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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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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家三房

    這些年來,太原王氏晉陽嫡脈一直頗不得志。雖說躋身於五姓七家之中,論門第自是極為高貴,卻因接連三四代沒有出現任何實權人物,而導致族人仕途不順利,聯姻亦同樣受到限制。自從新朝建立之後,同為五姓七家的隴西李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嫡脈都已經有二三十年不曾與太原王氏通婚,唯有趙郡李氏尚存有一二提攜之情,但他們在朝中也並不顯赫。

    不過,三房卻生生地扭轉了這番局面——唯一的嫡子中進士,如今已經是益州別駕,從四品下的服緋高官;唯一的嫡女再醮聯姻博陵崔氏,夫貴妻榮,眼下更是從三品的幽州刺史夫人,誥命封為郡夫人。而後,嫡長孫又與博陵崔氏再續姻親,居然娶得了真定大長公主的嫡長孫女;嫡長孫女也嫁入了范陽盧氏最顯赫的一支范陽郡公府,成功聯姻。

    於是,昔日門可羅雀的王家三房,如今幾乎是賓客雲來。誰不知他們家是聖人尚未登基時便十分倚重信賴的親信?若非如此,那王七郎與崔子竟如何能陞遷得如此順利?幾乎是逢四年便順著品級往上跳?兩人入仕不過十年,便已經抵得過他人數十年的經營,如何不令人豔羨?又如何不令人越發想藉著他們的東風青雲直上?

    當謝家的牛車徐徐停在宣平坊王宅之外時,前頭還有好些車馬等著。不過,王家很快便遣了管事僕從過來,讓他們越過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直接進入宅邸內。轔轔而動的牛車中,李遐玉笑著與顏氏說起了染娘近來的趣事,華娘與染娘在旁邊頑辨認香囊的小遊戲。大郎謝滄將好奇地撩開車簾的兩個弟弟都拉回來,眉頭輕皺:「太失禮了,都給我安安生生地坐下。」

    他小小年紀卻頗有長兄氣度,且性格甚為強勢,與謝璞、小王氏截然不同。不過,愛護弟妹之心亦是時時可見,偶爾還會將小傢伙們的過失攬在自己身上,寧願自己受罰受累亦不願見他們吃什麼苦頭。

    對於這樣一位負責任的小兄長,李遐玉亦是喜愛得緊,聞言便笑道:「大郎不需如此緊張,咱們不過是去拜見長輩罷了,無須約束得太緊。」說著,她便又笑問二郎謝泊與三郎謝澄:「你們都瞧見什麼了?」

    謝泊約莫五六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聞言笑道:「叔母,外頭停著好幾輛馬車。馬車裡的人也正掀開簾子瞧咱們呢。不過我和阿弟只是匆匆瞧了一眼,沒看得很清楚。」

    只比染娘大幾個月的謝澄跟著點頭:「他們也看我們,他們也看……」言下之意,是覺得互相都看了,應當也沒什麼要緊的。

    見他還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謝滄立即接話道:「馬車與人有什麼好瞧的?日後若是騎馬出行,你怎麼看都使得。在車中未得兩位長輩允許,便私自掀開車簾,那便是失禮。」而後,他還催促著兩位弟弟道歉,直到他們都給長輩們行禮致歉,這才罷休。

    李遐玉與顏氏自是並不計較,將兩個小傢伙攬過來安慰,又誇讚了謝滄幾句。華娘與染娘也瞅著他們咯咯笑起來,謝滄無奈之下,挪到妹妹們身邊,很是老成地長嘆道:「還是華娘與染娘聽話,為什麼阿娘偏偏不生兩個妹妹,卻將他們生成了阿弟?」作為長兄,他尚未體會到兄弟齊心協力的好處,成日只顧著約束撒歡的阿弟們便須得耗費不少時間與精力,情不自禁便覺得還是乖巧的妹妹更好些。

    李遐玉掩唇笑道:「此話你可與你阿爺阿娘提過?他們也想要個小娘子伴身呢。」小王氏便私下讚了染娘許多回,說是做夢都想再要個小娘子,成日裡歡歡喜喜地寬慰爺娘,不那麼鬧騰。日後給她攢足了嫁妝,再尋個合適的郎君嫁出去。

    顏氏卻撫摸著懷中的三郎謝澄,目光略有些出神:「小娘子確實乖巧可愛,小郎君活潑些也好——」說到此處,她的話音便頓了頓,視線飄了過來,笑道:「華娘與染娘也該得個弟弟了。不過,這都是緣分。」

    聽得此話,李遐玉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這幾乎不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若非王氏與小王氏都在前一輛車上,這輛牛車裡又只有她們與幾個孩子,顏氏恐怕也不會將此話說出口罷。而她的意思是,三郎歸來還沒有幾日,那位阿家便又憂心起他的承嗣問題了?若當真如此,且不提有多可笑,卻也是內宅慣使的手段了。

    想到此處,李遐玉勾起嘴角,握住顏氏的手,誠心誠意地朝著她微笑起來:「二嫂確實不必憂心。說來,咱們改日一同去瞧一瞧道醫如何?我在宮中聽說,有位極為厲害的道醫,便專門診治咱們婦人的病症,又十分擅長調養。咱們便去求幾個方子,好生將養身子。說不得哪一日,便能——」

    畢竟孩子們在身邊,她也便沒有再說下去。更何況謝滄與謝泊已經並非稚童,連華娘都懂得一些事了,聞言都垂下頭來只做不知。也只有染娘與謝澄依舊懵懵懂懂,都自顧自地頑耍著,完全不為所動。

    李遐玉揉了揉謝滄與謝泊的小腦袋:「兩個小機靈。」顏氏也微微頷首,但笑不語。

    此時,牛車已經漸漸停了下來,妯娌二人便與孩子們一同下了牛車,前去王氏與小王氏身邊。而在正院月洞門前相迎的,是位極為年輕的貴婦。她的打扮並不十分隆重,只是佩戴了幾件輕便首飾罷了,穿得卻十分暖和,隱約能瞧見小腹微微隆起的曲線。瞧著她的年紀與雍容貴氣的舉止,應當便是博陵崔氏那位真定大長公主的嫡孫女了。此外,三房的長孫王昉亦守候在旁邊,笑道:「都是一家子親戚,祖父與祖母說也不必分什麼男客女客。姑母與兄嫂們便一同去內堂說話罷。」

    「是呢,祖母接到帖子之後高興得很,說是許多年不曾見姑母了,甚是想念。」崔氏也親親熱熱地過來扶王氏,卻得了王氏微嗔:「你身子重,可須得小心些才是,只管顧唸著自己便足夠了。」

    因小王氏與顏氏都盡孝心攙扶著她,李遐玉正好獨自立在旁邊,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把住崔氏的手臂:「有我扶著,阿家儘管放心就是了。」

    崔氏微怔,而後淺笑起來,朝她眨了眨眼:「久聞定敏郡君的大名,卻不想咱們居然還是親戚。便是不敘親戚,姑父收了謝家三表兄為弟子,也很該更親近一些才是。」若是從王家論起來,她喚崔子竟為姑父;若是從崔家論起來,應當喚崔子竟從叔父。無論如何,確實是極為親近的關係。

    「確實如此。我們謝家初來乍到,尚不熟悉長安,本便應當多親近王家與崔家。原本我還想著,日後若能在宴飲中遇見你,心中也不至於緊張忐忑。如今見你身子重,倒是應該好好調養要緊了。」感受到對方的善意,自然需要回報更多的善意,彼此方能繼續相交,甚至成為閨中之友。

    「我如今身子並不算重,也時常出入宴飲中。便是我不能出門,還有祖母呢。改日再帶著你去一趟崔家,娘家祖母與阿娘早便對你十分好奇了,想來也定會喜歡你這般率直的性情。日後,你們便只管跟著祖母,或我娘家祖母與阿娘。旁人便是想為難你們,見到她們之後,應當也會知難而退了。」

    「原本我們便打算明日去崔尚書府中拜會,看來改日須得讓阿崔你來引見,也去真定大長公主府拜見貴主。」因著先帝嫡姊平陽昭公主早逝,餘下的皆是庶姊妹,先帝幾乎是一視同仁。不過,真定大長公主當年獻上佛醫與道醫,治癒了文德皇后,而後又為還是晉王的聖人選了一位情投意合的王妃,情分自然與眾不同。故而,如今這位大長公主一直是皇室中最為炙手可熱的長輩,幾位嫡長公主如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衡山長公主都時常來往,聖人亦對她十分尊重。

    「既然定了明日,那我便給娘家去個帖子。想來娘家祖母應當會對姑父的弟子與聲名赫赫的定敏郡君感到好奇。祖父祖母時常去尚書府小住,說不得剛離開尚書府呢——尚書府中畢竟比公主府熱鬧許多,大家湊在一起也歡喜。」

    聽見後頭二人彷彿一見如故的親熱敘話,王氏斜了小王氏與顏氏一眼。二人都露出些許莫名來,似是不知阿家為何突然心情不佳。王氏只得將滿腹氣惱都悶在心中——這兩個媳婦確實無處不好,卻因很少出門交際的緣故,竟然讓李氏趁機佔據了上風。

    那可是博陵崔氏出身的三房嫡長孫媳婦,本來應當由小王氏與她寒暄才是,適當的時候也能去真定大長公主跟前露一露臉——這個時候,王氏完全忘了,謝琰才是崔子竟的弟子,而李遐玉才是深受杜皇后信重的命婦的事實。比起遠房親戚,自然還是師徒之誼更為重要。

    雖說已經數十年不見,但三房兩位長輩依舊表現得十分親切慈祥。明明不過是隔房的族侄女,卻猶如親侄女似的,待王氏與謝家眾人皆很是和善。他們這般的態度,王氏亦是十分受用,將此歸結於她的兩個兒子都已出仕,陳郡謝氏有再起之勢。想到此處,似乎連他們當初違逆她,一個投軍一個考明經,也沒有那般令人鬱怒難當了。畢竟,他們早一年出仕,她便早一年揚眉吐氣,在娘家人跟前也能直得起腰來。

    不過,小王氏與李遐玉卻覺得,兩位長輩這般和藹,都是因他們確實性情平和之故。便是謝家無人出仕,上門來拜訪,他們亦會是同樣的態度。這不謀而合的妯娌二人瞬間便交換了神色:既然王家三房與謝家淵源如此深厚,為人品性極佳,閤家平安喜樂,就更應當與他們多來往了。平日裡便是打醮上香這樣的事,都可同進同出,也更容易親近起來。既是如此,那麼換宅邸的時候,說不得便可從宣平坊附近去找一找。

    另一頭,謝璞、謝玙與謝琰也與三房長孫王昉相談甚歡。王昉有意通過貢舉出仕,對只顧著閉門讀書的謝玙亦是十分熱心。謝琰又提了自家的小舅郎李遐齡幾句,他遂立即知情知意地答應為他們二人引見一些文士友人,也可帶著他們一起去參加文會。

    一日時光轉瞬即逝,王家覺得謝家風度猶存,自家女婿的眼光不錯,謝家覺得王家平易近人,日後確實應該密切往來——端的是賓主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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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博陵崔氏

    在漫天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謝家的牛車緩緩地駛入了崔尚書府所在的勝業坊。一絲徹骨的寒風自謝泊身側鑽入車內,倒是令溫暖得令人有些醺醺然的氣氛為之一振。原本正閉目養神的李遐玉張開雙目,朝著皺眉的謝滄溫和一笑:「車內太暖和了,散一散炭火氣也好。二郎,可瞧見什麼了?」

    謝泊有些猶疑地往外再瞧了瞧,搖了搖首:「叔母,勝業坊的行人真少。」

    順著他撩起的門簾縫隙看去,外頭除了匆匆來去的車馬之外,確實顯得格外寂靜。「許是因大雪天氣的緣故,不適合出門罷。既是如此,別坐在風口,趕緊過來烤烤火,免得受了風寒。」李遐玉笑著道。坐在她身側的幾個小傢伙原本還對外面的風景充滿了興趣,如今也興致缺缺地倚過來,圍在炭爐旁邊。

    與謝家所在的熱鬧喧囂的延康坊相比,或者與王家三房所在的平和靜謐的宣平坊相較,聚集著權貴世家的勝業坊處處宅門森嚴,高大的烏頭門內戟架林立,令人不由自主地便被其氣勢所震懾壓制。小傢伙們自然對這些或古樸或華麗的宅邸毫無興趣,亦不知這些宅第裡住著何等叱吒風雲的人物。他們只知道——勝業坊景緻不好,感覺也不討人喜歡。

    牛車終於緩緩行至空落落的崔府門前。博陵崔氏二房嫡脈早便過了門庭若市的時候,因崔尚書素來不喜應酬之故,縱是如今滿門服紫服緋高官,又出了崔子竟這位天子親信,也無人膽敢隨意前來攀扯冒犯。便是有心想要攀附的人也須得掂量一二,免得因太過熱切反倒是惹得崔氏的高官們不悅。故而,除了宴飲的時候之外,崔府外頭通常安靜得很。

    守候於閽室中的僕從快步而出,將謝家的車馬引向側門。越過夾雜在中路與西路中間的甬道後,牛車這才徐徐停在內院月洞門前。謝琰、謝玙下了馬車,就見一對年輕的夫婦正並肩過來相迎。他們的年紀應當與謝璞夫婦相差無幾,應該正是崔家嫡長孫崔篤與其妻鄭氏。

    此時,小王氏與顏氏也攙扶著王氏自牛車上緩步而下。而李遐玉帶領著一群小傢伙跟在後頭。王氏有意不教她再奪了風頭,便示意小王氏上前寒暄。她在這一路上已經叮囑了長媳與侄媳許多話,兩人都連聲答應了。此時,小王氏自是不能違逆她的意思,於是微微笑著上前把住鄭氏的手臂,輕聲細語起來。

    李遐玉倒是並不在意,原本長嫂是宗婦,便該上前說話才是。上回她也不過是機緣巧合,亦不想讓王家覺得謝家不擅長交際罷了。她輕聲地提示著讓孩子們上前見禮,於是,小傢伙們都很乖巧地過去行禮。崔篤與鄭氏笑得十分和藹,給了他們見面禮。單從價值上看,這些見面禮倒並無什麼貴賤遠近之分,很是公平公正——王氏很滿意地輕輕頷了頷首。

    彼此互相見禮之後,崔篤夫婦便帶著謝家眾人往正院內堂而去。一邊緩步慢行,崔篤一邊回首笑道:「昔年祖父便覺得與謝郎君頗有緣分,對謝郎君亦是十分欣賞。我記得咱們還曾見過好幾面,一同趕赴宴飲,你的經歷也令我們這些長年待在長安之人深感佩服。沒想到,如今謝郎君竟成了叔父的弟子,從今往後便是一家人了。」

    「崔尚書對我有舉薦提拔之恩,我與博陵崔氏的緣分確實早在靈州時便結了下來。」謝琰微微一笑。因著今日拜會崔家之故,他此前曾與李遐玉討論過當年的諸事,並將一直追隨他的那些親信部曲都叫來詢問了一番。「拜子竟先生為師,亦是機緣巧合,也足可見咱們之間的淵源深厚。崔尚書一直是十分令我尊重的長輩,日後或許也會經常前來請教於崔公。畢竟,先生如今身在幽州,鞭長莫及。想來,先生應當也希望我多向崔公討教才是。」

    聞言,崔篤卻挑起眉,勾著嘴角:「你有所不知,祖父與叔父之間的關係彆扭得很。兩人因叔父當年自作主張出京任外官之故,已有十年不曾通信了,都是叔祖父從中轉圜傳話。祖父接到你的帖子之後,還嚷嚷著叔父實在是太狡猾,將他看中的人搶了去。若是你來向祖父討教,說不得他會故意不理會你——又或許,他會眉開眼笑地指點你,然後讓叔祖父寫信去幽州,向叔父炫耀。」他絲毫不介意道出崔家父子之間奇異而又深厚的感情關係,眉眼間充滿了笑意,顯然覺得這是家中的樂趣。

    謝琰怔了怔,苦笑道:「那我或許會接到師父的斥責?」他從未想過,崔家父子竟是這樣相處的。雖並不記得崔尚書的面容,卻依稀覺得他應該是位嚴謹且穩重的長輩,而自家子竟先生自是狂士脾性。想來,性情如此迥異,父子之間有些不合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作為晚輩,卻不知該如何應對是好了。畢竟,他們都是他尊重的長輩。

    「不必理會,該做什麼便做就是。」崔篤接道,「誰說得對我們就聽誰的。至於他們倆鬥氣,便由得他們去罷。連祖母都不放在心上,我們又何必替他們擔憂?何況,我阿爺也常說,父子之間的相處之道有許多種,或許他們就適合這一種。而且,祖父神色大變也是相當罕見的事,也該時不時讓他發發脾氣不是?有叔父在前頭頂著,我們也好歹能鬆快些。」

    「……」謝家堂兄弟二人頓時無言以對,突然覺得印象中高處雲端的博陵崔氏彷彿也不是那般高處不勝寒了。

    「說來,今日並非休沐,崔尚書與兩位世父並不在罷。」謝琰又道。因著弘文館事務漸漸繁重,謝璞也並未告假前來。何況,因拜訪崔家而特地告假,若讓崔尚書得知,恐怕也會覺得他疏於公務卻只想著攀附,對他印象不佳。故而,謝琰便以崔家重文為由,將本不願再出門的謝玙帶了過來。他這位二兄最缺的便是見識氣度,多往這些煊赫的高門世家走一走,也能開闊眼界。

    「祖父說過,他雖然不休沐,卻會儘量早些歸家,命我務必要將你們多留些時刻,也好見上一面。」崔篤回道,「阿爺與二叔父也極想見一見你,順帶問一問你幽州的情景。祖父雖嘴上不說,但對四叔父亦是十分關心。當然,他們最好奇的便是薛延陀那一戰了,少不得讓你——與定敏郡君講述一番。」

    謝琰在給崔尚書的帖子中說明了「離魂之症」一事,亦道出自己隱瞞母親不欲她憂心的想法。崔敦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娘子——定敏郡君這位接連得到先帝與當今聖人誇讚的巾幗英豪。當然,不僅僅是博陵崔氏家的郎君們好奇,娘子們對謝琰夫婦二人則更是充滿了各種期待。一則只因崔子竟居然收了弟子,想瞧瞧他的眼光如何;二則涼州都督李襲譽陣前戕害同袍一事亦是震驚長安,受害者正是謝琰,而復仇者則是定敏郡君;三則這位定敏郡君如今是最得杜皇后信重的外命婦,且幾乎從未參加過京中的宴飲,很是神秘。

    待謝家人來到崔家的內堂之中,卻發現坐於榻席主位上的並不僅僅是崔尚書夫人鄭夫人,真定大長公主竟然也赫然並坐。鄭夫人面容恬淡,性情端靜,笑容淡然,令人望之便不自禁心生好感;真定大長公主則雍容華麗,淺笑之時亦帶著幾分疏懶的銳利,彷彿能瞬間看透任何一人的偽裝面目。

    便是不算品級與身份,謝家亦皆是晚輩,須得按照國禮與家禮見過這兩位貴婦。王氏挺直脊背,看上去很是淡定從容地與她們談笑著。雖然有些話題她接得實在艱難,鄭夫人與真定大長公主卻皆非刻意為難人的性情,很快便將話題轉到謝家一群孫兒孫女們身上。於是,王氏的緊張尷尬這才緩解了一些,便笑著說起了孩子們的趣事。崔家與謝家的晚輩女眷們笑容晏晏地時不時補上幾句,歡聲笑語倒也始終不斷。

    屏風隔開的另一側,崔家兄弟幾人與謝琰、謝玙亦是談笑風生。雖說謝玙有些迂腐,見解也並不深,但好歹熟讀詩書,引經據典亦是十分熟稔。謝琰在幽州時也被師父狠狠地塞著看了好些書,亦是隱約將年幼時博覽群書的記憶想了起來,不僅能妙語連珠地接上,談天說地亦更是開闊幾分。崔家兄弟本來便對他頗為佩服,如今更是連連讚歎,等不及父祖輩們歸來,便又問起了幽州以及薛延陀諸事。

    不多時,崔家的孩子們也都過來了,與小客人們坐在邊上頑耍起來。主客之間並不避諱什麼,這也是顯得極為親近,算是自家人往來的意思了。

    「說起來,若是早知道謝家都在長安,前些時候便應該給你們發帖子,邀你們來飲宴才是。」真定大長公主的媳婦李氏,同時也是王家三房嫡長孫媳崔氏之母。她瞧著便是長袖善舞的性情,神采飛揚:「如今謝三郎回到長安,又得了聖人召見,想來聖人與子竟都不捨得將他放回靈州去。既要留在長安,少不得便應該多認識些人才好,飲宴亦是多多益善。」

    眾人皆點頭稱是。王氏雖是素來自視甚高,此時面對名列五姓七家之首的博陵崔氏,也不由得謙遜幾分:「初來乍到,實在不瞭解長安飲宴的規矩。日後恐怕還須得煩勞貴主與鄭夫人引見一二了。」

    「這倒是無妨。」鄭夫人笑道,「如今咱們是親戚,相互提攜亦是應該的。」兩人互相有禮有節地謙讓幾句,令王氏頓時覺得博陵崔氏似乎也對陳郡謝氏有些刮目相看了。她並未注意到,真定大長公主慵懶地靠在隱囊上,已有好些時候不曾言語,倒是頗有些感興趣地打量著坐在最下首的李暇玉,看她帶著小傢伙們頑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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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崔家善意

    因著李暇玉是謝家的幼子媳婦,論輩分算是最低,按禮儀而言也不該隨意插話,故而她只能微微笑著在角落裡垂眸靜聽。崔家女眷雖有心想引著她多說幾句,王氏卻幾乎刻意不給她們彼此敘話的機會。且這位阿家事先叮囑過,不許小王氏與顏氏將話題接給她,藉著她年輕為由刻意冷落她幾分,讓她認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便生生地成了這場談笑的邊緣人物,只能正襟危坐,勾唇淺笑罷了。

    幸而,她坐的角落離孩子們較近,索然無趣之下,她便時不時地側首瞧他們正在頑什麼。不知不覺間,她便不再關注兩家女眷們究竟在說笑些什麼,坐席離孩子們越來越近。若非時時關注她之人,大概也瞧不出她正不動聲色地緩緩挪動。而且,仔細論起來,她也並未移出多少距離,當然也不至於令人覺得失禮,只是能夠更方便她圍觀小傢伙們頑耍而已。

    因著陪伴染娘與義陽小公主之故,李暇玉素來對孩子頗有耐性,偶爾也會生出些許童心。見孩子們忙著頑鬥草,有勝有敗,勝者難掩喜色,敗者則苦著小臉,實在有些可憐,便時不時替落敗的小傢伙挑幾根看起來格外結實的草莖,助他們一臂之力。原本勝出的孩子還有些不滿,但見她不分彼此都會相幫,而且挑草莖的眼光十分獨到,便纏著她問起了經驗。

    她掃了身側的女眷們一眼,便低聲說起來。小傢伙們聽得連連點頭,按她所言的選出草莖繼續「鬥」起來,勝者越發興奮無比,而敗者亦是絕不服輸。不自覺地,他們也離這位親切的年輕長輩越來越近,幾乎是圍在她身邊了。

    真定大長公主饒有興致地瞧著他們,忽而勾起嘴角笑道:「定敏郡君果然頗有孩子緣。怪不得聽說義陽如今都離不開你了。若沒有你陪伴,這孩子恐怕也不會日益康健起來,前些日子看著可真教人擔心得很。如今她飲食就寢可好些了?」

    「回貴主,小公主的寢食作息已經漸漸恢復過來了。」李暇玉回首,眉眼彎彎地行了拜禮,方應道,「若知道長輩們都惦唸著她,她還不知該有多歡喜呢。近來聖人與皇后殿下也覺著放心許多,御醫也開了些調養的方子。只不過,宮中玩伴到底少了些,故而兒才日日進宮與她作伴。」

    「她就是捨不得聖人與皇后,所以一直不願出宮來。不然,何愁沒有玩伴呢?」真定大長公主一嘆,難掩憐惜與慈愛之情,「在東宮時,她還時常跟著皇后出來宴飲,搬入太極宮之後,反倒是——如今也是諸事繁雜,她小小年紀卻是個早熟的孩子,想來亦是有所察覺罷。不過,也正因如此,才更令人心疼呢。」

    說起義陽小公主,李遐玉難免也帶出幾分真情實意來,掩去心中盤亙不去的陰霾:「她年紀尚幼,合該天真爛漫,確實不應承受那些……」因崔家眾人都是可信之人,又有鄭夫人與貴主在場,她便含含糊糊地透了一兩分,而後又道:「不過,聖人與皇后殿下想來也早有決斷,日後絕不會教她受什麼委屈的。」

    「誰敢讓義陽受委屈呢?我這作姑祖母的也饒不過他們。」真定大長公主的神色越發親切幾分,言語中也更多了些許隨意:「好孩子,改日若是你能帶著義陽出來赴宴,我定要將壓箱底的東西賞給你!長樂她們幾個也正盼著呢,到時候定也少不得給你道謝。如今聖人只得了這麼一個閨女,一群姑祖母與姑母,誰見著她不歡喜?誰不想寵她?只是苦無機會罷了。你若是能讓我們得了機會,誰不會唸著你的好?」

    聞言,李暇玉抿唇一笑:「那兒倒是沾了小公主的光了——其實前兩日小公主便答應皇后殿下,時不時出宮頑耍,就等著過兩日長樂長公主的飲宴呢。」再過幾天,嫁入長孫家的嫡長公主長樂長公主便要辦一次賞春雪的飲宴,宮中早便接到了帖子,義陽小公主出行諸事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大善。」真定大長公主笑起來,又招手道,「來,來,坐到我跟前來,讓我好生瞧一瞧。」她這般興致好,也令崔謝二家其他正在笑談的女眷們不由自主地便暫時止住了話題,紛紛瞧了過去。這位貴主絕非喜好攀附吹捧的性子,常年深居簡出,若要得她另眼相看並不容易。除了自家兒媳與孫女,以及尚書府的親眷們之外,上一位能令她開懷笑起來的女眷,後來便成了自家人——那便是崔子竟續娶的王夫人。

    雖不知為何得了這位貴主的另眼相看,李暇玉卻也毫不猶疑地起身,緩步行過去,而後跪坐在榻邊。她的舉止間既有門閥世家傳承的優雅,又帶著一種天然的貴氣,與或許源自性情與經歷的灑脫利落。她的一舉一動皆看在真定大長公主眼中,神色略微動了動,卻並未多言,只是溫聲問了她不少騎射之事,言語中儼然將她當成了自家後輩般看待。

    眼見著鄭夫人淡笑著加入到真定大長公主與李遐玉的笑談之中,說的也皆是尋常世家女子並不熟悉的騎射以及靈州的風土人情,王氏心中鬱怒不已。她完全不懂騎射與靈州之事,便是想插話也插不進去。然而,無論再如何憤怒不快,她亦只得將心思盡數藏起來——怎麼算,這幼子媳婦也是謝家之人,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不和與矛盾來。

    便是如此,她也完全無法理解,為何王家與崔家皆會對這寒門之女刮目相看。難不成,就因為她是正四品的御封誥命?且先帝還給她賜了封號?難不成,就因為她得了杜皇后的看重,能夠日日入宮?

    王氏雖然從未涉入過官家內眷間的交際,但絕非愚笨之人。然而,出於對這位寒門媳婦的偏見,她卻始終不願意承認她如今的地位究竟有多重要。她對陳郡謝氏的復興,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或者說,自從幼子歸來之後,她便覺得一切都能回歸正途了——她不必再仰望這位兒媳婦,也不必因可能需要仰仗她而退讓。畢竟,兒媳婦能做的事,兒子能做得更多更好。她也很快便要請封誥命了,到時候無論是身份與品階,都能制住這個寒門之婦,她還能憑藉什麼在陳郡謝氏立身?

    也因此之故,她急於讓長媳與侄媳取代李遐玉的地位,將京中的內眷交際都攬過來。當陳郡謝氏完全不需要這個寒門婦的時候,她自然會替幼子做出更適合的選擇——譬如,博陵崔氏——已有師徒之誼,若能聯姻,關係豈不是更加穩固?

    卻不曾想,博陵崔氏的女眷卻依舊對這寒門女子刮目相看——聽起來,果然是看在宮中杜皇后的情面上了!不過,早便聽聞杜皇后重病臥床,想來也支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後宮換主,李氏還能有什麼依憑?

    這般想著,王氏才能勾起嘴角,也流露出一絲笑意,不咸不淡地誇了李遐玉一兩句。

    坐在她身側的小王氏微微蹙起眉,心中長嘆:或許阿家以為她掩飾得很好,但崔家內眷都是些什麼人?她們在交際中慣於察言觀色,更慣於言語交鋒,肯定早便瞧出來阿家打壓弟婦的心思了!而今真定大長公主與鄭夫人都誇讚弟婦,顯然便是明晃晃的暗示——崔家與謝家結交,看的都是謝三郎與子竟先生的面子,同時看的是宮中皇后殿下與義陽公主的面子,而非陳郡謝氏。即使阿家心中還有什麼別的打算,一定也不可能如願!

    顏氏則不動聲色地輕輕扯了扯小王氏的袖子,朝著她搖了搖首。她們一個是王氏的娘家侄女,一個多年侍奉在王氏身邊,自然十分瞭解王氏的性情與打算。只不過,王氏若沒有真正說透此事,她們也不好隨意向他人提起,甚至連自家夫君亦不能說,畢竟無憑無據。或許,只能通過暗示李遐玉,讓她再防範幾分了。

    而後,崔謝兩家的內眷再度說笑起來。每人都帶著笑意問了靈州、陳州等地的風情,又提起了長安的風俗。無論是長輩或是晚輩,皆是言笑晏晏,每人似乎都格外愜意暢快,當真猶如許久不見的親眷那般。

    謝家人留在崔家用過午食之後,下午又在崔府園子中遊樂了一番。及夜色漸深,謝琰正待要告辭的時候,崔尚書、崔駙馬及子竟先生的兄長們正巧歸家了,並且竟將謝璞也帶了過來。於是,郎君們便前往外院正堂飲宴,女眷們繼續留在正院內堂之中。

    行宴後,僕婢有條不紊地將食案撤去,鄭夫人與真定大長公主起身邀王氏出門走一走。就在此時,一位僕從立在門邊,稟報導:「阿郎說,想請定敏郡君前去外院,說一說當年薛延陀的戰事。」

    「這……」王氏有些猶豫,鄭夫人卻握住她的手笑道:「這又有何不可?咱們都是自家親戚,就當作長輩見一見晚輩就是了,不需拘泥什麼禮節。而且,我家幾個小郎、女娘也想聽聽呢,就讓他們陪著去就是了。」她所說的,是崔家的重孫一輩,年長的比謝滄還大幾歲,已經是玉樹臨風的少年郎與小荷綻露的小娘子了。

    王氏便很是勉強地微微頷首,李遐玉遂躬身向她行了拜禮,又向鄭夫人與真定大長公主行禮,這才轉身離開。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們也隨上去,腳步間竟是帶著幾分急切之色,彷彿正應了鄭夫人方才的話。

    王氏無法想像在這種一等一的世家當中,竟有小郎君與小娘子會對血腥的戰事感興趣,笑意越發微妙幾分。她自是不知,巾幗英豪平陽昭公主當年在皇室當中的地位,更不知博陵崔氏血脈中一直對「武」興趣盎然。崔尚書雖是不折不扣的文臣,從未領軍作戰過,卻也曾任靈州大都督,更是熟悉邊塞戰場胡情,數度臨危受命前往漠北斡旋談判。且,他可是堂堂兵部尚書,家中自然也尚武。

    一日下來,又是賓客皆歡。直至坊門即將關閉,崔尚書還捨不得將謝琰放走,便索性讓鄭夫人安排謝家暫住一晚。第二日,謝家離開的時候,真定大長公主又吩咐貼身侍婢給李遐玉送了一張名單與大長公主府的帖子,名單上面羅列著她所熟識的佛醫與道醫。

    當年文德皇后病重,長樂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亦是病弱體虛,正是這位貴主舉薦了大批佛家與道家的名醫,給她們悉心調養,方使她們母女漸漸好轉。故而,她所列出的名單,給出的帖子,可謂是集大唐名醫之力,來調養謝琰的暗傷了。李遐玉接到這一份珍貴的善意之後,心中的感激之情自是無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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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暗傷復發

    夜半時分,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睡的謝琰終究不願再躺在床上,忍受細細密密無休無止的頭疼。起身時,他掃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身側,首次有些慶幸今夜李遐玉並不在家,而是去了宮中陪伴義陽小公主。否則,若是讓她發現自己頭疼發作,不知該有多擔憂。其實,這暗傷一直斷斷續續,時不時便會復發,不過是他平素掩飾得很妥當,才並未教她發現任何端倪而已。

    子竟先生給他的崔家部曲早已經帶著他的親信去南山尋找藥王的蹤跡,因時日尚短,至今尚無消息傳回來。無法尋得藥王,最近又有許多故交親戚需要拜訪,時不時宮中聖人還會傳召,也沒有機會去尋其他醫者診治。故而,元娘若是得知此事又有何益?只能讓她平白焦急難過罷了。

    想到此,謝琰亦有些淡淡的失落。他當然也希望他們一家人能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度過一段時日,也希望他們夫婦二人能夠在暗夜中相守糾纏、繾綣廝磨。然而相認之後,各種各樣的事便接踵而來,獨屬於他們二人的時刻實在太少。雖說如今能夠成日陪伴女兒,但他依然渴望他的阿玉——畢竟,他們分別得實在太久了。

    或許,再過數日,待那位義陽小公主徹底轉好之後,阿玉便能回到他與染娘身邊了。謝琰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那位年幼小公主的稚嫩面容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掀開厚實的錦被,赤著腳踩在地上。起身的一瞬間,卻突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頭疼再一次湧了上來,他甚至腳步略有些不穩地微微踉蹌起來,而後迅速地穩住了身體。

    不知不覺間,他渾身已滿是冷汗。便是立在溫暖的寢房內,突然也覺得渾身上下皆冷得徹骨,就像連血脈也凍住了似的。因著頭疼欲裂之故,他有些緩慢地挪動著腳步,來到屏風之後的長案邊。長案上放著鮮果與一壺水,他突然覺得有些口渴,遂也顧不得水早已冰涼,便伸手要取——

    銅壺倏然砸在地上,在靜謐的夜中發出尖銳的響聲。然而,謝琰卻絲毫聽不見,痛苦地按住了太陽穴。猛然襲來的劇烈疼痛,就像無數鋒利的匕首正在他的腦中轉動,令他幾乎失去了意識。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被長案絆倒在地,躺在銅壺打翻後流出的冷水中,雙眼茫然地睜著,卻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

    冷?或許是罷?

    他方才正在做什麼?喝水?那他如今正在做什麼?走動?摔倒?不,不必再想了!什麼也不必想!無論他如今正在做什麼,都不重要。他必須……必須在元娘歸家之前,必須在那群婢女發現之前,必須在染娘醒來之前,恢復平常的模樣!

    他離開得太久,讓她們掛念擔憂得太久,不能讓她們再度恐慌驚惶,不能讓她們繼續替他擔心哭泣。這樣的疼痛已經並非首次發作,在幽州的時候不也挺過來了麼?只要給他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疼?不……他毫無焦點的烏黑雙眸微微一縮,流露出痛楚之意,眉頭深深地鎖了起來。無論如何都不能昏迷過去,再如何疼痛也不能失去意識。否則便可能會像當年身在漠北時那般,失去記憶——他好不容易尋回了自己的妻女,自己的家人,絕不能再度忘記她們;他好不容易拜了師父,絕不能忘記幽州的時光。

    彷彿無邊無際的疼痛當中,他依稀「瞧見」了什麼。那是猶如水墨勾勒出的年幼少女,俏生生地朝著他微微一笑,令他怦然心動。他的烏眸輕輕動了動,心中忽然湧出了歡喜。這是他的阿玉,荳蔻年華時的她,在他眼中已是獨具風華。原來,這便是他的記憶?疼痛便是他取回記憶的代價?既是如此,他願意承受這些疼痛。他們之間的回憶——那些無論是痛苦或是美好的一切,都不該只有她一人記得。

    年幼的少女翩然轉身離去,他恍惚間想要追上去,卻模模糊糊瞧見一張正垂首哭泣的臉。那是……那是誰?陌生而又隱約有些熟悉,且似乎已經並不算十分年輕了。然而,她哀哀哭泣的模樣,卻令他十分心疼——心疼?他居然會為一個陌生女子心疼?

    「三郎!!三郎!」當李遐玉輕快地走進寢房時,所見的便是足以教她心肺俱裂的場景——謝琰身著薄薄的寢衣,倒在長案邊,身上幾乎已經被冷汗浸濕,臉色一片慘白。頃刻之間,她已經無法思考,本能地疾步走上前去,扶著他坐起來,而後小心翼翼地試了試他的呼吸。

    幸而,他雖然渾身冰涼,卻仍舊在呼吸,甚至於沉重地呻吟著。於是,李遐玉立即將他扶到床榻邊,給他脫下寒濕的寢衣,裹上自己的披風,而後將他塞進錦被中。同樣大驚失色的還有幾位貼身婢女。她們在最初的驚駭之後,迅速地回過神來,立即遣人去請醫者,又有人趕緊去喚來李遐齡。

    「三郎……」李遐玉摩挲著謝琰的臉龐,輕輕地呼喚著他。她幾乎無法想像,若是她歸來得稍微晚一些,他會不會就這樣躺在那裡,無聲無息地離開她。只要生出這個念頭,她便覺得無比恐懼,拒絕去細想:「三郎……莫要離開我和染娘,求求你……」

    「你既然已經歸來了,就休想再離開。無論你去何處,都須得將我們都帶上。」

    「這幾天,我實在不該讓你獨自一人……」她十分懊悔甚至於痛恨自己這些時日的作為。明知他身負暗傷,且須得是藥王這等名醫方能治好的暗傷,她卻因他看起來暫且平安,並未著急地替他尋醫問藥。她甚至並未向杜皇后告假,專門陪他一段時日。

    而且,明明他剛歸家,明明能感覺到他想與她親近,她心中卻隱約還存著幾分為文德皇后與先帝守孝的心思,故而以入宮為由迴避了他的親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不該讓逝者影響他們的生活——

    不,這些都是藉口!自他歸來之後,她心中安穩了許多,也因王氏的步步緊逼以及前世之事盤算了許多,卻唯獨忽略了他!無論有什麼理由,他都應該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怎麼能如此疏忽?!

    「都是我的錯,三郎!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她心中充滿了自責,一時間並未想過斥責婢女們——畢竟,他們二人從沒有讓婢女守夜的習慣。這些時日謝琰也並未將自己當成病人,她竟也忘了叮囑她們格外小心一些。

    「阿姊!!」李遐齡應當是從演武場上被喚過來的,渾身風塵就匆匆地趕了進來。當瞧見臉色慘白毫無反應的謝琰時,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用夕食的時候,姊夫還是好好的,為何如此突然便發作了?!」發覺自家阿姊已是不知不覺淚如雨下,他立即收斂了震驚的神色,低聲吩咐僕婢:「可派人去請醫者了?阿姊先前給你們的佛醫與道醫的名單呢?有沒有住在懷遠坊中的?」

    「我仔細看過,懷遠坊中並沒有什麼佛寺道觀。」李遐玉哽嚥著回道,拭去淚水,終究勉強控制住了險些崩潰的情緒,「本來已經想好了,這兩天便陪著他去拜訪那些身在長安的佛醫道醫,開始診治。卻不曾想,他的病情竟然如此之重。早知如此,便不該讓他去走親訪友,應該早些尋醫才是!!」

    「阿姊不必這般自責!阿兄……姊夫病情發作,或許連他自己也並未料想到,你又如何能預料?」李遐齡冷靜地寬慰道,「咱們懷遠坊中那位醫者,醫術尚且不錯,且令他先來瞧一瞧。如今坊門也打開了,咱們立即派人前去尋最負盛名的那位道醫來家中診治。阿姊得了真定大長公主的帖子,想來她應當不會斷然拒絕才是。」

    「聽聞那位道醫深居簡出,根本不出道觀。且她的輩分極高,又聲名在外,恐怕是很難請她出來。不如趕緊鋪設馬車,將三郎帶過去請她診治。急病上門求診,她應當不會拒絕才是。」在並未得到真定大長公主的名單與帖子之前,李遐玉便已經派人打聽過這些長安城中的名醫了,自然對他們的性情與平素行事也頗為瞭解。

    「可是,姊夫如今……」李遐齡有些猶豫,「還能輕易挪動麼?不如咱們先等懷遠坊的醫者診治之後,再做打算?也不知那些部曲究竟是否找到了藥王的蹤跡!這都已經過去六七日了,崔家部曲不是曾找過他多回?怎麼這一回卻遲遲沒有消息?」

    「藥王若是易尋,便不會是藥王了。」此時,李遐玉倒是比他還冷靜幾分,「何況如今天候寒冷,南山泱泱,大概已經大雪封山了。藥王本便是隱居在南山,眼下只怕是想出來也出不來。極有可能等到仲春雪融的時候,才能獲得藥王的行蹤。既如此,咱們也只能寄希望於長安城內的佛醫與道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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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求醫問藥

    因著主母漸漸恢復冷靜之故,內外的僕婢們亦平靜許多,皆各自井然有序地忙碌起來。.李暇玉又吩咐晴娘去瞧瞧染娘:「若是她醒了,便陪她頑些遊戲,別讓她過來內堂。注意約束其他人,莫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來。」她相信,謝琰也不願女兒瞧見自己這般虛弱的模樣,免得教她小小年紀生出什麼恐慌憂懼來。耶耶好不容易歸來,她也不可能承受再度失去他的結果。

    待到侍婢們按照她的吩咐,或準備出行的馬車,或去庫房清點藥材,或前去外院迎接醫者,李暇玉亦越發鎮定起來。李遐齡立在旁邊,忽然問道:「阿姊,謝家可要派人去通稟一二?或者,只告知謝家大兄大嫂?」愈是相處,他對王氏愈是沒有任何好感,私下給靈州去信的時候,也將他的所見所聞皆稟告了祖母柴氏。如今柴氏尚未回信,但素來寵愛阿姊的祖母會如何震怒,他已經能夠想像得出了。

    李暇玉自是不知,離開靈州之時他還得了柴氏吩咐的差使,垂首略作思索。她緊緊地握住謝琰的手掌,感受著他逐漸回暖的溫度,有些艱澀地回道:「本便是我疏於照料,才使三郎病情發作卻無人知曉……當然須得告訴他們。」至於王氏會如何憤怒,也是她應當承擔的後果。但她若是想從她身邊將三郎奪走,她卻絕不能讓她如願。

    李遐齡有些不贊同地搖了搖首:「我已經說了,此事與阿姊無關,阿姊又何必白白受累?那位世母可絕非心軟之人,必定會借題發揮,阿姊何必將這個藉口送給她發作?誰知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到時候她是長輩,謝家大兄與大嫂又如何能攔得住她——」

    「阿玉……」彷彿聽見了他們的爭執,謝琰茫然而痛苦的雙眸忽然動了動,緩緩地移到了床邊的人影身上,意識漸漸恢復清醒。剎那之間,所有凝固的幻象都如潮水一般褪去,陌生的哭泣女子也漸漸地改變了形容,成為了猶帶著淚痕與擔憂的李遐玉,終於成為了他的娘子,他的阿玉。劇烈的痛苦在瞧見她的瞬間,也似乎平復了許多。

    「阿玉……」他幾乎是從喉嚨中擠出這個名字,艱難之極。然而,吐出這個他心心唸唸的名字之後,已經不由自己掌控的身體好似也正在恢復知覺。這令他不由得放鬆起來——果然,他就應該待在她身邊。只要見到她,頭疼便能緩解,而她離開之後,就彷彿度日如年。他離不開她——至少此時此刻,不願意離開她半步。

    「三郎,我就在你身邊……你覺得如何?」李遐玉含淚笑了起來,略有些驚喜地撫摸著他終於恢復溫暖的蒼白臉龐,「你可算是醒了,頭還是疼麼?且忍一忍罷,醫者很快便來了。讓他給你針灸,或是開個安神的方子,令你能夠小睡片刻。待你病情安穩之後,我們便立即出門,去尋那位此前與你提過的道醫。聽聞她與崔家淵源深厚,應當會收治你……」

    在謝琰的眼中,她的臉孔依然有些模糊,然而他卻彷彿心有靈犀一般,能夠察覺她最細微的情緒與神態變化。她在擔心,她在懊悔,她在恐懼,她在悲傷……原本,他最不希望她見到他發病,卻依舊讓她瞧見了——

    他心中不由得長長地嘆息一聲,低聲道:「尋醫之事……由你安排即可。延康坊……只需告知……我發病了。前因後果,皆不必提。」便是告知大兄大嫂,也未必沒有令他們心生齟齬的風險。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們一家的生活,又何必告訴他們這些細枝末節之事?

    李遐玉姊弟並不意外他會這般說,不過兩人卻突然同時沉默下來。

    謝琰很清楚,姊弟二人都覺得十分愧疚。然而,他卻認為此事的過錯全在於他自己:「只需如此即可。阿玉……與你無干,不必內疚……我累了,陪著我罷……」若非他什麼也不提,甚至不告知他們其實每時每刻他都會覺得頭疼,他們這些時日也不會做出那些安排。從今往後,便是為了她們母女倆,他也須得全心全意治療這頭疾了。

    「好,你閉上眼歇息罷。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李遐玉溫聲應道。李遐齡朝她輕輕頷首,便靜靜地退了出去。換身衣衫之後,他就聽聞醫者已經請來的消息,於是急匆匆地往外院接引醫者進入內堂。

    醫者是位古稀老人,仔細地診脈問症之後,難掩躊躇之色:「老夫並不十分擅長針灸,且脈象也辨不清楚。不過,若是只需鎮痛,倒是可紮上幾針試試。」說罷,他便望向李遐玉姊弟,示意他們做出決定。

    李遐玉給謝琰拭去額角的冷汗,看著他忍耐痛楚的模樣,心中不免浮起感同身受般的痛苦。她沉吟片刻,輕輕咬了咬嘴唇:「請施針罷。便是只能減輕他的苦楚,亦是好的。不過,待會兒還須得煩勞大夫隨著我們前往青龍坊的青光觀一行。」青龍坊位於曲江池側,距離懷遠坊實在太遠。光是路上便可能須得花費將近兩個時辰,若是沒有醫者在側,及時看顧謝琰的病情,她實在無法放心。

    醫者立即頷首:「若有機會旁觀那位觀主診治施針,自是再好不過。日後你們若有需要,隨時喚老夫即可,也不必給什麼診金。」他展開針囊,又快又準地給躺在床上的謝琰紮了幾針,直到他緩緩閉上眼似是昏睡過去了,方鬆了口氣:「這是老夫的獨門針法,能令他暫且睡上一兩個時辰。就趁著這段時間,將他送去青光觀罷。」

    僕婢們早已備好了馬車,遂用簷子小心翼翼抬著謝琰走向外院。李遐玉緊緊跟在旁邊,又低聲叮囑李遐齡:「你不必跟著去,在家中看顧染娘。若是大兄或大嫂前來,只管告訴他們我帶著三郎去了青龍坊。若是阿家前來,便說我們去尋醫問診了,這幾日應當不會回轉。」

    李遐齡只得聽她安排,憂心忡忡地望著馬車遠去。不多時,他便聽見染娘的呼喚聲,遂立即換上滿面笑容,轉身迎了過去:「耶耶與阿娘因有急事,出去一趟。今日便由舅父來陪你,如何?怎麼,如今有了耶耶便不要舅父了?唉,真是傷我的心哪。」他生得俊美,便是神色稍作誇張,也不妨礙翩翩的風度,舉手投足依舊十足優雅。

    邁著小短腿走來的染娘被他逗得咯咯笑起來,好奇地往他身後探了探,卻只能依稀瞧見部曲們的背影。不過,她雖然一向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卻依然對自家耶耶和阿娘一聲不響離開的行為感到很不滿:「不和耶耶、阿娘頑,只和舅父頑。」

    聞言,李遐齡眉開眼笑地牽著她肉乎乎的小手:「好,舅父帶你去用朝食。用完朝食之後,咱們去院子裡看梅。你想吃一點炙肉麼?舅父親手給你炙,不過只能吃一片……」說話之間雖仍是帶著喜意,但他的眉卻微微鎖了起來:說來,阿姊這些時日大概無法入宮了,還須得派人去通稟一聲,告個假才是。

    青龍坊地處長安城東南,雖毗鄰繁華熱鬧的曲江池,坊內卻依舊質樸平和。初入此坊時,甚至還能瞧見阡陌相交的田野,或種著時蔬,或種著花卉,頗有幾分鄉野之感。雖然剛過年節不久,天候也依然寒冷無比,市井百姓們卻不得不為了生計開始外出奔波。路上的人們皆是行色匆匆,來來去去。

    坐落在青龍坊角落中的青光觀則更是絲毫不起眼。雖則它擁有可稱得上出神入化的道醫與施藥義診的慈悲名聲,早已不知不覺名震長安城,得到諸多世家貴婦的誇讚。然而,善男信女們捐出的香油錢,卻從未用來修繕擴展廟宇。不過三進的小道觀,遠遠看起來還是那般古拙,屋簷廊角處都帶著歲月的斑駁痕跡。

    許是今天並非施藥義診之日,供奉香火的香客也十分稀少。當馬車在觀門前停下之後,李遐玉率先下車。她掃了一眼寧靜祥和的觀內,示意貼身侍婢與部曲們皆暫且留在外頭,獨自一人進入觀中。道觀第一進是供奉道君的三座殿堂,除了虔誠跪拜的香客之外,只有一位正在一絲不苟灑掃的女冠。

    她便走上前行了拜禮,說明來意:「道長,敢問此處可是以道醫見長的青光觀?外子罹患『離魂之症』,頭疼欲裂,痛不欲生。聽聞觀主醫術高明,特來求醫。」而後,她又取出真定大長公主的帖子:「若非急症重症,實在不敢煩勞觀主。只是外子今日突然發作,疼痛不休——妾實在是無法可想,望道長慈悲,通稟觀主一聲罷。」

    那位女冠朝她行了道禮,這才接過帖子淡然一觀:「既是重病求診,又有貴主的帖子,便請隨貧道進來罷。病人是男子,本不該進入女冠觀,不過求醫之人不問男女,暫時將他抬到寮捨去。待觀主診治之後,再另行安置。」

    「多謝道長。」李暇玉遂命侍婢們抬簷子,而部曲們依舊留在外頭。隨著他們過來的老醫者姓劉,以同為醫者的身份,也跟著一行人越過道觀第二進,來到第三進院落當中。這一進完全是個大院子,四面擠著數十間窄小的寮舍。有些寮舍門窗緊閉,似是住著女冠或者香客;有些寮舍則窗戶大開,空無一人。

    那女冠選了一間偏僻角落中的寮舍,示意侍婢們將謝琰抬進去。李暇玉走進寮舍掃了一眼,雖然陳設都稱得上簡陋,卻都收拾得十分乾淨。他們是行武之人,曾經幕天席地,住在這樣的房間中已經算是不錯了。於是,她便只讓晴娘、雨娘張羅著換了更厚實的被縟,免得謝琰受寒。

    不多時,又有另一位女冠前來,溫聲道:「觀主有請定敏郡君前往靜室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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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觀主診治

    青光觀內外雖然極盡簡單,然而隨意之間便能覷見幾分雅緻,足可見觀主的風骨與性情。.故而,李暇玉來到靜室中時,並不意外裡頭的陳設與寮舍同樣簡單得近乎簡陋。相較之下,亦不過是牆壁上掛了些字畫罷了。然而,僅僅只是幾幅字畫,粗略看過去,卻隱約可見子竟先生的筆墨痕跡。聯想到秦尚宮曾提起的觀主出身之事,她心中亦是瞭然許多。看來,觀主絕不僅僅是出身博陵崔氏這般簡單,恐怕的確是嫡脈一支的長輩。

    既是長輩,李暇玉便按照長輩來見禮,並未細看端坐於榻上的人,便跪地行了稽首大禮:「妾謝李氏,拜見觀主。」引她進來的女冠似是未曾料到她居然會行如此大禮,忙上前來托扶,難掩驚訝之色。

    「定敏郡君與貧道非親非故,為何會行如此大禮?」榻上的女冠聲音很是淡然飄渺,並無任何起伏與情感,卻不知為何足以教人心中安穩許多。李暇玉起身再度一拜,抬眼瞧去,就見一位兩鬢斑白的清臒女冠正垂目望著她。觀主確實是養生有道,瞧上去竟不過比鄭夫人年長些許,絲毫看不出來她方是崔家輩分最高者。

    「妾之外子謝琰,有幸拜子竟先生為師。故而,崔家的長輩,便是妾夫婦二人的長輩。」李暇玉將內中情由解釋清楚後,觀主的神色果然柔和幾分:「原來他便是子竟曾提起的,罹患『離魂之症』的弟子。前兩日貧道也接到了子竟的信,正想著偌大的長安城,該何處去尋他這位弟子,想不到他卻自己送上門來了。」

    李暇玉微微一怔,觀主卻雲淡風輕地命弟子將真定大長公主的帖子還給她:「既是自家人,貴主的帖子便不必使了。她的帖子素來難得,隨身帶著,留待該使的時候再取出來。此外,貧道的醫術雖稱得上尚可,卻從未診治過『離魂之症』的病患,也並無任何把握。你便是上門求醫,心中也不能抱著痊癒的幻想。」

    「兒很清楚,此症絕非尋常。」李暇玉將帖子收起來,十分知情知意地換了自稱,顯得更為親近一些,「不求短時期內便治癒,只想令他減輕頭痛之苦。他如今那般難受,兒只恨不得以身代之,已經難求其他了。」

    「倒也不必如此喪氣。」觀主又命弟子取出空白帖子,寫了幾張,「藥王如今雖很難尋得蹤跡,但憑著貧道與故交,倒也應該能夠支應一二。何況,離魂之症並非頭疾,不需華佗建言曹孟德那般,須得開顱行事——你也莫要想得太多了,開顱絕非小事,我們不可能隨意為之。」說到此處,她語中亦帶著幾分慈愛之意了。

    李暇玉不得不承認,她此前確實想過這樁傳聞。或許昔年神醫華佗確實有信心開顱醫治曹孟德,如今的神醫是否能做到這般彷彿神佛造物一樣奇妙的事,她身為家屬卻很難相信。即使是藥王,即使是觀主,她依然心中存著幾分疑慮。如今得知觀主沒有這樣的念頭,亦是放鬆了許多,又難免覺得慚愧。

    「且帶我去瞧瞧他罷。」觀主又道,差遣弟子們出門送帖子,「子竟在信中盛讚的弟子,亦令貧道覺得有些好奇。」她道袍飄飄,輕輕地將拂塵搭在手臂上,慈悲出塵,超凡脫俗,竟比觀中供奉的那些道祖塑像畫像更像神仙中人。

    李暇玉不由得發自內心地生出敬意與尊崇之情,遂將她帶到謝琰暫居的寮舍中。觀主細細地查看了謝琰的五官,辨別他的病狀,又給他診了脈:「脈象複雜多變,確實很少見。」一直跟在她旁邊亦步亦趨的劉醫者也忙不迭地點頭附和:「老夫從未見過這樣的脈象,觀主對這『離魂之症』可有診治之法?」

    「許是當初傷及了頭顱,並未及時醫治所致,後來方失去了記憶。」觀主倒也並未驚訝此處還留有生人,「多年前貧道義診時,曾見過被石頭砸傷頭顱的病患,後來便是痊癒了,亦時常覺得頭疼,亦有五感失衡的症狀。他們的脈象,多少有些相似之處。至於要如何對症下藥,貧道亦尚無成方。針灸或可一試,應當能夠減輕他的頭疼。」

    「有勞觀主費心。」李暇玉再度行禮,難掩感激之色。劉醫者亦忍不住熱切地道:「觀主,老夫可否旁觀?老夫絕不敢偷師觀主的針灸之術,只想知道,這離魂之症到底應該如何治!日後若是遇上這樣的病患,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他雖年老,目光卻依舊澄澈,不似尋常世俗中人那般渾濁不堪,可見其性情確實端正。觀主便微微頷首,回道:「貧道本便邀了一些知交好友前來會診辨症,這位大夫亦可加入其中。多一名醫者,或許便多一分治癒的勝算。待到開春之後尋得藥王,或許便更多了幾分治癒的可能。」

    「兒明白,有勞諸位了。」李暇玉頓時覺得心下微鬆,自發現謝琰暗傷發作倒地之後所生出的憂心驚懼,終究漸漸褪去了不少。只要能夠治癒,不妨礙他的壽數,她便能安心了。否則,若是時時復發,或猛然發作,她便是睡夢中亦不能安寧。

    診脈後,觀主便開了幾個簡單的安神方。劉醫者眉開眼笑地捧著方子去取藥熬藥,儼然便成了初入行當的小藥徒。李暇玉見方子中有幾味藥材他們已經攜帶過來,便讓晴娘領人去取,又吩咐部曲回懷遠坊多取些貴重藥材過來。讓觀主辛勞已然過意不去,若是再隨意取用觀中的藥材,她越發覺得心中不安。而且,她也已經打定主意,時不時便要給觀中捐些藥材或者香油錢,以報答觀主的恩情。

    「雨娘,你去附近瞧瞧可有合適的宅院。不拘大小,只要收拾得乾淨些即可。三郎畢竟是男子,不好留在女冠觀中住下。趁著如今得空,趕緊去罷。若是能趕在天黑之前辦妥,便再好不過。」待心神安定之後,李暇玉便發現來往寮舍的幾乎皆是女子,謝琰住在此處確實非常不合適。就算是病患,也不得不顧慮一二。

    將婢女們都遣去做事後,她便再度在床前坐下,緊緊握住謝琰的手。許是因頭疼之故,他在睡夢中也依舊很不安穩,額間頻頻沁出冷汗,眉頭緊鎖彷彿深陷噩夢之中。忽然,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什麼,猛然間張開雙目——

    四目相對時,李暇玉發現他的目光仍有些渙散,似乎正透過她看向遠方。她方才並未聽清他究竟喚的是什麼,隱約卻總覺得有些熟悉。不過,她並未細想,輕輕地拭去他流下的冷汗,低聲喚道:「三郎?三郎你可是醒了?頭疼麼?」

    謝琰似乎這才徹底清醒過來,緊緊地攥住她的手掌,凝望著她,嘶啞著聲音:「阿玉?」

    「是我,三郎。我一直陪在你身邊。」李暇玉柔聲應道,「你方才是不是做了噩夢?無論是什麼噩夢,都只是夢罷了。如今你好端端地回到了我和染娘身邊,咱們一家團圓,日後再也不會分離。夢中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能教他這般失神的噩夢,想來絕非尋常,故而她便只能這般寬慰他了。

    「是……不會發生……」謝琰低聲應著,輕輕攬住她,幾乎是充滿渴望地吻住了她的唇。他想要確定,這才是現實——他與她相守才是現實,而方才不過是一個顯得很真實的夢境罷了。他怎可能會改頭換面成了旁人,他怎可能會成了旁人的夫君?他怎可能會為了旁人,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可笑,實在是太可笑了。

    兩人已經許久不曾如此親近,唇舌交纏之間,只恨不得能夠將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中。然而,到底此處並非家裡,且謝琰又身體虛弱,李暇玉很快便從沉溺中驚醒過來,輕輕地將他推回床榻上:「你還病著呢。」

    她的唇瓣又紅又腫,顯得誘人之極,雙眸中也泛著幾許光芒,自有無限風情。謝琰定定地望著,一時間捨不得挪開目光:「不過是時輕時重的頭疾罷了,又不妨礙什麼。」說到此,他挑起眉,「這些時日裡,我們都沒有機會在一處,我還以為你一直有些刻意地避開我——」

    「我何曾刻意避開過你?」李暇玉有些心虛,又有些替他心疼,「不過是因事情繁多,所以……一時忽略了你。確實是我對不住你,往後你若是……你若是覺得不滿,儘管與我說便是。你與染娘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理應權衡好輕重。但直到看見你倒在地上,我才醒覺過來,這些時日我竟將你們忽略了……」

    「我知道,你絕非有意如此。」謝琰並未錯過她一瞬間的不自然,暫且按下心中的疑惑。他只覺得,應當是自己並未回憶起來兩人的過去,所以她才對他仍有幾分生疏之感罷了。而且,他們分離了這麼長的時光,也確實需要一段時日才能如過去那般融洽親熱。「當初我行軍打戰的時候,豈不是更疏於照料你們母女?」

    「確實不必再提這些了。」李暇玉道,給他蓋上錦被,在他的唇上又留下輕輕的一吻,「一切留待你病癒之後再說罷。」

    謝琰握著她的手,微微一笑,這才生出閒心打量周圍:「這是何處?傳聞中的青光觀?」

    「不錯。觀主是子竟先生的長輩,聽說子竟先生也給她來了信,請她給你診治。」李暇玉接道,「觀主方才已經給你診脈開方,又動用自己的人脈邀來了不少有名的佛醫道醫。今明兩日應當便會陸陸續續趕到青龍坊。」

    「先生替我做了這麼多事,我竟然一無所知。」聞言,謝琰難免一嘆,「你替我準備筆墨紙硯,我再給先生與師母寫一封信罷。」

    「不僅你該寫信,我也該寫一封。」李暇玉也笑吟吟地道。

    「你若是願意,寫多少封都無妨。」謝琰搖了搖首,「也可與師母多說一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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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3: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四章 漸漸恢復

    隨著數位慈眉善目的道醫與佛醫趕到青光觀,謝琰的離魂之症也漸漸有了起色。雖說諸位名醫依然並未辨明造成他失憶的罪魁禍首究竟是什麼,卻使出各種針灸與按脈的法子,減輕了他病症發作時的疼痛。謝琰的神情也日漸輕鬆許多,並以想念女兒染娘為由,催促李暇玉將染娘接了過來。

    因他們二人突然離開懷遠坊,又接連兩三日未歸,染娘見到阿娘之後還有些賭氣。然而到底母女連心,待李暇玉走近前說了好些軟話,她便伸出雙臂抱住她,帶著濃濃的鼻音道:「阿娘,別丟下兒……」

    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李暇玉自是心疼之極,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阿娘當然不可能丟下你,只是這幾天有些忙碌,所以才不曾回來看你。你耶耶也唸著你呢,咱們這便去另一處宅邸中陪他住些時日,如何?」母女倆說話間,思娘已經喚人收拾好了行囊。畢竟謝琰可能還須得在青龍坊住上一段不短的日子,許多日常用的物件都須得一併帶過去。

    「玉郎,你也一同過去。」寬慰完女兒之後,李暇玉又對李遐齡道,「三郎的病情已經穩定,我今夜便應該入宮一趟,你便替我守在他身邊罷。此外,觀主與佛醫道醫們皆是博聞強識的長輩,你若能多向他們討教,於你應當也頗有進益。」不過短短幾日,她便覺得從這群名醫身邊潛移默化學了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心境亦是似有似無有所領悟。雖然她尚不能將即將面臨的許多問題都理清楚,但至少已經有些頭緒了。故而,她相信自家阿弟一定能夠獲益更多。

    李遐齡雙目微亮,笑道:「這般難得的機會,自然須得好生討教。」若非受名醫的慈悲之心所困,這些佛醫道醫本該是世外高人。出世之後再度入世,他們的眼界與見解自然遠非常人可比。若能向他們請教一二,恐怕一生都受用不盡。而且,就算沒有機會向這些高人討教,他也願意照顧自家姊夫。姊夫的見識也不一般,便只是尋尋常常地說話,不知不覺亦能為他指點迷津。

    於是,一家人便啟程往青龍坊而去,途徑延康坊時正好遇上忙完公務歸家的謝璞。謝璞遂堅持要與他們同去,就算次日須得早早地從青龍坊往皇城而去,恐怕也很難及時趕到弘文館點卯,他亦必須見謝琰一面方能放心。

    謝琰如今就住在臨近青光觀的一座二進小宅子中。宅子簡單而潔淨,處處透著幾分田園野趣。數位道醫與佛醫坐在內院中間四面透風的八角茅草亭中,悠然自得地一面烹茶、一面辨症。而謝琰這位病人則裹得嚴嚴實實地坐在一旁,為這些長輩分茶。

    「耶耶!」染娘瞧見他之後,立即便牽著李暇玉來到他身邊,目光中閃動著孺慕之色。聽見她的聲音後,謝琰便已經顧不得分了一半的茶,眉開眼笑地將她抱起來。坐在另一側的觀主垂首望著分了一半的茶水,原本隱約可見南山輪廓的茶沫彷彿夢幻泡影一般消失,竟像是化為了奇妙的太極雙魚圖,令她不禁有些出神:「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一家三口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並未注意到她所言。然而,另外幾位辨症的佛醫與道醫卻忽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望向謝琰。他們彷彿都想到了什麼,遂不再激烈地辨症,又議論起了玄之又玄的道義佛理。劉醫者坐在旁邊,聽得頭暈眼花,忙不迭地找了個熬藥的藉口,趕緊出去了。

    本想向長輩們致謝的謝璞與李遐齡不敢輕易打擾,倒是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聽得很是入神。外頭那些文人士子的清談文會,如何能比得過這群長輩的見解深遠呢?只是一句話,甚至一個詞,就足以教他們琢磨數日了。

    因著有幾日不曾見自家爺娘,染娘特意將珍藏的小玩具都取出來,讓他們陪著自己頑耍。謝琰看她樂此不疲地頑著那些木工的邊角料,也想起來自己很擅長雕刻,這些邊角料應當就是他用剩下的。如此想來,覺得女兒與自己心有靈犀的同時,也禁不住有些技癢。

    然而,轉念一想,若是小郎君頑這些尚可稱得上是後繼有人,若是小娘子修習雕刻技藝,他又難免有些心疼:「日後她如果想學這些,可不能輕易答應她。使那些銼刀的時候,萬一傷著了可如何是好?」

    「拉弓射箭習武你不擔心她傷著,使銼刀倒是擔心了?」李暇玉啼笑皆非,「安心罷,她對許多事都感興趣,也未必會纏著你學雕刻技藝。你可不知道,她也同樣喜歡女紅鍼黹,已經收集了好多漂亮香囊。」

    謝琰這才松了口氣,又理所當然地道:「習武自是必須的。強身健體不說,日後也不必受人欺負。」他這個當耶耶的,已經未雨綢繆地考慮起了自家女兒的婚姻大事。習武之後,性情多少也會變得強勢一些。若能像阿玉這般,無論如何行事都自有章法,且因自身強大而無懼後宅那些個小手段,才是最合適的。

    「誰敢欺負咱們家的染娘?」李暇玉挑起眉,「到時候我們千挑萬選,寧可招贅亦不能讓她受什麼委屈。」這對年輕的父母絲毫沒有想過,自家女兒如今不過三歲,離出嫁的年紀還早著呢,便煞有介事地議論起了她的婚姻大事。而懵懂的染娘自是毫無所覺,自得其樂地搭建著小小的新院子,還特地讓婢女們去找了些稻草來,蓋在小屋頂上。

    「三郎,我已經有幾日不曾入宮了,待會兒便打算進宮一趟。」李暇玉又道。謝琰微微擰起眉,掩去雙目中莫名的複雜神色:「理應如此。我的病情如今已經控制住了,你也不必過於擔憂。你看,這兩天頭疼都不曾復發,應是前輩們的針灸按脈之術有了效用。」

    「……」李暇玉輕輕地倚在他的肩頭,「明日是長樂長公主設宴的日子,我答應了義陽小公主,陪她一同赴宴。而且,將染娘、大郎他們幾個一同帶過去與她作伴。這位貴主年紀幼小,心思卻十分敏感,如今皇后殿下病重,也盼著她能開懷一些。故而,我絕不能失約。」

    她並未注意到,提起「義陽小公主」時,謝琰的雙眸輕輕地一縮,彷彿瞬間有些出神。不過,很快他便恢復了平常的模樣:「既然你奉召入京,為的便是小貴主的病情。陪伴她亦是分內之事,不必與我解釋。何況,不是赴宴之後便會歸來麼?」

    「確實如此,宴席結束之後,我便帶著染娘過來。」李暇玉失笑,似乎也覺得自己彷彿有些反應過度了。先前以為不必對他解釋任何事,自顧自地便安排了一家人的生活,如今卻又恨不得事事都與他解釋清楚,免得教他生出不必要的心結。如此,或許反倒是看輕他了。他雖然失去了記憶,但他們之間的默契仍在,全心全意的信任也依然在。

    陪著謝琰用過藥之後,李暇玉便帶著染娘離開了。離別的時候,父女二人端的是依依不捨,彷彿此去便要相隔千里似的,甚至恨不得屢屢相送了。寢房內離別了一回,謝琰又忍不住送到院子裡;院子裡離別了一回,謝琰又接著送到外院;外院裡離別了一回,謝琰依然堅持要送到門外。她看得哭笑不得,使眼色讓李遐齡趕緊轉移這位傻耶耶的注意力,她則抱起染娘便疾步往外走。

    染娘趴在她的肩頭,撅著小嘴:「阿娘,怎麼不帶著耶耶一同去?兒會想耶耶。」她才剛見到耶耶,不過是頑了一會兒,立刻便要分開了,心裡著實覺得難受。

    「下回再帶他去。」李暇玉回道,「宮城是聖人、皇后殿下與義陽小公主等皇室的家。若是他們不曾召見,怎可輕易入宮?便是咱們要去旁人家中做客,也須得先下帖子詢問是否方便,或者主人家盛情邀請才是。你說,是不是這樣的道理?」

    「嗯……是……」染娘聽得似懂非懂,點了點小腦袋。

    李暇玉便又道:「明日帶著你同去赴宴,便能見到兄長們與華娘姊姊。你不想念他們麼?而且,說不得你還能認識一些新朋友——如同在崔家那般。對了,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們或許也會去呢。」真定大長公主若是前往長孫府赴宴,必定會帶著自家的晚輩,到時候便熱鬧起來了罷。

    「兒也想他們。」染娘點點頭,又忽然悶悶地道,「兒還想孫家表兄表姊和表弟,想秋娘表姨,想曾外祖父與曾外祖母。」她記性非常好,便是相別將近兩個月,也依舊記得遠在靈州的家人們。

    李暇玉撫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輕輕一嘆:「阿娘也想他們。」謝琰歸來之事,她早已寫了信向祖父祖母稟明了內中各種緣故,又命部曲加急送回了靈州。想來,信件應當早便到靈州了,說不得回信也正在路途之中。祖父老當益壯,短時間內想必不願意致仕,三郎又可能會一直留在長安,玉郎在長安參加貢舉也更合適——難不成,一家人從此便要分隔兩地?

    是否會有什麼兩全之法?她可須得仔細想一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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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貴主之宴

    雖說李遐玉因謝琰急病發作才告假不曾入宮,委實是情有可原,但她同時也很清楚,宮中許多貴人都恨不得所有人都圍著自己轉,根本不會在意他人有什麼苦衷或為難之處。故而,此回之事很可能會造成一些變故。不過,杜皇后卻是格外寬宏的脾性,不僅過問了幾句謝琰的病情,還向著她說了不少好話。本來生著悶氣的義陽小公主聽著她們輕言細語,又見染娘睜著圓溜溜的眸子望著她,神情也不由自主地軟和了許多。

    「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你耶耶呢,染娘。」小公主牽著染娘,在杜皇后床榻前坐下,悄悄地望瞭望李遐玉,「我耶耶和阿娘你都見過了,也該輪到我看一看你耶耶了。你耶耶待你好麼?他是不是和我耶耶疼我一樣疼你?」

    「耶耶陪我頑。」染娘折著胖胖的手指頭,開始曆數自家這位剛回來不久的耶耶究竟是如何陪伴她的,「耶耶帶我去看花燈,給我做燈籠,給我做面具。耶耶抱我去看梅花,教我畫畫。耶耶帶我一起騎馬,教我給馬喂食。耶耶教我烹茶,教我炙肉。」

    沒想到她竟然數了這樣一長串,義陽小公主微微蹙起眉,忍不住誇耀起自家耶耶來:「我耶耶會給我放紙鳶,還會教我寫字。我如今使的字帖,都是耶耶寫的。他隔幾日便會檢查我的課業,還會專程過來陪我說話。」

    杜皇后聽了,不禁莞爾一笑:「你們二人的耶耶待你們都極好,用不著較這個勁兒。」她這樣說,倒是讓義陽小公主難得地紅了臉。染娘依舊懵懵懂懂,不知她方才是有意說出這些事,只軟軟地道:「我也想學寫字,但阿娘和耶耶不許。」

    李遐玉亦是首次聽見染娘說起父女倆相處的情形,微微笑道:「讓皇后殿下見笑了。妾沒想到,染娘小小年紀,外子居然還會帶她騎馬。」而且,分明是先前從來沒想過自家是個女兒,不該隨意去給馬餵食或者炙肉。真是什麼事都由著她,只顧著讓她高興了。當然,她亦從未想過,聖人居然在百忙之中還如此疼愛義陽小公主這個女兒。與記憶當中的那位便宜阿爺相比,真是有著天壤之別。

    及入夜之後,義陽小公主盛情邀請染娘與她同睡,牽著她的小胖手一直不願意放。李遐玉思忖著女兒的睡姿一向安穩,便答應了。於是,兩人各自蓋著錦被,甜甜地睡著,竟皆是一夜無夢。秦尚宮與李遐玉輪流守了半夜,亦是暗自稱奇。要知道,雖說小公主已然很少做噩夢,但睡眠一直很淺,此前中途總是會醒來一二次。

    「也是謝家染娘與令娘有緣。」杜皇后聽聞後,溫聲道,揚起眼深深地望著兩個頑耍的孩子,「當初下定決心召定敏郡君入京,確實是病急亂投醫。不過,如今想來,或許亦是先皇護佑而來的緣分。還望日後定敏郡君也能看顧些令娘才好。」

    「殿下放心罷。」李遐玉躬身一拜,「能陪伴貴主,是妾的福分。」經過這麼些時日,她對義陽小公主的情感越發複雜,也越發不可能輕易放下她。每每想到萬一杜皇后逝世,小公主便將面臨宮中的險惡,她心中便難免情緒浮動,彷彿依稀瞧見了上一世的自己與妹妹。元後嫡出公主,雖不至於流落到被囚禁十餘年的境地,卻也很可能成為宮妃博弈的棋子。她年紀如此幼小,又如何能明辨真正的善意與惡意?

    心思飄遠之後,她立即勉強盡數收回來——至少,在杜皇后尚在的時候,讓義陽小公主能度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罷。這或許亦是杜皇后最後的期望了,同為母親,她自是感同身受。她只顧著與杜皇后說話,卻並未注意到,此時此刻,秦尚宮正在默默地端詳著她,微微垂下雙目。

    「時候不早了,你們去罷。」杜皇后低聲道,緩緩地閉上眼。

    李遐玉便行禮告退,而後淺笑著迎向義陽小公主與染娘。小公主依然有些放心不下,與杜皇后說了好些話,才頗為不捨地離開了安仁殿。秦尚宮將她們送出宮外,輕輕抿著嘴角望著李遐玉將始終不願意分開的小公主與染娘抱上厭翟車。

    待到她轉身道別時,她忽然伸手緊緊地拉住她,難掩急迫地低聲問:「謝都尉的病症,據說在幽州時是藥王治好的?如今你們是否也在南山尋找藥王?」

    都是聰慧之人,她不必多言,李遐玉亦能瞭解其言下之意,於是微微頷首:「秦尚宮放心罷。若是尋得藥王,妾一定會勸他悄悄來一趟宮中,探望皇后殿下。」

    其實,青光觀觀主亦是極為高明的醫者,且尤為擅長婦人病症與調養身體。當年文德皇后、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皆得益於她的醫術。如今她也一直為杜皇后看診開方,盡心盡力。其他佛醫道醫之所以仍有許多人留在長安,也是因杜皇后病重,不方便擅自離開之故。他們亦經常為杜皇后會診。這些名醫都已經無能為力,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然而,並非誰都願意坦然接受這樣的結果。忠心耿耿的秦尚宮聽聞藥王的消息之後,自是會覺得若是當真尋得藥王,或許便有一線希望。

    秦尚宮眸光閃動,不輕不重地按了按她的手臂,聲音中含著些許哽咽:「便是……便是讓藥王過來,只是瞧上一瞧也好……」她又何嘗不知杜皇后已經撐不下去了?但藥王尚未診斷,那便並未完全絕望。

    「藥王的蹤跡難尋,秦尚宮……」李遐玉能理解秦尚宮這種彷彿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的急切,卻不能做出任何保證。畢竟,去年文德皇后與先帝病重的時候,當今聖人也曾去尋過藥王,卻始終沒有他的消息。更何況,就算尋得藥王,面對杜皇后的病況,他也未必會有回天之力。

    「我自然明白,這也是天命,不可強求。」秦尚宮拭去淚,朝著她笑了笑,「定敏郡君去罷,長孫府雖說離得並不遠,也不能去得太晚,免得失禮。」

    厭翟車遂徐徐駛出皇城,便來到東側的崇仁坊。謝家的馬車早早地便等候在坊門附近,見公主儀仗來了,小王氏特地下了車,攜著謝滄兄弟三人與華娘給義陽小公主見禮。王氏因自己尚未得誥命,不想過來受人輕視之故,託病留在家中。顏氏也因要給她侍疾,並未前來。她們不來,李暇玉倒是鬆了口氣。否則,陳郡謝氏家宅不和的情景落在那些個貴婦眼中,也不過是給她們平添笑話罷了。

    崇仁坊的位置就在皇城腳下,自是更能突顯身份。居於其中的高官世家顯貴,較之崔家所住的勝業坊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作為當今聖人的舅家,身為代北虜姓名門的長孫家自先帝朝便深得寵信。不僅族中一連尚了兩位公主,家主長孫無忌亦從虛職轉為了實職,出任位同宰相的中書令,盡心竭力輔佐聖人。

    因是嫁入舅家之故,長樂長公主當年並未修建公主府,而是直接擴建了長孫府。據說擴建之後,宅邸園林的景緻已經勝過了太極宮幾分。先帝巡幸長孫家的時候,亦曾經盛讚不已。長孫家本想將園子獻出來作為宮中游幸之用,卻被愛女心切的先帝拒絕了。故而,時至今日,長孫府的景緻仍是令京中眾世家高官無不好奇豔羨,若有機會去長孫府飲宴,人人都不願意錯過。

    然而,此時此刻,當李遐玉遠遠望見那座巍峨華美的府邸之後,卻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前世長孫家門庭衰敗的景象。

    誰能想到,猶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長孫家,居然會徹底淪落?誰又能想到,因反對立武氏為後,身為聖人嫡親舅父的長孫無忌,竟會被誣陷謀逆,最終不得不被逼自縊身亡,全家皆被流放?當然,前世想不明白的事,眼下仔細想來,也並非全因武氏一手遮天、手段狠辣的緣故。若無聖人猜忌在先,恨長孫無忌不願放權,頻頻干涉君王之威,這位凌煙閣第一功臣絕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如今長樂長公主尚在,文德皇后又剛去世不久,長孫家與聖人之間的情誼應當不至於早已漸漸淡去。更何況,聖人的脾性也並非她那位便宜阿爺那般涼薄無情,而是更加寬容豁達。只要長孫無忌能夠及時放權,不干涉內宮之事,長孫氏的富貴榮華,應不至於盛極而衰罷。

    因是聖人嫡長姊長樂長公主主持的宴飲,長孫府門前的車馬絡繹不絕,厭翟車、金頂華蓋朱輪車比比皆是,端的是貴客盈門。不過,義陽小公主的身份到底不比尋常。她是聖人的掌上明珠,幾乎所有的姑母與姑祖母都極為疼愛她——便是心中不喜,面上亦皆是慈和之極。故而,好幾輛厭翟車中都派出親信宮婢來,親熱地向這位小貴主問候。又有輩分高的長公主或大長公主邀小公主同坐,免得她在長孫府外久候。

    義陽小公主年紀尚幼,記不清這些姑母與姑祖母,也與她們不甚親熱,便只乖巧地應著要給她們問安。至於稍微等候方能入府,她倒是並不在意,畢竟還有染娘陪著她一起頑耍呢。無論是在車中頑耍,還是進長孫府頑耍,於她而言也並無區別。

    長孫府自然不敢怠慢這位小貴主,更何況長樂長公主也曾特地叮囑過,故而很快便將她的儀仗安排妥當。當厭翟車在內院月洞門前停下之後,兩個孩子還頑得有些意猶未盡。不過,抬起眼見李暇玉正微微笑著望著她們,小公主便有些不情不願地微微頷首:「我知道,應當去給長輩問安。」

    「貴主素來有禮有節,長輩們定會十分高興。」李暇玉便讓宮婢引路,自己護著小貴主下車去向其他幾位貴主問好。至於染娘,則暫時交由小王氏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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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3: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 橫生變故

    自大唐開國之後,接連兩代帝皇皆是年富力強兒孫滿堂。且不提諸多皇子王孫,高祖皇帝便留下了十八位公主,而先帝更有二十餘位公主。這些四處分封的大長公主、長公主們性情不一,或聰慧明理,或驕奢**逸,或趨炎附勢。長安城中幾乎一半流言都出自各大公主府,可想而知這些公主在世家高門中的印象了。

    長樂長公主是文德皇后嫡出,受其影響,對這些姑母姊妹亦是親疏有別。以她的身份,主持一場賞春雪的飲宴,原也不必四處都給帖子。不過,為了勉強維持皇家宗室的平和假象,她不得不給這些親戚幾分面子。而自知與聖人一脈日漸疏離的貴主們何嘗不想借此機會重修舊好,故而遇見義陽小公主之後,都覺得是意外之喜。

    李遐玉護著義陽小公主給偶遇的貴主們一一見禮時,原也以為不過是問安而已。然而到底她有些低估了這些貴主的熱切,冷不防義陽小公主便被一位香氣襲人的貴主抱上了華美的步輦。她上前行禮,想要勸說一二,對方那張妝容精緻的臉孔卻滿是冷意,輕蔑地瞥了她一眼:「別教長樂久等,走罷。」

    她能夠直呼長樂長公主的封號,可見輩分已是大長公主。面貌瞧著卻依舊十分年輕,如同長樂長公主的姊妹,那可能便是高祖皇帝留下的那些年幼貴主之一了。因輩分實在太高,身份又貴重,李遐玉竟無法阻攔。而她對於這些大長公主的記憶也實在太過模糊,一時間竟只是覺得面熟,想不起來她的封號。前世那些姑祖母當中,性情驕橫的很是不少,這究竟是哪一位,居然如此不管不顧?!

    而義陽小公主猛地被陌生長輩彷彿橫搶一般抱起來,亦是受到了驚嚇。初時她怔了怔,尚未回過神來,就見抬步輦的宮婢已經開始快步走動,而關懷她的李遐玉卻受了冷眼與輕視,頓時覺得將她摟得極為不舒服的這位長輩實在不值得尊重。於是,她便立即掙紮起來,怒道:「停下!讓我下去!!」她才不願意與陌生人待在一起!何況阿娘病了這麼久,不少姑母與姑祖母都曾前來探望,身後之人卻從未見過,定不是什麼親近長輩!

    「義陽別動!」那位貴主平素身嬌體弱,如何能摟住一個掙扎不止的孩童?不多時,她便已是釵鐶鬢髮散亂,還不慎被小手小腳打了幾下。她本便是養尊處優之人,何曾受過這般委屈,但思及這孩子的身份,卻又不得不忍耐下來。

    正與宮婢一起忙亂地安撫著懷中的孩子,她又依稀瞧見附近步輦中幾個姊妹的譏諷笑容。而義陽小公主見她始終不肯放她下去,亦是掙扎得越發激烈。這位貴主頓時怒急攻心,竟猛地舉起手來:「無禮的小兒!杜皇后究竟是怎麼教導你的?!不如讓長輩好好教教你規矩罷!」

    從未見過這般凶惡的長輩,義陽小公主不由自主地呆了呆,竟忘了該閃躲。眼見著一巴掌就要扇在她那白嫩可愛的小臉上,疾步追隨在步輦旁邊的李遐玉雙眸一動,一手輕輕地按住步輦便將它按得紋絲不動,另一手擋在義陽小公主身前,生生替她受了這狠狠的一巴掌。

    「嗚嗚嗚!」義陽小公主這才哭出聲來,緊緊地摟住李遐玉,抽抽噎噎哭得可憐至極。不遠處的步輦中亦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更有幾位貴主撩開擋風的垂簾,探出身來細看,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千金妹妹,你這是要作甚麼?!義陽這般幼小的孩子,你居然對她動手?!便是再惱怒,你也不該如此啊!」

    「是啊,義陽可是聖人與杜皇后的掌珠,平素便看得和眼珠子似的。若是聽聞此事,就算你是姑母,又如何向他們交代?哎呀,你們這些長孫府的僕從還愣著作甚?還不趕緊去喚長樂過來?義陽好不容易出一次宮城,居然還遇上了這等事,恐怕是嚇壞了罷。」

    「咱們做長輩的,怎可如此器量狹小?千金,你這些年可真是……」

    受了這些看似關懷實則暗含冷箭的言語,千金大長公主越發鬱怒。眾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對義陽小公主做什麼,於是滿腔怒火都發洩到了李遐玉身上:「都是這個膽大妄為的賤婢!竟然阻攔我的步輦!!若不是她從中挑唆,不許義陽與我親近!義陽豈會如此失禮?!我是眼見著義陽要從步輦上摔下去,這才要去扶她!你們都看成什麼了?!你們都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怎麼可能會對義陽動手?!」

    她身側的宮婢亦是頭腦靈活之輩,自然而然便接過話呵斥道:「貴主不過是擔心義陽小公主摔倒,你居然敢冒犯貴主,還不趕緊跪下!」

    李遐玉遂放開千金大長公主的手,輕輕地將義陽小公主抱下步輦,這才躬身行了拜禮,不卑不亢地道:「是妾魯莽了,望貴主恕罪。不過,妾並非宮婢,而是御封誥命,不能受區區奴婢的這番叱責。」她的穿著打扮分明絕非女官或者宮婢,一看便知,千金大長公主卻如此辱罵,顯然並未將她放在眼中。然而她作為誥命,卻也有自己的風骨與自尊,自是不能就此卑躬屈膝。

    「不許欺負郡君!」義陽小公主摟住她的手臂,含淚道,「郡君,咱們回去!回去告訴阿爺阿娘!!嗚嗚嗚!」她充滿控訴地望著千金大長公主,顯然將此事深深記在了心裡,並不接受她方才的狡辯之言。彷彿能想像出聖人與杜皇后震怒之狀的千金大長公主越發急躁,咬牙望著她們,目光更是恨恨不已。

    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千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仗著身份為難兩個晚輩。既然不過是一場誤會,一笑置之便罷了,你又何必動氣?莫非,你方才確實想——」隨著說話聲越來越近,乘著步輦的真定大長公主與崔家女眷們皆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李遐玉掃了一眼,亦瞧見小王氏帶著謝家的孩子們跟隨在她們一行人身後。

    真定大長公主這些年的榮寵與日俱增,其餘大長公主皆不能望其項背,自然都紛紛笑著與她見禮。李遐玉也牽著義陽小公主,淺淺笑著轉向她的步輦,問安行禮,親熱的態度與方才可謂是天壤之別。義陽小公主好不容易瞧見一位親近的長輩,立即便疾走過去,抽噎道:「真定姑祖母!嗚嗚嗚!方才好嚇人!」

    真定大長公主忙讓人將她抱上步輦,疼惜地撫著她的小腦袋:「莫哭莫哭,姑祖母在這裡呢。誰敢欺負你,便是與姑祖母過不去,絕對饒不了她。不過,你千金姑祖母脾氣一向急了些,許是生了什麼誤會罷。」而後,她又讓李遐玉坐到後頭的簷子中去:「好孩子,你待義陽的心,我們都瞧在眼裡呢。不過,都是一家人,也不好這般誤會下去,我便替你給千金說幾句軟話罷。」

    李遐玉微微一笑,再度朝她一拜:「也是兒有些魯莽了,還須得煩勞貴主替兒轉圜。」

    「如此說倒是外道了,你且安心就是。」真定大長公主是何等身份,居然會待一位四品的外命婦如此和顏悅色,眾大長公主與長公主皆有些好奇。更有人似笑非笑地望向千金大長公主,想知道方才那一齣好戲究竟如何才能落幕。千金大長公主的臉色則一陣青一陣白,眯著眼望著李遐玉的背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真定大長公主便道:「千金,方才之事既然是誤會,不如就此作罷。否則,因一場誤會越鬧越大,聖人在百忙之中還須得分心管這種事,恐怕也不像樣。」說著,她笑著勾了勾唇角:「方才那孩子,是我們崔家親近的晚輩,又是皇后殿下倚重之人。她疼愛義陽心切,也是一時心急。你身為長輩,大人大量,便饒了她這一回罷。」

    「既然真定姊姊這般說了,我還能怎麼著?誤會一場,就莫要讓聖人和杜皇后費心了。」千金大長公主便合上垂簾,「不過,鬧了這麼一回,我也沒什麼飲宴的興致了,不如就此打道回府罷。走,回公主府去。」

    說罷,她乘坐的步輦便掉了頭要往外走。眾人皆是客人,也不好阻攔她。這時,長樂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乘著簷子先後趕到了。身為嫡長姊又執掌長孫府中饋的長樂長公主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便是面對身為長輩的千金大長公主亦是毫不遜色。

    只見她款款地走下簷子,搭著宮婢的手緩步行來,微微笑著掃了一眼眾人:「千金姑母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要走呢?聽聞義陽有些失禮,冒犯了姑母,我且替她陪個不是。姑母也別忙著離開,咱們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有機會聚在一起,還等著親親熱熱地一同說話呢。」

    「是呢,姑母且去附近的院子裡歇息片刻罷。」晉陽長公主則溫和許多,「義陽這孩子實在有些怕生,才鬧出了方才的誤會來。待會兒我便帶著她過來給姑母賠禮,姑母意下如何?」

    找回了些許顏面的千金大長公主便也不再堅持,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如此也好。」而後,她便噙著笑容放下了垂簾,在眾人意味不明的視線中乘著步輦離開了。

    待她走後,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與諸位在場的姑母姊妹都寒暄了幾句,最後方來到真定大長公主跟前。姊妹二人憐惜地望著義陽小公主,輕嘆著給真定大長公主行禮:「幸而真定姑母及時趕到,不然咱們義陽估計會嚇壞了。」

    「已經嚇壞了。」真定大長公主撫著義陽小公主的頭髮,蹙起眉來,「若不是有定敏郡君一直在旁邊跟著,還不知這孩子會受什麼苦楚呢。偏你們憂心她日後報復,還想將這件事就此抹過去。按我說,她原本心眼就極小,就算給她賠禮道歉,心裡定也一直記著今日之恨呢。待會兒又何必委屈義陽與定敏郡君呢?」

    「畢竟是長輩,傳出去也不好。」長樂長公主搖了搖首,「咱們賠禮道歉,已然退了一步。她若是再咄咄逼人,咱們出面再反擊回去,也不會落下什麼話柄。」

    「小心些也好。」真定大長公主輕輕頷首,「待會兒我與你們同去,免得她再動什麼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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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8 00:34: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得遇故人

    因著義陽小公主受驚,長樂長公主便為她安排了一個僻靜漂亮的小院落,特地不令任何人前來打擾。崔家、謝家眾人幾乎都留在這個院落中陪伴她,也沒有任何興致四處走動,遊玩長孫府名震長安城的園林。

    親近的長輩們皆圍過來輕聲安慰,小夥伴們也坐在旁邊憂心忡忡地望著,義陽小公主到底從驚嚇中緩了過來。她不過五六歲,一向被聖人和杜皇后悉心維護,從未經歷過方才那般險惡的場景。如今緩過勁來,也覺得方才反應過度,實在有些羞赧,便悶悶地埋在李暇玉懷中:「兒已經無事了。姑母與姑祖母不必擔心,郡君也儘管安心。」

    想了想,她又咬著嘴唇道:「此事只告訴阿爺,別告訴阿娘,免得她擔憂。」說罷,她又抬起首,拉著長樂長公主與晉陽長公主的手搖了搖:「可是長樂姑母、晉陽姑母,明明是她錯了,為何兒還要去給她賠禮?她是真想掌摑兒,不是要護著兒!而且她對兒和定敏郡君都凶極了!兒再也不想見她!」

    「令娘,無論如何她是咱們的長輩。你在她懷中掙扎確實有失禮數,不能教她抓住這一點,藉著由頭數落阿兄阿嫂的不是。」晉陽長公主溫聲勸道,「你只需在她跟前行了禮,便罷了。真定姑母與我們都陪著你呢,必不教她再欺負你半分。」

    長樂長公主蹙著眉頭:「此事確實該讓你阿爺知曉。她如此不體恤晚輩,平素又經常胡鬧,哪有長輩的模樣?就該讓宗正卿好好敲打她一番。真定姑母,親王還能削成郡王甚至郡公呢,公主便什麼也削不得了麼?」

    真定大長公主望著自然而然依偎在李暇玉懷中的義陽小公主,噗嗤一聲笑起來:「怎會削不得?她如今實封六百戶,給她削成三百戶便足矣。她身上把柄那麼多,隨便找一項,讓宗正卿發作便是了。便是日後她發起狠來,咱們也不必怕她。她發一次狠,便削一次實封,到時候她自然而然便消停了。」

    李暇玉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完,心中禁不住一哂。她猶記得,按規制而言,公主實封約為三百五十戶,長公主為六百戶,大長公主則有千戶。然而,無論是她的祖父或是便宜阿爺,都從來不曾按照規制冊封過。受寵的公主越過長公主規制者,或者不受寵的公主根本得不到足夠實封者比比皆是。記憶中,她出降的時候實封只有區區一百五十戶,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而幼妹太平公主則加封千戶,位同親王。

    實封意味著公主的地位與受寵的程度,若是被削了,宗室與諸公主自然知道該如何對待千金大長公主。也是她實在是太驕橫了,若是沒有得到任何懲處,日後行事可能更加毫無顧忌。當然,想必她動不得這些位貴主,定是要給她找麻煩的。幸而她是先帝御封的誥命,謝琰如今又得到聖人的看重,若是沒有什麼把柄給她抓住,她也奈何不得。

    「那……那就去賠個禮。」義陽小公主低聲道。李暇玉將她扶著坐起來:「貴主,聽長輩們的話,沒錯。晚輩不孝,較之長輩不慈,更容易引來流言蜚語。貴主們也是替你著想呢。而且,你儘管放心,我一直都會守著你。」昔年的她,與妹妹被困冷宮十餘年無人理會,只能日復一日地絕望下去。如今的義陽,絕不能受半點傷害。

    「那咱們這便去罷。」晉陽長公主端詳著她,微微一笑,「走一趟便回來。義陽,你看這些小娘子、小郎君還等著你一起頑耍呢。」

    長樂長公主也笑道:「我待會兒將你長孫家的表兄弟姊妹都喚過來,都守在你身邊。你想頑耍,他們便都陪著你頑;你想出去遊園,他們也都陪著你去四處瞧一瞧。回宮之後,你也好將這些所見所聞告知阿爺阿娘不是?」

    於是,四位貴主便陸續走出院子。李暇玉經過小王氏身邊時,發覺她正難掩擔憂地望過來,便對她輕輕笑了笑,又坦然地伸手:「染娘,過來,讓阿娘抱一抱。」染娘方才並未瞧見什麼,卻也敏感地發覺似乎有些不對勁,便疾奔到自家阿娘身邊。

    李暇玉將她摟在懷中,蹭了蹭她柔軟的臉頰,頓時覺得心中舒爽許多。不過是虛情假意地賠禮罷了,無需跪拜,她如何不能忍一忍呢?畢竟對方是金枝玉葉不是?而且還是日後居然以長輩之尊拜武氏為義母,完全恬不知恥的千金大長公主。嘖,且看這一回,這位丟盡李家顏面的公主會落得什麼下場罷。

    眾人來到安置千金大長公主的院子中,也不過是走了個場面而已。有真定大長公主在一旁瞧著,義陽小公主與李遐玉有禮有節地賠完禮、道完歉,也並未受到什麼刁難。她們看似無比真摯,將由頭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但是二人都不過是行了拜禮,顯然是不願意將這份委屈受到底。千金大長公主噙著冷笑,很是大度地說了幾句話,又看似溫情地叮囑了義陽小公主幾句,這才放她們去了。

    甫離開院子,因習武而格外耳聰目明的李遐玉便聽見裡頭傳來碎瓷聲,嘴角微微勾了勾。晉陽長公主與長樂長公主亦是似有聽聞,皺眉回頭一瞧:「這位姑母倒真是不見外,當長孫府是自家呢,想摔東西便摔了。」

    「回頭長樂你讓人列個單子,送到她府中讓她賠去,看她羞不羞。」真定大長公主回道。

    大家正要移步回方才的小院,忽然就見一位披著狐裘的美貌少女正氣勢洶洶地走來:「她對義陽如此之狠,居然還委屈義陽給她賠禮!看我怎麼整治她?!姑母又怎麼了?姑母就能欺負人了?」卻是至今仍待字閨中尚未婚配的先帝嫡幼女,衡山長公主。

    這位貴主自幼便很有主見,據說曾多次拒絕先帝的賜婚。父兄皆拿她毫無辦法,只能由得她去了。而前世記憶當中,她卻本應嫁入母家長孫家,與駙馬鶼鰈情深。後來長孫家閤家流放,駙馬被殺害,好端端的夫婦從此生死兩隔。即使便宜阿爺再度賜婚,她也鬱鬱不樂,最終病故。而便宜阿爺拒不能接受她病故的事實,竟遷怒於駙馬韋正矩,將他殺死,又造了一回冤孽。

    如今也好,這位姑母或許能活得更暢快。與前世因病早逝的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一樣,享受作為嫡出公主的自在時光。

    又是一番見禮與解釋之後,衡山長公主便牽著義陽小公主,帶著一群孩子出院門遊園去了。見真定大長公主幾人還有些擔憂,她笑了起來:「若是拘著他們,反倒總會掛唸著方才的事呢。別看她眼下不情不願,四處走一走散散心,才會盡快好起來。而且,也不能縱容她一直躲著清淨,合該多見一見人才是。姑母若想清靜些,便留在此處歇息,阿嫂與侄兒侄女們都隨著我去罷。長樂姊姊,你可是主人,自去忙罷!」

    於是,崔家年輕的內眷們皆浩浩蕩蕩地隨了出去,李遐玉與小王氏也在其中。兩人帶著自家的孩子,低聲地就方才之事說著話。小王氏自是難掩憂心:「這位貴主如此驕橫,日後恐會為難於你,你可有什麼應對之策?」

    「阿嫂儘管安心,雖然她是金枝玉葉,卻並無實權。她的駙馬如今在外任刺史,朝中也無多少勢力,奈何不得咱們。」李遐玉隨口便道。而後就見小王氏雙目綻放出異彩,連連驚嘆:「元娘,你對這京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實在瞭解得很。若是改日有空閒,不妨與我說一說罷。我只記得相熟的世家譜系,卻絲毫不瞭解這些高官顯貴。」

    「能記得諸多譜系,已是十分難得了。當初三郎讓我記的時候,我也頗費了一番功夫呢。從諸房祖先一直記到他們分房,官職、經歷都不能缺,我總覺得咱們這些外人恐怕都比他們族內的紈褲子弟知道得更清楚。」李遐玉笑道,不經意間透出幾分來,「長安顯貴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麼些,咱們一起聊一聊天,阿嫂或許便明白了。」她對皇家宗室的瞭解確實更多些,其餘顯貴諸事,亦不過是近來命部曲打聽所得而已。

    妯娌二人談天說笑的時候,就見崔家內眷們緩步停了下來,前頭好像遇見了一家命婦,正在給衡山長公主、義陽小公主行禮。崔家內眷似乎亦與她們相熟,作為嫡長孫媳的鄭氏便過來帶著李遐玉與小王氏前去引見寒暄。

    「這是高中書令家的內眷,出身渤海高氏。」鄭氏輕聲道,「高公曾為東宮屬官,深得聖人信重。」

    然而,聽見「渤海高氏」四字,李遐玉卻怔了怔,險些未能維持臉上的微笑。她心跳如擂鼓,不動聲色地抬起眼,往對面的貴婦們掃過去,而後定定地望著其中一人,竟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如此熟悉的嬌美臉龐,目光流轉間神采飛揚,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驕傲。然而又是如此陌生的神情,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不再那般喜怒不定,不再那般毫不掩飾,不再那般恃寵而驕,更不再那般因失寵而瘋狂。她還是她,卻也不是她。

    不曾進入東宮為良娣,而是嫁入了渤海高氏,夫婦琴瑟和鳴。對於她而言,如此應當比前一世幸福許多罷。縱然沒有寵冠六宮,縱然沒有眾星捧月的生活,將來亦不會有失寵被囚禁甚至被殺的危險。歲月靜好而安穩,又有什麼不好呢?

    而且,她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女……

    蕭淑妃……蕭氏……阿娘……想不到,竟能在此時此處遇見你。

    小王氏察覺她似有些心不在焉,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這才垂下眼,向著高家的夫人行禮。這位夫人出身河東薛氏,聽聞她們是陳郡謝氏之婦,頗為感興趣地打量了幾眼:「不愧是謝氏之婦,果然如朗月清風一般。瞧起來,可是比我這幾個兒媳婦討人歡喜多了。」

    「阿家說這話,兒可不依。」蕭氏掩唇笑起來,眼角勾起,望向李遐玉與小王氏,「兒幾個雖不像這兩位這般舉止有度,卻能厚著臉皮綵衣娛親,難不成還不夠討阿家歡喜麼?若是如此,那兒可要向這兩位討教一番,也好生學一學她們的形容氣度了。便是學成個四不像,總歸平日裡還是能唬一唬人的。」

    薛夫人被她逗得笑起來,搖著首道:「你們瞧瞧,她呀,就是臉皮厚,嘴皮子也厲害。」雖是這般說,言辭間卻顯然可見十分親近與疼愛。

    李遐玉的目光越發溫和了幾分,心中亦是放心許多。她曾命部曲打聽蕭氏的情況,早已得知她嫁入了渤海高氏,成了高中書令的兒媳婦。只是,蕭氏畢竟是內眷,平素只在宴飲中來往,薛夫人治家又嚴謹,很難尋得更多的消息。她也時常想,她的夫君待她好是不好,她的阿家妯娌待她好是不好——如今看來,應當不必擔憂了。

    她曾百般風光過,也曾受過萬般苦楚。如今,也合該過著幸福安逸的日子了。

    不過,記憶中高中書令不久便會因病過世。其嫡長子官至中書舍人,後來被捲入上官儀一案中流放嶺南,渤海高氏從此一蹶不振。此事到底仍是系在武氏身上,還須得盡力避免才是。想到此,眼前便彷彿浮現出宮中武貴妃的雍容面貌來,與記憶中那位威風凜凜手段狠辣的女帝交相輝映,令她不由得心中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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