意,王氏也安心許多。又聽幼子說要替她請封誥命,頓時覺得他確實頗有孝心,不由得神色稍霽:「三郎,你這些年究竟是如何過的,與阿娘仔細說一說罷?靈州地處北疆,想必定是比不得咱們陳州繁華,更莫要提長安了。我總是想著,你日後便是謀職缺,也莫要回靈州去了才好。免得咱們一家剛團聚,又要骨肉分離。」

    「阿娘,這如何能由得兒子選擇?」謝琰遂道,「無論朝廷將兒子派往何處,兒子都毫無怨言。至於承歡阿娘膝下,橫豎往後日子還長著,也不差這麼些時候。」以他來看,與其待在安寧之地,看著那些萎靡不振的府兵,倒不如再度去往邊疆,日日操演軍陣,殺敵禦敵得好。如今薛延陀雖滅,但河北道之外尚有高句麗與靺鞨人,西域尚有突厥人,依舊是敵情四伏。

    謝璞亦笑道:「阿娘也不過是捨不得你罷了,如何不知道這職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呢?對了,你便與阿娘說一說之前那些事罷。我也與她說過幾遍,當然比不得你自己說來得栩栩如生。」兄弟二人已經決定將「離魂之症」隱瞞下來,畢竟這症候實在太罕見,也不必教家人跟著擔憂。為此,他們交換了許多消息。且,因謝琰常年不歸之故,家人之間也早便生疏了許多,並不容易露出什麼破綻。

    謝琰便將他自李遐玉姊弟那裡聽來的諸事,以及謝璞所言的一些事,添添減減地說了起來。此外,他還將李遐齡喚過來,時不時讓他描補幾句。兩人便猶如講經的比丘,將諸事說得極為生動,不僅王氏聽得連連頷首,連謝玙亦是聽得十分入神。謝璞望著他們,頗帶著幾分感慨之色。

    小王氏見狀,便笑著將李遐玉與顏氏都牽到另一旁,低聲道:「日後咱們一家子人,可要好生相處,方不負阿家的期望,亦不負他們兄弟三人的情誼。我是長嫂,你們若有任何不如意之處,只需與我說就是,絕不會委屈你們半分。」

    「阿嫂一直照顧著我,我十分感激——」顏氏柔聲應道,「弟妹的性情亦是極好,想來日後咱們定能一家和樂融融。」

    李遐玉亦誠心誠意地道:「我初次見到兩位阿嫂,心中便覺得很是歡喜。曾在家中住過幾日,自然也知道兩位阿嫂皆是真心待我。若在同一屋簷下,想來咱們亦能如好姊妹一般相處。」她確實尊重小王氏,對顏氏也沒有任何惡感。小王氏有維護她之心,她自然感激。但顏氏也不過是生性孝順,替王氏說話張目罷了,倒也沒有惡意,故而她亦是並不覺得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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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謝琰面聖

    時隔多年,再度團聚,謝家上下皆是歡喜和樂。彷彿再無人憶起之前的衝突,亦無人記得那兩個提腳賣出去而後杳無音訊的奴婢。當謝琰拜別王氏,帶著李遐玉與染娘離開之後,謝家宅中依舊洋溢著喜氣。這位身居正四品的三郎君歸來,自是令謝家的世僕們同樣與有榮焉。當然,亦有人因先前傳過他已經身亡的流言而覺得忐忑不安,行事越發謹慎起來。

    因著時候已然不早,李遐玉換了身衣衫,叮囑父女二人不可貪玩耽誤休息,便又入宮去了。謝琰帶著染娘,乘著牛車將她送到宮門前,便與李遐齡會合,繼續閒遊長安城,觀燈賞月。而當李遐玉進入安仁殿時,義陽小公主正守著杜皇后看幾盞華美的走馬燈。

    燈火閃爍,一明一暗,灑在杜皇后依舊帶著病容的笑臉上。李遐玉倏然發現,先前她以為這位殿下病情有所好轉,其實絕非如此。她身上濃重的垂死之氣並未有分毫變化,而紅潤幾分的臉色,大抵也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她心中不免大驚,隨後便又覺得十分難過,面上卻並未流露出任何異狀,穩步上前,給她們母女行禮。

    「郡君今日怎麼沒有將染娘帶過來?」義陽小公主見她身後空無一人,頗有幾分失落,「阿爺給了我幾盞燈,我還想讓她也好好看一看呢。若是她喜歡哪一盞,便讓她帶回去掛起來。」小公主與染娘亦很是投緣,兩人不過見了一面,便時常彼此牽掛,互相托李遐玉捎帶了許多玩物。

    「多謝貴主掛念她。」李遐玉將染娘昨夜央著李遐齡買的小面具取出來,「她也唸著貴主呢,特地托妾將這個帶給貴主。」這面具頗有幾分稚趣,雖說絕非什麼名貴之物,但見慣了宮中貴重飾物的義陽小公主亦覺得很是新鮮,愛不釋手地拿著看。

    杜皇后見狀也笑道:「令娘,平日便勸你多出宮走一走,你偏不願意去。如今你瞧,宮外也是極有趣味的。不如,過兩日讓郡君帶著你去姑母們的府中赴宴如何?若是覺得不歡喜,就讓郡君帶你清清靜靜地逛園子便夠了,無須與其他小娘子小郎君們寒暄頑耍。」

    義陽小公主略作思索,點了點頭,脆聲道:「那郡君也定要帶著染娘、華娘她們同去。謝家大郎幾個也可護著我們。」說罷,她便笑著戴上面具,猶如蝴蝶般飛舞到杜皇后身邊,探出小臉給她仔細瞧。

    杜皇后讚了幾句,小公主又突發奇想要讓聖人也瞧一瞧,遂帶著宮婢往甘露殿去了。杜皇后目送她走遠,含笑移開視線時,卻正好見李遐玉與秦尚宮似乎都帶著幾分凝重之色。她坦然地笑了笑:「好端端的,你們這又是作甚麼?方才郡君進來時還帶著喜色,怎麼如今卻無端端感傷起來了?倘若是因我之故,就大可不必。自個兒的身子骨,我自個兒清楚得很,能支撐到如今已是萬幸。且我這一輩子雖短暫,該得的卻樣樣不少,已經足夠了。」

    秦尚宮勉強一笑:「殿下日後還要看著貴主成婚,抱一抱小外孫呢,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她似是比主子更無法接受現實——杜皇后的身子骨越是臨近崩潰,她便越是不願提起此事:「郡君應是有什麼喜事罷?不妨說出來,也好教皇后殿下跟著歡喜歡喜。」

    李遐玉便淺笑著道:「既然殿下與秦尚宮都如此說了,那妾便說一說昨夜發生的那件大喜事罷——昨日夜裡在西市觀燈,妾偶然發現人群中彷彿有人似曾相識。急急追趕而去,竟果真是妾的夫君謝琰。原來他重傷後流落幽州,被幽州刺史崔使君所救,又將他收為弟子。因他暗傷未癒,崔使君便讓他回長安來尋醫診治。如此,方有了昨夜的重逢。」

    杜皇后難掩驚訝之色:「這可是一樁奇緣了,也確實是件大喜事。先前聖人便曾與我提起,崔刺史曾在給他的書信中提過,他前些時日收了一名十分令他滿意的弟子,想不到竟然便是謝都尉。」

    「何嘗不是呢?」秦尚宮也拊掌笑道,「聖人也曾說想見一見謝都尉,他又是崔刺史的新弟子——」

    「誰是崔子竟的新弟子?」殿外倏然傳來聖人的問詢聲。李遐玉與秦尚宮回首看去,就見天家父女二人牽著手走了進來。聖人臉上也戴著一張面具,與義陽小公主相映成趣。兩人遂跪地行禮:「妾(奴)見過聖人。」

    「方才居然聽你們提起崔子竟的新弟子。朕都不曾見過,難不成你們卻知道是何人?」聖人在杜皇后床邊坐下,笑著搖首嘆道,「崔子竟在信中連連誇讚,說他這弟子如何文武雙全,如何心志堅忍,如何德行孝悌,竟是無一不好。令朕忍不住想見他那弟子一面,看看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他卻推托這弟子重傷未癒不便遠行,一直不願意送到朕跟前來。你們若有什麼消息,可不許瞞著朕。」

    「臣妾方才問起來也覺得極巧。」杜皇后淺笑道,「聖人心心唸唸的崔刺史的新弟子,竟是定敏郡君的夫君謝琰謝都尉。」秦尚宮也接道:「他們夫婦二人,居然昨夜在西市觀燈的時候偶遇,重逢相認。聖人給他們評一評,這究竟是不是一樁奇緣?」

    「妙極!妙極!」聖人遂大笑,「朕此前還想著見謝琰一面,又對崔子竟的新弟子好奇得很,竟不想他們卻是同一個人!他如今正在何處?趕緊著人將他宣進宮來,朕要立即見見他!瞧一瞧這個連崔子竟都禁不住滿口誇讚的謝愛卿!」

    李遐玉回道:「稟聖人,他如今正帶著女兒染娘游夜市觀燈,恐怕並不易尋。不如明日妾將聖人的口諭帶回去,讓他練一練禮儀之後再入宮覲見。免得他因不熟悉宮中禮儀,衝撞了聖人。」原本謝琰托她轉交一封崔子竟先生的信件,如今看來,卻是他自己遞上去更為合適。子竟先生這份師徒情誼,或許能護佑於他;又或許,讓他能夠獲得機會面聖,亦是子竟先生讓他帶信的初衷罷。

    「也是,夜市觀燈人山人海,也不知往何處去尋人。」聖人微微沉吟,「既如此,明日你們一家便都入宮來罷。令娘收到你們家小娘子的面具也高興得緊,方才一直念叨著呢。」

    義陽小公主聽得連連點頭:「咱們去皇城的城樓上看燈,更熱鬧,看得更遠呢!」

    於是,翌日李遐玉便將口諭帶回了家。謝琰聽罷,不免嘆息:「師父替我百般籌謀,不忍心見我耽誤了前程,故而才藉機將我送了過來。」他其實很清楚,先生更想將他留在身側,留在幽州刺史府之中。然而,若想令他這身份不明又失去記憶的人能夠順利出仕,得到聖人的看重自然更為重要。且長安世家雲集,說不得也能讓他遇到什麼機緣,尋得家人。多方考慮之下,他才會命他來送這一封信罷。

    「子竟先生果然用心良苦。」李遐玉也道,「待面聖之後,便趕緊將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寫信告知子竟先生罷。他日若有機會,我也應當給子竟先生與王夫人行稽首大禮。不如此,無法表露我心中的萬般感激。」

    這一日傍晚,謝琰穿上緋色公服,前往太極宮覲見。聖人在兩儀殿召見了他,待他行禮之後,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朕還以為,崔子竟心愛的弟子必定是如他一般的性情,如今看來卻是不像。你的性情似乎比他更圓潤許多,應當是外圓內方之人。這般性情,在朝廷中也容易行走。不似他,若非有崔子竟的名頭,博陵崔氏的家世出身,光是那狂士的脾氣,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聖人說得是。不過,若無狂士脾氣,又何來今日的子竟先生?若無狂士脾氣,他又如何會斷然離開繁華的長安,去往偏遠之地為國家社稷竭盡全力,為聖人在外分憂解難?」謝琰微微一笑,「想來,子竟先生應當也並不在意旁人受不受得住他的脾氣,只求無愧於心,無愧於聖人的信任。至於那些不看他的實績與為人,只在乎自己的顏面是否尚在的其餘人等,他又何必放在眼中?」

    聖人朗聲大笑:「不愧是他的弟子,字字句句都維護於他。不過,你說得是。他若無那樣的脾性,便不是他了,我們也不會早年便相交莫逆。有他在外頭給朕講述那些民情之事,朕才能瞭解百姓民生,不至於坐困宮中,受人欺瞞。」

    「謝愛卿,聽聞你罹患『離魂之症』,並不記得過往,故而目前連崔子竟也不知你的真實身份?如此看來,朕倒是比他還領先一著了?」

    「回稟聖人,子竟先生遣臣回長安,一則是為了診治這『離魂之症』,二則是將他的賀信呈給聖人。」說罷,謝琰便從袖中取出信匣,交給一旁的宮侍呈上去。「面聖之後,臣便會寫信給子竟先生,告知他這個好消息。」

    聖人展信閱看之後,意味深長地抬起首:「你可知,他這信中寫了什麼?」

    「……應當是給聖人的年節賀信罷。幽州近來頗為安穩,雖說發生了不少趣聞軼事,卻暫時並無緊要民情。」謝琰答道,「此外,子竟先生最近對武事頗有興趣,說不得還想向聖人提一提燕然都護府以及高句麗、靺鞨等諸事。」

    幽州是河北道的戍邊重城,崔子竟雖只是刺史並非都督,其遠見卓識卻絕非尋常的一州刺史可比。他的目標是坐鎮邊疆,將胡漢之別消彌於無形之中,從此之後再不必擔憂胡人反叛為患。而這同樣亦是謝琰的意願——無論是突厥降部或是鐵勒諸部,在先皇駕崩的時候都曾有過些許異動。他並不願見到犧牲無數將士性命才換來的安寧,數十年後便會再度打破。他更不願意見靈州、涼州、夏州等地的百姓,再度陷入戰火之中,慘遭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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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故交重會

    「果然不愧是他心愛的弟子,你確實知他甚深。」聖人將那封信合上之後,微微笑了笑,「不過,除了此事之外,他還寫了些別的,你可能猜得出來?」

    謝琰略作思索:「既然聖人這般詢問臣,那必定便是與臣有關之事了。應當是……詳述臣的病情,順帶提及想給臣一個合適的身份讓臣出仕……在幽州的時候,子竟先生也常說,希望臣留在幽州。雖說我們師徒情分不過短短半載,但也確實十分深厚。便是臣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曾想過可否遠去幽州鎮邊。」

    當然,不考慮繼續留在靈州,也因為經李暇玉姊弟二人說明之後,他很清楚那幾個軍府的折衝都尉應當都沒有替換的可能。涼州則因李襲譽一事,早便撤換乾淨了,夏州亦是沒有任何空缺。既不能留在熟悉之地,去幽州隨時接受先生的教導自是更好的選擇。

    聖人大笑:「這回你可沒猜中。莫要小覷了崔子竟,這些時日他已經開始懷疑你絕非尋常之輩,認為你或許便是傳聞中那位下落不明的折衝都尉。他早便私下派部曲去靈州打探消息,但正逢寒冬臘月又人生地不熟,短時間內恐怕很難傳回確切的消息。故而,他便托朕讓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認一認人。顯然是將你找尋身世之事都交託給朕了。」

    謝琰微微一怔,不由得再度動容:「先生此前從未提起過……」

    「他本想告訴你此事,讓你自己回靈州探訪。無奈你暗傷發作不得不尋醫問藥,此事於你亦十分緊要,若是猜錯了引發其他症候更是後患無窮。所以,他才什麼也不提,命你來了長安。」說到此,聖人不免一嘆,「他確實十分疼愛你這位弟子——既然朕受他所托,這便趕緊將兩位將軍召入宮來,讓他們認一認罷。」

    「聖人……」謝琰從未想過,這位年輕的聖人居然亦有如此一面,不禁無奈笑道,「夜色漸深,又何必因臣的緣故,煩勞兩位將軍入宮來?何況,臣本便打算這兩日便遞帖子去拜訪兩位將軍,謝過他們的照拂。」

    「朕只是替崔子竟圓他的心願,與你並無干係。便是他們二人見過你,也不妨礙你去拜訪他們。」聖人笑眯眯地,又道,「自阿爺駕崩之後,他們幾個胡將一直鬧騰著要殉葬昭陵。朕堅持不許,他們便鬱鬱寡歡,總是閉門不出。如今已經過了半載,得見了你這位故人,他們心裡應當也會好受一些罷。」

    謝琰遂長拜而下:「臣替家師叩謝聖人。」

    「這份人情,豈是你叩謝一回便能還給朕的?待崔子竟自己來還也不遲。」聖人笑得有些意味深長,「至於你……他將你送到長安,便是忍痛割愛,將你送到了朕身邊。朕又如何能再將你放回幽州去?你且尋醫問藥,將暗傷治好。朕與崔子竟再好好商量一番,必定要給你一個最適合你的職缺。」

    於是,謝琰又叩首再拜:「臣叩謝聖人隆恩。」若是他猜得不錯,大概他短時期內休想回到邊疆——或者也不會真正成為主持一座軍府的折衝都尉了。等待他的,或許是他從未想過的職缺,或許是一件十分緊要而又尚未有人做過的事。聖人與師父的雙重信任,令他不由得有些熱血沸騰,更有些期待前方等著他的究竟是份什麼樣的差使。

    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奉召入宮的時候,李遐玉正牽著義陽小公主與染娘走下行輦,欲登上宮城西面安福門的城樓觀看外頭錦繡燦爛的燈輪、燈塔與燈樓。遠遠地望見兩位將軍騎馬慢行而來,她便朝著他們行了拜禮。對於兩位將軍這些時日的頹靡,她早便已有聽聞,且感慨良多——

    胡將們對先帝忠心耿耿,自先帝駕崩之後,便曾數度上書要求殉葬昭陵,皆被聖人拒絕了。幾人悶悶不樂,據說接連幾個月都蓬頭垢面,時不時就要痛哭一場。有時在朝堂上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惹得大家面面相覷,朝會都不知該不該繼續了。聖人無奈之下,只得暫許他們不必上朝,讓他們在家中歇息一段日子,免得耽誤政事。

    如今瞧起來,兩位將軍的神色依舊有些沉鬱,顯然情緒仍是十分低迷。不過因面聖之故,他們倒是勉強將自己收拾了一番。見遇上了行輦,兩人便也立即下馬給小公主行禮。契苾何力望向李遐玉,驚訝道:「我竟不知你居然來了長安……何時來的?怎不給我遞拜帖,去我府中走一走?」

    因兩家之間是親戚,故而李暇玉也只當他是親近的長輩,便笑道:「兒奉召而來,趕在年節前那幾日到了長安。本想早些給契苾世父遞拜帖,但入宮、過年這些事接二連三,竟始終不得空閒。不過,這兩日便可能要上門叨擾了。」

    「若早知道你帶著孩子進了京,便該接你到我家中住下,一同過年才是。」契苾何力搖了搖首,恍然又道,「似乎聽謝三郎提起過,他的兄長如今在長安?那便該閤家團聚了。罷了罷了,不提這些。這些時日我都閉門謝客,不過你是親戚,自然不是什麼客人,隨時過來就是了。」

    「兒省得。」李暇玉又問候了執失思力將軍,這才目送他們遠去了。她大抵能猜得出,為何聖人突然要召見這兩位將軍。無非是讓他們與謝琰見一面,也好激起兩人的激昂之情,令他們不至於一直沉溺在先皇駕崩的悲哀當中。仔細說來,他們為先皇駕崩而悲痛萬分,也足可見他們對大唐的忠誠。雖說他們並沒有別的意思,但眼看著胡將們都有這般仁義的性情,又有哪一位聖人不覺得放心?不深感信賴呢?

    登城樓的時候,義陽小公主聽見外頭踏歌的笑鬧聲,十分意動。因著她年幼又得寵愛,並沒有傅母教導她規矩,約束她的禮儀,故而她依舊是天真可愛。趁著宮人還在後頭氣喘吁吁,她便牽著染娘往上疾奔了。

    李暇玉並未制止她們,只是加快腳步跟在二人身後。她其實能夠理解小公主的好奇——因著聖人與杜皇后提出要為文德皇后與先帝守孝三年之故,宮中的宴飲雖不禁酒水,卻不許絲竹舞樂。故而,自兩場國喪過去之後,宮內已經許久不曾聽見樂舞之聲了。小公主想早些瞧瞧外頭的熱鬧,亦是人之常情。

    「阿娘,阿娘。」染娘一面跟著小公主,一面不忘回首確認自家阿娘還在後頭。義陽小公主的神情頗有幾分複雜,不過很快便又笑起來:「染娘你真是一刻都不能離開你阿娘。放心罷,郡君就在後頭呢,丟不了。」

    李暇玉發覺了她的神色變幻,朝她伸出手:「貴主,牽著妾罷。妾帶著你們疾奔如何?」

    義陽小公主沒有分毫遲疑,便將微涼的小手放入她掌中。於是,李暇玉一手牽著一個小傢伙,配合著她們的步伐,疾步登上城樓。當望見前方璀璨的燈火時,兩個小傢伙都怔住了,睜大眸子遙望著眼前繁華熱鬧的燈市。登高望遠,彷彿能瞧見西長安城每個角落的輝煌燈樓,宛如星河落入人間;彷彿能聽見自各處傳來的踏歌歡笑,猶若無憂無慮的佛國樂土——這便是大唐,這便是盛世,這便是萬國來朝的長安城,舉世無雙。

    而同一時刻,契苾何力與執失思力兩位將軍也踏入了兩儀殿。兩人朝著坐在中央御座上的聖人行禮,再度抬首之時,瞧見旁邊穿著緋色公服的年輕郎君,禁不住一怔。微愣之後,緊接著便是狂喜。他們甚至一時忘了這是在御前,便大笑著過去拍這年輕人的肩膀:「還道聖人怎麼突然召見某等,原來是為了你!」

    「謝都尉,你可算是回來了!可教某家那些部曲好找!當時只恨不得在你家定敏郡君跟前誇海口說,自家的部曲對漠北瞭如指掌,不料卻怎麼尋都尋不著你的下落!後來某連定敏郡君的信都不敢看了!實在是慚愧得很!」

    「有勞兩位將軍了。」謝琰立即對他們躬身長揖,以示感激,「若非兩位將軍慨然相助,拙荊恐怕也難以支撐到如今。」的確,若是缺少了人手,李暇玉必定不可能安心。痛苦、焦慮與絕望,很可能令她瀕臨崩潰,亦很可能令他們再度錯過,不斷地蹉跎時光。

    聖人含笑將他們的激動看在眼中,慢條斯理地問道:「如此說來,兩位將軍確認,眼前之人確實是在漠北失蹤的謝琰,謝折衝都尉?」

    「回稟聖人,臣絕不會認錯,他不是謝琰還能是誰?」契苾何力一時高興,並未細想。倒是執失思力忽而一笑:「聖人,其中可是有什麼緣故?」

    「無論有什麼緣故,如今謝都尉歸來是事實。」聖人微笑,「朕看,你們似是也有好轉,便安心了。」他緩緩立起來,雖是身量有些單薄的年輕人,其威嚴卻彷彿天生一般,足以震懾群臣:「你們都曾是護國安邦的功臣,戰功卓著。父皇給朕留下的大好河山,朕絕不能容許有失。而你們,正是朕日後需要依仗的重臣——三位愛卿,為父皇、為朕,牢牢守住這萬里江山罷!」

    「臣定不辱命!」契苾何力、執失思力與謝琰立即滿面凜然地跪下來,異口同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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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2: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走親訪友

    「元娘的意思,是咱們一家人都去契苾將軍、執失思力將軍府中赴宴?」小王氏挑起眉,不著痕跡地望了王氏一眼,果不其然發現她已經流露出輕蔑之色來。然而,區區沒落世家,又如何來的底氣蔑視一位娶了縣主的正三品將軍?另一位將軍甚至是位封國公,亦是尚了九江大長公主的駙馬?

    李暇玉似是不曾瞧見王氏的神情一般,微微一笑:「契苾將軍是親戚亦是長輩,咱們閤家去赴宴亦是親戚走動的應有之義。若是阿兄阿嫂都不去,反倒可能教人誤會,以為咱們謝家對這門親戚頗有微詞呢。」她這句話,明裡暗裡皆是提醒小王氏,契苾家是李家的姻親,謝家若是有任何不願結交之意,便同樣是對李家不滿。當然,至於王氏那便不必再提了,她從來就沒有對李家滿意過,何況又多了這樣一門胡人親戚?

    「至於執失思力將軍——安國公,他並非親眷,貿然遞帖子上門亦有些唐突。三郎會先去一趟,專門致謝。屆時他可能會給一些飲宴的帖子,邀我們參加九江大長公主準備的宴飲。」九江大長公主是聖人的姑母,公主府給出的帖子,京中誰敢拒絕?誰敢不往?能給一張帖子,已經意味著給一份顏面了。為了這份顏面,外頭有的是爭爭搶搶的沒落世族。陳郡謝氏自是需要緊緊抓住這樣的機會。

    「元娘說得是。」小王氏頷首,又作詢問狀望向王氏,「阿家以為如何?說起來,咱們年節之中並未四處走動起來。兒先前還曾與義之商量,若是阿家身子好轉些,咱們也總該去親戚家中拜訪才是正理。」

    王氏顯然已經想明白,無論是九江大長公主或是臨洮縣主,都絕非陳郡謝氏能得罪的。且不提二人嫁的都是胡人大將,高官世族們便是瞧在她們的身份上,也不敢對她們有任何怠慢之意。只是,那可是化外蠻族!早已漢化的鮮卑人且不提,突厥人與鐵勒人,那可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她只要想起來便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我身子骨還有些虛弱,便不去湊熱鬧了。義之是謝家宗子,六娘是宗婦,有你們二人去已經足夠。至於孝之與阿顏——」她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去,顏氏溫婉地笑起來:「阿嫂與弟妹去赴宴,兒便留在世母身邊侍奉罷。雖然並不機靈,不能為世母解悶,卻也能陪著說幾句話。至於孝之,近來都在苦讀,想來亦是不願出門赴宴的。」

    她如此知情知意,王氏自是十分滿意,勾起嘴角又瞥向李暇玉。李暇玉亦不勉強,笑道:「既如此,那便請二嫂替大嫂與我侍奉阿家了。若非這些宴飲實在推拒不得,我自然也要好生孝順阿家的。」

    話雖是如此說,但女眷們周圍的氣氛仍有些微妙——誰心中都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句場面話罷了。坐在另一側的謝璞與謝琰聞言轉身看過來,圓場道:「阿娘,咱們這個年節也不曾去親戚家中走動,恐有些怠慢罷。仔細想想,謝氏目前應當無人在京中,倒是有位別房的長輩,似乎在外出任一州都督。」

    陳郡謝氏的衰落,由此亦可見一斑。除了這位血緣已經極遠的別房長輩外,竟是尋不出一位京官來。尤其是他們陽夏房,因為父祖皆逝世得早,居然連門蔭都未能保住,只能從頭開始掙功名。這麼些年來,歷經數度屠戮的其他房支亦是人丁凋零,便是想要相幫也是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大家都一起衰敗下去。

    小王氏略作思索,接道:「王氏倒是有幾門親戚。三房嫡脈早年便移居長安,大房似乎也有長輩嫁到長安的人家。四房尚主之後,似乎就從來不曾與我們走動了,這關係也不知該不該續起來。」

    聞言,王氏的神色略有些沉。仔細想想,四房早年便尚主一飛衝天不提——名不見經傳的三房嫡脈只得一兒一女,居然兒子便中了進士,女兒再醮還能嫁個狀頭,簡直令晉陽老家諸房支都刮目相看。至於大房,好歹如今出了個明經出仕緩步陞遷,亦勉強能撐得起來的博陵崔氏女婿。思來想去,在三郎歸家之前,竟是她們二房最為沉寂了。義之這個剛出仕的明經說出去,哪裡有旁人家的進士好聽呢?

    往昔太原王氏晉陽嫡脈都不得志,來往起來尚有不少隔閡。如今其他房支皆興盛,唯有她們依舊淪落,便是上門去拜訪,恐怕也須得看人家的臉色。幸而眼下有正四品的三郎撐著門面——仔細想想,如此年輕的折衝都尉,整個大唐恐怕亦是頭一份,她也終於能夠揚眉吐氣地出門去交際了。

    「咱們畢竟是晚輩。」想到此,王氏便含笑望向謝琰,眉眼中帶著無盡的慈愛之意,「便是沒有存著讓人提攜的心思,也很該主動去拜見才是。先去三房走動,這兩天就趕緊遞上帖子;再去大房的那位族妹處走動,也盡快遞帖子;至於四房,遞上帖子與禮物後便不必再管,橫豎他們素來高高在上,也不會搭理咱們。」

    謝琰細細想了想,看向謝璞:「阿兄,三房是否就是聯姻博陵崔氏那一支?」他沒有記憶,此前一直不曾想起來——自家師母亦是太原王氏晉陽嫡脈,若是敘血緣親戚,也算是他的遠房姨母。看來,他流落到幽州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般奇妙的緣分,若是先生知曉,想必亦會朗聲大笑罷——說來,如今信已經送出去,便是他並未提起,先生與師母應當也猜得了他們的親戚關係才是。

    「不錯,正是那一支。」謝璞回道,緊接著恍然大悟,「瞧瞧,連我也給忘了。你師母不就是咱們的族姨母麼?阿娘也喚一聲族妹,那可是正經的親戚。如今又與你有師徒情誼,更該走動得緊密一些才是。這備禮也輕忽不得。此外,還有博陵崔氏那一頭,咱們也得趕緊上門去。」

    王氏聽得納悶,於是謝琰又細細地說了他拜的師父究竟是何身份,她這才恍然大驚:「居然是博陵崔氏二房那位崔子竟?!」緊接著,她的目光瞬息萬變,竟是有些失落:「瞧瞧,你拜了這樣一位大才子為師,卻偏偏已經靠著投軍出仕。不然,在崔子竟門下受教導,焉有不中進士之理?」

    謝琰聽了,自是哭笑不得:「師父知曉我喜愛武事,很少提貢舉之事。便是不知我的身份,他大概也只會舉薦我投軍。」他不願多提貢舉與投軍二事,免得再度爭執起來,於是又道:「阿兄阿嫂不必為禮物費心。元娘雖不知咱們的親戚關係,卻也早便為師父師母兩家悉心準備了禮物。都是些從靈州帶來的風物,想來他們也會很歡喜。」

    李暇玉也笑著接道:「雖說在靈州時也常有人情往來,亦是涉及到隴西李氏等高門。不過,備下這些禮物,我心中還有些拿不準——不如阿嫂到時候替我瞧一瞧,若是有不合適的,趕緊換了另備。否則若是失禮了,三郎可要向師父師母請罪了。」

    「師父師母都是豁達之人,自是不會放在心上。」謝琰不等王氏接話,便又道,「不過讓大嫂過目,亦是應有之義。對了,到時候阿娘去是不去?近來阿娘的身子可有好轉?」他早便詢問過診治的醫者,自然知道王氏已經調理妥當了。此前因不想去兩位將軍家赴宴,不過是拿身子骨作為託辭罷了。如今是去拜見族中長輩,自然大為不同。

    果然,王氏微微擰起眉:「當然要去。你們的輩分太低,若是我不去,也顯得很無禮。雖然說如今尚未痊癒,不過撐一撐倒是無妨。」事實上,因太原王氏與陳郡謝氏皆為沒落名門,她從未參加過什麼像樣的宴飲,心中多少有些好奇。往自家親戚家去,總比貿然往不熟悉的高門中去更自在些。

    小輩們自是不會拆穿她,只作什麼也不知曉,便繼續說說笑笑起來。小王氏與李暇玉約好了到時候一同出門,乘著牛車前往契苾將軍府與安國公府(或是九江大長公主府)。而顏氏悄悄地瞧了她們一眼,垂目掩去了所有的豔羨。

    次日,謝家眾人與李遐齡這個李家人,便一同去了契苾將軍府。他們是晚輩,按理說應當由同輩來招待。但契苾何力將軍生性不拘小節,也跟著迎了出來,將謝琰、謝璞與李遐齡拉去外院正堂中飲宴。契苾家的兒媳則將李暇玉、小王氏與染娘迎到正院內堂,去見臨洮縣主。

    許是因彼此到底是親戚的緣故,看在姑臧夫人的面子上,臨洮縣主待她們倒很是親熱。她言語間不著痕跡地打探著宮中的消息,似是在試探李暇玉這位定敏郡君到底受不受寵,又有多受寵。杜皇后本便有扶持李暇玉立足的意思,早便示意她可藉著宮中的東風了,她自然不會拒絕。於是,言談的時候,不免便多次提到聖人、皇后殿下與義陽小公主。

    隨著侃侃而談,李暇玉能感覺到,臨洮縣主瞧她的目光漸漸地有所變化。畢竟,聖人與杜皇后因守孝或生病的緣故,這一年來已經甚少出現在眾人跟前。此外,杜皇后的病情亦是令宮中暗潮洶湧,宮外的女眷們無時無刻不琢磨著日後該如何抉擇。如今多了一位能夠接近他們,而且頗為受寵的年輕貴婦,又有誰不願意結交她呢?說不得什麼時候,便能從她這裡打聽得隻言片語,也好判斷日後的形勢不是?

    臨辭別的時候,臨洮縣主一再邀請李暇玉與小王氏隨時過來陪她:「自從女兒出嫁之後,我總是覺得有些孤單。身邊只有一個兒媳陪著,如何能熱鬧得起來?如今見了你們,便如同自家女兒似的,實在是面善得很。你們往後也別遞什麼帖子,但凡有空閒便隨時過來就是。此外,若我接了什麼宴飲帖子,也會將你們一同叫上,可別推辭。」

    「縣主如此盛情,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暇玉微微一笑,「只是這兩日還須得去拜見其他長輩。待到過些日子,兒天天過來將軍府,縣主恐怕光是看兒的臉都會覺得膩了。」

    「是啊,來得太勤快,恐怕縣主也會覺得這兩張臉實在是看得太多了呢。」小王氏接過話,「且改日若是兒在家中飲宴,也請縣主給兒盛情招待的機會才是。」

    「你們安心罷,我一定去。」臨洮縣主笑了笑,「什麼時候定了日子,只管叫上我和將軍。橫豎將軍如今歇在家中,無處可去,這些時日提到謝三郎便是滿口稱讚。教他多瞧一瞧你們謝家人和李家人,也讓他多高興幾分。」她自是不會提起,契苾何力將軍時不時還嘆氣,連連說當年沒有定下謝琰這個女婿實在可惜之類的話。那時候她瞧不起謝琰,如今便是覺得此子前程不可限量,結果亦是不可能更改了——更何況,眼前這位寒門出身的定敏郡君,也絕非易與之輩。與宮中聯繫如此緊密的命婦,目前長安城中也只有這一位,何不與她交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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