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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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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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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5 11:04: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芳姐兒

  「三姑娘回來了!」

  「哎哎,知道嗎,三姑娘回來了……」

  「走,我們去前頭接三姑娘去!」

  「我新繡了個花樣,月前三姑娘還提點過,我也瞧瞧去。」

  ……

  嘰嘰喳喳,走廊上丫鬟僕婦們歡笑著,一起往外面走。

  這是無錫顧家老宅,辭官歸隱之後,顧貞觀便長住此處,京中雖有宅院,不過已經不大有人居住。前些日子去了安徽桐城,家裡頭都以為要些日子才回來,不想前日送了信回來,今日人就已經回來了。

  顧家統共二十來個丫鬟婆子,這時候大半都跑出去看熱鬧,後院裡頭反倒是冷冷清清。

  東院正屋裡,三個丫鬟聽著外面吵鬧,也不敢有什麼動作,只侍立在榻邊。

  那榻上坐著名面色蒼白的女子,眉尖若蹙,含著愁態,雙眸秋水般明淨,瞧著巴掌大一張小臉上,五官倒是頗為清秀。她只穿著白色中衣,她貼身丫鬟青溪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持著勺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給顧瑤芳餵藥。

  兩年前來了個道士,瘋瘋癲癲,照著顧家兩扇大門就吐唾沫,被門房捉住了,便口稱這一家有災禍。一問,竟然說了個完全——顧家大小姐顧瑤芳,打從康熙爺南巡迴去之後,無巧不巧地就病了。

  大夫來了,都說是奇怪,脈象上看不出什麼毛病,這人就是不好。這是個沒人能治的怪病,無錫城裡的名醫都請遍了,愣是沒一個能看出個深淺的。

  這病左右治不好,瑤芳便同顧貞觀說,那都是命。

  可巧來了這麼個道士,開了個奇怪的藥方:用珍珠粉和著粳米,用大冬日的雪水,熬製成粥,每日早起便喝上一小碗;再加上些稀奇古怪的藥材熬成的湯藥,每日進服。如此兩年之後,一旦越過雙十治齡,便可無虞。

  起頭還沒人信,只當是這道士瘋癲之言,可他手一指顧瑤芳的屋子,說大小姐必定要咳血了。眾人駭然,一瞧,可不就咳了血?

  這一回,再沒人敢不信這道士。

  那時候,顧家家境尚算寬裕,吃這藥也吃得起。

  於是乎,顧瑤芳的病,就這般不緊不慢地治了兩年。平日裡顧瑤芳也不做別的,寫寫詩,畫些畫,跟丫鬟們一起做做女紅,日子也算是悠閒。兩年過去,恰是一月前,那病果真說好就好,顧家上上下下誰不說那道士是個神人?

  可誰料想,老爺從桐城寄了封信回來,大小姐便再次病倒了。

  一時間,伺候著顧瑤芳的丫鬟們,都誠惶誠恐,整日地守著,看自家小姐愁眉不展,安慰再三都不頂用。

  今兒外面倒是熱鬧,顧瑤芳抬眸一望,春日裡光景多美?

  她推開了藥碗,「父親跟三妹,是一起回來的吧?」

  三妹一回來,這家裡人人都趕去迎接了……

  呵。

  外頭人說股三姑娘不學好可不僅僅是說她無才,這世道本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顧懷袖名聲壞在出門多,還跟外面男人扯不清。

  若那一日偷窺之人真是顧懷袖,也活該她被自己抹黑。

  顧瑤芳壓下心思,掃視了自己屋裡這四名丫鬟:「你們也想去嗎?」

  闔府上下,只顧瑤芳這裡的丫鬟是四名,因著她體弱多病,顧貞觀心疼得緊,所以定例與別人不同。

  顧懷袖身邊只有青黛一個貼身丫鬟,另外一個不過是打掃屋子的掃灑丫頭,喚作湘兒。她本來洗靜,厭惡身邊不明不白的人太多,平日裡算計來算計去也都浪費時間,索性不要那麼多的丫鬟。因而對比這邊顧瑤芳屋子裡這許多人,便寒酸了起來。

  只是顧懷袖為人隨和,沒災沒病,跟府裡人的接觸也多,因而府中上下人人都認得她,見著便都甜甜叫一聲「三姑娘」,而顧懷袖也總是能輕鬆地叫出那給她問好的人的名字。一來二去,顧懷袖名聲雖不好,卻成為丫鬟們比較喜歡的。

  只是,在顧瑤芳這屋裡,卻不與別處一樣。

  兩姐妹之間,平日裡不大走動,一個病著,一個活蹦亂跳;一個名聲好,一個臭名昭著。說沒矛盾?鬼才信。

  四名丫鬟,以青溪為首,都畏懼地垂下頭來,顫著聲音,低低道:「奴婢們不敢。」

  「不敢?那就是怕我擋著你們了,心底大都還是想去的吧?」顧瑤芳的聲音細細的,她細白的手指輕輕地交握在一起,「要去便去吧,我知道三妹雖不是個靠譜的,可討人喜歡得緊。去啊……」

  她輕聲細語,這屋裡的四個丫鬟卻都抖得跟篩糠似的。

  青溪帶著哭腔:「大小姐,您別這樣,奴婢們是真心疼。闔府上下誰不愛著您、敬著您?您只要養好身子,哪兒能被三小姐壓下去?您喝藥吧……」

  顧瑤芳展顏一笑,一雙秋水明眸裡閃過幾分譏誚,她從青溪微微抖著的手裡接了藥碗,看著那淺褐色的液體,心裡卻苦成了一片。

  「壓下去……你是說,我顧瑤芳,被顧懷袖壓下去?」

  這聲音拉長了,還帶著笑意。

  青溪頓時白了臉,知道自己說錯話,「奴婢該死,是奴婢滿嘴胡言說錯話——啊!」

  她驚叫了一聲,忽地說不出一句話了。

  顧瑤芳將那碗裡還微燙的藥,就這樣從青溪的頭頂淋了下去,而後輕輕一鬆手,任由藥碗滾落在榻邊小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響,這才冷笑道:「都給我滾吧,見了你們就心煩!」

  青溪頭髮都濕了,那藥雖是吹涼了的,可從她脖子窩裡淌進衣服裡,也燙得厲害。

  可做下人的,哪兒敢在主子面前哭?

  青溪咬著牙,忍了痛,朝著那小杌子磕了個頭,便帶著人出去了。

  顧瑤芳靠在榻上,屋裡沒人安安靜靜的,她從枕頭下摸出一隻荷包來,拆了來看,裡頭是一隻碧綠的翡翠扳指,是個水頭好的老坑,內側隱約刻著字。

  她只將這一枚扳指放在胸口,貼緊了,臉上卻流下淚來。

  年已過二十了,答應她的那個男人還沒來。

  顧貞觀竟然還要她嫁給張家那般人家,顧瑤芳如何肯答應?

  她咬著牙,臉上露出些許與平日病弱形象不同的狠色,又漸漸地息下去,聽著外頭動靜。

  時近正午,日頭卻不大。

  顧家門口停了三輛馬車,前頭是顧貞觀,中間是顧懷袖,後面是普通下人和帶回來的一些土宜。

  她下車來,方進了門,便聽見前面說話的聲音。

  「三姑娘好!」

  「三姑娘好,總算是回來了。」

  「奴婢給三姑娘問安!」

  ……

  都是些小丫頭,顧懷袖看了一眼,這一圈都圍了七八個,她好笑道:「你們都來圍著我,怕是巴望著我給你們帶些好玩兒的,可我現在乏得很。」

  「奴婢給你倒杯茶去。」

  「那奴婢給您捶腿。」

  「奴婢可以捏腰!」

  「對對,還有奴婢呢……」

  青黛擠上去,啐了她們一口,「呸呸呸,這是我家小姐,要伺候也是我伺候,你們來擠個什麼勁兒?回去伺候自家主子去,別來討人嫌!」

  青黛這小氣模樣,頓時招來一片罵聲,丫鬟們都跟青黛鬧起來。

  顧懷袖看著這一群丫鬟,只輕輕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

  從桐城回來,又是一路舟車勞頓,顧懷袖其實有些乏,不過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顧家比不得張家氣派,可顧懷袖看著順眼。

  這一路上還遇到過事兒,原說安徽那邊出了匪患,他們已經停了一日,等官兵平亂了再走。哪裡想到那根本不是什麼匪患,而是今年春汛來,江堤竟然出險,平白淹死了許多修築堤壩的長工和囚犯,這些人真鬧騰著呢。

  顧貞觀一路都憂心忡忡,這一回了顧家,便進了書房。

  至於顧懷袖,她輕輕地搖著扇子,也不是要扇風,而是藉著這樣的動作,整理自己的思緒。

  這邊丫鬟們玩鬧著,顧懷袖卻已經走到東院去了,門口三名丫鬟圍繞著一名綠裙丫頭,顧懷袖只一眼,便看到這丫鬟的狼狽。這不是大姐身邊的青溪嗎?都說是得她喜歡,辦事也相當得力,裡外事情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平日裡青黛說起這青溪,多是一般酸一半服。

  今兒怎麼……

  顧懷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大姐可在屋裡?」

  四名丫鬟頓時散開,青溪是這院裡大丫鬟,便上前一禮:「回三姑娘,大小姐在屋裡呢,三姑娘若要進去探望,奴婢為您通傳。」

  顧懷袖一點頭,一揮扇子,斂了寬鬆的衣袖,便走在青溪後面,跟著進了屋。

  青溪往榻前一躬身:「大小姐,三姑娘來看您了。」

  顧瑤芳還是那病弱模樣,瞧著真跟水做的一樣,她若無其事,只虛弱一笑:「三妹今兒回來了,府裡可好一陣地熱鬧,難得你會來看我,我本以為三妹避我如洪水猛獸呢,怕是我多想了。」

  對著顧瑤芳,顧懷袖老覺得有些不自在,她也不走近,只坐了另一名丫鬟抬過來的繡墩,隔著顧瑤芳約莫有三尺,將扇子壓在雙膝之上,她笑意清淺:「大姐說到哪裡去了?還不是外面婆子們跟父親說,我來看望大姐多了,帶來些邪氣,不利於大姐養病,否則懷袖怎敢不來看大姐?大姐是個福厚的,多想一時可以,這誤會既解開了,也便莫要憂心了吧。」

  青溪輕輕地給身邊丫鬟打了個眼色,自己先下去換衣裳,免得一會兒大小姐想起來又要訓斥。

  這邊兩姐妹看都沒看青溪一眼,只望著對方。

  良久,顧瑤芳彎唇,帶著幾分苦澀:「我是個福薄的,又有哪一日不憂心呢?」

  話題終於繞開,顧懷袖是揣著顧貞觀的交代來的,她聞言正好接上一句,單刀直入:「大姐哪兒是個福薄的?前面薄,後面老天爺不也開了眼,補上了,這福氣是厚得很。」

  見顧瑤芳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顧懷袖心底一聲冷笑,面上卻是溫溫和和,解釋了一句:「今次一趟去桐城,父親可為姐姐說了一門好親事。」

  這一句出口,顧瑤芳的臉色立時就變化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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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7 23:12: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執迷不悟

  興許是沉默了良久,顧瑤芳臉上那如臨大敵的表情,慢慢地消減了下去:「是嗎?」

  顧懷袖假作什麼都沒發現,一點不知道顧瑤芳的痛苦,反而略帶著幾分艷羨道:「可不是,張家的二公子,京城裡誰不知道張家的好名聲?張英老大人在萬歲爺面前乃是得寵的紅人,他家的幾位公子都是不錯的。不瞞大姐說,那張二公子我也見過了,一表人才,英俊瀟灑。」

  她臉上的表情越是歡快,顧瑤芳內心也就越加痛苦。

  這種痛苦是隱藏著的,她不能表現在外,當時只輕輕揪緊了薄薄的錦被,「那張家又算是什麼好人家?我是聽說過的,去歲張英就獲了罪,被罷了職,早已經不是當初最得寵的那個張老大人了。這張家,也就看著最後一個骨架子。我還能不清楚嗎?三妹何必哄我?」

  若非現在顧瑤芳還在自己面前,顧懷袖指不定能立刻笑噴出來。

  目光短淺如此,縱使有再多的小心眼,又能怎樣呢?

  顧懷袖微微一笑:「大姐此言差矣,我聽父親說了,大姐似乎不大滿意這一門親事。可父親是極看得上張家公子的,即便姐姐覺得不好,父親的眼光亦不該有錯。按著咱們顧家的門第,攤上這一門親事,都得算是高攀了。」

  前兒顧貞觀要顧懷袖來勸瑤芳,她雖知這一趟定然無功而返,卻只求問心無愧。

  這問心無愧,自不是對著顧瑤芳,而是對顧貞觀而言——這老頭兒,只盼著自家姑娘好,顧懷袖受了他這十多年的恩惠,能幫則幫罷了。

  再說了,她說不說都是一個效果,不若此刻對著顧瑤芳,把這張家的事情分析個透徹,也好叫顧瑤芳更堵心。

  眼瞧著好男人就在面前,可她不能嫁,也不敢嫁,真真想想就令人發笑。

  見顧瑤芳有一會兒沒說話,心知人家是不想搭理自己,可顧懷袖還是得說。

  「大姐,你如今身體也調養好了。父親在桐城收到了你的信,只叫我來勸勸大姐,希望大姐你應了這一門親事,這是父親為了你好。畢竟張家這樣的好人家,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我們家也是不如以前了,也就是大姐你,文采風流,芳名在外,這才有這許多的人家來提親,而今身體一好,若能立刻出閣,闔府上下誰不高興?」

  「況這張家,也並非大姐所以為的那樣日落西山。」

  這話,就有反駁顧瑤芳的意思了。

  她眼皮子一抬,終於看了顧懷袖一眼,只柔弱地彎唇,嗓音細細地:「三妹,我素知你不大喜歡我,也知道你不學無術,別人都說你德行上不大好,不我雖是你大姐,但因為身子骨不好,沒怎麼管過你。罷了,這些按下不提。這些話你說給別人聽,他們自然信你,吹得個天花亂墜,誰都分不出真假來。可這些話,你萬莫在我跟前兒說,那是班門弄斧了。」

  德行上不大好?當初說見到顧懷袖跟外面人不清不楚的,不就是她顧瑤芳?

  能顛倒黑白到這境界,顧懷袖也是服了她。

  至於班門弄斧?

  顧懷袖雙肩忽地抖動了一下,她著實忍不住,頗為感慨地看著顧瑤芳。這些年,顧瑤芳幾乎都是喝著迷魂湯過來的,人人都誇讚她,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女了?這世上,有才華的人比她多了去了,高門大戶之女也未必見得有這樣高的自視。

  她興許是太久沒跟顧瑤芳說過話了,竟然不知道她已然成那坐井觀天之蛙。

  「大姐,今日我只是聽從父親的話,來勸告於你。我說的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說我的便是。」

  她終究還是沒有拂袖離去,而是穩穩當當地坐著,只是那手輕輕地靠在了紅木雕漆圓桌邊上,終於又是那懶洋洋的模樣。

  顧瑤芳一見她這姿態,眼底便劃過了幾分鄙夷。

  旁人若做出這樣的慵懶姿態來,都被人說是沒教養,可顧懷袖早已經習慣了,甚至這樣的動作在她做來,就有一種自然的風流姿態。

  她只道:「張英老大人,乃是當初幫著萬歲爺除了三藩之亂的左膀右臂,朝廷裡有哪個人是沒獲罪過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人知錯能改,所以步步高陞。張大人跟父親交好,父親識人也有一套,大姐何故執迷不悟?即便張家中落,還有許多產業,張大人的大公子如今也是進士,在翰林院任職,那二公子也是個才子志士,怎麼也配得起姐姐的。」

  配得起?

  顧瑤芳暗自冷笑,就憑他張家也能娶自己進門?她若將自己那些事兒說出來,只怕張家人立刻就要給自己跪下呢。這天下間,一個張家又算得了什麼?

  顧瑤芳只當顧懷袖眼皮子淺,又覺得跟她不能說這麼多,一時只懶懶地打了個呵欠:「三妹,你也不必說這麼多。即便是我想嫁,也得看看我這身子骨兒,今日我乏了——青溪,送三妹出去吧。」

  「是,三姑娘,這邊請。」青溪出來,擺了個手勢。

  好心被當了驢肝肺,顧懷袖也不介意。

  這顧瑤芳只覺得自己字字句句都在害她,唇舌耗費再多也是沒用。

  只可憐了顧貞觀一片愛女之情,顧瑤芳一心要作死,別無他法了。

  顧懷袖起身,跟著青溪走出去了。

  她停住腳步,院外走廊那邊,青黛已經等著了,想來跟那些丫鬟已經玩鬧夠了。

  青溪雙手只垂首對顧懷袖道:「大小姐近來身子不大好,整個人都懨懨的,還望三姑娘莫要見怪。」

  顧懷袖只擺擺手:「這算是個什麼大事兒?大姐一向這樣的冷刻性子,我還不清楚?你顧著你自己吧。」

  她瞄了青溪一眼,雖換了衣裳,可脖頸上還有微紅的痕跡。

  不過別人院裡的事情,顧懷袖不會插手,更何況是顧瑤芳院子裡的?她只警醒得一兩句,旁的也與她無關了。

  說完,顧懷袖便帶著青黛走了。

  青溪站在後面,瞧著嘰嘰喳喳跟顧懷袖說話的青黛,眼底頓生一些無奈。

  後頭梅芳又在喊:「青溪,大小姐叫你呢。」

  「來了。」她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就進去了。

  那邊顧懷袖已經走遠,不過在轉過花園角的時候,頓了一步,回頭看青溪剛剛轉過身。

  她忽然問青黛:「你說我大姐到底是怎麼對這心腹的?」

  青黛看著大大咧咧,在某些細節上卻是心細如髮,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奴婢老覺得吧,大小姐對青溪不好,在大小姐身邊的丫鬟們,哪個不是整日裡愁眉苦臉的?嘖,都跟大小姐一個德性了。別人怎麼想,奴婢是不知道,可要奴婢說的話——這樣下去,遲早得出事兒。」

  遲早得出事兒?

  顧懷袖微微凝眉思索著,還是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的屋子在後罩房西邊,與顧瑤芳的屋子乃是兩頭,算是這府裡相隔最遠的兩個院子。

  繞過迴廊,便見正屋前頭栽著兩樹榆葉梅,正接近花期,粉紅色的花朵一團堆著一團,煞是艷麗好看。

  顧懷袖不愛這些個賞花吟詩的事兒,只瞅了一眼便進去,坐下來第一句話是:「小石方呢?這也該到了晌午用飯的時辰了……」

  其實回顧家,真正值得高興的事兒也就一件:吃。

  青黛道:「方纔您去大小姐屋裡的時候,奴婢就已經通知廚房了,這會兒也該上來了。」

  沒什麼大事兒,一家人都是分開地方吃的。

  這顧家上下,吃得最昂貴的定然是顧瑤芳,可若說吃得最精緻的,非顧懷袖莫屬。

  她吃得也不多,可很挑。

  整個顧家,她只吃一個廚子做的菜,這廚子也只給三姑娘做菜。

  都說這廚子是顧懷袖救回來的,年紀不大,本事不小,今年才十五,名為石方,府裡人都叫「小石方」,不愛說話,只愛在廚房裡窩著鑽研吃的,算是術業有專攻。

  顧瑤芳眼睛都笑瞇了:「這些日子去張家,真是個折磨,哪一日我要是出嫁了,小石方必須陪嫁走,不然怕是我到婆家得餓死。」

  青黛笑出聲來,卻道:「奴婢去外面看看,小姐您稍等一下。」

  點點頭,顧懷袖先端了一杯茶喝著,就聽見外頭青黛「張媽」「湘兒」地叫了起來,沒過一會兒,果然端著食盒上來,擺了個滿桌的菜。

  張媽是奶過顧家大小姐的,原也在顧瑤芳身邊伺候,可顧瑤芳嫌棄她粗鄙,只攆出了院,後來被塞進顧懷袖院子來。原本顧懷袖的奶媽,跟著自家男人去了兩廣,本就是良家子,再沒回來過。張媽是老徐頭的妻子,在府裡也有些年頭,有一子一女,兒子是不學無術,女兒倒是乖巧,也就是伺候在顧懷袖身邊的湘兒了。

  母女倆上來,都滿面堆笑:「小姐您出去一趟,這瞧著都瘦了許多,怕是沒吃慣外頭的東西吧。早知道您要回來,石方小師傅說,給您做了許多吃的呢。」

  顧懷袖一看,這份量果然不小。

  她只在湘兒端著的盆裡淨了手,才起筷:「張媽你跟湘兒也別忙著了,一會子我用完了再讓叫你們。這一回去安徽,帶了些東西回來,青黛你去拿給她們。」

  糖醋鯉魚,香酥排骨,蓮藕白玉粉蒸肉,八寶丸子芙蓉湯……

  人生如此美好,何必理會顧瑤芳那種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蠢貨?

  而今樂事,唯一「吃」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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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舊伎倆

  顧懷袖在裡頭,外面青黛卻跟張媽套著近乎了。

  湘兒年紀尚小,有些唯唯諾諾,沒自個兒的主見,也是不敢有自己主見。她只看著青黛跟她娘說話,兩隻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這茶是順路帶的,也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徐管家不就喜歡喝茶嗎?小姐說了,這東西張媽你不一定喜歡,可老徐頭肯定喜歡,張媽你快收下吧。」青黛將那一盒茶葉給張媽塞到懷裡去。

  張媽只覺得手裡有些發燙,茶葉也是件稀罕物,下面的僕婦們哪兒懂這些個高雅的東西?只是她男人老徐頭,早年乃是顧貞觀的書僮,也喝過這茶,平日裡時不時喜歡泡上一壺。「三姑娘真是心細,這等小事都記掛著,老婆子我這一張臉都要掛不住了,青黛姑娘你回頭好好替我謝謝三姑娘,我回頭也給老徐頭說。」

  青黛滿臉堆笑:「您說的這是哪兒的話?小姐就是個善心的,您收下便收下,哪兒用得著客氣這麼多。我跟著小姐離開無錫這麼久,瞧著張媽你還是沒怎麼變化呢,倒是湘兒越發出落了。」

  湘兒連忙低下頭,有些臉紅。

  誰不喜歡別人誇自己女兒?

  張媽一張臉都笑皺了,「青黛姑娘就是會說話,我聽說這回老爺帶著三姑娘去桐城,可是談了個要緊事呢,老婆子我也聽見些風聲,府裡上下的都來問我,只是我哪兒知道啊。」

  眼珠子一轉,青黛垂了眼,歎了口氣:「張媽你是不知道,張家二公子長得真是好看,不管是文采還是皮相,那都跟咱們大小姐是絕配,怕是這一門親事,板上釘釘呢。」

  張媽就是個嘴皮子利索的,平日裡喜歡跟人說話。

  她早年被顧瑤芳攆出來,到了顧懷袖這邊,可心思老不安定,任是誰看了,都覺得顧瑤芳日後是個有本事的,不願意往顧懷袖屋裡鑽,因而甚是冷清。

  這些年,眼瞧著芳姐兒的身子開始調養好,張媽那曾經熄下去的心思,又開始冒上來了。

  要能重新搭上大小姐那一條船,日子可不就好過了嗎?

  顧懷袖早知道張媽是個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自己屋裡要緊的事兒,一件都沒交給張媽做過。有什麼,都是她跟青黛兩個人合計,顧懷袖對張媽是什麼態度,青黛清楚得很。

  這會兒青黛只管跟張媽說這一門親事是如何如何般配,老爺顧貞觀又是怎麼看重這一門婚事,又極言張家之權勢富貴,直把那張家和張二公子誇得天上僅有、地上絕無,唬得張媽是一愣一愣的,連這一會兒吃飯都有些坐不住。

  青黛暗中冷笑,待這一頓飯吃了,便回屋伺候,與顧懷袖耳語幾句,只把顧懷袖笑得淚流。

  「這蠢貨,三心二意,我以為她能忍得住。」

  好不容易止了笑,顧懷袖切切實實地冷笑了一聲。

  「吃裡扒外的東西,打她來了我院裡,哪兒虧待過她?不過又是個昏庸的沒用東西,我且看看她們怎麼作死。」

  一頓飯吃過,睡了個午覺,顧懷袖起來的時候,天氣竟然轉陰了。

  「這天兒倒也奇怪了……」

  她嘀咕了一聲,也不知怎地,平白覺得要出什麼事兒,她揉了揉自己額頭,看青黛似無所覺,只問道:「你沒聽見外頭似乎有些吵鬧?」

  青黛沒當一回事兒:「外頭哪一天不吵鬧?不過您這麼一說,今兒似乎是鬧騰了一點……」

  說到這裡,青黛也愣住了,主僕倆在屋裡沒出聲,豎了耳朵聽。

  前院那邊,約莫是大門的位置,果然是有一點不一樣的聲音。

  「罷了,一會兒我去父親那邊說一說大姐的事兒,你同我過去,順便打聽打聽,回頭跟我說便是。」

  「是。」青黛應聲,給顧懷袖梳了個頭,給理了理衫子,這才一起出去。

  過了兩道垂花門,便從左手邊迴廊來,到了正屋前頭。

  老徐頭,也就是徐管家,恰是張媽那一口子,年少時陪著老爺讀書的,也有點本事,跟著顧貞觀許多年了,這會兒站在屋外頭,跟下面小廝交代著一些事兒。

  見顧懷袖帶著丫鬟來了,他連忙停了走過來,給行了個禮:「三姑娘。」

  「我去給父親請個安,順便說些事,父親可在?」顧懷袖問了一句。

  老徐頭笑著說:「在呢,三姑娘請。」

  他前面引路,上去躬身通傳:「老爺,三姑娘來了。」

  「進來吧。」顧貞觀聲音裡透著些疲憊,怕是已經猜到顧懷袖來意了。

  顧懷袖進去了,青黛則在外面,也知道自家小姐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便悄悄去前頭打聽消息。

  在後院的時候還不覺得,一到前院,便能聽見那些個議論的聲音。

  青黛心說奇了,這顧家門前還能出個什麼事兒?

  她這邊去打聽,顧懷袖那邊卻已經坐下。

  顧貞觀叫她別拘束,眼光在顧懷袖臉上晃了一圈,又收回來:「看你一副不大想說的模樣,我便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了。」

  顧懷袖早跟顧貞觀說過,別對自己去勸說抱什麼太大的希望,只是事到如今,顧懷袖倒複雜起來,反過來安慰:「父親也不必太過掛懷,大姐自來是個有想法的,興許是她看自己身子不好,所以才推脫。況且那張家祖宅雖在桐城,可真要說起來,還在京城。若大姐真遠嫁了去,哪裡又能時常相見?」

  這已儼然讓顧貞觀放棄這一門親事了。

  本也是沒辦法之中的辦法,總不能逼著顧瑤芳嫁了去——

  若真逼著顧瑤芳去嫁,無非兩個結果。

  其一,顧瑤芳憤恨,不肯嫁,真逼急了,一則可能尋短見,二則自己做出些丟人的事兒來,壞顧家名聲,連著顧懷袖這個三妹也好不了;其二,即便是一時不撕破臉,待嫁過去,也只有被人揭穿,遲早還是要丟顧家的臉。那個時候,怕還不止丟臉那麼簡單。

  所以顧貞觀又能怎樣?

  他苦笑了一聲:「你自己怕也知道,這話是哄我吧?」

  在他那目光下,顧懷袖垂了頭,有些不願接話了。

  顧貞觀正在寫信,這一回是他愧對張英,這時候心情自然複雜。不過看著顧懷袖,之前那想法又冒出來,「說來,你也見過那張家的二公子三公子,你覺得這二人怎樣?」

  顧懷袖心頭一跳,只覺得這事情不一般。

  她心電急轉,面上卻是平淡得很,卻道:「張家二公子三公子都是極好的人,不過女兒才疏學淺又不學無術,自然不懂這二位公子如何,瞧著都是那神仙一樣人物。父親也是知道,但凡別人眼裡神仙一樣的人,在女兒眼底都是厭惡得緊的。」

  這話,著實不客氣了。

  顧貞觀聽了,眉頭狠狠地一擰,瞧著顧懷袖。這袖姐兒一向是個玲瓏心肝,怕是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問了,袖姐兒既然拿這話來堵自己,怕是心裡不願意了。

  想著,他便將手中信箋一折,塞進了紙封裡,用火漆給封了,一邊做這些事兒,一邊道:「你左右是怎麼看那張家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對的了,只是這樣的好夫婿,日後哪裡找去?」

  話都已經明著說了,顧懷袖也不能再裝不懂。

  她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涉及到自己的終身大事,不得不跟顧貞觀交一句實話,生怕這老頭子把自己賣給張家,她才是沒地兒哭去。「張三公子且不說,張二公子是個煞星,此前張大公子偷懶,興許是看女兒那字見不得人,索性給了二公子教。女兒便是不信,父親沒聽說過——」

  顧懷袖將自己手伸出去,可憐巴巴地望著顧貞觀:「大姐不肯嫁,難不成越過大姐,要把我這三妹塞給張家不成?您看看女兒這手背,都是那張廷玉打的,天下哪兒有男子這樣對待姑娘家的?」

  顧貞觀一看,那手上還有一點點紅痕,竟然一下笑出聲來。

  「我沒料想,你大姐是個糊塗的,你自己遇到事兒也開始糊塗了。你回去想想,我過一陣等了張家那邊的回信再來問你。」

  顧懷袖將這話細細一思量,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只道:「若是父親無事,女兒便告退了。」

  「去吧。」

  顧貞觀點了點頭,讓她出去了。

  方走出門,顧懷袖想起顧貞觀對大姐拒婚這件事的態度和評價,是說這張家公子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出的好夫婿,可大姐要不起……

  說起來,這樣的門第和人品,確是難找了。以顧家如今的局面,還真的是「高攀」張家的。

  這時代就沒有女子不嫁人的說法,以她顧懷袖的名聲,能嫁去個怎樣的人家?

  不知怎地,她臉上的表情一下就黯淡了下來,回頭看一眼顧貞觀屋門,終還是默不作聲地繞過了迴廊。

  青黛迎面過來,忙壓著聲音道:「不得了,不得了,兩年前那道士又來了!」

  兩年前那道士?

  顧懷袖就要「哈」地一聲笑出來:「故技重施,一樣的手段,她要使幾次?她不膩味,我都看膩了……」

  話音剛落,那邊也有小廝來報老徐頭,老徐頭聽了去報顧貞觀。

  沒料想,顧貞觀那臉一瞬便拉下來了,只將手中白玉管湖筆狠狠往桌上一扔,摔得「啪」一聲響,冷聲道:「好個道士,還敢來,真當我顧家人都是瞎子不成!」

  顧貞觀不是沒眼的人,官場上沒少處理過大案子,心眼子多得很。

  芳姐兒以往用這一招,他忍了,可今時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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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此計不成

  顧貞觀的反應,完全沒在顧懷袖意料之中。

  她都為顧貞觀這樣大的怒氣而震驚,更遑論顧瑤芳了。

  後院裡,顧瑤芳靠在躺椅上,聽著外頭鬧了好一陣了。

  她斜了青溪一眼:「可跟那道士說好了?」

  青溪垂首:「早說得清楚明白了,那道士就是兩年前的那個,聽說小姐還要找他,正高興呢。這會子,在前面喊得正是賣力,想來是不會壞事的。」

  顧瑤芳略帶著得意地一勾唇:「我不想嫁,還能逼我嫁不成?就憑那張家,也配麼……你下去繼續探聽著消息。」

  「是,小姐。」她扭身便出去了。

  顧瑤芳看著自己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不由笑出了聲來,這些個人都是蠢貨,莫不是以為親事都能聽他們的。她的野心可不小,憑著自己的本事,哪裡嫁不得?偏生要給張家做親,做夢!

  張家二公子那樣的人,當初在京城裡從來就沒聽說過,約略聽過一些名頭的,都說是張家大公子張廷瓚人好,他二弟張廷玉又算個什麼東西?這樣個沒本事也沒名聲,眼瞧著要家勢敗落的,合該配給了顧懷袖,她不是說這張家這兒也好,那兒也好嗎?

  回頭她就跟父親說去,看看這三妹到時候還笑不笑得出來。

  顧懷袖笑不笑得出來,這還是個未知,不過很快顧瑤芳就要笑不出來了。

  青溪悄悄去前頭打聽,叫了小廝去看,才知道事情壞了。

  顧貞觀從老徐頭口裡得知那道士又來了的時候,壓抑了多年的心思,終於鬧翻了。

  他扔了筆,便直接出了門,腳步太快,甚至都沒看見旁邊沒來得及走的顧懷袖。

  顧懷袖這邊看得有點心驚肉跳,她腦子裡電光火石一般閃現過此前在桐城時候的事兒。那時候顧貞觀找自己說顧懷袖的親事,言語之間便頗多微妙。那時候顧懷袖只當是自己的錯覺,可看顧貞觀現在這架勢,怎麼也不像是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啊。

  她是女眷,不好出去看,也打發青黛去問消息。

  大門前面已經鬧開了,顧家不算是什麼特別厲害的高門大戶,可好歹顧家老爺是個當過官的,還是個風流文人,在這大江南北都叫得上號,做官倒不見得多有名氣,更厲害的是其在文人中間的名聲。

  由是這無錫城裡,人人都知道顧家。

  兩年前,這顧家就已經出過一樁怪事兒,那時候康熙爺南巡剛走,後頭就有個道士找上門來說他家大姑娘要出事兒,果不其然,確出了事。可這事兒,好歹都過去兩年了,顧家大小姐多病已經不是什麼稀罕消息,沒料想,今日這又來了一遭。

  一名穿著道袍的道士,大喇喇站在顧家大門那兩隻石獅子中間的空地上,正對著顧家的大門。

  邊上開了道小門,出來不少看熱鬧的顧家下人,也有不少過路的探著腦袋看。

  那道士兩道掃帚眉,塌鼻子,小眼睛,瘦得乾柴一樣,揮了揮手上拂塵:「都看什麼看,貧道早已經說過,你家大姑娘定然出事,眼見著就要活不久了。」

  周圍圍觀的,都在議論,有知道前因後果的,便如此這般地說上兩句,一會兒便說將這事兒傳了很遠。

  顧貞觀出來的時候,瞧見這下午時候,竟然圍了這麼多人,想起這些年來府裡發生的事情。

  他不願意說瑤芳什麼,一是因為她母親生前偏愛瑤芳一些,不大待見顧懷袖,亡妻乃是知書達理的賢妻良母,顧貞觀因著她的緣故,凡事都順著瑤芳一些。況芳姐兒身子不好,也不是全然作假。

  可這道士的事情,兩年前已經是有了一次,當初她鬧騰著,顧貞觀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終究還是沒揭穿,心裡想著她早晚會想清楚,也許姐妹倆日後能重歸於好。可跟張家議親這件事,算是讓顧貞觀看明白了。

  「吱呀」一聲,那大門打開的聲音,格外地酸澀。

  顧貞觀面無表情地站在大門口那台階上,一張皺紋滿佈的臉上嵌著一雙冷目。

  下頭那道士一見顧貞觀,眼珠子頓時骨碌碌一轉,便喝道:「顧老爺,可還記得貧道?兩年前,貧道過路你顧家大宅,瞧見此處有災禍之氣。當初貧道掐指一算,為大姑娘化解災禍,如今貧道又路過此處,乃是有因有果,再為大姑娘一算,卻又有災禍將要上身——」

  這道士真是侃侃而談,說話間順溜得很,像是照著本子念出來的一樣。

  顧貞觀站著聽了一會兒,卻回頭道:「老徐頭,打盆廚房裡涮鍋的水來。」

  老徐頭一怔,回想起自家老爺方才在屋裡的臉色,頓時有點害怕,他遲疑了一下:「老爺,這……」

  「讓你去就去,你多那些個廢話幹什麼?」顧貞觀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甚至根本不回頭,只聽著前面那道士說得天花亂墜。

  「這天下的事兒,有因有果,有果有因,我與大姑娘消災乃是前因,今日又來顧家大宅,乃是後果,正所謂是因果循環,又言之報應不爽……」

  這人說起話來,倒是順溜極了,一撥跟著一撥就出了口,眾人聽得是雲裡霧裡,只覺這人一條舌頭上能綻出花來。

  只是顧貞觀不為所動,過了許久,臉上才掛了那麼一點些微的笑意。

  沒一會兒,老徐頭回來了,端著一盆髒兮兮的涮鍋水,「老爺,端來了。」

  下頭那道士忽然之間就住嘴了,這事情發展怎麼跟自己想像的有那麼一點差距呢?

  上一回,他救了顧家大姑娘,按理說這顧家早該把他奉為上賓,怎麼見到自己在外面干吼這半天,非但沒有一句話,還笑吟吟看著自己,那一盆又是什麼東西?

  顧貞觀揮了揮手:「給我潑。」

  給我潑。

  潑?!

  老徐頭瞪大了眼,他沒聽錯吧?

  顧貞觀回頭,見老徐頭今日真是遲鈍,只有些不耐煩,抬手便將那一隻木盆奪了過來:「你不潑,我來!」

  說完,便將手中那一盆水,照著站在台階下那道士潑去。

  這發展,也真是離奇。

  「嘩啦啦」一陣水聲下來,道士即便是知道有不對的地方,可避無可避,站得近不說,潑出來的水也不是一束,那是一片,當即就被淋了滿身濕漉漉。

  這都是涮鍋的水,瞧著黑黑黃黃的一片,那打道士哇哇大叫了幾聲,滿身的狼狽:「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呢!我好心好意來救你家姑娘,你還恩將仇報,這是要遭報應的!」

  「呸!滿嘴胡言的東西,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老徐頭之前沒反應過來,這個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了,好歹這還是顧家大宅前頭,說什麼要遭報應呢?這街坊鄰居可都看著,聽了這些個胡話,沒得讓人笑話!

  「你才呸呢!你們幹什麼潑你道爺的髒水?!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的了?!」那道士鼻子都氣歪了,直看著要七竅生煙。

  他那身上味兒重得很,周圍人都掩著鼻退遠了,眼神之中帶著嫌棄。

  顧貞觀看著他,將雙手一背:「你再不走,我便叫人把你打出去。」

  「你!」

  道士有些色厲內荏,他原是受了顧家大姑娘那邊人的使喚,故技重施一回,只要他在這裡喊著,那邊顧瑤芳自會配合,更何況,兩年之前,顧家將他視作天人,他還指望著進去混吃混喝,哪裡想到今日遭此橫禍?

  來一趟,什麼沒撈著不說,竟然還被潑了滿身!

  顧瑤芳這娘們兒到底在搞什麼!

  真真是要逼瘋他家道爺了!

  惹不起,躲得起。

  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好,好,好!是你顧家不仁不義,且看上天如何報應!今兒道爺我不同你們計較,惡人自有天收!咱們騎驢看唱本!」

  「咚!」

  顧貞觀懶得聽這江湖術士廢話,一甩手將木盆給扔了出去,就要砸中那道士。

  道士見勢不好,哪裡還敢廢話?他脖子一縮,便提著袍子跑遠了,一面跑一面罵:「老東西,你跟你家姑娘都沒個好下場,老不死的臭東西!」

  顧貞觀站在那兒倒沒什麼反應,老徐頭氣得眼暈:「老爺,這臭道士滿嘴胡言,不若老奴帶人好生教訓他一番。」

  「唉……」

  顧貞觀搖了搖頭,只隨手擺了擺,看前面人都還站在這裡看熱鬧,也不知道別人會怎麼傳這顧家。原打算將芳姐兒許給張二公子,未必沒存了幾分試探的心思,自來女兒家心思細弱,他唯恐自己的揣度傷了父女之間的感情,打髮妻亡後便越是小心翼翼,而今看來,卻是大錯特錯。

  「追個什麼啊,回府吧。」

  說完,他便轉身,拖著一身的疲憊跨入大門,穿過條抄手遊廊,竟然朝著後院去了。

  這一遭,顧貞觀潑走了道士。顧懷袖是怎麼也沒想到,她聽青黛將這事情講得繪聲繪色,只嘲笑她:「你也不是親眼所見,說得這樣繪聲繪色,就跟開了天眼一樣,瞧把你得意的!」

  青黛兩眼都在泛光:「奴婢以為老爺必定好吃好喝給那老騙子供起來,沒成想一盆涮鍋水給伺候上了,誒,小姐,您說老爺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無非是一下子想開了而已吧。

  興許顧貞觀原以為顧瑤芳還有救,或者以為事情沒嚴重到那地步,即便私下與人有首尾,要說嫁人也是沒妨礙。偏顧瑤芳一提嫁人就害怕,卻不是普通的抗拒了。這一來,顧貞觀怕是自然也想到更不好的地方去。

  顧懷袖手指輕輕揉搓著那一串紅瑪瑙的串子,垂了眸,掩住眼底暗光:「老爺哪兒去了?」

  「說是朝東院大小那兒去了。」青黛回了一句,又補了之前的問題,「老爺這是要去幹什麼啊?」

  顧懷袖一笑:「怕是比我更沒想到這件事的,大有人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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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揭穿

  這一回要演的還是咳血的戲碼,青溪已將沾了血的帕子給顧瑤芳準備上了,只等著在外頭探聽消息的人回來報,便立刻咳血,再去跟顧貞觀說,如此一來,便是天衣無縫的一場神戲了。

  顧瑤芳倚在籐椅上,腿上蓋著薄毯,看著一副有氣無力模樣,「青溪,外頭怎麼樣了?」

  青溪站在門外,守著外面消息,聽了顧瑤芳的話,便小步走過來,回道:「還沒個消息,小姐您身子弱,先躺一會兒吧。」

  擺擺手,顧瑤芳冷笑了一聲:「坐一會子也不出什麼大事,修養的時候還多呢。你且去看看……」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往這邊來了!」外頭丫鬟雪心急急忙忙就往這邊跑,氣兒都沒喘勻就在說話,「老爺不知怎地,竟然一盆涮鍋水把道爺給潑走了,現下正往咱們院裡走呢!」

  顧瑤芳聞言,一下便站起來,那毯子落在地上,也顧不得了。

  「這怎麼可能?你把氣兒喘勻了,好生說!」

  這消息,直將整個東院都給炸開了,要真是這樣,顧瑤芳還作什麼戲?

  那一時間,她害怕得緊,手都開始打顫,還是青溪上去握了她的手,「小姐莫急,那道士的事兒與小姐有什麼相干?小姐您趕緊坐下來,方才起得急了,一會兒頭暈可不好。」

  顧瑤芳雖不見得病得多厲害,可身嬌體弱,自然不是顧懷袖那樣的粗糙姑娘。方才驟聞這消息,一下站起來,連著身子都顫了幾顫,看得屋裡丫鬟們是心驚膽戰。

  顧瑤芳哪裡坐得住,她心虛,自以為之前的戲是天衣無縫,機關都算盡了,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顧貞觀這裡出問題。她一時怨恨起來,也不知這死老頭到底是怎麼想的,早先疼她疼得那麼緊,今兒怎麼也不該做出這樣的事兒來啊?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千頭萬緒,瞬間交雜在一起。

  顧瑤芳眼前略過了幾張臉,也不知該懷疑哪個,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聽見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跟敲在她心房上一樣。

  她握緊手指,強自鎮定,陰著臉,只道:「莫管了,雪心出去,青溪留下。」

  那雪心糊里糊塗的,一躬身退出門,竟然恰好撞上抬腳往裡頭走的顧貞觀。

  「奴婢該死,退得太急,衝撞了老爺,還望老爺恕罪!」

  雪心嚇得連連叩頭,平日裡也沒這麼慌張,可今日跟往日,似乎總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顧瑤芳在見到顧貞觀那臉色的一瞬間,心頭那不詳的預感,便坐實了。

  她勉強勾了勾嘴唇,是個蒼白的笑容:「父親怎麼來了,女兒近日不大好,只怕過了病氣給爹爹,自打父親從桐城回來,還不曾去拜見爹爹呢。」

  顧貞觀一路走過來,心裡想了很多,原本顧瑤芳是個乖巧懂事的,別人說她賢惠溫婉,也絕非全是虛言,可現在瞧著她目光躲避閃爍,顧貞觀心裡早已經透亮了。

  有的事兒,能有一次,可若是次數多了,便惹人厭惡。

  他聲音平平地,也不坐下,掃一眼丫鬟青溪,只道:「你出去吧。」

  青溪有些怕,今兒這兆頭一點也不好。

  可又有什麼辦法?不走留在這裡幹什麼?顧瑤芳也知道,似乎不大能善了了。她臉色已經慘白,只道一聲:「青溪,你出去吧。」

  青溪顫顫地退下,屋裡便只有顧貞觀跟顧瑤芳了。

  她看了顧貞觀一眼,強壓著忐忑:「爹爹怎麼不坐?」

  顧貞觀如何坐得下?

  自家女兒變成這樣,人都說養不教,父之過,可他自問不同於別家,教習女兒詩書琴棋,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顧貞觀覺得女兒家除了《女戒》也當知曉些別的事兒。可他萬沒想到,教出個這樣不知廉恥的東西來。

  兩年之前,康熙爺南巡,那時候顧貞觀已經辭官歸隱有幾年了,有時候也往京城裡走動,可不大頻繁,一家子還是生活在江南。康熙爺還念著顧貞觀好文采,召了他一家去見。事情,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不一般的。

  芳姐兒日漸逼近了出閣的年紀,早年其母病故,還戴著孝,才從京城回來沒多久,所以不談婚事。可眼見著兩年之前要談,芳姐兒便越加不好。

  那時候江南熱鬧,皇上南巡,人人都高興,處處張燈結綵,難免有姑娘家出去遊玩。

  早在京城,亡妻便責斥過袖姐兒,說她放浪形骸。他晚上偶然問起當時還在世的妻子,髮妻說芳姐兒瞧見袖姐兒悄悄往後門跟人見面,過從甚密,也不知是哪家的,怕袖姐兒在外面玩兒野了,影響姑娘家的名聲,還說要把袖姐兒給拘著一些。

  沒料想,沒一段時間,髮妻便亡故了。

  有這一件事在前,顧貞觀其實並沒怎麼懷疑過。

  可直到兩年前,皇上南巡迴鑾了,芳姐兒一病不起,同時顧宅內外都在說袖姐兒行為不檢,顧貞觀便起了疑心。好不容易熬到了出了孝期,哪個姑娘家不巴望著嫁出去?可芳姐兒卻是談嫁色變。一次兩次的,不打緊,可若多了,他顧貞觀也不是什麼糊塗鬼。

  兩年前,也不是沒有什麼蛛絲馬跡,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年深日久,便滾雪球一樣起來了。

  而今,兩年過去,遇著張家這樣的好人家,與其說是芳姐兒不想嫁,不如說她是看不上張家。

  好高騖遠,又嫁不成,不願嫁,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好事?

  他自來是個不信鬼神的,道士的事兒,有一次,不見得有什麼,可若是同一個手段使上兩次,便太露痕跡了。

  顧貞觀想了許多,終是歎了口氣,最後問了一句:「芳姐兒,我看那張家二公子是極好的,我想著你與他乃是金童玉女的一對兒……」

  「爹爹,女兒不願嫁。」顧瑤芳沒料想顧貞觀進來是說這話,一時忘了那到道士的事兒,生硬地開口截了顧貞觀的話。

  顧貞觀終於不言語了,他瞧著芳姐兒,仔仔細細地,卻讓顧瑤芳一瞬間明白過來。

  她按著那籐椅的扶手,試圖為自己辯解,秋水般明眸裡盛著點濕潤。

  可顧貞觀沒給她說話的機會:「我一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樣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人,干涉不得你們,只巴望著你們都好。可我想著,怕是不能了……」

  「……」顧瑤芳低頭,卻咬牙暗恨,也不知顧貞觀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捉摸不透。

  那道士的把戲沒能奏效,顧瑤芳心裡氣得發慌,對顧貞觀是滿心的怨懟,哪裡願意聽他在這裡絮叨?可不聽也不成,一時忍得心口疼。

  「你既然不願嫁,我已修書給張家,只推了這一門婚事,你日後莫要再後悔。須知,千金難買的便是後悔藥,芳姐兒,你可想清楚了。」

  顧貞觀不慣跟別家大人教訓孩子一樣,動輒出手,況他只是懷疑,興許是存著那一丁點的希冀,不願意往深了想。這些年來,只看著袖姐兒豁達,任由這些個流言漫散,不想芳姐兒終究看不透,執迷不悟。

  他又道:「這世上,男女婚配,都講究門當戶對四個字。我顧家門楣雖不低,可在這大清,不過是漢家人,到底不如正經八旗滿蒙的高門大戶。門第不對,嫁進去也是諸多的艱辛苦楚,芳姐兒,你可想清楚了。」

  芳姐兒,你可想清楚了。

  顧貞觀這話說了兩遍,他一直看著顧瑤芳,可顧瑤芳只是低著頭。

  她手心冒汗,平日只覺得顧貞觀說話和和氣氣,可今日老覺得這話裡套話,一句勾著一句,環環地扣著,句句戳進她心底隱秘之處。顧瑤芳手抖了一下,只作沒聽出這話裡的意思:「若是女兒身子骨好了,自是願意嫁,可如今這樣,嫁進去也不過是拖累別人,爹爹何苦逼迫女兒?」

  逼迫?

  顧貞觀忽地一笑,他一張老臉真是有點掛不住了,又覺得這女兒養了終究不是自己的,也不知說什麼,一拂袖便出去了:「你好自為之,那些個道士,莫再往家裡招了。」

  起頭的一些話,都還不見得有什麼,說得隱晦,可最後這一句驚雷一樣,嚇得顧瑤芳臉白。

  她本來站起來,準備送顧貞觀出去,被這話震得渾身發軟,一下又坐了回去。

  青溪見老爺走了,連忙進來,瞧見顧瑤芳那一臉恍惚慘白的模樣,嚇得厲害:「小姐,您怎麼了……」

  顧瑤芳手指扣著籐椅扶手,那指甲陷進凹處,只咬牙狠聲:「他是故意的!」

  「啪」地一聲,掀了桌上一乾杯盤,滿臉陰鶩之氣不散,顧瑤芳氣息不穩,連著喘了幾口氣,想要說話,可想起這一遭顧貞觀說的一句句,真跟扇她臉一樣,竟然白眼一翻,眼前一黑,一頭栽倒,氣暈了過去!

  消息傳到顧懷袖這裡,笑得她一口茶噴出來。

  顧貞觀怕是心裡有底,只是不知道顧瑤芳跟那人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如今看她死活都「不敢」嫁出去,估計也明白了。事兒,不僅僅是傾心外男又私相授受那麼簡單了。

  「哎喲,奴婢肚子都疼了,不成不成,別笑了,哈哈……」青黛也跟著笑彎了腰。

  顧懷袖想想,還是笑得打跌,拍手,「這回怕是真暈,真真笑煞我了!」

  「喲,三姑娘這是在笑什麼呢,這樣高聲大氣的。」

  一名美婦,不知何時來了顧懷袖這西院,剛進屋便聽見主僕二人笑聲,尖著聲音問了一句。

  顧懷袖一聽,眉頭一抬,這顧家大宅,也就一個人有這樣的氣勢了。

  顧貞觀有個妹妹,名為顧姣,早年嫁出去剋夫,夫家一家子都死乾淨了,乾脆搬回了顧家住,自顧懷袖母親去世,便代管著這顧家上上下下的事務,平日裡忙得很,今兒怎麼往這邊走動?

  青黛是個伶俐人,忙上去扶她:「這不是正在講笑話兒呢嗎?姑奶奶您進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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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落井下石

  顧姣早年也是這無錫城裡一枝花,作為顧貞觀的幼妹,她自然有過一段風流日子。可伴隨著出嫁之後種種不如意,原本的閨秀,竟也染上風霜。一年一年,柴米油鹽醬醋茶地催逼下來,活活兒地磨成了個市儈的俗婦。

  她是沒了丈夫的人,膝下無子,只有回顧府討生活,正巧顧貞觀夫人歿了,順手就開始操持著顧家的家務,不算是吃白飯。

  淺紫半臂套著白底緞衫,下頭一件正藍百福馬面裙,留了個複雜的牡丹頭,這顧姣瞧著也是風韻猶存的。

  她一進來,便使勁兒地打量著顧懷袖:「三姑娘這出去一趟,竟是瘦了不少,必是途中舟車勞頓,沒休息好吧?」

  顧懷袖心知這不過起個話頭,便隨意一笑:「姑姑也當知道我這嘴,吃得挑,沒了小石方做的吃食,去哪兒能如意?」

  「這倒也是。小石方那手藝,廚房裡師傅們可是讚不絕口的。」顧姣笑了一聲,臉上又露出幾分為難來。「說起來,這裡卻有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目光在顧懷袖臉上逡巡了一陣,似乎在看顧懷袖的臉色。

  一般這種「不知當說不當說」的話,被以這樣一個話頭起出來,那就是必定要說的了。

  她來一趟不容易,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顧懷袖清楚得很,只順著她話道:「姑姑來這一趟,有什麼話也就說了,左右就咱們兩個,誰也不能聽了去。」

  她伸手隔著雕漆圓桌,握了顧姣手腕一下,顯出幾分親暱來。

  總之她在這大院裡,也不必端著什麼架子,人人都知她是個什麼德性,跟丫鬟笑鬧也都是沒分寸的。

  顧姣原還有一點顧忌,不過估摸著顧懷袖跟顧瑤芳關係本來不好,便下定了心,她臉上露出那種埋怨的神情:「我原是顧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苦無生計才回來討口飯吃,嫂子去世,我心裡也痛,可家務總不能沒人操持,這才接了顧家的掌家之事。本已經是個外人,平日裡做事格外小心,不敢讓上下有什麼不滿之處,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大錯兒。」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抽了絲帕出來,假模假樣地抹了抹眼角。

  「本想著日後你二哥娶了媳婦兒,我這差事便可放下,眼瞧著你大姐就要嫁出去,寒川也該快了。我心裡挺高興,昨兒便去跟芳姐兒說,趁著家裡有個喜事,這三月時候,趕早地裁上兩身衣服。」

  這些事兒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不過姑姑到她這裡來編排顧瑤芳的不是,那就奇怪了。

  顧懷袖有些謹慎,也沒接話,端著茶杯便低眼瞧著,輕抿一口,像是在認真聽顧姣說。

  顧姣看了顧懷袖一會兒,見她沒接話的意思,便只能自己繼續說了:「袖姐兒一向是更懂事的,你知道你父親自打辭官之後,也就前歲聖上南巡的時候,得了些賞賜,別的銀子都從莊子上來,一年到頭這日子勉強能算是個滋潤。可芳姐兒要養病,也不能怠慢了,要什麼人參,珍珠粉……她一時饞了,要廚房做什麼,都不敢說不做。她平日裡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別說是咱們,就是老爺都比不上她。」

  這一次,顧懷袖聽出眉目來了。

  府裡這柴米油鹽的賬本事兒,她只聽說過一些,這些都是顧姣管著,雖猜到顧家內囊也上來了,可何時嚴重到顧姣連這些也上來抱怨?

  她只覺奇怪:「大姐身子不好,嬌貴一些,府裡上下照顧她一些也是應該。」

  「話是這麼說,我也沒短了她吃的穿的用的。」顧姣心裡老大不願意,終於將昨日的事給說了,「昨兒我找你大姐,說該裁衣裳了,她便說自己去歲的衣裳不好,那還是蘇繡的緞子呢,一身要好幾兩銀子,竟也覺得不好。這也罷了,合該今年她快出閣,裁身更好的,偏說要請那燕雲莊的裁縫,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請得起?她要吃的要穿的,府裡再多的銀子也不夠她使!」

  顧瑤芳在府裡的銀錢開支,自來是一個人能頂上別的主子合起來的份兒的。

  顧懷袖皺了眉:「咱們府裡……」

  「咱們府裡早沒那麼多的銀錢使了,光大小姐一個便花了不少,還有往來人情便不說了,府裡一大口子人,張張嘴都要吃飯,更甭說你二哥也是個能花錢的……這衣裳咬咬牙給她裁了是不要緊,可有一就有二,更何況,府裡是真開支不出這麼多了,樣樣錢都要計劃著使……」

  顧姣埋著頭,絞著手裡的帕子,陰聲怪氣地說著。

  顧懷袖覺著吧,顧瑤芳這挑剔是個毛病,顧姣怕是也不喜歡她,否則不必來她這裡抱怨了。

  「這事兒您也就找我抱怨抱怨,我也幫不了您啊。」

  她一臉無奈的模樣,卻對顧瑤芳之事絕口不提。

  顧姣心裡暗罵了一聲,只詢問她道:「我方聽說老爺從大小姐屋裡走了,芳姐兒摔了東西……」

  顧懷袖截道:「姑姑與父親乃是兄妹,這大宅裡的事情有什麼說不得呢?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泥,我這樣的小輩,萬不敢多言,家務事都是姑姑操持著,是您勞心勞力的,我們小輩本該體諒著,平日裡若有什麼不妥,您多提點,我們才能做好啊。」

  不就是想拿她顧懷袖當槍使嗎?

  這顧家是不如以往了,可她娘留下的嫁妝還在,加上父親添了不少的東西,從顧瑤芳開始,到顧懷袖,人人都有一份,顧懷袖對這家裡的事兒一直都是冷眼看著,一是不想插手,二也是插不了手。

  這顧姣看著就是個頂精明的姑姑,一把把家裡的權都攥在手裡,下頭小輩誰敢說她什麼?

  顧瑤芳固然不對,可這顧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懷袖不想蹚渾水,不如把顧姣往顧貞觀那邊推,也好叫顧貞觀知道自家大姑娘是個怎樣的人。

  她這話裡的意思不多,不過就是給顧姣吃顆定心丸。

  這裁衣裳的事兒,本是昨日發生的,要說早說了,何必留到這個時候?不過是看那顧瑤芳找來的道士在前頭吃了癟,老爺顧貞觀對顧瑤芳的態度似乎也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轉變,顧姣這能看風向的轉眼便明白過來——踩顧瑤芳的時候到了。

  顧姣來找顧懷袖,不過是想看看她態度,探探口風。

  顧懷袖直接建議她去找她兄長,這不就是暗示了?回頭要顧貞觀問起來,她也好多一個托詞,就是顧瑤芳要找她,也能栽到顧懷袖頭上。

  得了這回復,顧姣滿面都堆著笑:「還是袖姐兒是個會說話的,我想著府裡的規矩也該整飭一下了,回頭還要給府裡人裁衣裳,明兒有成衣鋪的婆子來,三姑娘可記得莫出門。這就去找兄長說上一說。」

  「可還是那家齊雲齋?」顧懷袖眼皮子一跳,心頭一緊,忽地問了一句。

  顧姣沒當一回事兒,只回道:「正是呢,還是齊雲齋的白巧娘,人家說喜歡咱們家,願意給咱家做衣服呢,也是福氣。我走了啊,三姑娘您跟青黛繼續聊著。」

  「姑姑慢走,青黛你去送送。」顧懷袖微微一笑,不自覺地一捏荷包裡揣著的玉珮,心底卻是暗歎了一聲。

  該來的躲不了,催命的來了。

  青黛去了一趟回來,便臭了張臉:「姑奶奶平日裡待大小姐多好,別人捧著,她也捧著,說裁衣裳,還不都是她給大小姐找出來?如今眼見著人不好了,老爺似乎不大喜歡了,便落井下石,也夠下作的。」

  「牆倒眾人推,你當她平日捧著我大姐是心甘情願嗎?」

  怕是私底下不知忍了多少回,顧姣跟顧懷袖她們娘關係不好,顧瑤芳很得生前母親的喜歡,一貫不愛搭理顧姣,都是顧姣熱臉貼上去。今兒顧瑤芳在屋裡發火,雖沒傳出什麼消息來,可聰明人也知道顧貞觀肯定是說了她什麼,再加上前頭那道士被攆走的事兒,便能確定個七八了。

  「那小姐您也不該直接叫她去找老爺啊,回頭大小姐那邊聽說這事兒,還不怪在咱們頭上?」青黛抱怨著,過來給顧懷袖捏肩膀。

  顧懷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瞧著外頭太陽要下來,倒想出去走走。

  「我若是一個字不說,大姐便不會懷疑我?你也是忒天真了,只要姑姑往我這邊走過,這腥我便沾上,還跑得了?左右她都會懷疑,不若我成全她,早早地坐實了。原我是見不得她好,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她顧瑤芳也別怪我。」

  早年顧瑤芳下黑手的時候也沒手軟過,她這個時候聖母個什麼勁兒?

  不過是往井裡扔了塊石頭,聽聽響,打發打發時間而已。

  她沒工夫跟顧瑤芳計較,這人太蠢,早晚惹出事兒來。

  「都不是什麼好人……」青黛咕噥著,「姑奶奶手裡攥著錢拿出去放印子,當然說手裡周轉不開了,怕是這一回拿捏住大小姐,便不放下了。」

  放印子錢這事兒,顧瑤芳也聽過,她也不搭理:「等二哥娶了媳婦兒,當家主母一換人,她遲早得吐出來。諒她也不敢做得太過分,不是個有膽略的,我父親豈是個沒準兒的人?他心裡,有數著呢。」

  從張家那一日他找自己說話開始,顧懷袖便當看明白了。

  今天這道士一遭,她才知道,薑還是老的辣。

  只是不知道,顧貞觀知道的,到底到了哪個程度?

  「走吧,去園子裡逛逛,鬆鬆骨頭。」

  她起身,伸了個懶腰,便往園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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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庶子明川

  這已經是個暮春的時候,園子裡的花也開始有凋謝的跡象,顧懷袖轉了一圈,鬆了鬆筋骨。

  看著太陽就要落下去,她跟青黛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說來納蘭公子的忌辰也快到了,老爺怕又要往京城跑一趟了。」青黛掰著指頭算了算,納蘭性德乃是權相納蘭明珠長子,在世時乃是顧貞觀往年至交,只可惜英年早逝,是個命淺的。

  顧懷袖一聽,心裡咯登地便是一下。

  往年顧貞觀都是自己去京城祭拜,偶爾帶著家裡人去,可這一年……

  「我這心裡老是覺得不舒坦……」

  一副要出事的模樣,顧懷袖壓了一口悶氣,看看天色,也不大早了,便回轉身,朝著後頭走,「罷了,還是回去吧,明兒還有人來裁衣裳。」

  說起「裁衣裳」和「白巧娘」這三個字,顧懷袖便覺出一種難言的壓抑來。

  青黛跟在她後面,正想要問,不過此時顧懷袖偏巧看見迴廊上一灰衣瘦削的小子快步跑過去,便是眼前一亮,忙開口道:「小石方!」

  那灰衣的小子一愣,抱著滿懷的瓜果蔬菜,回頭一看,便瞧見顧懷袖,頓時露出一臉的喜色。顧懷袖往迴廊台階這邊走,那小子也湊上去:「三姑娘好!」

  眼前這少年,許久不見,個頭看著倒也高了,可還是瘦猴一樣。

  這人是當初顧懷袖從京城救回來的,那個時候還是個小蘿蔔頭,不過卻是廚藝方面的天才,能把顧懷袖這樣一條挑剔的舌頭給伺候好了,自然是個本事人。

  一見到小石方,顧懷袖眼睛都笑瞇了:「小石方好,我還當你厭惡我吃得精細,一見了我就跑呢。」

  小石方平日其實是靦腆的性子,剛開始笑得歡實,這會兒倒臉紅起來。他那大眼睛眨了眨,想去摸頭,可手被佔著,也摸不到,於是只能尷尬:「小的才跑過去,趕著給您做晚上的吃食,一時沒顧得上看周圍,哪兒想到三姑娘在?」

  青黛抱著手,一副不饒恕他的模樣:「虧咱們小姐還惦記著你,去一趟桐城給你帶回來那麼些的好東西,有的人啊,一轉臉就忘記了。」

  顧懷袖也板著一張臉,看似對小石方這種蔑視她的行為不滿。

  她沒說話,小石方心底這忐忑的,忙道:「這哪兒跟哪兒的話啊,小的這不是沒看見嗎?瞧青黛姑娘您說的,我給您道個歉成麼?您別埋汰我了。」

  「噗哈哈……」

  青黛笑出了聲來,擺了擺手,「逗你玩兒呢,看你一臉著急,莫是當了真?」

  小石方橫了她一眼,「早知道你埋汰我,回頭要什麼吃的,我就倆字兒:沒有!」

  說著,他扭身抱著一懷的食材,便給顧懷袖一躬身:「三姑娘,石方這就忙去了,您還是管管青黛姑娘吧,這遲早是個嫁不出的。」

  「你!」

  青黛氣得柳眉倒豎,憋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來。

  顧懷袖才是笑得打跌,她掩唇笑著,不過一抬頭看見走廊盡頭過來個少年人,便咳嗽了一聲,止了笑。

  青黛跟小石方都不過是玩鬧,這會兒瞧見有人來了,也收斂起來。

  站在那邊的少年,約莫十三四,身量還未長足,穿著天青的袍子,看著眉眼俱是清秀,是個生得好的,只是略微畏縮了一點。

  顧貞觀下面育有二子二女,長女瑤芳、次子寒川、三女懷袖、四子明川。前面三個都是嫡出,後面一個是妾柳氏所出,今年剛十四,也就是現在顧懷袖看見的這一個。

  他似乎是有事從這邊路過,見著自己三姐,也不好扭頭就走,便上前來一拜:「明川問三姐安。」

  顧懷袖一擺手,叫青黛跟小石方過去談,她晚上的吃食還是需要商量一下的,最近想出些新吃法,還要青黛去說。

  不過她一直看著顧明川,微微一笑:「一家人哪兒來的那麼多禮,趕緊地起吧。這是才從家學回來?」

  顧貞觀挺重視教育子女,二哥顧寒川今年十九,雖材質平庸,不過平日先生拘束著,也只能發奮刻苦,竟中了個舉人。雖說今年春闈沒過,到底是顧家的希望。四弟顧明川是個庶出,卻也早早地入了家學,被教導著要跟誰家的誰一樣,發奮努力。

  顧懷袖倒是覺得,這四弟瞧著,卻比二哥要聰明許多。

  顧明川確是下學回來,因為顧懷袖平日裡為人處事也溫和,所以他倒也不怎麼緊張。

  他眼睛跟他姨娘一樣,那是漂亮的桃花眼,面容很是俊俏,這會兒略略地一彎唇,又帶著幾分靦腆:「剛剛下學,今日功課完成得早,先生誇獎一回,早放了我回來。」

  「你也是個伶俐的,想必柳姨娘還等著你回去呢,我也不拉著你多說話了。」顧懷袖跟這府裡的姨娘們沒怎麼接觸,顧貞觀有幾房妾室,不過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正室能生養,顧貞觀也不會把小妾扶正,沒了那心思,自然也就沒風波了。

  這話正對顧明川的意思,雖說顧懷袖為人處事溫和,可柳姨娘一向警醒著他,別隨隨便便地惹了三姑娘,見著了雖不說繞著走,千萬也得懸著十二分的心。

  這府裡上下,單單柳姨娘一個能生下庶出的顧明川,自然也有點本事。

  顧明川躬身又給顧懷袖行了個禮,這才轉身退走。

  顧懷袖就站在這迴廊上看著,年紀雖小,心思卻已經起來。這府裡,向來是她大姐跟二哥的關係好,兩個人能鑽到一堆,顧懷袖是個落了單的,至於明川,也就是一名庶子,平日裡除了他姨娘也沒個人疼著,早年不見得如何,上了家學之後,看著倒是越發地長進。

  「長進好啊……」

  她整了整袖子,便朝著小石方跟青黛那邊走過去,這兩個人正聊得暢快。

  「這南瓜粥也不錯啊……」

  「我小石方做的,哪一樣差了?」

  「瞧你這得意的,誇你兩句你還上天了?一說粥,我倒是想起來,咱們小姐睡得淺,前兒在桐城張家的時候,那邊端上來個什麼棗仁龍眼粥,張家二公子說這能治心神不寧。」

  「棗仁龍眼粥?誒,這倒是好粥啊,趕明兒我也做來試試,上一回翻藥膳集,似乎還是哪個大家寫的粥方呢。」

  「難不成這還真能治?」

  「能啊,棗仁龍眼可是好東西……哎?三姑娘,您回來了。」

  青黛跟小石方正聊到興頭上,瞧見顧懷袖淡著一張臉走過來,覺得奇怪:「您怎麼了?」

  原本顧懷袖心情是挺好的,聽著他倆又提起那勞什子的棗仁龍眼粥,心情就不美了。

  「哪年的破事兒,還叨咕個什麼勁兒?一個破粥也能說上個幾年。」

  她說著,手指頭就去戳青黛額頭,一臉的嫌棄。

  青黛癟了癟嘴,心想著這不還是為了小姐您好麼?管那粥是誰說的,能治好毛病不就是好粥嗎?可是瞧著小姐瞄著自己的那眼神,她又慫了,弱弱回了一句:「奴婢知錯了……」

  嘴上是知錯,背地裡就是「你說多少次我都不改」,認錯態度好有個什麼用?

  自己是這個德性,丫鬟也是這個德性,真把顧懷袖給氣笑了,她看看時間,也差不多:「好了,那幾個新式菜樣,可跟小石方說了?小石方?」

  小石方剛才還在偷笑,這會兒便點了頭:「是,青黛姑娘已經同我說了。」

  「那便好,你廚房那邊還忙著,趕緊去吧,我們也回屋了。」顧懷袖斜了青黛一眼,便揪著她走了。

  「大小姐眼見著是不成了,張二公子這樣的人,真是難找啊……」

  青黛逮住機會就要給顧懷袖灌迷魂湯,她覺得那張家二公子可是頂好的,當初看著顧懷袖受罰是心疼,回頭來想想,竟然有人能壓制得住顧懷袖這性子,也是稀罕。這不是茶壺配茶蓋,剛剛好的嗎?

  顧懷袖頭疼,她歎了一口氣,使勁兒地摁了摁自己額頭,有這麼個叨咕的丫鬟,日子還能好了嗎?

  張廷玉這樣的人,日後是個本事人……

  不過真要論起來,顧貞觀已經修書一封,叫人往桐城送了,快的話一兩日便能到,這兩家的事情怕也攤開了。

  真不知道這隱藏頗深又沉默寡言的二公子,在被告知人家顧瑤芳看不上他的時候,是個什麼感想。

  不過話說回來,張廷玉就看得起顧瑤芳了?

  想起那一句「天底下哪裡來那麼多蔡文姬」,顧懷袖這心底就微妙了起來。

  不過更微妙的,怕還是那棗仁龍眼粥。

  「張二公子說一句棗仁龍眼粥,人家廚子就乖乖地在第二日換了給您上的粥,奴婢覺著吧,這事兒肯定不是那麼簡單的,小姐……」

  「你就成日裡地胡說八道吧?當心我把你扔到我大姐面前,叫她撕爛你的嘴。」

  顧懷袖冷冷地吐出來這麼一句話,嚇得青黛臉色煞白。

  青黛連忙搖了搖手:「奴婢哪兒敢?」

  不敢就好了。

  顧懷袖懶得跟她計較,嫁人這事情,怕還是聽天由命。至於張廷玉,有心,無心,一時也不是那麼重要。她關心著的,還是明日裁縫家娘子來的事兒——麻煩也要跟著來,怕是那位爺又催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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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翡翠扳指

  顧懷袖天擦黑從園子裡回了屋,晚上換了自家睡覺,果然是舒服了許多,可半夜裡她還是起來了。

  天依舊沒放亮,她坐在自己梳妝台前頭,只捏著那一枚玉珮,想著過不了幾個時辰,那齊雲齋的白巧娘就要來,心底難免有幾分惴惴。

  原本這事兒也跟自己沒關係,誰叫顧瑤芳心眼沒長對地方呢?

  顧懷袖輕輕歎了一口氣,念叨著自己倒霉,又去摸茶壺,才發現茶壺竟然是溫的,怕是不久之前青黛起身給溫上的。

  她心下感動,臉上帶了幾分笑,只慢慢地倒了茶來飲。

  按著她的習慣,坐了一小會兒,又將喝乾了的茶杯翻過去,扣在茶壺邊,躺回床上去了。

  天亮起來,青黛也沒多說,只幫顧懷袖揉著額頭。

  湘兒端了銅盆和帕子來,顧懷袖洗漱過了,便坐在妝鏡前。她看了看那菱花鏡,自己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嘴角略微一抽,顧懷袖嘀咕了一句:「就知道沒好事兒……」

  「每回裁衣裳您都心神不寧的,也不知在擔心個什麼。」

  青黛靈巧地給她挽了個單螺髻,嘴皮子一翻,便又抱怨一聲。

  顧懷袖搭著眼皮,右手抬起來,用無名指指腹輕輕地摩挲著眼下那一塊青黑,只道:「你哪一日見我有個心神寧靜的時候?」

  「……」這倒也是,只是今兒格外嚴重而已,瞧著竟然像是一夜沒睡好。

  青黛聽著顧懷袖不大想繼續這個話題,便聰明地閉了嘴,抽了粉盒出來給她眼下打上一點,只求能見個人。

  她是心裡裝這事兒,又不能說,一面擔驚受怕,一面又憋得慌。這些個爺,成日裡就是故弄玄虛。真要這麼缺這個東西,自己去找顧瑤芳不就好了?純屬有病!

  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吐出,顧懷袖收拾好了,便伸了個懶腰。

  「今日早晨吃的什麼?」

  一面往外頭走,顧懷袖一面說著。

  青黛悶笑了一聲:「棗仁龍眼粥。」

  「……」顧懷袖停下腳步,扭頭,只指著青黛道,「你就這樣作吧!」

  「是,是,是,是奴婢作。」青黛沒介意,依舊引著顧懷袖坐下來,將那缽盂之中的粥盛出來,放在了顧懷袖眼前,看得顧懷袖歎了一口氣。

  「你跟著小石方這樣苛待我,哪兒還有個下人樣子?」

  不過甭管這粥是怎麼來的,小石方的手藝自然比張家的廚子好,入口軟糯,棗仁甜酸,龍眼清香,一頓飯吃得是神清氣爽,別提多舒服。一碗粥見底,顧懷袖瞇著眼道:「這粥養神不養神,不是看粥,看廚子。」

  張家那粥,味道著實不怎樣。

  心裡將兩家廚子比較了一番,這一頓飯也差不多了。

  端了茶,漱過口,顧懷袖看了退出去的湘兒的背影一眼,又問道:「可知道那裁衣裳的白巧娘什麼時候來?」

  「按著往日的規矩,也就是半個多時辰之後的事兒,小姐您現在?」

  「我去書房看看書,外頭可有什麼消息沒有?」

  昨兒姑奶奶去顧貞觀面前告了芳姐兒一狀,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

  顧懷袖有此一問,青黛便答:「狀是告了,說是姑奶奶笑著從老爺屋裡出來的,怕這一狀是成了,只是大小姐那邊還沒什麼反應。」

  反應?這個時候怕還沒開始呢,今日方是開始鬧騰的時候。

  顧懷袖定了定神,揮手讓青黛出去了,自己往書房裡走,也不是去看書,而是在躺椅上閉目養神。

  沒半個時辰,青黛便又進來了。

  後頭跟著姑奶奶顧姣,還引進來個皮相白淨的婦人,眉目清秀,舉止之間看得出與別人不一樣。

  這就是那齊雲齋的裁縫娘子了,名為白巧娘,傳是當初在宮裡侍奉過已歿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年歲到了放出宮來,本是個漢軍旗的,出來只嫁了個商人,在江南跟著過營生,日子也算是舒坦。

  向來因著她在宮裡做過事,外頭人聽說,都格外高看她一眼。又因為有手藝,所以家家戶戶都覺得找白巧娘做衣裳很有面子。只是人人都找白巧娘做,白巧娘卻不是人人的生意都接,要她看得順眼的才給做,否則就是給百二十兩銀子也休想請得動她。

  做個裁縫娘子做到這份兒上,也是本事人了。

  顧懷袖被請出來,抬眼便瞧見這清秀沉穩的夫人,宮裡出來的,果真跟別處不一樣。站在那裡雙手都輕輕地扣在腰側,微微垂著頭,目光也是沉沉穩穩的,並不到處亂看。

  「不就是裁個衣裳,量個尺寸,還勞煩姑姑跑一趟,也是辛苦您了。」顧懷袖先跟顧姣打了招呼。

  「這不是順路嗎?我那邊還算著賬,這得回去看著,三姑娘您要做什麼都跟巧娘說,我回頭再來。」

  興許是昨日告狀成功,今日的顧姣滿面都是笑容,走起路來腳下都帶著風,一臉的得意,好不威風,話還沒說完便已經笑著出去了。

  於是這屋裡,便只剩下青黛、白巧娘跟顧懷袖了。

  顧懷袖抖了抖自己身上穿著的湖藍色衫子的大袖,上頭用銀線繡著祥雲,她抬眼對青黛道:「你去泡杯壺好茶來,我這邊讓巧娘量量尺寸,再著廚房做些點心。」

  「是。」這宮裡出來的裁縫娘子,地位似乎的確不一樣,反正小姐對這一位白巧娘是挺客氣的。

  青黛躬身退走, 而白巧娘站在屋裡頭,安安靜靜不說一句話。

  等到青黛走了,她才微微地笑起來,也不是長得多好看,但是瞧著端莊,看著跟普通的體面婦人沒什麼大區別。可因著在宮裡年歲久,整個人的見識都不是尋常人能比,所以眼底透著一股子通透。

  她歎了一聲,拿了一把尺,便朝著顧懷袖微微一禮:「三姑娘今歲這身量越發長足了,看著去年裁的衣裳都短了一小截兒。」

  一開口還帶著京片子的味道,在京城的時間,顯然佔據了顧懷袖眼前這女人生命中的大半。

  她張開雙臂,等白巧娘上來給自己量,嘴上卻笑道:「身量長,腦子不長,也沒什麼用。」

  白巧娘看著是個靦腆清秀的,只抿著嘴一笑,「三姑娘是個通透人,何必這樣妄自菲薄,您若要真是個沒長著腦子的,怕是這天底下都沒聰明人了。」

  顧懷袖也笑笑,不搭話了。

  這屋裡屋外的也沒別人,白巧娘也就繼續說下去了:「若三姑娘是個糊塗人,這顧家早不知去哪兒了,上上下下的,又有誰知道三姑娘的本事呢?能忍得,本就是很好了。人生在世,誰不是個忍?三姑娘忍得、讓得,大福氣還在後頭呢。」

  強壓了怒氣,顧懷袖其實很想直接把這白巧娘轟出去。

  這巧娘雖句句都是誇,可帶著一種難言的高高在上的感覺,畢竟她為著那位爺做事,又是宮裡出來的,自然不一般。她顧懷袖自問惹不起這樣的人,也只能道一句:「我向來是惹不起,也就只能忍了,這輩子不就是個貪生怕死的命嗎?」

  「越是貪生怕死,越是能有作為呢。」巧娘收了尺,一看,嘴裡咕噥著記了一下,又重新給她量肩,「不知道三姑娘那翡翠扳指找得怎麼樣了?」

  「沒找見,我也不知她是藏哪兒了,總不能我到她屋裡去搜吧?」

  顧懷袖咬牙,顧瑤芳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跟位不靠譜的爺廝混在一起,怕是早有肌膚之親,不然見著張家也該嫁了。談情說愛就談情說愛,在顧懷袖這眼底也不算是什麼大罪,總之與她不相干,偏還拿了人東西,那一位自然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催逼,只知道使喚另一位煞星爺辦事兒,倒霉的還是她這個知情的三姑娘。

  她的回答,也在白巧娘的意料之中,去年來的時候,問著也是這樣的話。

  白巧娘手很穩,量了肩膀,又換了兩條手臂,接著是腰,還有身高,她一面忙,一面道:「巧娘聽說京城裡頭明相長子納蘭性德的忌辰將到了,爺那邊的信說了,若是大小姐也跟著去,這事兒就不妙了。他想著,三姑娘還是早日找見那扳指,大家都能睡個好覺,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四爺說的話,自然是都對的。」顧懷袖真是一張臉都要抽起來,偏還要做出副無甚大礙的樣子,她也憋得慌,只覺得每次量尺寸都跟上刑一樣,「我找個機會再試探一二吧,巧娘費心了。」

  「巧娘也不是為難三姑娘,也就是幫著主子們做事兒,不敢有什麼費心不費心的說法,倒是三姑娘要操的心還多,您一個人,可關係著這顧府上上下下幾十口呢。」

  白巧娘收了尺,已然將這尺寸記下了,看顧懷袖整理著自己袖口沒說話,又慢慢道:「今年京城裡時興粉藍緞面十二幅的繡裙,回去我為三姑娘制一件出來,還是送到府上。」

  「又要勞煩您了,青黛這丫頭也是,怎地還不回來?」

  她皺了皺眉,語氣裡帶著幾分埋怨,又掩唇一笑,道:「巧娘坐一會兒吧,喝口茶再走。」

  「不敢了,這會子還忙著呢,三姑娘的好意巧娘心領了,巧娘告辭。」

  白巧娘沒多留的意思,說完便福了福身,小步退著到了門口,而後又一禮,這才轉身走。

  青黛端著茶點進來,卻看到顧懷袖一手按在雕漆桌邊,臉色有些異樣的蒼白,頓時大驚,忙放下茶盤:「小姐,您怎麼了?」

  「不礙事,也就是昨日沒睡好,有點恍惚了。」

  顧懷袖擺了擺手,坐下來,閉著眼睛,「中午不吃了,我去睡一會兒,你叫小石方別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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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張家廷玉

  最近鬧所謂「匪患」,別的人倒沒忙活,把個張英忙得暈頭轉向。

  安徽桐城,春雨連綿,下了小兩日。

  張家大宅,後院裡張廷玉、張廷璐兄弟倆靠著走廊邊,往外頭走。

  張廷璐年紀小,雖已經十七,不過在眾人眼底乃是個沒長大的臭小子,張廷玉看他不長進,只教訓他道:「你也緊著點心,那顧家的二公子今年都是個舉人了,你十七,人家十九,莫墮了我張家書香世家的名頭。」

  張廷璐見不得自家二哥這死人臉,只哼哼道:「我見過那顧寒川,不過是個死讀書的書蠹,資質平庸的蠢貨,要學不該學咱大哥嗎?中個舉人算什麼,今年春闈,那顧家二公子不也去了嗎?還不是鎩羽而歸?咱大哥,可是十八年的進士。」

  張廷玉那微微彎著的唇角,就這樣慢慢地拉下來一點,他背著手往前面走,一副老成的模樣:「你就嘴強吧。」

  「我這是大實話。」張廷璐朝天翻了個白眼,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忽然往張廷玉身邊湊了湊,撞了撞張廷玉隔壁,壓低了聲音道,「二哥,我聽說無錫顧家來了信,怕是那邊有消息了,你都不去問問?要不我去娘那裡,給你打聽打聽?」

  「有什麼可打聽的?」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兒,眼見著這一樁婚事怕是不能成了。

  當初顧貞觀還在張家大宅做客的時候,張廷玉便有了預感。

  張廷璐看張廷玉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癟了癟嘴:「二哥你都對這種事兒都不關心,真不知天底下有什麼能讓你上心?唉,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你說顧家的大姑娘不嫁給你了,那他家三姑娘可怎麼辦?」

  平白地怎麼提到那草包顧三來?

  張廷玉一聽見顧三名字,便想起那歪歪斜斜字,頓時連牙都要倒了。不過……三弟這話裡,似乎有點奇怪的意思。

  他扭過頭,看著張廷璐,也不說話。

  「咳……」

  張廷璐咳嗽了一聲,看自家二哥這樣直白地看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二哥,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啊?」

  有點意思了。張廷玉還是沒說話,他知道張廷璐是個心裡壓不住事兒的,一旦起了話頭,後面跟倒豆子一樣,要多快有多快。

  果然,張廷璐也不等張廷玉回話,便道:「自打上回見了那三姑娘,我就老想著,你說這姑娘家怎麼就生得那麼好看呢?二哥,這是不是就是那誰誰誰說的——食色,性也?」

  張廷玉眸光一閃,只繼續朝前面走,外頭在下雨,順著屋簷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春雨。

  三弟對那顧三姑娘有了那麼一點意思?

  若說那顧三姑娘,也是真漂亮,眉眼皆是雅致,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張美人面,便跟籠在這江南十里煙雲裡一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是顧懷袖這樣的呢?

  還記得他那一戒尺下去,顧懷袖含著淚瞪視他時,竟有貓兒般楚楚可憐的感覺。

  張廷玉心底微微地動了一動,不過轉瞬又壓下去。

  「你不過是年歲小,見著漂亮姑娘所以——」

  「二公子,二公子留步,老爺那邊有事兒找您,請您立刻去一趟。」

  一名小廝跑著上來,便在張廷玉身後一拜,喊了這麼一嗓子。

  張廷玉話沒說完,這會兒也顧不上說了:「你回了父親,我這便去。」

  他回頭道:「大哥那邊你先去著吧,父親找我怕是有事情要談,我過去一趟,一會兒就來。」

  「嗯,我先去給大哥說一聲。」張廷璐應聲,不過卻有些好奇,不知張廷玉被叫去,是不是正好談那顧三姑娘的事兒?

  張廷玉一路繞過花園前頭的榆葉梅,便回了張英院子,張英妻子吳氏坐在外間,手裡正捏著張繡樣慢慢看著,見到張廷玉進來,便手一指裡間,道:「你父親在裡頭等你,趕緊進去吧。」

  「是,母親。」

  張廷玉躬身一禮,這才進去。

  張英怕是這麼多官員裡頭,唯一一個只有一位妻子的,吳氏不見得有多精明,可也賢惠,這麼多年來張英也就守著她過日子,沒個三妻四妾,也是難得。

  張廷玉揣著事兒進了裡間,張英站在堂前那一副燃藜圖下頭,手裡捏著一張信紙,像是已經思慮良久了。

  「來了啊。」張英不回頭便能聽見那輕微的腳步聲,年紀不小,不過耳目聰明,身子骨還算硬朗。

  「外頭小廝說父親找孩兒,像是有事。」張廷玉畢恭畢敬,低眉斂目,一副寡言少語的模樣。

  這話有些難開口,可終究是要說的。

  張英早料到有這樣的結果,回過身,看看自家這兒子一臉的平靜,忍不住一笑:「你是個胸中有見地的,原想著我這話不知怎麼開口,不過瞧見你這波瀾不驚的,可是有了想法了?」

  「聽聞午時有信差從無錫來,孩兒想,當是顧家大姑娘的事兒吧?」張廷玉也不遮掩,張英既然問了,自己揣著明白裝糊塗也沒意思,索性爺兒倆攤開說,一家人不必藏著掖著,敞亮些才是一家子。

  聽了張廷玉這話,張英又問:「那你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了?」

  「廷玉才疏學淺,也無甚長處,顧家大姑娘怕有許多為難之處,父親也不必介懷,傷了兩家的感情。」

  好話都被自己兒子給說盡了,張英還能說什麼?

  他聽著,竟然笑出了聲,手一撫下巴上一撮鬍鬚,張英道:「原是想著兩家能有個喜事的,沒想人家不願意,這也是沒辦法,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看得開便好。我這裡倒是不打緊的,你爹我跟你顧伯父是多年的至交了,哪兒能為這事兒傷了和氣?只怕你們小輩心裡有疙瘩,壞了事。如今看著你豁達,我也就放了心。天下好姑娘多的是,等我復職回了京城,便為你求一門好親事去。」

  憑著張家的門第,自然是有不少名門淑女願意嫁進來的,所以對於子女的婚事,張英也不著急。

  他一面說著,一面將那信紙塞了回去,想著便要揮手讓張廷玉走,沒料想,張廷玉竟然又說話了。

  「父親,對這一門婚事,孩兒有想法。」

  他很直接,張英卻很詫異:「你還有個什麼想法?難不成還想娶人顧家姑娘?」

  「正是。」

  面對著張英的疑問,張廷玉垂了眼,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掀,安靜而平緩地吐出這兩個字來。

  正是。

  正是?

  張英有點暈了:「人家大姑娘不願意,你還能強娶不成?你爹我,可拉不下這個臉再去求。」

  張廷玉知道顧瑤芳的意思,怎麼可能死纏爛打?他想的卻是另一樁了,「孩兒只是說,想娶顧家姑娘,並非顧家大姑娘。」

  掐著鬍子的手一抖,張英這有點驚駭了。

  他略覺奇異地瞧著張廷玉,忽然繞著張廷玉走了兩圈,上上下下看著,張廷玉面不紅心不跳地站在那裡,任由自己父親打量。

  之前沒反應過來,那也不是張英遲鈍,實是沒想到。

  可這一會兒,張廷玉話說得這麼明白了,顧家也就兩個姑娘,一個顧瑤芳,剩下一個是誰?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啊!

  張英頓時覺得有意思起來了,他臉上掛了帶著探究的笑意,若有若無的,「我倒看不出,你小子心還挺野,什麼時候看上人家的?」

  張廷玉只覺得哭笑不得,張英有時候正經得很,有時候有給人一種為老不尊的荒誕感。

  「父親,您別取笑孩兒了。」

  「誰取笑你了?有那膽子跟我說,問你句話,你還抗拒了?」

  張英背著手踱步,又摸摸鬍子,斜睨這二兒子,看他還是不說話,沒忍住補了一句,「前兒我路過,聽見廚房那邊掌炊的,說你吩咐了給顧家三姑娘換粥的事兒,我還當自己耳朵不好聽岔了,沒料想你早就跟人家姑娘家獻慇勤了。我說你小子,這心裡可憋著壞,那時候,顧家大姑娘的事兒可還沒影兒呢。」

  既然是還沒聽見風聲的事兒,那這張廷玉竟然對自己未婚妻的妹妹起了心,這小子莫不是皮緊了找抽?

  張英眉頭一豎,忽然覺得該請家法了。

  張廷玉見狀,暗歎了一聲,心說自己這也是夠遭罪的。

  他原不是那意思,只好耐心解釋:「父親,那換粥的事兒不過是一順嘴,並沒有更多的意思。」

  不過要說對顧瑤芳拒婚一事的預料,卻是早有的,只因為給顧三姑娘當先生的時候,聽見她提過一兩句奇怪的話,所以早有了不好的預感,如今一看竟然成真。

  「張顧兩家結親,原是喜事,若因為大姑娘的拒婚而使兩家有那麼一絲半毫的嫌隙,都是誤了初衷。娶大姑娘是娶,三姑娘——不也是娶嗎?」

  張英聽著,冷哼了一聲,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信,抖落了一下:「巧言令色鮮矣仁,你不開口的時候是個悶葫蘆,一開口倒能說得頭頭是道,不過是你看得上人家顧三姑娘,何必安那麼多的名頭?男子漢大丈夫,說中意個姑娘又怎麼了?我看那三姑娘也不跟外頭傳的一般,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有這心,也不是稀罕事。」

  張廷玉聽著張英這般略有些驚世駭俗的言論,只抿著唇,不說話,眼角眉梢透著股溫然笑意。

  張英又道:「我回頭修書一封,跟你顧伯父說說,可顧三姑娘願不願意,就難說了。你說你也是,早知今日,何必在當先生的時候得罪人那麼狠?活該你這輩子娶不著媳婦兒!」

  說著說著,張英又想起顧三姑娘受罰那一檔子事兒來,為著這事兒,張英早把他給罵了幾回,逮著就要教訓他,沒的跟人一姑娘計較,像什麼話?

  張廷玉一聲聲地應了,也不反駁,站在那裡只跟青竹一樣,挺拔俊逸得緊。

  他頂多說了一句:「在孩兒眼底,治學之事無分男女。」

  言下之意是,對姑娘家也跟對男子無甚區別,所以罰顧懷袖他自覺無甚不妥之處。

  張英原看他沒反駁,還當他受教了,這會兒被他這話一噎,頓時來氣,忙揮了揮手叫他滾:「你趕緊地走,也不知道心裡揣著個什麼,遲早能能憋死你!」

  自知惹了自家老爹,張廷玉好聲好氣地躬身告退,出來了又給吳氏問了個安,這才離開。

  吳氏在外面聽得分明,見張廷玉走了,趕忙進來,頭一句便道:「老爺,外頭人都傳那顧三姑娘跟外男勾勾搭搭,是個德行不檢點的,廷玉莫不是燒糊塗了?」

  「瞧你說的這是個什麼話?」張英其實也挺喜歡顧家那三姑娘的,聽吳氏這麼說,老大不願意,他道,「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遠平兄下頭教出來的子女,怎可能是個德行敗壞的?你想多了,況這事兒八字沒一撇,你別瞎操心了,忙你的去吧。」

  吳氏憋了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只能歇了,悶聲悶氣地出去了。

  張英這裡,卻是當即修書一封,叫人快馬往無錫送。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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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7 23:14: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京城消息

  不掰著指頭算的時候,日子便過得挺快。

  那齊雲齋白巧娘走了兩日,顧懷袖這心裡現在還沒緩過勁兒來,連著這幾天下雨,也沒怎麼出門。好歹今日天剛剛放晴,她帶著丫鬟在外頭放風箏,真跑到花園邊上,就看到下頭有人捧著信封往顧貞觀屋裡送。

  老徐頭站在外頭接應,那送信的穿著頗為體面,只在老徐頭的引路下,進了屋。

  顧懷袖遠遠看著,心底生出幾分疑雲來。

  青黛道:「這又是哪裡的來信?這送信的,穿得比咱們管家還體面呢。」

  「還能打哪兒?京城的唄。」掐指一算,可不是快到明珠長子的忌日了?顧懷袖還記掛著前日那白巧娘來交代的事兒。

  現在顧瑤芳是真病了。她整日悶在屋裡,也不出門,昨日說要做一身頗複雜的新衣裳,沒料想被姑奶奶陰陽怪氣地給堵回去,氣得摔了屋裡不少東西。眼見得顧瑤芳不如以往了,屋裡大大小小的丫鬟們臉上也沒光彩,有異心的不知多少。

  反正現在顧瑤芳是吃不好,睡不好,一氣給氣病了,熬了藥她也偏不吃,只覺得人人都在害她。

  這時候的顧瑤芳,對什麼警惕性都很高,顧懷袖現在也沒琢磨出個好法子。

  那翡翠扳指也不知是個什麼稀罕物,照理說那位爺也不該缺這麼個玩意兒。

  不缺,尋它幹什麼?真缺,真要緊,三五個月來催一回,問一回,也是夠閒。

  這扳指,怕是有些來頭。

  不過這些都跟顧懷袖不相干,她巴不得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

  這一樁事兒,現在拖著是夜長夢多,可若是一下子給辦好了,難保人家不會過河拆橋。

  他們顧家算是什麼?根本沒資格跟人拿喬。

  一想到這些個事情,顧懷袖頭都大了一圈。

  她扯著那風箏線,看風箏飄到天上,便慢慢退著走。

  青黛也扯著個灰色的大魚紙風箏,一面拉著線,一面道:「莫不是明相那邊?」

  「也只能是那邊了。」

  顧懷袖一副不大感興趣的模樣,接了這麼一句。

  至於顧貞觀屋裡,已經接了信函,看著那來人了:「可是明相派你來的?」

  「回顧老爺的話,正是老爺派奴才來的,老爺說了,該說的都在信裡,顧老爺您看了信便可以給個口信兒,若有回信也可一併交予奴才,奴才好順路回給老爺。」這人半跪在地上,很有規矩,說話也是爽脆,納蘭明珠府裡的奴才都比別地兒的好。

  顧貞觀跟張英交好,早年做官的時候也是個挺本事的,納蘭明珠愛極了那已故的長子納蘭性德,由此也格外高看當初跟納蘭性德交好的顧貞觀。當初還是明珠看中了顧貞觀的才華,請了顧貞觀去當納蘭明珠先生的。

  這些故事想起來,不免有些傷懷。

  顧貞觀長歎了一聲,擺擺手,叫那送信的起來,然後拆開了信封,果真是納蘭明珠的字跡。

  明珠權傾朝野,向來都是春風得意,官場上沉沉浮浮的見多了,最近又開始得意起來。他信上說了早年顧貞觀跟納蘭性德的交情,陳述其痛失愛子之情,可謂字字懇切。時近納蘭性德忌辰,特請顧貞觀來京一趟,共敘一回舊情。江南風物雖好,也請顧貞觀萬莫忘記聯絡京中故友,早來住上一段時間,他們這些個眼見著就要老死的人,也沒得幾日好聚了。

  顧貞觀心道明珠這位高權重的人,竟然也寫出這樣的字來,怕是上一回因為跟索額圖之間的爭鬥有些心灰意冷,略吃了些虧。

  「明相此言,正合了我意。本想著快到容若兄弟的忌日,我也該上京祭掃一番。老夫即刻修書一封,你且送給你家老爺。」

  說完,顧貞觀便已經起筆,寫了一封信,叫老徐頭裝起來,遞給那信差。

  那信差好生收了,又是一拜:「奴才這便啟程回京,將顧老爺的信送回,奴才告退。」

  「嗯。」

  顧貞觀略一點頭,由著那人去了,又叫老徐頭送他出去,免不了塞了點金銀打發。

  外頭顧懷袖便見著那明相府的人收了老徐頭些許銀子,出了府去,一時也沒了放風箏的心思。

  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便將那線團一扔,叫湘兒給接住:「不放了,沒意思,看這個風箏也飛不起來,咱們回屋去。」

  「哎……」

  這原本放得好好的,好不容易見著這一片藍天白雲,終於放晴,三姑娘這心思也是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的。

  青黛、湘兒兩個對望一眼,沒敢多說,忙收了風箏便跟上去。

  花園在東面,回來的時候未免也路過顧瑤芳院子。

  顧懷袖那腳步只是一頓,就看見青溪從前院出來,進了屋。

  她皺了皺眉,停下來,看了看前院,眼底便多了幾分陰鶩。主僕三個走到花園角上,顧懷袖便忽然不動了,站在外頭看。

  青溪進去回了顧瑤芳的話,出來便朝著二公子顧寒川住的東南院走,似乎要去找人。

  青黛這邊起了疑心:「大小姐跟二公子關係一向不錯,可這時候跑去找二公子幹什麼?」

  顧懷袖倒是已經猜出來了,可這樣的事情自己也攔不住。她能上去幹什麼?直接攔了顧寒川,說你別去找顧瑤芳嗎?如今這二哥是個舉人了,眼瞧著就要趕考,顧貞觀興許也巴望著他考個進士功名出來,也能光宗耀祖一番。看樣子,顧瑤芳的腦子還挺好使——

  青溪之前從前院來,怕也知道納蘭明珠那邊來信的事情,接著這個機會,顧貞觀肯定是要入京城,只是帶不帶家人不好說。若是這時候拉出一個要上京趕考的顧寒川來,事情就好辦多了。

  只要顧瑤芳這麼一攛掇,以顧寒川的死腦筋,況還不知道顧瑤芳葫蘆裡賣的藥,傻乎乎答應了就這樣去找顧貞觀,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顧懷袖懶得再看,心情陰鬱到極點,回屋便拉著青黛玩自己研製的跳棋去了。

  顧瑤芳近日來無疑是一點也不順利,真覺得府裡人人都跟自己對著幹。

  她咳嗽不止,也不肯喝藥,就這樣拖著,整個人沒兩天便瘦了一圈,廚房那邊也不肯依著她心意,種種山珍海味地給供著,她也就置氣。不如她意,索性不吃,就這樣乾熬著。

  可這吃穿用度上還不是最苦的,更苦的是她越來越渺茫的希望。

  「二弟來了嗎?」

  顧瑤芳咳嗽著,又問了一句。

  青溪方回來,道:「二公子即刻便來。」

  話音剛落,前面雪心便來通傳,說二公子已經來了。

  走進來的公子哥兒穿著一身錦袍,長得倒是還好,不算太出挑,只是眼神有些輕浮了,看不出多聰明,只一味蠢蠹。

  原本顧瑤芳也不喜歡這二弟,可因著他身上有功名,平日兩個人說的話也多,難免地就近了。私底下,顧瑤芳很瞧不起這一個。

  「大姐,你瞧瞧你,這幾日沒見,竟然瘦了一圈兒。」

  顧寒川走進來,便是大吃一驚,坐下來端了茶牛飲一口,擦了擦嘴唇,瞄著她屋裡幾個漂亮的丫鬟,又咂了咂嘴。

  顧瑤芳心下厭惡,卻不得不掛起個虛弱的笑意,一副溫和模樣:「我自來都是這樣,倒是瞧著二弟近來越發滋潤,今年二哥名落孫山,乃是意外,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依著我看,不是二弟沒本事,而是我顧家一直在江南,沒能上京打點通透,若是一早就在京城,誰還沒個人脈?怕是早就中了進士,所以……」

  今歲春闈名落孫山,顧寒川心裡老大不高興著,原本被顧瑤芳這麼一提,就想發作,不過聽著顧瑤芳話鋒一轉,竟然分析起原因來,似乎有那麼一點道理。

  他腦子是個木的,只知道讀書,便道:「那,依著大姐看,應當怎樣?」

  「早早地搬去京城就是了,也好結交士子,憑著咱們父親的名聲,二弟又有什麼功名掙不來呢?這春闈會試,考的不僅僅是學識,人脈更要緊呢。」

  顧瑤芳淺淺笑著,一點一點地把對話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引。

  她給顧寒川分析著去京城的好處,讓顧寒川心動不已。

  還沒等顧瑤芳說個完全,他便急急忙忙地提著袍子出去了,說是要找顧貞觀好好說說。

  顧寒川一走,顧瑤芳那一張慘白的臉便拉了下來,喝道:「把那茶杯給我扔出去砸了。」

  「……是。」青溪心裡憋著苦意,也不敢反駁,上去將二公子用過的茶杯端出去,交由下面的丫鬟砸了個稀巴爛,這才進來回話。

  由此一來,今日的事情就出了奇。

  上午時候顧貞觀收到了來自京城納蘭明珠的信,請他去京城一敘,顧瑤芳瞅著這機會,便攛掇了二弟顧寒川,讓他去顧貞觀那邊說,藉著科舉的名義,也要跟著去京城,這樣一來,正是萬事俱備,連東風都有了。

  顧貞觀上上下下一合計,去京城也好,便打定主意,收拾好,過兩天就啟程。

  他著了人,去跟下面的人說,琢磨著這一回去京城怕是要長住,索性還是連著自己四個子女也一起帶走。

  只是唯有一件事頗令人憂慮,他前些日寫給桐城張家那邊的信,竟然還沒回復。

  連日的春雨來,河邊春汛也厲害,說是路上有發水災,莫不是給攔了?

  「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容若忌日沒幾天了。老徐頭,你去定條船,我們三日後打水路走。」

  顧貞觀把事情給吩咐了下去,想了想,芳姐兒的事兒,也要到了京城才好解決。禍患,還是早日地解決了好。

  「叫人跟袖姐兒說一聲,收拾收拾,打算上京了。」

  「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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