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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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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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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41: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六零章 補記-墓誌銘

  雍正皇帝大行,諸朝臣見證之下取正大光明匾額後建儲匣,而後著人去內務府取當初密封的詔書。

  頭一道聖旨,傳位於四皇子弘歷;第二道聖旨封三大輔政大臣,並因《聖祖仁皇帝實錄》之功使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入太廟,享萬世香火。

  眾臣在重重重兵把守之下,於圓明園正大光明大殿之下叩拜新帝,戰戰兢兢者有,欣喜若狂者有,哀戚滿面者有……

  眾生百態,悉入張廷玉眼底。

  他只漠然轉頭回首,在血色殘陽籠罩之下,踏出宮門,像是他當年高中狀元自紫禁正門而出一樣,也像是他當年拉著顧懷袖沾滿鮮血的手掌出來一樣……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幻想著這一日。

  然而真正等著達成了,又覺得掌心裡什麼也沒有。

  張廷玉,保和殿大學士,軍機大臣,人道一聲「張相」。

  他這一隻手,何嘗不宰執天下?

  然而就像是所有的皇帝一樣,他們到了那一張龍椅上也不過是永恆的孤獨,張廷玉回頭這樣想想,他擁有的東西似乎也不那麼多。

  上前去拉著顧懷袖的手,與她一道緩步而出,像是許多年站在紫禁城厚重的陰影之下回望一眼,有一種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的恍然之感。

  回首,已是半世艱辛。

  顧懷袖似乎在想什麼事情,他們從長安街過來,一路看著快馬馳報皇上大行的消息,每個人的臉上都透出一種難言的錯愕,緊接著又變成那種十分刻意的傷悲。

  這種悲切,從顧懷袖的心裡漸漸散發出來。

  她拽住了張廷玉的手指,嗓音沙啞地問他:「以後呢……」

  張廷玉沉默了許久,回頭來,站定,手指從她鬢邊霜白的發上撫過去,指腹間觸及了幾分冰雪顏色與冰雪溫度,讓他那已經布著皺紋的手指輕顫了一下。

  將她頭上華貴的珠翠摘下,而後扔在地上,點翠牡丹銀簪花,白玉如玉錦瑟橫釵,紅珊瑚耳墜……

  一件一件,全部扔在地上。

  他道:「先回家。」

  事情已經與顧懷袖所知的不一樣了,不過知道或是不知道,也沒有什麼區別。

  她儼然昔日素面朝天模樣,鉛華褪盡,跟著張廷玉一路走回去的時候,只覺得從容鎮定,一身輕緩。

  張府還是舊日模樣,可山河已換了新主。

  新帝登基並沒有七年前胤禛登基時候那樣的艱難,也沒有什麼人反對,因為他的登基名正言順,甚至其實也很少有人去追究皇帝的死因。

  事到如今,看著總覺得淒涼。

  張廷玉忙上忙下,顧懷袖卻依偎在錦被裡,抱著手爐,作了好幾夜的噩夢。

  這一生,何嘗不是一場噩夢?

  顧懷袖照鏡子的時候,便看見美人如花而年華已老。

  黎明時分天還很暗,她坐在熹微的晨光裡,聽著外面或有或無的悲切的聲音,想起自己這一輩子見過的那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他們每個人的面貌都從眼前劃過,像是走馬燈一樣。

  聞說鄂爾泰、李衛、田文鏡等人都來京城了,原本也是抵近述職的日子,倒正好趕上舊主的去日。

  在看見日頭出來,照在她妝台前的時候,顧懷袖陡然生出一種迴光返照之感。

  昨日夕陽已沉,今日之日可復為昨日之日?

  細密的象牙梳上,沾著一根白髮,顧懷袖將白髮纏繞在自己的手指上,便想著年華從指間老去,一日一日。

  她微微的一笑,卻覺得後半生如何,都無關緊要了。

  正如她在四爺駕崩前所言,她的餘生都將在懺悔之中度過。

  張廷玉是否如此,誰也不清楚。

  新帝是個看似和善的人,年紀輕輕,還需要大臣們輔佐,不過因其早年曾得康熙爺的喜歡,所以格外聰慧。

  寶親王弘歷,如今的乾隆,甫一登基,便平凡了數樁冤案。

  從戴名世到錢名世……

  新帝聲稱斷不該有文字獄之禍,且著令刑部受理由浙江總督李衛遞上的一樁陳年舊案,是為康熙初年江南大鹽商沈天甫反詩滿門抄斬一案,乃為冤案,著令給沈家平凡。但雍正爺時候處理沈恙冤案,此人罪大惡極,冤過相抵,只許給沈家亡故者重修陵墓,以示新帝恩典。

  冤案平凡那一日,天氣很好,李衛宣讀了詔書,而後遣退眾人,將聖旨遞給沈取。

  沈取看了,也不過是直接扔進爐火之中:「人去萬事空,當年的冤案,原本便是為帝者難容沈家勢大,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誤斷,也不過是為皇帝背黑鍋……」

  李衛默然無語,也並不說話,只看見年紀老邁的鍾恆坐在一旁,看著手裡的賬本,鬢髮斑白,目光之中透著一種難言的渾濁,彷彿無神。

  沈恙出事,而他隨從之人近乎無事,鍾恆現幫沈取打理著手裡的事情,也算是能頤養天年。

  不敢上去拜見,李衛退走。

  離開萬青會館之後,他又經過了齊雲齋。

  這齊雲齋已經有許久了,歷經有三朝,如今竟然摘了牌子。

  李衛叫人壓了轎,他停下並非因為齊雲齋如何,而是因為顧懷袖穿著一身素淨的淺青色衣裳,站在齊雲齋外面。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李衛彷彿看見顧懷袖身前身側還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隆科多,一副紈褲子弟模樣,一個是年羹堯,略帶幾分英豪之氣,似乎正在談論著什麼計策,幾人笑了一聲。

  而後,李衛眼前一花,這場景又消失過去。

  站在齊雲齋面前的,只有顧懷袖一個。

  不知不覺,李衛已經走上前去,啞著嗓音喊了一聲「乾娘」。

  這裡只有顧懷袖一個人了。

  她定定看著齊雲齋堂中簾後,又看看被人取下來的匾額和拆走的木櫃,默然無聲。

  幾個雜役有些不明白,看這婦人穿戴雖素淨,卻一望便知不是什麼普通人,旁邊更有一個穿著一品官服的青年男子站在旁邊,恭恭敬敬喊乾娘,真真是要嚇死個人。

  哪裡來的大人物?

  有人小聲嘀咕:「巧姑姑以前是宮裡的宮女,伺候過那個時候皇后娘娘的,約莫是以前認識的人吧?」

  「嗐,巧娘都死了……」

  聽見這些人的議論,顧懷袖似乎終於有些回過了神。

  她一抬手,李衛遞過自己手臂去,讓她搭上,便慢慢回轉身。

  也不說話,顧懷袖抬頭看看天,心裡卻永遠只有那一日的夕陽艷影。

  曲終人散,宴席不再。

  上轎,李衛看外面轎簾落下了,才給旁邊的轎夫打個手勢,讓他們先走。

  新皇與上一個主子不一樣了,才一上來就廢了先皇不少的條例,倒是軍機處跟奏折制度都留了下來。不過朝堂上參劾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的折子也多了起來,畢竟前朝張廷玉給雍正爺辦事,抄家滅族的事情做了不少,更有不知道多少昔日榮華富貴之人一朝衣衫襤褸,淪為階下之囚。

  沒有雍正的鐵腕,新帝也只能通過這樣的法子來籠絡人心。

  好在府庫的虧空早已在雍正爺在位的時候,就被填補出來,更抄了一個昔日的沈鐵算盤,國庫充盈,竟然達到這幾十年來最巔峰的狀態。

  到底雍正是不是一個好皇帝,似乎只有留給歷史來判斷。

  然而……

  什麼又是歷史呢?

  歷史,就是顧懷袖此時此刻所站的洪流,她一個人,被挾裹著浩浩湯湯地走,可實際她不過一隻螻蟻。

  張廷玉的日子並不怎麼順當,不過作為少有的幾個三朝元老,連馬齊也去後,他便成為文臣之首。

  昔日的熹妃如今成為了太后,也開始享受起尊榮來……

  天下,在經過雍正一朝的陰慘之後,似乎一下走向了太平。

  可顧懷袖眼底,已然是日薄西山,迴光返照。

  山河日下,總要留些最後的臉面。

  她與張廷玉,是在幾年之後的一個早上離開的。

  京城張府不慎著了大火,一夜之間燒了個乾乾淨淨,雍正時候先皇曾說要賜予新宅院,可張廷玉沒有受,便是舊府邸一隻住到如今。

  張府著火前一日,張廷玉便遞了折子乞休,乾隆留中不發。

  次日晚上,他一把火把張府燒了個乾乾淨淨,又遞了折子,說是天降不祥之兆,微臣老病,乞歸故里,安享晚年,乾隆再留中不發,並撥給新宅院。

  新府邸依舊在內城,張廷玉看著小皇帝心裡不大痛快,再遞了折子,便直接掛印走人。

  傳聞那一日,先皇放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詔書,就被張廷玉堂而皇之地放在了府門前,橫在大門上,無一人敢上去叩門。

  張廷玉走得堂而皇之,大膽至極,可滿朝文臣竟然沒有一個敢吱聲兒,便是連最憤世嫉俗的言官也不敢參劾張廷玉。

  他主持多科會試,桃李滿天下不說,李衛等人也與他有過故舊,更別說早年其筆鋒犀利堪比刀劍。

  翰林院如今還在張廷玉手裡,前一陣參劾張廷玉的折子很多,可過不多久,那些參劾張廷玉的人就被翰林院清流連起來給參了。

  張廷玉的地位越是穩固,乾隆心裡就越不舒坦,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只是張廷玉資格太老,地位太高,偏偏沒人能動。

  若乾隆早早對張廷玉下手,反而會落得一個苛待前朝功臣的罵名,這不跟先皇一樣了嗎?所以乾隆也是頗為頭疼。

  這一下倒好,張廷玉自己走了,雖然差點讓乾隆氣得叫人誅他九族,可最終還是考慮到張廷玉在朝中的門生,以及鄂爾泰的建議,索性給了張廷玉恩典。

  李衛是張二夫人的乾兒子,可鄂爾泰卻是先皇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乾隆並不知鄂爾泰也與顧懷袖有關。

  於是,張廷玉安然自運河而下,沿途商船繁盛如昔日,到銅陵之時又是秋將盡。

  桐城依稀昔日模樣,三山環抱,風光秀美。

  顧懷袖懶懶倚在他身側,看著車簾外龍眠山綿長起伏的曲線,薄薄的霧氣將山林籠罩,升騰起來,淅淅瀝瀝的秋雨也下來了,一時寧靜至極,只聽得見噠噠的馬蹄聲。

  「你這三朝元老,殺了兩代帝皇,我看現在那個也不是個心術正的……」

  「天下帝王,有幾個心正?」

  張廷玉不大想管了,雖也動過將小皇帝掐死的心思,可未免也太驚世駭俗。

  他微微地一笑:「昔年父親讓路於我,如今該我讓路給他們了……」

  說話間,馬車已進了城。

  桐城秋雨連綿,張廷玉這邊卻與顧懷袖搬到了山上住一段時日,山居秋暝,格外清淨。

  他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來細細數各自半生的風雲浮沉。

  就在一處小山頭上,幾間陋室,或捧書而讀,或伐木製琴,或聽松風,吟竹曲……

  但將那浮名,換過淺唱低吟,又覺野心到了頂,終又回歸安靜。

  皇帝坐擁過了江山,才覺得當江山不美;宰輔宰執過天下,方感到天下難治。

  張相人越老,看著卻越多幾分竹林隱士風流之趣,只靠窗雕著一片竹篾,神情專注。

  他似乎雕到什麼要緊處,又漸漸停下,將手中的刻刀與滿桌的竹屑都放下,略一斂袖,卻朝著祖廟處去。

  一座座的墓碑,一篇篇的墓誌銘。

  顧懷袖瞧見他身影,只將手裡一本書放下,起身來到他案頭前,便將那一片細如竹籤的竹篾一撿。

  風吹來,顧懷袖手心微冷,便將這一片篾條竹籤放回案上。

  青翠的竹,山色微黃,霧氣籠罩,卻是日暮。

  竹籤上刻著一行蒼勁渾厚小楷,靜躺於案頭。

  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不賢難得糊塗人張公廷玉……

  之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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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一章 番外-石方夜無明

  臨街的酒樓是京城裡有名的酒樓,十一月的京城,已經很冷。

  大街上飄著鵝毛樣大雪,落了石方滿頭滿臉,他懷裡抱著個大竹簍,裡面裝著剛剛從市上買回來的羊肉,腥膻味兒很重,讓他皺緊了眉頭。

  少年很瘦,手腕上用髒兮兮的繩子綁了一道又一道。

  從酒樓後面上台階的時候,他差點被急急忙忙跑出來的小二哥給撞倒。

  腳下打了個跌,他趕緊摟住了竹簍,嚇得不輕。

  酒樓大師傅還在後廚等著用東西,他進來的時候便被人給招呼住了:「個臭小子,怎麼去了這麼久?小活兒都干不利索,干什麼吃的?」

  旁邊有個來端菜的小二還算是心善,只拍了拍他肩膀,勸道:「石方才多大?甭管了。小子,去把後面那一堆碗給洗了吧。」

  石方點了點頭,便去後面洗盤子刷碗。

  天氣很冷,手伸進水裡就沒了感覺。

  石方一雙烏黑的眼,只看著前面大師傅們做菜,帶了幾分艷羨。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可至少比流亡途中好很多了,能吃上飯便足夠。

  只是,如果也能做那樣好吃的東西就更好了。

  這一天,西湖醋魚做得特別好的老徐把兩條大黃魚給他,讓他去刮魚,順手塞了一把刀給他,說用來刮魚鱗。

  頭一次刮魚鱗,石方就弄傷了自己的手指。

  不過最要命的,興許是他弄壞了刀。

  「哎喲我的娘啊,你這人還真是煞星不成?」

  那老喜歡為難石方的小二簡直想要拍桌子大笑起來,小石方手裡的刀子竟然斷了開!

  「這小子連手都劃出血了,趕緊來,老子給你敷一敷……」

  豈料,他手剛剛挨著石方,石方就捂著自己流血的手跳開:「不,我……我沒事。」

  說完,他就直接轉身走了。

  他的小屋就在後院一個小小的柴房旁邊,平時只給廚房那邊的師傅們打下手,月錢都沒幾個,也就能混口飽飯。

  用布料按住傷口,他一下就看見自己手腕上的東西,低垂著眼簾,過了好久才抬眼看著那陰沉沉的天空。

  石方的日子,就是在這樣的仰望之中,逐漸過去的。

  他一如既往地瘦,一如既往地過著毫無存在感的生活。

  被他用壞了的刮魚鱗的刀,倒也沒浪費掉,留下了一小塊挨著刀背的鋒利刀片。

  石方將這一塊碎片,視如珍寶。

  他借了廚子的磨刀石,一點一點將那些豁口給磨平,又把斷裂的表面磨成了尖利的鋒刃。

  這刀,就是小小的一把,跟他的手掌很相合。

  用這一片刀,慢慢將魚鱗給刮下來,倒是比之前還要好用。

  漸漸地,石方覺得如果能在這裡一輩子刮魚也不錯。

  只是,太多太多事並不能如他願。

  他年紀還小,並不知道偷學酒樓師傅的廚藝會出什麼問題,他有十分靈敏的舌頭,也有非常好的感覺,能判斷出每個師傅做菜的優劣。

  那一天,徐師傅不在,聽說去了隔壁酒坊賭錢,他的醋魚就在鍋裡,還沒來得及起鍋,可前面小二已經在催,石方上去就幫了個忙。

  哪裡想到……

  這一幫,幾乎幫沒了他半條命。

  廚房裡的師傅們都炸開了鍋,看到那一盤西湖醋魚上面澆好的料,憤怒指責石方偷師。

  大雪夜裡,他被打沒了半條命,卻不想餓死在柴房裡,於是從被他藏在腕間的牛皮裡摸出了一片刮魚鱗的碎刃,割斷了繩子。

  石方不知道,從割斷繩索開始,他便已經走向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他狂奔在大街上,雪很厚,他穿得很少,凍得瑟瑟發抖,可腳步不停。

  天色已晚,周圍街邊有人掛了燈籠,照著他細瘦的影子,也拉長了前方過來的轎影。

  石方一下跌進了雪地裡,整張臉都埋進去。

  背後的人已經追出來,發現了他的蹤影。

  他不能停下,更不能被抓回去。

  逃吧。

  於是將一張臉從雪裡抬起來,接著就看見了那微微拉開的轎簾子。

  幾個抬轎子的轎夫對他怒目而視,而轎簾子裡卻露出了一角淺藍色的衣袂。

  裡面有個人看著他,不過也只是淡淡的一眼。

  而後,轎簾子輕輕地放下,裡頭有個人,說了句什麼話,石方竟然有些聽不清。

  風聲太大,有些吵鬧。

  被這路過的轎子擋了一下,石方拔腿就跑,終於漸漸在街道的盡頭消失了影蹤。

  而那小轎,則轉過了幾個彎,停在了顧府門前。

  石方無處可去,他幾乎沒有力氣了,瑟瑟發抖。

  在京城,他什麼人也不認識,平日裡也不許出酒樓,更沒有出去玩過什麼,太冷,他感覺自己呼吸的都是冰渣子,腳上帶著冰塊在走。

  很快他抬眼就看見了顧府的匾額,同時想起了那一雙眼睛。

  那樣的眼神,石方其實很熟悉。

  他還記得自己手腕上的烙印,那個時候他還很小,不知道他父親拿著烙鐵到底是要干什麼,他甚至還不明白祖父的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

  近乎悲憫的,看著年幼的他。

  然後,那烙鐵落在了他的手腕上,幾乎燙廢了他半條手臂。

  那時候,他哭得撕心裂肺,不明白父親和祖父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直到被官兵追捕上來的時候,他才知道,什麼是大明皇族。

  一個已經覆亡的朝代,秉承著自己不想墮落的尊嚴和驕傲,即便是死,也要守著皇族的尊嚴。

  他們有什麼尊嚴?

  肉體凡胎,匹夫走狗罷了。

  當年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也不過一個泥腿子。

  他從來不想自己是什麼皇族……

  如果不是,他不會帶著這樣的烙印,如果不是,他興許不用生活得這樣艱難,甚至這手腕永遠也無法得見天日。

  他把自己蜷縮起來,想著自己也許會被凍死在牆角下。

  可他莫名想起當初那轎子裡的眼神……

  那眼神,淺淺的憐憫,深深的淡漠。

  轎子裡的人,應當根本不關心他這樣的螻蟻的死活。

  而他,似乎也並不在乎。

  可是那樣的憐憫,卻似乎與旁人不一樣,讓他不反感。

  若能選擇個死的地方,不如他便挑在此處吧。

  一夜過去,他已然昏昏沉沉,渾然不知所以。

  睜開眼的時候,他看見了陌生的屋頂,陌生牆壁,陌生的窗戶,他似乎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外面有人說話,是兩個女子的聲音。

  「是高燒,凍了太久了,大夫說是沒救了。」

  「難得發回善心,如今倒是人都要死了……大夫可有說什麼?」

  「說是病得厲害,除非用人參吊著,看看是不是還有救……」

  「那便給吊著。」

  這幾句話,石方聽得模模糊糊的。

  他眼睛又漸漸閉上了,身上忽冷忽熱,分不清自己是在何處,更不知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握緊自己的手腕,不讓人解下外面裹著的牛皮。

  仿佛有人握了他的手,可他沒松開。那人遲疑一下,也就放棄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便聽見前面來了人。

  「小姐,奴婢覺得這人是不行了。」

  「灌了那許多的人參湯,還救不活人……這不是讓我血本無歸嗎?」外頭的那一位皺了皺眉,便叫人打了門簾進來,豈料一眼便看見石方睜著眼,於是怔然了一下,回頭低笑一聲,「叫你個丫頭烏鴉嘴,看看人不還很好嗎?」

  來人穿著一身淺藍的百褶裙,上身穿了件粉藍夾襖,頭發梳成單螺髻,耳垂上掛著藍玉耳墜,身上是柔美的,眼神外面有溫度,下頭卻是一層薄冰覆蓋。

  於是,石方醒了。

  他入眼所見,便是他日後的主子。

  那是三姑娘,叫顧懷袖,是名士顧貞觀的女兒。

  石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漂亮的姑娘家,只覺得她一顰一笑都是好的。

  不過,他們家的三姑娘,臉上少有什麼表情,多的是虛偽和假笑,要麼就是似笑非笑。

  在他的認知之中,三姑娘是個很奇怪的人,不愛讀書寫字,也懶得跟先生們學什麼女戒,跟府裡大姑娘的關系也不大好。

  三姑娘常念叨的就一句話:「小石方,今兒咱吃啥?」

  他知道自己這命是誰救回來的,也知道三姑娘實則是個心疼自己銀子的人,她也常說:你的命是我用人參湯用銀子給吊回來的,以後你就要……

  石方於是常常接道:「以後石方給您做一輩子的菜。」

  他在做菜這邊很有天賦,即便是一開始做得不好,屢屢讓三姑娘吃了皺眉,可很快他就找到了辦法,並且能讓三姑娘那挑剔的舌頭滿足。

  在顧府,他逐漸像是自己當初在在酒樓想的那樣,開始做菜,有了月錢,能填飽自己的肚子。

  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菜只做給顧三吃。

  顧三看上去很好相處,實則是個脾氣很古怪的人,只是藏得好,並不顯露罷了。

  早先石方做菜不好吃的時候,她便會很直白地諷刺出來,一直到他把那一道菜做得能吃為止。

  於是也這樣漸漸地,他知道了顧三脾氣很壞,雖然在外面手段圓滑,不少人覺得她嘴巴甜,誰見了她不喜歡?除了她大姐,倒也沒什麼仇人。可若是把這吃食的態度擺出去,但怕是立刻就有一大波人要翻臉。

  好在顧懷袖很分得清什麼人能欺負,什麼人不能欺負。

  她就喜歡吃好的,對石方的要求一開始就很苛刻。

  可若沒有顧懷袖的苛刻,石方覺得自己也不會成為那麼好的廚子。

  他喜歡給三姑娘做菜,也只聽三姑娘的話,但是他不會把手腕上的秘密告訴她。

  如果可以,石方希望她永遠也不知道。

  前明有個木匠皇帝,而朱明江山已日頭西落,他不喜歡什麼皇帝皇權皇位,他不過是一介布衣草民,只想這樣做一輩子的菜。

  可是他忘記了,他的三姑娘是要出嫁的。

  原本說好了是大姑娘嫁給桐城張家的二公子張廷玉,可回來沒多久,大姑娘便拒婚,這人一轉眼就換成了三姑娘。

  下人們的話傳得很難聽,都說是大姑娘沒挑中的扔給三姑娘。

  那一天,他放錯了糖和鹽。

  大姑娘三姑娘之間的不睦,府裡人約莫都知道。

  可不幸,其實很早就開始了。

  上天不曾賦予他扭轉乾坤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坐看一切發生,而無能為力。

  芳姐兒與太子勾搭上,這也是石方後來才知道的事情,他在三姑娘回來的時候,發現了姑奶奶跟外男的信函,也發現了她跟宮裡林佳氏的往來。

  那個時候,石方才知道,到底三姑娘處在怎樣危險的境地之中。

  手裡把玩著那犀角簪,他終究還是沒有還回去。

  不但不曾歸還,他甚至還逼死了顧姣。

  那女人投繯自盡了,被顧瑤芳放在府裡的暗棋,似乎也去掉了。

  京城裡一條白綾投繯自盡的顧姣,安徽桐城葉府大門外橫死的葉芳華,被他用下了砒霜的毒酒毒殺的畫眉……

  在那些舊日的時光裡,石方永遠也想不到,他會在日後做出這麼多的事情來。

  然後,他在牢房裡,懺悔自己曾經的罪孽,又詛咒那些在自己身上留下罪孽的人。

  可為什麼老天爺不讓他多活一會兒呢?

  沒了他,三姑娘的舌頭那麼挑,誰來給她做菜?

  也許……

  沒了他,還有別人吧……

  直到他看見顧懷袖來。

  那一剎那,所有前塵過往,竟然紛至沓來,讓他心頭百感交集。

  他一點也不想看見顧懷袖。

  可她來了。

  他看見她拿起了燒紅的烙鐵,那眼神依稀熟悉。

  恍惚之間,他父親當年也有這樣的掙扎,悲憫,交織著絕望。

  一個是痛苦的開端,一個是痛苦的結局。

  他的手腕,血肉模糊。

  聲音已然嘶啞,他冷汗浸透了背部,可他願意一直看著她。

  他給三姑娘說了很多,可他自己一句也不記得。

  她救了他的命,也多次回護於他,即便是張二公子多番隱晦表示不滿,他的三姑娘也不過是置若罔聞。

  有時候,吃對顧三來說,比男人還要緊很多。

  可石方知道,這一切是會漸漸變的。

  就像是張廷玉來到他窗前時,說的那一番話,桂枝兒……

  他厭惡張廷玉,不僅因為此人的表裡不一,更有日後的種種。

  冤殺。

  那個在江寧別院外面的老乞丐,那個白發蒼蒼老淚縱橫的老人,他的血親……

  死,他也不會忘記,被他倒掉的湯,被他投入火中的四十五枚銅錢。

  九五之尊,九五之數。

  可這些,都是過去了。

  他不過貪生怕死一小人,他不想離開這樣安逸的生活,縱使不孝且悖逆,他也甘願死後來償還這一筆債。

  不管余生幾何,他只願給顧懷袖做菜。

  順天府陰暗的大牢裡,她成全了他,親手毀去了他手腕的印記。

  即便是入了黃泉,成了孤魂野鬼,他也心甘情願。

  而她轉身,麻木又疲憊。

  成王敗寇,千古盛衰之理。

  不管是顧懷袖,還是張廷玉,他們都走得很累。

  從他的家族,到如今的他們,何嘗不是這道理?

  三姑娘,地上滑,您慢著些走……

  可他還是眼睜睜看著那一道影子,消失在盡頭。

  長夜漫漫。

  他的世界,也只有這長夜了。

  此夜,永無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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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章 番外-鐘恆老板有病

  忙碌的運河兩岸,來來往往多少航船,商號的旗幟就在風裡飄揚,藍空之下是水波蕩漾。

  他已然是兩鬢斑白,回想依稀華發未生之時,也是個尖酸刻薄人物。

  鐘恆低笑了一聲,看了看壺裡的酒,又有些感傷起來。

  三千裡維揚地面上,再沒有沈恙這一號人物了。

  鐘恆認識沈恙的時候,他還是個賬房先生,成日裡在江南楊家富商的府上坐著,算盤一搖一晃,進進出出的銀兩便都在他心裡。

  那正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時節,他因為生意進了楊家宅院,剛談定了一筆生意,被管家拿著對牌去賬房那邊支領錢物。沒想到,到了地方,便看見了沈恙。

  不過,彼時的沈恙不叫做沈恙,人們都叫他病先生,因為這人行事有些出人意料,並且時常不按常理出牌。

  多的是人覺得這人腦子有病,可當時鐘恆卻想起了當年父親說過的話。

  只有沈家人是那樣打算盤的,說不出的姿態,不像是單純的打算盤,他們是在享受著銀錢進出的感覺。

  打算盤,像是在彈琴,有時候遇著病先生心情好了,還能聽出些調子來,不可謂不妙。

  可那個時候,誰想到,賬房先生算盤劈啪聲裡,藏著殺機無窮呢?

  都說做人應當留一線,算盤十三橋,只打十二橋,剩下的一橋留給旁人打。

  可偏偏沈恙是個有病的,他有多少算多少,從來不給旁人留什麼余地的和後路。

  興許也是因為這樣偏激的性子,他最終害了的還是自個兒。

  不過在他這樣的禍害離世之前,倒霉的永遠是他的對手。

  楊家也是鹽商之中的大族,當年沈府出事未必與他們沒關系。

  鐘恆的父親曾在沈家做過長工,因為沈天甫人很不錯,辦過家學,資助過私塾,他父親也因此識了幾個字,所以雖是長工出身,農戶人家,可打小也教鐘恆識文斷字,說是將來要去考取功名。

  在遇到沈恙之前,他一直覺得世上唯有讀書高,像是那些個讀書的蠢蠹人一樣,整日裡的之乎者也。

  可畢竟出身不高,還是幫著人談生意。

  沈家最後下場不好,每每談及覆滅的江南沈家,父親總是一副愁眉苦臉模樣。

  興許,待人那樣好的主子,不多見了吧?

  沈家巨富,頃刻之間化為烏有,滿門抄斬不說,連血脈也沒留下一個。

  鐘恆父親是個實在的好人,臨死了也說是愧對沈家,只是沒想到,報恩的機會落到了鐘恆的身上。

  鐘恆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報恩,可在一切歸於終結之後,他才知道,當時見到沈恙那種感覺,不是要報恩,而是擇主。

  熟悉的沈家人的氣韻,那種千裡鶯啼綠映紅裡點染出來的雅致,還有那種屬於儒商的文氣和精明……

  自然了,也有沈恙那種特有的刻毒和張狂。

  這人一向都是刻毒的,高興的時候拿著玉如意敲碎了扔池塘裡鋪著好看,不高興的時候一個銅子兒都要跟你算得清清楚楚,至於張狂……

  沈恙從頭發絲兒到那腳趾頭,可有一處不張狂的?

  就是這樣一個張狂的人,直接背後捅了楊家一刀,將其販賣私鹽的消息給了當時漕幫的幫主,漕幫與鹽幫時有利益合作,不過若是遇到個什麼不合意的時候也多有爭執。

  他孤身一人隨著楊家家主往濟寧一段而去,半道上漕幫就截了楊家的私鹽。

  這一來,事情鬧大,沈恙當即反水。

  漕幫幫主揚言要沈恙的腦袋,可沈恙只是把算盤一抖,說他有辦法解決剩下的所有事情。

  漕幫跟鹽幫的爭鬥也沒那麼簡單,一個有貨,一個有路,兩家不合,若因為一個小小的楊家生了嫌隙,虧本的是整個江南的商人。

  私鹽還要交給鹽政來查,漕幫幫主雖然厲害,可當時的漕運總督與巡鹽御史二人又不合。

  要解決楊府這件事,著實困難。

  九省漕運,濟寧掐脈,河裡面流淌的是商人們來來往往的金銀,大清的命脈。

  彼時的沈恙,不過一個小小的賬房先生,一個人與一條河相比,算得了什麼?

  命賤如草,無根飄萍。

  他倒也自在,也不告訴漕幫幫主這件事怎麼解決,只說他自己去處理,端看漕幫幫主敢不敢賭。

  這便是沈恙與漕幫搭上關系的由來。

  很多人都不知道沈恙與漕幫幫主有一層關系,直到張二夫人落水那一遭起,也才有人漸漸覺出異常來。不過也很少有人知道,沈恙並不是發達了之後,才跟漕幫搭上線,早在他還是個一窮二白的賬房先生時候,他便已經敢跟這樣厲害的人物做交易了。

  也是從那一次,沈恙釜底抽薪,將楊家所有的密賬都算了出來,私底下捅給了官府。

  本來沈恙只是負責記賬,還碰不到核心的賬本,可他這人最厲害的功夫還是在算盤上來。

  人道一句「沈鐵算盤」,只以為他是摳門,實不知這一雙手實在堪奪天地、敢爭鬼神。

  由此一來,楊家半月之內被官府夷平,同時無數家財盡數充公。

  就在江南沒了楊家的那個晚上,卻也有浩浩十駕牛車去了漕幫幫主的府上,沈恙便跟這一位緊要人物見了面。

  出來之後,他便得了三個請求。

  楊家家財於沈恙而言還真算不上是什麼。

  他心狠手辣,算計得楊家家破人亡,可自己不得一點好處,大約也不算是什麼損人利已。

  不過……

  當真沒利己嗎?

  鐘恆想想,沈恙這人從不做無利可圖之事。

  就像是他常念叨救了顧三是件虧本生意一樣,平時有多少錢他扔了無所謂,最忌諱的就是做買賣虧本。

  由此可見,楊家這個生意他不可能沒得利。

  沈恙從此開始了孤身一人做生意的日子,鐘恆那段時間並沒有跟這個人接觸,因為他還沒有確定。

  直到,一年之後沈恙再出現在揚州,已經是一個小有身家的布莊的主人。

  仔細算算沈恙手裡的錢,似乎沒有一筆不對,南方買布北方賣,獲利的確豐厚,沈恙又有頭腦,發財的機會遍地都是。

  可鐘恆的直覺告訴他,沈恙的錢不對。

  當初楊家抄家,錢就少了,雖然一部分拿去賄賂漕幫,賬面上也沒有任何問題,但鐘恆就是覺得沈恙在這裡肯定是「賊不走空」。

  在他跟了沈恙之後,才漸漸知道。

  早在做楊家賬房先生的時候,沈恙就已經定下了這樣的計策,三年的賬房先生,足夠沈恙查明一切的細賬,並且暗度陳倉,將其余的賬目抹平。

  由此一來,他早已經像是碩鼠一樣搬空了大半個楊家,可賬面上根本發現不了一絲的差錯。

  隨後,沈恙看見時機成熟,便使楊家輕蔑,最後用表面上的那些財富送給漕幫換來三個人情,又幫助了官府查明一切。

  然而不管是漕幫,還是官府,都不知道半數楊家財產都入了當時還是「小人物」的沈恙囊中。

  沈恙一舉倒了楊家,又得了漕幫的人情,官府的人脈,還有楊家的家財,一石三鳥之計使來是如此純熟。

  他擁有最敏銳的商人的天性,市儈又刻薄,暗中窺伺之時像是一條毒蛇。

  鐘恆是在茶樓裡第二次見到他的。

  那個時候,鐘恆已經有了秀才的功名,並且要去參加鄉試,可沈恙說:「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

  細細一回想,鐘恆也覺莞爾。

  那個時候的沈恙,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啊。

  就在那一句話之後,鐘恆也問了楊家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沈恙竟然毫無顧忌地告訴了他,於是鐘恆知道自己倒霉了。

  他立刻奔到窗沿上去看,外頭果然守著人。

  沈恙說,沈某人有意請鐘先生幫忙當個智囊,不知鐘先生可否願意?

  願意?

  鐘恆當時只想一口血噴他臉上去,有你這樣拉攏幕僚的嗎?

  他早該知道的,可好奇心害死人。

  打從他一開口問楊家的事情,沈恙就沒打算放過他了。

  知道了沈恙的秘密,還准備獨善其身?

  不可能。

  留給鐘恆的,其實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幫沈恙,另一條幫沈恙。

  兩條路都是一樣的,因為鐘恆不想選擇死。

  聽過沈恙對楊家做的這樣心狠手辣的事情之後,鐘恆深知這是位翻臉不認人的主兒,根本不考慮自己有沒有可能說服他。

  沈恙這種性格,一旦下了決定,便少有後悔的時候。

  他更多的時候喜歡用錯誤的方法,得出自己想要的結果。

  至於結果是不是正確,沈恙很少去考慮。

  因為,他得不到的時候太少了。

  直到遇到了顧三,再接連栽了好幾個跟頭之後,他才知道有的東西並不是錢財和頭腦能解決的。

  彼時的鐘恆,就這樣入了賊窩。

  於是,搖身一變,從秀才變成了沈恙的幕客,甚至開始漸漸掌管起事情來。

  就像是後來的鄔思道,不過鄔思道是當師爺,鐘恆還是做生意。

  漸漸,他覺得做生意也很好。

  沈恙的生意一天一天做大,他也在合適的時候用掉了跟漕幫的第一個要求。

  那是風浪很大的一天,沈恙最大的競爭對手的運茶船已經行至了高郵閘口,結果當夜所有的船都被人鑿了底,全部覆沒。

  沈恙趁勢而上,在漕幫的幫助之下,順利用早已經准備好的茶行銷至北邊,於是在萬青會館成立那一日,他沈恙翩然而至,言笑之間,劍影刀光不閃,便已經逼得大撥大撥人倒戈於他。

  廖逢源當時跟沈恙幾乎是個僵局,後來畢竟因為會館的利益才漸漸綁在了一起。

  想當年,那些個事情,哪一件不驚心動魄?

  那幾乎是沈恙最風光得意的時候。

  江南誰不稱他一句「財神爺」,有言「沈萬三第二」。

  明朝巨富沈萬三的下場可不好,當時鐘恆便覺得不喜,可沈恙一面聽著琴童彈琴,一面喝茶,只說無事,他從來不信這些。

  卻不知,天有天數。

  沈恙不是沈萬三第二,因為他就是沈恙。

  但是,他有跟沈萬三一樣的下場,甚至更為凄慘。

  顧三,也就是那個時候的張二夫人……

  若沒這個劫……

  不。

  即便是沒有顧三,沈恙也還是那個下場罷了。

  作為沈恙的忠僕與摯友,他到死時候少有能信任的人之一,鐘恆一直不喜歡顧三,看著暖暖淡淡的眼神,下頭卻是化不去的堅冰,只有在碰著張廷玉的時候,那一雙眼眸才像是一雙人的眼眸。

  偏偏,沈恙就愛上了這樣的一雙眼,這樣的一個人。

  顧三是沒心肝的。

  作為旁觀者,鐘恆早就看透了,可沈爺一直是執迷不悟。

  或恐,在沈恙的眼底心間,他的顧三還是個有心肝的人。

  大約正是因為鐘恆沒看出顧三有心肝,所以他沒入這紅顏美人煞,而沈恙看出顧三些許別的味道來,所以飲鴆止渴猶不自知。

  那是多讓人心寒的一個女人?

  偏生沈爺這個傻子,疼她,愛她,又害她,救了她,也傷了她。

  注定他是無法抱得美人歸,機會一次次流到他跟前兒來,都被他的猶豫給放走。

  若說沈恙還有什麼良心,興許全在顧三一個人的身上了。

  沈恙偷走了顧三的兒子,顧三帶走了沈恙最後的良知。

  鐘恆是個比較信命的人,比如曾有上師說,人在七情六慾望之間,愛恨交織,獨來獨往,偏有善惡輪迴。

  他看見的沈恙,幾乎沒有過真正的「善」,而他所見過那些屬於沈恙的、最純粹的善,全都在顧三的身上了。

  可那個女人,她是不稀罕的。

  沈恙奉若珍寶的東西,在她眼底一錢不值。

  因為她有。

  顧三不缺一個沈恙,更不缺他所有所有的愛,他所有所有掏出來捧在手裡的心意,而沈恙最珍貴的只有這些。

  這也是他最可悲的地方。

  一個滿門被抄斬的人,一個清明時節都無處祭掃的人,一個過年時候枯坐一宿的人,一個……

  孤獨的沈恙。

  他用打算盤的手算計過無數無數人,興許也以為能算計得顧三那一顆心,偏生只把人越推越遠。

  說沈恙愛人,不如說他可悲得連「喜歡」兩個字都不知怎麼寫。

  平心而論,鐘恆厭惡顧三。

  可若是捫著心口,鐘恆也不得不說,天底下除了她,也沒那個女人配讓沈恙肝腸熬煎、心心想念。

  貌美是其一,心黑是其二,聰慧是其三,得不到是其四。

  一開始是貌美,後來是心黑聰慧,最後才是得不到。

  於是陷入一個死循環。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越是想要,便越是靠近,越是靠近,便越是難以自拔。

  沈恙的自我折磨,一直被鐘恆看在眼底。

  有時候,鐘恆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也遇到那樣一個讓自己愛得死心塌地的女人。

  結果,沈恙坐在桌子後面,只把厚厚的賬本扔到他臉上:「你老了,再喜歡也淡了。」

  於是鐘恆說:「沈爺若是遲遇著張二夫人五年十年,怕也沒如今這樣痛苦了。」

  沈恙不語,過半晌才道:「我何時痛苦?」

  無時無刻不痛苦。

  這是鐘恆在心裡回答的,可他沒敢說。

  沈恙就是這樣一個可憐人罷了。

  可憐人?

  不。

  可憐蟲。

  那一天清查賬目到很晚,鐘恆都要忘了自己問過什麼。

  而沈恙,看著要燒盡的蠟燭,接了滿手的燭淚,在昏暗搖曳的光線裡,背對著他,卻忽然低聲道:「即便再遲二十年……」

  然後,燈便被他推開的窗裡透進來的風給吹滅了。

  鐘恆離開的時候,只看見屋裡漆黑的一片,裡面照舊只有沈恙一個人。

  窗外風冷冷的,冰冰的,隱約看得見一縷青煙飄上去,又很快隱沒。

  至今,鐘恆都不知道沈恙的後半句是什麼。

  也許是「即便再遲二十年,如今我已經遇到她」,也許是「即便再遲二十年,爺還是會喜歡上她」。

  到底是哪一種,鐘恆想想,都不是什麼好話。

  所以他從來不在沈恙的面前問。

  一個是既定的悲劇,一個是終究會發生的悲劇。

  並無區別。

  聽說張二夫人與沈爺的初見極有意思,在沈爺異常狼狽的一日,出現了個異常驚艷的美人。

  當時羅玄聞背叛,沈爺正在拔除自己身邊一顆顆危險的棋子,偏生遇到個張廷玉來插上一腳。

  那會兒,他們還是友非敵。

  於是,沈恙喜歡上了顧三口脂紅,海棠翠,羊脂白,聽她軟語淡淡,笑意溶溶……

  沈爺的女人太多,張廷玉只有那一個,可沈爺千方百計就覺得自己缺了那一個,想要把顧三這一顆石頭摳到自己身邊來鑲嵌著。

  於是,他作弄顧三,也被顧三作弄。

  有時見他徘徊在葵夏園的錦鯉池邊,或是在臨水的聽戲樓裡,或是在湖面水榭之中……

  這樣,便醉生夢死起來。

  還記得當初那個什麼蘇紅袖,因著當時沈爺還不曾知道張二夫人名姓,問也問不出,只從蘇紅袖算盤上起舞時候知道點端倪。

  當時蘇紅袖被沈爺罰了,回去就好好寵愛了起來。

  陸姨娘因為解了張二夫人留下來的那一題,也得了沈恙的喜歡。

  可她們興許不知道,這些的「喜歡」,在沈恙看來不值錢,他只偏愛著顧三,憐著與她有關的一切。

  喜歡人,也是一種病。

  沈恙的病,越來越嚴重。

  他甚至,在顧三落水的時候,動了與漕幫的第二個人情。

  鐘恆斷斷沒想到這樣千金買不到的關系,竟然全用到一個女人的身上。

  沈爺糊塗。

  可他知道沈恙其實不糊塗,因為他病著。

  病著便可以發脾氣,愛做什麼做什麼。

  在他病入膏肓的時候,甚至願意傾了萬貫家財,甘心身陷囹圄,只為求一個圓滿的了斷。

  作為旁觀者,鐘恆覺得自己不該想這樣多。

  就像是他如今昏花的老眼前面,低飛的蜻蜓。

  要下雨了。

  交覆的枝葉上落下點點天光,鐘恆滿身的平和。

  他忽然想起李衛跪在沈園外面的時候,興許沈爺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天吧?

  那個時候的沈恙,是不是想過有朝一日,會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李衛,一紙公文送他上黃泉呢?

  「鐘先生,又是中秋佳節了,公子請您過去吃蟹黃呢。」

  前面小廝腿腳很快,一徑到了鐘恆的面前,笑了一聲。

  鐘恆擺了擺手,道:「如今都是誰當家了,該叫他一聲兒爺。」

  一路轉過回廊,從錦鯉池邊過,鐘恆回頭看了一眼,卻是長嘆一聲。

  沈恙死後,新帝登基,沈家所有冤屈洗刷干淨,沈取也成為了沈家人,從此與張家沒關系。

  要說張廷玉也是個妙人,自己的兒子都能視而不見。

  人人皆有自己的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

  沈家傾覆於無妄之災,而沈恙亦導致了楊家的傾覆,最後他自己一手建起來的家業也歸於了國庫。

  真不知到底是誰算計誰,又是誰報應了誰。

  沈取,字三千。

  弱水三千,他沈恙只取一瓢飲。

  秋風見冷,中秋月圓。

  鐘恆背著手走了很遠,恍惚還是當年的路,可人都變了。

  沈恙的影子似乎還站在沈園各個角落裡,然而一晃眼便不見。

  這是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不管是張廷玉還是顧三,每次來江寧都不會再踏進這個地方。

  鐘恆惡劣地以為,那是愧疚。

  翻出手裡的五枚銅板,他低嘆一聲:「果真是沒沈爺那樣的刻骨銘心……」

  這五枚銅板,還是當年在京城街口的面攤上被張二夫人身邊丫鬟青黛給的。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鐘恆不由低聲咒罵:「跟著爺的人,也少有見個好下場的……」

  話音剛落,又有個婢女來報:「鐘先生,陸姨娘投繯自盡了,您看……」

  陸姨娘,投繯自盡了。

  這是跟了沈恙時間最長的一個。

  鐘恆沉默了半晌,站在廊下,聽著淅淅瀝瀝下來的秋雨,道:「她死前,可說了什麼?」

  小丫鬟搖了搖頭,似乎還有些怕得慌。

  「殮葬了也就是了。」

  沈恙後院裡的人早沒了,陸姨娘卻還是個重情義的。

  後院裡,早已經沒了昔日顏色的女人,就掛在三尺白綾上,恬淡的閉著眼。

  她知道沈恙不曾愛過她,能留在爺身邊那麼多年,也不過是因為另一個女人。

  她得不到的,沈恙輕輕送給了這個女人,而這個女人輕易將之踩在了腳下。

  鐘恆入花廳的時候,沈取已經跟一些生意上往來的朋友坐在了一起。

  見他來,他停下把玩手裡那一枚瓷錢,對著他笑了笑。

  「鐘叔叔來得遲了,當罰酒三杯。」

  鐘恆只道:「沈爺是越發難纏了,可也千杯不醉?」

  此沈爺,非彼沈爺。

  沈取微微有些恍惚,末了才道:「父親千杯不醉,此生僅醉一回,一醉未醒。」

  話落,他看見牆角一對兒花瓶上描著的紅豆。

  於是,忽然想起當日刑部大牢陰暗潮濕地面上,那落如散珠的一地相思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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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三章 番外-高無庸圍觀四爺

  桌案上擺著奇楠珠串,是四爺時常拿著的那一串。

  不,是先皇時常拿著的一串。

  高無庸想過有這樣的一天,宮裡每個掌事大太監都有這樣一天。

  就像是之前聖祖爺身邊的德公公,雍正爺身邊的他跟蘇培盛。

  從在阿哥所的時候開始,高無庸跟蘇培盛就跟在四爺身邊伺候了。

  四皇子,四阿哥,四爺,四貝勒,雍親王,雍正。

  胤禛。

  伴隨了這一位帝皇一生的名字。

  香案上放著銅鎏金瑞獸文宣德爐,先帝最愛其如宣德爐譜所言之形態古拙、色澤沉古、凝重華麗。

  爐裡點著上好的水沉香,也是高無庸這輩子點的最後一爐香。

  四爺坐禪的時候總要叫人點上這樣的香,一般蘇培盛負責收拾桌面,而他就在一旁點香。

  蘇培盛愛說話,圓滑,而高無庸不喜歡說話,他只做事。

  兩個人跟在四爺身邊也有許多年了,其實很早很早以前,他們還不相信自己能成為大太監。

  暢春園那一夜的雪,下得好大。

  一向孝順聖祖爺的先帝,終究還是默許並且支持了一切的發生。

  他對那一張九五寶座,依舊存在著好奇。

  每個皇子都很好奇,並且渴望。

  萬萬人之上,到底是個什麼感覺?

  也許在張二夫人背叛主子爺的那個時候,胤禛便知道了。

  取出一對兒雕著紅杏鬧春圖的青白玉香罐,高無庸看了對面趴在桌上的蘇培盛一眼,想著他們這些沒根的奴才,到底不能跟張二夫人一樣自在。

  可仔細想想,張二夫人便自在了嗎?

  香夾取出裡頭的檀香木屑,慢慢添進香爐裡,待香炭紅了,才用香著輕輕撥一撥爐灰。

  外頭侍衛們正守著,高無庸的動作卻是不緊不慢。

  他像是在做一件畢生最要緊的事。

  如今的總管太監站在外頭催了一句:「師傅,上路了。」

  宮裡的太監啊,都是一個帶一個,帶出來的。

  高無庸也帶過,這小太監原還跟高無庸有些關系。

  可世上的事情,都是你來我往罷了。

  他道:「咱家這一爐香,燒完便走。」

  四面一片縞素,先皇大行,宮裡別的地方都還隱隱約約聽得見哭聲呢。

  高無庸禁不住想,康熙末年的暢春園,是不是也這樣。

  只是彼時,他高無庸是一人得道而跟著升天的雞犬,如今天子駕崩,他們這些奴才也該走了。

  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沒個根的奴才換得就更快了。

  可一提起奴才,高無庸就忍不住要想起一個人來。

  蘇培盛飲下鴆酒之前,曾問:那一位當真問心無愧嗎?

  他問的是高無庸,可高無庸哪裡知道?

  那一位,是不是問心無愧,只有問她自個兒了。

  其實,高無庸又隱隱覺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還是四爺的主子爺,隨駕南巡,遇見太子爺扳指那件事。

  一直到回京,高無庸都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貓膩。

  四爺手裡忽然握了要緊的棋子,直到頭一封信從他們這裡遞給了江南的白巧娘,這才漸漸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

  四爺不喜那一枚棋子,時常罵她不聽話。

  人人都有自己的機心算計,顧三不敢把扳指拿來,更知道這裡面不是她能插手的,所以一直是能拖就拖,還要忍著四爺給的氣受,連年來怨氣積攢,最後回了京,竟拿著扳指來要挾人了。

  當初被作為信物的一枚玉佩被顧三砸碎了放進錦囊裡,遞回四爺這裡,高無庸可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但見自家爺把那錦囊一抖,裡頭出來的竟然是碎玉,蘇培盛嚇得跪在了地上,只怕四爺發火。

  四爺看了那碎玉半晌,只道顧三好本事。

  心裡是恨得咬牙,可又不能不就範。

  這還是頭一個讓四爺這樣吃癟的女人,啊不,奴才。

  拿回扳指之後,這一枚棋子便沒了大用處。

  高無庸記得,那一天四爺從茶樓回來,拿回了扳指和裡面密信,伏案寫了什麼東西,不過最後又扔掉。

  蘇培盛曾說:四爺的心,猜不透。

  人家好好一個姑娘家,不過是跟張家二子看對了眼,興許還是郎才女貌一對,怎麼四爺偏去請了張家大公子代捉刀之事?

  坑也?坑也!

  說白了,他們家四爺就是見不得這等猖狂刁民,竟然敢在主子爺面前拿喬。

  這一回,胤禛是定然要顧三好看,即便是費盡心機嫁給默默無聞的張家二公子又如何,還是要被四爺算計成個篩子。

  他們這些當奴才的,雖不敢說知道主子心思的全部,一星半點兒總能摸到。

  時間長了,也就知道主子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不高興,什麼時候是裝得好,什麼時候是真不舒坦……

  只是在對顧三這刁奴的態度上,他們主子有些怪異。

  有時候覺得是厭惡極了,有時候又喜歡撩撥兩下,就像是四爺曾經在宮裡養過的一條小白狗。

  不過小白狗有時候被撩撥得極了,還會反過來咬主子一口。

  對這些小東西,胤禛有前所未有的寬容,被咬了沒大礙,也不往心裡去。

  雖則,最後那條小白狗還是被太子著人給打死了。

  可誰也沒想到,張家大公子也是個懶人,竟把四爺給的差事扔給了張二公子。

  按理說,這樣一來,顧三姑娘更要倒大霉。

  而張二公子似乎也是專門想要坑她一把,後來聽張廷瓚說,對的對子有些驚世駭俗。

  一個是說張廷玉,一個還是說顧三。

  後來四爺離了李光地府上,回去時候只道一句:「張二對的是大氣,顧三對的這叫淘氣。」

  不怎麼通文墨的蘇培盛與高無庸也聽不出什麼叫淘氣,只覺得滿滿都是機靈勁兒,還沒中四爺的圈套,可見是個本事人。

  可她自己能對出對子來,卻要假手他人,未必沒有藏拙的心思在。

  這樣的一個奴才,也難怪四爺用著不放心,要時不時敲打一回了。

  高無庸的日子,就是跟著四爺在四處走。

  四爺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四爺指著東,他就去東邊;四爺指著西,他就去西邊。

  時常是四爺關注的事情,他也關注,四爺不關注的事情他卻要留心。

  眼瞧著太子一日不如一日,蘇培盛也開始跟高無庸說些奇怪的話,比如他倆啥時候能撈個大太監來當當。

  這種話,委實不敢去外頭說。

  高無庸也不管外頭的事,他只在四爺身邊伺候。

  平時跟著四爺跑得多的,都是蘇培盛。

  蘇培盛嘴裡常常有說不完的話,什麼昨兒哪個福晉生辰,送了什麼什麼禮,今兒哪位爺又添了阿哥格格,明兒府裡哪位主子要來給爺送東西……但凡發生過的,就少有蘇培盛不知道的。

  可但凡碰見跟張二夫人有關的事,蘇培盛話頭開始永遠是「不知」。

  不知今兒誰惹惱了四爺,又給張二夫人好一頓氣受,讓人寒著一張臉走了。

  不知張二夫人又是發哪門子的火氣,竟把馬鞭子往爺的馬下抽,那也是能抽得的?哎喲,瞧瞧咱們爺這個手啊!

  不知張二夫人的心思啊,都說是女人心海底針,旁人的都能撈著,偏生她的撈不出來呢?

  不知……

  太多太多的不知了。

  其實也不是一定要知道這些「不知」,他們只是好奇罷了。

  四爺是個喜怒無常的性子,少有人能跟他常年保持一樣的關系,便是原來走得近一些的兄弟也都因為四爺辦的差事的原因漸漸疏遠。親兄弟尚且如此,更別說是尋常人,身邊的奴才們實也是來來去去。

  不過,張二夫人這個時常惹爺生氣的奴才倒是留了下來。

  約莫,四爺還是覺得這奴才有意思吧?

  就像是養著小玩意兒,想起來便去撩撥一陣一樣。

  高無庸喜歡站在四爺後面,是半抬著頭的,蘇培盛則是在跟前兒,總是埋著頭。

  不過蘇培盛看到的比較多,可高無庸也覺得自己看到過不少。

  四爺修佛學禪理,不愛進後院,也往往都是福晉給勸著,自打年沉魚入府,似乎才不覺得那麼清心寡欲。

  香息裊裊,高無庸整個人都平靜下來。

  他是個粗人,雖辦的是精細活兒,可過不來精細的日子。

  只將香爐蓋子這麼慢慢合上,原本的香息就更濃郁了。

  紫檀描金座屏就按在旁邊,外頭朱紅大柱子透著紫禁城的森然肅穆。

  然而曾有那麼一時,四爺叫他藏在屏風後面,握住一把刀,只聽著那打江南來的沈恙與張二夫人說話。

  說句良心話,高無庸頭一次覺得,張二夫人是對的。

  她雖為四爺辦事,卻從沒真正掏過自己的心,她只是辦事,也不對四爺盡忠,四爺更惱她不服管教,像外面撒潑的野人。

  他們下面這些奴才,覺得四爺對張二夫人算是掏心掏肺的好,容著她忍著她縱著她,知道一些兒的都說顧三不識好歹。可往深了想,要沒本事,顧懷袖她也不敢在四爺面前嗆聲兒,他們下頭這些對四爺盡忠的奴才,誰有那女人那樣的心機手段?

  高無庸現還記得那冤死的隆科多曾說過的一句話。

  當時是四爺被禁足的時候,隆科多才沾了滿手血腥回來,說:怪道這女人囂張無匹,原是有些狠毒本事,還是四爺高一籌,能把個刁民治得服服帖帖。

  嘿。

  隆科多這話就岔了。

  顧三只在外人面前乖順,私底下該張牙舞爪就張牙舞爪,只是在外面懂得給四爺留面子,也不讓自己太引人注目。

  要真說四爺對誰好,還真看不出來。

  至少,高無庸不能說四爺對顧三好,因著四爺時時拿捏著顧三,叫她行也不是,坐也不是。

  蘇培盛說,遇到咱們爺,張二夫人這兒疼。

  說著,指了指自己太陽穴。

  高無庸會意,於是淡笑。

  四爺就從沒對人好過。

  因為四爺從沒對他自個兒好過,一日一日都是熬過來的啊。

  誰知道他苦?

  他不說,自也不會有人覺著他苦。

  於是那苦,就含在他自個兒嘴裡,哽在喉嚨裡,吞不進,吐不出,直把自個兒憋成支黃連。

  就像是當初沈恙要的條件,四爺答應了,又叫他去屏風後面,若沈恙真敢做什麼,只怕當時就要人頭落地。

  那時候,高無庸可緊張得很,又擔心自己看些什麼不該看的,惹惱了人。

  好在,事情有驚無險,沈恙保住一條命,張二夫人怕卻誤會了四爺。

  可又算是什麼誤會?

  他們家四爺,該!

  顧三再要緊,也不過是個奴才罷了。

  興許……

  有那麼一些特殊。

  蘇培盛最愛抱怨的一句話是:老覺得咱家爺對張二夫人不一樣,你說我這是把張二夫人擺到哪個位置呢?

  他比了一個手指,道:「是年大人跟隆科多大人呢……」

  又比了一個手指,道:「還是府裡頭的……」

  「住嘴。」

  這時候,四爺恰好從屋外頭進來,眼底透著星星點點寒意,嚇得蘇培盛一骨碌趴地上去了。

  高無庸聽了一耳朵,也不敢說自己沒錯兒,跟著跪下去。

  胤禛只冷冷叫蘇培盛自己掌嘴。

  那怕還是蘇培盛這許多年來頭一回辦錯事兒、說錯話兒,還被主子爺給責罰。

  巴掌聲響亮,一巴掌接著一巴掌落到蘇培盛臉上,高無庸有心求情,被蘇培盛遞了個眼色,終究沒說話。

  過了約莫有十好幾下,四爺從佛龕裡取出一卷經書來,才翻開,似乎嫌他吵了,便道:「滾出去吧。」

  這一下,蘇培盛才告罪出去。

  高無庸留在屋裡伺候,卻發現四爺手指就停在一句上頭,動也沒動一下。

  當晚回去,高無庸帶了大內秘制的藥膏去看蘇培盛,只道:「讓你成日裡嘴上沒個把門的,終於出禍事了吧?」

  豈料,蘇培盛竟不以為意,反嘿嘿笑道:「你可是不懂了吧?今兒我是說錯了,可往後辦事兒我錯不了了啊。」

  「此話怎講?」

  高無庸難得覺得有意思。

  可一轉眼,他便知道自己問多了。

  事情太簡單了。

  蘇培盛穿著白色中衣,腳底下靴子都還沒脫,只管把左右兩手手指頭伸出來,並了這麼一下:「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是這兩個。」

  從來蘇培盛都是個乖覺伶俐的人,自此以後還真沒出過什麼差錯,尤其是對著顧懷袖,倒像是對著自己半個主子。

  高無庸也是一清二楚,可四爺從沒有過這樣表示,蘇培盛這膽子未免太大。

  有時候,高無庸覺得他是踩在鐵索上頭。

  可偏偏,蘇培盛沒出過事兒。

  府裡年主子對顧三身份的事兒一清二楚,那一年她沒了孩子,四爺去圓明園,帶了入府多年的格格鈕祜祿氏,連著四阿哥弘歷一塊兒去。年主子問及,知道四爺要見張二夫人的時候,便帶了幾分奇怪的冷笑,可過沒一會兒又哀戚下來。

  她終究只是揮了揮手,叫他們滾。

  圓明園裡,那會兒還沒建起來,有些簡陋。

  四爺一早叫人遞了消息,叫顧三來見,卻沒想一面處理公務,一面等人,卻是白候了一上午。

  把幾本奏折往案上一扔,事兒都沒了,她顧三還磨磨蹭蹭不來,四爺心裡就上了火,上了火就得瀉火。

  去鈕祜祿氏處用過飯,順便就在格格那邊歇下。

  奴才們耳朵都靈,可宮裡頭這種事就從沒避諱過,大家聽了都當沒聽見,那位後院的主子受了寵,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也不遮掩。

  四爺就跟鈕祜祿氏在帳子裡戲鴛鴦,袍子都脫了半茬兒,正在得趣之處,外頭便又傻貨來報說是人來了。

  不知道的人聽了只知道是「人」來了,到底是哪個人來了卻還不清楚。

  四爺當時在帳子裡咒罵兩聲,直斥這人沒眼力見兒,奴才脾性比主子爺還大,回頭得緊些皮。

  可按著張二夫人也快進來了,顧不得許多,說是事兒要緊,忙叫人穿衣裳,外袍是一面走一面穿的。

  到了廳中,果見顧三低眉斂目站著,四爺那臉色就黑了一半,展開了雙手叫奴才們把衣裳扣好,又收了收箭袖,這才坐下來叫她回話。

  高無庸想想那場面,也真是夠滑稽,忽然想起曹操赤腳見那個誰來。

  不過,當今皇上,便是那個時候忌憚上張二夫人,也開始明白風向的吧?

  鈕祜祿氏倒是個聰明人,不曾說什麼話,帶了四阿哥就走,如今也該她這樣本分的人當太後。

  高無庸又撥了撥香灰,看向放在一旁的匕首、鴆酒、白綾。

  一爐的香便快燒完了,殘灰都堵在裡面,像極了在雍親王府的那個晚上。

  那是張二夫人那個廚子被斬的晚上。

  四爺與年主子在一塊兒,才雲雨過,只叫年主子念佛經,還待要做些什麼,晦氣的張二夫人便候在外頭了。

  四爺只一句話:叫她滾。

  年主子卻還有些於心不忍,可轉眼又只能陪著四爺親熱。

  有時候覺得年主子是個心狠的,可有時候又覺得她沒黑到家,因而最後只能死在翊坤宮。

  死前,年主子還見了張二夫人一面。

  那時候,人是蘇培盛送走的。

  可蘇培盛回來說,他犯了欺君之罪。

  年主子的下場不大好,不過這個晚上是不知道的。

  張二夫人在外頭站了一個時辰,不是在府外,是在院子外頭,台階前面,距離屋子並不遠。

  這也是蘇培盛作的主張,將人給放了進來。

  張二夫人也不說自己來干什麼,仿佛她往那兒一候,四爺就知道她求的是什麼一樣。

  實則,四爺似乎也真知道。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外頭下了雨,年主子都睡過一覺了,主子爺起身時還在半夜,捧了手爐,便問:「她還等著?」

  高無庸於是小心翼翼上去說:「還等著,外頭下雨,冷得厲害。」

  四爺於是一挑眉:「凍著她。」

  屋裡暖暖和和,安安靜靜,沒人敢說話。

  張二夫人還在外面。

  於是,胤禛又道:「方才爺不是叫她滾嗎?」

  蘇培盛又跪了下來:「張二夫人她……」

  「也就是個強脾氣,看她能撐到幾時,人都死了還想要個屍首!」

  四爺面皮都沒動一下,叫人端了碗茶來吃。

  高無庸瞅了外面一眼,掛著燈籠,雨幕裡影影綽綽,看不分明,確有一道影子杵在外面動也沒動一下。

  端著茶,胤禛就走到接著廊邊的檐下看著,似乎頗覺有趣。

  過沒一會兒,四爺便叫人給他披了大氅,打了傘,朝著庭中去,站在台階上,就低眼看著張二夫人,道:「求爺辦事,也該有個求爺的模樣,是也不是?」

  張二夫人身子似乎抖了一下,高無庸手裡提著的宮燈也閃了一下。

  雨珠淅淅瀝瀝掉下來,地上濺起一團一團的水花。

  顧懷袖渾身都濕了,嘴唇顫了顫,開口澀聲道:「奴才……」

  「跪下。」

  胤禛打斷了她的話,只有這兩個字。

  跪下。

  對高無庸與蘇培盛來說,這真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字眼。

  可當時的張二夫人臉上是什麼表情?

  蘇培盛說他又不記得了。

  高無庸想想,也不記得了,卻不知是不願意想,還是真不記得了。

  四爺見她沒動作,又慢聲重復了一遍:「跪下。」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張二夫人終於跪了下來。

  她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氣,甚至抽去了脊梁骨,伏在了雍親王跟前兒。

  四爺捧著手裡,那手還是溫溫熱的,伸出去便掐她下頜,面無表情道:「當奴才,好好聽話。」

  張二夫人沒說話。

  胤禛似覺無趣,便又放了,只把手爐砸到顧懷袖面前,還是那句話:「滾吧。」

  當啷一聲,被雨落的聲音掩映在夜色之中。

  香爐墜地,香灰全落出來,一如胤禛這一生最後的一刻,珠串墜地。

  慘白還帶著余溫的香灰撒落雨中,很快被髒污的水給浸濕,貼在地上,像是幾條難看的蟲子。

  當時四爺沒發作,回去生了好大一通火氣。

  蘇培盛個嘴碎的,又說了,還以為當時四爺要把張二夫人拽到榻上去呢。

  高無庸全當自己沒聽見。

  只是如今,一切都想起來。

  高無庸抽了匕首出來,仔細用袖子擦了干淨。

  香爐裡最後一縷檀香,幽幽地盡了,只余下滿爐殘灰。

  他一刀割了自己脖子,看見自己的血出來湧滿整個香案,過了一會兒才一下撲倒在案上。

  香爐被撞倒。

  到底四爺與張二夫人,是誰對不起誰,誰背叛了誰,又是誰心狠手毒,罪有應得……

  似乎,都不要緊了。

  蘇培盛常思索張二夫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可如今也都不要緊了。

  說不清的。

  又何苦說清?

  但怕是沒長過心的四爺遇見了寡情的顧三,到被背叛那一刻,他們家主子爺才知道什麼叫剖腑剜心吧?

  興許那時候,四爺才知道,他自個兒原是有心的。

  閉上眼的那一瞬,高無庸看見那慘白的爐灰,被自己頸中冒出來的鮮血,漸漸浸染成殷紅。

  其實,他一直覺得……

  弒君的,從來不是張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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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四章 番外-張老先生有話說(一)

  遇見顧三之前,二爺不覺得自己心黑。

  遇到顧三之後,二爺覺得他必須心黑。

  阿德跟著他家二爺時間最長,也知道二爺是「忍」字頭上一把刀,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下。

  整整十年,從一個人人稱道的早慧天才,到無人問津的庸人之流,二爺忍太多,忍太久。

  老夫人喜歡三爺跟四爺,也喜歡大爺,可就是不問問二爺任何事。

  連跟顧家大姑娘的親事,都是老爺先說好了的。

  二爺那時候說,娶誰不是娶?將就吧。

  那時候,阿德以為,興許事情就這樣了。

  可沒想到,桐城一行,竟在茶肆外面見到那樣漂亮的顧三姑娘。

  雖沒露個臉出來,可從身段到眉眼,無一不精致,瞧著也沒有什麼不端莊的地方。

  到底傳聞跟人,還是有區別的。

  阿德彼時的想法是:這是我們家二爺的小姨子。

  可沒過多久,事情就不一樣了。

  還記得那一天,三爺嘴上嘀咕著,說二哥告訴他,他對顧三姑娘那不是喜歡,是好奇還是什麼。

  結果他家二爺見過了老爺,回來說,他要娶顧三姑娘。

  於是,阿德一瞬間想起了三爺說的話。

  二爺就站在窗下,外頭暗沉沉的一片,廊簷上掛著燈籠,很亮。

  阿德站在後頭還沒反應過來,只看見張廷玉的背影,台前便是一盆蘭花。

  夜色燈光裡,他用手指輕輕地撥著那一盆蘭,聲音也淡淡的:「終究還是沒忍住……」

  到底是沒忍住橫刀奪了顧三,還是沒忍住心底忽然冒出來的惡念,或者是沒忍住……

  旁的呢?

  他們這些當下人的也不清楚這些事。

  阿德只知道,前些天二爺打廚房前面那一片花園經過,聽顧三姑娘的丫鬟說了什麼話,便隨口給了道藥膳的方子。

  而後,二爺走開了,可要上走廊了,他便忽然站住。

  阿德問:「二爺怎麼了?」

  張廷玉只把那扇子壓緊,回頭看了那方向一眼,似乎頗為躊躇,不過還是道:「罷了。」

  那一盆蘭花,就放在窗邊花幾上,還帶到了京城。

  跟顧家的婚事談得似乎也很快,不過還要合合八字什麼的,先頭才有什麼惜春宴。

  二爺看上去是個極好相處的人,二十年來幾乎沒跟人紅過臉,可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虛偽——

  虛偽這話還是二爺自己說的。

  他從不避諱自己的虛偽,不過很少對人說罷了。

  惜春宴回來,他倒是笑容多了起來。

  阿德時常不解,可大爺只對他說:「你們二爺是該開開竅了。」

  怪事,他們二爺一向聰明絕頂,還有沒開竅的時候?

  阿德知道大爺偶爾也是個沒正形的,因為二爺藏得厲害,阿德其實沒覺得娶了顧三有什麼了不起,甚至也還沒意識到,這一個在桐城見過的姑娘往後也會成為自己幾十年的主子。

  直到,遇到那道士的事情。

  吳氏篤信神佛,這是家裡人都知道的事。

  可那一次二爺發火,還真是把阿德給嚇住了。

  從老夫人那邊回來,二爺便直接去截了道士,當時那一腳踹得,現在阿德還記得當時那驚心的場面呢。

  他們二爺,向來是個文人,說好聽了這叫慧黠,說難聽了那叫老狐狸。

  喜怒不形於色,二爺的基本功。

  當時那雲霧道長怕是一輩子都沒遇到過那樣凶神惡煞的人,看著溫文爾雅,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跟刀子一樣比在他脖子上。

  張二爺發火的時候,從來都很嚇人。

  只是後面那合八字的結果……

  二爺只捏著那一張八字,掐緊了沒說話。

  道士講究的是一個不洩露天機,更不敢與天命相違。

  可張廷玉說,寫。

  寫。

  阿德估摸著,若當時給那道士一塊豆腐,那道士能將就這塊豆腐撞死。

  逆天改命,篡改合八字的結果,甚至壓根兒不想管最後會怎樣。

  他們二爺做了也就做了,頭一回這樣不計較後果。

  當時阿德心裡慘叫了一聲:完了,完了!

  他才明白,大爺說的「開竅」是什麼意思。

  阿德此時的想法是:這是我們二爺未來的二少奶奶。

  於是,顧三在這一次合八字之後,很迅速地在阿德的心底完成了從「未來小姨子」到「未來二少奶奶」的轉變。

  張廷玉就叫道士拿著八字去跟夫人說了,彼此和和樂樂,喜氣洋洋。

  天知道,阿德心裡一直捏著一把汗呢。

  他還記得真正合八字的結果,也記得顧三姑娘與三爺合八字的結果。

  二爺這是奪來的媳婦兒。

  合八字的結果傳回顧府,顧府那邊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二爺還在屋裡臨帖。

  阿德進去說:「聽說顧三姑娘知道合八字的結果,很是高興。」

  然後他偷眼瞧著二爺,便見二爺筆尖一頓。

  那嘴唇先是抿緊了,後又慢慢勾上去一些,可始終沒勾完。

  合八字的結果,一直是二爺心中的隱憂。

  可二爺說:老天爺說我是天煞孤星,如今又說我與顧三姑娘不是良配,可我偏偏……

  偏偏要逆著來一回。

  所有人眼底,他們是郎才女貌,各自般配。

  可很少有人知道,一開始這兩個人不過是湊合在一起過日子罷了,一點也沒有默契。

  二爺打江南帶回來的一盆蘭花,被夫妻倆你一剪子,我一剪子,慢慢竟然給剪禿了。

  一想起那場面,阿德還想發笑呢。

  顧三姑娘,不,應當說是二少奶奶,那是芙蓉面,含情目,柳葉眉,櫻桃口,一身風流抹不去,姿態堪憐春景艷。原是叫二爺娶個什麼病歪歪的顧大姑娘,如今反倒是三姑娘進門,阿德聽下面人說,以後看著二少奶奶那一張臉都能吃飯了。

  結果說這話的人被二爺罰了半個月的月錢。

  到底還是二爺自個兒的人,哪裡容得下面人說嘴?

  二爺這人吧,藏拙藏久了,似乎一聲銳氣也平和下來。

  原他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十年下來也像是一塊兒被拋光過的石頭。

  石頭表殼下是什麼,又有誰知道?

  說心裡不高興,有的;心黑,也是有的。

  當初二爺兩面三刀地奪了夫人來,有心動嗎?

  有的。

  只是這些都不是他娶夫人的緣由。

  他只是有那麼一絲半點的不甘心罷了……

  二少奶奶很漂亮。

  而二爺嘴上說「娶誰不是娶」,心裡終究還是有疙瘩。

  實則不願娶一個素未謀面甚至不知長得如何的姑娘來,他甚至不願意這一樁婚事由吳氏挑選,終身大事,自己做主也就是了。

  選了顧三,至少也是個出路。

  彼時的張廷玉還不知,答應了他張廷玉,也是顧三的一個出路。

  說什麼情投意合,都是假話。

  他們兩個人一開始湊到一起過日子,那就只是過日子罷了。

  一個其實不怎麼喜,一個其實不怎麼愛。

  張二想著挑個勉強合意的,好歹自己定下;顧三想著選個勉強順眼的,好歹脫離苦海。

  天知道兩個人是這樣一拍即合,將錯就錯地成了親。

  所以,婚後這二人發生什麼事,阿德都淡定了。

  他開始覺得,二爺跟二少奶奶這樣的人,那就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二爺疼著二少奶奶,二少奶奶的脾性則有些奇怪,有時候覺得她看著文文雅雅,也覺不出什麼喜怒來,嬉笑怒罵見不著一點鋒芒,可阿德憑借伺候二爺多年的直覺,就覺得二少奶奶跟二爺是一路貨色……咳,一路人。

  表面上是溫柔俊秀,心裡挖開都是黑的。

  這一切,是從石方小師傅那件事上知道的。

  阿德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厲害的女人,出口一個個字兒都跟刀子一樣戳人心,巴掌一樣扇人臉,幾句話顛倒是非黑白,叫人氣得恨不能背過氣去。

  雪地裡燈火暗,他們二少奶奶一張臉卻是亮的,漂亮得毫無瑕疵,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外散著一種難言的冷意。

  比冰雪更冷的,是彼時的二少奶奶。

  他們家二爺就含著笑,不動聲色站在後頭,似乎不曾動那麼一下,又像是對二少奶奶愛得更狠。

  他就縱容著她,讓她鬧了個天翻地覆,末了才出來打個算不得圓場的圓場。

  細細想那一段日子,還真是一家子你來我往,說不出的有滋味。

  那也是最平靜的一段日子,雖然每日裡都是小打小鬧,可不管是二爺,還是二少奶奶,那個時候都高興。

  二爺那時候胸懷抱負,都還不曾施展開,也不曾在朝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只與二少奶奶一塊兒吟詩作對,掃雪煮茶,從一開始的湊合著過,到漸漸眼底只有對方一個,似乎沒什麼不好。

  可阿德永遠不敢忘記,二爺每天晚上從學塾裡回去的時候,總會站在他踹倒了雲霧道長的廊下一會兒。

  他背著手,站在那裡,一語不發。

  如果沒有後面這許許多多的事,或者不知道當年曾有過那樣的合八字的結果,阿德興許會覺得二爺這人未免也太涼薄。

  可情這一個字,誰能堪破?

  說是不信命,誰心底又沒個忌憚呢?

  情到濃時,便患得患失。

  取公子,終究是二爺這一輩子的遺憾。

  可二爺,永遠不會後悔的。

  阿德想,當年合八字的結果,對對最後的命數,興許還真不假。

  二爺苦心算計太久,可也還是被老天給算計。

  越是愛重,越是不敢使之有絲毫毀傷。

  那八個字,一直刻在二爺心底呢。

  二爺就在廊下望月,二房裡暖烘烘的燈光還亮著,也落在他眼底,暈成一片。

  阿德隱隱約約間又聽見昔年二爺的聲音。

  燈籠照不亮他的影子,他只輕輕一拂袖,道一聲:「走吧,回家去。」

  人老了,快記不清了。

  那八個字是什麼來著……

  阿德仔細想了想,原是……

  玉堂金門,臥狼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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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42: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六五章 番外-張老先生有話說(二)

  辭官之前,周道新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這地方不適合自己。

  他娶了當朝大學士李光地的女兒為妻,自己又是進士出身,可以說繼續在朝中為官,前途也是不可限量,未必不能如張廷玉一般博個「相位」,可到底他覺得自己不如張廷玉心黑,也不如他手段狠,更不覺得自己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這功名利祿場,著實太累。

  累了,也就歇著吧。

  他是認識張廷玉許久了。

  他這人脾氣古怪,愛鑽研一些奇怪的東西,人人見了他都恨不能敬而遠之,偏偏張廷玉有一天坐在了茶樓下面,聽上面人說書。

  彼時,來了一群文人,吟詩作對,好不瀟灑。

  於是,周道新的脾氣也上來了。

  他手裡端著一杯酒,便開始跟人說什麼骨頭啊,血啊,肉啊……

  一轉眼所有人就走光了。

  吵吵鬧鬧的茶樓裡,一下就只剩下了兩個人。

  一個張廷玉,一個周道新。

  很自然地,周道新看了張廷玉一眼,可張廷玉卻沒有回頭看,而是繼續聽著前面說書人說書。

  那時候,剛好講到溫酒斬華雄一段,端的是殺機凜凜,威風赫赫,只可惜沒了幾個人聽,倒叫說書人有些尷尬起來。

  說書的那個老頭子,最厭惡的就是周道新,每回只要他往下面一坐,人一熱鬧起來,沒一會兒就要出事。

  今天這老頭子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扔了手中的驚堂木,手指著周道新鼻子便罵:「臭小子,你是來找事的不成?當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周道新嘿嘿一笑,抬手一指自己頭上的帽子,身上穿著的衣裳,十分抱歉:「對不住了老伯,在下是個秀才。」

  官老爺都不敢打,一個小老頭子能招惹一個有功名在身的人?

  這不是說著玩兒呢嗎?

  老頭子一下啞了,旁邊的張廷玉端著茶碗,剝了一顆花生米出來,還沒吃,見說書老頭跟旁邊周道新抬槓,這才把注意力轉過來,看向周道新。

  周道新分明記得,張廷玉那眼神太平靜了,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一樣。

  「你怎的沒走?」

  沒等張廷玉開口,周道新就沒憋住問了一句。

  張廷玉道:「聽書。」

  說書的老頭子愣住了,接著想起自己還領著茶樓的錢,即便有兩個人,那也得繼續說書。

  於是,老頭子站上去,重新開始說《三國》,只把斬華雄那一段說的是殺氣凜然,仿佛那被斬的人是周道新一樣。

  周道新聽樂了,看這老伯講完這一段下去歇著,他趕緊上去拉住了人家:「老伯你真的見過砍頭嗎?我跟你說啊,這個人頭呢,要斬下來,還是需要非常大的力道的。您說,那個華雄到底是被用什麼姿勢斬斷頭的?兩個人在馬上交戰,您想想……」

  得,他上去拉著人就開始討論這些細節的問題。

  周道新就不是什麼好人,天生的壞胚,說得那個血淋淋,讓說書的老伯整個人臉都白了,「哇嗚」地大叫了一聲,立刻朝著外面跑了出去。

  這一回,那老伯興許才算是知道了周道新這人不好惹。

  於是說書的先生被嚇走了,添茶的小二遠遠站在外頭,像是什麼也沒看見一樣,根本不敢靠近。

  周道新終於看向了張廷玉,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張廷玉的對面:「敝人周道新,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然後,他便看見眼前這白袍的男子把茶盞一放,開口道:「敝姓張,名廷玉,草字衡臣。」

  頭一個感覺是有些耳熟,以至於周道新忘記了報上自己的字,反而是沉思半晌,忽道:「張廷瓚是尊駕什麼人?」

  對面張廷玉的臉色,便漸漸疏淡了起來,看了周道新一眼,周道新覺得自己背脊骨上冰冷的一片。

  他這人天生直覺比較好,所以一下就感覺出那一瞬間的冷意。

  張廷玉倒是沒翻臉,道:「那是家兄。」

  「原來閣下也是張英老大人家的公子,失敬失敬!」周道新再次笑容滿面起來拱手。

  這一回,張廷玉的臉色又不大好了。

  直到很久以後,跟張廷玉漸漸熟絡了,周道新才知道這個時候的自己沒死簡直是個奇跡。

  張廷玉這人太虛偽,不是說做人有什麼不對,而是手段一等一的狠毒。

  張英與張廷瓚,是壓在這一位虛偽君子頭上最沉的兩個名字,父親是個能耐人,大哥也是個驚才絕艷人物,作為次子的張廷玉一直在一種人為的默默無聞之中過日子。

  就像是周道新第一次聽見張廷玉,覺得他名字耳熟一樣,那是因為他的大哥。

  就像是周道新第一次跟張廷玉打招呼,用的是「張英老大人家的公子」一樣,那是因為他的父親。

  可是在以後,張衡臣似乎想要擺脫這兩個名字,於是一日一日,一日一日……

  變得讓周道新看不懂。

  興許不是周道新看不懂張廷玉,而是他從來沒明白過這個官場。

  原以為張廷玉這樣的脾性,看著好相處,實則是個心腸黑的,應該說是找不到老婆的,誰想到他隨著他老爹回了桐城一趟,再回京城沒多久就娶了個美嬌娘。

  嚇!

  真真嚇死個人!

  顧三姑娘在京城裡可是出了名的,貌美不說,爺們兒會玩的她都會,跟那些個紈褲子弟相比也好不到哪裡去。

  聽見人說兩家定親了,周道新真是活活噴出了兩口茶來。

  顧三除了那一張臉皮,還有什麼?

  認識張廷玉也有這許多年了,沒想到這一位竟也是看人皮相的主兒?

  嗐,其實也對。

  男人嘛,誰不喜歡女人漂亮?這顧三,看是比李臻兒還多幾分艷色,張廷玉是個有艷福的。

  周道新想著,他當時就不應該這樣想。

  事實證明,張二夫人就是個打臉專業戶,周道新現在還覺得臉疼呢。

  那哪裡是什麼紈褲一樣的女人?分明端莊大氣又狡詐若狐。

  甭說顧三內裡錦繡成堆,即便她內裡是個草包,只看那身段和臉蛋,嫁得再高也不稀奇。

  不過這樣一算,其實顧三還算是低嫁了?

  當時的張廷玉真是個沒權沒勢也沒名氣,這二人是怎麼稀裡糊塗湊到一堆的,周道新也僅僅有不少道聽途說的話罷了。

  他彼時還不曾覺察出,這夫妻二人是一樣的心黑,所以才是如此的般配。

  只是等到他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

  張廷玉江寧落榜過,又耽擱了第二科的會試,經過顧三落水那一次的事情之後,他整個人便明顯地變化了,外面看著還是當時溫文二爺,可若剖開看,裡頭指不定是堅冰。

  張廷玉登科後,曾與他在翰林院喝酒,周遭無人,那時他大哥已經「病故」。

  周道新也漸漸知道張廷玉在家裡的事,不過也知道他與張廷瓚乃是真正的兄弟情義,所以並不多言。

  那時候的張二,依舊是那樣一臉的平淡表情,卻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什麼感覺?」

  周道新被他嚇了一跳,差點扔了手裡的酒杯。

  然後張廷玉就輕輕地笑了一聲,只言:「說說罷了。」

  真的是說說罷了嗎?

  騎馬游金街時候那一把朝著顧三窗前扔去的折扇,提筆寫下的一字一句,張廷玉對顧三的愧疚,對權力的渴望,其實都深深地刻在他那一刻的眼眸深處。

  周道新知道,那是野心的眼神。

  而張廷玉這一顆心,叫野心。

  似乎他早該知道,張廷玉這樣的人,隱忍蟄伏了這麼多年,一鳴則已,一鳴驚人。

  他頭一個需要甩開的陰影便是他的大哥,而後是他的父親。

  果然,張廷瓚去後沒多久,張英便給他的兒子讓開了路,乞休歸去。

  卻不知,張廷玉在看見他父親離開這忙碌了半生的朝堂時會是什麼感覺?

  張家人就這樣一代一代,像是明珠家一樣,只是比他們還要低調,並且嚴謹,從張英換了張廷瓚,又從張廷瓚換了張廷玉。

  於是,周道新便逐漸悉知了野心的可怕。

  張廷玉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雖說亂世裡最沒風骨也最有骨氣的便是讀書人,可在盛世之中,讀書人似乎不該是張廷玉那個樣子,偏偏他身為鄉試會試的主考官,還是所有讀書人最關注的人,堪稱一代大儒。

  這樣的人,精通各派學說,卻又能在朝堂上縱橫捭闔。

  那一年的順天鄉試,一個范九半,一個戴名世,張老先生御街題文,此前更有一篇《不吃羊肉賦》名動京城……

  彼時輝煌燦爛,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炫目無法逼視。

  細數當年風流文人,捨張廷玉其誰?

  偏偏這人,冤殺了無辜的朱三太子,甚至抄滅其九族。

  還記得當時在刑部,他見到張廷玉出現,真是覺出一種說不出的諷刺來。

  變了。

  也或許,本來就是這樣。

  張廷玉從來比他看得清,並且也更適應這個官場。

  在感覺到了張廷玉所表現出來的自然之後,周道新就更深刻地意識到了,他其實不適合這一條路。

  那一天回府的路,顯得格外地長,他腦海裡總是回想著朱慈煥的笑聲。

  成王敗寇吧……

  也是那一夜,他與李臻兒歡好之後,也沒一分的笑意。

  李臻兒是個賢妻良母,有自己的心機手段,可一向很聽他的話,至少不會表面表示出什麼來。

  聰明雖差了顧三一籌,可比旁人好了許多。

  府裡有了這樣一位夫人,也省心許多。

  她問他:「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周道新便說:「張廷玉日後必定位極人臣。」

  那時的李臻兒說:「你也會。」

  是啊。

  周道新一直覺得自己從來不缺才華,缺的是野心。

  可他沒跟李臻兒說,他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終究會選擇退出這樣的名利場。

  污濁,令人作嘔。

  作為張廷玉的至交,周道新選擇了與張廷玉劃清界限。

  不過漸漸的,朝中的黨爭也開始蔓延到了他這裡,支持四爺還是八爺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他不願跟張廷玉攪和。

  只是那一件案子,終究還是牽連開了。

  戴名世南山集案。

  看得出,張廷玉是真欣賞這學生,這樣抬舉他,提拔他,可沒想到,最後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戴名世啊,君子昭華,文采斐然,舉止風流。

  便是周道新看了他的文章,也忍不住要擊節贊歎,偏偏……

  那一日,周道新就站在距離斷頭台很遠的地方看著,看見了跪在上面的戴名世。

  天地君親師,他戴名世跪的是什麼人?

  不跪天不跪地約莫也不想跪君,親人離散,他跪的是師。

  想那離世時一句話,慷慨之余不禁使人潸然淚下。

  即便張廷玉親手送他上斷頭台,他也認這個先生。

  周道新終究還是閉上了眼,沒忍心看這一幕,只是他卻知道,監斬台上的張廷玉,興許是掐著自己的手心,逼迫著自己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

  皇帝就是要逼迫他斬了自己的學生。

  君心難測。

  張廷玉也別無選擇。

  錯的到底是誰,已經沒有意義了。

  而周道新也終究覺得,他與張廷玉不是一路人。

  虛以委蛇罷了。

  直到石方的事情也出來,他看見張廷玉總不算是全沒了良心,可在朝廷裡,要良心有什麼用呢?

  石方乃是前明遺後,也是手染鮮血之人,死是他該得的,張廷玉也無錯。

  然而這一件事,讓周道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張廷玉殺過的人,做過的事,又想起了自己在朝中這些年到底干過什麼。

  縱使繼續停留,又真的能位極人臣嗎?

  他是無法成為張廷玉的,正如年沉魚無法成為顧三。

  既然無法強求,也就不必強求。

  周道新還是掛印而去了,帶著李臻兒,倒算是下半輩子衣食無憂,至於這風雲起伏激蕩功名利祿場,留給張衡臣慢慢玩兒吧……

  離京時候,李臻兒曾說過一番讓周道新記憶深刻的話,直到新帝登基了他白發蒼蒼,竟也時常想起。

  「並非所有女人都能如顧三一樣漂亮,也並非所有女人都能如她一樣聰明,我沒有她的美貌,也沒有她的心機。可我這一輩子,又何嘗是她盼得來的?即便是坐擁一世榮華富貴,興許也未必能如意。辛苦一輩子,到頭來,是為了什麼?」

  李臻兒的聲音,在周道新耳旁蕩開,水波一樣。

  「顧三乃是世之大幸,亦是世之大不幸。」

  於是,周道新想起了張廷玉。

  野心,永無止境。

  等他站到了高處,便開始覺出更大的束縛來。

  他興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一人之下」,何嘗不是伴君如伴虎?

  位極人臣,真的能滿足他的野心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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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43: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六六章 番外-張老先生有話說(三)

  我叫胖哥兒,從我出生開始,這個名字就讓我傷透了腦筋。

  我經常問我娘,為什麼我叫胖哥兒?

  我娘笑瞇瞇說:你猜。

  這要往哪裡去猜?有的事情根本就猜不透。

  我爹是狀元,美男子一枚,我娘是才女,名動京城的美人一只。

  按理說,我張若霖至少也該是個風度翩翩的絕佳少年……

  奈何,明珠暗投,錦衣夜行,我生不逢時,遇上個愛吃嘴的娘,一不小心竟然成了個胖球!

  不過興許真的是應了名字賤好養活這句話,從小到大,我似乎便是沒病沒災,很少有什麼湯藥伺候著的時候。

  所以想想,我覺得自己的小日子還是很滋潤的。

  我娘張二夫人,是京城裡所有女人都羨慕的女人,我爹張老先生,是京城裡大部分男人都眼紅不起來的男人。

  旁人怎麼想,我是管不著,反正我自己覺得吧,這兩個人應該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我呢,就是我娘的開心果。

  雖然我娘說,女兒才是她的貼心小棉襖,可我覺得我也能。

  我生長在全京城鄙夷的目光之中,像是野孩子一樣四處地跑。

  聽說跟我一樣年紀的人都已經開始在學塾裡讀書了,我也問過我爹娘,我娘笑笑說,你還笑。

  我爹那個時候還沒回來,等到晚上我爹回來了,似乎還在書房寫折子,我就溜了進去。

  爹伏案寫折子的時候,眉頭總是略略地皺緊,原本溫文的面容就會變得滿含煞氣。

  其實大家都說爹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因為我爹溫文有禮,話也不多。

  在對著我娘的時候,我爹總是一副看上去非常好說話的樣子,一般都是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過他們兩個人之間也很少發生什麼分歧,似乎這一輩子就是這樣和和樂樂地走過來的。

  也許是他們已經在一起過很久了,所以這些分歧都已經消磨了吧?

  反正,我爹不納妾,也出不了什麼錯。

  在沒有見到我爹在書房裡的模樣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我爹有什麼可怕。似乎,他不是那個在朝中平步青雲的張大人,也不是人們口中冷清絕情又才華蓋世的張老先生。

  在我印象之中,父親很少皺眉。

  可是今天,我去問他,悄悄躲在門口的聽風瓶旁邊,朝著裡面一望,便看見我爹提著筆,在紙上寫著什麼。

  聽說那叫做奏折,是寫給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看的。

  母親也曾經說起過,我還記得母親說起「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時候的表情。

  她瞇著眼,似乎也有些迷茫的顏色,可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並且遮掩好了。

  父親身上透著一股凝重之氣,似乎遇見什麼難解的事。

  我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的花瓶,父親的眼神立刻過來了。

  我就怔怔站在那裡,也不知道躲開。

  那一瞬間,父親的眼神很冷很冰,不過在看見我來了之後,他便微微一笑:「胖哥兒怎麼來了。」

  隨手拉過了旁邊的宣紙,我父親將桌面上的東西都蓋住了,才招手叫我過去。

  「你娘叫你來的?」

  父親問我,然後習慣性地掂了掂,我就在他兩手之間,扭動起來,道:「不是,我剛剛問我娘,為什麼給我起名叫胖哥兒,她說叫我猜。可胖胖覺得自己不胖啊,爹,我娘好壞。」

  我就看著他,小聲地告我娘的黑狀。

  豈料,我爹一下笑出聲來,先前臉上殘余的冰霜之色,一下就消失干淨了。

  我也不知道我爹到底是在笑什麼,他仿佛是遇見了這世間最好笑之事,胸腔裡都鼓動起來:「所以你來找我回去收拾你娘嗎?」

  別人家都是爹說了算,我想我們家應該也是啊。

  被旁人喊了這麼多年的「胖哥兒」,每天被我娘捏著臉,慈眉善目地看著,仿佛胖是多值得喜悅的一件事一樣,我是真的不明白了,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待遇?

  我娘說我生下來就長得胖,我死活不信。

  如果不是我娘給我起了這樣的名字,我不一定還會橫著長。

  咕噥了一聲,我還是心黑了一下,決定繼續抹黑我娘:「爹你最厲害了,我娘太過分了,怎麼可以給她兒子我取名叫胖哥?她還叫我小胖,胖胖,我就是不胖都要被她給喊胖了。嗚嗚嗚我要改名……爹爹你才華蓋世,震古爍今,一定能給胖胖改一個好聽的名字?」

  「然後呢?」

  我爹難得地好脾氣,看著我。

  眼珠子轉了轉,我咬了咬手指,這……

  然後?

  「嗯……然後全京城的姑娘都喜歡我啊,我以後也能像爹一樣,娶個美嬌娘給父親當兒媳。」

  這真是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最好的話了,我發誓。

  可我爹聽了只是笑不可遏,仿佛遇見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一樣。

  我感覺到自己脆弱的尊嚴被我爹的笑聲狠狠擊潰。

  就像我娘說過的那樣,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爹,你笑什麼啊?」

  「你覺得你娘給你起的這個名字不好?真的?」我爹非常認真地看著我,可我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覺得自己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背後一直在冒冷氣,像是有誰看著我。

  我那個時候還沒意識到危險的臨近,撓了撓頭道:「爹,你是狀元,我娘肯定不如你會起名。」

  這一下,我爹笑得更厲害了。

  當時我想,他笑個什麼勁兒?

  前面寫折子還跟個煞星一樣,現在又忽然之間開懷,興許我還真是我爹娘的開心果?

  嗐,那也不是什麼大事,我覺得吧……

  最要緊的還是自己的名字。

  我娘說,做人要君子,但是也要小人。

  現在我就是一個可愛的小人嘛,石方叔叔總是磨不住我,悄悄給我做東西吃,還不准我告訴我娘,尤其是不能告訴我爹。

  其實我娘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於是我就以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速度漸漸橫著長起來……

  「爹,快給我改名吧……」

  「改名?」

  後面輕輕地笑了一聲,真是燦如三月花,艷如牡丹霞……

  我忽然知道我之前那些不大對勁的預感到底是哪裡來的了。

  我爹沒心沒肺地坐在椅子裡笑,然後望著我娘從後面進來。

  我娘是天生的衣架子,真是穿什麼都好看,即便只是普通的白緞底鑲紅邊的襖子在她身上也讓人無法轉開目光。

  只是這種時候,我真是一點也不想看見我娘。

  完了完了……

  街東頭的說書先生常常說什麼來著?

  那詞叫啥來著?

  對了,亡魂大冒!

  我瞪向我爹,我爹十分抱歉地看著我。

  於是,我娘裊裊娜娜地上來了,她站在桌案這頭,看我扒住我爹的大腿,笑得和煦。

  「京城裡誰不知道你娘我是個不學無術斗雞走狗紈褲一樣的人?今兒你倒是知道來找你爹了,前兒誰跟我說喜歡這名字來著?」

  我連忙搖頭,又連忙點頭,想想又覺得搖頭點頭都不對,真是折騰得我要給我娘下跪了。

  「娘……」

  我哭喪著臉,老老實實地喊了一聲。

  被我抱住了大腿的那個男人只低低地笑,然後用一種堪稱溫柔的目光看我娘,只道:「我看這小子是越來越不知道事兒了,回頭他要再不聽話,保管叫阿德打斷他腿。」

  「爹你胡說!阿德叔人可好呢!」

  我才不相信,平時阿德叔就是最疼我的。

  完了完了……

  看我娘笑得這麼燦爛,便知道今天晚上吃不成東坡肘子醬牛肉了……

  我娘上來,走到我身邊來,就掐了我臉一把。

  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猙獰。

  更猙獰的是我娘的眼神:「回頭你有了別的名字,才知道今兒這名字有多好。」

  我哪裡肯聽,連忙搖頭,可就在要說話的那一刻,我看見了我爹漸漸放平的唇角,那臉上的笑意還殘留著,可我陡然感覺出了一層涼意。

  那一刻,興許是我人生中最機敏的一刻,我連忙改了口道:「是胖胖不懂事,胖胖再也不會了,娘千萬不要生胖胖的氣……」

  我伸手過去拉她的手,然後抬眼看我娘。

  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也永遠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比她漂亮。

  可是她現在的眼神很不漂亮,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那樣忽然的一個念頭罷了。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能回憶起那一刻的復雜。

  我娘歎了口氣,牽了我的手,然後摸我頭,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然後,我爹又簽了我娘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也笑道:「約莫是要用飯了,一塊兒去吧。」

  我左手牽著我娘,右手牽著我爹,一起走在庭院裡。

  這個時候的張府還沒有被我爹一把火給燒掉,這裡還留存著我們最美好的記憶。

  路上點著燈,府裡的路亮堂堂的,是我娘怕我摔倒特意給加的,我爹沒說話,我娘也沒說話,我走在他們中間,嘰嘰咕咕說個沒完,他們兩個也都聽著。

  我以為天下所有的父母與兒女都是如此,安寧祥和。

  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不是。

  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有一個小名是多幸運的事情。

  因為,我知道了,我有一個哥哥,他還活在世上,可他再也不會回家了。

  他沒有小名,甚至不能跟我一樣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他甚至可能會站在父親的敵對面,他是父親母親心上最深的那一根刺,他活得好累,好累。

  於是,我才終於明白,母親當時的眼神。

  回頭你有了別的名兒,才知道今兒這名字有多好。

  我想起這一句話的時候,是在我開蒙那一日,圈下自己名字的時候。

  於是我知道了,我長大了。

  《全文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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