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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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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6: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離別不捨

    靈州會盟圓滿結束,天子御駕隨即在秋日寒風中返回長安。李暇玉穿著簇新的四品細釵禮衣,立在內眷們中間遠遠地相送。在她混亂的前世記憶中,聖人本該在貞觀二十三年五月駕崩,而長孫皇后更早在貞觀十年崩逝。如今已是貞觀二十四年,兩位長輩依然在世,令她不由得心生欣喜。她由衷地希望,他們能夠健康長壽,能夠盡享天年。她更希望,她那位便宜阿爺也能夠始終保持父慈子孝之態,莫要繃不住顯出了原形,反而教長輩們失望失落。

    然而,隱隱地,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祈願未必能夠實現。且不提長孫皇后病弱的身體,便是聖人此番亦是抱病出行。他的形容實在太過清臒,儘管精神奕奕,卻依舊難掩病態。或許一兩年之內,這穩定的天下便即將再起波瀾。而沒有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也不知便宜阿爺的後宮中又將會是何等場面。想到此,她心中忽而又一動,憶起了蕭淑妃的音容笑貌,竟恍惚著有些出神。

    轔轔車馬喧囂遠去,幾乎遮天蔽日的旌旗與帶著血腥殺戮氣息的將士隨之緩緩前行。靈州眾臣在李正明都督的率領下,相送百里。而女眷們則三三兩兩地相攜著各自散去。方才還人山人海無比熱鬧的城門前,轉瞬間便冷落下來。

    李暇玉尚未回過神,便聽孫秋娘喚道:「阿姊。」已然長成嬌俏少女的她伸臂挽過來,兩人相扶著走向不遠處的柴氏。走出幾步後,李暇玉禁不住回過首,看向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的帝皇御駕,而後便毅然垂下眸。既然事實與記憶生了偏差,或許她並未入宮也未可知;便是入宮也未必會落得日後的淒涼也未可知。她雖不能涉入後宮之事,但悄無聲息地打聽她的去處還是能做到的。

    一家人會合之後,便又遵照禮節去向盧夫人辭別。不知從何時開始,盧夫人待李家人便不再作態,時時刻刻都充滿了威嚴。便是許多貴婦都在場,她也很少露出笑容。然而,今日她卻和藹地笑了起來,拍著身邊李丹薇的手,柔聲道:「你還未向自己的好姊妹提起此事麼?這可真是不該,過些時日便要啟程了,怎能瞞著她們?」

    李丹薇柳眉輕蹙,因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違逆祖母,只得接過話:「是兒錯了。兒實在捨不得提起此事,免得教大家都跟著傷懷。祖母真是的,怎麼就替兒說了出來呢?不過,若是祖母不替兒做主,恐怕兒還不捨得說呢。元娘,秋娘,待會兒我便去探望你們,有要緊的話要與你們說。」

    她將話都說盡了,盧夫人也不好再提起,於是朝著柴氏微微頷首,又對李暇玉道:「咱們靈州可少有這般年輕的郡君。日後元娘也莫要客氣,多來靈州探望我。你與十娘情同姊妹,我也是將你當成親孫女一般看待的。」假惺惺的場面話說起來,聽的人自是各有想法,亦是各懷心思。

    李暇玉彷彿並未聽出其中的虛情假意,笑盈盈地回道:「夫人說得是。兒往後一定會多給都督府遞帖子,只望夫人莫要嫌棄兒來得太勤了才好。」 說罷,她又把著李丹薇的手臂,輕聲道:「十娘姊姊隨時過來都使得,這些時日莊子裡送來了好些野物,咱們正好炙著吃。前些年三郎釀的桂花酒早就能喝了,窖藏了幾年,滋味當是很不錯。趁著他尚未回來,咱們把酒都飲盡了,教他捧著空罈子嘆氣去。」

    她言笑之間依舊自若如故,彷彿謝琰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不日便會歸來,絲毫沒有悲傷哀痛之意。然而,旁邊許多貴婦卻都用憐惜的目光望著她,猶如看一個自欺欺人的可憐人一般。柴氏與孫秋娘看在眼中,目光皆微微沉了下來。

    「那你便等著罷,我將阿若和十二郎都帶過去,絕不會再給謝三郎留下半滴酒。」李丹薇恍若未覺,也跟著笑起來。兩人很是默契地交換了眼色,遂暫時告別了。柴氏等幾人乘著牛車離開,盧夫人則索性令僕婢圍了一圈行障,就地開始宴飲。李丹薇並不想一直作陪,寒暄了一陣之後,便也隨即離開了。

    下午,謝家的小院子中果然迎來了客人。慕容若、李丹薇與李丹莘帶著孩子騎馬而至,李遐齡在外守候,引著他們來到正院內堂前。李暇玉正摟著懷裡的染娘,教她如何投壺。比染娘稍大些的孫家梅娘依偎在她身邊,亦聽得很是認真。而早已能夠四處亂跑的孫家大郎則已經不滿足於頑投壺這樣的遊戲了,拿著自家阿爺做的彈弓正在辣手摧花。幸而他的準頭也繼承自孫夏,怎麼打也打不中,那些早開的梅樹方逃過一劫。

    「怎麼不見孫憨郎?」慕容若挑眉問道,「將自家兩個孩子都放在你們這,他們夫婦卻是做甚麼去了?」李丹薇也疑惑道:「早兩天便不見他們的蹤影,難不成是跟著契苾何力將軍去涼州探親了?」

    「茉紗麗已經有些年頭不曾歸家,表兄更是從未陪伴她去過涼州。故而,這回得了這樣的機會,兩人便隨著契苾何力將軍去了。」李暇玉回道,「當然,除了探親,他們還須得吸引李襲譽的注意力,方便我的人繼續蒐集證據。話說回來,十娘姊姊,是不是慕容姊夫即將調動,要離開靈州了?」

    李丹薇怔了怔,嘆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阿若先前在征戰當中便升了折衝都尉,卻並未安排相應的軍府。祖父本想讓他留在靈州或者夏州,離家也近些,來往更方便,也能繼續受他的照拂。不過,執失思力將軍得知此事後,便啟奏聖人,給他安排了雍州境內的軍府,讓他去/調/教/出一府的勇猛之士來。」

    「從邊境軍府調往雍州,就在長安附近的繁華之地任一府折衝都尉,也應當算是右遷了罷?這不是件值得歡欣慶祝的大喜事麼?你們怎麼還瞞著我不提?」李遐玉真心實意地微笑起來,替他們覺得高興,「如今邊疆即將穩定下來,留在苦寒之地也可能沒有征戰的機會,何不去長安尋一尋好時機?執失思力將軍確實是位伯樂,定不會虧待慕容姊夫的。且慕容姊夫已經在聖人面前留了印象,指不定還有什麼高昇的機遇呢。」

    「他去了雍州,我和孩子自是也要隨行的。」李丹薇握住她的手,滿面不捨,「這一去千里,我實在捨不得你,也舍不得家中的爺娘兄弟。」她並未說出口的是心中始終放不下的擔憂。好姊妹如今看似平靜淡定如往常,然而,謝琰一日不歸,她便一刻都不可能真正釋懷。換而言之,謝琰之於李暇玉,之於他們的三口之家實在太過重要,她不可能輕易接受任何與他相關的不利消息。若是謝琰真有什麼萬一,她簡直不敢想像她會有什麼反應。而那時候她可能早已遠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勸慰她、照顧她呢?

    李暇玉依稀似乎察覺了她的猶豫與擔憂,淺笑道:「姊夫去了雍州,你和孩子自然要隨過去。沒有什麼,比一家團聚更為重要了。」她又想起了謝琰抱著女兒逗弄的那一夜,如此難得的一夜,如今想起來亦是充滿了溫情,滿心皆是甜如蜜之感。「你也不必擔心我,我自然很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

    說著,她將染娘與梅娘攬進懷中,垂眸勾起嘴角:「十娘姊姊,放心去罷。雍州與長安,我還從未去過呢。說不得什麼時候,我便去尋你,算是散一散心。咱們便是不在一處,也能時時通信,絕不會斷了聯繫。」

    「是啊,即使分別兩地,只要咱們都有這份心,情誼一定也和如今一般無二。」孫秋娘給兩人倒了溫好的桂花酒,金黃的酒液濃稠似蜜,掛在杯上,香氣四溢。慕容若、李遐齡、李丹莘三人也舉著酒坐過來,就著炙好的肉開懷暢飲起來。他們三人反倒是不怎麼說話,彷彿要說的方才已經在角落中都說盡了,彼此間默契非常。

    許是多飲了幾杯,慕容若搖晃著酒杯,看著裡頭的酒液出神,忽然道:「雍州不比靈州,大張旗鼓地帶著那麼些侍衛委實太張揚了。我那些屬下,就留在靈州交給你差遣。我們去雍州之後,李襲譽可能更會盯緊了你們,可得時刻警醒些。此外,前些時日我又從吐谷渾調了數百人過來,由祖父暗中安排,去涼州盯住李襲譽與那個動手的折衝都尉。那狗賊若是狠得下心,自然不會輕易饒過知情之人,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過河拆橋。到時候,便是咱們的機會了。」

    「姊夫安排得很妥當。只是,如今你那千餘侍衛怕是半點都不剩了罷?身邊總該留些人差遣才是。何況,新去軍府,若沒有一點排場,也鎮不住多少人。」李暇玉道,「如今光是四處借用的人手便將近四五千了,可真是欠下了許多人情。」其中約有三四千人都散落在漠北草原上尋找謝琰,既有慕容若的吐谷渾侍衛,亦有鐵力爾部落的騎士,更有契苾何力、執失思力兩位將軍的部曲。至於自家的部曲更不必說,早就立誓不尋回謝琰便不會歸來。

    「人情都算在謝三郎身上便是。只要他回來了,遲早都能還上。至於我們,自會向祖父討要不少部曲護身護院,絕不會兩手空空而去。」慕容若道,又拍了拍李丹莘與李遐齡的背,「你也莫要萬事都背負在身上,還有他們倆呢,隨便差使。十二郎旁的不能做,藉著祖父之威,調動部曲查探諸事應當不在話下。」

    李丹莘覺得被自家姊夫小瞧了,忍不住想反駁幾句。李丹薇卻頗為認同地頷首道:「再過幾年,我們方能說出讓你們照顧元娘這種話。眼下——你們便盡力幫她的忙就是了,若有什麼事,就及時派人來告知我們,我們自會想方設法。」

    聽聞此言,李遐齡與李丹莘頓時覺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傷害,於是勾肩搭背地到一旁去喝悶酒了。為了避免他們徹底喝醉,孫秋娘悄悄地給他們的酒中兌了水,兩人竟也沒有發覺。而孫小郎湊過去嘗了一口,立刻辣得吐起了舌頭。其餘幾個蠢蠢欲動的小傢伙見狀,立時便對聞起來香甜的桂花酒失去了興趣,又自顧自地頑耍去了。

    數日之後,李丹薇隨著慕容若前往雍州赴任。李暇玉、李遐齡、孫秋娘前去相送。該說的話他們早已經說盡了,眾目睽睽之下,也只是提了幾句多派人送信之類的話。李暇玉再度目送著車隊遠去,心中倏然湧出了離別的傷感與空虛。

    不過,這樣的情緒實在不適合沉浸其中,她很快便又釋然了。如今,她有許多事需要做,可不能光顧著傷春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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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6: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蹤跡隱隱

    卻說薛延陀的殘兵敗將投奔了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後,遂擁立其為伊特勿失可汗。趁著大唐班師回朝,他們便陸陸續續回到郁督軍山故地重建牙帳,並咬牙切齒想為多彌可汗以及被殺的族人復仇。當然,首當其衝的復仇對象,便是殘殺王族搶佔薛延陀領地的回紇部落。不過,他們剛要有所行動,漠北草原上便流傳著回紇等十幾個鐵勒部落已經前往靈州與大唐天子會盟的消息。

    幾乎所有擁有一定實力的鐵勒部落都脫離了薛延陀的約束,不承認伊特勿失可汗的存在,反而尊大唐天子為天可汗。這位天可汗亦十分及時地頒布了敕旨,將會盟的鐵勒諸部視同突厥降部加以賞賜,並命回紇族長吐迷度代為約束。如此,吐迷度雖然並未自立為可汗,其轄制諸部的權力與威望卻已經與可汗毫無二致。

    貞觀二十五年伊始,伊特勿失可汗便力排眾議,派使者給大唐天子上表投降,承認其天可汗的地位。為了顯示其誠意,他以臣屬姿態奏請薛延陀餘部居住在郁督軍山北麓,離開故牙帳所在之地,以說明自己不再戀棧薛延陀當初一呼百應的權威。

    出於平衡薛延陀與回紇之間的勢力,並令其相互牽制的考慮,天子自然允許。不過,薛延陀人生具反骨,叛叛降降反覆無常,此投降之舉究竟是真是假,朝廷當中議論了許久也並無定論。故而,天子又下詔兵部尚書崔敦前往綏撫,觀察其是否當真有心降唐——降則撫之,支持鐵勒諸部繼續內耗;叛則擊之,斬草除根,支持回紇統領鐵勒諸部。英國公李勣則率兵在邊疆待命,隨時準備聯合鐵勒諸部攻之。

    多次出使漠北的崔敦早已是輕車熟路,經由勝州境內北出邊塞,繼而經過鐵力爾部落獲得數位嚮導,一路再往北朝著郁督軍山行去。此時依舊是初春時節,冰天雪地的漠北草原仍是酷寒無比,出使一行頻頻遭遇風雪交加的惡劣天候,只得酌情放慢速度,以免陷入暴風雪之中反而容易迷失方向。

    如此過了將近一個月之後,使節一行終於來到郁督軍山東南方向某個紮營過冬的鐵勒小部族中。聽聞來者是持大唐旌節的使者,部族酋長立即宰殺牛羊熱情招待。連甫至部落的粟特商隊也忙不迭地獻上了重禮。崔敦微笑著拒絕了重禮,邀請粟特商隊也一同參加部族酋長準備的宴飲,引得眾人直誇他平易近人。

    這些人卻並不知曉,傳聞中這位不懂鐵勒語與粟特語的崔尚書一邊喝酒一邊聽著眾人談天說地,又時不時公然命鴻臚寺長史刻意打聽幾句消息,端的是自在得很。而他屬下的一眾部曲也以與商隊做生意,看看他們的貨物為名,在部落裡四處走動,蒐集關於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的新消息。

    「你們這群粟特人的膽子可真是大得很。漠北這才停歇幾日?商隊便已經忙不迭地過來做生意了。那幫薛延陀人都是殘兵敗將,金銀財寶早就教回紇等部落瓜分得乾乾淨淨,你們去郁督軍山能換取什麼好玩意兒?別一時貪圖重利,反倒教薛延陀人抓住把柄,將你們的貨物都搶了去,到時候便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嘿,我們可是從靈州會盟之後,就跟著鐵勒諸部酋長過來漠北的。本來管事沒想過去郁督軍山,這不是遇上了咱們大唐的使節麼?簡直就是天賜良機,怎麼能放過?哈哈,無論如何,我們就跟定使節了!就算眼下暫時從薛延陀人那裡得不了什麼好物事,這條商路暢通之後,再過些年也必不會虧了!」

    「嘖嘖,你們粟特人什麼時候吃過虧?誰家的商隊虧損,也輪不到你們。別的不說,在鐵勒諸部就已經賺了不少罷?回紇、僕骨、同羅這幾個部落可是金銀遍地的好地方,據說比當年薛延陀牙帳還繁華幾分。」

    「可不是麼?我們一去——簡直是大開眼界。都說他們是部落,看著和城池也沒什麼分別了。那些個婦人身上戴的金銀珠寶,簡直能晃花人的眼睛。使的用的好些器具,都是從未見過的好貨,不是西域出產就是長安出產。我們運過去的尋常貨物,他們完全看不上,好不容易才交換出去!」

    部曲和商隊的粟特人一時說得興起,竟滔滔不絕起來。其中一人不經意間望見鎖在牲畜棚當中衣衫襤褸的奴隸,從中發現一雙格外清冽的眼睛,禁不住一怔。未待他細看,便有粟特人罵罵咧咧地將那奴隸推了出來,用鐵勒語命令他搬貨物。此人似乎受著傷,胸前胡亂包紮的布料洇濕了,隱隱透出些許血腥之氣。饒是雙手雙腳都繫著鐵鏈,又身負重傷,他的脊背也挺得筆直,行動之間依舊隱約帶著幾分瀟灑翩翩,全然不似是什麼尋常奴隸。

    「此人莫非是鐵勒貴族?怎麼淪落成了你們的奴隸?」部曲忍不住問道,仔細地端詳那人的面容——然而此人蓬頭垢面,實在是瞧不清楚,只是依稀覺得有些熟悉。待要仔細回憶之時,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會是什麼人。

    「管他以前是什麼貴族,我們商隊將他救了起來,他便是我們的奴隸了。」粟特人回道,「在他身上花了好些藥材,偏又是個一問三不知的啞巴,想讓他的家人贖回去也不知去何處尋。本想將他賣出去,卻時不時就要發瘋,清醒的時候也不讓任何人靠近,警覺得和野狼似的,誰還敢買?方才說我們粟特人不做虧本生意——瞧瞧,好不容易發了一次善心,如今可不就是做了虧本生意?」

    崔家部曲越是打量,越覺得那奴隸絕非常人:「此人重傷未癒,你們便讓他去搬動貨物,也幸得他有一身好武藝,體魄也康健,不然早便被你們折磨死了。還渾說什麼發善心,這天底下也沒有你們這樣發善心的。」不知為何,瞧著此人,他們便不由得起了幾分惻隱之心,於是又問:「既然這奴隸你們使著也不覺得好,不如折價賣與我們如何?」

    商隊早就想將這個奴隸賣出去,自是忙不迭地答應了。部曲們將身上的零散錢湊了三千錢,便將這奴隸買了下來。他們原來一直與粟特人說粟特語,將此人帶回帳篷之後,便說起了長安官話。誰都並未發現,新買的奴隸微微抬起眼,細細地聽著他們的話,清冽的雙目略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麼,又似是什麼都不曾想起。

    因著這奴隸已有好些時日不曾梳洗,便是再粗豪的部曲也無法忍受與他待在同一個帳篷中。於是眾人又給他燒了溫水,叮囑他將自己洗刷乾淨。奴隸懵懵懂懂地聽著他們的話,對於自己身上的氣味也實在無法忍受。在他搖搖晃晃地清洗身體之時,部曲們離開帳篷在外頭烤起了火,聊起了北上郁督軍山之事。

    奴隸拆開已經髒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繃帶,仔細觀察自己的傷口。因著天寒之故,他的傷口倒是並未繼續惡化,反而有癒合之勢。然而許是當初包紮用藥太隨意,傷口又曾經數次崩裂綻開之故,胸口前的傷痕顯得血肉猙獰,十分可怕。他也絲毫不在意,只是將緊緊貼在胸口的那塊碎裂成兩半的飛鷹玉環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放在一旁。

    「北上……郁督軍山……薛延陀人。」帳篷外隱約傳來眾人的議論聲。他默默地聽著,洗淨身體之後便又將傷口敷藥裹好,換上部曲們塞給他的乾淨衣衫,靜靜地坐在帳篷中出神。他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詞,然而對「北」、「郁督軍山」、「薛延陀人」卻有本能的厭惡與仇恨。連帶著,他對這些說著聽起來有些親切的話語的粗豪漢子也充滿了警惕。他不想往北行,不想去郁督軍山,更不願去見什麼薛延陀人。他想南下……他只想南下,心中隱隱約約覺得,有人正在遙遠的地方等著他歸去。

    「倒是將身體都洗乾淨了,怎麼卻不洗洗頭和臉?」有部曲掀起帳篷探了探,無奈地道,「果然是又瘋又傻,咱們按著他給他洗乾淨了?」眾人紛紛響應,然而靠近這個奴隸的時候,卻發現對方渾身繃緊,彷彿隨時都會朝著他們撲過來凶狠地發起攻擊。

    「也罷也罷,由得他去。明日讓醫者過來給他瞧瞧,治一治病。或許喝幾服藥,便能好轉了罷?若能記起事,將他送回家去,也算是一樁功德了。而且,以我看,此人並不像是鐵勒人,倒像是咱們漢人——你們瞧,他似乎正在藏什麼寶貝?那似乎是一個玉環罷?」

    聽見「玉環」一詞,奴隸又猛然回過首,銳利的視線掃過眾人,彷彿他們馬上便會撲上來搶他的寶貝一般。眾部曲見他目光中帶著血腥殺意,也不敢輕易再撩撥他,於是將這頂小帳篷留給他,其餘人都憋屈地擠在了一處,訕訕地道:「總覺得咱們的心腸越來越軟了。若在當初,咱們可每一個都是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哪裡會懼怕一個發瘋的傻子?」

    「誰懼怕他來著,只是不忍心罷了——不過你們發現他的眼神了麼?那可絕不會是什麼尋常人,這得殺了多少人,雙手染了多少血,才會那般煞氣騰騰。這人莫不是個馬賊?不,看他的舉止卻像世家子弟。」

    「莫要多想,遲早都必須查出此人的身份來。咱們也不能將來路不明之人留在阿郎身邊。」

    只是,翌日一早起來之後,眾部曲面對空空如也的小帳篷,當即便傻眼了。這個他們花費了三千錢買回的奴隸,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尋遍了部落內外也沒有任何蹤跡。若不是還有粟特商人作證他們確實買回了一個奴隸,所有部曲都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此事並不算什麼大事,說出來也只會徒惹人嘲弄,他們便默不作聲地隱瞞下來,亦並未驚動崔尚書。

    這群好心的部曲並不知曉,他們錯過了一個救人的好時機,更不知曉如今漠北草原上還有數千人正在苦苦找尋此人——而悄悄離開的人,獨自走在漫漫風雪之中,堅定不移地朝著南方一路行去。無論是凍餓交加或是迷途之中,他都始終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飛鷹玉環,心心唸唸著往南而去。

    靈州城內,李暇玉似有所覺地抬起首,透過洋洋灑灑的大雪望向陰雲密佈的北方天際。染娘坐在她身側,正用手指蘸著墨,隨意地在紙上塗塗抹抹勾勾畫畫。軟綿綿的手掌印記散落在紙張中,瞧上去頗有幾分童稚之趣。她執起筆,蘸滿墨,在紙上勾勒出一個人的形象來,而後輕輕一嘆:「染娘,你瞧,這便是你阿爺。」

    染娘眨了眨眼,準確地喊道:「耶耶!」

    三郎,你聽見了麼?染娘早就已經會喊耶耶了。你如今正在何處?還想讓我們母女二人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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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帝后駕崩

    貞觀二十五年二月,兵部尚書崔敦奉召綏撫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並主持了一場薛延陀與鐵勒諸部的會盟。明面上看起來眾人都皆大歡喜,伊特勿失可汗也很大方地原諒了回紇族長吐迷度弒殺王族的行為。然而,暗中崔敦卻命部曲八百里加急返回長安回報:鐵勒諸部往日皆服從薛延陀約束,尊崇薛延陀王室。咄摩支出現之後,他們皆又驚又懼。尤其回紇族長吐迷度憂慮甚深,唯恐薛延陀日後復仇,需要遣使招撫。而且,伊特勿失可汗表面上看來對大唐畢恭畢敬,實則有陽奉陰違之嫌,私下不乏調兵遣將準備糧草的動向。

    聖人立刻命英國公李勣便宜行事。李勣遂遣通事舍人蕭嗣業出使回紇——此人乃蘭陵蕭氏嫡系,隋煬帝蕭皇后之侄孫,曾伴隨蕭皇后入/東/突/厥/生活數載,熟知突厥以及鐵勒諸胡生活習性與其錯綜複雜的關係。待崔尚書從漠北啟程走出薛延陀諸部控制的區域之後,李勣便猛然發動攻擊,伊特勿失可汗只得匆忙迎戰。

    唐軍數度大破薛延陀人,完全不將數萬漠北鐵騎放在眼中;而曾一敗再敗的薛延陀騎士反倒是心生懼意,士氣低迷。在英國公的帶領下,唐軍氣勢如虹,薛延陀騎兵則一戰即潰敗,俘虜者被殺者不計其數。伊特勿失可汗聽聞消息後,竟倉皇驚駭不知所措。眼見著唐軍步步逼近,即將到達郁督軍山,又聽說大唐使節蕭嗣業正在回紇部落中,伊特勿失可汗遂立即投奔而去,請降大唐。

    蕭嗣業說服伊特勿失可汗與他共往長安,效仿突厥降部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爾等,效忠天可汗獲取信任。伊特勿失可汗立即答應下來,帶著最親近的兩三萬族人浩浩蕩蕩地往內遷徙。而其餘薛延陀部族之人不服其乞降,依然蠢蠢欲動。英國公李勣立即繼續追擊,斬首五千餘級,俘虜三萬計,曾經煊赫不可一世的薛延陀部遂在漠北徹底消失。回紇、同羅等鐵勒部族將大唐的軍威看在眼中,更是心服口服,不敢再有妄動。

    伊特勿失可汗咄摩支來到長安後,聖人下詔封其為右武衛將軍,賜以田宅,並准許其部族居住在陰山以西,與附近的突厥降部和平共處。而後,聖人又命朝臣將漠北之地劃分州縣,設立羈縻都督府以及胡州,封各部族長為都督、刺史,並設立燕然都護府統率之。至此,自立國以來已經延續數十年的漠北威脅,便被大唐清除得乾乾淨淨,漫漫北疆再無能夠襲擾百姓安寧的胡族。而曾經橫行一時的馬賊也紛紛或東遷或西遷,不敢再侵擾涼州、靈州、夏州、勝州等地。

    本來蕩平北疆乃舉國大喜之事,理應大肆慶賀才是。然而,三月初,自去歲入冬以來便臥病的長孫皇后薨逝,令這樁大喜事立刻蒙上了陰影。帝后二人感情甚篤,皇后崩逝無異於沉重的打擊,本便抱病許久的聖人病勢越見沉重,竟有傳聞稱已經臥床不起。而年輕的東宮太子則奉命代理國事,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

    皇后薨逝的消息傳到靈州,本應四處踏春遊玩的晚春時節,立即便被滿目縞素與沉重的氣氛所籠罩。所有的宴飲遊玩活動皆取消,人們換下了鮮豔的春衫,都著上青藍色的服飾。而李暇玉得知此事的時候,正在視察新得的幾個莊園。守候家中的婢女奉柴氏之命,告訴她立刻約束莊園中的擺設、眾人的衣著與言行。

    「薨逝?」李暇玉喃喃地重複著——她並未想到,長孫皇后竟然不過數月之間便去世了。前世她走得太早,連便宜阿爺都是祖父親手撫養長大的,她自是從未見過這位祖母。雖說親情十分淡薄,但她也曾想過將來是否能有機會見一見她,誰能料到天命竟然如此無情?果真是時不待我——幸得已經見過了前世的祖父,至於那位便宜阿爺,不見也罷。

    「娘子?」婢女與女兵們見她有些發怔,皆圍攏過來,憂心忡忡地喚著她。

    李暇玉回過神來,勉強一笑:「無妨。」回到莊園中後,她便換了身淡青色翻領窄袖胡服,又吩咐女兵頭領們繼續勤加練習,而後便策馬回到弘靜縣李家老宅。此時李家內外都已經換了素幡素服,金銀首飾以及各式插戴都收了起來。就連梅娘和染娘頭上束的發帶,都換成了紫藤色。

    李暇玉倚在小樓二層的欄杆邊,命人去給李遐齡與孫秋娘送信。不多時,她便瞧見兩人比肩行來,依稀彷彿垂首私語著什麼,轉而又似是突然想起要避嫌一般,各自走開數步,隔得遠遠的。她不由得微微挑起眉來——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說來,這兩人究竟是何時開始親近起來的?又是否生出了什麼念頭?其實,他們也都到了娶親婚嫁的年紀,早便該說親了。若非祖母依然不想放棄親上做親的念頭,說親的媒人早就該踏破家中的門檻了。尤其這些時日他們家在靈州大為風光,許多官眷世家都有意做親,卻被祖母以門第不合適為名拒絕了。或許,祖母的眼光確實是奇準無比,不久之後便要如願以償了罷。

    直到李遐齡與孫秋娘二人在跟前坐下,李暇玉才收回視線,正色道:「皇后殿下薨逝,家中佈置得很妥當,秋娘費心了。不過,國孝百日,一日都不可懈怠。」長孫皇后在聖人心中的地位不同尋常,故而國孝期定為了六十日。官宦人家則服喪百日,與帝皇晏駕一般無二。在這百日之內,不可宴飲作樂,不可嫁娶,更不能鬧出什麼事端來。不過,有些人或許便要等不及了罷——

    「涼州那一頭,許是會趁機給咱們使什麼絆子。若是藉著國孝為難我們,也無非是些下作手段罷了。玉郎,你出門在外當心一些,別教人鑽了空隙。另外也叮囑十二郎謹慎行事,李襲譽許是會遷怒於他。」說罷,她微微眯起眼,冷冷一笑,「若是他當真敢用這樣的下作手段,咱們也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涼州都督府的後院本來便不太平,什麼詭計使不出來?也該送個罪名給那個為虎作倀的折衝都尉,方便那狗賊過河拆橋才是。」

    李遐齡猶疑片刻,微微頷首:「我與部曲好生籌謀一番,必不能教人發現蹤跡。」畢竟是國孝期間,鬧出什麼事來,恐怕全家人都將落難。然而,即使他們按兵不動,李襲譽卻未必會放過李家老小。既然是報仇雪恨,也不必拘泥於什麼手段,不牽連無辜之人便足矣。

    就在此時,晴娘上前幾步,輕聲稟報導:「娘子,何果毅家的二郎君來了。」李暇玉沉吟片刻,帶著弟妹起身:「去玉郎的院子裡見他罷。」她是已嫁之婦,自然不方便在院子中見其他未婚男子。

    當初何飛箭為了救她而身受重傷,將養了半年這才痊癒。涼州那頭查出他的身份之後,便自作主張將他的軍籍銷了,算成了死人,後來又險些安了逃兵的名頭在他身上。幸而有靈州諸多將士為他作證,身上拔下來的箭又是薛延陀人慣使的羽翎,他才得以證明自己的功勛。如今他已經轉回了河間府,升了旅帥,在升任校尉的郭璞屬下任職。涼州疑心他知道射傷謝琰的真相,千方百計欲置他於死地,只是他回到河間府軍營後就幾乎不再外出,便是要暗中殺他也尋不著機會。而今,他卻主動從軍營中出來了,也不知發生了何等緊要之事。

    李家姊弟妹三人步入李遐齡的院落中時,便見何飛箭正背對著他們仰首望著垂滿銅錢的楊樹。他到底還是因重傷而虧損了身體,原本魁梧結實的身形依然顯得有些消瘦,性情也更加沉著穩重幾分。按何長刀何果毅的說法,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能夠挑得起一家的重擔了。

    「何二兄怎地過來了?」李遐齡微笑著上前寒暄。何飛箭回過首,朝著他們行了個叉手禮:「有幾個在涼州曾交好的弟兄投奔而來,形容十分狼狽。因曾有過生死交情,我對他們十分信任,卻也知道在這種時候必須謹慎些。故而,這幾個弟兄便暫時交給李娘子照料得好。」

    李暇玉頷首:「放心罷。我會將他們安置在新莊子裡。你此舉十分小心,也是應該的。如今涼州來的人都不能盡信,或許他們確實是你的生死之交,只是各為其主罷了。」頓了頓,她又道:「這種事,你派僕從來說一句便是,又何必出軍營?如今剛入國喪,許多魑魅魍魎都正等著呢,千萬小心些才是。」

    何飛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聲回道:「在軍營中待得太久了,出來散散心。家中的部曲都跟著我,不過一來一回罷了,應是無妨。總不能因著涼州的人,日後就只能龜縮在軍營中,不出半步罷?他們若想殺我便儘管來,說不得還能順藤摸瓜抓住什麼把柄。」

    「不必你來做什麼誘餌。」李暇玉蹙起眉,「此事原本與你並無干係,將何家上下都牽連進來——」她心中著實有些愧疚,救命的恩情也無以為報,只能儘量讓何家離這些事遠一些,閤家依舊維持安寧了。

    「我是活生生的證人,如何會沒有干係?」何飛箭輕輕一笑,對李遐齡微微頷首,「玉郎,送我出去罷。有幾個名字,你去查一查,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他刻意只告訴李遐齡,倒是顯出幾分往昔脾性中的隨意了。

    李遐齡便與他一同往外行,不多時就回來相告:「何二兄說,那幾人都是那折衝都尉的左膀右臂,他聽聞投奔他的幾個弟兄偶然提起,卻噤若寒蟬,應當是發生了什麼事。仔細查一查,許是會有什麼轉機,又或是什麼陷阱。阿姊安心罷,我又派了好些部曲護送何二兄回軍營,青天白日之下,應當不會有事。」

    李暇玉點點頭,忽而又道:「今年恐是多事之時,無論做什麼都須得倍加小心才是。」看著懸掛起來的素幡,她心中總有幾分氣悶與煩亂。貞觀二十五年,還會發生什麼事麼?她的三郎,是否能如期歸家?

    眼看著國孝期剛剛過去不久,七月初秋時節,因病前往終南山翠微宮避暑的天子日漸病重,於含風殿駕崩。東宮太子登基為新皇,封太子妃杜氏為后。舉國再度處處縞素,皆為那位仙逝的聖明天子舉哀。數月之內,帝后接連薨逝,為貞觀二十五年這個年份蒙上了不祥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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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6: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國孝生事

    寂靜的莊園角落中,倏然飄散出陣陣濃重的酒意。數個負責打更的僕從聚在一處,吃著濁酒賭著錢,勉強壓下來的吆喝聲時不時便會控制不住拔高幾分,在空蕩蕩的園子裡顯得格外突兀。有人嬉笑著提醒道:「如今還是先帝國孝呢!咱們可得小心著些,別教那些部曲給逮住了。」又有人不耐煩地推擠著,冷哼幾聲接道:「什麼勞什子的國孝,老子爺娘死乾淨了都沒守過什麼孝,他們管得也忒寬——」

    話音未落,十來個身穿烏衣腳踏皂靴的部曲便從天而降,將所有人捆了個結結實實,都丟進了旁邊的水池中。喝下好幾口沁涼的池水,渾身都成了落湯雞之後,這些人也醒了幾分酒意,頓時覺得懼怕起來,大聲嚎哭著求饒。其中卻有兩三人依舊不乾不淨地斥罵著,直說自己是何家二郎過了命的兄弟,區區李家部曲又算什麼,怎麼敢慢待他們之類的話。

    部曲們只當做沒聽見,沉默著將他們的嘴塞上,劈裡啪啦打了數十板子之後,丟進了地窖中任他們橫七豎八地躺著,便回去覆命。什麼消息都不曾聽聞,突然就趕了過來,便能將這些混賬東西抓個正著,他們也著實佩服自家娘子的料事如神。

    聽得稟報後,李暇玉輕輕地甩了甩手中烏黑的馬鞭,雙目沉鬱如墨:「果然都不是什麼好貨色。幸而沒有將他們放在老宅中,不然惹出的禍便無法輕易消彌了。」弘靜縣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盯著他們家的錯處,國孝期間縱容僕從飲酒作樂,往小了說是治家不嚴,往大了說則是對皇室不敬,總歸都是過錯。到時候無論如何懲罰,李襲譽都能從中作梗,將他們家折騰得內外不寧。

    那幾個涼州府兵的存在始終都是隱患,若是涼州再來一招「收容逃兵」或者「私禁府兵」,便更是後患無窮了。只是,他們是良民,又曾入軍籍,到底不適合就此斬草除根——「想方設法悄悄地送出去,交給李都督處置。」這種時候,也只能仰仗老謀深算的李正明都督了。

    「教唆僕從始終是小打小鬧,我便不信那狗賊只會生出這種事端來。」李暇玉幾乎是自言自語,忽而又想起李遐齡今日似乎去了李都督家的莊園赴文會。文會是李丹莘發起的,又是在都督府自家的莊園,按理說不可能會出什麼差錯,她卻依然有些不放心。於是,她便立刻讓女兵備馬,帶上幾十人趁著夜色直奔而去。

    都督府的莊園明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靜,彷彿所有人都已經沉睡。然而其實眼下時辰並不算晚,又正開著文會,如此寂靜倒是有些奇怪了。李暇玉翻身下馬,尚未讓人去通報,便有人快步迎過來查看。女兵們定睛一瞧,卻是李丹莘與李遐齡身邊的部曲。數十人將莊園的門戶守得嚴嚴實實,滿面肅穆之狀,一看便知裡頭必然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見此情狀,李暇玉倒是心頭微微一鬆。若是一直等著涼州出陰謀詭計,卻又不知他們會如何算計、對誰算計,才只能心中徒然焦灼而已。如今既然已經出招了,那便見招拆招就是。且李丹莘與李遐齡也絕非不知世事的少年郎,處事的手段早便學了個七八分,也不可能輕易上當受騙。她心中想著該如何回擊,便由部曲引著去了舉行文會的臨湖水閣外。

    水閣內外立著數十部曲,皆是虎視眈眈地巡睃著周圍的動靜,彷彿正在戒備著無形之中的敵人一般。見李遐玉過來了,他們都行了禮,幫她將門推開。李暇玉漫步走入,裡頭的年輕文士們或驚慌或鎮定地抬首望過來。見她是位年輕內眷,他們趕緊行了叉手禮,而後立刻移開了視線。

    李暇玉環視週遭,就見李遐齡正襟危坐,正不慌不忙地煮著茶,而李丹莘滿面嘲諷地斜倚著憑几,對被部曲捆起來扔在堂中的兩個二三十歲模樣的男子冷笑:「咱們相交少說也有五六載了,想不到你們竟會做出這種事!原來這些年頭的詩文唱和、相交相知都是假的?你們竟然敢帶著酒與樂伎來陷害我?」

    「分明是你們耐不住國孝,讓我們悄悄帶酒和樂伎過來助興!」被捆成粽子似的兩人不甘示弱,聲嘶力竭地喊著冤枉,「別裝模作樣了!若不是你們給了錢,我們又從何處去買好酒和樂伎?十幾萬錢我們如何能拿得出來?!就算是把我們交給都督或刺史,我們也只會指認你們!給我們錢的——就是你們身邊的部曲!面孔我們都能認得清清楚楚!」

    李丹莘生生被氣得笑了:「我們身邊常帶著的部曲,誰不認得?光憑此便能誣陷了?而且,我舉辦文會,何曾讓樂伎來助過興?若是我所為,你們又何必偷偷摸摸讓樂伎扮為僕從,悄悄進來倒酒?打量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你們所做的齷齪事,休想隨便栽到我們身上!若是朗朗乾坤之下,能容得你們這般顛倒是非,我李丹莘便枉為隴西李氏丹陽房之子了!你們帶來的酒和樂伎,我會著人去仔細地查,大張旗鼓地查!做任何事都會留下蛛絲馬跡,十幾萬錢也絕不是小數目!不論是誰指使你們——國孝期間意圖不軌,陷害他人飲宴取樂,至少能判個流放罷。至於流一千里、兩千里還是三千里,我應當還能做得了這個主!」

    那兩人還待再爭辯什麼,李暇玉已經命人將他們的嘴塞住了。何必因發洩一時之氣,白白在此處耗費時間?不如交給專門的人去審訊,還能儘早得出些有用的消息來。不過,李襲譽素來老謀深算,想是不會留下什麼太大的把柄。否則,若是明著惹惱了李正明都督,他也絕不可能討得任何好處。

    李丹莘隨即向其他年輕文士道歉,李遐齡也招待大家飲茶壓驚。眾人心裡很清楚,遇上這等糟心事原也怨不得主人家,誰知道素來交好的人當中竟然隱藏著這等人品敗壞之輩呢?於是,他們紛紛拱手示意無妨,又勉強地笑著飲下了茶。很快便又有都督府的僕從過來引著他們去客房中歇息,水閣內遂只留下李丹莘、李遐齡與李暇玉三人。

    李丹莘依舊鬱怒難消,咬牙道:「涼州固然是罪魁禍首,但我與此二人相交多年,居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險些被他們陷害了去,實在是可恨之極。」且不提他的性情才華皆十分出眾,也擅長結交文士,便是看在他出身靈州都督府,又是堂堂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的份上,靈州境內的文士如何敢對他使什麼詭計?如今險些不慎著了道,不僅是他識人不明之錯,更有挑戰李正明都督與隴西李氏丹陽房的威嚴之嫌,他自然是氣憤之極。

    「阿姊曾說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他們陷害在先,我們也不必一味遵守什麼規矩了。」李遐齡接道,神情很是平淡自若,「如今該安排的都已經吩咐下去了,只等著傳回消息。不過,國孝期還有些日子,老賊恐怕不會輕易放棄,咱們還須得更著緊些。十二郎,我們家上下也就十來口人,人口簡單又和睦,不容易從中生事。至於你們家——光是那些對你頗有不滿的兄長,便須得看得更緊些了。」

    聞言,李丹莘垂目不語。李暇玉則搖了搖首:「雖說李都督有意讓十二郎繼承家業,但他畢竟並非嫡長孫,有些名不正言不順。若以孝悌來論,身為阿弟,又如何能約束兄長的作為?」李丹莘是都督府年紀最小的嫡幼孫,其父亦非嫡長,得到都督的全力栽培本來便引起了諸房的不滿。若是他再出面看住兄長,恐怕家中的矛盾就要一觸即發了。

    「都督最近忙碌得很,這種小事也不好去打擾他罷?」李遐齡又道,「我也明白十二郎的難處,不過——」說到此,他目光微微一冷,竟是有些不怒自威之意,「優柔寡斷,絕非大丈夫所為。若是你一直這樣瞻前顧後,永遠都不可能立穩宗長之位,永遠都會被那些兄長以倫常名分壓上一頭。」

    李暇玉怔了怔,並未再多言,心中亦不由得欣慰:阿弟果然完全能獨當一面了。

    而李丹莘沉默片刻之後,便毅然地頷首道:「我明白了。若是我一直擔不起來,祖父便須得繼續操勞下去。他已經是古稀老人,早便該頤養天年了。若不是為了我們這些不肖子孫,亦不會如眼下這般辛勞。為了祖父,為了阿姊……為了父母,為了家族,我又有什麼不能做的?」

    數日之後,靈州都督府便傳出數位郎君都被禁足的消息。為了恪守國孝,除了須得處理緊急公務的李正明都督之外,都督府其餘人等皆不可外出。整座府邸守得猶如鐵桶一般,自附近經過的行人都能感覺到其中的肅穆之氣。都督府治家如此嚴謹,靈州世家官眷紛紛效仿,一時間偌大的靈州城竟空空蕩蕩起來。而稀少的人流當中,某些舉止有異、意圖不軌之徒便突顯出來,不知不覺就教人抓了個乾淨。

    與此同時,涼州卻倏然流出了傳言:據說某位折衝都尉耐不住國孝,竟在府中悄悄與家伎作樂,而且坐下了孽種。府中內眷為了遮掩此事,意欲將所有家伎都處死,卻不料沒處置乾淨,竟讓漏網之魚逃了出來,還慌慌張張趕去刺史府狀告。國孝期間居然敢做下這等事體,監察御史立即上報——

    然而,立即又有新的流言再度令涼州城民眾大為震驚。據家伎供稱,那位折衝都尉在醉酒之時,模模糊糊說他曾奉涼州都督之命,帶領屬下射殺某個年輕有為的果毅都尉。那些動手的左膀右臂都已經被都督除去,他心中惶惶然,唯恐性命不保,故而只得日日飲酒作樂,希望都督能夠手下留情。不過,他也很清楚,都督絕非心慈之輩,為了避免牽連家人,他早已經將證據封存起來。若是他有什麼不測,這些證據便會直接交給監察御史。

    一時之間,知悉軍情的人都想到了謝琰中箭落水之事,涼州與靈州諸軍府無不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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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主動設計

    「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眼下流言已經沸沸揚揚傳遍了北疆,屬下的府兵都躁動了!」

    「謝三郎居然是被涼州都督所害?涼州軍用薛延陀人的羽箭殺自己人,簡直是不把咱們靈州軍放在眼裡!那他先前假惺惺說的什麼顧念軍情不去救謝三郎,也一定都是藉口!他就是千方百計想害死謝三郎!」

    「陣前殺害同袍,此舉與叛國通敵有什麼差別?!都督!咱們必須立即上表,請聖人給咱們做主!絕對不能放過李襲譽那個狗賊!否則,咱們靈州軍連自己人都護不住,還有什麼顏面可言?!什麼狗屁涼州都督!簡直就是豬狗之輩!」

    靈州都督府大堂中,數位折衝都尉均是義憤填膺至極,恨不得立刻便要舉著拳頭衝去涼州都督府,將躲在裡頭的罪魁禍首揪出來大卸八塊。倒是早已深知內情的李和反應平靜許多,李正明都督掃了他一眼,示意眾人平靜下來:「流言蜚語絕非空穴來風,此事咱們靈州一定要堅持查個清清楚楚,絕不能讓任何人逃脫罪責!老夫會立即上表,懇請聖人下詔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司會審。」

    凡有重案要案,朝廷便通常會啟用三司會審。大理寺負責斷案、刑部執掌審核之責、御史台糾察監察。陣前殘殺同袍,又屢屢意圖栽贓陷害,乃是不折不扣的重案要案。若是不能審清楚此案,放過這等罪人,則意味著軍紀敗壞,亦寒了北疆將士之心。將來誰敢相信自己的同袍?誰又敢拍著胸膛保證自己不會遇上這等卑鄙小人?!誰又能毫無芥蒂地面對成敗,毫不懷疑主將的用心?!

    「都督若是上表,咱們也都跟著呈情!」眾折衝都尉立刻表明立場,「且如今絕不能讓那狗賊有機會將證據毀乾淨!咱們趕緊將部曲派去涼州,伺機行事!」那個不小心將此事捅出來的活證人還關在涼州的大獄中,李襲譽在涼州經營多年,豈會留著這個禍害?恐怕不等奏報到達長安,那個折衝都尉全家就會死於非命了!雖說這狗賊也是死有餘辜,但畢竟是能將李襲譽拉下來的活證據,絕不能有失。

    「你們儘管安心,老夫已有應對。」李都督微微頷首,「你們只需約束屬下的言行即可。各處軍府如今人心浮動,已經不安心操練,你們也不應該離營太久,都回去罷。謝三郎是老夫看重的後輩,老夫絕不會讓他受什麼冤屈。何況朝中還有契苾何力將軍和執失思力將軍,他們亦不會坐視不管。」

    他既然如此說了,眾折衝都尉便不再堅持,紛紛寬慰李和數句後,便匆匆離開了。待得大堂內再也沒有旁人,李正明都督擰起眉:「還不給老夫滾出來?!」他話音方落下,自擺在堂內正北的大理石屏風後,便陸續走出了三人——李和虎著臉望過去,正是這兩日他遍尋不著的李遐玉、李遐齡與李丹莘。

    「居然藏在都督府,怪不得四處尋不見你們姊弟兩個!」李折衝都尉猛地跳了起來,也顧不得上峰在場,便吼道,「這些天到處亂傳的流言是不是你們放出去的?!那折衝都尉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從中做了什麼?!」

    李正明都督不冷不熱地火上澆油道:「呵,真是翅膀硬了。居然不聲不響就瞞著老夫做下這等事體,簡直就是目無尊長!李襲譽身為靈州都督,又是金紫光祿大夫,在文官武官中都頗負盛名。你們區區幾個黃毛小輩,居然如此自不量力去挑釁於他?!若是留下了什麼蛛絲馬跡,他反咬一口,你們三人便休想脫身!」

    面對祖父的盛怒,李遐齡與李丹莘都有些發怵。原本想要口若懸河說服兩位長輩,此時卻不免短了三分氣勢,連辯解的話都一時說不順了。倒是李遐玉,雙目湛湛毫無懼意,朝著兩位長輩行了拜禮後,不慌不忙地回道:「都督息怒,祖父息怒。李襲譽那狗賊使出陰招,欲陷害十二郎和玉郎在國孝期間尋歡行樂,顯然意在斬草除根。若是任他頻繁用計,則我們只能疲於應付,夙夜不得安寧。」

    「如此,倒不如以攻代守,直搗黃龍得好。與其讓他有時間慢慢將那些首尾都收拾乾淨,倒不如趁亂將事情都倒出來。那折衝都尉在國孝期間作樂是確有此事,我們不過是派人收買了他家的內眷與家伎而已。若是此人意志堅定,自然不會中計,更不會做下孽種。之後只需推波助瀾,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便什麼都遮掩不住了。」

    李都督見她侃侃而談,接道:「什麼酒醉失言的消息,是你們放出去的?意在逼迫李襲譽不得不動手?然而,狗急尚且能跳牆,若是他當真趕在朝廷下詔之前斬草除根,你們又從何處去尋什麼藏起來的證據?!」

    「越是急於成事,便越容易露出破綻。」李遐玉回道,「而且,我們已經提醒了那個折衝都尉如何自保。他便是再痴傻,也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保全自家。捨去一條性命將李襲譽除去,才能保下一家老小。慕容姊夫留下的吐谷渾侍衛就在他家附近等著,若有什麼動靜,便會將這家人保護起來。」所幸諸折衝都尉都住在軍府附近,離李襲譽掌控的涼州城尚有一段距離。李襲譽絕不可能瞞過所有耳目,公然派大量私兵部曲去屠戮那折衝都尉滿門老幼。至於零零散散的數十甚至上百部曲,偷偷摸摸地過去動手,也不過是給吐谷渾侍衛送首級而已。

    李和望著孫女,長嘆一聲,盤腿趺坐在地上:「一聽就知道,這就是你的主意!每一回都兵行險招,你這丫頭,骨子裡就從來沒有安分過!也罷,我這當祖父的不能保護你們,也怨不得你們自作主張。」

    「祖父。」李遐玉與李遐齡不約而同地跪了下來,「此事原本不想瞞著長輩,只是如今正在國孝期間,不好驚動祖父祖母,連累你們跟著擔憂。」李丹莘也跟著跪下來,對李都督道:「祖父在明面上牽制著涼州,令李襲譽不敢輕舉妄動也極為重要。且此事若有萬一,也不會牽連到長輩們。眼下置身事外,日後也更容易插手。」

    李正明都督沉吟片刻,望向李和:「他們所言也有道理。咱們穩著不動,只管當作聽了流言難掩憤慨,對李襲譽窮追猛打就是了。至於水底下的事,就交給幾個孩子掌管罷。若是他們不主持此事,恐怕心中也難受。」誰心裡都很清楚,最想要報仇雪恨的是李遐玉。若不讓她親手復仇,她這一輩子都會意難平。

    李和微微點頭:「都聽都督的。一味防著那狗賊也憋屈得很,也是時候讓那狗賊付出代價了。」謝琰可是他瞧中的孫女婿,橫挑豎挑都挑不出任何過失來,卻被奸賊所害,竟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如此血海深仇,又如何能一直忍耐下去?若是忍耐的年頭越長,報仇的希望反而越小,倒不如鬧騰起來得好。

    「不過,當年涼州都督府勾連馬賊之事如何證明?」李正明都督又問,「若不能提出此事,便無法解釋李襲譽為何會對謝琰動手。」

    李遐玉垂目細思片刻,回道:「需要證明自己與馬賊無干係的人是他——而我們都是活生生的證人。當年無論是我們還是慕容姊夫,都曾留下些從那個首飾店中買來的贓物,說不定還能悄悄從許多買過贓物的人家中獲得更多的證據。既然是我們狀告他,手中又握著贓物,便是對我們有利。他若想洗清自己無罪,便必須說明為何關掉那個首飾店,這些贓物又是從何處得來。他又為何處置了相關的管事下人,將他們都殺得乾乾淨淨。」

    一直以來,他們都一股腦地想去查證據,卻正是落入了李襲譽的陷阱當中。證據不全便難以撼動這位服紫高官,故而他們遲遲無法動手。但若是此事鬧得大了,需要自證清白的人便是李襲譽,而他們只是聽聞流言憤而狀告的家人而已。自然而然地說出種種疑點,在合適的時機推出何飛箭這樣的證人,其餘的便交給御史台和大理寺去查,定然比他們更合適。

    化被動為主動,此事的走向便再也不由得李襲譽掌控了。而他們也不需要掌控此事,只需保證三司會審的公平公正即可。是李襲譽的名望高,宗族力量強大?還是北疆將士的憤怒影響更大?他們能夠依靠的貴人更多?權勢更為煊赫?

    「何況,與馬賊勾連一事只要露出一角,便很可能出現更多的證人證據。偌大的涼州,不可能沒有人發覺此事。不過是畏懼李襲譽的權勢,不敢出聲罷了。若是大理寺去查,說不得這些證據便會湧現出來。」李襲譽如今是邪,是禍害,甚至是戕害同袍的逆賊,不論是心懷正義之人或是意圖謀名之人,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聞言,李正明都督與李和都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自信斐然的年輕娘子,再一次在心中嘆息——可惜了,她竟是女子。若是郎君,她也必不會比謝琰、慕容若等人遜色。日後行走官場攀登那青雲之路,未必不能成為服紫高官。

    就在這個時候,誰也不知曉,數千里之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到達「南方」大城池的某個男子,怔怔地望著與記憶中相似而又像是全然不同的雄偉城池,聽著彷彿在何處聽聞而又不太相像的鄉音,終於因疲憊與傷病之故,倏然倒在了路邊。

    一隊輕騎從旁邊經過,為首者不過而立年紀卻已經身著紫袍,顧盼之間神采湛湛。忽然,他發現了地上倒臥的男子,策馬停了下來,垂首細細打量,微微一嘆:「世家高門子弟竟淪落至此,其中必定有什麼隱情。且瞧他似乎是帶著傷,徒步千里跋涉而來,如此心志真是難得一見。將他帶回府中安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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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急轉直下

    貞觀二十五年十月,國喪期剛過去不久,為傳遍北疆的流言所震驚的靈州都督李正明並其下屬諸折衝都尉一同上奏聖人,要求三司會審涼州都督李襲譽戕害袍澤,派遣屬下射殺時任果毅都尉的謝琰,致使其重傷落河至今下落不明之事。此奏請與涼州監察御史的摺子一併傳到長安後,引得朝廷內外大為震動,群臣紛紛要求當即立案細查。

    謝琰是北疆誅滅薛延陀之戰中功勞卓著的年輕將領,他中箭失蹤之事曾引得好幾位將軍都惋惜不已。若是此事還有這等隱情,卻無人為他主持公道,只會引得諸軍府將士越發惶惑難安。而涼州都督李襲譽文武雙全素有美名,若此事是假,則可還他清白,若此事為真,則必須嚴懲不貸,方能寬慰北疆將士的士氣。否則,任傳言愈演愈烈,反倒會令軍心不穩,剛剛穩定下來的北疆胡族說不得也會人心搖動,生出什麼事端來。

    於是,甫登基的年輕聖人立即下發敕旨,命三司會審此案。大理寺、御史台與刑部都派出特使,前往涼州收集證據,並奉命審問涼州都督李襲譽,查清此案始末。因事關重大,又涉及服紫高官,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親自趕赴涼州會審。

    然而,三司尚在路途之中,便又聽聞一則極具爭議的消息——涼州都督李襲譽竟然以私通薛延陀人為名,將涼州番禾縣縣丞劉武活生生杖殺。番禾縣中的縣令、縣尉皆奔赴涼州刺史府為同僚喊冤,涼州刺史將這些屬官都保護起來,又發了急信給靈州都督李正明,這才堪堪保住那劉武的家人。而且,被關在牢獄中作為證人的折衝都尉突然自盡,其家人也險些被所謂的盜賊殺傷。

    當這一樁樁事接連發生又迅速傳開之後,北疆眾將士對於李襲譽戕害同袍之事已經毫無懷疑。若是他從未做過此事,絲毫不心虛,又怎麼會趁著三司尚未趕到的時候,趕緊消滅證人和證據?誰知道那折衝都尉到底是自盡,還是被殺?而那番禾縣縣丞劉武,說不得也是知曉秘密之人,方被他藉故杖殺——要知道,薛延陀人如今已經殘存無幾,不是跟著伊特勿失可汗歸順,便是做了英國公的俘虜,剩下的寥寥數人大概也成了鐵勒諸部的奴隸。身為涼州的縣丞,為何私通已經不可能東山再起的薛延陀?又如何才能私通薛延陀人?

    更重要的是,為何那折衝都尉與劉武的家人都會莫名惹來什麼盜賊馬賊?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一定是李襲譽意圖斬草除根,想將所有的證據都消滅乾淨,卻情急之下露出了越來越多的破綻!

    因擔憂證人的安危,三司遂發信給靈州都督李正明,請他前往涼州控制事態,並將涼州都督府暫時圈禁起來。李正明都督遂堂堂正正地帶著河間府的一眾府兵以及部曲私兵等共計兩三千人,急行軍趕往涼州城。在涼州刺史的襄助下無聲無息地入了城後,這些府兵部曲遂將毫無所知的涼州都督府圍了個嚴嚴實實。

    涼州都督府內,李襲譽猛地掀翻了身前的書案,上頭的筆墨紙硯落了一地。他猶如困獸一般,怒不可遏地瞪視著前來報信的管事,嘶吼道:「誰敢圍困我?!這涼州境內,若無我的許可,哪個折衝府膽敢用兵?!誰給他們的膽子?!擅自動兵!以謀逆論之!」

    管事跪伏在地上,渾身戰抖:「阿郎,不是咱們涼州的府兵,是靈州的——」不同州府的兵將所持的旌旗完全不同,那些圍在外頭的府兵早就大大方方地支起了軍旗,在圍牆外搭建好了帳篷,絲毫不畏懼被人知曉他們所屬的折衝府——靈州河間府。

    李襲譽漲紅了臉,將他一腳踢開,往外疾行而去。他命人搭起雲梯,登上了都督府的外牆,掃視著外頭裡三層外三層圍滿的府兵,高聲怒道:「靈州河間府的府兵,怎會出現在涼州城內?!李折衝都尉!你莫不是想為孫女婿報仇想瘋了,意圖謀逆?!區區流言怎可隨意相信?老夫與謝琰之事毫無干係——」

    「那李都督可敢對漫天神佛發誓?若你確實與我夫君中箭之事有干係,意圖殺害他,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們全家人也會流放千里,永世都只能作為罪人服役!不得翻身!」外牆之下,李遐玉執弓冷冷一笑,咄咄逼人。

    李襲譽雙目微縮:「老夫——」

    倏然,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穹上聚起了烏雲,隱隱有滾雷閃動,圍觀者無不震驚。李遐玉輕蔑地笑了起來,拉開弓弦,將箭對準了目標:「怎麼?李都督不敢發誓?老天有眼!你當然不敢發誓!否則定會被雷霆立斃當場!」

    李襲譽感覺到她的殺氣,眯著眼睛注視著她,又移開了目光。面對天穹之上的滾滾雷雲,他確實存著幾分敬畏之心,不敢亦不能繼續接這個話頭。然而,如此正是證實了他的心虛。一眾河間府府兵皆流露出憤慨之色,無數或輕蔑或仇恨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彷彿眼前只是個活生生的叛徒,而非掌管一州武事的都督。

    李襲譽遂又望向甫從軍帳中走出來的李正明都督:「淨之(李正明字)兄,你我同為隴西李氏之後,又何必兵戈相見?且你又怎會聽了流言蜚語便急著為屬下出頭?白白犯下從靈州帶兵入涼州的過失?若是聖人計較起來,此舉與謀逆也差不離了。」

    「茂實(李襲譽字)你確實曾是光耀我隴西李氏門楣之人,只可惜如今卻走上了歧途,倒教整個隴西李氏為你蒙羞了。」李正明都督淡淡地道,示意李遐玉將弓箭放下,「你試圖用宗族情誼打動老夫,在陷害老夫的孫子,派人刺殺老夫的孫女婿的時候,卻為何不顧念一二呢?做錯了事,便必須為此付出代價,而不是心懷僥倖。不論你是不是隴西李氏之後,老夫只是憑心行事而已——便是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何況不過是世族?」

    李襲譽怔了怔,繼續巧舌如簧地勸誘。然而無論他如何威脅利誘,如何低聲下氣地請求,李正明都督也並不加理會。帶著李遐玉繞著涼州都督府走了一圈之後,他吩咐府兵們看緊門戶,不能走脫任何一人,便又自顧自地進了軍帳。

    而李遐玉執著弓箭,面無表情地將涼州都督府的旌旗當作箭靶,一箭又一箭將那些旗子都射了下來。立在李襲譽身側的管事,也被突如其來的一箭射下了襆頭,披頭散髮驚慌不已。然而她卻只是笑了笑,冷道:「射了好些箭,有些失了准頭。」

    李襲譽毫不懷疑,此女接下來要射的目標便是他了,用的藉口恐怕依然是「失了准頭」。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能如此大失顏面?於是,他便憤而轉身,下了雲梯。雲梯旁,他的兒孫內眷都惶惶然地立著,湧上來七嘴八舌:「阿爺咱們該如何是好」、「他們該不會衝進來殺人罷」、「阿爺咱們得想法子逃出去」。

    他聽得很是不耐煩,掃視眾人一眼,在三兩個罪魁禍首身上略停了停,待他們都噤若寒蟬之後,方冷笑道:「便是想殺,他們也不敢殺!三司尚未至,你們慌什麼?!都給老夫滾回院子裡去,再鬧出什麼事端來,休想老夫再袒護你們!!」

    李襲譽雖然養了許多部曲,在府兵當中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追隨者。但大部分部曲都已經被他派遣出去,調動府兵又有反叛之嫌,故而他也只能忍氣吞聲,等著三司會審開始。在證人與證據大部分都已經毀去的情況下,他尚存著一絲僥倖之意。若是三司相信了他的安排,相信了這一切皆為巧合,或許他頂多不過是丟官去職而已。

    其實他心中也很清楚,做得越多便錯得越多。為了彌補那些年的疏漏,將內眷兒孫的過錯都抹去,他不得不將所有破綻都逐一滅去。而在消滅破綻的過程中,卻犯了更多不可饒恕的罪。一路行來,如今他早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幾日之後,三司終於匆匆趕到,開始審理此重案。涼州都督府依舊看守得嚴嚴實實,不許任何人出入,以免讓李襲譽逃脫或者繼續損毀證據。相關的證人亦陸續來到涼州城,並接受靈州都督李正明之親兵部曲的保護。而大理寺卿帶來的司直、評事,與刺史府的司法參軍一同蒐集證據,整理案卷。原本戰中殺謝琰一事、杖殺劉武一事,均分別蒐集證據辦理,然而其中卻有百般牽連之處,令眾人恍然大悟。

    歷經數日的整理之後,此案終於在涼州刺史府開審。各位證人將與涼州都督李襲譽兩相對質,審定其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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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司會審

    漫天飛雪之中,李暇玉披著雪白狐裘立在刺史府正堂之外,等待差役唱名。孫秋娘握住她的手,將手爐放進她懷中,低聲道:「阿姊,咱們一定能讓那老狗賊認罪罷?」為她們撐傘的晴娘與雨娘也有些緊張,皆睜大雙眸望向淡定如常的自家娘子。

    李暇玉不著痕跡地看向同樣守候在附近的劉武家人,微微頷首:「咱們籌備許久,只待如今這一擊,原本便有八分勝算。那老賊又杖殺了劉武,便是十分勝算了。待會兒你們送幾個手爐過去,或者請差役讓他們避一避風雪,免得劉家內眷受寒受凍。」同為受害者的家眷,她對劉武的家人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情。每當瞧見她們哀傷流淚、茫然無措的模樣,便不由得思念至今行蹤不明的謝琰。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堅信謝琰還活著,自己並未失去他,染娘也並未失去阿爺。

    「我省得。」孫秋娘頷首應道,「此事了結之後,咱們便全心全意去尋姊夫。將漠北草原都翻遍了,也要將他找出來。如今部曲們漫漫尋找,自是很難得到消息。說不得,阿姊趕到漠北之後,便會心有靈犀呢?」

    聞言,李暇玉的神情亦柔軟許多:「嗯,家中安置妥當之後,我想親自將他尋回來。且待年後罷,染娘便暫時託付給你們照顧了。待她年紀再大些,便能跟著我一同去漠北了。只希望那時候,三郎已經歸家了才好。」

    這時,便聽堂內主持審理的大理寺卿道:「召定敏郡君謝李氏入堂。」守候在堂前階上的差役遂跟著唱名,李暇玉脫下狐裘,將手爐塞回孫秋娘懷中,不緊不慢地拾級而上。

    威嚴肅穆的刺史府正堂之內,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司赫然並坐在長案之後,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書史們呈上來的審訊供詞以及相關證據帛書等。靈州都督李正明、涼州刺史在旁邊安坐靜聽,李和、李丹莘與李遐齡則坐在角落中,略有些擔憂地望著堂下。而李襲譽則因罪名尚未定之故,身著紫色公服安坐在堂中,神色自若。

    「妾謝李氏,見過三司使諸公。」李暇玉向著三司與旁聽的都督刺史行了拜禮,抬起首時,便已是雙目微紅,面帶哀色,聲音哽咽,絲毫不見平日的冷靜之態,「妾狀告涼州都督李襲譽指使下屬殺害夫君謝琰,致使他中箭落河,至今行蹤不明。不僅如此,他還派屬下屢屢陷害妾家人,欲置妾家人於死地。望三司使為妾與家人主持公道!」

    李襲譽冷眼瞧著她,冷笑道:「定敏郡君莫要聽信什麼流言蜚語,便胡亂栽贓老夫。」

    李暇玉不為所動,而大理寺卿則秉公直言道:「謝琰一案中,受害者至今行蹤不明,而關鍵的證人張折衝都尉已經自盡身亡。不過,經大理寺司直、評事勘察推斷之後,認為他並非自盡而是他人所殺。至於謀殺者,則可追蹤到涼州都督府的部曲身上,此部曲亦已經自盡。」

    他話音方落,便有差役抬來一具微腐的屍首。因著冬日嚴寒,此屍首面目依舊十分清晰,很容易辨認。大理寺卿遂又問:「李襲譽都督,此人可是你家中部曲?」

    「不過是個陌生男子,某並不認識。」李襲譽卻矢口否認。

    大理寺卿便又道:「將看守牢獄的牢頭與獄卒帶上來。」

    差役便將幾個衣衫襤褸顯然經過刑訊的男子帶上堂來,讓他們供述指認。這幾人皆指著那屍首道:「就是此人!他說是張都尉家的部曲,給郎君送些吃食漿水!」「就是他!喝了他送的水酒之後,某便暈暈乎乎睡過去了!醒來後就發現張都尉將自己勒死在牢門上!」「醒來之後這人就不見蹤影!吃食漿水也都收拾走了!」

    「張都尉並非自盡,而是中毒而亡,顯然便是此人帶去的吃食漿水有問題。而張都尉的家人部曲也都指認,從未見過此人。」大理寺卿又叫來張都尉的遺族,令他們供述張都尉入囚牢之後,他們派了哪些人前去探看,與牢頭獄卒一一對質。

    而後,又有差役將涼州都督府中的僕從以及附近住戶喚來指認。許是清楚都督府已經朝不保夕,又許是受過刑訊之故,無論是僕從或是住戶皆指正此屍首確實曾在都督府出現過。李襲譽淡淡地望著他們,沉默不語。

    「李襲譽都督派人殺張都尉,顯然是因傳言中之事。之後又屢屢派人去殺其家人,可惜卻未能如願。」大理寺卿接著道,「不過,你所慮確實不假,張都尉在死前確實曾寫過一封血書。張家人已經呈交上來,裡頭指證一年多以前的平滅薛延陀之戰中,張都尉確實是奉你之命,兩次三番欲置謝琰於死地,最後更是直接用薛延陀人的羽箭將他射殺。李襲譽都督且別忙著否認,此事又有當時在張都尉麾下任隊正的何飛箭為證人。」

    話落之後,何飛箭入得堂內,目不斜視地行禮回道:「屬下何飛箭,一年之前在張都尉麾下擔任隊正。某日,聽聞契苾何力將軍下令,讓張都尉以及另一位趙都尉領麾下眾人去給被薛延陀人圍困的謝果毅解圍。二位都尉立即率府兵前去,遠遠望見薛延陀人數量眾多,便停下來觀望足足一兩日,卻沒有任何與謝果毅部聯繫之意。」

    「屬下當時十分不解,曾詢問上峰,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而後,兩位都尉便稱薛延陀人足足有數萬之眾,不可能解圍,必須回營中搬救兵。不過,屬下卻發現,他們回去之後,只向身為副將的李襲譽都督稟報。而後,便再無任何消息,沒有任何人提起謝果毅被圍需要營救之事,更沒有人稟報契苾何力將軍。」

    「又過些時日,張都尉命屬下等在戰場上收起薛延陀人的羽箭,以備不時之需。隨後,某夜他突然便說奉李都督之命,前去營救謝果毅。不過,屬下更為疑惑,他所帶的府兵亦不過兩三千,與當初第一次營救時毫無區別,又如何能解圍救出謝果毅?誰料,到達戰場之後,張都尉並未明示身份,而是派出數支親信悄悄潛入戰場之中,並換上了薛延陀人的羽箭。」

    「屬下離得較近,發覺異狀之後,立即趕過去示警。然而已經遲了,謝果毅及其親兵皆已經中箭。」他說罷,將當時保存的羽箭上交,「當時張都尉派出射箭的親信如今都已經被李襲譽都督尋各種藉口殺乾淨了。屬下當時也中了他們射的箭,受了重傷,卻被當作死人,後又蔑稱屬下為逃兵。調任靈州河間府之後,也屢屢遇到刺殺。不久,還有數個曾為同袍的府兵投奔屬下,讓屬下收留。屬下身在軍營之中,不便安置他們,遂請定敏郡君相助,將這些人藏了起來。後來聽聞,這些人亦是心懷不軌,竟欲陷害李家國孝期作樂。」

    李暇玉補充道:「妾當時發現他們鼓動僕從飲酒賭錢作樂,並屢屢發出不敬先帝先後之語,遂將他們都抓了起來。因他們算是證人,又是涼州逃兵,妾不方便懲戒,便交給了李正明都督審訊處置。」

    大理寺卿頷首道:「李正明都督已經將這些涼州府兵帶過來了。」差役便又將幾個戴著枷鎖的囚犯帶上堂,李暇玉依稀能認出這些人的面目,正是那些原本意圖陷害李家的涼州府兵。這些人經過刑訊,又得知張都尉以及親信都被殺,便紛紛說出了供詞。

    「某等是奉了張都尉之命,去靈州殺背叛涼州軍的何飛箭。但何飛箭並未將某等留在身邊,而是送給了李家。張都尉便又派人傳信,讓某等趁著國孝給李家設陷阱,讓他們全家都入牢獄,不再給都督生事。」

    「張都尉確實說了,這是李襲譽都督之命,讓某等儘管下手,都督必會保某等無事!」

    李襲譽拒不承認,冷笑道:「這些皆是張都尉所為,與老夫又有何干?!他藉著老夫之名行事,欲陷老夫於不義,難不成老夫便須得替他認罪不成?!老夫與謝果毅並無宿怨,又如何會派人殺他?甚至於要將李家趕盡殺絕?」

    「並無宿怨?」李暇玉抬起眸,「不,李襲譽都督早在數年前,便已經與我們結怨了。當年我們護送姑臧夫人回涼州,遊玩之時發現某個首飾店中售賣的貨物千奇百怪,且比市價低一兩成。我們覺得很是不解,遂觀察這個首飾店的進貨出貨,便發現有馬賊出入。而這個首飾店,正是涼州都督府內眷所有。」

    「當時我們並沒有別的心思,只是一心追著馬賊加以剿滅,在涼州以北大漠之中剿殺數個馬賊勢力,並得到許多證據。本想將這些證據呈交監察御史,但那時到底年少,覺得似乎太過魯莽了些,便並未行事。」

    「某的母親曾遇馬賊劫道,將珍藏的首飾都搶了去。」風塵僕僕的慕容若也應差役唱名,出現在堂中,繼續指證,「同樣在這個涼州都督府內眷所有的首飾店中,某發現了這些抹去了表記的首飾,遂盡數買了回來。因義憤填膺,某又假意問了管事從何處得的貨物,管事說得模糊不清。某百般追查之下,也循著馬賊的蹤跡,找到了他們的老巢,獲取了些微證據。當某想用這些證據的時候,李襲譽都督已經將那首飾店關了,相關的管事、僕從都處置得乾乾淨淨,某隻得暫時擱置。」

    大理寺卿便將一張名單給了刑部尚書、御史中丞等傳閱:「這便是那些年李襲譽都督處置管事僕從的名字及其緣由。雖說主殺奴,罪減等。不過殺了數十人,恐怕不能以巧合來解釋罷?更何況,番禾縣縣丞劉武亦是因此而冤死。」

    此時,劉家的內眷亦已經進入堂中,跪地哭泣道:「妾劉田氏,狀告涼州都督李襲譽冤枉夫君劉武,無故將他杖殺!妾的夫君早些年曾審訊過幾個馬賊,聽他們招認了與涼州都督府管事勾結銷贓之事。因李襲譽在涼州一手遮天,少量證據難以取信刺史,夫君數年來便格外留意此事,專心蒐羅了許多證據。最近流言紛飛,夫君認為李襲譽此人為大奸大惡之輩,便試圖將證據交給監察御史協助定案。不料此事被李襲譽的爪牙發現,李襲譽遂對他威逼利誘,他拒絕之後,便被誣陷杖殺了!三司使要替妾和冤死的夫君做主啊!」

    大理寺卿又將劉武蒐集的所有證據都交給刑部尚書、御史中丞傳閱,嘆道:「兩案其實皆由勾連馬賊一事而起。此事雖不及指使行兇殺人兩案重要,卻也理應論罪。不過,當初勾連馬賊的未必是李襲譽,許是他的內眷子孫。將都督府裡的李家眾人都帶到堂上審問!」

    李襲譽閉上雙目,頹然坐在地上,再也不作任何反應。

    李暇玉冷眼瞧著他的家眷受刑審問,很快便支撐不住將當年之事招供出來,心中大為暢快。其實也不過是一念之差,貪慾作祟而已。然而就是這一念,卻犯了勾結馬賊之罪,又漸漸成了都督府與馬賊相安無事之狀。此事暴露之後,為了將知情人殺盡,李襲譽又將目標轉向了慕容若、謝琰以及李家眾人,最後便是寧死不屈的劉武。

    證據確鑿,謝琰與劉武的冤屈都得以昭雪,涼州都督李襲譽再無辯解的餘地。大理寺卿判其斬首,罰沒家產為官產,其涉及勾連馬賊的兒孫內眷皆判流放兩千五百里,其餘家眷皆可拿取妝匣之資另立門戶度日。刑部尚書、御史中丞毫無異議,遂將奏本送往長安。

    至此,這樁震驚北疆的重案便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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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突如其來

    當長安再度傳來信件與消息的時候,已是臘月時分了。因著便於人情往來之故,李家眾人再度搬到靈州謝家小宅子中居住。白日裡忙著打點年節禮物以及偶爾出門走訪,閒暇時便一同觀雪賞梅,靜靜相守。

    所有人都很明白,或許往後相聚的機會便將越來越少——李遐玉須得前往漠北尋謝琰,李遐齡也打算離家繼續遊歷,正式升任果毅都尉的孫夏也將調離河間府,應慕容若之邀去往他麾下任職。故而,應當格外珍惜眼下的每時每刻。

    門扉半掩的正院內堂中,清香漫溢,聞之怡人。李遐玉輕輕用茶筅敲打著杯壁,藉著細微而又豐盈的茶沫,勾勒出了一幅大雪紛飛的賀蘭山美景圖。坐在她身側的染娘張大烏黑的雙眸,好奇地看著,時不時發出驚嘆聲:「阿娘,兒記得,這是賀蘭山。」她已經兩歲半了,很是機靈聰慧,不過隨著家人去過一趟賀蘭山,便將那巍峨的山脈記在了心中。

    「表姑母,還能點出外頭的梅林麼?」孫梅娘也道,伸出肉乎乎的指頭,指向門扉之外暗香陣陣的紅梅林。與玉雪白嫩的染娘相比,她的膚色更是潔白無瑕,輪廓帶著幾分鐵勒部族的異域風情,眼眸亦繼承了茉紗麗的琥珀色,隱約能預見幾分日後不俗的絕倫美貌。若是仔細看孫家小兄妹二人,一個更似漢人一個更似胡人,彼此倒是不怎麼相像。

    「好,我再試試。」於是,李遐玉又欣然點了梅花生發圖,不僅梅花栩栩如生,且茶香也渾似梅香了。兩個小傢伙越發感興趣,自己拿著茶筅,也笨拙地攪拌擊打起來。因著沸水容易燙傷,李遐玉給她們沖的是溫水,不容易起茶沫。且兩人氣力不足,也只能零零碎碎地敲敲打打。饒是如此,她們也頑得十分投入。

    門扉輕輕打開,晴娘悄然走近,低聲道:「契苾娘子這一胎稍有些不順,恐怕還須得再等等。」茉紗麗在三月初診出了一個月的身孕,接連度過國喪期之後,如今瓜熟蒂落開始生產了。有柴氏坐鎮她的院子中調度,李遐玉便接下了看顧孩子們的事,以免她們受到驚嚇。至於孫小郎,正跟著自家阿爺出門去昔日同袍家中走動拜訪,正好不在家裡。

    「這孩子,此前都安安生生的,偏偏生產的時候倒是折騰起他阿娘來了。」李遐玉輕笑著一嘆,「你且去庫房中取些上好的人參熬了參湯,以備不時之需。若是祖母命人去廚下要,也能盡快端過去用。」因著之前自家人生產時都很順利,家中並沒有常備補藥的習慣。如今事出突然,也只能盡快備起來了。

    「是。奴繼續去守著,若有好消息,再過來稟報娘子。」晴娘遂又退下去,尋雨娘取庫房鑰匙。這些貼身婢女管的事務各不相同,無論是平日裡還是忙亂起來,做事都有條不紊,亦是很少出什麼差錯。雖說她們年紀尚輕,跟隨的時日也並不算長,李遐玉已經很放心由她們處理她院中的諸事了。

    這時,孫秋娘拿著節禮單子與信匣快步走進來:「阿姊,這是從長安謝大兄家送來的節禮與信。看著節禮似乎比往年厚了三分,信件也似是寫了不少事呢。阿姊前一陣將姊夫的事告知了謝家大兄麼?也不知他究竟會如何反應。」

    李遐玉接過信匣與節禮單子,不慌不忙地拆開來瞧:「大兄二月時考了明經省試,取中入第,後來通過吏部關試又得了弘文館正字一職。正字雖職官位卑,卻也是正經可拿俸祿的官員了,家中自然便寬裕許多。」明經出身的正字為正九品下,與進士出身正九品上的校書郎也不過是一階之差而已。為了這一階而蹉跎時光,實在是大可不必。所幸謝璞早便想開了,一取即中也可喜可賀。

    「至於三郎之事,原本我以為他很快便會家來,無須令大兄分心擔憂,又不願他牽涉進來遭了李襲譽的暗算,故而一直不曾去信。直至這樁案子了結,我才派人送信向他說明了前因後果。」謝琰所在的陳郡謝氏陽夏大房已經沒落得只剩下名頭和門第,當然不可能是隴西李氏出身又權勢煊赫的李襲譽的對手。所以從始至終她都不曾想過,讓謝璞得知此事並參與其中。他畢竟是宗長,需要顧慮的事更多,也不好令他為難,更不必阻礙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謀取的前程。

    「那他信中說了什麼,該不會怪罪阿姊不早些告知此事罷?」孫秋娘在她身側坐下,有些替她擔憂,「不論他說什麼,阿姊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做的所有事,我們都瞧在眼裡,他們卻什麼也不曾看見,說什麼都不佔理。」

    聞言,李遐玉不由得淺笑起來,展開信細細閱看:「安心罷,大兄性情磊落,不是那樣的人——」果然,謝璞在信中隻字不提她隱瞞之事,字裡行間都透著對謝琰安危的擔憂,並百般寬慰她,又細細詢問了染娘並家中其他人可安好等。他對於她打算北上尋夫的行為表示支持,但也委婉地提醒她不必太過勉強。

    李遐玉看著似乎略有些褶皺的信紙,心中不禁有些愴然。連謝家大兄似乎也覺得,三郎已經是凶多吉少,故而淚痕沾濕了信紙,連墨跡都隱約有些暈染。然而她卻如何會相信,三郎不可能生還?便是所有人都認為他死了,她也必須堅信他還活著,還在等著她去找尋。除非真正親眼得見他的遺體,否則她絕不承認自己失去了夫君!染娘失去了阿爺!

    想到此,李遐玉的眉頭略鬆了松,接著繼續往下看。不過看了數行,她的神色便猛然一變。孫秋娘一直關注著她,見狀便問:「怎麼了?阿姊?可是謝家大兄家中出了什麼變故?還是,他有了姊夫的消息?」提到謝琰,連她自個兒也不敢相信,柳眉緊鎖:「該不會是他們的故鄉老宅中出了什麼變故罷?」

    李遐玉苦笑著頷首,將信遞給她瞧:「你猜得不錯。這應是大嫂續寫的信,說大兄成為弘文館正字之後,便去信太康縣老宅告知此喜訊,阿家卻很是不留情面地將他訓斥了一通。好不容易得到她的諒解,她又突然來信說,已經收拾行李打算動身去長安了。以他們的行程,年前定能到達長安。大兄如今正在憂慮,是否要將三郎這些年發生的事都盡數告知於她。」

    小王氏能在信中寫明此事,徵求她的意願,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示好了。她是宗婦長嫂,而她不過是弟婦,原本這種事便理應由他們夫婦全權做主才是。事到如今,也確實是瞞不下去更不必瞞下去了。橫豎她從未生過去長安的打算,便是阿家知道了她與染娘的存在又如何呢?相隔千里,她總不會來一趟靈州看個究竟罷?

    「阿姊是御封的定敏郡君,連聖人都讚過的,哪裡配不得他們家了?」孫秋娘冷哼一聲,「既然從來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那便如實告知就是了。姊夫是堂堂折衝都尉,阿姊又是誥命,到時候便是家去,也沒有被逼著休妻的道理。」

    「在阿家眼中,這些大約都比不過門第出身。」李暇玉搖了搖首,「也罷,且不提這些。雨娘,給我取筆墨紙硯來,我給大兄大嫂回信。咱們家的節禮早便送往長安了,看來還須得讓部曲快馬走一趟。」

    就在孫秋娘挽起袖子替她磨墨的時候,李遐齡突然匆匆行來,帶著些許急色道:「阿姊,方才都督府派人傳話,說是讓咱們家趕緊準備香案等物,尚書省吏部書吏馬上便要到靈州城宣讀敕旨了。」他也是剛接到李丹莘傳的消息,便趕緊回來了。雖說當時李暇玉封定敏郡君的時候,家中也曾接過敕旨,已經有過類似的經驗,也不必太慌亂了。但先皇畢竟看著慈和,而才登基半年的新皇卻著實陌生得很,依然讓人有些緊張難安。

    「將細釵禮衣拿出來,立即按品大妝起來。另派人去將祖父、表兄都喚回家來,祖母也須得在場方可——秋娘,你去替下祖母,照料茉紗麗生產。」李暇玉當機立斷,吩咐眾人,「讓大管事準備香案等物,玉郎你行色匆匆,也去換身能見客的衣衫。」這封敕旨,大概應當是對受害者家人的撫慰與賞賜。畢竟李襲譽一案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朝廷必須作出這番姿態來,方能寬慰邊疆諸軍府尤其是靈州、涼州的將士。

    約莫一個時辰後,一切都準備妥當,李暇玉攙扶著柴氏來到外院正堂前。李和、孫夏與李遐齡亦守候在香案旁。不多時,便有鳴鼓響起,在儀仗簇擁之下,一位著淺青色襕袍的男子捧著玉匣走過來,從裡頭取出絹黃紙書寫的制書。

    李家眾人遂行禮跪拜,聽此人宣讀了聖旨——內容與李暇玉所猜測的大致並無差異,無非是賞賜百金與綾羅綢緞等,以示慰勞。然而在最後,卻不知為何突然讚了她許多溢美之詞,並宣她入長安拜見。李暇玉怔了怔,接過敕旨。既然是天子的旨意,便是她再不想踏入長安,也須得前去覲見了。

    許是瞧出她的疑惑,那吏部書吏又取出另一個檀木信匣遞給她:「這是宮中皇后殿下的手諭,奉殿下之命,不必宣讀,定敏郡君取出自閱即可。」

    李暇玉向他道謝,又問:「即刻便要啟程麼?」

    「事出突然,皇后殿下等得焦急。恐怕還須得定敏郡君盡快安排,與某一同返回長安。請郡君在三五日之內,便著人通知某啟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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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7: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排南下

    皇后殿下?記憶中對於「皇后」的印象,皆源自於那位出身祁縣王氏的王皇后。儘管她容姿姣好,以美貌而受到同安大長公主推薦成為晉王妃,卻因格外守規矩禮法而顯得十分難以親近。故而,便宜阿爺一直都更寵愛性情肆意嬌蠻的母親蕭淑妃。為了爭奪帝皇的寵愛,她千方百計引虎驅狼,與武氏合作試圖鬥敗蕭淑妃。然而武氏卻並非任人利用的棋子,最終兩人無不落敗,皆受盡羞辱折磨而慘死。

    那一段記憶著實太過陰暗淒慘,李暇玉並不願再多想,遂回過神來。此時她甫換下細釵禮衣,拿著彷彿重逾千鈞的信匣,回到正院內堂中。這時候,恰逢孫秋娘遣侍婢來報喜信,渾身都透著喜氣:「契苾娘子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聞言,孫夏立即起身:「我去瞧瞧。」孫伯平孫小郎與梅娘出生時,他都並不在家中,這回也險些就錯過了。故而這身材魁梧的漢子竟不由自主地搓著手,滿臉緊張之狀地走了出去,險些還撞在了半掩的門扉上。孫小郎牽著妹妹梅娘跟在後頭,禁不住嘿嘿地笑話自家阿爺,也跟著一同去了。他虛歲已有六歲,亦是懂事的年紀了,這些時日都很關心即將出世的弟妹。

    「這小子來得可真巧。」李和嘟噥道,「與他兄長一樣生在十二月,索性便將大名取作『孫仲平』,日後再有小的便叫作『孫叔平』、『孫季平』。正好算是『平』字輩,一聽便是一家子親兄弟。」他取名如此簡單粗暴,惹得柴氏橫了他一眼,但細細品味這名字卻也不差。更何況,孫夏是武官,兒郎們的名字簡單好記又有嘉意便足夠了。

    「阿姊,皇后殿下特意寫了手諭,是否意味著想讓你去長安覲見是她的意思,而非聖人突然心血來潮?」李遐齡將話題轉回皇后手諭上來,「不過這倒是奇怪了,阿姊最出名的也不過是因戰功而封為定敏郡君而已。這位皇后殿下召見阿姊,究竟意欲何為?」

    「這位京兆杜氏出身的皇后殿下素有賢名。」柴氏略作沉吟,「據傳,當年同安大長公主欲薦族孫女王氏,那王氏卻不得真定長公主與晉陽公主、衡山公主喜愛。故而文德皇后(長孫皇后)托真定長公主千挑萬選,從一眾世家貴女中挑出了杜皇后,封為晉王妃。這位杜皇后不僅性情和善,與當今天子舉案齊眉,且也深得文德皇后與先帝喜愛。只可惜,如今膝下只得一位公主,尚無皇子伴身。」

    「兒也聽十娘姊姊提過這些。」李暇玉頷首,「以皇后殿下的性情,因是有所顧慮,方提出召見罷。否則,素昧平生,她又如何會生出這樣的念頭?」說罷,她便緩緩展開手諭,仔細看起來。

    這位皇后殿下寫得一手好字,是端正之間略帶飄逸的行楷。而遣詞造句也並非官樣文章,而是娓娓道來她近來的憂慮。雖是從未見過面,她卻將前因後果都述說得十分清楚,絲毫不避諱對方是否值得信任。李暇玉看完之後,心中不免情緒起伏,很是複雜難言。

    「皇后殿下因連續操持兩場國喪,疲憊不堪身子虧損,近些時日一直都是臥病在床,無法打理宮務,亦不能陪伴膝下的小公主。小公主許是受到了驚嚇,竟噩夢連連難以安睡,夙夜驚懼難安。思及昔日鄂國公(尉遲敬德)與胡國公(秦瓊)為先帝鎮守之事,她遂不得不召兒入長安,護衛小公主,直至她能夠安眠即可。」

    雖貴為皇后,然而言辭卻並非居高臨下,而是處處都透著舔犢之情。無論是誰看了這封手諭,應當都會感同身受罷。她也有女兒,她也疼愛女兒,若是染娘驚懼噩夢無法可解,她亦會想盡一切辦法,尋所有能幫忙之人相助。將心比心,即使對方並非皇后殿下,她大約也不忍心拒絕。

    更令她心中情緒湧動的是,這位小公主是聖人的長女,被封為義陽公主。既是帝皇長女,又是義陽公主——令她倏然憶及那混亂記憶當中懦弱的自己。或許,小公主確實便是另一個自己,再度投生於宮禁當中,不過是換了位阿娘罷了。而她的命運,是否也會像過去的她那般淒慘?杜皇后又是否會如蕭淑妃、王皇后那般不得善終?

    如此種種情緒湧來,竟令她一時險些難以控制神色的變幻。在即將陷入過去的記憶之中時,她又倏然清醒過來,將身側的染娘抱入懷中。若是能去一趟長安,將過去徹底斬斷也好,日後她便能心無旁騖地去找尋三郎了。

    「原來是因著小公主之故。」柴氏頷首,「當年兩位國公守衛先帝,鎮住了那些魑魅魍魎,亦是被傳為了佳話。小公主雖是金枝玉葉,到底不好煩勞諸位大將軍,也只得讓你去鎮一鎮了。」說到此,她禁不住又頑笑道:「指不定日後你也能像兩位國公一般,民間都會拿你的畫像來鎮宅呢。」

    李暇玉搖首笑道:「兒可沒那般的本事。只求能鎮住咱們自家的宅院,令染娘梅娘都無憂無慮地長大,便足夠了。千家萬戶的宅院,還是留給兩位國公去鎮上一鎮罷。既然此事緊急,兒打算三日後便啟程前往長安。」

    這時,她的眼角餘光瞥見方才鋪開的筆墨紙硯與謝璞的來信,又禁不住擰緊眉:「祖母,敕旨來之前,剛接到謝家大兄與大嫂的來信,說是年前阿家便會來到長安。想來到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拜見了。」

    人算不如天算,方才她還滿心想著,自己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去長安,亦不必特意拜見這位阿家。如今卻是不得不拜見,不得不在她身邊「盡孝」侍奉了。否則,若是「不孝」的名聲傳出來,自己聲名狼藉事小,牽累三郎、染娘與娘家則事大。說不得連他日玉郎考取進士、踏入仕途,亦會影響他未來的陞遷。

    柴氏聞言,不免輕嘆:「三郎如今下落不明,無人從中替你轉圜說好話,你這阿家大約不會輕易放過你。不給什麼好臉色尚是輕的,若是有意為難,你恐怕也並不好過。且你並非朝廷命官,不過是誥命而已。若她以盡孝為名,一直將你拘在身邊,你便不可能離開長安回靈州來了。」

    「我還想著早些了結此事,再往漠北去,將三郎尋回來。」李暇玉回道,「她總不會攔著我去尋三郎才是。此外,按理說染娘也該隨著我一同前去拜見祖母與世父世母,看在嫡親孫女的面上,她也不至於做得太過分罷。」

    「誰知道她究竟是什麼脾性呢?說不得會恨屋及烏,連染娘也不得喜愛,處處受人冷眼。」柴氏難掩憂慮,「若是你不將染娘帶在身邊,你們母女分離許久也並不合適。唉,也不知三郎何時能家來,早些將此事處理乾淨也好。」

    李和聽得有些不耐煩:「擔心什麼?元娘此番可是受聖人敕旨、皇后殿下口諭,前往長安覲見。她雖是長輩,但還能與皇后殿下對著幹不成?元娘須得守著小公主,也不可能有什麼閒暇時時刻刻侍奉她,受她的閒氣。待到小公主病癒之後,便再求一次諭旨,奉旨前往漠北尋三郎也就是了。」

    「祖父說得是,是兒想岔了。」李暇玉只覺得豁然開朗。她先前滿心都想著要斬斷過去,並沒有依賴杜皇后的心思。然而又何必拘泥於這些?該仰仗的時候,該借用皇室權威的時候,便應當機立斷才是。否則若是生活無法如她所想,每日行事都無法由她自個兒來決定,又有什麼意思呢?

    「歸根究底,還是因著阿姊在長安舉目無親,只得留在謝家,否則便是名不正言不順。」一直不曾出言的李遐齡這才開口說話,神色沉靜,「這樣罷,橫豎我也須得外出遊歷,不如隨著阿姊去長安見識見識。這也不全是為了阿姊,都說長安匯聚天下英才,我待在靈州不免坐井觀天。會一會那些才華橫溢的文士,日後科舉也能心中有數。」

    李和撫了撫長鬚:「這也未嘗不可。都說長安居大不易,咱們湊一湊也能買個三進的小宅子住著。有你在,元娘覺得不順心的時候也能有個去處。」

    柴氏的神色亦是略鬆了幾分:「你畢竟是晚輩,到時候也不好插手。倒不如我也隨著去,輩分高壓一壓那王氏亦無不可。仔細想想,除了阿郎實在離不開河間府軍營之外,咱們一家便是搬到長安亦全然無礙。憨郎年後便要前往雍州赴任,茉紗麗出了月子自然也應當跟著去。秋娘隨著我便可,無論去何處都能幫著打理庶務。不如咱們就將你們祖父拋下,去長安罷。」

    李和一時怔住了,許是沒料到她居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李暇玉亦是哭笑不得:「祖母,靈州才是咱們的故鄉,怎能說拋下便拋下呢?何況若是將祖父獨自留在靈州,孤零零的多難受。有玉郎同去便足夠了,我也能將染娘帶在身邊。」她實在是捨不得女兒,又不放心將她放在陌生的謝家。若是李遐齡在長安,便是他經常出門赴文會,也能讓自家的僕婢看顧。

    「既是如此,玉郎,你便去問問十二郎,看他是否也想去。至於需要打點的行李,你順便給秋娘帶個話,讓她著手列單子整理罷。」目送李遐齡點頭起身離開之後,李暇玉輕輕握住柴氏的手,「說起來,秋娘和玉郎都早已經到婚嫁的年紀了,祖母可有什麼章程?最近我見他們似乎已經彼此生了幾分情意,不如早些將他們的婚事辦了罷?免得秋娘滿十七的時候,官媒上門來煩擾。」

    柴氏從她懷中摟過染娘,嗔道:「他們倆都藏著掖著不提此事,我又如何開口?難不成直接問玉郎?且看罷,待到有人上門向秋娘提親,看他急是不急。這回他隨著你去長安也好,離得遠了才明白什麼人應當好好守著,否則輕易就會讓旁人定了去。你便安心就是,也不過就是這兩年的事了。」

    「祖母如此篤定,兒便放心了。」李暇玉淺笑起來。

    李和則在一旁嘟囔道:「婚姻大事,咱們做主就是了。既然看出他們彼此有意,又何必再拐彎抹角的?」

    柴氏只當做不曾聽見:「這兩日咱們孫子孫女便要去長安了,你也別忙著回軍營,在家中多歇息些時日罷。往後都天南地北的,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相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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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28: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又回長安

    風雪交加的隆冬時節其實並不適合遠行,何況還須得將年幼的女兒帶在身邊同去。故而,李暇玉特意命人將牛車佈置得足夠暖和舒適,打算路途之中都在牛車上陪著染娘消磨閒暇時光。此去長安不知何時方能歸來,孫秋娘足足給母女二人準備了二十幾車行李。至於李遐齡,只是捎帶些衣物書卷筆墨紙硯,倒是輕便之極。

    向家人辭別後,數十輛車便徐徐駛出靈州城,沿著驛道往南行去。因趕得急,除去必要的更衣時間以及每晚按時在驛站歇息之外,其餘時光幾乎都在路途之中。李暇玉閒來無事,便教染娘《千字文》——讓她跟著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小傢伙的記性好得出奇,每一句幾乎只教了一遍,便能清晰地背出來。

    每當見女兒覺得無趣的時候,做阿娘的還會為她磨墨,看她興致勃勃地用手指蘸墨塗鴉,並毫不吝惜讚賞之意。

    若是偶遇風雪稍停暖陽映照的時候,李暇玉便帶著染娘去外頭跑馬,執弓射獵。她穿著寬大的狐裘,將女兒放在懷中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靈動明亮的眸子。李遐齡亦會隨行,給外甥女瞧他的射藝,為她射下麻雀等作為夜宵小食。

    這種時候,染娘總是特別興奮,眨著眼睛發出咯咯的笑聲,圓圓的臉頰紅撲撲的。一路上的陌生景物在她瞧來或許皆是新奇得很,她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疑問,喜歡好奇地問各種怪問題。李暇玉姊弟二人皆不厭其煩地回答,偶爾說得略有些深奧,小傢伙便一再追問,直到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為止。便是實在不懂,她也都模模糊糊記了下來。

    如此大約十來日之後,車隊便已經能遠遠望見巍峨的長安城了。這座雄壯而繁華的城池,對於李暇玉而言完全不陌生。在瞧見它的瞬間,她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棋盤狀的百餘里坊,摩肩擦踵的東西二市,甚至碧波千頃的曲江池。她很清楚,自己絕非初來乍到,而是終於又回到了長安。

    也許,在旅程的夢中,她亦曾回過長安,從天而降,落在寬闊的朱雀大街上,身邊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許,在已經被她遺忘的睡夢裡,她曾沿著朱雀大街一路北行,進入皇城宮城,穿過樓台亭閣軒榭,冷眼瞧著那些忙碌走動的宮人內侍。或許,她還曾立在被軟禁多年的宮殿之中,看著它漸漸荒草叢生、毫無生氣。

    「阿娘,那就是長安?」染娘遙遙指著高達數丈的城樓城牆,與城牆內隱約露出的樓閣寺塔。依稀彷彿能聽見,滿城的鐘鼓齊鳴——那意味著已經是正午時分,東西市緊閉的坊門即將打開,來自五湖四海的商人皆將湧進去,原本空空落落的兩市立即便會匯聚起川流不息的人群。

    「不錯,那便是長安。」李暇玉接道,「染娘,你覺得遠遠望去,長安與靈州相比如何?」

    小傢伙側了側小腦袋:「靈州是靈州,長安是長安,為何要相比?」她口齒清晰,完全不接阿娘的問題,令旁邊縱馬而行的李遐齡聽得忍不住笑起來:「說得好!靈州是州府,長安是咱們大唐的國都,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較?對靈州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不過,長安便是再繁華熱鬧,在咱們心中自然也比不得靈州,甚至比不得弘靜縣城。染娘,出來這麼些時日,你可曾想家了?」

    「想。」染娘脆生生地回答,「想阿姊,想姨母,想曾外祖父與曾外祖母,想阿兄,想表舅和表舅母,也想阿弟。」她將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數了一遍,依偎在自家阿娘懷裡:「阿娘,兒也想寫信。」說著,她便伸出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掌,認真地道:「不會寫字,就按手印。」

    「好,專門給你幾張紙按手印。」李暇玉忍俊不禁。

    李遐齡聽得,亦是笑得更暢快了:「聽聞你方才還鬧著要學寫字?如今你身子骨尚未長成,不能執筆,且再稍等些時日再說罷。眼下只需認字便足矣,若是你阿娘忙起來,便由我來教你《千字文》罷。」

    染娘仔細想了想,忽然道:「阿爺不是喜歡做東西麼?等阿爺家來了,兒就讓他給兒做一支能用的筆。」她自不懂事之前便頗喜歡去謝琰的工坊中翻動,便是頑那些邊角料也覺得很有趣。她甚至還從工坊中收集了好幾套「玩具」,特地央著李遐齡染了色,當作寶貝珍藏起來。因著她不捨得這些「玩具」,這回李暇玉也放在行李中,替她帶了過來。

    李暇玉微微一怔,遂彎了彎唇角,撫了撫她的小腦袋:「不錯,你阿爺一定會有法子。」

    三人縱馬談笑之間,不知不覺便行至長安城下。因著自北向南而行,故而自北面的城門景耀門而入。守城的金吾衛屬下兵卒驗看了公文與過所,便將車隊放進了城。那吏部書吏瞧了瞧天色,拱手行禮道:「時候尚早,某須得趕往吏部官衙覆命。不知定敏郡君與李郎君有何打算?在長安可有親眷能投奔?若是臨時尋邸店或中人,恐怕很難尋著合意的住處。」

    「多謝閣下關心,妾早已讓家人趕來長安處理此事。這些時日裡,應是暫居西市之南的懷遠坊中。」李暇玉回道,「煩勞閣下回稟宮中,妾已經趕來長安,隨時皆可恭候覲見。」已經過了這麼些日子,也不知小公主的病情眼下如何了。想來杜皇后應當已是心急如焚了,此事還是儘早解決為好——雖然連她也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如兩位國公那般能夠威震邪祟,小公主又是否能因此好轉起來。

    「既如此,某便告辭了。」那吏部書吏遂打馬離開,李遐齡下馬行禮相送。

    在長安城內,高官豪門世家幾乎皆聚集在東北以及東市周圍的諸裡坊,而西市附近則住滿了胡族豪商或來往於各州府的商戶,南面眾裡坊住著平民百姓人家。故而,若以宅邸的價格來論,東面宅邸最貴,且幾乎有價無市,若是沒有什麼身份便休想買什麼好宅子。西面的宅邸次之,只要能拿出足夠的錢財,莫說三進的宅子,便是五進七進都能買得。南面則根本沒有什麼合適的宅子,除了百姓房屋以及田地、寺觀之外,幾乎皆是貴人們自家的別院園子,並不適合日常起居。

    跟著粟特胡商康家在西域商道上經營多年,李家自是不缺資財。便是養著眾多部曲女兵,家業亦是不斷地增添。就算是長安的宅邸價錢都高得離譜,動輒幾百萬錢甚至上千萬錢,李家也能拿得出來。不過,李家一向秉承著悶聲發大財的念頭,從不四處炫耀豪富,家人亦並不喜好奢華,自是不會輕易露財。

    故而,柴氏只命部曲與管事趕過來,在懷遠坊購置了一座三進的小宅子,並悄悄將宅子添在了李暇玉的嫁妝單子當中。李暇玉並不知情,李遐齡則是十分贊成。至於為何選懷遠坊,自然是因這坊名聽著足夠親切,且離西市較近,離皇城亦並不遠,宅子大小也很合適的緣故。

    從景耀門入城,一路往南行,經過西市之後便至懷遠坊。入得坊門後,西行片刻,便來到一處精巧的小宅子前。一位年輕的管事娘子在宅邸前守候,見李暇玉帶著染娘策馬緩步行來,立即上前行禮。

    「思娘,這些時日忙壞了罷?」李暇玉抱著染娘翻身下馬,微微一笑,「你也從未來過長安,讓你提前過來打點,真是難為你了。若非此事太過緊急,原本不該如此匆忙。」

    思娘一絲不苟地道:「奴不過是盡心盡力罷了,且能替娘子分憂解勞,也是奴的福分。」她一面說話,一面引著李暇玉姊弟與趴在自家阿娘懷中昏昏欲睡的染娘往裡走,「這宅邸買來的時候,保存得較為完好,不過是稍加修繕,將家居擺設都換了一遍而已。三進的宅子,外院正堂東側有間客院,已經收拾出來給玉郎君住。正院內堂比較寬敞,都按娘子的喜好佈置好了,染娘可住在正房之中。第三進還有座植滿花草的小園子,眼下有些荒涼,待到開春之後便能賞景了。娘子可想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罷了,明日再細看亦不遲。一連這麼些時日都在趕路,染娘應是累壞了。早些讓廚下端上夕食,用過之後便各自歇息罷。」李暇玉只隨意地瞥了幾眼,便搖了搖首。思娘是她最信重的管事娘子之一,她自是從不懷疑其打理庶務的能力。莫說是三進的小宅子,便是五進七進的大宅邸,數日之內她亦能理得妥妥噹噹。

    接著,她又望向李遐齡:「玉郎,這些日子,你可有什麼安排?」

    「初來乍到,能有什麼打算?也不過是四處走一走,熟悉熟悉長安各處的風物罷了。」李遐齡笑道,「若是遇上什麼文會,也正好去看看熱鬧。再過幾日便該祭灶了,接著便是元日、上元,節慶之時便不想往外走了,還是留在家中陪著阿姊和染娘得好。」

    李暇玉聞言卻苦笑起來:「我們可未必能留在此處度過元日、上元。我打算先覲見聖人與皇后殿下,過兩日待染娘歇息過來,便著人去給大兄大嫂遞帖子。既然都是謝家人,說不得他們會留著我們母女一同過節日。你孤零零一人,應當也是跟著一起過了。」

    李遐齡怔了怔:「倒是險些忘了此事。阿姊若是定下什麼時候去見謝家大兄大嫂,我自是該陪著你同去。當著我的面,再如何不滿,也至少該做些面子情才是。」

    李暇玉頷首回道:「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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