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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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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馬桶上的小孩]帝王之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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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0:2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六章

  崔季明看著管家攔下的這封信,心情有那麼點複雜。

  妙儀會給兆寫信一事,她是如何沒想到的。信上文字並不多,幾句話大抵都是詢問事態,她好似極為迫切的想從兆口中問出是否是叛軍一事,妄圖從兆那裡得到截然相反的事實。

  並不是像崔季明想的那般,這封信上看不到什麼少女心意,卻有一種很忠誠的友情,好似不在乎流言,也想去站在對方立場上。

  崔季明不由得為她這種天真的心態感慨。

  幸而大鄴送信極為不便,平民只能看同城有沒有人順路可以給送消息,來回一等可能就是一兩年。貴族與皇家是有自己的奴僕送信,都是要彙總到管家那裡。這種事情都是崔季明或舒窈在管,也是她傻傻的,寫信就直接毫不遮掩的遞給管家。管家一看這封信要送往的地方,就驚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來找崔季明。

  她將這封信平攤在桌子上,朝桌對面的妙儀推過去。

  崔季明嘆道:「你可知道昨日凌晨,我與阿耶、賀拔公一同進宮去,商議的便是征討叛軍一事,今日清晨,阿耶還從宮內得到消息,聖人將予我軍中從事中郎之位。若這封信要是真寄出去了,阿耶與我就要完蛋了。通叛軍是什麼罪,你應該也知道。」

  妙儀好似被嚇到了,她兩手緊緊的扶著桌沿,不斷的說:「對不起,我沒想那麼多,對不起……」

  崔季明:「兆早在幾年前就和裴家有聯繫,此次在山東集結叛軍,一是被別人利用,二也是他自己選錯了路。他成為叛軍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妙儀抬起頭來,眼眶發紅,喃喃道:「他不是什麼壞人。」

  崔季明:「也不是什麼好人。」

  妙儀還想說,崔季明不必等她開口,就大抵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什麼他或許有苦衷,什麼他阿娘也不在了之類的話,年幼不懂事的時候,總喜歡給旁人種種自己不能理解的行為編排原因苦衷。

  崔季明對她伸了伸手,妙儀好似得了原諒似的,從桌子旁邊繞過來,抽了兩下鼻子,撲進崔季明懷裡。

  崔季明從懷裡捧出她的臉來,手指擦過她軟軟的臉頰,道:「天底下如兆這般的人何其多。一小部分相識的人,或成為咱們的敵人,或成為過客,我們怎能去瞭解每個人的想法、訴求。我們時間有限,沒空去瞭解,就像我要把時間留來給你擦眼淚,你該把時間留給自己的夢想,留給身邊關心你的人。他如何想,有過怎樣的痛苦或著……溫情,生活不在乎,歷史也不在乎,要打過去的幾萬兵力更不在乎。」

  妙儀半晌道:「我只是覺得,若連我也不在乎,就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在乎他想什麼了。」

  崔季明心頭一顫,她想起許多人,都曾經或如今像兆這般,他的選擇、出身,都決定了沒有人會在乎他的悲痛歡喜。如苟延殘喘的殷邛,如遠在天邊的言玉。

  崔季明:「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有人關心。」

  妙儀垂下眼去,崔季明想了想,又覺得這樣說實在殘酷,緩和口氣道:「你可以偷偷的在乎,縱然他不知曉也罷。這樣也不是天底下沒人在乎他了對吧。」

  妙儀抬起臉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幼時幾次見面的玩伴,還能心裡想著他是否痛苦掙扎著。崔季明不得不說,這該是兆的幸運。

  她在崔季明懷裡膩歪了好一會兒,道:「阿兄今天身上味道不太一樣,有點香香的,但也不膩,好好聞。」

  崔季明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偷偷拿了點……舒窈舊妝奩盒內味道最清淡的香膏,就抹了一點點。她不要臉的道:「你阿兄如林中君子,呵氣如蘭,自帶體香沒辦法。」

  妙儀歪了歪腦袋:「是嘛,那為什麼每次阿兄去練武回來,都有點臭臭的。阿姐都要躲著不讓你抱呢!」

  崔季明直磨牙:「你才臭!要你衣服汗透幾遍,能好聞就怪了。」

  她揉了揉妙儀的後背,看了看天色打算起身往外走去。崔妙儀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今兒崔季明穿了一套繡朱鷺的玄袍,外頭披風也是一年穿不了幾次的赤狐毛領那件,耳垂上帶的也不是金佛,而是一套幾個細圈環套的金耳環。連前額平日裡扎不住才垂下來的兩縷髮,今日都留的很刻意。

  妙儀感覺出來一點不對勁:「阿兄今天是要去辦什麼事麼?是因為馬上就要當官了麼?」

  崔季明自然不會說自己是去約會,點了點頭道:「正事。」

  她走出兩步,回頭道:「阿兄今天好看不?」

  崔季明的萬年小迷妹毫不吝嗇僅知的幾個成語:「好看好看!風流倜儻!氣宇軒昂!還有——高大威猛!」

  妙儀就看著她阿兄的表情更愁苦了,她嘆了一口氣,兩肩都塌了下來,念叨著:「老子這麼帥,這可怎麼辦啊……」

  崔季明哀愁著就往外走去,妙儀還以為自己說的不夠全面,連忙提裙追出去:「阿兄是我少說了幾個啊,還有好多詞可以形容啊!什麼儀表不凡,頂天立地,血性男兒,義薄雲天,彪形大漢——阿兄,不要跑啊!等你回來,我給你默寫三張紙的溢美之詞!」

  崔季明逃也似的離開了不停往她心口插刀的小妹。

  明明萬貴妃畏罪自殺、兆統領叛軍的消息傳遍了長安城,或許只要再過一兩日便是大朝會,長安城陷入了暴風雨之前的平靜,她卻沒有在家為即將變動的風雲而備戰。

  當她策馬到之前的練武堂,推開門院內是一片平整的薄薄積雪,一行足印延伸到不遠處,殷胥坐在一條長凳的右側,凳中間擺了一套茶具,他正在給自己的杯子斟滿。

  崔季明探頭探腦,喚道:「哎。」

  殷胥抬起臉看她,手上卻沒停,道:「躲在門後作甚麼,過來。」

  崔季明踩著他的腳印走過去,搓了搓手:「非這個節骨眼上叫我出來,有什麼事麼?」

  殷胥端著茶壺的手擺平,轉臉道:「無事我就不能見你了麼。」

  崔季明笑:「你是個大忙人,除非想我想的睡不著了,否則哪有空來見我。」

  她坐在長凳的另一端,殷胥一低頭就看著二人之間隔著那套茶具,心裡暗自後悔自己將茶具放錯了位置。

  崔季明:「要去哪兒?」

  殷胥搖了搖頭:「我沒想好,如今長安城內去哪兒都覺得惹眼。」

  崔季明:「你就打算在這兒跟我乾坐著啊。」

  殷胥:「你就沒想過要去哪兒?」

  崔季明:媽的你說要出來約會,還要我想地方。

  她想了片刻道:「我許久沒見過賀拔羅了,他如今在機樞院做事,搞出很多有趣玩意兒,我們不如去他府上拜見。他應當沒見過你,你就說是我朋友也罷。」

  殷胥想的可是去些沒旁人的地方,但崔季明既然說了,他又不好反駁,只得道:「也成。」

  崔季明起身:「那走吧?」

  殷胥卻跟黏在椅子上似的:「咱們再坐會兒。」

  崔季明頗為無語的又回到長凳上坐著,這大冬天在露天院內坐著是要吸收日月精華麼?倆人前兩天一直在路上同行,顯然也沒什麼新奇事兒可說,談政局又太沒趣,她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在凳子上乾坐著。

  一轉頭,就看到殷胥也沒抱著暖爐,更沒帶手套,兩隻手凍的指節微紅,掌心縮在衣袖裡交握著。

  她也沒想太多:「你怎麼又沒帶手套,長安的風颳起來要人命的。冷不冷?」

  殷胥終於等到她說這句話了,他朝她身出兩隻手:「冷。」

  他自然不會說自己一路戴著的手套,就讓他故意扔在了後巷的馬車裡,畢竟戴著手套,她就不會來暖他的手了。

  崔季明伸手握住,等到捏住那冰涼纖長的手指,終於能隱約的猜到某人的心思了。

  就殷胥那仔細到強迫症的性子,會忘了手套?

  她心中瞭然。然而殷胥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沒她高的少年了,她的手已經沒有他的手掌大,這樣握著很難去完全團住他的手指。

  殷胥垂下睫毛去,道:「還是冷。」

  崔季明瞪眼:「殷小九,別得寸進尺。那你還想怎樣,難道要放在我肚皮上暖麼?」

  殷胥對於她這種隨時破壞氣氛的能力也是佩服不已,不得不抬起頭來怪無奈的瞥了她一眼,道:「你給我吹吹氣就不冷了。」

  崔季明失笑。某人就惦記上了城牆上那一回了。

  她抬起手來,朝合著的兩手內哈了一口氣,笑道:「早知道我晌午該吃了蔥拌羊肉再來,弄你一手大蔥羊羶味。」

  殷胥一臉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張嘴裡就不能吐出兩句像模像樣的話麼!」

  崔季明嘿嘿一笑,低頭望著隔在二人之間的那茶具,道:「這玩意兒貴麼,我給碰壞了不要緊吧。」

  殷胥連忙將那邢窯白瓷六瓣蓮茶盞說的一文不值,崔季明一聽果然寬心,隨手就給拂到地上,甭管摔沒摔碎,朝他靠坐過去。

  他總算如願以償,崔季明道也沒多說什麼,就蹭著他指甲玩,好似得了什麼新奇玩具似的。

  殷胥道:「你路上是不是躲著我。」

  崔季明連忙道:「哪有!」她自是不敢承認被殷胥的……熱情如火蜜月期嚇得連忙遠離保平安。

  這種事情只是殷胥自己的感覺,他找不到證據,也沒法去指責她。

  他抽出兩隻手,轉過身來放在崔季明頸側一圈毛領內,貼著她的脖頸。崔季明涼得打了個寒顫,咬牙道:「要是別人,敢這麼幹,我早打死他了。」

  殷胥隱隱面上帶上了點笑意:「要是別人敢這麼做,我先打死他。」

  崔季明笑了笑,目光從他雙眼移到他唇上,稍微往前湊了湊腦袋。好似二人之間有什麼默契一般,殷胥也垂下眼睛,朝她靠過來。

  二人唇舌還未碰在一處,殷胥忽然開口:「你身上怎麼有點香味,我以前沒聞過。」

  崔季明自然不會把自己幹的丟人事說出來,扯謊道:「家裡換了新的熏香,衣服上頭髮上都留了味道,如何?」

  殷胥中肯的評價道:「挺好聞的。」

  崔季明道:「不該多嘴的時候多嘴。」

  殷胥帶上幾分笑意,與她吻在一處。

  他與她來回糾纏,好似能一直這樣下去。崔季明覺得二人這樣實在是太膩歪,不是她會做出的事情。但轉念一想,以平日殷胥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他面紅耳赤的樣子,想到他會緊緊攬著她去求吻。

  反正兩個人只對彼此露出這樣的傻樣子,何必再想太多。

  只是漸漸她覺得自己唇都快被某人啃破皮了,某人痴纏的勁兒偶爾顯露真是有點嚇人,崔季明在他唇上咬了咬,殷胥不去理會。崔季明覺得再這樣下去,今天就別出這院子了,她實在無法,只得用虎牙,逮住某人的唇,狠狠咬了一口。

  殷胥吃痛,他扯開了幾分,道:「為何咬我!」

  崔季明起身:「我怕我被某人啃腫了。你好歹有點分寸,再這樣下去還用不用出去見人了。」

  殷胥拿手指抹了抹唇,只看著指尖上一點血,某人當真心狠手辣。

  他顯然還有些氣喘吁吁,唇邊一點血色,他膚色白,反襯的那血鮮豔刺眼。

  崔季明站著,弓腰安慰似的親了親他唇角:「咬你一口而已,別斤斤計較。你都咬了我多少口了。」

  她將他從椅子上拖出來,二人朝後巷側門走出去,坐上崔季明一看就腿軟的馬車,朝賀拔羅在長安內的別府而去。

  長安房價也不低,城北城東都是富人區,那裡的房價是幾乎當一輩子高級公務員的工資也買不起,像賀拔羅這樣的高級技工,拿的工資基本相當於底層編制公務員,只能住城南的坊內。

  不要覺得長安的坊內就是大城市了,城南有二三十個坊內,就是有圍牆的大農村,裡頭養雞養牛,種地蓋房,簡直是原生態。長安城南因為地勢稍微低窪一點,如果夏季大雨總是被水淹,所以才如此房價便宜。

  馬車載著二人去往城南一座大坊,一片田壟之間處小小院落,其中竟有幾座三層左右的房屋,崔季明跳下車,並沒有敲門,而是在落滿雪的石獅子面前,找準一個牙齒摁了下去,就聽到哢噠一聲,好似深灰色木門後頭的門閂掉在了地上。

  殷胥如同跟崔季明展開一場奇異冒險般,驚愕的跟著崔季明推開門,踏過門檻而去。

  崔季明在他身後關上門,將門閂搭回原位,道:「雖然賀拔羅面上是被賀拔公逐出家門,改單字賀為姓。但前兩年杏娘為他生了個閨女,不知道外頭怎麼就傳成了兒子,還說是是賀拔家最後的血脈。再加上他在機樞院發明了許多事物,位置更是引人矚目起來。」

  她說罷,牽著殷胥往內院走了幾步,高聲道:「阿羅,杏娘,你們在麼?!」

  院內塔上好似還擺著好幾個弓弩,崔季明知道他們二人生活沒什麼下人,還未來得及再往裡走走,殷胥就聽到了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一個眼睛圓溜溜,帶著繡花帽子,不過兩歲多一點的女童如同打滾般跌跌撞撞的跑出來,咿咿呀呀的叫喚著什麼,就朝崔季明的褲腿撲來。

  崔季明一把撈起她來,抱在懷裡,笑著捏了捏她臉頰:「呀,這不是小彤彤麼!見到表哥就這麼高興呀!」

  賀拔彤轉過臉來,就看見了殷胥,她繼承了賀拔羅的一身白嫩肥軟,和杏娘的大眼睛,見到殷胥,簡直就像是三天沒吃過肉一樣,張著手吐著泡泡往他的方向撲。

  崔季明笑道:「哎呀你也看見美人就走不動啦,來來九妹,你抱抱。這丫頭就是吃食太好,養得跟她爹一樣肥。」

  殷胥也不知道怎麼抱才好,慌不迭的攬在手裡,活像是抱著一顆新鮮大白菜。

  杏娘自來熟,這小姑娘常年只和爹媽生活,見了為數不多的外人,興奮得如同哈巴狗,一滴豆大的口水,就從她嘴角跌在了殷胥衣領上。

  殷胥很想忽視,卻難以忽視。賀拔彤竟然還不算完,抱著殷胥的脖子,似乎覺得涼涼的特別好玩,就拿他臉頰當擦口水的布巾一樣,吧唧一口就親上去,還來回亂蹭。

  這回輪到崔季明炸了:「你丫鬆口!這是你能親的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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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0:3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七章

  崔季明幾乎是把賀拔彤從殷胥懷裡給薅出來的,她連忙拿袖子將殷胥面上口水給擦淨,氣的直捏賀拔彤的肥屁股:「你可真是膽大包天啊,誰你也敢親?!」

  賀拔彤對著殷胥還在不停伸手求抱抱,嘴角吐著口水泡泡,頗有要死在殷胥懷裡的架勢。

  崔季明連忙將她的臉轉過來:「你表哥我比他好看多少倍,你怎麼不親親我呢?」

  賀拔彤對於崔季明逼她轉臉的行為,做出極大的反抗,一隻肉嘟嘟的爪子就拍在崔季明臉上,想把這個早就沒新鮮感的表哥給推到一邊兒去。

  這丫頭頗有點崔季明的本事,手勁極大,拍的崔季明直叫喚:「臥槽殷胥你快把她手拿開,她手指頭都快摳到我鼻孔裡了——」

  最後這娃兒還是如願以償的落在了殷胥懷裡,在崔季明嚴肅的如同老夫子的教育下,這個已經會說點話的小丫頭總算明白了:不能親臉,也不能親其他地方,那些屬於她表哥。

  但是流口水是可以的。

  在二人觀望著院落頭頂密密麻麻的弩車、絞盤和繩索時,賀拔彤的口水也使得殷胥不得不從衣袖中掏出軟帕來,給她擦了擦嘴角。

  崔季明本想讓殷胥抬頭看那二樓奇大無比的絞盤,卻看著殷胥拿塊帕子給某個死丫頭擦嘴。不單如此,殷胥似乎沒見過兩歲多的小孩,賀拔彤又生了很討喜的樣子,她手指只能握住殷胥一根手指,總是做出很有趣的反應。殷胥露出逗弄她的神情,伸手不停的戳賀拔彤的臉頰又撤開,引得賀拔彤來氣呼呼抓他的手。

  她不禁後悔起來,真不該讓他抱著。

  賀拔彤總算逮到了殷胥的手指,抓住咬在嘴裡,用乳牙嚼他的指節,殷胥似乎笑了一下,滿臉新奇的給崔季明看:「你看她,好像真能咬得動似的。」

  崔季明心裡翻了個白眼。

  嘴上卻極其虛偽道:「這丫頭別看才兩歲,特別沉。我來抱吧。」

  殷胥卻道:「不用不用。怪好玩的。」

  崔季明扁了扁嘴:「你倒是喜歡小孩。我從小到過年或中秋回家,都要幫著照顧倆妹妹,舒窈還好一點,妙儀走著走著都能掉路邊溝裡,喝個湯都能灑自己一臉,幸好她們長大的也快,否則我就真受不了了。」

  這麼說著,二人走進院內,聽得一陣乒乒乓乓敲砸的聲音,賀拔羅套著個毛皮帽子,如同一隻老驢般趴在地上,擺弄著巨大的鍋爐模樣的鐵器。而杏娘,居然騎在賀拔羅後背上,逛蕩著穿繡花鞋的兩隻腳,沒事兒找事兒的擺弄著賀拔羅腦袋後頭的長髮,在琢磨著給他編個雙環髻——

  賀拔羅實在是琢磨的太入神,身材又高大結實,杏娘又黑又瘦小,騎在他背上,他居然跟不知道似的。

  殷胥也讓屋裡頭老漢推、啊不老漢騎驢架勢的夫妻倆嚇了一跳,抱著賀拔彤繞那巨大的鍋爐四處看。

  杏娘看見崔季明,高興的揮手:「大外甥!哎呀你怎麼來了,要是阿羅能把這鍋爐修好了,咱們今兒就吃煮羊肉吧!」

  崔季明道:「我之前說的那個改製紙甲的事兒,阿羅做好了麼?已經上報朝廷了麼?」

  杏娘:「做好啦,就在屋裡呢。你不是要越便宜越好的材料麼,都是舊布和木棉做的,等一會兒他琢磨完了,拿給你看。」

  崔季明蹲過去:「他在琢磨什麼呢?」

  杏娘一臉無奈:「他非要給這火爐子做個自動加石炭的配件。搗鼓了快半個月了,有這個空,半夜起來自己加一回石炭,也凍不死人。」

  ……懶真是人類進步之源。

  賀拔羅一旦專注起來,往往聽不見外頭在說啥了,倆人只能四處轉悠著等。

  賀拔羅家裡不乏新奇玩意,大物件有用絞索可以升上二樓的平台,平台上弄了好幾個浮誇的雕刻的扶手柱子,但由於幾個柱子的重量,那絞索的圓盤讓崔季明使出吃奶勁兒來才能把自己拽上二樓去。

  殷胥果斷選擇了走一旁的樓梯。

  小物件比如用鐵皮做的喝茶器,可伸縮油炸吃麵雙用筷子啊。

  但這種發明取代的也不過是一兩個簡單的動作。

  賀拔羅雖然有很多相當開拓性的發明,但他絕大多數的發明,還都是看了就讓人不想用,或者是根本沒法普及的。畢竟他是個純粹的發明家,並不是個商人,他愛的是發明的樂趣,自然不是那麼在乎到底能不能推廣。

  賀拔羅在機樞院也陷入了這種狀況,機樞院人員眾多,但眾多領導們,沒有幾個能給賀拔羅下任務指標。畢竟誰也不知道賀拔羅能發明出來什麼玩意兒,誰也沒法向賀拔羅形容想要的東西,對於未知,他們沒法去想像。

  因此賀拔羅在機樞院這幾年,根本就沒有人管他。他是編制外隨便可以拿著錢隨便作的那種。他的發明一貫跟他個人的需求有關,在西域時,他發明的都是弩車、望遠鏡這種可以保護自己的玩意;到了長安,他為了讓生過孩子的杏娘也能舒舒服服坐著馬車出去玩,便發明了幾乎劃時代意義的可轉向四輪馬車。

  馬車承載人數也幾倍增加,在部分地區的前線,為了避免長途跋涉後,步兵的戰鬥力大打折扣,甚至開始用巨大的馬車拉著士兵去往前線。

  而崔季明一直想用自己那點貧瘠的知識,去跟賀拔羅描述一下他可能發明出來的東西。

  第一個是為了普及望遠鏡要發明的玻璃。

  崔季明倒是說了要沙子和火,以及蘇打,賀拔羅也琢磨過一段時間,但長安不像西域有那麼多石英沙,蘇打純度也不夠,賀拔羅試了幾回也只得到了些玻璃碎,便果斷放棄,搗鼓入冬用的火爐去了。

  崔季明想想,要不然……火藥?

  大鄴倒是因為道門興起,開始有亂七八糟的道士閒來無事煉丹,煉出了些土火藥。崔季明將此事說給賀拔羅,結果賀拔羅閉關半年多,搗鼓出來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煙花土炮仗。正趕上那年元宵,當時長安一時風靡起了這種煙花,滿大街都是點火的小炮仗,炸出幾個劈裡啪啦的紅花綠花。流行後又傳到南地去,當時劉原陽在城牆下點的,就是粗糙鄉村版的煙花。

  很好,一次邁入火藥時代的偉大革命就變成邁入煙花時代了。

  最後實在沒轍,崔季明聽說南梁以前打仗,就有人用過紙甲,便讓賀拔羅琢磨琢磨紙甲的事兒。賀拔羅在去年的時候,用極其低廉的成本,做出了一套紙甲。

  這事終於引起了朝廷的重視,藤甲附有桐油容易點燃,鐵甲遭遇潮濕天氣容易生鏽,紙甲極其輕便,以陳年賬簿的廢紙和最低廉的絹布製成,其防護力堪比鐵甲,可擋劈砍,不畏暴雨,勁矢也難以穿透。第一批有部分投入到南地去,之前在宣州時崔季明也見過幾人用紙甲,但朝廷很快發現損耗太快,便要求再重新改進更耐用的材料。

  崔季明來催,便是因為她這頭接到消息,劉原陽已經帶兵平安回到了和州。朝廷若是打算在南地和山東同時開戰,她想要引薦劉原陽為主將。南方的鎧甲普及率很低,若能將紙甲普及,把製作方法握在朝廷手中,那勝算更是大大增加。

  如今流民正圍著建康,看似建康是一座孤城,但更像是被團團保衛在其中。崔季明個人是認為,行歸於周的勢力還是不足以與整個國家相對抗,兩頭開戰,強壓之下行歸於周應該會露出紕漏。

  崔季明正四處轉悠著,就看著殷胥抱著賀拔彤,一邊哄著她,一邊翻看著屋內的東西。

  他那模樣,做孩子爹也未免上手太快了,崔季明笑道:「我以為你一定會挺煩小孩的呢,還抱著不撒手了。」

  殷胥道:「她還是挺乖的,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崔季明走過去,就看著桌子上有一沓沒有裁剪過的薄紙,和崔季明印象中的宣紙十分相似。但這在大鄴卻是沒有的,大鄴的紙張相當貴,雕版印刷雖有也並不廣泛,因此書冊只有富貴之家才用得起。

  民間也有些草紙,但根本沒法印刷,給州縣下屬的私學練字用的。

  殷胥看見如此潔白平整的紙張,正驚奇時,杏娘急急忙忙跑進來,給賀拔羅拿工具,看見殷胥拿著的紙張,道:「啊,那是阿羅製紙甲剩下一點下腳料做的紙,我們倆都不大寫字,你們要用可以拿走用。」

  殷胥轉臉:「這很容易做麼?」

  杏娘一向做事風風火火跟擺錘似的,道:「還成吧,主要是東西便宜,我們打算再買個院子,朝廷給的俸祿不夠,可能就要賣這造紙的方子了。」

  崔季明心裡想的卻是大鄴紙貴、印刷技術一般,並不是因為沒有人發明,而是因為需求量小。讀書人在社會上佔的比例太少了,幾乎都是大字不識,除了達官貴人也用不起紙筆。達官貴人用紙,肯定都追求幾類價格高昂的紙品來顯露身份。

  只要是社會上有需求的東西,或許不需要賀拔羅這樣的天降奇才,普通百姓也會想辦法發明出來。永遠都是需求刺激技術進步,而不是因為技術進步才有了經濟變革的。

  殷胥卻拿了兩張紙,疊著放進衣袖裡,這才走出門去。

  賀拔羅對於「自動送炭裝置」的製造顯然陷入了瓶頸,他一個人苦惱的趴在那裡嘟嘟囔囔,杏娘無奈,只得先帶崔季明看了新制的白色紙甲。那紙甲改了以前整塊貼在胸前的樣式,而是做成了半寸厚的紙片,如同穿鐵片一般編成甲,活動起來也更輕便。

  崔季明拔出刀去,不論是劈還是刺,紙甲都幾乎紋絲不動,她這才滿意道:「紙甲製作的也快,朝廷只要能做出來,幾乎一兩個月內就能送至戰場上。北方倒是皮甲鐵甲普及很高,但在南方這是能決定千萬將士生死的鎧甲。」

  杏娘對於賀拔羅發明的東西,總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自豪感,她昂著腦袋,將賀拔彤抱回來,如同夾著一個枕頭般夾在腋下,說不等賀拔羅弄那鍋爐了,三個人先用鐵鍋煮羊肉吃。

  長安城內主要的肉類就是羊肉,導致一年四季長安都飄著一股羊油味道。

  這基本相當於北方的火鍋,崔季明和殷胥坐在桌子的一邊,撈著鍋內東西被燙的直吸氣,杏娘綁著圍裙,在飯廳到廚房之間來來回回,賀拔彤則搬了個小凳,坐到崔季明和殷胥之間,兩手放在膝蓋上,眼巴巴的也想吃。

  殷胥忍不住夾些不那麼燙的肉碎去餵賀拔彤,賀拔彤小乳牙吧嗒吧嗒嚼的也很香。他看著崔季明一邊光顧著自己吃,碗裡都堆滿了還惦記著鍋裡的,忍不住道:「你就知道自己吃。」

  崔季明如獲至寶的撈到一塊大塊羊肉,轉臉道:「你這不是當阿耶當的興致勃勃的麼?我沒讓你餵我就不錯了。」

  殷胥看著杏娘又跑去廚房了,這才轉臉,餵給賀拔彤時小聲道:「你家裡就沒有催你成婚麼?」

  崔季明十七歲,實在算不上小了。

  崔季明抬眼:「怎麼,你想讓我成婚?」

  殷胥道:「你是崔家二房的獨子,難道家中就沒有催你子嗣一事?」

  崔季明道:「若催了又如何,難道我妥協了之後娶哪家新婦進來,你也無所謂?」

  殷胥半晌道:「我只是說,你心裡要早做打算。」

  崔季明埋頭吃東西:「我不喜歡小孩,也不會成婚的。倒是你這麼喜歡小孩。」

  她覺得自己錯過了今天這個該跟他說的時機,崔季明承認自己是慫,但這樣拖下去也絕對沒什麼好處……她要不直接下回帶一壺酒,說是去找他談天,直接乾柴烈火,幹了再說。

  崔季明正走神著,殷胥卻道:「沒有。我、我也不喜歡小孩子。」

  這話顯然是在撒謊,他手上還在給賀拔彤擦嘴呢。

  崔季明只覺得這氛圍詭異到,好似兩個少年成婚後幾年無所出的夫妻,討論要不要年內計劃造個人出來。

  縱然她向殷胥說出實情,那崔季明也不可能……

  她不可能跟殷胥成婚,不可能就此停下腳步。崔季明雖然有時候也期望殷胥可能會因為她,也不成婚。但這種想法顯然是自私的。

  崔季明越想越頭疼,她總是過分沉溺於個人的情緒,而忘記去承擔應給的承諾和責任。

  她甚至覺得,阿九若成為皇帝,他們二人也該將此事攤開來說。

  若不能談妥,她不該總要求殷胥付出,或許也到了二人該克制情感,分離開來的時候。

  殷胥道:「我是當真說的,我此生沒有要孩子的打算。」

  崔季明以為他是為了她才這麼說的,轉臉道:「別這麼說啊。瞧你看見小孩兒,兩眼都快放光了,馬上安王妃也要生了罷,到時候咱們上門給他倆賀喜去。」

  賀拔彤含混不清的說了句什麼,殷胥低下頭去,特別溫和的說道:「你說什麼?」

  賀拔彤指著鍋:「還要肉肉!」

  殷胥應了一聲,伸出筷子又來餵她。

  崔季明托腮,看著殷胥的模樣,又覺得實在可愛。他看著拒人千里,實際上很希望有人陪伴啊。崔季明想起他說過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話,殷胥畢竟幼時沒有家人,缺憾很多,他顯然很期望能有家人相伴啊……

  她一直到吃飽了後和殷胥雙雙告辭時,還在沉思這件事。

  馬車送她到練武堂內,殷胥道:「後日便是大朝會了,期間還可能會有變故,到時候不知道多少明槍暗箭呢。我怕行歸於周會報復於你,也命人在外守著崔府動向,但你也要自己小心。」

  崔季明點頭:「行歸於周也有了南機,之前殺南機的謝姑未果,他們或可能派人去宮內行刺聖人。千萬要小心。」

  他又道:「我自然會命人保護聖人,你不必擔心。外頭有什麼傳言,你也不要信。」

  崔季明失笑:「我都能想像到是什麼傳言了,不外乎端王心狠手辣,謀害這個謀害那個,然後私自結黨,想要篡位罷。哎喲,難道說的還有假?」

  殷胥忍不住勾起嘴角,從馬車內探出頭來,親了親她嘴角,他臉側的肌膚在她掌心裡,就像是佈滿水霧的冰涼玻璃。他道:「你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崔季明:「別膩歪了,外頭傳言要再來一句端王竟是斷袖之癖,痴戀少年將軍,成其膝下之臣,那我可不會出來解釋的。」

  殷胥指尖在她額上彈了一下:「胡說八道。」

  隨著他的身影縮回車簾後,身上那股微微發苦的藥味也漸漸往後退散,崔季明目送馬車離開,才回到正街去牽自己的馬。

  待崔季明回到崔府,竟看著崔妙儀和考蘭,正窩在她屋內玩沙包。兩個智障兒童湊在一起,好似找到了親人一般般鬧作一團,崔季明就聽著妙儀不停的將考蘭喚作「小姐姐」,鬧騰的跟「小姐姐」又玩起了後宮過家家。

  不一會兒,坐在地毯上的「妙妃」和「蘭妃」就開始因為不存在的皇上撕逼起來了,崔季明笑著看他們玩鬧,另一隻手卻從裝雜物的大盒中,翻找出來了一個小盒子。

  她打開盒蓋,思索片刻,伸手將其中藥丸拿出,拿起罩在暖爐外的鐵絲罩,將藥丸彈入其中。瞬間發出一聲滋啦的響聲,兩縷青煙冒出。

  考蘭轉臉嗅了嗅,只聞到糊味:「你扔了什麼啊?」

  崔季明收起小盒,笑道:「不重要的東西罷了。」

  崔季明以為到大朝會之前的一天半時間內,應當再出不了什麼岔子了。卻不料在朝會前一天的深夜裡,崔府陡然點起了無數的燈籠,連下人都奔走了起來。

  崔季明才剛披上外衣,就看著提著燈籠的管家和崔式的身影急急忙忙踏入院內。

  她推開門,院子裡鵝毛大雪,每一片都像是有白色的梧桐葉子那麼大,鬆軟而潮濕的從天而降,也落在了崔式的頭髮上,即刻消融。靠近房間的雪地化成清澈的一灣水,上頭浮著多孔的冰渣,崔季明面上冷的發疼,她裹緊了外衣道:「阿耶,發生了什麼?」

  崔式頓了頓才道:「……聖人駕崩。羽林入內宮,這是宮變了。」

  一片雪落在她額頂,化開的水朝她眉心流去,崔季明身子一抖猛地驚醒過來。

  是行歸於周出手了。

  殷胥手中有兵力麼?他現在是否安全?

  就算殷胥能贏了,那也不會有明天的大朝會了,兩帝交替,賀拔慶元與她短時間不可能領兵去山東了,行歸於周發動了正式開戰前釜底抽薪的反撲。

  而若殷胥不能贏了宮變,也不必有明天了。崔季明不論是哪方面,都是全盤皆輸。

  崔季明儘量冷靜道:「別的消息呢?端王呢?」

  北側的天空一片橙紅,含元殿作為長安城的制高點,崔季明幾從院落屋頂的縫隙間,看到了它被染紅的瓦片。

  崔式道:「其他情況還未知,但現在大興宮已經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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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崔季明第一反應,就是想進宮去。

  崔式顯然看了出來,道:「這個時候進宮就別想了,更何況崔家已經有人扯進了宮變之中。先穿好衣服,叫下人點燈,我們隨時準備撤掉府外的紅燈籠和其他裝飾。

  崔季明驚道:「誰?還能有誰?難道是以太子派的身份入宮的?」

  她想的或許是崔南邦,崔式將她推進門去,道:「你忘了你二堂叔的身份了麼?」

  就在去年,二叔崔歲山從羽林中郎將拔升為羽林中郎。這是禁中除驍騎以外人數最多,距離內宮最近的一支衛軍。再加上羽林將軍大多給名將掛名,最有實權的便是羽林中郎了。

  崔季明跌坐回矮凳上,道:「是行歸於周得到消息出動了麼?」

  崔式道:「是也不是。聖人在今日午後,在薛妃與端王的授意下,以皇后曾與萬氏有勾連一事,下旨貶皇后為芳儀,廢太子儲君修為睿王。睿王便向崔家求助,羽林入宮——清君側。更何況太子還有自己的衛軍。」

  崔季明本想說……薛菱這樣說廢儲君便能廢,是否太離譜了……

  然而歷史上的這一段時期,儲君的興廢,皇子的性命,局勢可比如今還要反覆。沒有禮教束縛男女之別,更沒有規矩束縛鬥爭的手法,生殺一切都憑手段說話。

  更何況殷胥已經有「正統」的流言在外,已經可以兜住最後的底線了。

  行歸於周在拿修當幌子想要扼殺一直被小瞧的殷胥,他手中可有兵,真的能贏麼?

  崔季明跪坐在屋內,外頭的雪越落越密,天地間漫起彌天蓋地的白霧,她忽然道:「賀拔公不也在宮內麼,賀拔公能否——」

  崔式喝道:「別傻了!」

  屋內空氣一瞬間變得沉默而冰冷。

  崔季明住嘴,她望向屋外,卻隱隱瀰漫著新米煮熟飯的甜甜香氣,崔季明想儘量忘記自己因關心而說的一時傻話,緩和氣氛道:「誰家在這時候做飯?」

  崔式垂下眼去,將兩隻手並在袖中道:「咱們家,吃飽了才有力氣做出應變,我叫下人煮了飯。」

  她卻搖了搖頭:「不,餓著我更清醒。咱們入宮的消息,或許已經在行歸於周之內傳開了。咱們的行為,也是翕公的把柄,不但李黨的人會動手,你說長房會不會……」

  崔式道:「長房不會。崔家絕不害自己姓的人,這是祖訓,長房要是敢出手,一輩子也不用想在世家中抬頭了。不過免不了他們在罵我們,聽不見也無妨。賀拔家營的親衛已經來了,如今正守在二房各個院門外,我之前叫人去棋院接走妙儀了,薛菱有囑咐過,她被送去了道觀暫避風頭。」

  崔季明看著外頭下人來回走動,還有些賀拔家兵從外院走進來,守在廊下。若殷胥輸了,行歸於周暫挾修上位,崔家二房真是輸的一塌糊塗,到時候崔季明也不用想著去兗州打仗了,她怕是要第一時間帶著妹妹跑路了。

  她也頭一次發現,當殷胥捲入最激烈最決定生死的洪流中時,她竟什麼也做不了。崔季明裹上披風,走出院,踏著迴廊下的欄杆,翻身就爬上了房頂。

  雪很厚,她薄底的羊皮靴子在屋瓦上滑了一下,崔季明扶著瓦片起身,手指拂開屋脊上的雪,坐在上頭抱著膝蓋往大興宮的方向看。

  長安城整齊而美麗,如同棋盤一般,矮矮的房屋與圍牆蜿蜒著,雪的輪廓更是使它顯得精緻,遠處的大興宮巍峨好似雲宮。

  只是這座雲宮如今正燃著點點星火,映紅了它灰色的石基和塔樓。

  雪如同沾了白漆的舊刷子,在長安城深藍色的斑駁凹凸牆壁上潦草的刷著,白過一大片,留下斑斑點點倖免於上色的深藍。

  在這座城內每個角落,雪漸漸臃腫起來,大興宮內,一群將士踏開肥厚的雪層,留下的腳印內盛著黑色的污水,他們手持弓箭繞過讓人無法看清全貌的含元殿,在含耀門前集結。

  一門之差,是內外宮之別。

  禁中驍騎衛兵在內宮的塔樓上,向地面胡亂發著箭矢。含耀門到底有多麼厚重,這些衝擊的羽林衛也難以想像,畢竟幾十年前隨著中宗還朝,強行打開這座城們的老兵們,也已經都死得差不多了。

  羽林作為衛兵,應當缺乏攻城的器械,但這些羽林軍顯然有備而來,他們準備充足,充滿架勢地一次次衝擊著含耀門。

  一旁已經攻下的含元殿內,修好似痴痴傻傻的單手拎著橫刀,站在含元殿黑色的光潔石地板上,看著戰戰兢兢的下人們將殷邛的屍身用黃赭色的錦緞罩住,不少人跪在地上如同在擦身體般擦拭著污血。

  他看著自己的鞋尖,好似頭一次發現含元殿的黑色石頭中,有細細的蜿蜒的金色紋路,隨著外頭濛濛的火光,光正順著金色的紋路來迴游走。

  在之前修進入含元殿的時候,殷邛還層層帷幔中醒著。他睜著眼睛卻並不清醒,但仍然能辨認出這個他最寵愛的兒子,殷邛嘴裡唸著胡話:「跑——修,不要回來。快跑!」

  剛剛踏過門內的修垂下沒有沾血的刀尖,他背後含元殿的台階兩側散亂著屍體,血在雪中融化出一汪又一汪的紅池。

  他的刀更像是吉祥物,兩側的羽林衛迅速殺死留存的驍騎衛和下人,為他騰出沒有敵人卻可表演英勇的戰場,等待著歷史上為他留一句話——睿王修殺死叛軍,帶兵衝入含元殿,保護聖上。

  就在修要伸手朝他羸弱又受人控制的父皇走去時,幾個羽林衛就用那沾滿雪與泥的靴子踏上了龍床,扔掉錦被,拿起了殷邛身邊的繡盤龍枕頭,如同早早安排好一般,商量道:「你快按住他!有了外傷就不好說了。」

  幾個年輕卻面上含著興奮狂亂的羽林衛死死摁住了殷邛。

  畢竟可以龍床上親手殺死皇帝的經歷,再如何牛逼的千古人物也不可能超過一回了。

  這個幾年前還是強壯中年的病人被死死摁住,那個手拿枕頭的羽林衛狠狠將枕頭罩在殷邛面上,朝下壓去。

  修完全傻了。

  他本來想衝上去,忽然身後幾隻手狠狠摁住了他的肩膀,不知道是誰在他身邊道:「趁著聖旨一事還未傳出去,端王還未成為儲君,聖人死了,您就是太子,就該順位繼承。」

  修好似一瞬間化作了不會說話的泥胚瓷器,一瞬間又好似內心在摔得粉碎與未碎的狀態之間來回變動。

  他呆呆的,想要張口喊。

  那些野蠻的年輕人在哈哈大笑,殷邛的胳膊在抽搐著扭曲著,他似乎發出了細微的痛苦聲音,從枕頭中的每一絲一縷中沁出來,與宮室內打砸怒罵的聲音摻雜在一起。他目瞪口呆,心智彷彿也消失,呆呆的目睹著人被殺死前如此漫長且扭曲的過程。

  然後,殷邛的胳膊和腿腳不再亂動了,那個踩在龍床上的羽林衛拿起了枕頭,上頭沾滿了咳出的血與嘔出的黃痕,他嫌惡的扔在一邊。

  同時,修肩上那幾隻手也消失了。

  所有人忙於追殺聚攏下人,清理場面,所有的人都不在乎修的存在了。

  修一個人傻在原地,他看著殷邛的身體從龍床上跌下來,他口中的鮮血如傾灑在地面上,僵硬的後腦重重的摔在地上,不一會兒又被人裹好捲走,被驅趕過來的下人走過來嫌惡且惶恐的擦拭血跡。

  或許又過了一兩個時辰,皇帝駕崩的鐘聲已經響起,消息已經傳過去。

  含元殿只剩下幾十個羽林衛,修的兩條腿還似釘在地面上般,他已經忘了自己為何站在這裡,如同稚子般觀察著金線上光芒的流動,好似可以這麼永遠看下去。

  含耀門的城牆下,已經響起了崔歲山的聲音。

  好像說的是端王殺死聖人後逃入內宮,好似也在指責薛菱的罪行。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兩條如筷子般的腿好似被掰斷似的突然彎了下去,膝蓋砰的跪倒在地面上,金線上美麗的流光似乎朝遙遠的童年飛逝而去,他的臉朝下摔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識。

  而在內宮之中,剛剛去策馬安排過剩下幾處宮門兵馬安排的殷胥,這才回到了甘露殿內。

  穿著素服的皇后跪坐在地上,薛菱坐在一張胡椅上,殿內沒有點暖爐,冷的嚇人。她正坐在打開的門內,可以直直的望向含元殿點起來的燈光。

  薛菱看向殷胥道:「起火的是哪裡?聽說有內侍別省和學士院?還有萬春殿?」

  殷胥卻好似逼問道:「你將他留在了含元殿?!」

  薛菱面上露出毫無溫度的神色,她好似在努力成為一尊鐵佛:「你知道的,他今日狀況已經很差了,不太可能活過今晚了,渾身已經站不起來,我將他拖出含元殿,他就死在大雪紛飛的路上了。更何況,他不能死在內宮,死在我們手裡,那就真的說不清楚了。」

  殷胥平日無神情的面上露出一絲慟意,他道:「你可以要他死的體面一點的,但你卻將他活著的最後一點時間,留給了那些人。」

  薛菱兩手撫平裙襬上的皺褶:「我這人虛偽,想他死,卻見不得他死在我眼前。他死後的樣子我也不會見。」

  殷胥低聲道:「縱然當權,須得有情。你與他二十年夫妻,實在不該——」

  薛菱拔高了一點聲音:「不要在我面前提二十年夫妻幾個字!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值得最後一刻緬懷的!你還年輕,不會懂的,磨到如今都已皮開肉綻了,我再如何痛哭流涕,才是浪費力氣去演!」

  殷胥聲音像是被切斷一樣止住。

  兩代人畢竟經歷截然不同,此話很難再說下去。

  二人再無言。

  殷胥望向遠遠的城牆下,羽林衛和太子衛軍人數本來就不低,驍騎軍擋不過的。怕的是此時此刻,行歸於周的勢力也在遊說,或許左龍武軍也可能會再種種威逼利誘下,加入這樣一場宮變。

  他也不是手裡沒有兵,金吾衛與長安北駐軍都在他掌控之中,距離雖遠,卻人數眾多。但行歸於周畢竟是世家聯合,世家領軍不在少數,他們或許會封鎖城門,或許會不斷派兵騷擾,不知幾時他的兵力才能入宮門解圍。

  殷胥一直很謹慎,他預料過行歸於周會想出手,早早備下了武功高超之人扮作宮女黃門,隨時準備在行歸於周妄圖行刺時出手。聖人的吃食與藥物也十分講究,一切都是在最信任之人的監督下完成。

  果不其然,午後就有幾波人馬前來,妄圖行刺,均被殺死在皇帝內寢周邊。

  然而就在廢皇后的聖旨下後沒有多久,殷胥也派驍騎禁軍前去軟禁睿王修,卻不知道有不少官宦弟子當值的驍騎中,是否也有行歸於周的內應,修竟然從東宮中遁出,他扮作黃門,逃離東宮,聯合羽林與太子衛軍,又以清君側之名妄圖衝入內宮。

  修勢力並不廣,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到這麼多,顯然有一隻手在推著他前行。

  而當羽林攻打第一道宮門時,殷胥還在含元殿陪著殷邛。殷邛的狀況已然很不好了,他這幾日反覆在念叨行歸於周一事,思慮過重,昨日殷胥還見他半夜竟然在丘歸的攙扶下起身,繞著屋內的廊柱來回走,滿嘴說的話顛三倒四,卻都與如今緊迫的國事有關。

  就在下午時,他還在床上叨唸著:「加三萬兵力去兗州,從北地開始圍,他們必定在幽州也有勢力,不能讓他們聯合——不能啊!三萬兵從誰手裡出——」

  一會又如癔症般,在床上瑟瑟發抖:「為何都要殺我!這是殷姓的詛咒!受女人掌控,被女人玩弄權柄——不、不我不能喝藥了,這藥我不能再喝了,饒過我吧——」

  他又吐了黃水,面上顯露出青灰的顏色來,太醫來看過,已經說或許到不了明日了。

  殷胥看著外頭攻勢緊急,便先去了內宮各城門想去看過情況,待他回來時,含元殿已然守不住,薛菱帶人馬退入含耀門內。

  眼看著含耀門已經在不斷震顫,似乎馬上就要時隔幾十年再被攻破,這已經是大興宮內的第二道城門。

  退一次是妥協,再退到後宮內,便是困獸了。大鄴如此幅員遼闊,大興宮巍峨軒昂,居然在幾個時辰內,被人裡應外合攻打到這一道防線前。

  一直在旁,好似化作透明的林皇后跪坐在地,她的手搭在斜擺的腳腕上,看著含耀門,忽然輕輕開口了:「城門,這就要破了。」

  誰都沒有說話,屋內幾人同甘露殿前一排排的驍騎衛都看見了,含耀門巨大的城門上出現了一絲裂痕,如冰面一般迅速龜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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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六十九章

  城門中間破碎了一大塊,而甘露殿台階上站著的驍騎衛兵中,有兩隊人馬衝向了城門,站在破碎的洞口外,與魚貫而出的羽林衛纏鬥在一起。

  含耀門被破開的洞口也不過是僅能容兩人同時通過,驍騎衛在這頭揮下的刀刃,也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羽林衛的突入。羽林衛不得不放棄先攻,決定將含耀門整個撞碎開來。

  薛菱道:「袁太后呢。」

  殷胥坐在另一把胡椅上,道:「她早派人出去,這就該到了。」

  含耀門發出一聲吱呀的巨響,時隔幾十年,它再度倒塌,砸落在地面上,蕩起一片塵埃。幾個躲避不及的驍騎衛,被近兩尺厚的巨門砸中,連一聲慘叫都未來得及發出,便鍥死在一身扁了的鐵甲之中。

  一群踏過木門的羽林衛心中暗自感嘆這城門的厚度,他們湧入甘露殿前廣闊的空場之上,隊伍匯聚列陣,抬起長槍朝甘露殿上進發。

  長槍頂端閃爍著銀光,他們的槍尖很快的就與驍騎衛相接,刀槍纏鬥在一處。

  這金屬相撞之聲彷彿是戰役拉響的號令,幾乎同時,甘露殿的兩側,忽然湧入不到千人的黑甲將士!

  那標誌性的黑甲,使人一望便知是賀拔家營之兵,但賀拔慶元卻並不位列其中,左側突入羽林衛中的將軍是個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袁太后果然也提早留有後手,當年賀拔公扶持中宗還朝,如今也再一次派兵助殷氏皇廷。

  人數雖少,賀拔公也未曾露面,考慮到這些年賀拔公反覆遭遇的不公,殷胥已經算是心存感激了。

  兩方黑甲士兵雖幾百人,戰力卻不是常年在大興宮外朝的羽林衛可比的,一瞬間羽林衛的隊形就被沖散,只是畢竟有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含元殿右側的城門也被衝開,又一批羽林衛湧入寬闊的廣場上。

  黑色的星星點點身影更像是混在沙子中的芝麻,人潮幾次反覆湧動,就很難在夜色中找尋到他們的顏色了。台階下往常安靜到凝固的空地中,滿是刀槍交錯的刺耳聲音和嘈雜的吶喊痛呼。

  血濺銀甲,廣場上厚厚積雪被踩成一團混著血污的髒灰色,泥濘不堪。

  越下越急的鵝毛大雪,就算像是白刷子一般想要覆蓋眼前的混亂場景,但髒污迸出的速度遠勝於覆蓋的速度,白雪遮掩的力不從心。

  殷胥看不清外頭的景象,他甚至心煩不堪想要掀開眼前雪簾,依稀中看著逼到台階下的抬起了箭矢,喝道:「關門!備好盾!」

  在門後預備好的衛兵立刻合上木門,門軸吱呀作響,驟然合死,將風雪擋在門外。近一人高的長鐵盾立在門後,整齊劃一拖動在石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與此同時,門外驟雪中,一排排箭矢便劃過了驍騎衛的頭頂!箭尖刺穿雪花,釘在了甘露殿雕有山水龍鳳的木門上,偶有幾支勁矢力道穿透了門板,叮叮噹噹打在鐵盾之上。

  殷胥紋絲不動,但從裡頭可看到穿透木門的密密麻麻箭頭,薛菱道:「實在不行就撤。左龍武軍在內城,早該到了卻拖到如今,怕也是選擇了中立,或去封鎖了城門。」

  門外箭聲如雨打芭蕉砸在門板上,屋內空曠,聲音更是迴蕩的好似春雷。

  殷胥道:「該來了。早先就留了兩處宮門,長安的守軍還不至於會被連正臉都沒露過的行歸於周收買,我們在明也有在明的好處。」

  他話音剛落,一枚箭矢從鐵盾之上的空檔射入屋內,箭頭砸在側面無人的石地板上,迸出一點火花。宮內幾個隨侍的宮女驚叫了一聲,連忙避開,就在這之後,殷胥聽到了外頭傳來陣陣馬蹄聲——

  不許走馬的內宮內,如擂鼓般密集的馬蹄聲從不遠處靠攏而來,

  殷胥如今在嚴絲合縫被射成了刺蝟般的甘露殿內看不到外邊,但當他聽到馬匹衝殺入人群的聲音時,也明白他安頓在長安城外的兵雖遲卻也來了。

  之前他身份畢竟是端王,駐兵入長安城內不但將自己的勢力暴露在眾人目光下,也實在是不合規矩。但如今,這幾萬兵力進入了大興宮後,就不可能再離開了。

  殷胥聽見了守在門前的驍騎衛朝下走去,與騎兵圍合的聲音,外頭戰場迸出短暫的一陣激烈,隨即無力下去。

  一部分騎兵下馬後從側面台階登上甘露殿,在一片雜音中叩門道:「薛妃娘娘可在,端王可在?」

  屋內的驍騎衛戒備的打開門,外頭的金吾衛大將軍一身明光甲站在門外,朝屋內拱手:「臣來遲了。」

  宮女們率先鬆了一口氣,她們奔跑著將兩側的燈燭銅架點亮,殷胥起身道:「可有讓北駐軍將長安各個城門封鎖。」

  金吾衛大將軍是前任朔方大營主帥莫天平,年紀只比賀拔慶元小幾歲,他鬚髮斑白,一身嶄新鎧甲踏入甘露殿內,道:「正是為了封鎖長安城,才耽誤了時間。金吾衛也已經接手掖庭宮在內,大興宮的全部十座城門。」

  羽林衛的兵力前來,殷胥雖吃驚卻覺得能應對,他怕的是長安周邊駐軍生變,或者行歸於周還可能再有城外增援逼宮,於是封鎖長安城是第一步。

  下一步便是要縮小這個包圍圈,封鎖大興宮,金吾衛確定了羽林衛無處可逃後才進入甕中捉人。

  殷胥從來不缺勢力相隨,畢竟自從兆離開長安城,薛菱掌權已久,他作為皇子中力量最穩固的一支,有太多人想沾此從龍之功。

  不論行歸於周到底能籠絡多少賣命的家族,但仍然有一大批家族不在其中,他們絕不會輕易放棄這個十幾年碰上一次的躍龍門的機會。莫天平與很多人都希望自己也能隨著洗牌而水漲船高。

  就算是行歸於周內部,也必定分出個三六九等,有的是為其賣命卻未必能撈到多少好處的世家,他們或許不敢背叛行歸於周,但也不敢在兩帝交替的時期當出頭鳥。

  他們在等,等行歸於周內的大世家隕落,或等著新帝向他們拋出更好的條件。

  莫天平站在殷胥身側,正匯報著長安城幾處衛軍曾對他們有過阻撓,殷胥雖聽,卻沒有當真,這時候的這段話,對於莫天平來說是排除異己的好時機,不過三分可信罷了。

  終於眼前如刺蝟般的幾扇門被打開,幾位金吾衛中的副將躬身向殷胥行禮,外頭驍騎衛、賀拔家兵與金吾衛一同在將台階上的屍身拖下去。鐵質的鎧甲拖動在石階上,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

  外頭的雪地一片混亂的髒污,更像是黑與紅被雜亂的塗抹在白鹿紙上。

  台階的右側,有一小部分人被卸掉武器活捉,莫天平道:「崔家長房那位中郎也在其中。」

  殷胥掃了一眼:「距離今日應有的大朝會還有多久?」

  跟在後頭的耐冬道:「再過兩個時辰,朝臣就該入宮了。一般若天氣不適宜,會在這時候通知到各家的門房了。」

  殷胥抬眼:「那崔歲山就還能再活兩個時辰。你命人通知下去,聖人雖駕崩,但大朝會仍要舉行,有必要商議今後的事宜,將今日之事說個明白。」

  他想了想,叫耐冬湊過來低聲道:「今日朝會本就有崔家三郎,讓龍眾的人遞消息去,順便與她說一聲,我平安。」

  耐冬微微怔愣,隨即點頭:「是。」

  殷胥這才後退半步,直起身子道:「從今天起,你該擺正自己的位置,我不打算啟用老奴,你雖年輕,卻該擔得起這個位置。」

  耐冬怕是也未曾想到當年他受幾方脅迫刺殺那個痴傻皇子,如今卻能走到這一步,他躬身行禮,扯了扯嘴角:「是,奴先去做事了。」

  殷胥望了一眼屋內沒有跟出來的薛菱,與莫天平走出門去道:「含元殿內狀況如何?可抓到睿王了?聖人如今在何處?」

  莫天平道:「我們發現含耀門被擊破決定先救您,對於含元殿的動作就晚了一步,部分羽林衛挾睿王朝東側逃去。先帝的屍身被留在了含元殿內,已經叫御前的黃門前來。羽林衛之前在東側點火,那裡靠近太子東宮,怕也是為了可以在滅火的混亂時趁亂而逃。但東側城門已經提前封鎖,他們逃不出去的。」

  殷胥望著燈火昏暗的含元殿,冷聲道:「不論生死,盡快找到睿王。」

  他一步步朝下走去,幾位黃門湊過來,殷胥轉臉道:「命崔式、崔南邦、賀拔慶元、尤朝提前進宮。萬春殿還沒滅火,叫他們到甘露殿側殿來。」

  他每走一步,都在安排著事情,宮內的內侍官與驍騎衛的軍官湊在佈滿血污的石階下,聽著他有條有理的處理著這座被打殘了一半的宮廷。遠處的東側的宮廷,靠近太子東宮,濃煙還在滾滾,殷胥心裡實際也沒底,他前世也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如今兩條腿好似被凍得太久,已經隱隱發麻。

  他也恐慌,但他不畏懼經歷,每一件事情都在教給他如何應對下一次,早晚他會無所畏懼。

  在殷胥身後,昏暗的屋內,薛菱坐在胡椅上,聲音似乎極其疲憊:「林憐,你的兒子被捲入了不該捲入的事情中,軟禁他是為了保護他,自他被驍騎衛的內應帶走,就不太可能有活路了。抱歉,我未能守住諾言,但他非死不可。」

  林皇后坐在地上,她也沒有動,雪光映的她臉上有半透明的光澤,如同黑色水底的一塊玉。她開口道:「我知道。他被人帶走往東逃了是麼?請許我去找他吧。」

  薛菱沉默了一下,她知道修出了事,林憐怕也是不想活了:「我叫紅闌殿的下人陪你去。」

  林皇后起身,薛菱忽然特別想找個可以訴說的人一般,不合時宜的開口道:「我一手掌控權柄的日子也就到今天了。」

  林皇后適時做了這個聽眾,回過頭來:「胥登基後,你不打算插手朝政了麼?」

  薛菱道:「如何插手?再做下一個袁太后,鬧得你死我活?胥很有主見,他怕是也容不得我,我或可做謀臣,不可做政客。」

  說一說,他聽則聽,不聽也罷,做個閒養宮中的門客。

  但若再用權力,逼迫殷胥去認同自己的政見,這個脆弱的大鄴顯然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林皇后大抵明白權力這種陷阱,多麼容易撕裂親情。更何況殷胥與薛菱之間,也算不得上有多麼深厚的親情。

  薛菱道:「我常常想,若我能投胎成朝臣該多好,做殿尾那個小官也好,至少我有前路,我能去光明正大的為臣,去發表政見去爭。」

  她說罷,本還想開口,卻住了嘴,覺得自己這感慨太情緒化,揮手道:「你去吧。」

  林皇后點頭往後退了幾步,一福身如同她當年進府時行禮,猶豫了一下,終是道:「你的才能,與權力無關。你一定能顯露出來的,我常想讓你這樣的人嫁入殷家,或許本來就是上天來拯救頹勢的殷姓,只可惜那人不敢用你。但胥或許不會步那人的後塵。」

  薛菱不禁莞爾:「真如當時所說,就憑你這張嘴,想弄死你,我都下不了手。」

  林皇后幾步將自己身影退回燈後的影內,面容不清,眼裡有點點幾不可見的亮光,她道:「振衣笑赴千塵浪,濯足醉踏萬里流……望君珍重。」

  她轉身朝側門而去,幾個宮女跟上了她單薄的身影。

  而在奔向東宮方向的羽林衛中,一個人還背著清醒過來卻表情痴傻的修。

  他們穿過無數正推著水車滅火的宮人,那些宮人專心滅火,就算有誰注意到了他們,也沒敢開口。大興宮被燒的很嚴重,火勢雖因大雪沒有如預料般蔓延到中宮主殿,卻也焚燬了四分之一以上的面積。

  羽林衛本來打算以這場火作為最終的手段,但這場讓人連眼睛都快睜不開的大雪,也只能讓人怒罵天意。最前頭那個背著修的人跑過了一處宮殿,這處火勢太旺,甚至宮人都不敢迎其火勢而上,遠遠避開去了他處,只能讓這座宮殿燒到自然熄滅。

  背著修的羽林在無人處回過頭來,道:「咱們不可能將睿王帶出宮去了,前一種計劃顯然行不通,兆已被打成叛軍,無論如何怕都是不能如翕公之意,端王必定要登基了。」

  其餘幾十個人也停下來:「那還有別的計劃麼?」

  那人道:「就是讓睿王屍身難尋,對外稱作行蹤消失,生死未卜。咱們在宮外捏個假睿王出來。假睿王不必露臉,找容貌相似之人遠遠撐過場面便是。當然於翕公而言,這還都是未定的事情,但咱們要提前留個引子。」

  其餘人道:「那孔統領的意思是……」

  被稱作孔統領的男子道:「快點動手,這裡燒的正旺。將他外衣和一切能辨別身份的東西扒下來,咱們隨身帶出宮去。他已經傻了,不會反抗了,你快點動手。」

  幾個人三下五除二,將睜著眼睛卻不知該作何反應的修脫得只剩下幾層中單,他們將其餘東西捲走,若真的有捏造假睿王的打算,這些東西都可以用來證明身份。

  修雖神志不清,但躺在雪地中的他身體卻能有反應,雪水濕透他的衣服和頭髮,他瑟瑟發抖。

  孔統領拽住了他胳膊,命其它人拽住了他的腿,將他從地上拎起來道:「放心,你一會兒就不會感覺冷了。」

  修瞪著失神的雙眼,就這麼被其餘人扔入了劇烈燃燒岌岌可危的宮殿內,身影轉瞬便被吞噬在燎人的煙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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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七十章

  修滾落在四處濃煙瀰漫的地板上,這一處石地滾燙,冒著灼人的熱度,他的手指撫著滾燙的地板起身,痛得驚呼一聲。

  他頭髮與單衣被雪水浸的濕透,並未起火,然而嗆得他雙眼流淚咳嗽的濃煙、與讓他手腳迅速燎起水泡的熱度,卻逼迫著他清醒過來。

  修似乎還不具備思考的能力,但如今如地獄般的場景卻逼出了他求生的意志,外頭的人影似乎已經離開,不斷的有火星落在他的皮膚上頭髮上,其痛楚幾乎令人無法忍受,他不自主的發出痛苦的哀嚎,兩手卻不顧一切的推開燃燒的木架,妄圖逃出生天。

  生的意識支撐著他被灼傷的手腳,拚命的想要向外攀爬。

  而在這片劇烈燃燒的空間之外,驟雪旁若無人的落著,林皇后沒有打傘,雪落滿她的髮髻,冰水濕透她的薄底鞋。金吾衛也在四處追查剩餘羽林衛的蹤跡,遇見了林皇后,都勸她去歇息,等待金吾衛去尋找。

  林皇后搖頭:「你們找你們的,我不耽誤你們。」

  她又道:「那些人帶不走睿王的,他們一定想殺了睿王,你們可以去角落裡找找。」

  金吾衛的幾位將領對於她的話只是敷衍的點了點頭,畢竟她身份如今只是芳儀,威信又不及薛菱,旁人只當她婦人之見,沒有聽信。

  蘭姑姑冷的直跺腳,看著那些金吾衛四散開來,找的並不著急,道:「他們抓人無論死活,宮內又已經被封鎖,他們肯定不會找的太用心。咱們自己去找。」

  皇后點了點頭:「問問那些滅火的下人,可有看見了行跡可疑之人,這裡到處都是人,他們肯定不會在這裡,我們往人少的地方去找。」

  紅闌殿的七八個下人也分散開,不一會就有宮女問了個滅火的黃門,道:「娘娘,他們說剛剛有十幾個穿銀甲的人,背著一個人往那邊跑了!他不知身份就沒敢開口喊。」

  林皇后連忙提裙朝那個方向大步走去,她裙襬上附著著一層雪沫,道:「你去通知金吾衛那幾位將領,蘭姑,同我一起去往哪個方向看一看。」

  雪雖大,但還沒到如此快就可覆蓋腳印的地步,林皇后兩腳凍的幾乎毫無知覺,但眼前的雪地上,漸漸地不再有其他紛雜的腳印,只有十幾人的腳印往更東側而去。

  還未跑出去太遠,在一座宮苑被燃燒的幾乎搖搖欲墜的房屋內,立刻傳來了痛苦到扭曲的嚎叫,林皇后內心不知怎麼的就一慌,她脫口而出:「是修!是修!」

  蘭姑姑幾乎要聽不出來那聲音是否是人發出的,她驚道:「那邊太危險了,下人們都撤開了,娘娘,不要過去了——」

  林皇后心跳如擂,好似有血脈做成的紅線將她向那個方向牽引,她此刻無比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從來知道,這兩個孩子不是大鄴的皇子,繼承的不是那人的血脈,而是以她的模子鑄出來!

  她目視著兩個孩子長大,這兩個孩子身上有她一切想要摒除和堅持的特質,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孩子!

  雪花如同白色松鼠的毛絨尾巴,大塊大塊砸在她面上,逼的她睜不開眼來。從長成少女開始,她就未曾這樣毫無形象的提裙奔跑過,她不管經不起顛簸歪斜下去的髮髻,如同發瘋似的朝哀嚎的方向狂奔而去。

  聲音越來越近,林皇后顫抖著向大火高聲喊道:「修!修——你在哪裡!修!阿娘在這裡——」

  她不斷繞著向下凋落火星和碎片的建築物走動,妄圖尋找到修的身影。

  很快她就看到了一個頭髮被燒斷,渾身發黑的身影不斷的妄圖朝外攀爬著,他似乎因痛苦而哀嚎,卻仍然沒有放棄想活的希望,跪趴的地上,盡一切的力量想要推開眼前倒塌的柱子,爬出來。

  林皇后滿臉是融化的雪水:「修!」

  與此同時,蘭姑姑和其他宮女也追了上來,她轉頭道:「是修!救他——將他拉出來!」

  然而其餘宮人卻好似收到驚嚇似的站在不遠處的原地,蘭姑姑驚道:「娘娘,你往後退一些,上頭的窗子要掉下來了!」

  相較於蘭姑姑的關心,其餘人從皇后侍女成為了芳儀侍女,幾乎更是冷眼旁觀著她這個可悲的女人。

  林皇后瞬間明白,這樣幾乎去送命的情境下,沒人會去救修的。不論他是大鄴的太子,還是被廢的睿王,沒有人會為了不相干的人送命。

  唯有她這個做母親的能去救他。

  林皇后轉過頭去,毫不猶豫的衝入了宮殿之中,火場很近,修已經爬到了較外圍,她裙襬沾著雪水,進入宮殿內幾乎是轉瞬就被蒸乾,往裡邁了三五步,在四周的烈火中,抓住了修的手臂。

  只是修已經站不起來了,他面上幾處燒傷讓他看起來面目全非,而林皇后這個身材嬌小的南方女子,卻很難拖動幾乎快成年的修。

  雪地外,蘭姑姑咬了咬牙,抱了點雪糊在裙子上,朝宮殿內也衝了過去。

  林皇后正被煙火燎的睜不開眼時,又有一雙女人的手抓住了修的胳膊,與她齊力將修拖出燃燒的宮室。宮室不斷有廊柱倒塌下來,火焰劈啪作響,離開了宮室兩步,蘭姑姑急忙喊道:「娘娘,再往外一點,要塌了,這裡要塌了!」

  林皇后面上全是黑色的煙灰,她抱住修的上半身,直接用手去拍滅他燃燒的衣角,蘭姑姑抱住他的雙腿,二人將修朝外拖去。遠離這座宮殿十幾步,林皇后剛剛放下修,就聽著宮殿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吱呀聲,轟隆作響一半朝內塌陷下去!

  火光因為倒塌時掀起的微風,火焰又竄高了幾分,好似是能舔上天空。

  那些宮女才後知後覺的靠過來,林皇后拿衣袖擦了擦臉,高聲道:「叫太醫來!叫太醫來!」

  有個宮女連忙應答道:「是——」

  蘭姑姑已經認不出這個渾身各處被燒傷的人是殿下了,而林皇后卻從聽到第一聲哀嚎時就篤信這是她的孩子。

  修滿是灰塵的睫毛抖了抖,睜開眼來,他一塊頭皮都被燒傷,小半張臉的肌膚已經看不出原樣了。

  不遠處燃燒的火光映進他眼中,他放大的瞳孔用了好久才凝縮在林皇后髒兮兮的面容上,被煙火燎啞的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艱難道:「阿娘……是我殺了阿耶……」

  他還想說很多話,但如今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他相信給父皇下毒的是薛菱,母后對他說出要他放棄皇位的話,也一定是被薛菱所脅迫。在他的世界裡,糾纏的灰色宮廷被他以個人視角的溫情記憶被分成了黑白兩色。正義善良的是他的父母,而作惡的則是薛菱和端王。

  在修頗為狹小的一片天內,他是正統,他的哥哥有救國之心,他的母親如此溫柔,他的父親曾經那麼寵愛著他。作為睿王,他本應該出宮見識天下的機會,因澤的突然出事而喪失,他長至這個年紀還未曾離開過京畿。

  那個與他狹窄認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沒能得以循序漸進朝他展露面容,而是在他帶兵衝入含元殿的瞬間被猛的撕開假面。他稀里糊塗的被帶出東宮,見了曾有過幾面之緣的崔歲山,在他的心目中,崔家長房二房都是他與澤的伴讀,崔夜用更是不止一次的溫柔勸導他,在朝堂上給予他支持,修幾乎是毫無理由的相信了自稱是願為他「出生入死」的崔歲山。

  崔歲山本人的確也做到了出生入死四個字,卻目的截然不同。

  修也第一次知道,若肆意妄為,江南繡工幾年製出一件,讓下人們小心翼翼捧來的繡龍錦被可以被人粗暴的踩在腳下。若一朝失利,曾經在他心裡無所不能的父皇,也會這樣被人按在床上悶死。若不辨忠奸,不去拚命思考他人的目的和手段,再好的目的與期望也會成為間接的劊子手。

  從親手害死了父皇,到被人扒光衣服扔進火場差點燒個屍骨未存,不過短短兩三個時辰。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如同一道驚雷劈入他腦中,他反應未及。

  他想開口,林皇后卻滿臉是淚,擁住他被燒的半邊毀容的臉,手指撫過他面頰:「你死了或許不必承擔責任,不必常年愧疚,是最美好的結局,但我如此自私,自己活著便接受不了孩子的死。你最後也想活著出來不是麼?你也選擇了要活,要走更苦難的路子不是麼?」

  林皇后淚如雨下:「我何曾有幸,身負罪孽,卻能親自撫育你們兄弟二人,如今境況,老天竟還肯將你們留給我……」

  修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眼前的宮殿還在不斷地向下倒塌,遠遠的好似金吾衛先太醫一步前來,大雪中,莫天平站在了皇后面前,緩緩的湊近道:「還活著麼?」

  林皇后抬起狼狽的面頰:「端王是如何說的。」

  莫天平:「生死不問,但裡頭還有個生字。先叫太醫,我稟報端王,生死由他定奪。」

  林皇后點頭,她冷靜了下來,衣袖擦了擦臉道:「請太醫來,將修送至內宮,一切待端王的意思。」

  而此刻殷胥卻在甘露殿的側殿,深夜中,他提前召進宮的幾個人也穿過幾道被擊碎的城門,到達了甘露殿廊下。

  崔季明站在崔式身邊,看著耐冬正在前排,與兵部尚書尤朝說話,請尤朝稍等片刻。而她的左手邊台階上,不少黃門正在用雪水擦拭台階上的血跡,被射滿箭矢的門板正在被撤下來替換。

  遠處還可依稀見到未能完全熄滅的火光,深灰色的濃煙仍然在東側的天空徘徊。

  大興宮狼狽的有些陌生。

  不一會兒,耐冬招手,請賀拔慶元在內的幾位重臣進入甘露殿側殿。崔季明站在隊尾,她沒有官職,也沒有被召見,實在不該來,便笑著對耐冬拱了拱手:「我在這裡等。」

  耐冬抿嘴笑:「不知往崔家送信的黃門,可有把殿下的話帶到。」

  崔季明笑:「帶到了。但我不親自來見一見,就沒法放心。」

  耐冬:「我去跟殿下說。」

  崔季明擺手:「別別,先讓他忙罷,這不是小事。」她就想聽聽他說話的聲音。

  耐冬點了點頭,跟丘歸一同進了甘露殿內隨侍,甘露殿的長廊下只點上了幾盞燈,幾個垂手的黃門站在廊下。崔季明眼睛望著外頭,耳朵貼著門框。糊著厚紙的格子門,紙上畫有青綠江山,裡頭的光透出來,格痕斜在她臉上。她聽見殷胥在說話。

  他簡短的敘述了一下事情的發生,語氣平靜論述事實,多一句感慨也沒有,而後很快進入正題,說起長安防衛一事。賈小手挾小部分叛軍而逃,按理說今夜或許也該入長安裡應外合,但他卻並未出現,殷胥不管他是臨陣逃脫還是消息延後,都沒有饒他性命的打算。

  他想要將京畿兵力彙總,圍至長安,確保長安外城不被叛軍騷擾。

  而金吾衛與長安北駐軍則分別留於內外朝,維護大興宮的安危,十六衛今夜的動向全部調查清楚,對於玩忽職守者殺無赦。

  殷胥的聲音如此平穩,他不過是十六七歲,在賀拔慶元與尤朝這樣的重臣面前講話,卻擲地有聲。崔季明忍不住想,這個人跟那日在堂內央她暖手的人,好似不是同一個。

  她此刻明明該想些更家國天下的事,卻想的儘是他在她面前截然不同的模樣,覺得他如今正兒八經說話也是裝模作樣,忍不住獨自笑起來。

  在內的幾人,都不是第一次見識宮變,崔式和南邦看著殷邛上位時,不過也跟崔季明差不多的年紀。他們對於如何處理朝臣,如何以鐵腕先鎮住場面,顯然更有經驗。

  殷胥也聽取了一些他們的意見,或許心中的不安也稍稍安頓了下來。

  對他而言此次宮變是人生大事,但對於很多人來說,這不過是今年的大事罷了。

  不一會兒,天開始濛濛亮,馬上便要早朝,雪也停了,金吾衛將屍體都收斂得差不多,雪很快就要將一切爭鬥的痕跡覆蓋。門被推開,幾人魚貫而出,賀拔慶元率先走出來,以為黃門會找個隔間給崔季明去暫歇,卻沒想到她就在外頭站著。

  殷胥也親自送幾位出門,這才踏出門來,就看見崔季明站在廊下,穿著深紅色圓領朝服,外頭是玄色披風,與賀拔慶元簡單交流幾句,朝他看來。

  殷胥一愣,張口便道:「你怎麼來了?」

  他說出口,就覺得在眾人面前,這話說的叫崔季明不好解釋了。

  崔季明也以為他會裝作沒看見,誰知道他竟就這麼張口問。他因吃驚,眼睛都微微瞪圓,崔季明忍不住笑道:「崔家窮,我看著阿耶與堂叔進宮,便想湊著一起進宮,省的要多佔一輛馬車。本來想著進宮湊個暖和,卻不料黃門實在是沒有眼力,竟讓我一直在這裡等。」

  賀拔慶元聽她這話,忍不住在她後腦上彈指打了一下:「胡說八道。」

  崔季明還沒及冠,在場包括尤朝在內的幾人,都是她的熟人,忍不住笑起來。崔季明這才跟殷胥叉手行禮。

  殷胥道:「既來了,正巧我與事有你商議。」

  他說罷便進了側殿,耐冬做了個手勢請她進去。除了崔式以外的其餘人倒不是太吃驚。崔季明雖是修的伴讀,卻似乎早與端王關係甚篤,年少的皇帝有年齡相仿的勢力,也並不是令人吃驚的事情。

  崔式倒是不太明白,崔季明究竟是什麼時候和端王關係好起來的,畢竟崔季明實際和各家男子,雖然面上看起來關係好,實際卻算不上交心。

  越想越覺得有跡可循,當初偷跑去涼州大營,她好似便是搭著端王的便車去的;後來二人商議反對行歸於周之時,崔季明還提過是否要將此事告知端王。如此看來,上次在含元殿議事時,這二人也站在一起商量了些什麼。

  崔季明早早站隊做了端王黨?

  崔季明踏入屋內,殷胥站在桌邊背對著她,好似裝模作樣在沉思一般,崔季明踏進屋內,笑了笑跟胡鬧一樣衝過去,一把從背後抱住了他。

  她撞得殷胥往前一個趔趄,一手撐在書架上才沒摔倒。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調笑,就看著伺候過中宗和殷邛的老黃們丘歸,如同沒看見般低著頭,拎著衣擺連忙往外撤,耐冬從外頭關上宮門。

  殷胥掰開她的手,崔季明轉臉:「咋辦,人家是不是覺得大鄴要完了。」

  殷胥氣笑了:「胡說什麼!不用管,丘歸活了這麼多年,知道不能亂說話。」

  崔季明不依不饒手又去拽他腰帶,笑道:「是,他什麼沒見過啊。之前聽聞出事,我又不能進宮來,想想就要嚇死了。大抵的情況我在外頭偷偷聽到了。」

  殷胥倚著書架而站,回頭去捏她的手:「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崔季明:「你這話說的太誇大,我連你都怕的要死,你要跟我置氣我還不趕緊求饒。」

  她幾句胡說八道,將殷胥心中連夜緊繃的恐慌一掃而空。他與崔季明榻邊的腳踏上,兩人伸直了腿,就這麼靠著坐在一處。

  崔季明道:「離上朝還有小半個時辰,我剛剛跟耐冬說要他去弄些吃食來,你想必也餓了。」

  殷胥倚在她身上,好似想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她肩上,點了點頭。

  他想說殷邛就這麼死了,兄弟們一個個四散看來命運不同,他或許又要變成孤家寡人了。但此刻卻沒有什麼好說的,崔季明第一時間驅車前來,與他坐在一處,便能說明一切了。

  崔季明感覺身上越來越沉,某人明明比她還高,居然恨不得把自己腦袋團起來頂在她頸窩裡睡,這種行為實在太有依賴的意味,誰能想到這個人即將登臨九五至尊。

  殷胥伸出兩隻胳膊,掛在崔季明肩上,低聲喃喃道:「今夜實在太累。腦袋有點睏。」

  崔季明笑:「那你去榻上一趟,腳踏上不嫌硌麼?你如今怎麼這樣沉,再壓著我就要累死了。」

  殷胥搖了搖頭:「不去榻上,就這樣累死你。」

  崔季明忍不住失笑,她只得伸出手去攬住他的肩膀。

  實際上殷胥也漸漸意識到,崔季明已經攬不住他了,就跟她的手已經比他的手要小了一圈一樣,她前世二十六歲的時候,雖也算不得矮,卻也絕說不上是人高馬大。日子流淌過去,她也慢慢要不會長高了,他最終還是要比她高出一截去。

  但不論是誰活在世間都要找個依靠,崔季明就是他的依靠。她會盡力伸長手臂攬住他,會永遠站在他這一邊。他也在漸漸長成崔季明的依靠,要她也可倒在他身上歇息。

  殷胥是真的累了,他漸漸手臂掛不住,趴到崔季明屈起的膝頭,閉著眼睛淺寐,發出細細淺淺的呼吸,崔季明數度跟著這熟悉的呼吸入睡。

  崔季明也沒有說話,她兩隻手搭在他漸漸寬闊的後背上,伸出手指去繞他頸後短短的幾根碎髮。外頭漸漸響起了宮門正式開啟的鳴鐘,兩個少年人坐在殘破的大興宮內,靜靜等待朝會上風雨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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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1:2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七十一章

  在遭受宮變的這麼短時間內,膳房居然還能做出如此精緻的飯食來,崔季明也是佩服至極。眼前清湯清水的,顯然是殷胥平日吃飯的口味。

  他睡了大概也就半柱香時間,還夠再吃點東西,崔季明坐對面擦了手給他剝蝦,殷胥以為她會笨手笨腳,但實際看來,動手的活,好似沒有崔季明做不好的。

  她垂眼道:「我就吃東西有本事,剝蟹簡直一絕,一絲肉我都不想留在殼內。」

  她說罷抬起來放在盤中。

  殷胥看著她無意識的咬了咬筷尖,這對他來說可不是個好習慣,他連忙放下,夾住了蝦仁,只覺得她的指尖加了佐料,放入口中味道都有些不同。

  這簡直就是他曾幻想過想要的生活。

  崔季明一邊熟練的剝蝦,一邊道:「我畢竟連個蔭職都沒有過,沒法直接就登上朝堂,待你宣佈向兗州出兵一事,我再能進兩儀殿內。但怕是出兵一事,你還未登基,不會順利。但最起碼要將此事定案,正式定下來派兵人數,可能有三省之間推諉還要一段時間,但只要先能定案,就算是有望。」

  殷胥卻猶豫了一下,說出他之前考慮過幾次的事情,道:「我想此次收復兗州,你還是不要去了。對方兵力不辨,實在是有些危險。」更何況前世根本就沒有過這樣的戰爭,殷胥對於戰爭的結果並沒有底。

  而且崔季明和突厥人作戰雖經驗豐富,卻幾乎沒在山東關隴地帶打過仗。

  這場戰役雖然對大鄴來說至關重要,但也太險了……

  崔季明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笑道:「哪次打仗不危險,阿公都去得,我為何去不得?你是不能認同我的能力,認為我不堪重任?」

  殷胥又要開口,崔季明道:「你若覺得我可擔此任,對付行歸於周我可能更有辦法,那就該讓我去。今日就拿私情來影響你的選擇,日後又當如何?覺得危險的事情都不要做了?你怎麼不讓我來給大興宮守門呢。」

  殷胥被她說的啞口無言:「前世也是,我想著我坐在大興宮內,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而你卻在打仗——在外征戰是怎樣的條件,我也是知曉的——當真是不能安心。」

  崔季明笑著直接拿蝦仁塞進他嘴裡:「那你就多跟那幫老狐狸鬥鬥心眼,跟他們虛與委蛇的事兒我真做不來。再說,你總搞的我是為你出去打江山似的哈哈,我不認識你的時候就要走這條路了,跟你又沒有太大的關係。」

  這句「跟你沒有太大的關係」實在是她口中的大實話,說的讓他心頭有那麼點受傷,殷胥垂頭將剩下的一點東西吃淨道,賭氣似的道:「說的好像是我管得住你似的。」

  崔季明笑:「以前管不住,現在成頂頭上司了,我還是該巴結你。」

  殷胥拿起布巾擦拭嘴角:「剝幾個蝦就是巴結了?」

  崔季明本來想說「要不床上好好巴結?」,但如今,她根本不敢瞎說這種話。如今氣氛雖好,時間卻不對,但她就怕自己總是認慫,對她而言根本不可能再找到合適的時間了。

  她擦了擦手,裝作整理衣擺似的,用極其平淡的口氣說道:「若我還有個大秘密沒告訴你,你會不會生氣了。」

  殷胥起身,正去準備最後掃一眼卷宗,聽她這話,抬眼道:「只有一個秘密?我以為你藏著一堆事兒呢。」

  崔季明小心翼翼湊過去:「你要是生氣,會不會想打我啊。」

  殷胥沒太在意,側目掃了她一眼:「好似我能打得贏你似的。」

  崔季明道:「那你可以叫侍衛進來打我啊!」

  殷胥氣笑了,從她小心翼翼隱藏行歸於周一事來看,他並不認為崔季明會隱瞞什麼驚天大事。他道:「我要是叫了侍衛進來打你,你還肯見我麼?」

  崔季明:「那時候估計我腿都被你打斷了,肯見也見不了了。」

  殷胥笑著搖了搖頭:「胡說八道。」

  崔季明看他完全不當真,竟又去拽他:「我一切想要瞞你的事情也都是事出有因,不是我不願說。」

  殷胥看她纏的不肯放手,只得轉臉道:「是什麼會毀了我的事麼?」

  崔季明:……你知道了之後應該也不至於三觀崩塌,裸奔馳騁於大興宮的曠野上吧。

  她這麼想來搖了搖頭。

  殷胥道:「那不就是了。你都這個年紀了,該說什麼事,不該說什麼事,你自己心裡也是很清楚的。」

  崔季明內心在咆哮:她不清楚!她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啊!

  殷胥看她臉色,伸手在她腦門上按了按,道:「別說的我好似當真虐待你似的,我何曾有做過什麼過分的事兒麼?」

  崔季明認真道:「還是有的。」比如躺在我家床上,非要讓我上你……

  殷胥還想說些什麼,外頭敲了敲門,耐冬道:「殿下,早朝馬上就要開始了。」

  他應了一聲,微微側頭親了親崔季明的臉頰道:「你就胡思亂想最來勁。」

  崔季明心道:……我來勁的時候多得是。

  只是他媽現在連黃腔都不敢隨便開了啊!

  殷胥匆匆離開,他更像是去打仗的,崔季明也要朝兩儀殿而去。

  只是她不能走殷胥走的步道,稍微繞了點遠,等到了兩儀殿的側間等待時,兩儀殿中朝會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往常在含元殿開朝會,如今含元殿卻被砸毀,只得挪至祭禮的兩儀殿,沉默的幾列群臣如今正將目光匯聚在皇位下跪著的崔歲山。

  殷胥正從皇位所在的三層矮木台上緩緩走下來,質問著位於群臣之首的崔夜用。

  顯然關於昨夜發生之事,他已經說了個差不多。

  崔夜用道:「昨夜歲山在宮內當值,臣確實不知此事。得知聖上駕崩後,臣便想立刻趕往宮內。」

  殷胥冷聲道:「那崔相可知崔歲山帶兵謀殺聖人,將聖人殺死於含元殿中!怕是不待聖人當真駕崩,您就在家中已經穿戴整齊等待著了吧!萬貴妃給聖人下毒一事被揭發後,不過兩三日就有人闖入宮內謀殺聖人,難不成崔相與叛黨也有勾連?!」

  崔夜用聽得天大一個罪名扣在頭上,連忙單膝跪在地毯上,高聲道:「還望端王明辨是非!一年多以前安王澤突然出事,不能再行走,太子位被廢。如今皇子兆被打成叛黨,其母斃於宮中;就連太子修明明是帶人進宮保護聖上,卻被污衊成殺死聖人,如今怕是也在宮中生死未卜——」

  他高聲道:「薛妃既是廢后,端王自當為庶出非嫡嗣,短短不到兩年內,眾皇子一個個受到迫害!此事還需要臣多說什麼嗎?!您的手段,與先帝當年有何區別——」

  崔夜用這話簡直膽大到不要命。

  殷胥提刀怒喝道:「崔夜用!先帝當年也是你可以說的麼?!更何況一口一個太子修,難道聖人在世時,沒有將其廢為睿王麼?只因先帝駕崩,竟連先帝的金口玉言也可污衊!皇后與萬氏勾連為聖人下毒,因此貶為芳儀的詔文,是否由聖人親手寫下!」

  他將刀尖對準崔夜用:「先帝駕崩不過幾個時辰,我絕不允許你們在朝堂上就敢對先帝在位之事評頭論足!好一張利口,將睿王被貶後偷偷溜出東宮,與羽林勾連,帶著攻城器械私闖入禁宮一事,用『保護聖上』四個字概括!若是保護聖上,為何龍床上滿是鞋印,含元殿被打砸,聖人近侍被屠殺。若是保護聖上,內宮含耀門又是如何破的!」

  崔夜用沒想到本來他們一方絕對佔優勢的言辭,竟然被殷胥搶去話頭,他雖知曉崔歲山第一步失敗,自己上朝極有可能就是死,卻仍想再開口。

  卻不料殷胥先一步抬刀,毫不猶豫朝捆綁跪在地上的崔歲山頸上砍去!

  崔季明在側間隔著一道紗門,都可依稀看見兩隊群臣中高高抬起的刀尖,隨著揮下的瞬間,刀尖一點光飛掠,隨後她便聽到了熟悉的刀刃砍入人體的聲音。

  兩隊群臣發出一片驚恐的呼聲,隊列朝兩側擠來,似乎妄圖避開鮮血。

  在人群的縫隙中,她趴在紗門上,似乎隱隱約約的看見深藍色皇子朝服外罩黑紗的殷胥,衣擺上濺滿了鮮血,崔歲山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崔夜用滿臉驚愕,他高聲道:「羽林中郎還未被大理寺判罪,誰也不能定他的罪!你不能殺他!」

  殷胥甩了一下刀尖,就站在血泊之中,環望群臣,道:「事實是,我能!羽林全部被殲滅,若不是該給群臣一個交代,他連這兩個時辰都不該活!大理寺給他判罪才能他死?!那驍騎衛幾千軍士,被自己的同僚用刀砍死,他們死前可有大理寺判罪?!」

  崔夜用起身,朝後退了兩步,面上神情幾乎是聲淚俱下:「先帝子嗣眾多,淪落到今日,在不擇手段的傾軋下,讓合適的人選只剩下端王一人!臣難道說的不是事實麼?!因畏懼事實,便要殺死人證麼!臣願迎安王回朝,也絕無法容忍這樣的人君臨天下!」

  他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是不打算完好的從兩儀殿走出去了。

  崔季明在側殿忍不住站起身來,崔夜用的動作顯然是想要往後退去,以死為諫,逼的端王名不正言不順,受天下人指責。殷邛當年上位,好歹是嫡子出身,而從現在宗正寺的譜牒來看,殷胥還只是庶子,崔夜用知道殷胥決意不會讓他有好的結局,便橫下心來朝一旁的柱子撞去——

  幾乎是瞬間,不用殷胥開口,就從群臣隊尾竄出幾個金吾衛,衝上來一把抱住了妄圖死諫的崔夜用。

  崔夜用萬萬沒想到殷胥早料到了,如今想死諫也死不成,殷胥站在兩列群臣之間,看著他,冷聲道:「當年先帝登基時,含元殿磕死了兩個。今日兩儀殿見了一次血就夠了,崔相既然死也願意,這侍中之位不要也罷。」

  他轉身往後走了兩步,踏在皇位前的台階上道:「我殺崔歲山,是因為有人指證他帶人殺死聖人。這個人便是睿王修!睿王修被羽林衛挾著入宮後,又被慌忙逃竄的羽林衛掠走,擊昏後扔入火堆中,渾身不知多少燒傷。崔相不要覺得我殺羽林中郎是殺了人證,睿王修才是最重要的人質。崔相與此事是否有勾連,相信一直被您支持的睿王也會有話要說。」

  殷胥抬手:「本王在此代理監國,罷免崔夜用門下侍中與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子少傅之職,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候審!」

  在這個法治機構與皇權還未分家的時代,大理寺是直屬皇帝手中的利劍。殷胥雖未登基,但代理監國,大理寺也是可以被他捏在手裡的。

  他一聲喝令,無數金吾衛從正門擠入兩儀殿內,兩儀殿比含元殿更寬敞,也容得下近百名金吾衛立於群臣兩側。

  眾人才明白,殷胥這是將今日的大朝會設成了捉鱉之甕。

  崔夜用被金吾衛帶下去,旁邊的黃門將崔歲山的屍體扯下去。殷胥這才將刀隨手扔在地攤上,直接坐在了龍椅之上,半晌在一片死寂中開口道:「大鄴自有路走,行歸於千年前的老路,也是自尋死路。」

  不但崔季明被他幾乎是在朝堂上挑明行歸於周的做法嚇到,群臣之中更有無數人渾身一哆嗦。

  他是要讓朝堂上的人知道,他並不是像殷邛一樣好糊弄的,他已經知道了潛藏大鄴內部的這團秘密,更打算下手了!他是要依附行歸於周的小世家,和那些年輕官員,趁早選一條正確的路子!

  殷胥掃過群臣,開口命裴敬羽、鄭湛也隨之出列。群臣之中顯然明白行歸於周內除崔家之外,裴鄭兩姓佔什麼樣的位置,難道端王要連裴敬羽和鄭湛也一併罷免了麼?!

  然而殷胥並未打算對這兩位涉及行歸於周的朝臣大員,畢竟裴敬羽與鄭湛若是被他針對,三日後的小朝會,怕是會群臣罷朝攻開反對他的登基了。誰要上任三把火,可他還沒瘋狂到要把自己燒死。

  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摸清了行歸於周內部的概況,崔夜用的權職的空缺還不會讓朝堂上人人自危,反而是幾大巨頭更想瓜分崔夜用留下的權勢。

  殷胥只是說了兩句場面話,對於兩年前新登進士仕途坦蕩的裴祁,和鄭翼那位出任吏部侍郎的堂兄都做出了陞官降職權的調動。

  崔季明聽著他條條政令發佈,卻忍不住垂眼想著,在崔家長房看來,崔季明與崔式是不是背叛了家族,不顧家族利益,為長房帶來了災禍呢?視角不同,看待旁人的角色形象更是不同,或許在崔家長房眼裡,崔季明與崔式是自以為是的愚蠢之徒,恨不得殺二房洩憤……

  但崔歲山是自己決定帶羽林衛逼宮的,也是自己在這場二房根本沒有插手過的宮變裡輸掉的。決定這條政治路線的是崔夜用自己,那麼她也可以去做出不同的選擇,只看到最後是誰能存活了。

  她正想著,就聽到了外頭,殷胥叫其他人出列。他先後提拔了崔式、貶崔渾之離開長安任地方刺史,崔南邦則維持中書舍人位置不變。群臣以為殷胥會因崔歲山一事將崔家誅族也有可能,卻不料他卻提拔了二房。

  考慮到崔式曾在四五日前進宮去,眾人不禁猜測二房崔季明雖是睿王伴讀,在政治立場上卻是和端王同路的。

  殷胥不介意他們如何想,他只想傳達一件事。

  ——只要忠於朝廷,不論姓氏出身,都不會被牽連。

  他此舉割裂了崔姓在朝堂上的集團,也是想要割裂其他姓氏集團。多少人的事業官職是與姓氏綁在一起的,就算他們個人意志與家族利益不同,也不敢輕易背叛家族,生怕自己也跟著遭殃。然而殷胥的態度卻是——只要你能忠於朝廷,朝廷就願意重用你。

  不論你的父親是否是反臣,不論你的兄弟是否圖謀不軌。

  且未來朝堂的洗牌中,將會空出大量的位置,留給這些如今官居底層被姓氏約束的世家子弟。

  崔季明扶著紗門,緩緩坐回原位,心下恍然。

  今日之後,或許不止有她一個崔季明。

  她在紗門這頭,搖搖頭笑了。殷胥不愧是前世曾登基上位的,新皇登基,完全能接手複雜的朝政或許還需要兩三年時間。而他彷彿是曾經在那個皇位上坐過七八年一般,對於朝堂上慣有的套路和陷阱,爛熟於心。

  相信除了崔季明以外,朝堂上很多人心裡都會有這種感覺。

  殷胥再說起向兗州出兵一事,崔季明從隔間中走出去,到兩儀殿的廊下等候。群臣認為此事應先由中書立文,交由門下和兵部審議後,再去詔令天下。而且更應該在新皇登基大典以後,再著手此事。

  殷胥卻不能等,他決意率先任命將領,定下調兵範圍。就算調兵的詔令從長安發出以後,各地兵源匯至山東,也要最少半個多月。

  崔季明聽著賀拔慶元出列,裴敬羽掛名的河東節度使,改為調兵實權交入賀拔慶元手中。賀拔慶元兼任行軍大總管,現兵部侍郎任副總管,然後崔季明就聽到朝堂上道:

  「任崔季明為行軍從事中郎。」

  朝堂上許多人聽聞過崔季明的名字,對於與行歸於周牽連之人,這個名字更為響亮。翕公之孫,賀拔慶元外孫,前太子伴讀,行歸於周內本可能接過崔黨大旗的背叛者,她身上掛了太多名頭。

  這個官職就很微妙了,朝廷的從事中郎幾乎是聖人最親近的朝中內官,而至行軍中,則是將帥近臣幕僚,也兼有領兵之權,職權比較自由,基本是可由行軍大總管隨時分配職務。她能領兵多少,不再是朝堂上的意思,而全權交由賀拔慶元分配。

  贊者唱道:「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踏入殿中,這次她不是目不可視手持鐵杖,仰頭看見的皇位上也不是殷邛了。她往內走了幾步,頭頂留給了注視著她的殷胥,躬身行禮道:「臣見過端王殿下,願領行軍從事中郎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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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天之間不但大興宮變了個樣,連朝堂上也變了天。

  一直低調且家世並不顯赫的禮部尚書、太子少師張平建和尚書左丞於滎成兼任侍中之位,又有一大堆曾經在人堆裡雖官位不低卻為人低調的年長官員,一個個被拉出來兼任各類職務。

  大鄴一向官員文武皆可,官職兼任,朝堂制度絕不冗餘,於是幾個老的都快兩條腿哆嗦的官員,身上都被砸了幾個兼任官職。

  由於殷胥沒有為太子的經歷,他自然也無太子少師少傅少詹事這類近臣,沒法像前朝太子繼位那樣直接任命近臣為宰。但他卻沒有對修的近臣打壓,也將他們調職為三省高官。

  一般先帝駕崩後,最遲五日內就要新皇登基,殷胥選在了三日之後。

  基本大小事宜定了之後,也要散朝了。崔季明站在朝議郎中稍微靠後的位置,轉身往外走時一抬眼,恰好殷胥也朝她看來。

  她微微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隔著這麼遠,殷胥能不能捕捉到她這點表情。

  雪已經停了,冷風徹骨,但天色卻是湛藍一片,陽光刺眼。群臣走過兩儀殿旁長長的燕道,踩著來時的腳印往回,遠處內外朝失火的地方已經全都撲滅,從這裡可以看見東側黑漆漆一片殘垣斷壁。

  當崔季明走出朝堂時,顯然各種各樣的目光都有匯聚在她身上。

  崔家長房本作為朝堂上可算權傾朝野的存在,如今卻幾乎在一夜衰敗下去。崔家二房卻顯然要崛起了,崔式可是先帝的伴讀,如今雖只是任禮部侍郎一職,但聖人怕是會重用他,來穩固住中層官員中大量的崔姓旁支子弟。

  崔家二房與長房的興盛當真是代代交替,而崔季明乃是聖人近臣的消息不脛而走,賀拔慶元雖不再是三軍主帥,但如今又成為河東節度使,看來崔季明不但想在朝堂上立足,還想接手兵權——

  群臣都有預感,這崔季明或許會是下一個權傾朝野的崔翕。

  然而更多刺眼的目光,來自於許多世家官員。

  崔季明作為翕公的獨孫,居然背叛了行歸於周。如今端王顯然已知曉了行歸於周,或許崔季明還將她所知曉的一切都告知了端王。

  包括朝堂上的行歸於周的成員,包括絕大部分他們的行動。

  幾乎一瞬間好多人腦中的想法就是——殺了崔季明!

  像鄭、裴、王等等這樣的世家之主,早在崔式和崔季明進宮面聖時,其實就有這樣的預感。他們前幾日確實有派人想要殺死崔式和崔季明,然而崔家的防衛也來的十分及時,賀拔家兵將崔府圍個水洩不通,就在中途崔季明出門時,暗處似乎也有不知名的江湖人士在保護著她,眾人都發現,他們已經錯過了殺崔家二房的最好時機。

  但她瞭解行歸於周的行事,只要活著就會替端王出謀劃策,行歸於周的任何一人都不會放棄任何殺崔季明的機會。

  當然,殺崔季明也很重要,但更多世家想的是,行歸於周的崔黨要完了,在朝派的世家該由哪個接手崔黨的位置?

  王鄭勢力均衡,野心勃勃;裴雖如今是跟著李黨混的,但不代表沒有想暨越;黃姓手中有南方兵權在握,也不會去輕易放棄這個機會。

  行歸於周中的崔家,就像是剛剛受了傷的螳螂,一群虎視眈眈的螞蟻看著它跛腳,就立刻衝上去,將它活生生肢解到四分五裂。

  怕是幾家還在嘲諷,怪只怪崔翕處心積慮聰明一世,最後卻跌在他領進門的獨孫手裡。

  崔季明回到家中時,賀拔家兵卻一個沒撤走,妙儀也被從道觀接了回來,馬上還要有棋院的賽事,她去了趟道觀也不是學了些什麼玩意,回來竟能靜下心好好備戰棋賽。

  但崔式卻不想讓她參與了,現在長安局勢太過緊張,未來十幾日不知道多少人要罷免要丟命。可崔季明卻覺得這是妙儀頭一次參與棋藝的賽事,就算多派些人跟著,也別讓她籌備已久願望落空的好。

  妙儀又是抱著崔式的腿一陣拖行哀嚎,生生擠出了兩行清淚,終於讓崔式同意她去參加賽事了。外頭換了皇帝,長房落沒,如此大的變故,卻好似離著妙儀很遠,她也並沒有受到多少影響。當初與她對弈的崔元望,也因為長房的變故,在朝堂上被貶官,怕是以後政治上也未必能有多少建樹。

  崔季明忍不住有些唏噓,或許當時元望堅持去下棋,今年的賽事他會和妙儀一同參加吧。然而拋棄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承擔家族的責任,之後卻遭遇澤太子位被廢,長房衰落之事,不論是下棋還是為官,似乎哪個都沒能做好。

  就連在朝堂上被殺的崔歲山,他難道不也是為了崔夜用的野心,聽從了父親的話才去闖宮禁的麼……

  長房與二房之間的院牆,好似一夜之間高高壘起般,誰也無法再往對側邁一步了。崔季明忍不住有些擔心南邦,然而當殷胥登基這一日時,她站在兩儀殿前高高的台階上時,還見到崔南邦帶著官帽,朝她眨了眨眼從她身邊走過去。

  看起來比幾日前還要清減,他步子甚至有些趔趄,目光卻明亮。

  崔季明以為參與殷胥的登基大典,她應該是相當興奮的。然而大雪過後冷風料峭的日子裡,連披風都不能穿戴,裹著單薄的朝服在台階上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看著包括她爹在內的禮部官員,對天地社稷祭祀,完成那繁複至極的禮節,才覺得這比聽領導年末工作總結報告還要人命。

  她也就在殷胥套著玄色的不知道多少層的朝服登上台階時,興奮了一陣子。

  殷胥卻顯得有些慌,他畢竟還是年輕,身上朝服裡頭衣領厚厚一沓,壓的他都快站不穩。他眼前垂著袞冕的掛珠,隨著他一步步往兩儀殿踏去而微微搖動。

  他為了威儀,頭是不能轉動的,於是就用眼睛在四處搜尋崔季明的身影,而後就看到了兩側官員中站在第二排的崔季明。

  崔季明和他四目相對,他步子微微頓了頓。

  群臣只當他是扛著那套哪個皇帝都不會再穿第二次的超豪華沉重套裝太累了,崔季明想吐個舌頭做個表情,卻怕對面的官員看見,她指不定會被這點屁事彈劾呢。她又想偷偷招一招手,但跟前頭一臉嚴肅的老頭子站得太近,她怕一抬手打著對方屁股,被當成變態。

  於是從殷胥沒過來的時候,就開始思考自己到底要做個什麼表情的崔季明,在殷胥掃眼過來的轉瞬,無聲地輕輕比口型道:「凍死老子了。」

  殷胥:……媽的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她就說這個?!

  幸好他只是稍微頓了頓,就往著盡頭遙不可及的台階,朝上繼續登去。

  直到殷胥站到了最頂上,崔季明都快看不清他的臉了,就聽著人肉擴音器的宣詔官,抑揚頓挫的用正音唸著詔書。

  崔季明心知哪他媽有什麼詔書,殷邛死前都拿不起筆來了,這詔書顯然是有人代筆,後來又由門下以殷邛的語氣潤色後的,場面功夫做的很足。

  詔書的內容一個字兒也沒聽清,就聽見最後扯著嗓子嚎了三個字兒,還沒來得及問問旁邊的老頭,就看著嘩的一片整整齊齊的全都跪了下去,幸好崔季明反應及時,也跟著啪的往下一跪,磕的膝蓋都帶響,疼的呲牙咧嘴,但至少沒慢了一步丟人現眼。

  這跪得太齊整了,連著台階下廣場上無數的宗親誥命、內外朝將士,兩儀殿前一片鴉雀無聲。殷胥此時在台階頂端俯視著這一切,怕是也要為這權力帶來的力量而折服吧。

  崔季明磕的偷偷揉膝蓋,聽著上頭半天也沒有叫起來,心裡暗自抱怨了兩聲,終於聽見殷胥在一片沉靜中,輕輕說了個「眾卿平身」,身邊贊者也叫道:「起身——再拜!」

  崔季明:……還他媽拜……

  這會兒三跪三叩的大禮行完,崔季明這才是真感覺到階級懸殊要人命啊。

  待她爬起身來,兩手交並於腹前,上頭又說完了一些什麼話,兩側開奏禮樂,殷胥率先在宦官的攙扶下進入兩儀殿,而後站在御道台階上的他們這些官員,也有跟著魚貫進入兩儀殿內,進行接下來的儀式。

  接下來的儀式……更要人命。崔季明進了屋,先聽贊者道「趨」,簡直就是軍訓一路小跑往前湊緊,然後還要「解劍」「俛伏」,她真覺得自己可以晚點接受這官職,省的還要來折騰這一波。

  崔季明拜完了,也沒聽清旁邊贊者喊了一句啥,身邊無數朝服的群臣就開始群魔亂舞蹦跶起來跳舞了——

  崔季明站在人群中百臉懵逼,旁邊的那個工部老大爺,這會兒正在左三圈右三圈扭腰還跺腳中,這舞蹈還是頗有胡風,一邊跳,一邊還在用山東口音頗重的正音高喊:「聖上萬歲——」

  崔季明:……我他媽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眼見著連前頭的鄭湛都跳起來了,崔南邦還一身瀟灑的如同打醉拳般跳舞。一群平日裡的篝火晚會小王子竟然在登基大典上舞動起來,這種五胡亂華之後才有的禮儀,崔季明簡直……

  但她也要跟著跳舞,上朝不如跳舞。

  聽聞以前的登基大典,都是在群臣聽賀的時候,一個個挨個跑到聖人面前,先報官職姓名,然後再去忘情尬舞,表達激動的情緒博得聖人注目。早在高祖剛立國之時,胡風甚重,甚至還流行跳著跳著衝上去跪倒在聖人面前去……親腳嗅靴。

  崔季明真感謝現在可以百官一起跳舞的時代。當然她如果正式為官,以後每年什麼各類大典,還是要免不了在鼓樂下和老大爺們一起搖擺。

  她一抬眼,殷胥似乎嘴角隱隱含笑,正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崔季明正在來回轉圈,擺著手翻著白眼有氣無力的舞動手臂時,看見了某人似笑非笑的樣子,立馬來了精神,抬手就是一個飛吻。

  殷胥縱然不太知道她這個手指貼著嘴唇朝他比過來的姿勢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仔細一想,肯定是某人隔著一群狂魔亂舞的老頭在傳情,是跟親吻相關的意思吧。

  他努力把目光收回來,但顯然是接收到了這個動作,內心隱隱得意。

  崔季明嘿嘿一笑,眼見著旁邊的工部大爺以為是她發明的新狗腿舞姿,竟然學著崔季明也朝殷胥飛吻,崔季明眼明手快一把撈住他那沒飛出去的吻,滿頭冷汗道:「您就別學這個了,這個太刺激,我怕聖人受不了。」

  終於可算是那邊禮樂一停,群魔亂舞的時間結束,群臣一個個又站了回去,殷胥作為新皇,顯然要對大家表現出來的歡欣熱情來一份虛偽的鼓勵。

  而後先呈了玉璽給眾人看過,又命群臣御前聽賀,這才是最耗時間的重頭戲。

  輪到崔季明還要好幾個時辰,禮樂也算挺好聽,她站在原地如同上課開小差一般神遊天外。

  在殷胥登基前,還需要去給殷邛送殮。殷邛廟號肅宗,這評價不高不低,也算是給了他面子,他死了其實也算解脫,至少往後江山衰退成什麼樣,罵不到他殷邛,只會去罵殷胥了。

  只是送殮之中的哭禮,殷胥一滴眼淚都沒掉,顯然引來群臣的議論。

  宗親與高官應該扶著棺槨高聲痛哭時,殷胥也該嚎兩聲,再不濟也該含著淚故作堅強。但他連眼睛都沒紅,只是深深叩拜幾下,皺著眉頭跪在棺槨前,一直到行完了禮也沒有掉眼淚。

  崔季明也能理解,本來殷胥對殷邛感情就談不上多深,這種情景下,或許參與害死殷邛的殘黨還在其中卻嚎啕大哭,他怎能不覺得冷漠。

  更何況,她也想像不出來殷胥掉眼淚,嚎啕大哭的模樣。

  天底下真沒什麼事兒能把他擊潰到要哭出來的地步,當然崔季明見過某人紅著眼眶被氣的差點掉眼淚就是另一碼事,那個眼淚就意味不同——她倒是還在夢中意淫過被艸哭的殷胥呢。

  禮節一道一道進行著,崔季明並不擔心他會失儀,畢竟某人如此端方,開這種繁文縟節的朝會是他專長,讓他上朝三個時辰,他都能一點紕漏不顯露。

  只是她等的腳快麻了,好不容易排到了她去前列,崔季明到台階下叉手躬身行禮下去,兩手並在袖中,報出自己的官職姓名資歷,抬起頭來時,殷胥顯得有些緊張,微微直起腰來,對她禮節性的說了幾句話。

  場上此刻鴉雀無聲,她不敢隨便說話。崔季明想忍著一定要嚴肅,殷胥身後還有黃門立著,他們都能看見,可她還是沒能忍住,對他笑出了一口白牙。

  她這麼一笑,身後的群臣可看不到,他們卻看著台上一直面無表情的殷胥,眼波微微流轉也抬了抬嘴角,好似是笑了。

  這位聖人不是說因幼時痴傻,一直沒有過表情麼?連哭都不會,居然也會笑?!

  百官之中交換了驚疑的眼神。

  隨著崔季明再拜退下後,他那個笑容好似沒出現過一般轉瞬消失。

  一堆禮節足足折騰到下午才完事,大鄴朝食用的很早,不少老頭子餓的兩條腿都要打顫了,崔季明隨著群臣退出,還聽著群臣討論著「建元」的年號,感覺魂都掉了一半,拖著兩條腿從台階兩側的燕道往下走。

  她正想追上前頭與其他官員聊天的阿耶,才走快了幾步,就看著燕道內垂手隨侍的一個黃門忽然湊上來,道:「三郎,聖人托奴傳話來,說請三郎今夜進宮。」

  崔季明看著旁邊的大臣也都累的跟狗似的,沒有人在意他們,往旁邊站了站,對那黃門道:「我都累成這樣了,這再過一個多時辰太陽就要落山了,晚上還來,這不是折騰我的命麼?」

  那黃門想著……嗯,白日操勞完了,晚上還要操勞。年輕人真是活力啊。

  而且明顯夜裡累的是崔家三郎啊。

  崔季明擺手:「你跟他說,改明兒,今天真太要命了。」

  那黃門愣了一下,慌了:「三郎,我只是傳話——」你這麼態度隨意的說,我這個做奴才的怎麼傳話啊!

  崔季明擺了擺手,順著燕道往下走:「我不管,我反正今天不來,我要回家泡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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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三章

  崔季明摸到後廚那裡,她畢竟是家中嫡子,絕不該出現在這地方,但是由於她總偷偷摸摸的來找酒喝,後廚幾個管事也算是見過她。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她再度到酒窖這邊來,管事連忙跑過來問她有什麼事。

  崔季明知曉像崔家這樣的大戶人家都是自己釀酒,女人喝的果酒,男人喝的烈酒這裡都有,她摸了摸下巴,儘量毫無痕跡的問道:「家裡頭有沒有什麼……喝了讓人特別想醉但不會真的醉了的酒。千萬別太烈,喝的直接睡死過去那種。最好入口再甜一點,不會太辣,否則就不好勸酒了。」

  酒窖的管事對於如此詳細的要求,實在是恨不得塞給三郎兩貫錢讓她自己上街買去。

  他抬眼,崔季明顯然是認真的,管事只得硬著頭皮道:「今年夏末新制的青梅酒如何,味道酸甜,但比普通的果酒要烈一些,後勁兒還可以。至於這個微醺卻不醉的狀態,就要看喝多少了,畢竟各人酒量不同。」

  崔季明倒是很贊同最後這句話,念叨道:「也是,某人三杯倒的酒量……」

  管事從青梅酒中挑出兩個顏色最青的梅子,放入帶蓋的琉璃壺中,然後酒倒八成滿,好好用綵綢和木盒包好了,才遞給崔季明。

  崔季明不得不佩服他們的眼力勁兒和做事利索。

  她拎著酒壺,從後院出門,走過主屋的廊下準備出門去乘馬,才路過自家院子門口,就看著樹上一個人影就跟猴子似的攀下來,氣勢洶洶的攔在她面前。

  考蘭今兒走的是純潔玉……男路線,一身白倒是符合先帝駕崩後長安的主色調,頭上還卡了幾朵小白花,活像是剛守寡的小媳婦,語氣卻更像個悍婦:「你上哪兒玩!為什麼不帶我去——不都忙完了麼,說要帶我去平康坊玩的!你不守信用,背信棄義!」

  崔季明笑:「哎喲跟妙儀玩了兩天,還會蹦成語了,光會說你會寫麼?天天教你仨字兒,第二天還給我兩對兒,越學越倒退,還得瑟起來了。」

  考蘭本來以為她就是普通的出去找狐朋狗友,可燈籠下頭仔細一看就覺得不對,他湊上去:「你什麼時候還有這件衣裳,我沒見你穿過。」

  崔季明抬手給他轉了個圈:「新訂做的。好看不?」

  她膚色稍微深一些,所以衣服不是各類紅色就是玄色,這套裡頭也是正紅的衣領,外頭的玄衣卻是金邊,金色袖扣,衣擺上頭繡了個紅梅折枝,暗色的折枝上還蹲著兩個栩栩如生的白孔雀。

  這衣服大片刺繡,浮誇到連考蘭穿來也要謹慎,她腰間玄色皮質腰帶和沉甸甸兩把佩刀,倒是把那股紈袴輕薄勁兒給壓了下去。

  考蘭後退了兩步,看著那白孔雀和紅梅又被擋到了她玄色披風下頭,摸了摸下巴,火眼金睛一番觀察道:「你是不是進宮去?」

  崔季明連忙道:「要是有人來問,你就說我去平康坊了。」

  考蘭怪鄙視的瞥了她一眼,想說點什麼,卻覺得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他扁了扁嘴:「我就不!」

  崔季明失笑:「你以前還沒那麼幼稚,現在怎麼了。」

  考蘭轉頭瞪眼:「我去告訴你阿耶。」

  崔季明挑眉:「那你去告啊。」

  崔式聽聞崔季明拐回來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妖精回來,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外頭揚言是她家的豔妾時,臉都要綠了。後來聽下人說考蘭也並不跟崔季明住在一起,似乎武功高強跟在她身邊做個護衛,才面色稍霽。

  但他作為二房的家主,也是堅決不會去見過崔季明帶回來的這種小貓小狗的,考蘭不太喜歡來崔府,就是因為他還要夾著尾巴躲著崔式走。

  所以考蘭去找崔式告狀,那就是個笑話。

  他怪不高興的:「妙儀也去練棋了,無聊死了,我要無聊死了。」

  崔季明搓了搓他腦袋:「晚點回來給你帶吃的。」

  她說罷,臉上連高興的傻笑都止不住似的,朝外走去。

  考蘭看她的背影,氣的又爬回了樹上,拈著他慘白的衣袖,蕩著腳咿咿呀呀唱起了《長門怨》。

  就在崔季明將酒罈子掛在馬鞍上,往大興宮西側的宮門而去時,殷胥也在宮內找酒。

  尚食局的尚食拱手站在屋內,殷胥看了一眼折頁,問道:「宮中可有些……烈酒,最好是能讓那種豪飲之人也可酩酊大醉的酒。」

  尚食自然會要將今上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殷胥不太能喝酒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問這話,就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倒是有石凍春……」

  殷胥搖了搖頭:「石凍春不成,她喝起來跟喝水似的。」

  尚食考慮了一會兒,道:「倒是司釀司新製出來一種酒水,清澈辛辣,但是普通人沾了一小口就會醉,不適合看席時用,所以釀的量也很少,俗稱『神仙倒』,要不就叫人拿這個來?」

  殷胥眼睛亮了亮:「可,拿三壺來。」

  尚食讓三壺這個量嚇得噎了一下,連忙稱是。

  內宮觀雲殿是在甘露殿內園林的深處,算是很深的內宮了。但由於大鄴的宮廷建的並不對稱,內宮的建築也都隨意排列,所以可能邀請內臣來住的宮殿隔幾個院落就是後宮,只能說這個時代規矩也沒那麼重。

  崔季明倒是沒想到會入內宮來,她想著或許跟甘露殿受損嚴重有關,便也沒有太在意。內宮有幾處人造的內湖,舞榭樓台更是隨處可見,落雪給曾經鼓樂歌舞到深夜的大鄴染上些沉靜。

  她想來想去,今兒要不然就是先灌醉了某人,扒了再說。按著她預想過無數次的套路走,等某人酒醒後發現她身份發火了,她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應該不會死的太慘。

  然而她卻沒想到,那頭等著她的殷胥也有灌醉了她,啪了再說的打算。

  殷胥實在是受不了某人只撩不動手的臭毛病了,感覺每次能往前推進一點,都要他主動逼一逼她才行。殷胥自然會將這些歸結於崔季明對他沒有……熱情,她只是嘴上說的多,卻沒有真的像他這樣焦灼。

  觀雲殿臨湖,崔季明看著廊下都只有一兩個黃門垂手站著,看她走來替她推開門。

  崔季明探了探腦袋,屋內的殷胥穿著幾層中單,跪坐在矮桌邊,手指撥弄著筷子,不知道在發什麼呆。她叫了一聲:「哎,你說咱倆這偷情是不是偷得太不要臉了。」

  殷胥猛地抬起頭來,崔季明這才走進來,將披風扔到榻上,對著殷胥轉了個圈:「好不好看?」

  殷胥壓著嘴角,半晌吐出幾個字:「還成吧。」

  崔季明看他好似生氣了似的,將酒壺放在桌案上,跪坐著湊過去:「幹嘛,你這不是剛當聖人,就開始給我甩臉色啦。」

  殷胥側眼看她,他要教訓人的時候,一貫脖頸挺得直直的,下巴微抬垂著眼瞧她:「昨日為何不來,你一句累了就隨便退卻。昨日是登基大典,你就沒想過我想見你,有許多話想說麼?」

  崔季明攀住他胳膊笑道:「你可真是個鐵人,昨日竟不累麼?你說我這白天上朝,晚上要是還侍寢,不就是要人命了麼。我昨日回去洗香香了,今日再來,不也好麼。」

  殷胥聽見她說話居然還用上了疊字,怪嫌棄的撇了撇嘴角。

  崔季明湊胳膊到他臉前:「你聞聞,好不好聞!那洗澡水簡直就跟一鍋湯藥似的,什麼草藥香粉放了一堆——」

  殷胥一想到自己今晚的宏圖偉業,就一陣緊張,偏崔季明還來蹭他。他抓住她幾乎都在蹭他鼻尖的手腕,道:「別鬧了。你不餓麼?」

  桌上就擺著一套餐飯,卻有兩雙筷子,崔季明坐到旁邊去拿起筷子,道:「我怕晚上要運動,還是別吃太多。」

  殷胥:……?

  崔季明吃了兩口,隨意問道:「聽聞修被燒傷得很嚴重,太醫正在盡力給他醫治,他醒了麼?」

  殷胥搖了搖頭:「還沒有,但至少已經把命撈回來了。我倒希望他快點醒過來。他的衣物全都被扒走,連玉珮飾物也都被那些逃走的羽林搶奪。這些羽林不可能會貪圖這些東西,只可能是他們本想殺了修毀屍滅跡,再在外頭扶持一個假睿王出來。」

  崔季明驚了一下,隨即道:「但修還活著,他們這計劃也要落空了吧。」

  殷胥:「雖然如此,但外頭傳言我如何如何殺死自己的兄弟。我倒還希望修早日醒來,由他之口將那天之事講出來。若我位置穩固也不怕那些流言,只是如今,流言太容易被行歸於周利用了。」

  崔季明點點頭:「要想的事情總是很多。」

  她才又吃了一點,就看到殷胥抬袖主動給她倒酒,道:「你不用想那麼些。釀司上了新酒,你嘗嘗。」

  她一抬眼,竟然看到壺中流淌出的酒是無色清澈的,她驚喜道:「這是誰發明的,怎麼做出來的蒸餾酒!我來了這裡以後,還從來沒喝過這種酒!讓我嘗嘗,讓我嘗嘗!」

  殷胥還沒來得及用笨拙的言辭忽悠她,她這個酒貪就先拿起杯盞一飲而盡。在大鄴,基本都是濁酒,石凍春這種度數高的,也都是帶著稍微渾濁的顏色,只是沉澱物比普通的黃酒甜酒要少。她太久沒喝過這種類似白酒的蒸餾酒,也是嗆了一下。

  殷胥記著人家說叫「神仙倒」,看著崔季明一飲而盡居然還嗆到,也嚇了一跳,連忙去拍她後背:「你少喝一點啊。」

  崔季明抹了抹嘴角:「不要緊,雖然這酒還能再改進,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啊!再倒一點。」

  殷胥看她喝的凶,連忙道:「人家說這叫神仙倒,你小心點——」

  崔季明嗤笑了一聲,對於這種誇張的名字渾不在意。就這樣的小壺,就算是現代的白酒也未必能把她怎麼著。

  崔季明拆開了青梅酒,給殷胥倒了一杯,兩人開始了各懷心思的勸酒,崔季明喝多少也不怕,殷胥則堅決不敢碰一杯,崔季明越喝越覺得……倆人好像都是同一個套路。

  再看殷胥居然挽著髮髻卻放一半頭髮下來披在肩上,更連外衣也沒穿,披著的也是中單的長衣,她眯著眼喝了半盞酒,看著殷胥在吃花糕,忽然道:「你是不是打算喝了酒跟我滾上床啊。」

  殷胥一口沒有嚥下去,嗆得掩唇咳的臉都漲紅了,抬頭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崔季明伸手跨過桌案扯了扯他的披衣:「我還從來沒見你穿成這樣見我呢,你什麼時候不都是裹得跟隨時都能出門上朝似的。這不是勾引人麼?」

  殷胥惱羞成怒,伸手打在她爪子上:「你胡說八道!那你瞧你,穿的花枝招展的,還來說我!」

  崔季明往後仰了仰,手臂撐在地上,道:「我可沒有掩飾,我就是打算進宮來跟你滾上床的啊。大半夜帶著酒來,難道還跟你沐浴焚香下棋,然後吹著冷風討論家國天下麼?」

  殷胥沒想到她這樣大張旗鼓的說出來,簡直是逼的他不知該作何反應。殷胥傻在原地,臉上顏色褪不下去。

  崔季明倒了一杯青梅酒,端著杯盞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我都這麼說了,你不喝一杯麼?」

  殷胥眼見著她杯盞都快遞到他唇邊了,總覺得她又在耍他,推拒道:「你為何如今又這麼說了。之前不是還在躲我麼?在建康的時候……都那樣了你也不肯。」

  崔季明眼裡含著流光,笑道:「那時候心裡事兒太多,你也知曉的。再說……你初登基,這是大喜的事情,我拿自己當賀禮還不成麼?」

  殷胥一直覺得崔季明是被他推著往前走的那個,看似她主動,實則彷彿一直是他在拽著這段感情走,他訥訥開口:「我不想喝酒,一喝我就……稀里糊塗了。這回我不想稀里糊塗的。」

  崔季明心道:你不稀里糊塗,老娘怎麼下手。

  她又覺得自己這種話不說明白,先上了再說的作風實在是太欠揍了,但此刻都已經這樣了……

  崔季明瞥了他一眼,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抱著他的脖頸頂開他的唇。

  殷胥悶哼了一聲,微微啟唇,從她口中接過這帶著甜味的酒。崔季明抬起臉來,輕輕舔了舔他唇角:「就帶了一壺,你可別漏了浪費。」

  殷胥一隻手緊緊抓著桌沿,身子不自主的往後傾了傾,他有限的視線內,崔季明垂著睫毛舔他唇角的樣子,就像是一擊重錘敲在他心頭。

  崔季明跪直身子,將杯盞倒滿,遞到她自己唇邊,笑著問他:「你可還要喝點?」

  殷胥不自主的點了點頭,伸手拽住了她帶著金扣的腰帶,道:「再喝一盞,只一盞。」

  崔季明笑了,他見她飲罷,主動迎上來,捏著她下巴,將青梅酒奪入自己口中,還不忘搜尋她唇舌間是否有遺漏。

  殷胥簡直像是個來回掃蕩三圈的強盜,崔季明被他痴纏了好一陣才躲開,只感覺舌尖都發麻,氣道:「剛剛誰還說不想喝來著。」

  殷胥眼神略顯迷濛,比了一根手指:「再喝一盞,最後一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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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2:0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在他幾度央求下,崔季明餵了他三四盞他才作罷,她都覺得這酒盞如此之淺實在坑人,她覺得自己唇舌都要腫了,那一壺酒居然連一小半也沒下去。

  只是殷胥看來也有點微醺,崔季明想著要不然直接拿壺灌得了。

  殷胥抱著她脖子啃了兩口,那牙齒給紋了個齊整的牙縫,道:「你去沐浴罷……」

  崔季明:「哈?」

  殷胥;「我叫人在隔間備下水了。」

  崔季明笑:「你今天還真是打算的挺周全的啊。難不成還想用那所謂『神仙倒』灌倒我麼?」

  殷胥搖了搖頭,道:「這酒實在沒用。你就不能喝醉一下,或者裝醉麼?」

  崔季明道:「下一回,等下一回我再配合你演。你不去洗麼?」

  殷胥道:「我……早就洗罷了等你的。」

  崔季明失笑:「你就不覺得丟人現眼麼,昨兒還朝堂上如此威儀,今天就提前洗好想把我灌倒了?」

  殷胥往桌子上趴了趴,推她道:「你去,快去。」

  哎呀這還真有點小年輕出去開房的緊張勁兒啊。崔季明本來想說,還他媽洗啥,昨兒我都泡過啦,但是又想著某人那點潔癖,外加……洗澡也是個直接出來就能少穿好多衣服的慣例流程啊。

  她磨磨唧唧的起身,忽然有種指不定出來就有美人在床上等著的激動感覺。

  這麼想來,崔季明頓時有些豪情萬丈,道:「好好,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殷胥已經有點暈暈乎乎了,他趴在桌案上,眯著眼睛對她揮了揮手。

  崔季明推門進入隔間,果然就看著隔間的地熱燒的滾燙,裡頭擺著個青銅的浴盆,應該剛剛還有下人來添過熱水,兩側有屏風遮擋,裡頭的矮桌上放有成套的單衣。

  崔季明想了想殷胥的樣子,心裡忍不住柔軟下來,她踩過溫熱的地毯,走到屏風後,稍微試了試水溫,準備寬衣。

  而主殿中的殷胥卻爬了起來,他還是喝的有點暈,但比表現出來的樣子還總是要好些的,他伸手給自己倒了一壺冷茶,甚至走到一旁裝滿清水的銅盆前洗了洗臉,稍微強撐出幾分清醒。

  他還記得自己想做的事情,微醺的狀態顯然給了他衝動和勇氣,聽著隔間的水聲漸漸響起,似乎某人已經開始沐浴。

  殷胥輕輕的推開了隔間單薄的格子門,褪下鞋襪扔在隔門外,赤著腳朝內走去。

  地毯被發燙的磚石烤的溫暖,他生怕崔季明聽見他細微的腳步聲,如同做賊般往前邁了一步。崔季明坐在浴盆中的身影映在屏風上,她頭髮放下來似乎垂在肩上,喟嘆一聲,往水裡縮了縮。

  這一聲喟嘆,殷胥腳步停了停。

  他知曉崔季明一直不許人在她沐浴時打擾,他雖然一直想知道原因,但考慮過她前世在星辰湯還因此事跟她發過脾氣,殷胥有些猶豫。

  然而想到當初在西域,考蘭居然都敢扒光了去勾引她,最後也沒見著崔季明把考蘭拎出去暴打一頓,甚至如今還開始跟她如影隨形了,他就有些生氣。

  為何連考蘭都做得的事情,他卻做不得。

  反正崔季明也有與他圓房的打算,他賭氣似的非要想讓她為他破例。

  殷胥想了想,幾杯青梅酒下肚,顯然給了他勇氣,他赤著的腳走起路來幾乎沒有聲音,將腳搭在浴盆沿上的崔季明顯然不知道他的靠近。

  他靠近屏風,生怕比他矮一截的屏風擋不住他,跪坐在後頭,心裡猶豫的千回百轉。就算是共浴,也沒有什麼的吧。他用那有點微醺的腦袋,想著作戰方案。

  從她背後,裝作要給她洗頭髮的樣子碰一碰水,就算她發火,也要淡定的脫衣服跨入浴盆中?

  還是將崔季明也從浴盆裡拎出來,好好看看她,身上是否和前世那般滿是傷疤?

  他就怕自己走過去,崔季明好似早就識破他心思似的,端坐在浴盆中就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殷胥知道,她那樣的神情下,他會喪失所有勇氣的。

  在他跪坐在屏風後頭,屏風上掛著她別有兩把橫刀的腰帶和內外衣衫。殷胥心裡頭糾結的死去活來,他一瞬間都想原路爬回去算了。

  忽然聽著崔季明似乎拍了拍水,又揉了揉臉,她好似給自己打氣一樣,道:「要拿出勇氣來啊!多大的坎都過去了,還怕這個!」

  殷胥呆了一下,忍不住想笑,原來她也會怕,也在說服自己麼?

  看來他不是唯一沒有勇氣的那個啊。

  殷胥咬了咬嘴唇,伸手脫去外頭的披衣,卻不料抬手輕輕碰到了屏風,崔季明搭在屏風上的衣服的衣服滑下來,兜頭掉了他一身。他嚇了一跳,崔季明聽見動靜也轉過頭來,似乎以為是衣服自己滑落的,嘆了一口氣:「嘖,煩人……」

  殷胥就聽見崔季明似乎從浴桶中起身,邁了出來,打算起身來撿。他好不容易凝聚的一點膽子都要嚇破了,慌手忙腳的將她衣裳從身上拽下來,就算發現那摞衣服裡有個奇奇怪怪的皮甲,他也沒時間多想,畢竟如此情況下,他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

  然而崔季明從浴桶邊走過來,不過兩三步,她一隻手隨意撥弄著剛過肩的長髮,赤著身子繞過了屏風過來!

  殷胥往後蹭去,還沒來得及起身解釋,二人便四目相對。

  崔季明怎麼都沒想著殷胥會身上掛滿衣服,跪坐在屏風後頭,她嚇得腦子一懵,赤腳朝後退了半步。

  殷胥抬頭就要解釋:「我就是過來看看——」他話說到了一半,話噎在了嘴裡。

  眼前的身體修長,比想像中更瘦一些,活力而柔韌,年輕的模樣肌肉骨骼在她身上每一個細節體現,她小腿,手臂都有幾處凹陷的傷痕,新長出的疤痕比本身的膚色要淺,肌膚也是渾然天成的偏深——

  然而不論這個身體有怎樣的美感,但它與殷胥的想像中完全不同——

  這是一個女人的身體。

  縱然她沒有女人慣有的肉感,更算不上白皙嬌柔,但……

  殷胥已經不能思考了,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喝多了,完完全全傻在了原地。

  不過一瞬間,崔季明也猛得回過神來,幾乎是竄入屏風後,一把拽起案台上的疊好的新單衣,披在身上,心跳如擂,大呼完蛋。

  她頭髮上的水還在不停的往衣服上滴,崔季明覺得自己心臟都快從胸口跳了出來,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殷胥不是喝暈了麼?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再怎麼傻,剛剛簡直就是跟裸奔衝到他面前做了三個後空翻一樣,他絕對——

  直面了崔季明比他少一樣東西的事實。

  她覺得自己是喝醉了出現幻覺,但此刻扶著浴盆站著,她呼吸起伏,卻連開口問他一句的勇氣都沒有!

  她都怕殷胥問出一句:「你是不是天閹……」那她就乾脆把自己淹死在浴盆裡算了!

  崔季明手指都在哆嗦的繫上腰帶,她生怕殷胥開口說出什麼她根本無法回答的話。

  這跟她計劃不符啊!殷胥不都是喝醉了麼!為什麼會到處亂跑!

  而殷胥也在屏風的對面半天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不可能——他這輩子想過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狀況,就是無法想像崔季明是女子。

  她怎麼可能!

  她打仗那麼多年,前世到二十六歲,她一個女人怎麼守在軍營裡的?!

  而且她還去平康坊、還納妾,難道就沒有人知道過真相麼?!

  殷胥寧願認為是自己看錯了,是喝醉後的幻覺。

  他開口,妄圖得到一點否定:「季明……」

  崔季明頓了頓,決絕的聲音在那邊傳來:「你沒看錯,我就是女子。是我一直在騙你,也騙天下人。」

  那聲音一落,空曠的側殿內靜無聲息。

  殷胥懵了一下。

  她在胡說什麼?

  不可能……

  若是如此,前世她瞞他一直到二人死的那天麼?

  天底下哪有一個女人,會是她現在這個樣子!

  他以為前世二人是十幾年摯友,她卻對此守口如瓶。

  而此世,明明她就早就可以說……明明早在幾年前她就知曉她的心意,卻沒有說出一個字?她在想什麼?

  是不信任他,還是看他的傻眼覺得很好笑?

  她對他……什麼也沒有說過!

  殷胥腦袋中一瞬間無數紛雜的想法幾乎要炸開,他扶著屏風站起身來,他搖了搖頭,不可置信道:「我不信……那你……」

  崔季明扶著屏風,轉過身來。

  中單就披在身上,簡單束著腰帶,衣領的縫隙,露出她一小片胸口,她面無表情,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脫了衣服,讓你仔仔細細的看。」

  殷胥的樣子傻的有點可憐,他半晌找到自己的聲音:「你說瞞我的事情就是這個?」

  崔季明抿了抿唇,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看到殷胥似乎自嘲般低低笑了一聲,仿若看著陌生人般,眼底如冰霜凝結。他好似不再是那個只在她面前展露的阿九,變成了帶著袞冕坐於皇位上接受百官朝拜的殷胥。

  崔季明一顆心朝下墜去。

  殷胥道:「我感覺兩輩子,加起來我認識你十幾年,就好像根本不認識你。」

  崔季明張了張嘴想開口,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殷胥:「你一定覺得我特別蠢。看我與你告白的時候,每日圍著你轉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很好玩?」

  殷胥腦中最先想起的就是二人相處那些瞬間。

  萬花山上,他傻傻的將自己重生一事全都說給了她,生怕她遭受任何波折。

  大澤邊他鼓起勇氣碰著她的臉頰親她,她說著不能捨了鶯鶯燕燕讓他找別人去。

  從東風鎮外逃亡的路上,到建康的崔府,她與他確認關係,卻將他的心思吃得死死的。崔季明不許他主動,以他對於和男子行房的牴觸來嚇唬他,她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甚至瞭解如何來控制他的行為,如何來避免被他發現真相。

  殷胥想著要讓天下知曉他喜歡男子也無妨,想著登基後妄圖能推行讓同性之間也可成婚,想著對不起崔季明或許也該允許她有子嗣。

  他的想法,何其幼稚何其愚蠢。

  崔季明不可能不知道,她或許從他心意掙扎時,就明白了——他多少次將心意訴說給她,她卻選擇守口如瓶。

  殷胥:「你為什麼不肯與我說,非要讓我來發現。是不是如果我像以前一般乖乖的聽你的話,不敢進來,你可以再瞞我幾年?」

  他搖了搖頭,打斷崔季明的話:「不對,那你連今日也是騙我的。說什麼要與我……你也是在耍我的吧。」

  崔季明道:「我……是有這個打算的。」

  殷胥瞬間清醒,一下恍然,怪不得她要灌他酒喝,她知曉他酒量不濟,這樣誘騙他,就算二人有什麼實際,或許他頭昏腦脹也不記得了。

  殷胥後退一步,眼底發燙,發出一聲低笑,抬手就抓住崔季明屏風上掛著橫刀的腰帶,拔出刀來,怒極就朝她刺去,刀尖停在她頸側:「你一直將我耍的團團轉,直到前一刻,你還想再耍我?!崔季明!」

  他備下的浴湯,穿著的中單,貪婪的索吻,一切看起來都如此像個笑話!

  她從來不肯將關係推進一步,這麼多年,她口中沒說出一個愛字,連「歡喜」都好似給予他的施捨!

  她此刻偏了偏脖頸,模樣是任人宰割,在殷胥面前卻更像是遊刃有餘。

  怪不得,那日他明明都肯委身於人下,她卻退縮了。

  怪不得,她總是親吻他,卻不許他隨意動手動腳,甚至常常將他壓在身下。

  殷胥從來不認為自己喜歡男子,但他痴迷於崔季明,他也肯去為此努力。他一貫無法接受自己委身於人下,卻為了她連這些臉面都豁出了。

  那些吃醋,那些置氣,那些千里而行的牽掛,那些耽溺於她的沉醉——

  殷胥以為崔季明是愛他的,此刻卻格外沒有這個自信。

  那刀尖往崔季明頸側貼了貼,刀刃壓在他咬下的齒痕上,殷胥盡力希望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希望他就算被人耍了這麼久,也不要在這一刻丟臉。然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著激動的哽咽,有著歇斯底里的質問:「你為什麼不向我解釋!說啊——給我理由!你不是最擅長狡辯,最能欺騙我麼!」

  崔季明睫毛動了動,她盡力平穩語氣,道:「對不起。崔家與賀拔家的聯姻,生了三個女孩。賀拔家與崔家二房後繼無人——」

  殷胥怒道:「我要聽的是這些麼?你覺得我要聽的是這些麼?!你為什麼……為什麼前世我們認識十幾年,你都沒能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已經在一起這麼久,你還打算瞞我!」

  不論是摯友,還是愛人,他在崔季明心裡都好似不夠格。

  崔季明道:「我更早就打算告訴你的,但我怕你生氣……我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她抬起眼來,眼眶微紅,說起話來第一次如此中氣不足:「我……阿九,我還要在乎很多人很多事,你對我有前世,但我認識你其實不過幾年,這是決定我一切的秘密,我怎麼早早告知你。」

  崔季明抬眼,她本身依然有能力,只是一個眼神要他情緒改變。

  她輕聲道:「我就怕像今天這樣。」

  殷胥胸口起伏,他不知自己該做何反應……

  她對於旁人,對於自己堅持的道義,有捨身取義的勇氣,有一去不回頭的堅定,對他卻如此猶疑,如此的……退縮。

  他與她恰好相反,他是平日裡做事再怎麼謹慎小心,對於她卻只有衝動和赤誠。

  殷胥忽然心裡有一種無力感,他覺得大抵愛而不得,也就不過是這樣。

  他永遠都不可能對崔季明去要求什麼,他要求不了什麼。他感覺自己用了很多力氣,才離她很近,才可以去與她並肩去牽她的手,一個瞬間,就將二人推得好遠。

  他緩緩放下刀尖來:「你永遠很擅長把控我的心思,我怎麼傷得了你。像我這樣輕易就被人控制蠱惑的人,怎麼有資格去做個帝王。」

  崔季明此刻真要是被捅一刀也罷了,她怕就是怕殷胥露出憤怒後無力苛責的神情。崔季明一把抓住刀尖,她的手指的繭使她並沒有被割傷,崔季明急道:「阿九,我真的愛你,你難道看不出來麼?我沒有前世的記憶,我並不知道那些過往,可我真的也是漸漸喜歡上你的——」

  殷胥抓住她手腕,逼她鬆開握刀刃的手:「你的招數太多!別想用苦肉計!」

  崔季明鬆開手來,辯解道:「我沒有。我就是想告訴我真實的想法。」

  殷胥將刀扔下,似乎不想看她,拔腿就要往外走去,崔季明赤著腳連忙跟上。崔季明以為他要踹門了,然而殷胥就算是怒起來,也只是用力一把推開側殿隔間的門,朝外走去。他都已經走過了一段,才想起桌案上崔季明拿來的酒,氣不打一處來,忽然回頭轉身,差點撞上崔季明,他衝到桌案邊,拿起那酒壺朝地上擲去。

  崔季明連忙伸手要去接,卻慢了一步。

  顯然是殷胥從來沒摔過東西,沒有相關的經驗,那酒壺摔在地毯上,咚的一響,酒水灑出來了,酒壺居然沒有碎,滾了兩圈。

  估計殷胥也沒有想到,想扔東西發個脾氣,連崔季明帶來的酒壺都給他難堪。

  崔季明更不識眼色,她剛剛還又急又慌,生怕他不給她解釋的機會,看著殷胥竟然折回來砸東西,還沒摔碎,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一笑就要完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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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2:2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七十五章

  殷胥心裡的傷心無力,此刻又點成了怒火,他竟回頭朝崔季明吼道:「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崔季明從來沒見殷胥生氣成這樣過,也嚇了一跳。

  眼見著殷胥氣得都要踹桌子了,崔季明撈住他,連忙道:「砸東西的時候不是這樣的,要找準薄弱的部位,帶著力道往地板上砸才行!」

  殷胥哪裡想到這個人居然還有閒心教他砸東西,他氣的推了她一把:「不用你教!什麼都不如你!你什麼都會——」

  崔季明此刻卻又有點想笑,這後頭一句話竟然又是吃醋啊。

  殷胥看她居然想笑,真的恨不得掐死她:「你就笑吧!崔季明你就覺得這事兒大不了是不是!再使點小手段就能跟以前一樣糊弄過去是不是!不可能!」

  崔季明連忙拽住他,想要順順毛:「沒有沒有,這個問題很嚴峻,要不然我去外頭雪地裡跪著,你叫下人來打我二十鞭,我絕對不眨眼。」

  聽見她這嬉皮笑臉的話,殷胥就想揍她,他才抬起來拳頭,卻看著崔季明露出興奮的神情,好似挨打就是此事能有轉機一樣。

  如果崔季明是男子,殷胥這會兒把她悶浴盆裡淹死的心都有了,可偏她能打架卻還是女子——就算殷胥打不過,他這輩子也不可能對女人動手,氣得一甩手,朝外走去:「不要跟我說話,我不會再理你了!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崔季明就怕他轉身要走,她從後面拖住他:「別——你打我也行啊!別不理我,要不然我死了算了!」

  崔季明扎個馬步拽住他,簡直就像是黃河裡的一尊銅牛,殷胥想走都走不動。

  殷胥氣的都不知道怎麼做才好,發瘋似的拽她的手:「你放手!」

  崔季明死皮賴臉抱住他的腿:「不我不放!你打我啊,你不打我我不放手——」

  殷胥:……他想跟她鬧翻臉一次都不成啊!

  崔季明竟然還抬臉:「我現在就穿一件中單,你想對我怎樣都行!幹嘛要走!感受到了麼?你感受到我的胸了麼?」

  殷胥看著她死死抱著他的腿,胸口正貼在他腿上,剛剛那衣服裡掉出來的皮甲是用來幹什麼的顯然不言而喻。

  殷胥臉轟的一下就紅了,氣急敗壞道:「崔季明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你是裝久了就忘了自己身份了麼!你放手!」

  他讓她這樣的不要臉,鬧的都快忘了自己前一秒內心洶湧的悲傷了。

  崔季明居然還往下扯了扯自己的衣領,眼見著一邊衣領順著肩膀滑下去,她也不去扶,抱著殷胥的腿坐在地上:「我要好好跟你說話你就走,我還有什麼辦法!」

  殷胥一垂眼就看見了他曾經肖想過無數次的紅痣,如同一個細小的血滴凝在她肩上似的,他連忙轉過臉不敢去看她,憤恨道:「人要有點廉恥!你看看你這個樣子!」

  崔季明:「你要來跟我共浴的時候也沒要廉恥啊,你都說要不見我了,那我能有什麼辦法!」

  殷胥就是跟她置氣,她越這樣他越惱火,殷胥不說話,拖著被她死死抱住的這條腿,就要往外走。

  崔季明被拖行在地毯上,嘴上還不停:「你這能怪我麼!你都摸了我多少回你沒摸出來啊!我也有暗示過你幾次,我也沒想到你這樣傻啊!」

  殷胥怒而轉頭:「這還都要怪我了麼?!!」

  崔季明昂起頭:「我身上破綻還不夠多麼?你毫不懷疑,我根本都沒有機會可說!你就從來沒想過麼?」

  殷胥雖惱火,但他確實是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前世最後,崔季明親吻他的時候,是不是還拿著他的手壓在她胸口上……

  以及她不止一次問他是不是喜歡男子,甚至說過假設她是女子會如何……

  這麼些年,崔季明是男子一事早已深入他的內心,縱然發現她骨骼並不健壯,發現她沒有鬍鬚沒有喉結,他也從未往性別一事上去想過。

  殷胥簡直要惱羞成怒了,他拿起地上的軟墊,兜頭朝崔季明身上打去:「是我傻行了吧!一切都是我傻——我要是不傻,怎麼可能看上你這種人!你就是個混賬!再說——就、就你那個身材,我怎麼猜得出來!」

  軟墊也不疼,崔季明卻哎喲哎喲叫了幾聲,殷胥這句話戳到她一直在意的地方,也惱火道:「這還怪我身材不好了!我就這樣怎麼了!我要打仗要練武,這也不怪我啊!」

  殷胥哪裡想到她會說起這個,他對於以前「同是男子」的崔季明,還能拿出一些勇氣,而如今身為女子的崔季明,他卻更……

  殷胥拿著軟枕,一陣猛砸:「你放手!我現在不想跟你這種騙子說話!你壓根沒有——」

  崔季明抬手抵擋,正放了手來,殷胥狠狠將軟枕砸在她身上:「你根本就沒有想過我!在你的以後計劃裡,也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

  崔季明抬頭就要辯解,殷胥卻拔腿就走。

  她連忙起身就要追過去,殷胥連鞋也沒穿就光腳走到廊下,他回頭想讓旁人關上門,就看著崔季明穿著一件快散了的長中單就要追出來。

  她還真把自己當男子了,從來就不介意被別人看到麼?!

  殷胥怒道:「崔季明!你看看你穿成什麼樣就要往外跑!滾回去!」

  崔季明這才低頭注意到,她往上扯了扯衣領,就看著殷胥合上了門。

  崔季明湊過去,隔著一道門有些不明所以:「你這是要幹嘛?」

  殷胥正在讓廊下伺候的黃門過來鎖門。站在外頭的一兩人本來只是隱隱約約聽到屋內在吵架,就看著今上穿著單衣光腳就跑到了落雪的迴廊上,讓人把傳言中新寵的崔中郎給鎖屋裡。

  哎呀這是要出大事啊,兩個黃門連忙跑著回去要拿鎖來。

  殷胥抵著門道:「我不會讓你再跟以前一樣,出了點事就想著溜掉的!」

  崔季明在門那邊似乎無奈地笑了:「我沒有要跑啊!那你要住到哪裡去?」

  殷胥惡狠狠道:「大興宮這麼大,總有我住的地方,用不著你管!」

  崔季明:「你的鞋還在屋裡呢,你忘了穿鞋了啊。」

  殷胥:「說了用不著你管!」

  不一會兒,那幾個驚恐又興奮的黃門低著頭過來,幫登基第二日的聖人,將崔季明給鎖在了屋內。

  崔季明推了推門,還能推開一點門縫,她從裡頭露出一隻眼,往外看著殷胥,道:「你這鎖不住我的,我一會兒拿把椅子就能把門砸開了啊。」

  殷胥光著腳站在廊外,冷聲道:「你逃得出觀雲殿,逃得出大興宮麼?逃得出長安麼?你跑到哪裡我都把你抓回來的啊!」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她從門縫裡伸了一個指頭,朝他勾了勾:「你過來,我跟你說一句話。」

  殷胥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再服軟,站在兩步遠的原地硬邦邦的道:「我不用過去,你說就是了!」

  崔季明:「你真不湊過來聽?」

  殷胥轉身:「你不說我就走了——」

  崔季明看見他背影,急了,高聲道:「我想說我不會跑的啊!我等著你啊!別忘了夜裡來強姦我啊!」

  殷胥一個趔趄,長廊下僅僅的兩個黃門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怒而回頭:「崔季明!你——」

  崔季明拍了拍門:「我一定不反抗,全力配合啊!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你氣完了你別忘了來啊!」

  殷胥撂下一個「滾!」字,幾乎是落荒而逃。

  兩個在今夜漲了見識的黃門也跟上幾乎是拔腿就跑的殷胥,連忙拎著鞋要遞給他穿上,殷胥跑出去幾步,這才站在雪地裡,穿上鞋子,又有黃門拿著大氅跑過來連忙給他披上。

  一個不太長眼的連忙問道:「聖人今夜宿到何處去。」

  這話問的好像是他今天還能去臨幸後宮佳麗三千似的。

  殷胥站在雪地裡,覺得又丟臉又憤怒,又委屈……又茫然。大興宮如此之大,他卻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本來的計劃都泡湯,難道他要去隨便找個宮室去睡覺麼?

  更何況這樣,誰還可能睡得著……

  殷胥垂手站了好一會兒,半晌才道:「這附近,可還有已經收拾好的宮室?」

  那黃門連忙回答有。

  大鄴的宮室並沒有一圈圈的院牆,只是一座座單獨的建築,偶有長廊相連。

  讓宮人趕緊點上暖爐收拾出來宮殿的大黃門也是有眼色,他腦子裡可還記著崔中郎那句振聾發聵的話,連忙也找了個跟觀雲殿根本隔不了多遠,甚至還有迴廊連接的宮室,安頓聖人先宿下。

  屋內有一股塵封的味兒,畢竟沒有提前開窗通風過,也難免。

  暖爐剛剛燒起來,屋內還有些冷,但床褥都是新換上的,連香也點上了,殷胥也不得不佩服他們做事的效率。

  屏退了下人,他站在床邊,裹著還沾有雪水的大氅,殷胥放任自己賭氣般倒在床鋪上,臉埋進枕頭裡。

  他心裡亂的甚至不知剛剛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殷胥隨手抓了一個枕頭,再拽著壓到自己腦袋上來,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進沒人看見的地方。

  他一面恨透了崔季明,委屈的都能寫出半間屋子的書簡,來控訴她的所作所為。

  他也恨自己,曾經做過如此多丟人的事情,在崔季明眼裡一定就像個傻子一樣!

  他覺得自己太傻,或許前世就能夠發現的,或許到了臨死前崔季明也對他的木頭腦袋無言以對了吧。

  他又不得不重新來審視崔季明。

  審視她的所作所為,審視他曾瞭解的她幾十年。

  殷胥承認,在他眼中,一個女人的極限大概就是薛菱那樣了。深宮之中手握大權,已經能夠向這個時代挑戰了,而崔季明……

  她看起來不像女子,與多年習武有很大的關係。崔家與賀拔家當年聯姻,或許是有崔翕的野心,或許是為了應對行歸於周,但本可以接過兩家權力的子嗣中,卻沒有一個男子。他來不及去問崔季明為何選擇成為男子,但聽聞她七八歲便隨著賀拔慶元出入軍營,或許那時候就已經穿上男裝了?

  前世她打仗近十年,此生她才剛剛起步。

  然而這一世他所見過的那些艱難的片段,再聯想前世幾封書信和艱難的格局,殷胥沒法想她作為女子是如何撐下來的。

  她從來都是偷偷摸摸洗澡麼?受傷了會有人處理麼?要是身體不適時候又該如何?

  或許現在的崔季明不知道,但殷胥見過的。見過她因為常年騎馬,為了緩解腰背的痛楚有時候會習慣跪趴著睡覺;見過她因為長途跋涉,佈滿凍瘡也開始漸漸變形的雙腳;更見過她後背上縱橫的傷疤……

  她自己選的路,要她沒法活得像個女子。

  那麼前世又算如何……

  什麼納妾、什麼流連花叢都是她對外的傳言吧,想到當年破敗的將軍府,想到她腿腳殘疾後回到長安閉門不見旁人,想到她最後由下人駕著車帶著簡單幾件行李,告老還鄉回到建康去。

  到二十六歲她依然孑然一身,以女子之身,成為了大鄴最後一位站出來的主將。

  同樣的路,作為女子走來,她比旁人多吃了多少苦。

  殷胥悶在枕中,又替她委屈,替她恨。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想的,一會兒替自己委屈,一會兒替她難受。他又覺得自己為什麼要在心裡這麼快服軟,為何要這麼早就先考慮她的苦衷,就是因為他對她如此沒骨氣,才會有今天的局面,殷胥氣的去捶枕頭。

  幸好此處無旁人,誰也瞧不見聖人滿臉糾結的埋在枕頭裡,一會兒擰著滾來滾去,一會兒去砸枕頭,爬起身來又落回床上。

  殷胥兩隻手在臉上薅了一把,團起身子,拽過錦被蓋在頭頂,恨不得將那些複雜的情緒連同他自己一起縮起來。

  他想了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崔季明。

  但她剛剛說了那樣的渾話,難道是認真的?!

  他又覺得有了勇氣,崔季明根本不可能把他怎樣的,那些她說過的渾話,都是她的胡說八道!他或許該去尋她,反正崔季明此刻也怕他不原諒她吧,他說什麼、做什麼,她也會聽話吧?

  但……她是女子,二人又不是夫妻,他不該這麼不守禮……

  殷胥起身走到門前,又踱回床邊,覺得自己應該正人君子一些。

  一會兒又覺得對她這種人,正人君子就永遠吃虧的份,再度鼓起勇氣。

  就在他來回糾結時,不遠處的觀雲殿,崔季明都快等到了半夜還沒見人來,微微推開一點門縫,看向那個唯一守著的黃門。

  那黃門連忙湊過來:「崔中郎,有什麼需要麼?」

  崔季明從門縫裡往外看,道:「聖人去向何處了?」

  黃門:「就在不遠的殿內。」

  崔季明:「他睡了?」

  黃門:「這……奴不知曉。」他倒是主動請纓:「奴去偷偷看一眼。」

  他說罷就朝旁邊走了幾步,似乎繞過觀雲殿的長廊,就能看見殷胥的宮室,黃門一會兒小跑回來報:「還亮著燈,似乎還沒睡。」

  崔季明盤腿坐在地上,她半天都沒敢穿衣服,話都說那麼明顯了,殷胥難道這都能慫?

  還是他不喜歡女人?

  臥槽想起這個可能性,崔季明都要坐立難安了。

  她會不會一作死,真的把他掰彎了。若她是男子,殷胥就每天削尖了腦袋想著怎麼跟她擠上床,然而如今身份都暴露了,該看的都看完了,他是不是就一下子沒性趣了?

  他不會真的就想著被壓吧!

  崔季明一下子就恐慌起來了,完了完了,她感覺自己以前那麼過分,真的要把殷胥給玩壞了。他難道就喜歡別人強硬一點?

  崔季明咬著指甲,越想下去後背都出了冷汗,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坐著了,在這兒等到半夜指不定殷胥都不會來。

  她越來越大的恐慌,已經逼的她沒法再猶疑了,崔季明連忙跑回屋內,拿起自己的外衣,簡單套在中單外頭扣上腰帶,拿起被殷胥扔在地上的橫刀,走回主殿內。

  那黃門還在說話:「崔中郎,你還在麼?」

  崔季明雙手持刀,道:「你躲遠一點,我要把門劈開。」

  黃門嚇了一跳:「崔中郎,使不得啊——聖人剛剛都氣成那個樣子了,你這不是——」你這不是找死麼?

  崔季明道:「我擔著,大不了他把我弄死,我也不能讓他真的彎了。媽的,就算是彎了老子也要給掰回來!」

  黃門聽不懂什麼直的彎的,他嚇得躲在了廊下的木柱後,就聽著轟隆一響,崔季明一刀劈碎了門板,她又跟著踹了一腳,將門板整個踹碎,無用的鐵鎖在一旁怪可憐的晃蕩了兩下。她提刀就邁出門來,道:「人呢,帶我去找他。」

  黃門伸出頭來,戰戰兢兢:「您還要去找聖人?!」

  他這是在新上司面前第一天上崗,廢了多少金子才蹭到御前的位置,崔中郎這是要他第一天就玩命啊!

  他看著崔中郎手中明晃晃的刀,也不敢不答應,連忙爬出來,引著她往那邊走去。繞過長廊,他遠遠的指了一下長長的迴廊盡頭那座亮燈的宮殿,然後就小跑著開溜了。

  崔季明不去管他,光著腳大步朝那宮殿走去,連接兩座宮殿的迴廊上,也有幾個黃門垂手而立,看見崔季明就像個殺神一樣一身紅梅白孔雀的豔袍,大步而來,驚得抬頭連忙行禮,甚至都不敢攔。

  崔季明就快走到了宮殿處,就看著那亮著燈的宮殿也打開了門,殷胥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從裡頭走出來。

  他才走了兩步,一抬眼看見崔季明,臉色冷了下來,好似剛剛在屋裡糾結的那個人也不是他了,硬聲道:「你還真的敢跑出來。」

  崔季明朝他快步走出來,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將他往屋裡拽。

  殷胥想甩手,卻甩不開,他皺眉高聲道:「放手!你倒是不逃了?!」

  崔季明:「我本來就沒有要逃。」

  她說罷,將他強拽進屋裡來,合上門。

  燈火昏黃的屋內,她抵住門,輕聲道:「你還在生氣?為什麼沒來找我,我等了有多久了。」

  殷胥正是打算去找她的,只是他拚命想給自己爭回一點面子,揉著手腕道:「我為什麼要去找你。我不是說了,不想再見到你了麼!」

  崔季明猛然靠近他,抓著他衣領抬頭看他,殷胥僵了一下,崔季明隨即道:「阿九,親親。」

  殷胥:「什麼?!」

  崔季明:「你不想吻我麼?」

  殷胥將這種行為當作她的討好,他心中得意,卻掙扎了一下,道:「走開。」

  崔季明抱住他的脖子,踮著腳尖就要去吻他,殷胥卻希望是他來掌控,他氣道:「你跑到這裡來,到底是想做什麼?!」

  難道你就不知道要道歉麼?

  崔季明被他推了一下,眼神卻更涼了,她半晌才道:「阿九,你為什麼不肯吻我。」

  殷胥懵了一下:「什麼?」

  她說罷,拽著他就朝床邊走去,殷胥沒反應過來,就被崔季明推倒在床上,然後他就眼睜睜的看著崔季明用她自己的皮質腰帶,無比利索的打了個繫馬才用的扣,綁在他手腕上,直接掛在了床框上。

  殷胥要是還不明白,他就是傻子了,他真的讓崔季明的不可理喻驚到了,怒道:「崔季明你瘋了麼!你是個……你是個……」

  這裡並不比作為暖閣的觀雲殿隔音,他生怕外頭的黃門也聽了去,最後也沒將「女子」二字說出口。

  崔季明在燈光下扁了扁嘴,她臉上有一種冷靜:「女人怎麼了,沒聽說過女人也能強姦男人的麼?沒事兒,可以讓你見識一下。」

  殷胥覺得今天晚上太多事兒都要突破他思考的極限了,他怒道:「你瘋了吧!快鬆開——你的膽子真的肥得能上天了啊!」

  連皇帝都敢強的女人,天底下能找到第二個麼?!

  崔季明真的伸手將自己那錦繡的外衣扔在床上,伸手去解他幾層中單的腰帶。

  殷胥當真是出離憤怒了,崔季明之前每次也都是,發生了矛盾大多都用親親摸摸糊弄過去,難道她覺得這次也可以不必與他講明,不必與他談心,用這種事情就能翻過這一篇麼?

  殷胥倒在床上,怒道:「崔季明!咱們二人之間的感情,什麼時候不都是你占在上風,是你在掌控我的心思!你現在連這種事兒都幹得出來!」

  崔季明兩膝跨在他的身體兩側,低頭極盡溫柔地啃著他的脖頸,抬頭道:「你不要想太多呀,我會讓你舒服的。」

  殷胥怒道:「我不用你這樣!」

  更何況她明明是女子,到底是……是怎麼學來那些招式的!

  崔季明扁了扁嘴,沒有理他的話,埋頭下去扯開他衣襟,用帶著薄繭和熱度的手,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去撫摸他,唇也在鎖骨上,頗為痴迷的咬了咬他,又舔了舔玉佛,繼續往下移動。

  縱然殷胥此時惱怒,但他卻不可能毫無反應。他微微一低頭,就是穿著薄薄單衣的崔季明伏在他身上,隨著動作垂下去的衣領,使得殷胥的角度可以看見很多,他挪開眼,崔季明卻沒有在意,她將頭髮別到耳後,相比起那日的動情,此刻更多的是認真想取悅於他。

  殷胥實在受不了她這樣的啃噬,就像是要把他的皮肉嚼碎一般,她的手指更似是對他早有瞭解一般,撫過他腰側,朝他身下探去。他聽見自己的呼吸渾濁起來。

  她的手指順著他小腹滑下去,殷胥悶哼一聲,連燈燭都在旁邊亮著,一切都明明白白照著,他的意志是無法抵擋崔季明的手段的。或許是跟她本人有關,只要是她,他就根本無法……真的去抗拒。

  殷胥覺得自己實在是自尊受損,微微喘息起來,終是受不住般道:「崔季明你太過分了,你太過分了……」

  崔季明抬起頭,很認真地看他:「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歡男子。」

  殷胥懵了:「什麼?」

  崔季明:「要真是這樣,我死了算了。你討厭我,我也盡力可以將你哄回來,我也可以道歉,咱們時間長著呢,你要是喜歡男子,那我就……」

  她沒說完話,手指撫弄過他身下,殷胥看不見,但她甚至拿指甲去輕輕刮蹭,這樣的行為使得殷胥脊背一下子繃起來,他咬牙悶哼一聲。他閉上了眼睛,不想去看自己的樣子。

  崔季明也是笨拙,她從來沒有認識過殷胥這樣的人,當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付他。她見到殷胥閉上眼睛,心頭更慌了起來。

  崔季明—隻手還在撫弄,另一隻手卻去扯自己衣領,道:「你為什麼不肯看我?」

  殷胥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朝下腹湧去,他一時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崔季明的話,微微抬眼:「你說什麼——」

  這話說到一半,他卻僵住了。

  崔季明跨坐在他腰上,腰帶堪堪繫在她腰間,兩側衣襟卻滑至臂彎,袒露著上半身,她一隻手放在胸口,看著他,面上的神情更像是急切。

  殷胥甚至連崔季明的肩膀也只見過一兩次,不同於剛剛的驚嚇,如今的景象衝擊至眼前,給了他細細觀察的餘地,他呆在床上。

  昏黃的燈光下,她看起來膚色更深,像是山裡奔跑的蠻族女孩才會曬的那種赭橄欖色,但又很好看,肩膀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結實,比他單薄得多,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衣服裡縫了幾層,,還是她平日裡看起來太過可靠,才能給人那樣的錯覺。

  常年的鍛鍊,她從肩膀到胸前,都是……殷胥想了半晌,只能想出兩個詞:光溜溜、緊繃繃的。他覺得自己讀書這麼多年,竟只想出這兩個詞,實在可恥。然而確實如此,她並不豐滿,也不柔軟,那些軟玉溫香的詞顯然套不上,她身體不像個女人,像個小女孩。

  但考慮到個子,她應該是個大孩子,肩膀和手臂上有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的疤痕,渾身都是野生的蓬勃的氣息,有著舒展且自由的樣子。崔季明並不覺得自己的袒露有什麼可恥的,她看來很喜歡殷胥的目光,因此放下手來微微挺了挺胸口,她不知道自己這個行為,讓她看起來更像個孩子。

  那顆紅痣真的是點睛,殷胥有些後悔自己將這玉佛討過來了,那紅繩應該在她鎖骨清晰的線條那裡彎一下,然後白色玉佛垂在她胸前……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殷胥覺得自己此刻沒有在思考不好的事情,他從心底去感嘆原來崔季明褪下衣裳是這個樣子的,與她平日裡耀武揚威遊刃有餘不同,她看起來更……青澀。然而崔季明的手還探在他身下,卻忽然好似鬆了一口氣似的,將虎牙笑了出來:「哎呀呀,你也是有反應的嘛……你還是喜歡我對吧!」

  殷胥沒理解她這句話。崔季明伸手捏了捏,她指腹有點用力,殷胥顫抖了一下,脹痛的厲害,終於理解了崔季明想探尋的事情。

  他也想起來,曾經崔季明幾次特別含糊的問過他,是真的喜歡男子還是喜歡她,甚至最早殷胥說自己喜歡她的時候,她的表情也是那樣掙扎。

  殷胥不知怎麼的有點想笑,他身下不冷靜,人卻冷靜了下來。

  她的這點恐慌,足以平息他的不滿和怒火,殷胥道:「你把綁我的腰帶解開。」

  崔季明呆了一下。她這會兒才覺得自己就生怕殷胥當真變成小基佬了,情急之下做出了……當真算得上羞恥的事情。不過崔季明不會表現出來,她臉皮厚到能將種種情緒掩蓋,她拿出手來,殷胥鬆了一口氣,結果就看著崔季明跨坐在他身上沒有動,前傾著伸出手去解那繫馬的結。

  她好似整個人朝他倒過來一樣,目光伸手去探那結,胸前卻衝著他的下巴。

  縱然他身下已經如此不正人君子,殷胥還是盡力別過眼去,不敢瞧她。崔季明沒發現,她發現了免不了又是一陣嘲笑。那個結扣明明很結實,她一隻手三兩下就給解開了,殷胥放下痠疼的胳膊來。崔季明惦記著他血質不好,容易淤青的事情,捏著他手腕要給他揉一揉,殷胥卻撥開她的手,反抓住她手臂,將她往床內推去。

  崔季明沒使力,任憑自己倒在她那件花裡胡哨的外衣上。

  殷胥抱著她側了側身,一巴掌就打在她臀上。

  崔季明驚了一下:「剛剛讓你動手你都不肯,現在你又打什麼!」她兩隻手背到身後去擋在自己臀上,道:「不許打了!」

  殷胥氣:「你都幹了些什麼混賬事!」他說罷又要打,崔季明沒擋住,這一下力道連殷胥掌心都火辣辣疼起來的,她也叫喚了一聲,把自己擰的跟個麻花似的,氣道:「你煩死了煩死了!不許打了!再這樣我也還手了!我要是真的還手,你就讓我打殘了!」

  殷胥道:「你覺得你幹的事兒,兩巴掌就能勾銷了?」

  殷胥這會兒才感覺掌心有了另一種火辣辣,他想說給她揉一揉,但這話是崔季明才會說出的不要臉的話,他說不出來。殷胥只覺得自己呼吸已經亂了,他湊過去咬在崔季明唇上,略顯急切的去吻她,崔季明如以前那般去與他糾纏,殷胥頓了頓,微微抬起頭來:「你不能這樣。」

  崔季明眯著眼睛,她頭髮亂蓬蓬的,倒在他剛剛胡思亂想又捶又打的枕頭上,道:「什麼?」

  殷胥:「不許你這樣……主動。」

  崔季明擰眉:「為什麼不行?」

  殷胥:「你是女子,不該這樣。」

  崔季明氣得直接伸手就在他臉上擰了一把:「哎喲這還什麼都沒發生呢,就想控制我了。男人臭毛病你也想學是麼?」

  殷胥呆道:「什麼臭毛病。」

  崔季明勾唇:「無論自己是不是無能,都覺得應該掌控自己的女人。你要是長歪了,學成這個樣子,我就不要你了。」她說罷,抱住殷胥的脖頸,抬起頭來,比以前還兇猛的咬他。

  殷胥承認,他想不出來崔季明可能柔順的樣子,他與她之間的相處,與性別意識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是崔季明幾乎能將他嘴唇咬破。

  崔季明鬆開手,掉回柔軟的床褥上道:「再說,你不是喜歡我這樣的強勢麼?」

  殷胥沒有回答她這句話,他去咬她的頸側,崔季明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喚了一聲,他渾身一個激靈,只覺得身下更難受了。

  崔季明抱住他的肩膀,喟嘆道:「我覺得告訴你不好,或許以後你就不肯再像以前那樣依靠我了,依靠男子或許不覺得可恥,但軟弱地依靠女人……或許你就不願意了。」

  殷胥心道,並不會……因為她是強大的人,他不論如何偶爾軟弱的時候,都會想依靠她這樣的人。

  殷胥只覺得再啃下去,崔季明頸上的肌膚就要被他咬破,流出滾燙的血來了。

  他抬起頭來,臉上木噔噔的,姿勢彆扭,他抬著身子,不肯也不敢將自己的身子覆在她肌膚之上,道:「可以麼?」

  崔季明有時候恨他這種守禮和木訥,氣道:「我說不行,你還能滾下去,到地上自己解決去麼?」

  殷胥其實心裡還有很多事,他想問的還有很多,但平日裡崔季明穿戴整齊的樣子,都會要了他的命,更何況……此刻崔季明兩隻手搭在胸乳下的腰腹上,指尖附近就是她的肚臍,她極其坦誠的露出身體,望向他。他喪失了去問她,去尋求答案的能力。

  殷胥道:「不成,你總是把我當作泥佛。」

  崔季明嗤笑一聲:「是你自己傻。天底下你最傻,沒有我,你就讓別人騙的團團轉了,你快點喲,再鬧騰下去就要天亮了。」

  殷胥輕輕俯下身來,她滾燙的肌膚像是剛烤出來的紅泥胚瓷器,一點點貼在他微涼的皮膚上,熱度使他渾身的毛孔都要張開了。

  崔季明道:「你行麼?我可是早給你送過書,你可有看過,要不然你聽我……」

  殷胥瞪眼:「難道你就懂?!」

  崔季明不敢得意,連忙道:「我看的這種書比你多。」

  殷胥氣呼呼地道:「不知廉恥,你一個女子看這種書,難道還每本都仔細研讀過了麼?!」

  崔季明謙虛道:「不算研讀,跟你學四書五經差不多的仔細吧。光說我不知廉恥,你有本事現在滾下去念金剛經去。」

  殷胥道:「你不許動,讓我來。」

  崔季明瞪圓了眼睛:「我信不過你,你把我弄死了怎麼辦!」

  殷胥氣:「我有那樣蠢麼?」

  崔季明覺得這次矛盾,本就是她理虧,只得服軟道:「好好好,那你隨便弄,但總能讓我說話吧。」

  殷胥就怕她那張嘴說出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但此刻要是不許她說話,崔季明必定要生氣,他只好故作大度道:「好吧。」

  崔季明勉強同意,伸手抱住他,道:「讓我摸摸你。」

  他衣裳早就敞開得不成樣,崔季明居然伸出兩隻手去,在衣裳內,順著他脊背往下,摸過他的腰去捏了捏他的臀,嘿嘿笑了一下:「哎呀我以為你老跪坐著,可能屁股沒有那麼翹,哎呀意想之外啊。」

  他腰也算窄,畢竟是瘦。他伏在她身上,微微撐起上半身時,後腰也自然有向下的弧線,崔季明對此愛不釋手,殷胥早就被她逗弄得身上難受極了,看她居然還不使閒,氣得抓住她兩隻手,將她手從他衣服裡抽出來:「不許這樣。」

  崔季明戀戀不捨:「小氣得要死。」

  殷胥抓住床上的腰帶,就要將崔季明的手腕也綁在床頭上,以牙還牙。

  崔季明連忙叫道:「別別別,一抬胳膊,真就一點胸都沒了。」

  她的手跟游魚一樣掙出來,殷胥氣笑了:「你都對我這麼做了!」

  崔季明道:「我是為了你好,你看這樣抬手真的就是胸前兩顆青春痘了。不過我感覺側著身子應該還有一點的。」她說罷將他推得稍微遠一點,側過上身去,用胳膊夾著道:「這樣看,其實還是不小的吧——」

  殷胥再忍不住笑,道:「你簡直——說的話真是傻裡傻氣的!不要在意這個了。」

  崔季明反正就是不讓他綁,殷胥只得作罷。

  他便將手指抵到她唇邊,道:「張嘴。」

  崔季明不明所以:「什麼?」

  殷胥用指尖頂開她牙關,崔季明表情卻不算驚慌,她反應過來,眉眼裡好似都在嘲笑他的睚眥必報,不待殷胥學著她曾經的樣子,伸出手指去捉住她的舌尖,她的舌尖就率先纏上來,舔舐著他指尖。

  殷胥呆住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想把崔季明那些招式反用回去,是自不量力。

  崔季明輕輕吮了吮他指尖,殷胥感覺自己一條手臂都跟著麻了,他忙不迭收回手來,剛要說不許,崔季明眯著眼睛勾唇瞧他:「你自己本事不敵我,就要不讓我這麼幹麼?」

  殷胥看她的得意,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俯首在她的鎖骨下,狠狠咬了一口。

  崔季明哎喲叫喚了一聲,整個人跟著一縮:「你要咬下來吃了麼?!」

  殷胥抬起頭來,她整個人極為舒展地躺在她那件錦繡外衣上,紅梅不及她的紅痣豔麗,白孔雀卻栩栩如生到彷彿能飛到她身上一般,崔季明的腰線算得上纖瘦,能顯露出幾分女人的線條來,她一隻手搭在自己眼睛上,好似把完全的自己,都交給殷胥去擺弄。

  殷胥顫抖著手指,他希望自己儘量不像個門外漢一樣,崔季明也隨著他的動作有些微微的顫抖,眼睛裡顯露出幾分煙雨迷濛的神情,從手背下的縫隙裡望著他,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呻吟。

  他本還是用手,然而殷胥感覺滾燙已經燒到腦袋裡了,他稀里糊塗地將唇舌覆上去,咬向他曾經嚮往過的每一片肌膚。崔季明隱隱發出些難以忍耐的喘息,她有點恍惚了,甚至有點著急了:「你真的煩死了!別老試探了!真不行你就拿本書,放在我肚皮上攤開著,然後一手拿著燈,一邊看書一邊學行不!」

  殷胥頭上都冒汗了,他如墜雲霧,一切都靠本能來反應,甚至聽到崔季明這句話,也沒空隙去生氣。殷胥覺得自己是懂的,至少他以為紙上談兵的陣法學了很多,他抓住了崔季明的小腿,指腹劃過她小腿上那處二指寬的凹陷傷疤,將她修長的腿折了過去。

  崔季明也顫慄起來,她渾渾噩噩的有點想縮起身子,兩隻手朝他伸出來,想要伸手去抱他。殷胥往前傾了傾身子,讓她的手臂抱住他身子,他記得之前又有借來的書上,有講該講的步驟,他應該進行到了合適的地步,他覺得自己也算勉強有點天分,便像預想的那般做——

  那一處崔季明也反應很強烈,他應該沒有錯。

  殷胥這才往前頂了頂身子,崔季明受傷都沒像這樣尖叫了一下,吃痛道:「殷小九你要死啦你要死啦!你就是個糊塗蛋,你輕點啊!就這樣還……媽的沒有生理衛生課,沒有無碼片,真是要人命!」

  殷胥早早就覺得自己要忍不得了,他滿頭大汗,急道:「書上就是這麼教的啊——」

  崔季明怒道:「什麼書!老子要燒了它!你看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書吧?!」

  殷胥:「就是男女之間的書上教的!你不要生氣啊,我、我再試試——」

  崔季明真想把他摁倒,但是垂頭看過去,殷胥簡直如臨大敵,打仗到陣前也沒見他露出這樣慌張的神情,緊緊鎖著眉,耳朵紅得好似能滴血了。崔季明又不忍心讓他喪失了自信,只得道:「你要不再試試吧。」

  崔季明雖然懂,但這身子也是頭一次,做不成是很可能的事,她只得道:「你慢慢來……」

  她渾身都是汗,連殷胥也不能給她涼快了,崔季明當真是又氣又急,卻又不好說。

  殷胥也急,他腦子裡都稀里糊塗了,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問題,只得慢慢摸索觸碰,崔季明身子顫抖地呻吟了兩聲,她以為殷胥還在鑽研,卻忽然覺得這兩聲吟哦如同莫大的刺激,殷胥似乎已經真的無法忍耐似的,往她身上挺了挺,只蹭了兩下,便悶哼一聲,癱在她身上,沒了動靜。

  崔季明被情慾沖暈的腦袋呆了一下。

  她半天沒反應過來……

  殷胥喘息著顫抖著,他似乎覺得沒有辦法再直視她了,連跟她說話的勇氣都要喪失了,臉伏在她身上,好似死了的心都有了。

  崔季明那張破嘴本來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殷胥估計都要生氣傷心了。

  他都已經夠難堪了。

  這也怪不得他,他畢竟是年紀小……又從來沒有經驗。

  殷胥兩隻手都墊到眼睛下,可謂兵敗如山倒,臉都沒有敢抬起來瞧她。

  崔季明只得從旁邊扯了錦被過來,手抹過他濕淋淋的後背,蓋在倆人身上。殷胥悶悶地開口:「你不許笑話我,都是因為你之前用手……」他從來沒有觸碰過崔季明身上的肌膚,更沒有見過她這種樣子,他過程中幾次都覺得自己的控制力要瓦解了。

  崔季明失笑:「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天底下又不是你一個人第一次時這樣。」

  殷胥這才抬了抬臉:「你疼不疼,難受不難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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