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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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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21:2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六章

  殷胥愣了愣,拿起梳子翻看半晌,刀工實在是粗糙,梳齒有的細有的粗,外頭也沒有燙蠟,似乎打磨到一半,信封裡還帶著一點木屑。

  上頭倒是雕的鶴,比梳子像樣多了。似乎是她捏著刀尖連筆畫的,手摸過去還有尖銳的邊角。殷胥拈著那梳子,呆了呆,好似木頭上還有她用力捏過的指痕。

  草紙的封筒內一張薄薄信紙。

  他展開來看,崔季明率先辯白道:「我以為做梳子很容易,卻沒想著那麼麻煩。做了三四把不成樣子,也就這個勉強看起來能像梳子了。某人心心唸唸要從崔府討把梳子去,我本意有想過將崔府那把舊梳拿來給你,可惜如今建康實在不是能亂跑的地方。」

  她又如同訴苦一般道:「我手指都磨出血泡來了,黑檀木的木屑吸進鼻子裡,特別難受。我覺得做一把梳子,我要病三個月。」

  殷胥失笑:她以為這樣說,就賣夠了可憐,不會讓他在意到這把梳子的粗糙了麼?

  他將其捏在手裡,這封信看起來寫的相當潦草,殷胥心中難免不滿,但崔季明實在雞賊,她南北亂跑,居無定所,不給他回信怒罵抱怨的機會。而後再不斷的嘴甜說些話,使他剛氣惱起來,夜裡翻來覆去的時候又是思念更多,第二天只記得她幾句甜言蜜語,忘了自己的憤惱。

  崔季明:「我估摸你頭髮長得很長了,還是別剪的好,多可惜呀。如今在外,沒人能給我梳頭,還要靠自己,估摸著梳頭技術大漲,日後進宮給你當個梳頭娘子還是可以的。」

  聽她這麼說,殷胥忍不住抬手想捏捏自己頭髮,到底有什麼值得某個人心心唸唸的,卻只摸到了髮冠。

  他雖然年紀不到弱冠,但畢竟是聖人,還是需要用小冠將頭髮罩在其中。

  崔季明:「因最近總是在路上,附近許多地區都在內亂,大大小小的仗打不完,不得不宿在荒村野廟內。夢裡老是你一會兒惱怒、一會兒高興的叫我名字,我被你喊得一下子驚醒過來,正巧發現附近有兵隊摸到附近,時間恰來得及我反應逃走。一路毫髮無損,應該有你的功勞。」

  殷胥讀的只覺得又甜蜜又……擔憂。

  她就是不肯說日日夜夜都想他,如此迂迴,表達的不還是同一個意思。

  只是她幾句話也掩過太多事情,如何殺李治平、如何逃出生天,隻字不提,一路估計是比行軍還苦,邊逃邊走,就讓她用幾句話概括了全部。

  崔季明又道:「我下一步打算去山東河朔,怕是很難遞出信來。我不該瞎承諾,說什麼一個月送一封信給你,結果又做不到,白白讓你期待。不願意去承諾,也是因為我的確不是個很有定性的人,很難做到,你又很容易當真,老是被我所騙。」

  殷胥忍不住低低抱怨出聲:「也是知道自己沒定性啊……」

  這話剛說出聲,他才猛地回過神來想起王祿還在殿內,莫不是將他神情都看了去,抬起頭來才發現王祿早已悄悄出去了,他竟沒能發現。

  「不過總有些事情要給你承諾,之前第一次信中寫到對河朔山東一地的對策,實際只說了一半。我當時心裡便有計劃,只是具體可能要去了河朔才能知曉。如今十七,離弱冠還有三年,我覺得我還是有時間將山東河朔打包著當生辰禮物,趕上一波。」

  什麼?!

  她打算自己去山東河朔!

  難不成殺了李治平也不願回長安的原因,就是想要從內部去在河朔立足?

  她……因她知道,大鄴如今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平定。

  而放河朔先攻南方又是不可能,畢竟南方如此廣域,一時出動大量兵力難以及時收回,關中空缺容易被河朔先攻。她也是想到了這點,才覺得收復河朔才是重中之重麼?

  會幾年不得相見麼?毫無根基與那些驕兵、豪強為伍,她若是身份暴露,怕是就要難有活路了吧!

  崔季明在這樣一張薄紙上,沒寫什麼計劃,最後只說了幾句:

  「今年生辰宮中有薛太后、有澤,也算是有人陪你,若是你孤身一人在長安過生辰,我必定是不論如何也要趕過去的。縱然最想見你,但是就像我身邊也會有友人,還是要將精力放在身邊人,手邊事上,我們也不是只有彼此。」

  「可惜,十七歲多生嫩的年紀啊,今兒吃不到,不知道再放兩年,會不會少了鮮勁兒啊。」

  啊喂——

  殷胥猛地臉紅起來。

  最後這句話什麼意思啊!

  難道再長幾歲,她還要嫌他老了麼?

  崔季明就總是感慨他年輕,果然……她還是很看重年紀的吧!明明她更年長半歲,怎的就有一種他再過幾年就要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感覺——

  他沒有嫌她大半歲就不錯了!

  她要是真敢當面說他年歲長了不如當初,他就一定不能服軟,要拿某人心心唸唸的胸前那點事來說痛她不可!

  這封信短短半尺長,其中表達的事情卻並不少,殷胥反覆看了兩遍,這些年來,從她手中收到的信實在不算少,境況卻與前世截然不同。

  以前是大篇的軍報與感慨抱怨,他要從那幾行抱怨飯食和帳篷的字句裡,拚命找她的一兩句關心,要盡力的去想她的生活是怎樣。而後從那單薄的想像裡,就能得到許久的安慰了。

  然而現在,她就算送來了梳子,就算是說了些好似撒嬌的話,滿篇每個字都能讓他摳出幾分情意來品,卻怎麼都感覺不足夠。

  她就沒有想過犯個懶,與他溫存在一起,什麼也不去做麼?

  當夜睡前,幾個老宮人要來給殷胥解髮,殷胥卻拿出來一個粗糙至極的木梳給她們,說要用這個梳頭髮。

  梳頭的老宮人看著這梳子,簡直腦門上汗都沁出來了。

  也不知道誰拿了這麼個玩意兒來,用這種連鄉野賣貨郎都拿不出手的梳子,在皇帝腦袋上動土……誰是不像要命了麼?

  然而聖人卻顯得心情極好,跪坐在鏡前,低頭拈著脖子上那紅繩白玉佛玩,看她半晌不動手,微微皺眉道:「怎的?」

  梳頭的老宮人,硬著頭皮拿著梳子抬起手來。

  聖人身邊的宮人,幾乎沒有年輕小娘子。他一貫對身邊要求苛刻,什麼東西都不可亂擺亂放,做事都要又快又利索,也不愛聽宮人們隨意開口說吉利話。前一段時間頭痛時還因為半夜宮人在門外小聲說話而發脾氣。因此他身邊幾乎都是宮裡戰戰兢兢十幾年,又和氣又滴水不漏的老人。

  不過崔家三郎去世之前,想到外頭沸沸揚揚的傳言,聖人知曉也不辯解,宮裡頭的下人也幾乎都認為這是真的。

  畢竟有些聖人身邊的宮人,見過崔家三郎進宮時,聖人慣常不許旁人再貼身伺候,二人在屋內,時不時說笑起來,彷彿隱著的另一面都只在崔家三郎面前展現似的。

  而後崔家三郎出殯後第二日,聖人就立安王之子為儲,更是當時一陣風言風語。本還有大臣倡議聖人儘早大婚,此事之後,漸漸也沒了聲響。

  誰人都覺得聖人是確實喜歡男子,鍾情崔家三郎,其身死後不願再與旁人親近,也都是心裡一陣陣唏噓。

  只是最近幾個月,沒隔一個多月,聖人總有幾天心情大好,這回連身邊宮人也猜不出來。

  梳頭的老宮人,拿著梳子順著髮朝下梳去,忽然手上一滯,聽著聖人吃痛嘶了一聲,驚得冷汗都下來了,連忙伏下身去請罪。

  聖人倒是不算生氣,只是道:「怎麼了?」

  老宮人顫巍巍答道:「木梳上有些梳齒切割的……不直,很容易倒鉤住頭髮,聖人,要不……換一把梳子吧。」

  聖人嘆了一口氣:「她就這手藝還敢拿出來送人,罷了,給我吧。」

  老宮人連忙道:「或許可叫宮中工匠修整一番。」

  聖人:「不必了,回頭叫她自己修整,不能輕饒了她去。」

  老宮人拿下梳子來,還未來得及遞回聖人手中,就看著竟然讓她一梳,斷了兩個齒——!

  這什麼垃圾梳子,是要斷了他們這些下人的命麼!

  果然聖人一接過梳子,看見斷了兩個齒,當場就變了臉色:「你以前就在御前做事,就如此毛手毛腳麼?!跨了大半個中原拿來都無事,到了你手裡,就斷了齒?!你知道這是什麼寓意麼!」

  梳子慣常寓意定情,縱然某人的情也太粗糙了些,但斷齒絕不是好寓意。

  他惱怒起來,定情到手中第二日,就變成了斷情?!

  老宮人哪裡敢解釋是這梳子質量太差,連忙伏倒請罪。

  殷胥捏著那兩個斷齒,懊惱憤怒不已,他甚少發脾氣,對著那梳子半天沒說話,強忍著脾氣,轉頭瞥了那宮人道:「下去吧。去問問林太妃要不要個梳頭人,若她不要,你便去掖庭宮吧。」

  那老宮人抬起頭才明白,在新皇這裡上任不過半年,就要革了職。只是幸好聖人不大愛對下人打打殺殺的,她算是保住了腦袋……連忙叩首退下,心裡也知道在宮裡失了位置,怕是日子還不如掉了腦袋。

  殷胥捏著那梳子,只覺得收到頭一日就弄壞了,心裡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總是忍不住聯想那些不好的寓意,但想著崔季明說未來一段時間不會寫信,如今又身在險境,愈發擔憂。實在是他被上次崔季明出事給嚇到了,自那之後有點風吹草動便惴惴不安。

  只是外人絕看不出來,聖人心裡頭一邊裝著改科舉常科,重開州學縣學這樣的大事,一面又揣著梳子斷了兩個齒會不會昭告著不吉的小事。

  緊接著,連接四日的制考會試開展,聖人開了已經十幾年沒有過的殿試,會試通過的一百四十七人全部有幸面聖,且殿試的地點從往年國子監中的場地,改至了大興宮中。

  上萬名考生,卻只有一百四十七人入考,可謂殘酷。

  只是往年進士最多不過二十人,又無殿試這種面聖的機會,大鄴的考生早習慣這種浪裡淘沙。聖人又在會考貢生名單公佈後,封七十餘名多年考取不中卻策論優異的考生為恩科,雖不能參與殿試,但仍被封為翰林、博士等等。

  十幾日後,這一百四十七人的考生,穿著朝廷下發的朝服,終於可以有資格踏入大興宮。

  以往只在中宗後期和肅宗剛登基時,在國子監辦過約三十人的簡單殿試,聖人有意將殿試作為科考中的常項,怎能不令人激動。

  只是這次入大興宮中的隊伍裡,卻有不少令人側目的身影。

  一些大把鬍子的波斯人、皮膚微黑或眼睛發藍的康國、安國人。

  為首的便是那個身量不過旁人一半高,手指短粗的看起來連筆也握不住似的侏儒。大鄴宮中原來也有些侏儒,也有貴家從東西市買西域而來的侏儒。眼前之人,名俱泰,給自己取姓為錢,似乎是吐火羅人。右眼蒙有一綢緞眼罩,頭上束金玉髮冠,看起來絕不像是下等人出身。更何況他走起路來,背著手,挺胸抬頭,好似進宮跟回了家似的。

  幾個年輕考生一問,才知道這人居然已是安西州別駕,似乎這些年在安西都督府有了些實績。

  只是多年沒有舉辦過這樣的殿試,兩儀殿內未免也有些亂。貢生入了兩儀殿,不太懂得規矩,黃門和禮部官員在兩儀殿內,不停的維持著秩序。

  殷胥晚了片刻,才穿著頗為正式的朝服而來。

  眾貢生抬頭一看,雖聽說聖人年輕,卻看著一個十七歲上下身量極高的身影站著,怕是比在場所有人都年輕,一個個也忍不住心中驚嘆。

  俱泰因為身量太矮,他的桌位安排的也較為靠前,跪坐寫字倒是不用給他搬個凳子墊腳。他抬起頭來望向殷胥,殷胥眼睛也掃過他面容。

  從幾年前圍獵場上一個遠遠的照面,到後來在西域中通過的幾封信,就算是在三州一線見面,俱泰與眼前這位聖人的交流,也並不多。

  只是,誰能料到……

  當年一個是穿著戲服拿著小木劍做滑稽表演的侏儒,一個是傳言痴傻瘦弱不堪的不受寵皇子,如今卻在大興宮的兩儀殿中,以這種方式相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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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23:09:2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七章

  往年的大鄴,只有乙科單門。

  今年卻不同,等到放榜之人,眾人驚愕不已。

  榜上先出了甲科十七人的名字,而後是乙科三十六人。

  如同往年一樣,甲科單獨列出三人之名,其餘人無排名。

  端門下,往常兩張紙能寫下的二十餘名姓,由於今年五十餘人,足足用了四張大紙,榜頭豎貼黃紙,兩百餘考生均圍在此處看榜,年年都有激憤而撕榜的,因此端門的榜紙外圍了一圈籬笆。

  狀元的名字寫在最右,姓宋名晏,也算是世家出身,乃是北魏清河太守宋世良後人,年紀也不過十七,與聖人同歲。看榜考生雖不比如今這些關中、關東大姓,但也算是聖人沒有放棄世家。

  而第二名,居然是那個在入宮時被眾人圍觀討論的錢俱泰!

  只是這位前安西州別駕,此刻卻個子太矮,站在人群外頭,抱臂翻了個白眼,人群裡頭不知道有誰喊:「榜眼是錢俱泰!」

  他沒好氣的喊道:「我知道了啊!知道了!看不見光聽見你們喊,有什麼實感!」

  與往年幾乎前三都被世家所佔,偶有一寒門生徒不同,今年前三只有宋晏一人是中流世家出身,第三人……竟是。

  不知道誰在人群中喊道:「馬藺道?!馬藺道是誰?!聽上去像一條街似的……」

  離俱泰不遠處,也有個瘦長男子,穿著袖子比腰肥的不合身朝服,鬍子拉碴,襆頭後頭都沒繫好。

  不知道是誰好似想起來:「馬藺道,是那個從山東逃亡過來,給莫將軍做門客,在客店笑店家酒中加水過多,當場用酒水洗腳的……馬藺道?那根本就是——」

  街頭流氓啊!

  這事兒的確是在有不少考生居住的客店內頗有名,但當時眾人也都知曉馬藺道家境貧寒至極,出身農民,這已經不是寒門了啊……

  寒門是說那些鄉紳和十八線小世家,馬藺道這種別說柴門了,估計窩棚長大連牆都沒有,哪來兒的門啊!

  俱泰就瞧著前頭那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聳了聳肩,沒說話,顯然他身子瘦弱也擠不過生徒們,乾脆就在旁邊站著。

  忽然馬藺道感覺有人拽了拽他袍角,一轉頭居然沒看見人,低了頭才看見俱泰,他面上方正,鬍鬚邋遢面上還有傷,頸上甚至有賣身當過雇軍的刺青,若不是這一身朝服,走出去就是個實打實的流氓啊。

  馬藺道挑眉:「原來是別駕。」

  俱泰笑:「原來是八斗酒洗腳公。」

  馬藺道笑道:「不知榜眼郎年紀,我也不知該如何稱呼。」

  俱泰:「我是最老的,已經三十多了。」

  馬藺道點頭:「錢郎君,我今年二十九。」他笑起來:「咱倆這看不著榜的,要不要合作一下,你敲腦袋,我往前擠。」

  此時也有些反覆找了三四遍都沒自己名字的貢生,滿心不甘的離開,甚至有人走了幾步就開始掩面大哭。馬藺道直接拽起俱泰,讓他跨在他脖子上,朝前擠去。

  俱泰不停的喊:「讓一讓。」

  然而不少中了甲科乙科的遲遲不肯離去,非要站在榜前死死盯著自個兒的名字看到天荒地老不可,俱泰抬手就去解人家襆頭,拔了巾子髮冠,搞的幾個人披頭散髮,抬眼看見是探花加榜眼的雙人組合,往後進了朝廷還要被人壓一頭,氣得跑到後頭去重新束髮也不敢多言。

  與宋晏那種點頭與生徒一同說話,看起來就溫厚謙卑、品行剛正的類型決然不同,這倆人簡直就是大鄴進士前三中多年不見一次的流氓組合,終於擠到了榜前。

  馬藺道:「還真不是他們看錯了,這還能第三?」

  俱泰心裡笑了笑,馬藺道是莫天平門客,莫天平又是重新被聖人重用的一批老官,只要是他有過給莫天平代筆的事情,那手筆只要有些特色,傳到御前,聖人怕是就知道莫天平這種老武將寫不出來,而是有人代筆。

  到考場之上,見過熟悉的文風,再去問問莫天平,莫天平為人耿直,必定實話實說,對於馬藺道的評價必定也會是真心。馬藺道就既有近臣引薦、又有別的文章在御前過目,怎麼會不容易出頭呢。

  至於宋晏,俱泰只聽聞他交友甚廣,卻又有耿直剛正之名。這兩條放在一起,簡直就像是說富商在平康坊擲千金買花魁兩人只是玩了一夜投壺一樣可笑。

  總要有一條是裝的。

  就今年看來,包括他在內的三個人,哪個都不是會在朝堂上沒兩天就被篩下去的那種。

  俱泰往後看去,卻愣了愣,往後貢生中,排在第一個的,便有一個他很熟悉的姓氏。

  崔元望。

  崔家長房不是倒了麼?

  顯然不止俱泰注意到了,不少貢生也在議論紛紛,不單如此,往後再乙科的卷頭上,也有好幾位各自郡望出身的鄭、王子弟。

  這意味著什麼,很多人不便去猜測聖意,但仍然是覺得聖上或許在此次科考中真的做到了公平,不問門第,只看策論。俱泰和宋晏也點頭打了招呼,從馬藺道肩上下來,聽見那些考上後滿足著的進士談論著此次糊名制的絕對公平,哼哼笑了兩聲。

  而就在諸位進士覺得自己的命運即將迎來重大轉折的時候,殷胥卻只是依然在幾牆之隔的大興宮內,過著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的日常。

  只是今日算是生辰,他也想著給自己偶爾放個假,看了看手裡頭正在與戶部、工部商議文書,去了澤那裡。

  澤實際是不願常年住在宮內,東宮修繕,他住在內宮,總覺得不太合適。澤實際還是比較重面子的人,總覺得有點寄人籬下的意味,若不是因為林太妃實在是太喜歡阿博,他也是想盡快出宮。

  殷胥命人購一處舊府改為安王府,說是再等兩三個月就要完工了。

  今日他拿了一摞文書來,刁琢與澤夫妻二人各分幾卷在看,殷胥拿著兩隻手擋在面前,猛地張開,去逗剛會翻身的博。澤在兄弟中本就算容姿不錯的,這孩子又有像刁琢的眼睛,年紀雖小便神情生動,跟著一驚一乍的亂笑。

  澤看著他逗孩子的時候,還有點少年氣,忍不住笑了:「我覺得你不像是來找我商議事情的,更像是來找阿博玩的。」他一瞥眼,殷胥腰上多了個新繡囊,他知曉殷胥是一塊玉珮多少年都不會變動的人,隨口問道:「你什麼時候也會掛香料之類的在身上了?還有聽說御前拋了個梳頭婆子下來,你倒也是知道我阿娘心善,肯定攔在手底下,不會讓那年紀的宮人再去受苦。」

  殷胥道:「近日收到個重要的東西,只是拿著繡囊裝著隨身攜帶罷了,並不是香料。形制有點像魚袋罷。」

  澤挑了挑眉,畢竟二人兄弟多年,殷胥有點什麼情緒,他都能感覺得到,顯然最近他心情大好。

  殷胥伸出手去,捏著博的兩隻小手來回亂擺,看澤沒去看文書,反而在觀察他神情,微微扯了扯嘴角,道:「看的如何?」

  澤道:「我覺得太冒險。」

  殷胥又問道:「安王妃覺得如何?」

  刁琢為妻,按理說不該駁議澤說過的話,卻猶豫了一下,道:「我覺得可行。」

  澤似乎沒有想到刁琢會在殷胥面前反駁,道:「一旦在中原推廣民間探礦,鑄錢的銅礦、還有重要的鉛礦、錫礦又如何處置?」

  刁琢道:「咱們之前在宣州,不也是州府收買麼。只要是收買價格合理,根據每年產量即時調整,不去剋扣礦產,應該是不會流通世面的。還有就是牢牢把住分配的權力,我認為如今既失了山東河朔,南地又有叛軍盤踞,若朝廷不加緊發展,反而會把自己困死。」

  澤轉過頭來,是當真打算要跟她辯個高下:「那冶鐵如何!若不禁鐵,日後叛軍也大量購鐵製兵器又如何?」

  刁琢一慣是不和澤爭口頭,此刻看著殷胥明顯是來問意見的,也不能隱著不說,只得道;「如今禁榷鐵礦流通,叛軍不也一樣不缺兵器麼。禁是禁不住的,若真是叛軍從世面上購關中、西北產出的鐵礦,那反而是好事,咱們民間開礦,朝廷收買,是因為朝廷如今有人管理,也有能力做。叛軍是不可能好心放礦給百姓,動亂期間更沒有收買能力。」

  自己命人開礦,顯然太費事了。本來就是逐鹿群雄互相掠奪的內亂,誰能安下心去開礦。

  要是從大鄴開始流通出礦產,不、甚至是直接流通出部分精礦、鐵器,河朔山東等地的兵將肯定會去購買!

  畢竟大多數人不一定會考慮未來多少年站住腳,而是去做更方便更容易的事情。

  大量從大鄴購礦,他們怕是還會嘲笑大鄴將辛辛苦苦開採的礦產給了他們。然而卻沒想到他們掠奪來的金銀卻進入了大鄴,而當看著他們殺得差不多了,手頭錢也沒多少,大鄴一時斷了商路,朝廷以更高價大量收購世面上的鐵礦,商賈也不會越境去賣,在這個兵器損耗如此之快的時代,他們怕是內境要拎著笤帚打仗了吧。

  刁琢一說,殷胥立刻想到了這些,她也的確表達的是這個意思,只是說的沒有太絕。

  她身為女子,也更有些謹慎和平和,道:「但我不認為朝廷可以放任對叛軍之地的通商,因為商賈如此程度的發展,是前朝未能有過的。本來商賈一事就有利有弊,沒有人知道如果這樣做後果是什麼。我認為這些年朝廷估計也要大量置辦軍備,應該以朝廷每年的需求,決定是比較嚴的禁榷,還是稍微放寬一些,但不能夠完全撒手。」

  澤顯然也在思考,夫妻倆本就因為一同讀書相識,平日裡蜜裡調油的少,反而是坐在一處認真討論,甚至因為策論吵起來到一晚上不說話的事也有。他又道:「我雖然覺得之前阿琢借官錢助民間開礦一事雖然好,但官收二成的比例太低了,最少三成以上,畢竟如今朝廷仍然缺錢。我雖沒有不讚成民富,但太多銀錢流通市面,並不只會有優點。」

  殷胥失笑,竟沒想著這兩口子議論著就要論出一套理念來。

  只是刁琢說不能全通,也不可全禁,他有了更多的想法。

  叛軍境內只要不穩定,商賈又如此盛行,就有很多東西可能需要從大鄴來買走,不是民間購入,而是用於那些如今自立為節度使的藩鎮。

  養得太過,怕是會管不住自己這邊的商路。

  不養不行,殷胥知道做事不能太絕,怕的是他們沒被困死,逼得發奮圖強了。

  就要像如今大大方方承認他們的節度使地位,卻不許他們擴張。

  他想對付河朔、山東這樣的敵人不是問題,但是想在幾年內,最好不讓崔季明太拼,不讓大鄴流血,不再鬧大的解決此事,就只能把他們當猴來養。

  封閉、硬氣幾天,或許各藩鎮要勵精圖治了,轉頭在他們開始起步的痛苦階段,就連忙又開始和氣的與藩鎮通商,甚至可以宴請、加授虛職,讓他們覺得不用痛苦還可以再過幾天舒服日子。

  幾個來回,可能出英雄豪傑的沃土都給倒騰沒了。

  要錢沒錢,要強軍多少年沒能發展起來,要統帥一方的主上卻少了苦難掙扎的誕生階段,產業農業還會被折騰的倒退不知道多少年,什麼也沒有,還能拿什麼跟別人爭?

  路逼的太死了,讓他們有危機感了,才是給自己製造敵人。

  殷胥豁然開朗,此刻連冶礦一事也不急著問了,而是要澤與刁琢爭完了,夫妻倆正兒八經寫下來再呈到他面前來。

  他面上隱隱帶笑,捏了捏博的臉頰,這個流口水的小傢伙傻傻的望著殷胥,就看著他意氣滿滿,大步離開了宮殿。

  他或許沒能力去在戰場上怎麼幫崔季明,如今崔季明如果要去河朔山東,他就算國庫充盈也幫不了她。或許能做的,就是幫她慣出一幫軟蛋敵人吧。

  今年制科後,朝廷啟用新進士比往年更快,比起以前要在底層磋磨兩三年的日子,如今對於部分進士,幾乎是兩三個月就轉入了較為重要的職位,而且大多是靠近聖人身邊的,如今朝堂上都能意識到聖人開始要養年輕親信了。

  宋晏一直以為自己十七歲登進士榜首,大鄴開科舉半年也是少有的事情,最先邁入實權正崗的會是他。俱泰也以為會是自己,畢竟與殷胥也算是熟悉,在科考後也收到過殷胥親筆的信件,是關於考場上策論的延伸。馬藺道更是覺得自己有莫天平這層關係,可能官職不會太高,但也不會在翰林磋磨太久。

  只是進士前三都沒有料到,最先出任的居然是崔元望。

  而且一上來便是接替了崔南邦的中書舍人一職!

  崔元望參與制科,卻極為低調,他曾是安王伴讀,崔家長房自聖人登基後失去實權,其父崔渾之在幾個月前被一貶再貶,如今只是一州刺史。

  他日漸消瘦,本來就性子木訥,如今更是寡言,來參加制科都是悄悄的。

  朝廷上重臣,認為是崔元望作為崔家長房嫡長孫,自然有常人難及的教育,更有一般世家難及的眼界。這種猜測基本對,這並不是某種朝堂上緩和的考量,中書舍人是聖人內臣,讓殷胥選擇崔元望的原因,就是因為崔元望本身。

  殷胥看過殿試的策論,崔元望答得不能說是精彩,與眾人不同,他有一種悲觀的透徹,一張紙透滿了冷意。

  殷胥問的是為何越是推廣政令,越是流於形式,日漸僵死,最後背離初心,是制定政令之時的無能?還是實施過程的弊端?

  崔元望的答卷有意摒棄了他世家出身應該能做到的通古博今,而是真心的思考去答此題,放棄了對聖意的揣測。他言說世間從未有過完美的政令,所有的政令都會日漸僵死,但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制定政令者不能說是無能,而是無法預先判斷實施狀況,而這種狀況,是不可能改變的。

  其中也分析了這些政令走形的原因,這些原因幾乎都是與爭鬥的本性、世間的現狀有關,幾乎也都是無法改變的。

  越是他說了什麼都是不可能完全改變的,只舉例了幾個辦法,用了大量「儘量減少」「盡力避免」這樣的詞,殷胥越是反而覺得欣賞他。

  出生在五姓之家,又遭遇變故跌落谷底,來回不過幾年,再加上曾夾縫在崔家長房、二房之間的摩擦,崔、李兩黨的抗爭之中,他很透徹也很悲觀的看清了很多東西。這種悲觀才是如今一批進士中最缺乏的。

  很多時候能將事情做到底的人,不是那些意氣風發暢想未來的人,而是看起來失意潦倒反覆思考,什麼都不能保證什麼都不看好,卻仍然選擇去努力嘗試的人。

  更何況中書舍人本就是需要給聖人潑冷水的一批人,崔元望的出身使他畢竟是年輕一代中最瞭解朝堂的人之人,先選他,再合適不過。

  崔元望怕是只做了兩個月翰林就接旨成為中書舍人,也是滿臉不可置信,領了新顏色的朝服而要去內書房面聖。

  當年生辰坐在一處吃湯糰的少年,如今坐在書桌後,崔元望一時竟想不起來自己當初送的是什麼。殷胥跟他說話,也比較隨意,或許是畢竟以前都在東宮住過幾年,如今年紀也相仿,他只是說了些中書舍人相關的事情,說是有意讓中書舍人發表意見更自由,想要改制,問他的意見。

  崔元望是個不太會繞彎子的人,他只是說自己的想法,殷胥就很滿意,往後他就要在內書房的側殿行事,殷胥道:「之前有些萬春殿救出來的卷宗,是高祖時期留下的,薛太后整理過一部分,我見她一時處理不完,剩下一部分你也拿去整理。」

  崔元望連忙點頭,耐冬通報外頭還有人等,殷胥便揮了揮手要他退下了。

  他走出書房,卻不料在廊下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澤坐在奴僕抬著的小轎上,還在翻看他與刁琢這兩個月間又改過幾次的卷宗,此時已經要入秋,陽光甚好,澤兩條腿垂著,依稀可以看出兩條小腿有些變形,上身卻挺得很直。澤抬眼竟看見了元望,也是一怔。當初各家皇子實際與伴讀關係都不算極好,但他與元望也算是不錯,當年他們也經常躺在一處徹夜長談,兩個曾經活在父親威壓下的少年,也曾經互相傾訴過苦楚。

  如今卻是一個殘廢,一個家破,宮中相逢。

  澤面上先笑出來了,他有些感懷,嘆道:「元望,我後來聽人議論才知曉你考上了甲科!我還以為你會……去建康。」

  崔元望傻站在廊下,木木的搖了搖頭:「家中有些人走了。我沒走。聽聞你已有一子?」

  安王之子博被立為儲,他很難不知道。

  澤道:「是啊,六個多月了,長得可真快啊。你最近如何?崔府沒什麼人了,你獨住?」

  崔元望往他方向走了走,更仔細的看這位當初令他百般不願入東宮,後來卻漸漸熟知起來的皇子,二人都已經弱冠,神情都變了許多。

  崔元望:「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想獨住,遠離家裡那些人,如今終於可以了。」

  澤:「最近可還下棋?」

  崔元望:「偶爾。退步得很。」

  澤笑:「我亦是,已經要被嘲笑成臭棋簍子了。當年還成夜成夜下棋,如今沒這心力了。我如今住在內宮,你或許不方便來,等休沐,我帶博,去崔府上與你下棋,可好?」

  崔元望訥訥點頭:「行,家中都要沒有好棋盤了,我叫下人收拾收拾庫房……」

  他說著說著卻沒有聲了,澤抬頭,就看著崔元望眼眶紅著,兩顆淚匯聚在眼底,徑直掉下來。

  澤驚:「你哭什麼——」

  崔元望竟就在內書房門外,蹲下來,手緊緊抓住澤的手臂,哭出聲:「對不起!澤……我對不起你……」

  澤連忙去拽他:「到底對不起什麼?」他看見了元望望見他雙腿時自責的神情,但當初他身為太子連接著崔家長房,此事必定不是長房而為。

  元望掩面哭泣,他也不知道自己對不起什麼。

  萬花山遇刺、馬車受重傷,兩件事都算是出自李黨手筆;當初明知澤彈劾賀拔慶元的摺子會被當成靶子,他沒有說也算不上背叛;澤受重傷宮中封鎖,他想來看也看不了,這也不是他的錯。

  找理由是多麼的容易。

  然而元望卻心裡清楚,澤未曾懷疑過身邊人,對他或許不算熱絡,卻也是誠摯的。

  而他卻在很多事情選擇了不多說,裝作不知,這難道不是罪惡了麼?

  事到如今,所有變故都算不到他頭上來,但是他就完全心安了麼?

  元望甚至不知道哭的是當初的自己,是現在的澤。

  澤忍不住笑了:「你這咕噥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你為什麼哭啊!新任中書舍人在書房門外大哭,幸而這裡沒旁人,否則你就要丟盡了臉!」

  元望抹了抹臉,顯示出幾分當年不肯做伴讀時的稚氣:「……我也不想哭啊,我就是忍不住。……真的,澤,能見著你真好。」

  澤看他新朝服上袖口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笑:「快起來吧,我要進殿了,可沒工夫在這兒哄你。你如今要經常出入宮內,我們有的是見面的機會。」

  元望這才站直身子,揉了揉眼角,應了一聲。

  宮人抬起小轎,元望往後退了一步,看著澤就要被抬入殿內,道:「休沐,我命人備好棋盤雲子,你務必要來啊。」

  澤回頭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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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八章

  太行山橫亙之處,算是危地,給叛軍與朝廷之間劃了一道難以跨越的極限,而妙儀此刻就在這界線之上。

  她怎麼都未想到,進山竟是真的進深山,山路與馬車同寬,崖在手邊吸人低頭去看,車伕額上汗涔涔沁成一層鹽花,馬腿走起來,一鼓一繃血管遒起,似隨時都能爆血而亡。

  白日曝曬,卻只覺得山低風緊,不敢看遠山,使人渾身發冷。

  這已經是妙儀第三次拋下行李,如今僅剩兩輛車,來時冗長的車隊早被拋在幾道山門之外,他們剛剛經過一處棋院原先在的舊址,說是李先生聽外頭戰亂,不安心,又將棋院朝內挪了一次。

  兩邊車窗一邊緊貼著山壁,一邊使人不敢探頭,妙儀坐在車內,惴惴不安。

  她很少這樣自己離開家,以前舒窈還在長安的幾年更甚,舒窈幾乎連她去棋院也要同行接送。而如今隨著行李拋下的還有奴僕,在她身邊的只剩幾個一直伴著她的下人。

  昨日進山中村落,今日凌晨便從村中出發,如今已經下午,終於前頭騎驢領隊的小童道:「哎,到了到了——」

  妙儀連忙拉開車簾,眼前過去,右手邊斷崖消失,只剩一道濃綠的緩坡,一座深灰色的沉沉院落坐落其中,旁邊不遠處還有村落。一條單人行走的窄道從坡上蜿蜒下去。那童子跳下驢來,驢也會爬坡,利索的跟著他腳步,他回頭道:「哎,馬車可下不來,要拿的東西,讓人給你拿便是了。快點,再晚我就不等你們了。」

  當妙儀拽著旁邊的草才走下去,下人們抱著行李也終於走下長長的窄道時,終於到了院落面前,門大敞著,外頭餵著雞,院落卻像是被雨水漚了幾十年黑色的老廟,那童子聲音響亮,道:「崔老狗的小孫女來了!」

  妙儀瞪大了眼,活有一種讓人賣到山裡的感覺。

  進了院,裡頭有七八男子,大的估摸著五六十頭髮花白,小的也就跟妙儀年紀相仿,都穿著統一的灰褂子,看起來更像是生徒,拿著粗糙的木棋盤正在對弈。裡頭晦暗的高堂內,這才有個面容微圓鬚髮白的發亮的老頭子跑出來,說是跑……恨不得是急不可耐蹦出來。

  崔妙儀站在距離長安千里遠的深山詭異宅子內,有點驚慌的瞪著眼前的白鬚老人。

  那老頭看見妙儀,拍腿大叫,聲音洪亮:「你就是崔老狗的孫女?!」

  崔妙儀一臉呆滯:「姓崔的那麼多,您說的是哪個……」老狗?

  老頭都快蹦起來了:「崔翕!我說的是崔翕!那個恨不得把自己塑成千古聖人的崔翕——」

  妙儀連忙點頭:「我確實是二房的小孫女,阿耶說熊先生給您遞了帖,要我來拜師。」

  那老頭正是李信業,旁人這個年紀怕是早就兩腿亂顫,他就跟滿身心勁兒似的,眼睛泛光,兩腿不像是走路更像是跺在地上,道:「熊茂在那棋院內一直混個三流,脾氣死臭,如今來托我,怕是連整張臉都快磨沒了。怎麼著,你祖父退了位也是大忙人,還不肯教你?」

  妙儀知道既然有小童引他們來,李信業不可能不教。

  旁邊已經有奴僕在引著下人去放東西了,李信業還是沒有沒有往裡請她,而是站在前院說話。

  妙儀答:「祖父幾個月前去了……」

  李信業瞪眼。他腮幫子都鼓了起來,臉上漲紅,院內聖徒也都抬起頭來,他半天憋出了幾個字:「死了?!怎麼死的!」

  妙儀縱然不知事,也在長安聽說過不少關於祖父的傳言,此刻為難道:「有其他世家之人排擠……刺殺了祖父。」

  李信業也不知道是不甘心的惱怒,還是暢快的大笑,一時間嗓子眼裡兩個聲音擠出來,如同打嗝:「死了好!死了——乾淨!早當年揣著天下萬事的心思,為相也就罷了,棋藝一道也非要整個流芳千古不可,誰輸誰贏心裡有數!你跟他也學不著什麼——來,過來!」

  他兩眼瞪得跟要掉出來似的,臉圓個子又高大,妙儀戰戰兢兢往前靠了幾步,李信業蹲下來:「你幼時跟他學棋?如今幾年了?」

  崔妙儀搖搖頭:「我記不得了,幼時跟祖父住在一起,小時候便看棋譜,但也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李信業看她又道:「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妙儀伸出手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若是嬌生慣養必定手細膩無比,她右手中指指腹側邊有常年捻棋子留下的老繭,還不知道都玩過什麼,居然好幾處劃傷,指甲短短的,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世家門內的貴女。

  李信業道:「你覺得這裡如何?」

  妙儀:「有點嚇人,但是我看門口有雞,你們養雞麼?還有養別的麼?我想看看!」

  她明明都十二三歲了,說話仍如稚子,毫無抱怨。

  是,若是真受不了,怕是路上一半就哭著要回去了。能到了這裡,總不會是待不住的。

  李信業道:「修棋,沒幾年出不去的,到時候你都是老姑娘了,也不想著嫁人?」

  妙儀從沒把自己和嫁人兩個字連上過,看著站直身子的李信業道:「我不嫁人不行麼?要是不嫁人,阿耶會不會來這裡,抓我出去嫁人!我可不想,嫁人就不能讓我好好下棋了。」

  李信業大笑:「是!嫁人後相夫教子,哪裡還可能一天六七個時辰望著棋盤不抬頭。你來了就不能後悔要走,想走你也走不出去,過兩日有你哭的時候。留三五個下人,叫其他的都走,會有人照顧你。」

  妙儀看著他往後院走,連忙提裙小跑跟上:「這裡也有女弈者麼?長安棋院裡只有我一個,他們都拿我當異類呢!我到這裡,也要一個人住,避開他們一個人練棋麼?」

  李信業走進後院,院內坐著幾個女人,手頭上正在忙活著,裡頭有個矮矮胖胖近四十的女人,還圍著圍裙,笑的熱絡走出來。妙儀還以為是宅內的廚娘,卻聽李信業笑:「這是我女兒,也是這座棋院的另一個女弈者。」

  胖女人走出來,看著妙儀就捏著她胳膊,道:「哎呀,今日可以做鍋燜雞,來了個這麼瘦的小丫頭,要好好補一補。」

  妙儀已經呆了,她以為的棋院,焚香靜室,遠離塵囂,時間如流水一般淌過棋子,如今卻是深山農家院內,誰人都可能修得,棋絕不高高在上……

  妙儀呆了一下,笑道:「你要去捉雞麼?我要看我要看!」

  那胖女人也未曾料到崔家二房的嫡孫女,居然是這麼個性子,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拽著她走出去:「走,我們一起。」

  妙儀對著李信業拜了兩下,就小跑著跟著那胖女人走了出去。

  而就在太行山外的西側,不過幾百里距離,朝廷的部隊駐紮在了潞州。朝廷來的聖旨一到,康迦衛升成了去往太原這一支的行軍主將,眼見著再行幾日就要逼到太原。

  此刻康迦衛正在往一處矮小的帳篷裡去,掀開帳簾,昏暗低垂的篷布下,一個灰袍青年正盤腿坐在地上看書,他有些風塵僕僕,抬起頭來道:「康將軍,有何事?」

  康迦衛在這樣的帳篷裡根本站不直,只得也坐到鋪著皮毛的地上:「朝廷那頭來了消息,說你既被廢,就只能是庶民。說要不然你就回長安,聖人考慮要見你……要不然你想去哪裡都隨意,就當你沒來過這裡,但天底下不再會有永王這一名號。」

  兆偏過頭來:「就當從來沒來過?我能去哪裡啊。胥是怕我覺得回了長安會被殺,還給了我多一條路啊。」

  康迦衛嘆氣道:「哪裡都能去,天底下很多人都是失了根也能活下去的。只是如今河朔山東與南方都在戰亂,你只能往關中或西域走。如此還不若回長安,如今聖人已經坐穩了位置,或許不會為難你,你也能下半輩子享著清閒。」

  兆已經隨軍許久,他手指捲著書頁,道:「前幾日,我提的關於潞州刺史和城牆結構一事,可對行軍有幫助?」

  康迦衛點頭:「算是有些用。畢竟如今軍中沒有太多瞭解山東的人。」

  兆:「那我能從軍麼?」

  康迦衛笑:「你若是想要功成名就,建議你別選從軍。你如今已是庶民,要想從軍只能從小兵做起。你知道普通步兵每年要死幾成麼?你住過他們的通鋪大帳篷麼?衣服裡各種蝨子,吃著半個乾硬的餅子喝著菜粥就要上戰場的日子,你能過得了麼?不要想的太美好,你或許活不到往上爬的那天,就死在了軍中。」

  兆在軍中這段時間也漸漸明白普通士兵的生活有多麼殘酷,他抬頭:「我想駐紮在這裡,我想要那些人付出代價,我也不想讓大鄴分裂。就算是普通士兵,我讀過書,騎射都不錯,怎麼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底層。我想試試。」

  康迦衛瞥了他一眼:「這沒法試,一旦受募入伍,你就不可能再做逃兵。到時候你違犯軍紀被殺,你在戰場上丟了命,我也不可能顧著你。你能活幾天,就看你自己了。」

  兆沉沉的點頭:「我了無牽掛,並不怕死。」

  康迦衛想說些什麼,卻又忍住,只道:「去找校尉報導吧,你的條件進了軍中,最少也能有甲。以後什麼路,真的要你拼了。只是名姓要暫改,你可想好了?」

  面對未來要迎來的生活,兆顯然也沒有多少期待,勉力笑道:「改姓萬。萬兆。」

  康迦衛點了點頭,走出了營帳。

  幾日後,一位識字讀書且騎射優異的青年,成為了騎兵小隊中的一員,罩上沉重的令人無法喘息的鎧甲,隨著浩浩蕩蕩的大隊往太原的方向而去。

  如同這一年,大鄴的大片土地上發生著種種變動,因此而改變的人並不在少數。

  蜀地成都府,關於允許民間報礦採礦的消息昭告天下,聖人提高了商稅,卻在成都率先開設了交引鋪與榷貨務。如此一來,商賈能插手的產業就更多了,舒窈是劍南道附近沸騰的不少人之一。

  離開江東到蜀地對於舒窈的產業雖然有不少損失,但她畢竟幾年來積累了不少人脈,隨著戰亂一起逃至蜀地的並不止她一人,她不過十五歲,獨自佔有成都府內大片府宅莊園,手下能替她對外行商的親信,已經有七八人。

  女子身份實在不適合當面與人談事,她隱在幕後,不論是怎樣的生意也絕不露面。

  府內,她此刻身上披著軟被,正在榻上休憩,喜玉悄聲走進屋內,秋初不算涼快,她居然還頗為奢侈的用著冰盆,股股水煙正在從屋內幾個冰盆上緩緩沁出。

  喜玉收拾著桌案,回頭看了一眼靜靜休憩的舒窈。

  本以為以家世與舒窈的相貌,她或許十三四歲就會早早嫁人,然而卻看著離她嫁人的日子還有很遠很遠。這樣容貌在長安都能數得上頂尖的姑娘,獨自到江東又來蜀地,一個人手中捏著價值難以估計的龐大產業,天底下還沒有哪個人配得上她。

  喜玉竟希望她永遠也別嫁人。

  她這幾年給舒窈做事,本就識字如今接手的事務也越來越多,望著舒窈折了的幾張紙和卷宗,她粗略掃了幾眼,心頭一驚。

  身後,似乎是舒窈醒過來,眯著眼睛,嬌懶的爬起來:「覺得如何?」

  「若是從官府的交引鋪收生礬,到蜀地來煉礬,看起來倒是能有的賺頭,打算收幾成的量?」喜玉問道。

  舒窈伸了個懶腰:「九成以上,蜀地漸漸商賈聚集,練礬絕對是穩賺不賠的產業,投出去七成家產也要把此事辦成。」

  喜玉:「全都捏在咱們手裡,是不是不太好,蜀地不知咱們一家,或許會在其他行路上排擠咱們。」

  舒窈笑:「就算是全籠在咱們手裡,也不能對外顯示如此。讓下頭人分開掛名經營,到時候再做出互相爭利,勢不兩立的樣子了。商賈之間互相不問產業,他們都會以為是對方開的。」

  喜玉笑:「五娘子倒是都想明白了。只是這件事——」她手中拿著那卷宗,猶豫道:「太冒險了罷,如今朝廷正要插手,怕是不會肯放給咱們。」

  舒窈扯著披帛爬起身來,撥了撥臉側的碎髮,道:「造船一事,一定要做。而且要做的比朝廷好,怎麼樣從普通商賈,能正式入到朝廷眼裡,就看此舉了。不過不著急,未來這一兩年,我都會主要忙這件事。有點涼,讓人把冰盆端出去吧,我打會兒扇子。」

  喜玉連忙叫外頭垂手等著的下人,看著舒窈打了個哈欠坐在桌案前,一隻玉手翻看卷宗,另一隻手打著一把嫩綠色的摺扇,扇子用過許久,邊緣有點陳舊的痕跡。

  喜玉是她貼身奴婢,自然知道這扇子來源,看她還在用,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五娘子消息一直準,她怕是早知道了睿王修逼宮失敗,被燒傷後貶為庶人,流放出宮一事……

  她什麼也沒說過,也沒感慨過,就好像是從不知道一樣。

  舒窈忽然道:「給我磨墨,這裡怎的有一處不太對。」

  她放下扇子,拿起筆,低頭看向賬目上幾行細小的字,喜玉連忙從檀木盒中捏出細墨條,添水小心磨墨。

  陽光透過來,扇面上兩隻憨態可掬的幼貓,一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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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二百零九章

  如今天下動亂最激烈的,便要數河朔了。

  山東附近幾家勢力都很壯大,而且站穩了腳步,只想著要再爭一下靠近黃河最繁華也最重要的河朔。

  相較於夏季也慢慢過去傷寒最後一波爆發的結束,建康那屍骨埋田的周圍州縣終於迎來了一口喘息,戰亂也漸漸稀少。

  此刻的崔季明正待在被圍攻的元城。

  元城天降暴雨,這座小城內滿是泥濘,如今這支勢弱的軍隊蜷縮在元城、魏州這一代,雖說大將雖是世家出身,卻是三流世家,手下勢力並不廣,如今的軍隊還有相當多剛剛加入的農民。

  附近層出不窮的農民起義軍、各姓手下的反叛軍,圍在河朔這四條河渠平行的平原上,十幾支隊伍大大小小的爭著每一座城池,今日這支軍隊滅了,明日那支軍隊再四分五裂,像裴家這樣山東的世家,也想要來奪取河朔附近的圍城。

  主將趙弘敬,祖上最顯赫也不過是幽州刺史,如今圍困在元洲,踏在水裡走過營帳之間的水汪,黑色靴子上滿是泥濘,看起來更像是個搶掠來鎧甲的匪頭,他進了主帳,拂了一把鎧甲上的泥水,還沒解掉披風,就聽見有小兵急急忙忙來報。

  「將軍,他們終於抓到了那些起義的流民,他們果然有頭目!人已經押到元城了!」

  趙弘敬立刻驚喜地站了起來:「抓到了?!他的人馬呢,能有多少?」

  「咱們圍殺之後,也就剩兩百多人了,那頭目不知道他們搶了多少東西,馬似乎也不知道是從哪家馬場偷來的,簡直各個膘肥體壯!估摸那頭目就是個偷兒出身!」小兵報導。

  趙弘敬一聽還有不少駿馬,連忙道:「走,那頭目押到哪裡了,我們去瞧瞧!」

  這一夥流民不斷的在魏州一代遊蕩,雖然沒搶多少趙弘敬手下的戰馬錢財,卻仍然見誰都幹啥,似乎是從黃河上游逃竄而來,一時為禍。如今打了三個多月了,對方面黃肌瘦的流民跟兔子一樣,進退無影,邊打邊逃。趙弘敬實在是煩不勝煩,卻又不能不管,漸漸看著對方好似每次都很有組織行事,漸漸覺得這幫流民,比自己手下某些招進來的兵好太多了!

  這種流民要的不就是錢麼?擊潰了俘虜後,再收編,給夠了錢,指不定還能當前頭的主力。

  於是他想要收編之意愈來愈盛,偏對方還絲毫不理會他的誠意,那個頭目跟他們鬥了幾個月看起來更成熟了,也更難抓著了。趙弘敬覺得再不打下他們,對方馬上就要強勢起來佔他的地盤了,而且眼看著越來越精,再不抓往後就抓不住了。

  派出了足有兩千人的隊伍,總算是把這個頭目活捉回來了。

  趙弘敬到場時,一個青年正跪在泥地裡,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木樁上,旁邊看押他的軍士猛地踹了他一腳,青年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弘敬站定:「就是你?!三個多月,不還是了落到我手裡!早知如此,不如在我第一次與你說時投誠!」

  那青年抬起頭來,笑出一顆虎牙,口音聽起來就是河北一帶:「哪有那麼多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往魏州來,去往北搶了。」

  趙弘敬看他一頭捲髮,似乎有些胡人血統,耳朵上還帶著青銅的塔狀耳飾,左側脖子上還有一隻飛燕刺青,看起來像是個突厥血統的地痞流氓。

  趙弘敬看他毫無驚懼,笑的好似橋洞下混日子的地痞流氓,恐嚇道:「你以為到了這兒還有命可以活?你這腦袋還能在肩上再扛兩個時辰?名姓?出身?」

  青年仰頭笑了:「趙將軍,還愛打聽死人名姓啊。在下姓季名子介,乃是趙煚後人改的季姓,出身河北。」

  季姓在河北一帶也算是分佈極廣,趙煚曾任冀州刺史,廣修溝渠,善名極廣,在河北季姓也不是一支可小瞧的力量。

  趙弘敬心中一驚。他算是靠家世服人,這小子竟家世不比他差?

  崔季明這話喊出來,趙弘敬噎了一下道:「那祖上倒也都算姓趙,那你為何淪落至此?」

  崔季明還沒開口忽悠,一個看守著他的小兵忽然開口道:「將軍,不對,你看他耳朵後頭還有刺青!」

  趙弘敬湊前一步,捏住崔季明的耳朵往後一瞧,果然耳後頸上有個圓環形狀的刺青,這可是罪犯奴隸的標記!這小子哪裡是什麼趙煚後人,分明是藉著季姓來騙人!

  不過估計這小子也是個偷摸搶騙起家的。

  他卻心頭鬆了一口氣,往後退到:「好啊,一個罪奴也敢隨便胡扯是什麼名門之人了!」

  崔季明毫不畏懼抬頭笑道:「大老遠從魏州附近拉來,大人不會是非要讓我在元城這小地方處斬吧。」

  趙弘敬心裡想的卻是,若這人真是趙煚後人出身,還不能留他,可若是罪奴出身,還能爬到哪兒去,他冷笑道:「你以為你殺了我那麼多人,我會就這樣輕易放過你?你可識字?會騎射?」

  崔季明道:「認識一些字,就是寫字難看。趙將軍這是要留我性命?」她明知故問。

  趙弘敬哼了一聲:「看在你識字的份上,做個小兵吧,至於你的人馬,我要全部收編!」

  崔季明跟耍賴似的道:「好歹讓我當個騎兵啊,我阿耶就是胡人,我天生兩條腿都比別人短一截,你讓我當步卒不是送死麼!」

  趙弘敬才不跟她多說,踹了她一腳冷笑道:「能多留一條命你就高興吧!」

  說罷他甩手離開,崔季明低頭倒吸了一口冷氣,也終於緩緩的笑了出來。想從內部下手真不容易,如今到處都在抓壯丁,河朔附近已經找不到什麼能當兵的男子了,勉力湊出來三百流民匪徒,為的就是給進一支軍隊當名片。

  河朔是必爭之地,等到形勢定了,河朔被統一了再想打就難入登天了,她必須利用現在尚混亂的局勢!

  而黃河邊這狹長地帶中,以崔季明的眼光看來,最重要的不過是從西到東的滑州、魏州、博州。滑州比較靠近朝廷,如果發生了什麼變動,她或許會被迫捲入和朝廷的戰爭,這當然是崔季明不想看到的。博州如今正在打仗,三家兵力爭奪,血雨腥風攪動著她怕是很難插手。能選的,就是魏州了。

  只是趙弘敬打仗本事一般,守城本事卻不錯,雖然勢力佔據的地方只有指甲蓋那麼大,他居然還在裴家的幾波攻擊下,守城如此之久。崔季明想著既然無兵力,外功也打不下,只能內部攻破了。

  趙弘敬這個人也不算太難猜,計劃實行這段時間,也終於達到了崔季明的目的。

  趙弘敬手下兵力損耗嚴重,不得不臨時抓民兵來補,如今隊伍裡什麼人都混雜,遲早內部要有矛盾。但她還不能在勢力積弱的時候貿然露頭,自立為軍,總要先讓趙弘敬先站穩了腳步。

  她正思索著,一把刀挑開她身後的繩索,大雨中對面一個兵將道:「季子介?你就季子介?過來——」

  崔季明兩腿跪麻,踉踉蹌蹌起身,走過去,道:「我就是!」

  她接手,拿過了衣服,兵將道:「你的營帳在趙將軍主帳不遠處。」

  崔季明:「我不是小兵麼?」

  對方道:「怎麼著,你要是不願意做親兵,也可以讓將軍把你踢到大通鋪去!」

  崔季明連忙笑道:「怎麼會怎麼會,真是感謝來不及呢!」

  她小跑著走向營帳,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她孤身一人來這裡,早已做好了足夠的準備,身上用繃帶纏死,又用染料畫了好似受傷的血痕,就是為了避免底層小兵的日子裡換衣服洗澡的狀況。

  她走進低矮的營帳,裡頭的地面上漏了不少泥水進來,她卻仍然鬆了一口氣。

  步步驚心,不可鬆懈。

  河朔山東的境況比她想的更差,路更難走。

  各姓節度使,鞍馬光照塵,堪稱是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下頭村鎮中,卻背井流離,賣妻鬻子人食人。

  殷胥遠在長安,也依然能聽聞河朔山東的慘狀,只是那是叛軍造成的,他又能如何?只是關中地區,本來就貫行著兩稅法,他只能允許所有關中一代所有因為流亡而重新登記的民戶,頭一年賦稅減免五成。

  崔季明說要做到到的事情,總是不靠譜的做不到。

  但說沒法做的事情,就真是不會去做。

  比如說沒法給他寄信,果真是絕情,一個字也沒有。

  聽聞山東的境況愈演愈烈,然而朝廷已經佔據了汴州和太原,幽州的兵力也在北下,為此組建了兩支常駐軍隊,來應對叛軍的動作。然而如崔季明所料,叛軍內鬥的簡直如同一群關在屋子裡的瘋狗一般,也有人想往洛陽汴州下手,被朝廷圍剿到渣也不剩。朝廷的兵力也沒有再往裡打,裡頭的叛軍更是覺得如果不爭出個高下來,單獨的勢力不可能去跟朝廷做對,內部相吞愈發嚴重。

  殷胥卻只想知道她過得如何。

  一如當初,他又好似被割裂成兩個他自己,一個在朝堂上愈發如魚得水,縱然有困境也能努力解決,好似什麼都能看得到明天;另一個卻總是惴惴不安到了極點,夜不能寐胡思亂想,天底下不好的事情都讓他全都套用一遍,每日在驚懼中入睡。

  她絕對是天生一副鐵石心腸。

  一面,他不停的催促自己,要千萬倍的努力,做事要更大膽一點。唯有盡快的將大鄴頂起來,才會能更早的與她見面。另一面卻只告訴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慢慢謹慎部署一切,千萬不要犯了錯誤,要二人以後都沒路走。

  時間就在這種煎熬中度過。他不是沒有等過她,前世大部分的時候他也是在等待,如今卻覺得時間又碌碌又難熬。等他再接到崔季明的信件時,竟已經是年後正月裡了。

  他聽聞有信來,心都漏了半拍,白日裡下了朝路上拿到信,就裹著披風在甘露殿前的雪地裡搓著手拆開看。

  多麼短小的一封信,她什麼也沒能送給他,語句裡滿是歉意。

  她說如今魏州已經算是在她手中了,只是事情不如她想像那般順利。

  沒有說多少朔方的境況,只說自己又長高了半寸,說頭髮也長了,說又曬黑了。問他是否有吃了湯糰和餃子,今年過年熱不熱鬧,長安有沒有下雪這樣的話。

  她問其實也沒有回應的,殷胥知道如今滑州又跟朝廷有了衝突,他很難將消息送到魏州去,而且貿然送過去,出了什麼意外,指不定還是讓她送了命。

  魏州距離這封信發出的汴州有很長一段距離。從汴州傳來的消息,是說崔季明正要去滑州與當地大將談判,連夜瞞著旁人策馬從滑州而出,到汴州而來,兩百五十里的路,不敢帶一個奴僕,行了整整一夜,獨自策馬踏雪趕路,送至汴州城外的一處北機的驛站,掉頭便是往回走,連多一刻都不敢留。

  他本來有許許多多的怨言,聽了這話,一句再說不出。

  只問:「汴州接信的人,有說她如何麼?」

  王祿答道:「那人只說,裹著黑色大氅,馬頸上掛著燈籠,裡頭是薄甲,身量修長,面上有一點新傷。」

  殷胥:「就這些?沒別的?」

  王祿道:「聖人若是實在想寄信,奴可以親自跑一趟,畢竟見過崔季明,混入魏州再問領將,找到她身邊應該也是有可能的。」

  殷胥搖頭:「太冒險了。且不說這一行千里,萬一她身份暴露,便是我害了她。我能做的除了信她,還能有什麼呢。」

  他沉沉嘆了一口氣,勉力笑道:「至少我知道她還好好的。」

  開春之後那一年,信也並不多。

  若是可以,殷胥甚至想說她不要再寫信了,每次她寄一封信出去總是要花很多代價。

  而這一年,生辰賀禮卻仍然沒有缺沒有晚來。

  是一桿狼毫筆,上頭卻刻得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誰會要刻著這種詩句的筆啊!

  殷胥絕不承認是自己吸取了上次的經驗才不肯用的,是那筆太拿不出手,她從來就不會送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再來的信件更短了,他幾乎要懷疑是崔季明跟他無話可說厭倦了,最後短短綴著兩個字:「魏軍。」

  不過半個月,殷胥便在朝堂上收到了軍信。

  叛軍境內已經疲軟下來,魏軍卻異常勇猛起來,如同還在奮力的攪動渾水般,目前甚至已經佔下了博州、濟州,面積雖不大,卻成為了河朔地區最關鍵的幾座城池的擁有者。

  再過一兩日,魏軍首領自封節度使後,更多詳細的消息往長安城而來。

  殷胥還記得自己在看到軍報上魏軍首領的名字時,強忍住顫抖的雙手。

  季子介。

  她知道前世他給她起過這個字,如今唸唸不忘,仍以此為名。

  那是他們當年一起在被窩裡指著書典,商議的兩個字,在前世長達七八年的歲月裡,他總是這樣喚她的字。

  子介,子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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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煚:音同窘,意為火或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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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一十章

  正月裡寄那封信讓崔季明不安許久,她總覺得自己少說了幾句話,殷胥會不會因此而不安?會不會又要與她置氣了?她從汴州偷偷溜回去的那幾百里雪路,一邊在馬背上累得打盹,一邊後悔,把那些想說的肉麻的話放在心裡反覆的嚼,想像著某人說是聽她親口說出,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精彩的神情。

  想著想著,沾滿雪水的大氅內,身子也漸漸暖了起來,她強打精神,身為領隊她偷偷溜出來,讓人發現還指不定會鬧出怎樣的大事。

  此次來滑州是為了與滑州一代的橫野軍殘部和談。崔季明想起此事,就實在是看不過趙弘敬的固執守成,明明可以以商談為幌子,攻打滑州附近州縣,以現在的實力,若是她領兵,是可能拿下滑州的。

  然而趙弘敬不敢,自去年春季朝廷的軍隊因為賀拔公身死而四散,如今快有小一年,橫野軍愈發懶散,趙弘敬卻很在意舊名,被橫野軍曾經的名聲而震懾。

  守在魏州、元城附近這麼久沒有丟掉城,他似乎頗為自得,也不敢再邁出去一步了。

  崔季明去滑州,和談不成,戳了一肚子氣回到了魏州。

  到趙弘敬手下這半年,不過兩個月便從親兵成為千戶,崔季明故意裝作識些字卻不懂詩書,趙弘敬瞧不起她卻也因此而信任她。

  崔季明又連接幾次反擊成功,控制住了元城東北方向的幾個縣鎮,更是升為了趙弘敬手下最重要的主將。

  而她罪奴、流氓地痞的身份,也使得她與差不多同樣背景出身的兵士關係頗好。能打勝仗,平日也不算驕躁,她愈來愈成為了魏州附近的支柱。

  許許多多底層與她關係最好的兵士,蠢蠢欲動想要攛掇她殺了趙弘敬,自立為將,崔季明對於這些兵士們動不動攛掇同僚殺將的套路門兒清。這些兵士是看她與他們身份接近,覺得她上位後,更能提攜一部分人。

  崔季明可不想這樣接手趙弘敬的部隊。

  她瞧不上。

  與她前頭十幾年接觸到的大鄴軍隊相比,這幫人簡直就像是街頭搶劫的混混,底層魚龍混雜,有不少人就是那種燒殺搶掠毫無紀律的渣滓。這種人進了軍就不好踢出去了,崔季明可不想接了趙弘敬的盤,再費力的挑出這些芝麻裡的沙子。

  從滑州回來後的同年三月,她十八歲生辰剛過之後,要完成對殷胥吹完的牛了。

  崔季明向趙弘敬申請領兵攻打聊城。

  聊城距離崔季明想要的博州並不遠,她一是聽說聊城目前只有兩千人馬,二是博州似乎在半年的混戰中,只有兩方存活,似乎要準備最後廝殺了。

  趙弘敬怕是也知道下頭人對他於固守一畝八分田的抱怨,同意了崔季明去打聊城,卻又怕惹事,千叮嚀萬囑咐崔季明不要摻合聊城旁邊的博州。

  崔季明在他面前忠實扮演著對於趙家「名流」敬仰萬分的沒文化小農民,保證著絕不會打,帶著兵攻向了聊城。

  聊城太好打了。

  崔季明都不想稱自己這半年來打過的仗叫打仗。

  她幾乎是天快亮到了聊城,提前放出消息說趙弘敬要派出大軍打聊城,聊城緊張了一夜之後的那個凌晨,崔季明只用了兩個時辰,完完整整的打下了聊城。

  聊城被魏州的混戰牽連,已經不剩什麼民戶了,四處斷壁殘垣,只有兩千左右面黃肌瘦的兵力。崔季明並不覺得聊城有什麼好守的,她來是為了探博州的行情。

  一問,博州還在打,幾波勢力最終糾纏成了兩股,馬上就要開始了最後決戰。

  她一聽,哦,好像來早了,拍拍屁股就帶著聊城投降的兩千兵力回去了。

  崔季明卻沒有帶這兩千兵力回到元城的主營,她將他們安頓在元城幾十里外,只說願意留下就留著跟她打仗,不願意就趕緊滾去找別的下家。

  聊城的兵將也算是聽聞過季子介和趙弘敬的名號,往外去哪裡不都是投靠,眼前就有路,何必繞這個遠,兩千人基本都留了下來。崔季明只說自己再過幾日就回來,頭也不回的帶著自己本來的兵將回了元城。

  她向趙弘敬匯報,只說聊城打下來了,那兩千兵力殺了一半,逃了一半,因為他們逃去博州所以沒敢追,沒能收編人馬,聊城也要啥沒啥,趙將軍你要是願意,就派個過去佔城。

  趙弘敬心裡不爽,可如今季子介在軍中比他還要有威望一點,他總不能一鞭子抽上去吧。回來慶功的宴上,崔季明一臉奔波的疲憊,趙弘敬卻在主位上又說起了他祖上的榮光偉績,聽得下頭那些兵將直翻白眼,坐在右手第一位的崔季明滿臉無奈。

  趙弘敬真是容易摸透,若不是他還算有些帶兵手段,早不知道死哪裡去了。

  趙弘敬喝得上頭,說幾句還不算完,又問崔季明:「子介弟是哪裡出身?怎麼就不小心當了罪奴呢——」

  崔季明扯了難看的笑,一臉不爽的神情,道:「父母家人不在,前幾年吃不上飯,習慣小偷小摸了,誰能料到讓人抓住了。」

  趙弘敬就想聽他這麼說,道:「唉,父母不在的孩子,總是容易走上歪路。我幼時,阿耶乃是涉縣縣令,那時候我便聽他講……」

  崔季明真想說,我老子,我老子的老子,我阿娘的老子,哦還加上我男人,說出來能嚇得你屎尿齊流連聲叫爸爸。真是日子活得倒退,如今還特麼要聽人吹逼自己的縣令爹,簡直是身家百億的低調富二代聽著小學同學吹逼自己買了寶馬三系一樣令人想笑啊。

  她佯裝被趙弘敬說得發怒,掀桌而起,道:「有這一天也是趙將軍的賞識,只是某實在不願在這兒——磋磨!若趙將軍惦記著這些日子來季某的苦勞,就請趙將軍送我五百兵力,讓我自己走罷!」

  趙弘敬面上大驚,心裡竟然一鬆。

  招了個比他有本事的人進軍,他心裡自然難受,雖然如今勢力範圍擴大,卻也時時刻刻想提防著季子介。幸而季子介出身低微,如今走了,那可是正好!

  趙弘敬故作大方地開口:「既然你要走心意已決,我這個做大哥的也不能攔你。給你七百精兵,你想要去哪裡都可以。若是外面不順心了,回來我們還是兄弟,你還是我的主將!」

  在場還等著崔季明殺了趙弘敬的眾將士,心裡大驚。

  這就要走了?不說好了改朝換代幹他娘麼?不說好了一起打上博州幹票大的麼?

  崔季明拱手道:「今日恰好眾將領都在,我只要五百人,自己手下只帶兩百多人走,誰願意湊三百人給我,我立刻就走!」

  在場那些私下裡跟她稱兄道弟,說著要支持她弄死趙弘敬的全都不說話了。

  他們要的是陞官發財,你帶五百人走能幹個毛線?

  竟只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他職務是千戶,名叫張富十,年紀不過比崔季明大三歲,乾瘦乾瘦,是趙弘敬收編的農民起義軍之一。

  崔季明預想的是沒人跟她走,如今竟然還真有人站了出來。更何況這張富十與她私下並沒有太多交流,她聽說過這人打仗也是個硬骨頭而已。

  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招攬到了一員大將。

  張富十將自己的千人中,挑出來三百左右有經驗卻不油滑的老兵,和崔季明手下幾千人中她早早預先挑選好的兩百人一起,在趙弘敬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挽留中,離開了元城。

  張富十寡言,漁夫出身,做過和尚做過乞丐,屬於那種不說話,下手卻特別狠的人。他一是不求守成、不求發財,只想出人頭地,要趙弘敬這種自稱上等人的人也對他弓腰,憋著一口氣,跟著崔季明來的。

  崔季明路上問他:「聽聞橫野軍又換了主將,決定要來攻打咱們的魏州了?」

  張富十騎在馬上,點頭:「聽聞是,橫野軍都換過不知道多少次主將了,也不知道這次會打成什麼樣。」

  崔季明一路上沒有問他有何所求,也沒說什麼以後一起坐享金山銀山的話,往元城東北方向趁著夜色行了幾十里。在曾經朝廷修建的石燈已經東倒西歪的舊官道邊,張富十看向了那片亮著火光,約有兩千人的營帳,驚得合不攏嘴。

  崔季明什麼也沒說,他卻覺得他來對了地方。

  七日後,滑州的橫野軍攻打魏州。

  半年多以來幾乎由季子介親手帶兵,少了她,居然連能守住那麼久的魏州也眼見著要失守。趙弘敬只得再回到一線帶兵,少了季子介夾在兵將和趙弘敬之間,矛盾變得更直接,趙弘敬竟覺得壓不住手下的兵了。

  而橫野軍這次的攻勢也相當強勢,就在趙弘敬萬分驚慌,甚至棄了魏州直接逃亡元城的時候,矛盾愈發嚴峻,幾名手下將士夜襲趙弘敬,趙弘敬僥倖保住了命,立刻叫人砍下那幾個將士的腦袋,掛在營帳外,一時人心惶惶。

  就在這半個月,眼見著退縮到元城的部隊要崩潰的時候。

  元城外平原的遠處,出現了一支騎兵與步兵混雜的隊伍,不知道是哪個探子先遇見了崔季明,興高采烈的回來報的:「是季將軍!是季將軍——是他聽說了將軍失守魏州,前來協助!」

  趙弘敬鬆了一口氣,果然老天爺會幫他啊!

  他站在主帳內,想著若是季子介回來,他要如何嘉獎他,就聽著外頭一陣馬蹄聲與慘叫,他衝出營帳,只看著崔季明與張富十騎在馬上,帶著整備過的兩千多將士,攻進了元城的營帳!

  軍中都翹首盼望他回來,根本沒人拿起武器,幾乎是瞬間就被她的先一波騎兵衝毀!當眾將士反應過來,憤怒的要去拿兵器時,崔季明的步兵也已經到了。

  顯然崔季明在打曾經的自己老家元城時,用了以前打仗從來沒在這些人前用過的陣法,步兵小隊互相協作,騎兵先衝散再內攏包圍。元城內以為自己打過不少仗的兵士,對著這陣仗幾乎完全懵了!

  最終,崔季明花了一個多時辰,用兩千左右兵力,打下了從魏州退兵後如今擁軍一萬多的元城,俘虜六千人左右,殺了近一半。

  一開始,就有兵力衝進趙弘敬的主帳,將他死死按在了座位上。在崔季明確認了自己留下的俘虜中,幾乎沒有她知道的那些渣滓兵將後,這才踏入了主帳。

  她進入主帳後,滿面痛苦,一副救駕來遲的痛心表情:「趙兄,我聽說了,他們那些人居然敢反叛,敢夜襲你!聽聞你還受了傷,是我回來晚了!是我回來晚了!」

  趙弘敬讓眼前這個十八歲的影帝嚇懵了。

  崔季明蹲在他身邊,抓著他胳膊掩面而泣:「我不該一置氣,私自離開元城的!都是我的錯,如今竟然還失了魏州!趙兄,都是我的不好!我這就替你奪回魏州,你還是咱們的主將!」

  天底下還沒有人能不被崔季明的眼淚忽悠住的。

  不過趙弘敬此時什麼反應,已經沒有人理會了。

  崔季明強行讓他坐回了主將的位置,可此時趙弘敬起兵時帶出的最後一點親信私兵,已經在崔季明回馬槍的襲擊中,死的一個不剩了。

  他沒有任何人能用,崔季明自稱為副將,卻實實在在把握住了軍中兵權。

  崔季明知道如今河朔這地方,槍打出頭鳥,外頭還沒有多少人知道季子介這個人,這是最好的,唯有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才好謀事。

  真要是往後再有什麼變故,也有趙弘敬可以推出去擋事。

  而且她現在手裡很缺人,往後要是想招攬人,卻有過殺了對她有提攜之恩的主將這件事,怕是對她名聲也不是好事,她要的是站穩了腳步,霸住這河朔。

  趙弘敬這才恍惚意識到,眼前的小子如此可怕!

  崔季明沒有再與他多說什麼,只是要他依然按著以前的樣子做主將,她卻出去,整頓那六千俘虜和她帶來的兩千士兵。

  站在元城小小的點兵台上,崔季明不可能說什麼家國天下,更沒有說什麼共患難苦楚,往後打了地主一起分家的話。

  她這幾日練兵而沙啞的嗓子,在點兵台上破口大罵。

  帶著方言,罵的酣暢淋漓,說的卻是為什麼元城這上萬人,會被她兩千人殺成這個樣子!

  輕信、散漫、不聽指揮!

  帶來的兩千人,不過也是聊城打下的普通兵士,指不定水平還不如元城的軍隊,為何她訓了幾日,就能攻下元城?

  崔季明跟很多人都是熟識,她站在高台上將此次行兵的步驟,一處處分析來,把自己怎麼打下來的步驟拆碎了細說給眾人聽,要他們聽得心服口服。

  一巴掌上去,往後可以說些好聽點的話了。

  崔季明簡直是痛心疾首,說自己曾經帶過的兵絕不該是這個樣子,當初是自己領兵權不夠,沒法好好訓練大家,如今一萬多的士兵僅剩八千人左右,那麼全軍每個人就都能有甲穿,有長弓長槍,甚至一半以上的人都能擁有戰馬。

  如果她再能傾心訓練,難道打不下魏州麼?

  能打得下魏州,能打不下滑州、博州麼?能打不下河朔麼?

  若是不願意在她麾下,想走便可以走,但若是在她手下,只要打下了魏州,她軍中每人餉銀提升至以前的兩倍,然後也會拚命把眾人訓成可以所向披靡的魏軍!

  如今在場還活著的人,哪個沒有見過崔季明剛剛攻營的手段,哪個沒有見過她殺人的毫不留情。而就算沒有這些,他們大多數都跟過崔季明,也信崔季明能拿回魏州。

  崔季明的能力,毋庸置疑,踏踏實實的能帶人打勝仗。而崔季明顯然也不是趙弘敬那種守成之人,軍甲都能配備,還可能會提升待遇,誰會拒絕?

  張富十聽著點兵台上崔季明幾句話,心中激盪震撼——

  有些人天生是將種,此時便能看出來!

  當月,崔季明持續練兵十一日,帶兵攻向魏州,先派張富十切斷橫野軍的糧草通路,逼迫魏州成為孤城,而後幾次佯裝敗退,利用了元城大軍內亂的傳言,誘橫野軍出魏州打向元城,而後截斷伏擊,利用將士們對魏州多年的熟悉,大敗橫野軍的上萬兵力,攻下魏州。

  河朔附近的兵士,最會的不過是投降,反正誰都缺人,他們輸了就立刻抬手當俘虜。崔季明可不想慣這種打不過就投降的臭毛病,又用舊法,殺了一半左右兵力,只留下一半左右,才開始收編。

  就這樣,崔季明以副將身份,進入魏州,佔據了魏州幾經戰亂的州府。

  她手下已經有了近一萬三的兵力。張富十成為了她如今最重要的親信之一,他走進正在清掃戰場的魏州,崔季明懶懶散散的待在讓人臨時整理出的州府內,抱著一床錦被都快哭了似的亂拱,嘴裡念叨著:「老子想睡床快想瘋了……特麼最大的動力就是讓自己錦衣玉食啊……」

  張富十進了屋內,聽得有些哭笑不得。

  季子介果然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啊,一番令人震撼的計謀和攻勢後,想的還是這個。

  崔季明大字型攤在床上,道:「我要把兵力縮到一萬,要制定軍規。」

  張富十吃了一驚。別人都是四處抓壯丁,她卻是要縮減兵力?她瘋了麼?還是因為她承諾了兩倍餉銀,怕養不起這些兵?

  崔季明卻沒解釋,舒舒服服伸了個攔腰:「以前混成那個樣子,身邊也帶不了什麼人,也怕某人挑挑揀揀。如今混出頭了,我決定,先去給自己買個小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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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一章

  崔季明如同無數農民起義的首領一樣,先給自己弄了套別墅,再來個小美人,先一醉方休再說。

  張富十作為她手下大將,自然也分到了不少東西和一處宅子。但他這個人有點不解風情,更是對準了目標毫不斜視的那種死倔。他倒是覺得崔季明與她出身類似,說話也很不客氣,簡直化身忠臣,對於她吃喝玩樂大為斥責。

  原話大概就是:「河朔那麼多主將,一個個被吞併,就是因為有了點小勝利就開始覺得自己是土皇帝了!你再這樣下去,我不能與你為謀!」

  被一個正統漁民出身的革命分子這樣怒罵,崔季明感覺很惶恐很愧疚。

  這才好不容易睡了兩天軟床的她只能愁眉苦臉的爬起來,連聲說是自己的錯。

  但其中最生氣的莫過於考蘭。

  他坐在床上破口大罵:「老子跑出去一年幫著收集消息,才來見面兩天,就有人看老子不順眼!他肯定是嫉妒老子的美貌!」

  崔季明搓了搓考蘭的腦袋:「哎喲行了,我還要在魏州待一段時間整兵,你先留著,若是我走去打仗,你悶了就出去玩罷。」

  考蘭來魏州,還是打扮成被人販子倒手賣的歌妓,一身裙裝紮著環髻,裝著掉眼淚被崔季明用十兩金買進了魏州。就可惜胸平了點,崔季明可不想再往外傳出什麼搞基的名聲,就建議考蘭要不給自己塞倆拍扁的饅頭在胸口。

  考蘭死都不同意:「你幾年前比我還平呢,我不管!別人瞧不出來的。就算是瞧出來了,玩男人的多得是,你就說你不知道,買回來才發現,找不到人牙子退貨,也沒差了就這麼玩了!」

  ……這差得很大好麼?!

  崔季明看著某人開衩到肚臍眼的衣領,沉默了。

  實在是因為混入趙弘敬手下,需要小心,她誰也不敢帶來。陸雙倒是最後也同意了她的建議,如今陸行幫的人在叛軍境內四處流竄。考蘭樣貌畢竟顯眼,崔季明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卻自告奮勇要去幫她摸清楚如今河朔山東如今幾大立足的「鄰居」。

  他一個人,怎可能做得來這種事情。

  崔季明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去,但去年就在崔季明敲定了趙弘敬這個人選後,考蘭竟然只留下一張短箋就跑了。

  上頭歪歪扭扭用某人學的半瓶水逛蕩的漢字寫道:

  「我會做對三狼來說有用的人。出門了,不要找我。」

  喂!是三郎!不是狼啊!

  但崔季明看到這行字還是懵了。

  什麼也不說就這麼要走?

  考蘭還真以為她是覺得他有用才收留他的麼?

  就考蘭平時作的花錢如流水,她要真是要利用他,這買賣也夠賠本的啊!

  到了一個多月前,陸行幫才派人來送消息,裡頭就夾雜著考蘭的紙條,她打開來看還以為是多麼重要的消息,結果上頭歪歪斜斜一句:

  「想寫信,但是不會寫的字太多了,我去為州找你,你別亂跑。」

  是魏州啊!魏字都不會寫你是把學的東西都吐出來了麼?!

  再這樣就在你身上抄唐詩三百首看你還能不能記住!

  幾日前崔季明總算是見到了他,真是恨不得擰著他耳朵把他吊在樹上抽啊,考蘭被她摁著揍了半頓,還氣的蹬腿罵:「我都是為了你!你居然敢這麼對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吃了多少苦!我不回來了,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天殺的!沒良心!」

  崔季明也怒:「你要真是老老實實去玩也就算了!我有要求你去做這做那麼?現在什麼世道,我自己都好不容易用這名字混出頭來,你對山東瞭解多少,還打算重操舊業了?說著什麼要對我有用,你當我真的是需要你給我出生入死才養你啊!」

  倆人拿著枕頭,打的你死我活,考蘭連揪頭髮踢襠的招都想使出來了,也不知道是最近都沒吃過飽飯,還是身上受了傷,敗下陣來,氣苦的趴在床上不動了,臉朝下埋在枕頭裡:「我知道啊——我知道所以才覺得什麼都欠你的!」

  要是別人,或許他早死在看到她真身的那一天了。

  他老是覺得崔季明怕他再跟以前那樣沒人管沒人問走了歪路,才養在身邊。

  他漸漸發現自己不是因為有用,而是因為崔季明的心軟才過上現在這種日子的。這一發現,對於他來說又讓他高興又讓他不舒服。

  高興的是,他終於可以受到關心而不用付出代價。

  令他不舒服的卻是,他不希望這樣不對等下去。

  考蘭也一直在想,自己對於三郎而言算做什麼?三郎於他而言算做什麼?

  他的腦袋想不出來這答案。

  他能感受到自己也算是三郎關心的為數不多的幾人之一,只是為什麼他的待遇就跟殷胥差出十萬八千里來?

  崔季明就好像是看著殷胥的方向,在一步步前進,踏實土壘的台階只為了靠攏他,要和他站在一處。

  考蘭也知道,他自己更像是路上的同行者而已。

  崔季明自然不知道考蘭的這些想法,陸雙看她在魏州差不多站穩了腳步,他在叛軍境內也算是各處都有了些眼線,打算啟程往魏州來。

  主帳紮在魏州城外,崔季明任用了幾位將領,與張富十在內的諸位探討往後的事務。

  但畢竟大多數人都是拿著鐵鍬鐮刀發家的民兵,眼光也有所侷限,他們認為如今面臨的選擇,就是先打滑州還是博州。

  崔季明早在來魏州之前就跟自己設立過目標。

  滑州在西側,靠近朝廷,崔季明不到萬一是不想和朝廷接觸,而且越靠近朝廷越容易槍打出頭鳥。滑州的橫野軍戰力早不如從前,如今內部混亂不堪,不足為懼。或可隨時監控著他們的走向,留著他們夾在朝廷與魏軍之間。

  她的計劃是向東佔博州,沿著黃河狹長發展,而後再自養水軍,繞開如今被鄭姓當作重城的鄆州,從東部渡河,攻佔齊州。

  她猶豫的是,趁著博州如今剛剛經歷戰役勢弱的時候攻打,還是先整頓整頓自己手中還滿是隱患的兵力。

  最終崔季明選擇了後者。

  因為如果就這樣打去博州,再吞了博州的兵力,手下人數多起來,反而會使管理混亂之類的矛盾更加激化。到時候兩三萬人,她手中又沒有名將,未必能壓得住。

  不少兵將都是那種只顧著攻城略地,恨不得搶來的錢堆成山的人。張富十倒是有了上次的經驗,很信賴崔季明的判斷,也堅決支持他的選擇。

  崔季明擁兵一萬三,看似不多,但她可不像那些吹逼不打草稿的藩鎮一樣,把送糧草的民兵、做飯的燒火兵以及照料馬匹等等的後備兵都算上,這一萬三,就是都能上戰場的人數。

  她先是設定了二十三條一旦觸犯絕對是死罪的律令。

  大的條例如背棄逃跑、無故奔走驚動,小到經過時隨意搶掠、拉弓後回頭張望、隱瞞破敵後的繳獲。

  這些懶散到把投降當作日常的兵們,一聽到這些對於崔季明而言理所應當的軍令,立刻炸開了鍋,怒罵崔季明太過分了。

  崔季明知道他們不可能一時接受,她有意道:「這條令張貼於軍中,每日練兵時都要背誦,但三個月才實行,三個月期間如果犯了軍令,不會殺頭,卻會被立刻奪去所有的軍甲戰馬,只能帶著餉銀,驅逐出營。三個月間,任何想要離開軍營之人都可以隨意離開,但也是不能帶走一件軍營中的東西。」

  先被軍令嚇到的兵士,立刻打起了自己心裡的小算盤。

  反正犯了錯也就只是被驅逐,為啥我不賺夠三個月的餉銀,最後一天再走?

  就算中途犯了錯,也就少賺點就是了。

  憋夠了三個月,老子就跟你這個傻逼軍營拜拜。

  絕大多數的兵油子心裡都是這麼想的。

  崔季明可不是那種只讀兵書高高在上的世家將領,她揣測的透這些人都在想什麼。

  軍令一出,直接打包行李離開的,不過是幾個人。一萬三千人,絕大部分都留了下來,等的就是三個月的錢。

  而後她開始清點手頭能有的資源。

  選擇趙弘敬的最主要一個原因,還是因為趙弘敬出身還可以,家底不錯,就是不怎麼出去搶也養得起兵。不用像某些軍隊一樣,需要不斷的去攻城略地才能維持的生存。

  如果崔季明不殺俘虜,那麼她手裡應該有兩萬多兵。而在崔季明殺一半俘虜的狀況下,與她人數偏少相對應的就是她軍備足。

  算上馱馬,她有將近五千匹馬,弓箭也有三千多把,軍甲更是富足。

  崔季明將一千人左右納為後備軍,又將剩餘的一萬兩千人分為五軍,中軍一支,左右侯軍各一支,左右廂軍各一支。

  中軍兩千人,足有一千騎兵,六百弩手,四百突擊兵。

  左右侯軍與廂軍四支隊伍,各兩千五百人,八百騎兵,五百弩手,三百陌刀兵,三百突擊兵,剩餘六百人為甲步兵。

  其中不論是哪個兵種,全都是五十人一隊,每隊分五伙,每一夥九人。除了每一夥的伙長是最小單位的官以外,剩下五人則是一隊正、一隊副,兩個旗兵,一個文書。

  以前的魏軍中都是按照五十人一隊直接來分,沒有再細分,哪裡還五十人就給配個文書的?

  崔季明卻堅決而為。

  眼見著上下這不就是要有二百四十人的文書,眾將領疑問的是,哪來那麼多會寫字的啊?

  隊中的文書對於潛移默化影響全團太過重要,以前在涼州大營不照樣有的是連漢話都不會說幾句的胡人,卻仍然有文書來幫助管理全隊。

  文書也要上戰場,但因為仍然要跟軍中識字之人學習,又有其他方面的要職,所以可以和隊副享受同等的餉銀,因此不少體弱之人爭著要當文書。

  而軍中也會設有對於每一場戰役的軍功評定,既有個人的跳蕩軍功,也就是打頭陣殺得最猛最不要命的那種。

  也有以隊為單位的評定。

  畢竟中軍肯定是隊伍中一等的精英,其次是左右侯軍,其次再是左右廂軍,餉銀也是分等級的,想要升入侯軍或中軍,只接受整一個隊伍的集體陞遷。

  這些想法,還是來源於崔季明看劉原陽帶兵。

  許多隊伍一夥之內來回換人,死了就替上新的,陞遷了就塞進新兵,可能進營沒兩天戰死了,連夥伴名字都叫不上來!

  實際作戰中,最應該團結的應該是這五十人的小隊,能固定這個隊伍,並且讓他們榮辱生死與共,彼此熟悉作戰方式,才能提升整個軍營的戰鬥力。

  張富十和三位主將一共四人,領除中軍外的四軍,他們看她看著軍中的文書,在紙上劃分、計算,一臉驚愕。

  有個前朝廷軍鎮出身的將領,看了半天呆呆道:「季將軍……這是朝廷打仗的配置啊?您學過打仗?」

  崔季明笑:「照著葫蘆畫瓢還不會,也不只是朝廷,像樣的軍隊都是這樣劃分的。咱們就是因為人少,才要把每個人用在刀刃上。我可不打算就在這地方搗鼓搗鼓兩年,被人家吞併了就算完。咱們是要做大事的人。」

  如此軍令實行下去,諸位將領挑選再加上崔季明過目的中軍兩千人的餉銀足有之前普通將士的四倍,幾乎其他四軍中都紅了眼,崔季明也公佈了詳細的對內功績細則。

  有罰就有賞。賞的細則,有時候甚至比罰更重要。

  這隊伍裡不像朝廷軍中那般,還有不少沾親帶故,有哪個世家子弟還要盡力照拂讓人家盡快陞遷。在這裡,誰管你是誰姓什麼,都已經是叛軍,一切只照著規矩來。

  崔季明親率兩千中軍,開始了練兵之路。

  從上下馬的要領,射箭到最重要的號角聽令和旗令,崔季明肯放棄攻擊博州的最好時機,卻也要先把自己手下訓練的像模像樣。

  幾聲號角該拔刀,哪個顏色的旗該落下,追擊能追多遠,防禦該什麼姿勢。

  這是崔季明頭一次白手起家建軍,她覺得自己往後或許再不會有此刻這樣的細心和耐性了。

  白日教過的東西和每日的軍規,晚上由文書再強調。你想不學也可以,要不然你腦子好使白天練過就能死死記住,要不然你就在練場上不停犯錯,直接被主將發現扔出軍營吧。

  一支正常的軍隊是不該總看著餉銀的,但崔季明帶的是一幫驕躁的兵痞,只能把錢先當作吊在眼前的蘿蔔。

  這三個月帶兵期間,除卻魏州附近練兵,崔季明攻打了附近幾處小縣鎮,將軍隊中幾乎能遇到的大部分行軍、起兵、收兵狀況練了個遍,其中約有再兩千多人由於違反軍規、表現太差勁而被踹出軍營。

  而三個月的最後一天,當崔季明宣佈軍令正式開始實行,而軍中的賞則也開始實行時,她站在了點兵場上,問有誰對於軍令不滿,想要離開。

  此事兵場上眾人竟面面相覷,竟沒有一個人願意主動離開了。

  三個月沒犯錯都做到了,往後自然也能做到啊,往後能做到就能一直得到這份軍職,賺得到這份賞銀,為什麼要走?這是最樸實簡單的邏輯,看似可怕的軍令,三個月緩衝期下,看似並沒有那麼難做到!

  而且……

  如今論誰都感覺到了這種高壓政策下,這支軍隊的不一樣了。

  不論是橫野軍的俘虜,還是曾經魏軍的俘虜,心裡就只有一個想法。縱然這支軍隊只有一萬人,他們的效率和能力,他們的整齊劃一與紀律,卻能戰勝三萬軍隊!

  崔季明從來沒有說過鼓舞人心的話,然而他們自己作為兵痞出身,從兵匪的散漫,到如今的整然,誰都對於這變化心裡門兒清。

  亂世,到哪兒都要靠刀口吃飯,為什麼不待在一個能打勝仗的隊伍中!

  崔季明看著她的問話下,靜默整齊的隊伍,第一次起家忐忑許久的心,終於落了一半。

  這才有點軍隊的樣子,這才能叫做打仗了。

  什麼時候都不能光靠計謀、靠出其不意,實力本身才是不論落入何種境地的萬用法則。

  她能敲打一萬驕兵到服服貼貼,就能敲打十萬。

  她知道此時博州經歷了三個月的整備已經恢復了狀態,但她此刻仍然信心滿滿,站在點兵台上,背著手笑了:「如今這樣,才到了打博州的時候了。不用我說你們也清楚,我們與河朔這七八支軍隊不一樣,我們是做大事的人。至於腳下能有多少地,至於能走到哪一天,不單看我,更看你們每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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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考蘭:好羨慕殷胥,為什麼我在三郎心裡的位置,就跟他差十萬八千里。

  殷胥:exo me?咱倆誰該羨慕誰!要不你讓開,讓我來當這個寵妾!我願意——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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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23:10:49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二章

  博州屬於盧海軍,這部分軍隊控制著黃河靠近入海口的位置,北至河北滄州,南至山東青州,甚至還割據了半個山東的半島,大部分勢力與裴家接壤。

  他們是一個狹長的弧形,扣在了黃河最後一段的南北兩側。

  對他們而言,博州是往西延伸的點,是重要的勝利。

  但是由於盧海軍戰線太長,北邊滄州和承德、義武兩軍開打,南邊和裴家又有矛盾,盧海軍本來就是武將起家,家底很薄,這樣打消耗的很快。

  博州纏鬥了將近一年,他終於奪下,卻發現連修城牆的錢都拿不出來,博州也早就因為過於窮困,盧海軍的部隊沒法屯糧整隊,三個月都陷入邊緣的狀況,更像是守著一片焦土空城。

  他本有一萬多兵力駐守博州,卻由於裴家在齊州與他們發生一定的衝突,他們決定再調來一萬左右兵力,一齊從博州渡江,到達緊鄰對岸的濟州,然後再從陸地上去突襲裴家。

  崔季明是從匆匆趕來的陸雙那裡,才得到這一消息。

  她那時正坐在主帳內,一張矮凳,一邊剝橘子一邊看著沙土地上攤開的地圖,陸雙摘掉斗笠,眼下有疲憊的痕跡,他看著崔季明眼前擺的地圖,道:「快別看這個了,都是什麼時候得了,如今哪裡還有十一鎮?」

  崔季明吞了橘子,舔舔手指:「現在有幾鎮?」

  陸雙笑:「七鎮,其中你是最小的。不過你倒是瞞得很好,外頭都不知道你的存在,還以為趙弘敬依然守著這點地方。」

  崔季明笑:「那是,我都給趙弘敬許諾了往後要分他一州,只求他配合我。他如今什麼都攥在我手裡,還能不答應?也不用他做什麼,每天裝模作樣巡場,偶爾發表點講話,住在他的主帳裡,就能白白享清閒,他能不樂意麼。也就是早知道他好拿捏,所以才選他的。」

  陸雙把新的地圖攤在她面前,遞了個帕子給她:「快擦擦手,你何時邋遢成這樣子過?」

  崔季明笑:「以前從播仙逃回來的時候不也這樣,遇見你的時候我就沒乾淨利索過。你說盧海軍要渡江去博州對面的濟州?如何知道的?」

  陸雙蹲在旁邊指了指地圖:「因為他們的船到了。盧海軍的船隊算是如今七鎮中最強大的,就是因為他的藩鎮,跨越了黃河、濟水,北邊又靠近運河的廣濟渠。如今一支船隊正停在博州與濟州之間。」

  崔季明道:「渡河還想從濟州到齊州跟裴家作戰?他的船能運馬?大鄴內河根本就沒有多少水軍啊?」

  陸雙指了指盧海軍的藩鎮下頭:「內河是沒有水軍,可你看他手底下有哪幾個地方?」

  登州、萊州。這都是幾個靠海之地,更是北地為數不多的港口之一,規模雖然無法跟揚州、廣州相比,但從登州上岸的東瀛人也不少,哪裡既然能到東瀛,就絕不缺大船。

  崔季明扶著下巴,隱隱笑了起來:「盧海軍為了調用這些大船,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才送到博州來。」

  陸雙知道她笑什麼。

  這簡直就是送到她手邊來。

  陸雙道:「可是對方博州的人數也不算少。船上估計還會有不少水兵。」

  崔季明道:「我反而是估計不會有多少,船來博州,就是為了渡岸,渡岸是為了作戰,一切都會以儘量多裝兵馬為主,一定不會讓水兵來佔地方。它有三萬人,一趟運不完,我們就可以利用這一點。」

  陸雙側臉看她,崔季明一陣沉思,陸雙笑了:「季將軍,難道不知道小的不懂打仗麼?快告訴我吧。」

  崔季明斜了他一眼:「省的,你要是真一點不懂打仗,就不會這麼急著來通知我了。我心裡有計劃了,只是需要更詳細的船隻的數量、大小,渡口的位置等等。」

  陸雙點頭:「只有我一人來了,就是剩下的人都在打聽。都說了給你肱骨耳目,你放心。」

  崔季明:「好,此次若是成,請他們直接來軍營,向我報導。」

  陸雙眨了眨眼睛:「那我該是第一個向你報導的。」

  崔季明手賤又掏了個橘子,也是她習慣和將士一齊用飯了,軍中能有什麼好吃的,唯有橘子解饞,剝了一半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你要當兵?」

  陸雙:「也不算,外頭該留的眼線都留好了,我或許固定下來,會經常往你軍中來往,記得給我一塊令牌能讓我出入。」

  崔季明瞪眼:「……你居然肯老老實實定下來。」

  陸雙:「我也不想看山東再打仗了,本聽聞山東多出遊俠,卻不料如今卻聽不見那些遊俠的名字,只看見路邊餓死骨。」更何況看她如此艱辛,舉目無親,也實在不放心。

  崔季明嘆氣:「說來,你有將消息傳出去了?」

  陸雙盤腿坐在地上,搶過去她那一半橘子,道:「傳季子介是武藝在聶末之上的中原劍客,還是聶末的師弟麼?老秦要是知道了,能氣的甩拐打死你。」

  崔季明笑:「這不是為了招攬能人麼,我倒是盼望著前來挑戰我的劍客能排一條長龍去?不過估計劍客不多,鄉間武夫不少。我倒更想要鄉間武夫,劍客可都傲得很,瞧不起當兵的。」

  陸雙笑了笑:「說的跟你只缺武將似的,謀士如何?」

  崔季明用腳把地上碎果皮都弄成一堆,道:「我要打清河。」

  陸雙眼皮子跳了跳,清河是崔季明祖上郡望,估計族譜族碑上,還有她的名字在……

  崔季明:「看吧,不知道崔家有沒有能用的人。我從來沒去過清河呢。」

  陸雙不知道那些宗族的本家都是什麼樣的,崔季明或許心裡有點數,沒有多說,她起身,毫不見外的拿陸雙衣裳擦了擦手,一擦,手指更黑了。她嫌棄的扁了扁嘴:「你去查吧。此事我不打算告訴兵將,遇上了這麼多敵人和友人,我也算一點點學了。李治平不論人品如何,打仗的消息秘而不宣這一點倒是做得好。」

  崔季明吃夠了洩露軍情的虧。她不怕手底下人會有不信任,這將會是她自己一點點帶起來的兵,今日不信,往後在無數次勝利面前,他們會信的。

  張富十在內,四位將軍是在傍晚才聽聞了崔季明要出兵的消息。

  各軍幾個月的演練只為了今天,近萬人的部隊擦拳磨掌,匯聚著往魏州而去。崔季明不需要他們多麼勇猛,因為戰場上靠的不是勇猛,而是紀律和行動力,以及相互的信任。

  她得知了盧海軍如今在博州的主將竟然姓獨孤,名獨孤臧,大為吃驚。

  獨孤一姓,倒得很早,尉遲、賀拔、宇文在這幾十年還算是有地位,獨孤似乎從顯宗時期就不顯世了。

  最後居然是考蘭解答的她。

  考蘭對於到底自己使了什麼手段周旋於各藩鎮不提,只說就跟薛家不止薛妃那一支,還有種種分支,鄭家也有好幾房,只是後來關係漸漸遠了。獨孤家這一支便是早早從關中移居至河朔的,早就興旺不再還唸著祖上的榮光,獨孤這一支落魄的連叛軍頭目都做不了,只能在盧海軍做一方主將。

  獨孤臧很年輕,卻傲得很,養在家中,因戰亂家破人亡,才出來當叛軍。經驗不足卻敢讓他率軍一方,顯然盧海軍的老大,也是頗為仰慕輕信獨孤這兩個字啊。

  崔季明心裡更有把握了一點。既然年輕傲氣,便容易中計。

  他們傍晚出兵,獨孤臧當夜開始將兵力運送至濟州的。

  濟州並不是盧海軍的勢力,但對濟州做好了功課,它城牆不牢,駐兵也不多,很好打。手中兩萬多的兵力,留四千駐守博州,其餘人全部渡河往濟州去。

  獨孤臧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走後,趙弘敬的魏軍會過來奪博州。

  但是關於趙弘敬要來打博州的傳言已經有了四五個月了,三個多月前他的兵力靠近聊城,明明跟博州只有十幾里地卻灰溜溜的跑了。他剛打下來博州最虛弱的時候,也曾發現過軍探,然而三個多月,趙弘敬如以前一樣就死死守著魏州這點地方不肯動彈,獨孤臧也心裡明白了,趙弘敬就是這樣一個慫人,他不敢打。

  雖有聽聞他手下有一員猛將,但就算是打,趙弘敬怕也只會挑在他們離開後,博州只有四千兵力的時候打。

  若是已經完全渡岸了,他們再來打,獨孤臧只能先放了博州,佔據同樣靠西的濟州,等到和裴家打完回來之後,反正他們有船有兵,再打回博州也不是不可以。

  而眼前則是,趙弘敬的魏軍似乎估計錯了時間,在他們還沒有完全離開博州時,就貿貿然攻向了博州。

  獨孤臧那時正騎馬指揮著大軍南渡濟州,黃河下游水勢平穩,十幾艘雙層、三層的大船停靠在河岸。這些曾經出過海的大船,甲板上寬闊的甚至可以跑馬。盧海軍的主上又將其改制,加厚了船舷,加寬了甲板,這船隊看起來殅旗飄揚,相當唬人。

  一隻大船上可以塞下六百多步兵或三百匹馬,他們有十二艘這樣的大船,這幾乎是盧海軍掏家底,就為了這次對裴軍的突襲能夠成功。

  如今船隊已經過去兩撥了,幾乎運走了一半左右的兵馬,他還有一萬左右的兵馬在博州這一岸等待時,忽然傳來消息,說是這時候趙弘敬的兵馬來了!

  獨孤臧都要笑了。

  果然這個縮頭烏龜就等著他們走了再來咬博州。

  可如今他們還沒走呢!

  怎麼可能讓趙弘敬那種慫貨就這麼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打下博州?

  他們這一萬兵馬,距離博州又不遠,為何不讓船隻再稍等一下,他們這一萬加上城中五千多,出兵打殘了趙弘敬!如果能大滅趙弘敬,就算他們再渡河離開,趙弘敬肯定也會退縮回魏州去,不敢再造犯博州,他還能保住博州。

  獨孤臧看著船隻。航行上有時間差,一艘艘陸續離開濟州的空船,漸漸全都歸來停在了博州碼頭。他的謀士建議先讓六千兵力登船,剩下四千兵力和博州駐守的四千一起打,便能節省渡河的時間。

  獨孤臧站在碼頭,簡直覺得這謀士如同智障,他一萬多的兵力回打,怕是一個時辰之內就能結束戰役,而且人數優勢也能讓他穩勝。

  獨孤臧當即決定讓船隻再碼頭等待一個時辰,他和他的兵力,立刻趕回博州,擊殺趙弘敬!

  若是崔季明此刻肯定會讓船隻先去濟州附近等著,而不停靠在這岸邊。

  但獨孤臧畢竟是瞧不起趙弘敬,而且船隻來往還需要時間,他回攻已經浪費了時間,不想再多耗時了。

  就因此,他釀下了當兵生涯中的大禍。

  崔季明和張富十在黃河沿岸潛伏了兩個多時辰,仔細觀察著對方船隻的運作方法,總算等來了獨孤臧的上鉤。張富十看著對方一萬兵力浩浩蕩蕩的往博州而去,攥著拳頭低低叫了一聲好。

  夜色掩飾著他們的行蹤,崔季明望著對方隊尾,心裡默默算著時間。

  張富十:「季將軍就不怕趙弘敬帶著那麼多兵直接走了?」

  崔季明笑:「如今那些將士還會聽趙弘敬的話?更何況趙弘敬最大的優勢就是家財與魏州城,如今這都是在我手裡。而且這又不是真的讓他打仗。趙弘敬可是撤退的一把好手,你信我,他不想死,他也不想讓我慘死,他恨不得我早早打遍天下,自己也可以沾光。」

  崔季明望著那些船隻,船上有火把映亮著河面,上頭的水兵的確如崔季明所料,少的很。

  她再默數幾百個數,起身上馬,對著身後沉默如山林一般的隊伍,抬起了手,於此同時,旗兵打起了黃色的旗幟,崔季明當先,率千人從河岸兩側的黑暗中,衝向了碼頭上十二艘大船!

  船上都支著寬闊的橫板,就是為了運送人馬時,大量的兵士馬匹可以列隊登上甲板,而這也給崔季明帶來了登船的方便!

  獨孤臧決定深夜登船是為了突襲濟州,卻也給魏軍的突襲提供了方便。

  當十二艘大船上的水兵看著有人影朝他們而來時,一開始還以為是獨孤臧的兵,等近了發現不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撤回船板了。

  崔季明與張富十幾乎是毫不減慢速度,上千人分成十二組,每組有兩隊,千人長隊沿著河岸奔襲,每經過一艘船,就有一組人從隊伍離開,登上船隻!這樣有序且迅速的情況下,崔季明也到達了最遠的一艘船前!

  所有的兵士都死死記著崔季明再三強調的,登船後,先撤船板,解開船索,一隊人馬殺水兵,另一隊人馬迅速控制船下層的搖槳處,即刻讓船離開岸口,沿河向魏州方向進發。

  崔季明沒有登船,她只帶著十幾護衛,在岸上來回奔波,監督狀況。

  不過是半柱香的時間,幾乎是所有船隻連接岸邊的橫板全部被撤掉,幾根小臂粗細的船索被砍斷,船隻隨著水的流動漸漸離開岸邊,船上的水兵大多連兵器都沒有,幾乎是片刻就被殺或者被脅迫著控制船隻向西去往博州。

  靠近博州的黃河岸,崔季明早早選過適合暫時停靠的地點,但如果她的動作足夠快,那些船隻甚至沒必要停靠。

  崔季明騎在馬上,看著十二艘船隻,被迫離開了黃河岸口,陸陸續續的甲板上出現了手持火把的士兵,揮舞著火把在虛空中畫圓,這是成功控制船隻的信號。

  她點了點,帶著身邊十幾護衛,朝反方向而去。

  而獨孤臧是看著趙弘敬的近萬兵力快打下整個博州城時才趕到,他心中也吃了一驚,魏軍何時如此強大了?這才多長時間,就能攻下城了?

  他不敢怠慢,連忙組織兵力,分三路打向趙弘敬。

  看見有近一萬兵力回到了博州,魏軍似乎也大為吃驚,他們毫不猶豫就想撤。

  獨孤臧哪能讓他想撤走就撤走,他先帶最主要一路兵佔回博州城,卻不料另外兩路應該去追逐趙弘敬的,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便回來了。

  獨孤臧問兩路將領:「沒追到趙弘敬?!」

  將領搖頭:「跑得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以前的魏軍,他們跑的時候,甚至還打著旗語,連隊形都沒有亂,我們連一個尾巴都沒追到。」

  獨孤臧這時候才感覺到額上冒出冷汗。

  逃得都整齊劃一,這是要怎樣的治軍?

  他心裡忽然有不好的預感,回頭正要問身邊的軍探,就看著有一隊兵力從城外趕來,神情驚慌失措:「獨孤將軍!船——我們的船隻被搶走了!」

  獨孤臧驚得差點從馬背上跌下來,就是因為對於趙弘敬的輕視,他做出如此武斷之舉,將弱點暴露在了敵人面前!

  黃河沿線的兵力,最想要的就是船了!

  此時不單是獨孤臧,在場所有將領臉色大變。獨孤臧想要命人手守住博州,自己帶兵去往岸邊,然而話還沒說出口,他就嚥了下去。

  博州本來的五千兵力,在短短時間內被魏軍屠殺殆盡。對方的實力顯然不容小覷,他們如今沒了船,只有一萬出頭的兵力,再分開成幾支隊伍,不就是找死麼?

  這一萬人必須抱在一起才行!

  而且盧海軍內部剛撥了一萬兵力給他,那一萬兵就被他扔在了濟州對岸,他沒法再求助了!誰也幫不了他了!

  獨孤臧決定帶兵去往岸口附近,先是確定船隻是否全都不在,下一步該往哪裡追船;二是將博州當作誘餌先放出去,看能不能引魏軍前來,等他們進城後,他再出兵圍剿。

  而獨孤臧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某些失敗是不可以告知全軍的,而軍中每個人都是可以獨自思考的個體人。

  這計謀在這個境況下,還算是不錯。

  但若崔季明會入套,她也可以儘早打包回老家織布生娃了。

  獨孤臧的兵力回到了港口,一萬餘將士望著空蕩蕩的岸口,每個人心裡的想法都是完蛋了。誰都知道盧海軍船隻都是好不容易從登州弄來的,這十二艘船也是盧海軍主上心頭肉,借來只是為了突襲裴軍。

  弄丟了船,弄散了兵,就算是活命,在盧海軍內部也是別想再混了。

  獨孤臧手下幾個主將想的就是,他們的戎馬生涯,就是因為眼前這個年輕的獨孤小子,要完蛋了。

  如今一半人在濟州城下,一臉茫然。另一半人在岸邊,心如死灰。

  當然這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心中想弄死獨孤臧。

  獨孤臧也是有種茫然,每個決策都沒犯什麼大錯,怎麼就成了這樣?

  而他空出的博州這一誘餌,顯然魏軍也沒有咬。

  因為他看到了上萬的隊伍,靜靜出現在了岸口兩側,他甚至可以看清成排的騎兵顯露出身影,可以看得見馬背上軍甲反射的月光,兩側軍隊越靠越近,卻並不下令攻擊。

  暗淡的月色中,他們只是如踱步一般靠近,自己手下的兵已經結陣,汗如雨下卻不敢攻擊。

  兩側是魏軍,身後是黃河,身前是空了的博州城。

  一片一直遮擋著月亮的雲飄離,月光敞亮,獨孤臧總算是看清了右手邊魏軍的主將,那男子一身深色軍甲,耳上掛有塔狀的鮮卑族青銅耳飾,手持長刀,年紀看起來比他還要小一兩歲。就在兩人四目相交的瞬間,男子拔出長刀,輕叱一聲,十幾旗兵同時舉旗,兩側如蝗蟲一樣的隊伍,齊齊朝他們衝來。

  這一場戰役,剛開始不過片刻,對方便全線投降,顯然是知道了在盧海軍也沒法過活。崔季明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活捉了拚死一戰的獨孤臧。

  博州的平原上留下了兩三千具屍體,近萬人投降,就在他們一個個卸除軍甲,交出兵器的同時,忽然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黃河邊傳來細微浪濤聲。

  那十二艘大船再度出現了博州岸口,它們甚至沒有靠攏到魏州,只是向西行了一段,再返回來,路上耗費了兩個時辰,在絕望的盧海軍面前消失了一段時間。

  不過這也足夠船上的兵士基本學會了如何控制大船。

  盧海軍的近一萬人看見大船歸來,遠處天色熹微,竟各個神情恍惚起來。

  船回來了又有什麼用,博州已經有魏軍進駐,他們的武器被收繳,他們已經在船隻飄蕩在黃河的幾個時辰裡,輸了個徹徹底底。

  這是一場幾乎魏軍毫無損失的戰役。

  而他們若是俘虜,能夠跟著這樣的將領打仗麼?

  崔季明看著盧海軍士兵的質量,看著手中船隻,她決定這次不殺俘虜,再重新編制一次自己的隊伍。

  幾位盧海軍將領態度都很好,他們也表示能接受魏軍軍中的管制,崔季明便將五軍擴充為七軍,多加左右兩廂軍,中軍、左右侯軍人數也擴充。

  崔季明攻佔下了博州,決定立刻修繕城牆,廣屯糧,船隻停靠在了博州海岸,而盧海軍的隊伍融入大軍後,她兵力達到了兩萬,盧海軍大多處在內陸,而博州多是她本來的魏州兵。

  這也是為了防止萬一情況下,對方再倒戈。

  而崔季明最後才會面到了獨孤臧。

  獨孤臧一身布衣,被押入博州城外的主帳時,看著搬著矮凳,和一群將士討論下一步的魏軍主將,驚了一下。

  顯然趙弘敬只是個幌子,眼前的青年才是這支大軍的主人。

  而他不過十八九歲,面上還有頗為明顯的胡人血統……

  崔季明看見獨孤臧進賬,討論的也差不多了,便讓將士們先離開,自己打算跟獨孤臧聊一聊。張富十聽聞崔季明留著獨孤臧不殺,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他心中才是不爽。

  獨孤臧就是那種目中無人且傲氣到愚蠢的世家子弟,正是張富十最厭惡的那種人。

  獨孤臧比他更年輕,二十歲出頭,個頭極高,眉毛淡而短,鼻樑極其挺直,走進帳中都要彎著腰,看起來更像是個哪裡來的蠻夷。

  而獨孤臧也看向張富十。張富十說話口音極重,渾身都透露出了他貧農的出身,二十六七歲就滿臉固執與陰狠難馴,看向季子介的時候表情雖然很恭敬,但對於他卻充滿敵意。

  一進帳,一出帳,交錯瞬間,都狠狠瞪了對方一眼。

  崔季明挑了挑眉,看著張富十離開,搬了張凳子放到對面,對獨孤臧招了招手:「坐吧。」

  獨孤臧沒有被綁著手,他挺直脊背坐在了對面凳上,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青年有那麼點言情男主的長相,高鼻樑刀削臉再加上高冷眼神,單看臉那叫一個邪魅狂狷。

  可惜能力不能夠邪魅狂狷。

  崔季明伸直了兩條腿,打了個哈欠道:「如今你的兵馬都已經被我收編,你對自己這一場仗的失敗,怎麼看?」

  獨孤臧半截的眉毛抖了抖:「技不如人,自然輸的心服口服。」

  崔季明托腮:「你給我講講,你怎麼輸的。要是再遇到,你會怎麼打?」

  獨孤臧瞧了她一眼,手指點著地圖,講起了被俘這一個月期間,無數次思考的結果,他想了好幾種辦法,一一說來,有的崔季明點了點頭,但絕大部分,她都想出了對策,把獨孤臧問的啞口無言。

  末了,崔季明道:「唉,馬後砲都很有本事。」

  獨孤臧面上顯露出受辱的神情:「你如果想折辱我,不必如此,我早知道自己已經輸的什麼都不剩下了。」

  崔季明笑道:「瞧你自尊心高的,實話還不讓人說麼?我倒是希望能將你收編,但顯然付出的代價會不少。你如此心性,不容易和別人共處,有時候還過分驕傲犯錯。我要想用你,除非你有過人的能力,能讓你對我而言有用。」

  獨孤臧死死盯著她:「所以?」

  崔季明:「你該慶幸,這周邊不會再遇上像我這樣的敵人。你會輸在我手裡,未必會輸在別人手中。我倒是願意給你一次機會,你若是能帶一隊廂軍,能夠打下鄴縣,我考慮用你。」

  獨孤臧昂著頭:「好。我會向你證明。」

  崔季明點了點頭:「看你模樣是胡漢混血,我也是。」

  獨孤臧驕傲:「我是獨孤家與宋家的血統。」

  崔季明哈哈大笑:「刀劍和敵人可不管你什麼血統,血統在叛軍境內,屁用沒有,你要是獨孤家有錢有地,才算有用。可別把你讀的那幾本兵書拿出來給我顯擺,《太公六韜》給我一個卷名,我都能倒背如流,我讀過的兵書並不比你少,不要在我面前再傲了,你現在該做的是安心打勝仗,而不是抱著你最後那點臉面。」

  獨孤臧讓她說的面上一白,他快走出去了,又問道:「你當真是貧民出身?他們或許感覺不出來,我覺得你不像。」

  崔季明勾唇笑道:「我要不是貧民出身,至於淪落至此麼?」

  獨孤臧想想倒也是,他轉身就要離開,崔季明忽然隨口問道:「哎,話說今日是七月多少?」

  獨孤臧偏頭:「大概七月二十幾了吧。」

  崔季明面色大驚:「完了完了,這就要到他生辰了!啊啊我還沒弄好筆,怎麼辦怎麼辦要到死線了啊!晚了他一定想殺我的!」

  崔季明是臨著死線才將毛筆做出,她如今身邊沒有詩書,抄不著什麼情詩,只得硬著頭皮刻了一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算的她自己要牙酸了,卻覺得殷胥如今於她而言,真要成了在水一方的伊人了。

  她本不願說,但又怕殷胥擔心,由於再三還是在信後,寫了魏軍二字。

  而當這封信歷盡千辛萬苦送往長安,殷胥收到了之後,崔季明也剛剛完成了魏軍最大的一次擴張。獨孤臧攻下鄴城後奪取相州、張富十領兵打下如今被稱作貝州的清河,崔季明則看著濟州與那渡江而去的一萬兵力發生戰役後,立刻渡江,漁翁得利,打下了濟州。

  短短一兩個月,她的地域擴充了三倍不止,手下一共擁有了五州。

  而局勢變化的也不僅僅是他,盧海軍三線作戰,全面失敗,與裴軍作戰一方沒有得到增援而失敗,北部滄州被攻入,盧海軍徹底被瓜分,消失在了七鎮的地圖之上。

  七鎮,如今正式變為六鎮,最小的也不再是崔季明的魏軍,而是佔據滑州的橫野軍了。

  這個時候,崔季明想掩飾自己的存在,也有些掩飾不住了,濟州附近,她的勢力和鄭家、裴家都有些接觸,崔季明也絕對要內部好好治理,先站穩腳步再說。

  就在她擔憂著鄭家和裴家,哪個先看不慣她佔據重地,要向她出兵的時候,裴家卻派信使,遞來了消息,說是想要與魏軍合作,裴家也願意與魏軍將領季子介通婚。

  通婚?!

  崔季明看著這簡直就是將裴家的高貴血統賜予你們這些貧民一樣的做法,也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這當是和親麼?

  顯然裴家也和鄭家不合,想要拉攏她入夥。

  崔季明聽著信使口中的裴家六娘嫁予季將軍的說法,忍不住回家去問考蘭,這裴六娘有沒有聽說過。

  考蘭坐在床上蹬腿大笑:「賀喜將軍,恭喜將軍,接手了個男寵無數的寡婦!」

  崔季明:「寡婦倒也還好吧,現在再嫁的那麼多?可嫁過的是誰啊?」

  考蘭撐著身子,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你不知道麼,裴六娘是曾經的永王妃。」

  崔季明一臉懵比:啥?!

  兆的媳婦?

  而同樣這一年夏,就在殷胥收到那桿毛筆的那段時間,長安城內外也陷入了驚慌。

  關中發生了幾十年沒一次的大旱。

  關中平原糧食產量一直不高,再加上中心城市長安本來就有大量人口聚集,早有幾次出現小範圍的災禍,就能讓長安糧價飛漲,導致連官員都不得不將家族搬至洛陽,只一人居於長安辦公。

  這並不是這幾年才出現的問題,自高祖立國,黃河的流量就逐年減少,如今穿過長安的渭水,甚至河面窄到漕運的船隻都進不來了。再加上早些年長安附近的樹木都被砍伐過於嚴重,這兩年商業更發達,長安人口激增,長安附近增加小麥的種植,土地愈發乾旱。

  漕運都要中斷,就算十幾年前從長安到洛陽的河道修建好,也因為水量無法大船運量,朝廷正式向聖人提出,暫且搬去洛陽一陣子。

  自然也有人反對,認為洛陽距離叛軍較近,且四周多是平原地帶,少了潼關、三門山這樣的天險,若是叛軍反撲,洛陽一旦被攻陷,聖人可能就要不得不再逃回長安。

  另一批人卻認為卻覺得如今叛軍已經漸漸勢弱,一年多都沒能再多進一步,洛陽附近又有重兵把守,怎可能輕易淪陷。顯宗就曾經在洛陽理政三年之餘,當時也是因為長安附近的旱災而不得不離開,長安如今早已不能承載如此多的人口。

  殷胥卻斟酌了許多。

  洛陽沒有長安城大,但是目前位於運河交匯處,長安胡商眾多,洛陽則漢商聚集,四周又是主要的糧食產地,縱然是發生了旱災,也可從淮南道附近運量而來。

  可先在洛陽城內暫居一段時間,命人治理河道,盡力恢復渭水的暢通。

  只是,他自然不會說聽到這提議他的第一想法,便是自己能夠離崔季明近了一大步。

  若是讓別人知曉,怕是要破口大罵他是昏君,最終殷胥前前後後考慮了許多,再加上如今長安城的形勢之嚴峻,決意今年夏末,暫居洛陽。

  這一場遷居,他愈發覺得自己就跟被養在籠子裡似的,登基這段時間來,因為覺得出巡太過勞民傷財,一共就去過兩次長安附近,再遠的地方就再沒走過了。

  此次前往洛陽,更是帶有中軍騎兵三萬,步兵近六萬,無數舟車同行,浩浩蕩蕩的往洛陽去。如今殷胥這皇帝越做越摳,他一路上看著前後看不見頭尾的車隊,就想著這錢要是拿來從汴州、洛陽運糧多好。

  朝廷已經投了大批錢在長安購糧一事上,如今大批官員也遷至洛陽,或許長安城內走不了的百姓,也能看著跌下來的糧價鬆一口氣罷。

  洛陽城的上陽宮內湧入了一批忙碌的宮人,他們需要從上陽宮封塵已久的庫房內,拿出那些數不盡數的金銀器,讓這座宮殿看起來有幾分大興宮的模樣。

  殷胥沒有來過洛陽,前世今生頭一回。上陽宮顯然比大興宮要小不少,但宮中也沒幾個人住,就無所謂大小。上陽宮的位置也很高,他遠遠的望下去,如今的洛陽城,是幾乎甚於長安的熱鬧。

  長安的宵禁和開市時間,難免使得商賈不發達,而洛陽在這兩年急速發展,坊市已經有些形同虛設的意味,坊門被拆除,各坊內隨意來往,深夜仍然燈火通明。

  他遠遠望去,洛陽城被幾條河流貫穿,沿河之處似乎遠遠有喧囂聲傳來一般。

  上陽宮與大興宮的莊重沉穩不同,顯宗時期大鄴經貿開始發達,上陽宮也充滿了華麗歡愉的氛圍,木門廊柱全部塗有紅漆,四處雕廊畫柱,多有可俯瞰全城的樓台亭閣,許多宮室都是兩層甚至三層,上有琉璃瓦的重檐。

  在燈火輝煌的上陽宮中,他向東望去,問耐冬道:「此地距離……魏州有多遠?」

  耐冬答:「約莫七百里罷。」

  殷胥嘆道:「仍有七百里麼?路途只縮短了一半啊。如今魏軍可還有消息?」

  耐冬答:「如今漸漸有北機隨著通商進入河朔境內,聽聞魏軍如今和鄭、裴兩家都有衝突。如今河朔山東,已經只剩下了六鎮。魏軍勢力並不算強,日子也是岌岌可危。」

  殷胥望向了遠處,喃喃道:「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過的比當初還苦。」

  耐冬還未開口,忽然聽著身後的黃門有些細語的騷動,轉過頭去,原來是王祿拿了消息來。顯然消息遞進來的時候,王祿要進行拼接,也是打眼掃過的。

  他面色如土的走上前來,為樓台山的殷胥遞去紙條。

  耐冬拿燈燭來,殷胥掃了一眼,面色頓時古怪起來:「魏軍主將季子介打算與裴家聯姻?」

  王祿連忙伏身,心中大叫完蛋:就讓你們別異地戀吧!他看崔季明就不覺得是個會只喜歡男人的,果然他男女通吃,如今要娶別人了啊!聖人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呢!

  他們聖人,要被始亂終棄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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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23:11:06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三章

  耐冬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表情。

  女扮男裝到這種地步……

  先是平康坊浪子之名流傳,到現在還有崔家三郎十幾歲夜御七女的偉大傳說。

  如今去鄉野裡當叛軍了,還能混到迎娶世家女的份上?

  耐冬感覺到一陣冷漠。

  崔季明這活法都能羨煞天底下多少男人了啊。

  殷胥臉上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想笑,半天道:「裴家的六娘是哪個?怎麼有點耳熟……」

  耐冬這才想起來:「是永王妃!不過當年兆差點被殺,流落民間再逃回來,不就是拜這位六娘所賜麼?」

  王祿看著聖人居然沒有掀桌而起,頓時心中一陣哀痛:天吶,聖人愛的多麼卑微啊,當年觀雲殿中也是……如今姓崔的都要再娶,他居然還能端坐在這裡。啊……多麼悲傷的愛情啊……

  耐冬看著一直感情豐沛腦子缺根弦的王祿,竟然兩眼濕潤的望著聖人的背影,心頭一驚:這傢伙腦子裡又在想什麼了?!當年讓他去送個藥膏給聖人,回來後他三天都精神恍惚——

  耐冬連忙對王祿招招手讓他退下,王祿吸了吸鼻子,袖子抹了抹眼角離開了。

  殷胥背對他並不知曉這些,他皺了皺眉道:「我要寄信給她!」

  耐冬:「是要提醒她這裴家女的本質麼?三郎或許對女子會不設防……」

  殷胥:「嗯,不過我倒是不會覺得有什麼人能坑到她。主要是不想讓她成婚,女子也不行。」他都沒跟她成婚,憑什麼先冒出來一個人要跟三郎成婚啊!女人也不行!

  耐冬:「……」很好很坦率。

  殷胥一會兒又轉過頭來:「我這樣寫信會不會顯得很小氣。」

  耐冬:……我什麼時候變成知心大哥感情顧問的。

  不過耐冬也真算是看這倆人這麼多年了,殷胥心裡總是沒譜,猶豫來去,耐冬只得道:「我覺得不會。三郎只會覺得聖人在乎她。聖人的話有時候對她來說很重要啊。再說這麼久聖人都沒有寄過信給她,或許三郎收到也會很高興。」

  殷胥讓他這話說的渾身舒坦,面上帶笑:「嗯對,再說她也有小氣的時候,我這樣的想法也沒什麼錯。」

  耐冬道:「讓王祿去送?」

  殷胥:「如今是不是太危險了?」

  耐冬道:「以如今魏軍佔據的位置來說,只要過了滑州,就都是她的地盤,順水而去,若是給件看起來金貴的信物,路上就算被魏軍抓住了,也可說是送給主將的急信,大抵不會有事的。」

  殷胥點頭走下樓台,耐冬拎著燈,身後兩隊黃門跟著回到殿內。

  陣勢浩浩蕩蕩在書房裡攤紙,磨墨,點燈,連聖人都有些緊張,在書桌後捲了捲袖子,挑了半天的筆,最終還是從桌案上的盒裡拿出了連水都沒沾過的「所謂伊人」筆,兩手搓了搓,看著十幾個宮人忙活完了退下去,對耐冬道:「一般要如何些第一句才好?」

  耐冬笑了笑:「聖人都寫過幾次信了,與她說話最多的人是您,這還能來問奴麼?」他說罷,退出去輕輕合上了門。

  殷胥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他一面怕崔季明覺得他語氣不好,心裡難受;一面也怕自己說話太和氣,崔季明又不當回事。

  他猶豫再三,第一行就寫道:

  「不許與任何人成婚!」

  「假的也不成。女的也不成。不可以跟別人拜堂,你要是敢跟她成婚了,就不要回來找我了!」

  殷胥:……是不是口氣有點太強硬?

  他又思忖片刻,又不肯換紙或抹掉:「我日子過的也很苦,長安荒災,不得不搬到洛陽來了。也很忙很累。」

  這話怎麼又像是訴苦賣可憐了?他雖然也知道她日子未必輕鬆,可是既然能給她寫信,就恨不得把所有苦楚都寫進去,最好能抱著她大哭一場才好似的。

  對待除崔季明以外的人,殷胥大抵是不肯露一點可憐樣子。

  要是對著她,好像忽然就能把所有的苦楚都放大了,雖不是大丈夫所為,但殷胥就想讓她安慰他。

  這樣單方面疑似撒嬌的行為,實在是不太好,可他越寫越多。他沒法對崔季明報喜不報憂,他恨不得賣十倍的可憐,最想得到的就是某人的心疼。

  殷胥掃了紙上,大半都寫了他的訴苦,忍不住老臉一紅,在後頭寫道:「我只是沒人說,忍不住想說,你也不要在意。不知道你現在在魏州如何?可有給自己修套大宅子,你心心唸唸的不就是想過些舒坦日子麼?如今我們都近一年半未見了,你有沒有再受傷?山東境況如何?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現在洛陽離魏州只有七百里地了,不遠,我真想哪天一置氣順著黃河直接坐船去找你罷了,洛陽的一堆爛攤子,誰願意管誰去管。」

  「我就只是想見你。」

  「不許成婚。你不許跟別人成婚。」

  他就是心中一腔的委屈,滿心貓抓似的。這封信寫的顛三倒四,他也不想再改了,折起來封進信筒裡,他呆了一會兒,又拿出來寫道:

  「日日思君不見君,形容憔悴非昔悅。」

  這話太恥了,算了還是劃掉吧。

  寫什麼閨怨的詩啊!

  不過……崔季明也沒讀過,不知道出處罷……

  她應該不會拿來嘲笑吧。

  哎呀管她的!就這麼寫了,嘲笑就嘲笑吧!他被笑話夠多了,不差這個了。

  殷胥咬著嘴唇也不知道是傻笑還是覺得肉麻,將那信又小心折好塞進信筒了。

  他這才將信放進去,就聽著耐冬進來報:「聖人,戶部侍郎錢俱泰求見。」

  殷胥點了點頭:「這麼晚了,他居然會進宮來。叫他進來罷。這信,拿去給王祿。」

  耐冬接過信退出去,不一會兒就見著宮人引俱泰走進書房來,雖然大鄴規矩鬆,但他進宮居然穿著平日裡隨意的圓領長袍,殷胥也是愣了愣:「俱泰,深夜進宮有何事?」

  俱泰如今一頭黑色黃色夾雜的頭髮早已長長,他不蓄鬚,束著髮髻,進來躬身對殷胥行禮,這才笑著抬起頭來:「臣想來請聖人去洛陽城中喝酒。」

  殷胥沒反應過來:「如今不在洛陽城中麼?你是說——」

  俱泰笑道:「如今這是在上陽宮,可不是洛陽城。聖人或許不知道如今天下的變化,何不微服巡訪一次,就當是休憩一下,整日困在案前奮筆疾書,眼見著聖人才十幾歲就要少白頭了,再這樣折騰下去可不行。」

  耐冬聽著俱泰這跟朋友一樣的口氣,忍不住斜眼,殷胥倒並不生氣,他似乎也頗有興趣,抬臉道:「你打算去哪裡?」

  俱泰笑道:「如今大鄴境內最興盛的城,莫過於洛陽、汴州和揚州。街坊上有趣的事兒多得是,您叫著護衛隨著或內宮高手隨著也罷,咱們就去走街串巷如何?」

  殷胥眼睛亮了亮,耐冬想要開口阻止,卻眼見著是不可能攔得住,殷胥興趣盎然,道:「叫乞伏備人,拿套燕服來,即刻出宮。不知洛陽的兩市開至何時?」

  俱泰大笑:「聖人不用怕玩不順心,夜市開至黎明。」

  半個時辰後,在宮內折騰了車馬、護衛之後,殷胥身穿深藍色圓領長袍,腰間如往常人家少年那般佩了兩把橫刀,有些拘束的走下車,和俱泰走在了洛陽南市。

  百年前立國時,重建了前朝的洛陽城後,設立了城內河兩側南市、北市各有其一,大小相當於長安的大坊,然而如今,由於洛陽沒有坊禁,連接南市北市的兩條平行的長長道路,以及十字交叉的整整一條河岸,幾乎全都成了徹夜不休的坊市。各家各戶甚至推倒了坊牆,京兆尹甚至幾次整頓,想重建坊牆而不成。

  畢竟法不責眾,推倒坊牆這事兒,街坊鄰居成百上千人參與,難道都要抓進牢裡去麼?

  上陽宮在洛陽城一角,洛陽城中河有一段是經過上陽宮正門外,那一段自然是不許開市的,然而其他的河段兩側,幾乎是鋪市林立。

  護衛緊緊擁著殷胥,他知曉估計還有不少北機的高手隱在人群中,俱泰待他如同老友一般,一路和他說笑。

  俱泰這一年入朝以來,在朝堂上的事情倒也公事公辦,時不時來私下找他,就閒聊一些雜事。不得不說,他這個人言辭很具有魅力,他知道如何和別人相談且讓別人放下戒備,說話也很有趣,殷胥雖然還記得前世俱泰做下的事,但仍然和俱泰漸漸熟悉了起來。

  他看著鋪市林立,將道路擠得更窄,這裡不同於夜間靜悄悄的長安街市,明明都已經深夜,居然還四處燃著燈籠,來往人群絡繹不絕。鋪市中出現得最多的便是足有三層的小樓,裡頭似乎有深院,熙熙攘攘,他指著道:「那是什麼?」

  俱泰笑道:「邸店。之前長安和建康聽說過也有不少邸店。不過還是不太一樣,洛陽如今有好幾處大客邸,亭台樓閣都有,一宿甚至要以金支付。小的話,在保康坊內密密麻麻都是,裡頭不知道能塞多少人。」

  殷胥被人流擠著往前,道:「為何會忽然有這麼多邸店?」

  俱泰:「洛陽城可不比長安大,如今各地進洛陽的商賈官兵,哪能各個置辦的起房子,來往頻繁,只得暫租邸店。有的是租院、有的是租屋。不過保康坊內,那種一般都是汴州、懷州來做小本生意的,來洛陽國子監投行狀的,進洛陽來報官的,種種皆有。」

  他說罷,殷胥好似頭一次聽說般點了點頭。

  也是,他如此繁忙,下頭匯報自然也不會將這種事情與他說。

  這位聖人,完全不知道大鄴如今發生了何等變化。

  以前這麼熱鬧,只有在特殊時節的廟內,講故事的、賣東西的,大多都是在寺內的空場上進行,如今卻全都搬到了大街上。殷胥甚至還在街坊上,看到了澡堂和刮臉修鬢角的店。或許是因為識字之人還並不是很多,這些鋪子門口不但寫著字牌,也畫著標記。

  澡堂子外還有個踩高蹺的年輕男子,脖子上掛著巾子帶著笑在吆喝,好似說什麼沐浴洗頭只要幾個子。他那高蹺都快比人還高,人在空中晃來晃去的喊,一群像殷胥這樣剛來洛陽城的人,抬著頭圍觀他。

  俱泰笑:「不比以前,都是家中下人給做這些事情。比如這兩年多出來的那些寒門官員,窮的養不起那麼多下人,但手裡有些閒錢,又需要體面,大抵都到這種地方來了。」

  殷胥就像是個活在村內十幾年,頭一次進城的土包子一樣,張著嘴看一老頭子還撐著個牌子寫著什麼「刮臉世家」,撐了個木板兒似的攤子,給那些看起來更像是附近村鎮農戶一樣的人在刮臉。

  他這倒是明白,兩稅法已經實行了幾十年了,許多附近的農戶手裡都有些散錢,或許不夠過上怎麼樣的好日子,但洛陽城內這刮臉的也是貧戶,收兩三個子就夠「享受」一把。

  不同於長安城內大多是男女騎馬,洛陽城最繁華的地方卻是不許馬進入的。崔季明都說長安清晨坊市門口的攤子上可以不下馬,讓店家把吃食遞過來,進宮的路上潦草解決早食。而由於洛陽城不大,坊市如今擴充了七八倍不止,卻仍抵不上如今爆炸式發展的小商賈,鋪市被分割的很小,街道也變得行人很多,愈發狹窄。

  京兆尹也是想過好多法子。

  這時俱泰與殷胥正坐在沿街的一處酒樓上,俱泰說起這些。

  京兆尹之前上書戶部,去年與戶部一同決意將沿線的所有坊市民戶買下來,分割編號後,每年在南市與北市競拍鋪市一年的租權。後來發現有些富賈想要大肆購買,再高價轉賣給小商賈,京兆尹又制定律法,每家戶頭可擁有的坊市數量不可超過十間。

  而後情況便反過來,開始有小商賈拍下後,反賣給需要大量開舖的富賈。

  京兆尹並不是個容易的活,長安的京兆尹幾乎十年換了十四五人,而洛陽這位,竟足足做了四年多。從在河道入城處,設立極為嚴格的檢查與收稅處,到在各坊式內每隔一條街設立一處觀火高塔和消火隊,這位京兆尹在官場上還沒聽過有人替他說話,顯然人際上手段差了不少,但在管理的本事上,則是邏輯清晰,井井有條。

  官場一般不太能容這種人際關係不好的人,他能做四年,也是朝廷找不出能像他這樣的人才了吧。

  俱泰就像是整天走街竄巷之人一般,對著連串報菜名的小二,理直氣壯的說了幾個名菜,那小二笑著又給上新茶新酒,又笑著說是送了幾道小菜。殷胥簡直跟天方夜譚似的望了那小二一眼,對俱泰道:「如今都是這麼做生意的?」

  俱泰笑:「現在都想擠出頭啊。這家比人家都厲害的是,它附近有不少官員府邸,飯食可用漆木盒裝好,只要是下人來說一聲,一盞茶的時間就能給裝好送到府上去。你沒看著樓下還有崔南邦提的詩。就靠著這些當官的給宣傳,這家剛開了也就不到兩年,就已經四處揚名了。」

  殷胥已經在宮中用過晚飯了,他倒是沒有動筷,卻看著因為俱泰給的錢多,小二上的餐盤和筷子都是嶄新,估計就是怕貴人有講究。

  想著大概是四年前,長安城頭一次開了個幾層的酒樓,還讓崔季明在他面前提過好幾次。

  如今洛陽城卻已經這般繁榮了。

  俱泰隨意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客氣,不管對面是聖人,率先喝下,道:「不過聖人看著今年國庫的入賬,也知道如何發展的了。就這樣的人口聚集,長安附近的農田還真養不起。而洛陽也是因為附近有汝州、汴州、懷州,都比較繁華可以移居,才能用小小的這麼一座城,迎納如此來往人口。」

  殷胥從樓下,望著下頭賣葡萄酒的袒胸毛露乳的胡商,道:「怎麼,醞釀了這麼久,終於打算來找我邀功了?」

  俱泰挑眉:「這都是聖人的功績,我何能邀功。只是我覺得,只不過幾年,便可發展成這樣,若是聖人有意為之,大鄴能再富強幾倍!如今關於稅率、交引的事務太多,以如今的戶部,恐怕難以再處理。我倒是提議聖人將這一部分最能造福天下、充盈國庫的事務,單獨提出來,令建一司,自有管權。」

  殷胥把完了一會兒酒樓內用的杯盞,雖然價廉,看起來卻有那麼點情調,聽著俱泰在對面開口,沒有回答。

  俱泰又道:「如今朝廷收買民間的礦材、糧食、布帛已經不在少數了。戶部還有種種方面的事務,顯然已經處理不來。如今看起來國庫充盈,但聖人需整備水軍,難道不都是需要錢的地方麼?若能有一司單獨處理,直接受聖人管理,或能夠效率百倍。」

  殷胥放下酒杯,這才緩緩抬起眼。他好似不會受到任何事情的衝擊而改變想法,緩緩道:「此事,我不會同意。我沒有苛責你的野心,也不會認為你另有所圖,但此事不可。」

  --------------------------------------

  殷胥:不行不行,就是不許你跟別人穿喜服!穿男裝的也不成!

  崔季明:?怎麼你覺得咱倆成婚,我還會穿女裝的喜服?難道不是我騎著高頭大馬,把你從深宮中接出來麼?閨怨的詩都寫出來了,你也不差坐一回轎子進我崔家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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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四章

  對於俱泰的才能,殷胥從來就沒有過懷疑。

  只是從殷胥的角度上來看,他總覺得俱泰有高效率解決眼前困境的能力,卻少了肯把目光放到幾十年後甚至百年後的眼界。

  就如同前世俱泰設立幾大掌軍權、財政與台諫部門,權勢本並非有意凌駕於宰相之上,但制度實際的實行,與在位之人密切相關,後來俱泰雖然也一段時間內能極大提高效率,但由於幾大部門和三省六部職權重疊,舊官制幾乎被破壞殆盡,曾經的平衡也蕩然無存。

  殷胥開啟建元改制,歸復舊的制度,然而短短幾年的專權、隨意的任命調動如同一顆炸彈,一直到最後,都沒能完全恢復朝堂的正常運行。

  他不認為他有能力改出比現在更好的制度,更不認為這樣隨意的建立凌駕於六部之上且職權重疊的部門,除了一定的效率以外,還能帶來別的東西。

  俱泰捏了捏酒杯道:「聖人設立財政之司,自行任命財政司使,也算是越過宰相直接管理財政大權,避免宰相獨攬大權,難道不好麼?」

  殷胥笑道:「我手中不該過此權。如今或許我能理智,我有能力,手握財政大權也不會犯錯。往後呢?皇位不是宰相之位,姓殷的都能坐上,而不是要科考、歷練幾年掙扎經驗豐富才登得上的位置。財政一司我可以隨意提拔,往後再設行軍一司,什麼都是我任命。有能的皇帝就管管,無能的皇帝就被玩轉,權職從制衡改為了分工,這不就變成漢時三公之制了?」

  俱泰竟啞口無言。

  他忽然有一種……自認為社會經驗豐富,然而讀書少卻仍與他有千差萬別的感覺。

  他還曾嘲笑過士子科考讀寫文章算做什麼,還不如拉出去歷練幾年。然而底層的歷練雖然需要,但讀詩書策論思考古今變化卻就沒用了麼?

  殷胥道:「若說如今尚書權重,那何必如此,如今沒有尚書令,只有左右僕射。我直接不給左右僕射加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他們不可進入政事堂不就可以了麼?但是這也仍然有弊端,決策之人沒有六部那樣的經驗與專業,悶著頭議政難道不會對實行造成困難麼?」

  俱泰愣了:「那該當如何?」

  殷胥動了動眉毛:「你問我我問誰。我又不是神仙,縱觀古今,哪有沒弊端的制度,只能權衡漏洞大小,盡力平衡便是了。還是否記得當年科考時的題目,你答的也很好,但我為何選宋晏?他提出如今大鄴,制度重要,人也重要。制度再怎麼設立,也會因為人的逐利而有所傾斜,他認為應儘可能的規範人的職權,讓一件事情凌駕於可變動的制度與不停偏移的人之上。」

  俱泰道:「他說的是什麼?」

  殷胥稍微抿了一點酒,看向下頭的熙熙攘攘:「如今你還猜不出?」

  俱泰垂著頭拚命思考起來,聖人當年制科問這題,可謂心思深遠,他自己或許思考多年早對此有了些想法也還有些迷茫,而宋晏的回答或在一定程度上與他有契合。

  對……當年制科,聖人還開了一門……是什麼來著?

  俱泰猛地抬起頭:「律法?」

  殷胥望了他一眼,嘴角扯出點笑意:「當年最早,是我想推行詳細的律法,凌駕於世家之上,將其籠絡在法治之下。而如今,或許各部職權、朝廷制度為防人為的過度插手,也應該立法。但若是連朝廷都要被律法限制,那……」

  俱泰懵了,他聲音有點發抖,喧鬧的酒樓內,他看向殷胥,幾個字似乎不敢說出口一般:「聖人的權職也要立於法中?」

  殷胥露出一點迷茫的神色:「這想法似乎有些太過天方夜談,但從去年開始,元望開始整理高祖手札,其中有提到這一點。高祖未多說,但貫徹律法是我曾經還是王爺時也曾提出的。我……不知道,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俱泰撐著桌子,站起了身道:「前朝三省制,不就是也限定了聖人不可隨意詔令,需過三省批駁,但聖人登基以來,因為朝中權臣大量空職,不得不一手專權。若往後,當真有律法規定,聖人的詔令必須經過三省,否則絕不可實行,那麼再出現危機,也不會再有聖人一手攬權的事情發生了。這——真的好麼?」

  殷胥:「我不知道。這是前人未曾有過的事情,好不好,能不能實行,都是在摸黑。更何況屆時,誰來制定律法?肯定不會是中書或聖人起草了。若朝廷也被律法規定,那誰來實行律法?台諫麼?律法是死的公文,若該隨著情況改動時又該如何?」

  俱泰撐著桌子,同樣一臉茫然,他們面對的是前頭多少年來沒有人提出過的問題。

  俱泰胳膊一軟,跌坐回去:「您還問我,我如今一腦袋漿糊。先漢是實行、軍權和監察分開,如今倒是律法制定、實行和決策分開,但……那是詔令,和您說的不是一碼事兒。」

  殷胥看著對面俱泰竟一腦門子汗冒出來了,隱隱笑道:「你倒是急起來了,此事沒個譜呢,只是隨意設立機構分權之事,你想做,或許我之後繼任的聖人也會想做。我只是覺得聖人畢竟能任命三省高官,實際上想總攬大權隨意治國也都是可以,設立新機構來和舊朝廷對抗也是能做到的,這太可怕了。」

  俱泰看著對面的殷胥,竟然擔憂的是身為皇帝,自己手中職權過大——

  殷胥道:「我只是覺得當皇帝不用參加科考,不用各部磨練,甚至連張考卷都沒有,這事兒太不靠譜了。」

  俱泰此刻心裡頭幾乎只有震撼二字。殷胥絲毫沒有為自己手攬大權而欣喜,為自己如今的功績而滿足,他思考的只是,如果大鄴換了別人當皇帝會如何?如果姓殷的下一代只出了無能之人又該如何?

  難道就只能等著民不聊生,改朝換代?

  還是說大鄴的官制,可以做到就算是聖人無能,也可毫不受影響的有序運行?

  他萬沒想到自己拉著他出來遊玩一趟,本想是將大鄴的財政之權獨立,或許自己的才能也不會在六部受到太多的壓制。

  卻不料反讓他一段話說的啞口無言,滿心震撼。

  他忽然心裡有一種預感。

  如同高祖立國,定下如今的官制,總算他身死不在,這套官制也是持續了百年,才在世家權重的不斷演化下暴露出了弊端。

  而或許,對於大鄴而言,另一個像高祖這樣的人出現了。

  殷胥望著窗外,好似在沉思,俱泰忍不住看他,卻不料他忽然驚喜開口:「那是——洛陽也有賣糖葫蘆的麼?」

  俱泰:「……聖人要買?」

  殷胥不動聲色,半晌語氣平靜道:「有點想吃。」

  俱泰:……果然還是沒弱冠的年紀啊。

  俱泰對著旁邊護衛道:「就給他兩個銅板,千萬別多給,買一串插在最頂上的,沾灰少,去吧。」

  不一會兒護衛買了上來,旁邊跟著的親衛那叫一個小心,先摘了第一個吃了試毒,才把缺了第一個的遞給聖人。

  殷胥咬了一口,酸得皺眉頭:「她以前不愛吃酸的。吃糖葫蘆只吃糖殼兒,果子讓給別人吃。不過我老餵她酸梅吃,她如今大抵也能吃點偏酸口的東西了。畢竟總吃甜的,容易壞牙。她阿公以前總給她買,如今……」

  他沒說下去,又咬了一口。

  俱泰這才反應過來,殷胥說的是崔季明。

  他心裡頭頓時冒上幾分淒涼,畢竟他早幾年就知道殷胥與崔季明的關係,從當初她十三四歲去西域被人保護,到後來二人在東風鎮外久別重逢……

  如今已過去一年多,聖人仍唸唸不忘,不肯娶妻,幾乎就是跟勸他迎娶皇后的群臣撕破了臉。後來一是畢竟殷胥手握大權,群臣再煩就是找貶,二是反正殷胥長兄還活著,他又立侄子為儲,有了儲,群臣不得不閉口。

  只是,看他說話這麼自然,就跟崔季明還活著一般,怕是一輩子也忘不了了吧。

  殷胥看著眼前俱泰感傷的眼神,這才恍然發現,怕是自己提了崔三,他不知崔三還活著,心中難受吧。

  殷胥心想:……我管你的,她活著的事情,我才不會告訴你。

  他咬了一口山楂,行為有那麼點幼稚,舔了舔唇角,道:「戶部加些職權的事情我會考慮,如今商賈盛行,朝廷也要配合民間發展,協助他們漸漸走上正軌,設定個邊框而不是什麼都插手。你行商多年對此有經驗,五日後我要見到你的文書。讓別人給你抄撰一遍,你那爛字我看不懂。」

  **

  崔季明如今才叫一個愁。

  她就想先把自己的五州地盤安頓好,類似於制定點什麼律法啊,招攬點佃農啊,發展一下這戰亂中快要崩潰的幾座大城。然而就在她想關著門玩城市建設遊戲時,總有旁邊的人在不安生。

  以她所控制的黃河一線為界,同線上還有比她更弱小的橫野軍。

  往北的兩大藩鎮,都是武將或貧農出身,擁兵不少,但是基本沒啥家底,軍備和財富都是掠來的,跟暴發戶似的在北邊撒錢,也不知道撒到哪天日子過不下去了又要出來搞事。

  南邊的兩大藩鎮,則是鄭家和裴家。

  鄭家據關東,手底下有鄆州等幾座城,主將似乎是鄭湛的長子,還有一些從滎陽搬出來的鄭氏,基本上掌權的都是一家子人。鄭翼與鄭湛卻不在,聽聞是去了南地。

  裴家據山東,地域最廣,富城卻不多,最主要的大城是兗州。棘手的是,裴家如今的主將居然是裴森,這麼個從西域跟夾尾巴狼似的跑回來的傢伙,居然在裴家陰謀陽謀的混到今日。而最重要的是……裴森見過她。

  雖然都是四五年前了,那時候崔季明毛都沒長齊呢,但她覺得自個兒這張臉也算是有特色,裴森見了不可能認不出來。

  然而裴家合作的意思是,他們想先和魏軍聯手,弄掉蔫不拉幾耗家底的鄭家。

  當然崔季明可以把這種合作理解成裴家給自己找敢死隊,讓他們先幹,裴家在後頭撿人頭。看魏軍要死在鄭家手裡的時候,施捨兩口奶,給點聖光,讓他們繼續上。

  崔季明自己都蔫壞,還能理解不了裴家的套路麼?

  只是她也不能拒絕,因為她佔了濟州後,和鄭家有接壤了。

  裴家隨時也可以跟鄭家合作,倆關隴世家兩句詩詠上口了,指不定就不計前嫌先把她這個看起來就很好捏死的農民起義軍給弄了,然後兩家一起分河朔這片肥地。

  崔季明沒有能力對裴家說不。

  於是只能不情不願,黏黏糊糊的跟裴家見個面,先達成協議再說。

  兩軍要合作就合作,還非要聯姻這是幹什麼。簡直就是非要造就一對婚後各種生活不和諧的夫妻,而後倆人婚後吵架指著對方鼻子罵:

  「你個花錢如流水的嬌貴作娘們,讓你再傲,姓裴了不起滾回你家去!」

  「你個大字不識的口臭蝨子怪,不就是有幾個兵麼,自個兒名字都不會寫臭文盲!」

  指不定倆人一吵,裴軍跟魏軍開戰都有了由頭。

  兩家決定在濟州會談,裴森帶了浩浩蕩蕩幾千兵來保護自己,甚至軍中還多了一隊紅馬車,顯然是把新娘都給拉來了怎麼樣都要逼婚。

  崔季明頭都大了,她前世三十沒結婚也沒被逼成這樣啊。她讓獨孤臧和張富十跟著趙弘敬去,自己稱病堅決不上場,只盼著那裴家六娘看見獨孤臧這張男主臉,或者是張富十這種接盤老實人,一開心隨便挑個就嫁了。

  張富十表示很理解崔季明:「也是,季兄。誰都不願意趕鴨子上架似的隨便拉來一個娘們就成婚,人家長啥樣也不清楚呢。再說什麼世家女,就裴家那金貴的,來了咱們魏州,指不定天天抹眼淚,日日訴悲苦呢。」

  崔季明伏在床上不起來:「唉,富十兄。我是覺得這裴森指名要跟我成婚,大大的不妥,你就先自稱是我,試探試探對方的反應,反正以後也見不著,不怕被戳穿。這婚你能拒絕就拒絕,只是我……咳咳咳病重實在去不了啊。」

  張富十這段時間也算是知道季將軍嘴裡簡直就是一片突厥跑馬場,嘆了一口氣:「趙弘敬說對方如果特意請你,你不去就不好。實在不行,我就自稱是你,反正咱倆也差不多,不像獨孤臧那小子一看就傲得要露餡。」

  崔季明:……媽的誰給你差不多,我很有貴族氣質的好麼?我可是穩居長安美少年前三啊!

  張富十就這樣去了,崔季明趴在濟州這處大宅後院的床鋪上,跟湊湊摸摸過來的考蘭,用草紙炭筆玩你畫我猜。

  剛入夜,大宅前院宴初起。考蘭智商有限,連猜不中開始耍賴,跟她拳打腳踢鬧了一陣就開始犯睏,蜷在一邊想小睡。聽著他趴著睡得都要打呼哨了,崔季明估摸著這場鴻門宴也快結束,估摸也沒什麼大事發生,就算裴六娘真被撂在這兒了,她也不跟那女人多接觸就是了。

  卻不料就在她也累得要睡下的時候,忽然聽著外頭一陣喧鬧,不知道誰喊起來:「叫郎中來,叫郎中來!張富十受傷了!快點——」

  她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難道是裴森帶兵突擊?濟州那麼多魏軍,他也敢?!

  考蘭猛地驚醒,第一反應也是去摸刀,崔季明披上外衣奔出屋去,就看著張富十讓人扶著到側院去,身上衣物沁出血色,他還有意識,對崔季明道:「不必擔心。」

  崔季明大驚:「發生了什麼?!難道裴森的兵動手了?叫獨孤臧來,備軍!」

  張富十連忙擺手,苦笑道:「不要緊,是刺客。」

  崔季明一驚,若不是讓張富十替他去,或許受傷的就是她了。

  呃……也許她遇見刺客也不會受傷。

  張富十吃力道:「看場面,似乎是裴家六娘的情人。裴六娘是被強行綁來的濟州,那情人想要刺殺我、呃不對是季將軍,然後救走裴六娘。結果被人誅殺在了當場。我不要緊,腰上的傷,只是疼,不傷性命。」

  崔季明搭把手將他扶進屋內,心道:這男寵無數的小寡婦,居然還背負一身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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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捅爺︰今天讓我們來采訪一下大鄴第一秘書長,高冷能幹的耐冬總管。

  耐冬︰嗯。大家好。

  捅爺︰耐冬,我主要是好奇你知道崔三是女的的時候具體心情是怎樣的?畢竟我當時只是寫了你在場而已。

  耐冬︰除卻被雷劈了似的震驚以外,最大的想法還是慶幸吧。我家聖人雖然不要臉了,但至少保住了菊花。要是操勞國事的聖人還要被某位將軍無度索取就太讓人心疼了。

  捅爺︰……無度索取,就算崔三是女的也可以做到啊。

  耐冬︰(微笑)到時候誰求饒還不一定呢。其他的想法,也就是……跟崔三一樣是沒把的人,她混的真是羨煞人了。這篇文裡,似乎失去丁丁的角色,都混的不算太差,比如言玉……比如俱泰。

  捅爺︰(汗如雨下)其實設定上俱泰並不是太監……

  耐冬︰什麼?!憑什麼!

  捅爺︰呃這個話題以後再聊……

  【嗶——】

  最後想說的話︰

  耐冬︰捅爺你還記得你寫過一個角色叫忍夏麼?

  捅爺︰(∠( ? 」∠)╴誰啊不認識。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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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23:12:0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百十五章

  崔季明是不會去露臉的。

  裴森估計不知道受傷的並不是真的季子介,他怕是也覺得這事兒鬧的不太好看。

  但裴家畢竟是傲,他們肯定不會對著趙弘敬這種末流世家和魏軍這樣的農民起義軍低頭,只是緊隨著張富十被送回來,裝模作樣的讓人包了禮來,面都沒露權當道歉。

  崔季明看著閃瞎眼的一盒金條,沒說話,放在了張富十床頭。

  張富十這種平日也不太會為了金銀低頭的人,看見整一盒金條,也覺得自己一刀賺的真不少,照這樣價碼,他願意挨十刀。

  崔季明披上外衣,借了一頂寬簷皮帽,朝前廳走去。

  濟州這處宅子,是以前舊貴族修建,雖然多處外院有破損,卻仍然保留有大半的樓台亭閣,崔季明拿刀踏上樓台,前院空場上舉辦的宴會,火盆還在燃燒,突發變故飯食都未撤去,不少人還留在場上。

  崔季明站在側面二層的樓台上往下看去,只看著幾張桌案被掀翻,矮木台上還有大團的血液,一個紅衣裳的女子似乎正跪在其中。

  她一眼在圍繞那紅裳女子的人群中,看見了裴森。

  四五年過去,人模狗樣起來了啊。

  當年裴森裹在一身破舊的刺史青衫內,鬍子拉碴陪著笑,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的腌臢事兒暴露,一旦戰爭爆發,捲著鋪蓋跑得比誰都快。

  如今道貌岸然,鬚髮油光可鑑,端得像是山上修煉三十年只喝礦泉水的老道士,手指一拈鬍鬚淡然如菊一笑,好似天底下人都沒他高風亮節似的。

  可惜多年卑躬屈膝習慣了,他還是有點駝背的痕跡。

  牛逼啊裴森。

  崔季明倚在二樓冷笑。

  旁邊人稍微散開了一些,裴森蹲下去,似乎對那個紅衣女子說些什麼。崔季明可算是能看清了那位裴六娘。她垂著眼睛,嘴唇緊抿一言不發,懷裡抱著個戴抹額的黑衣男子,那青年脖子上全是血污,身中數十刀,上半身被她抱在懷中,二人身下一片血泊。

  崔季明也幻想過那位男寵無數的小寡婦到底長什麼樣,卻令她意外的長了一張看起來天真無邪的面容,臉頰微圓,年紀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上下。

  裴森道:「我可沒有要對你的男人們動手,迥郎跟來,反倒破壞了跟魏軍這場合作,我沒有怪罪你就不錯了,你倒是跟我擺臉色了。裴玉緋,你阿耶可是也同意過此事的,怪不得我啊。怪就怪裴敬羽寧願選不知道誰的種的男兒,也不願選你這個沒少給他丟臉的親生閨女。」

  裴玉緋垂眼不言,她懷裡的男子還留著溫度,她手指擦過男子鼻樑,停在那抹額上,似乎頗為痴迷。

  裴森提袍蹲著,道:「行了。迥郎也不是你養的唯一的男人,你也別在這兒裝了。你阿耶不肯讓你死,我也不捨得你死。你見過那姓季的了,雖然出身鄉野村夫,也不是什麼多不可理喻的人,你的嫁妝都帶來了,能不能成事就看你了。畢竟只要鄭家先倒了……你知道回到裴家的唯一辦法的。你那院子裡幾個面首,沒人會動,你要是回來——」

  裴玉緋冷笑了一下,緩緩啟唇道:「我知道了。」

  裴森還想再說,裴玉緋道:「沒得選,我會嫁。怕是魏軍以此為由,不肯要我。」

  裴森手在她肩上扶了一下,笑道:「魏軍沒有這個膽子拒絕裴家。」

  裴玉緋:「我只求迥郎的屍體給我。我親自叫人掩埋。」

  她心知,若是裴森拿走,指不定往他面上吐兩口唾沫扔在哪塊野地裡了。

  就像沒人瞧得起她似的,也沒人願意瞧得起迥郎。

  裴森挑眉,緩緩起身:「那你要去問你的夫君。他因此而受傷,又知道這是你的情人,留不留迥郎全屍,是要他做主的。」

  他說罷道:「明日我會與季子介細聊聯手的事情,你如今應該去內院,好好向他道歉。」

  裴玉緋面上如死了一樣的神色。

  她沒有點頭,沒有說話,緩緩的站起身來,朝內院走去。她身邊似乎連個隨行的下人也沒有,形單影隻的往內院走,剛剛在前頭宴上,張富十沒能推拒掉這門婚事,裡頭的衛兵不好攔裴玉緋,只得將她安頓進內院去。

  裴森站起來,隨著他的護衛擺了擺手,一行人離開了,沒人管,迥郎的屍體就這麼躺在原地。

  崔季明倒是覺得有些懷疑了。

  這裴家難道還缺閨女麼?她在長安時只見過裴祁幾面,和裴家其他少年少女並不算熟絡,但這一代能成婚的女孩兒也最起碼有七八個,為何偏送個裴六娘來?

  而且這裴玉緋看起來似乎並不簡單,裴森說她若是想回來,須得如何如何,怕是想讓裴玉緋把魏軍的消息遞出去?而裴玉緋一個女孩兒,居然連個下人都不敢給她留,強綁過來,她再倔,至於如此麼?

  崔季明掃了一眼地上青年的屍體,看著裴玉緋寬袖紅衣的身影蕩進內院,她瞥了裴森一眼,也快步走進內院。

  崔季明皺著眉頭,朝內院走去。

  裴玉緋身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一位衛兵引她去側院休息,她執意要見季將軍當面賠罪,那衛兵面露難色,可裴玉緋泫然若泣,直言說要向自己未來的夫君解釋道歉,那衛兵一個個都是沒跟女人說過幾句話的小年輕,一看她掉眼淚就慌了,硬著頭皮領她去了。

  裴玉緋衣袖拭眼角,跟在衛兵後頭朝內院去走,卻不料那衛兵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步,張嘴半天沒說出話,點頭轉了轉身便走了。

  裴玉緋抬臉,眼前是個身量瘦長面容精緻的混血男子,帶著寬簷帽穿著布衣,手中提一把橫刀,開口道:「裴娘子要見季將軍麼?這邊走。」

  崔季明走在前頭,領她通過幾道門,進入院內,推開門道:「進來。」

  張富十剛被包紮完傷口,正躺在床上,看著崔季明竟然領著那裴家女進來,他驚愕的看了崔季明一眼,連忙把被子蓋好,僵在床上不知道如何開口。

  崔季明:……瞧那沒見過女人的緊張樣。

  崔季明合上了門,站在屋內。

  裴玉緋輕輕福身行禮,道:「害這位郎君受傷,是妾對不住。在這裡先向郎君賠禮了。」她說罷站直身子,張富十不斷朝崔季明打眼色,不知道話該怎麼接。

  崔季明挑挑眉毛,就當沒接收到眼神。

  卻不料裴玉緋竟轉回身來,朝崔季明躬身行大禮,道:「妾見過季將軍。」

  崔季明一驚,眯了眯眼沒開口,裴玉緋抬起臉來,慘淡的笑了:「我不可能不瞭解自己要嫁的男人就來。那是不要命。」

  崔季明將刀抱在懷中,朝她邁了一步,裴玉緋身材嬌小,崔季明低頭惡劣的笑了一下:「我也不可能不瞭解別人強塞過來的女人。那是不要腦子。」

  裴玉緋直起身子:「季將軍對外的消息確實是少,只是我也不是後宅內女人。能到手的消息不過是說年紀不到弱冠,有胡人血統,貧農出身罷了。一看這位郎君,我想著要不是自己的消息出錯,要不然就是季將軍不肯露面。果然。」

  崔季明冷笑:「這麼有本事,怎麼就被綁來聯姻了。」

  裴玉緋仰頭直視她,纖細的脖頸還沾著血跡,挺得筆直,回以冷笑:「因為我輸了一場爭鬥。我求季將軍娶我,我既然嫁人,便是潑出去的水,不再是裴家女,而是季氏妻。」

  崔季明死死盯了她一會兒,轉頭對張富十笑道:「你歇下吧,過幾日與裴森會談,怕是還要你出面。」

  張富十訥訥點頭,崔季明一把拽住裴玉緋的手腕,將她拖出門去。

  裴玉緋穿著紅色長裙,踉踉蹌蹌,她不小心掉了一隻鞋,想回頭去撿,崔季明對她可沒有那麼好的態度,等也不等就拽著她走。這女人繡鞋下有時興的木跟,深一腳淺一腳,她竟然乾脆甩掉了自己另一隻鞋,穿著襪子,提著裙子小跑跟上他的步子,甩手道:「不用拽我,我自己會走路。我沒地方可去的!」

  崔季明鬆開手,瞧了她一眼。

  這要是個言情文,她就是那種自私自利冷面少年將軍,這裴玉緋的做派就要是那種自尊自強跟外面妖豔賤貨不一樣的貌美女主了。

  然而崔季明只是長得像男主而已。

  崔季明踏入自己的屋內,裴玉緋光著腳走進來,她合上門。

  崔季明抱刀倚著門道:「我能猜得到你會說什麼,不外乎是想要全力幫助我,讓我滅了裴家。一,我是不會信你會幫我一個外人。你在這裡,就算我滅了裴軍,你也不過是個鄉野村夫的妻。而你若是幫助裴家裡應外合,回去就還是裴家女,只不過又多嫁了一次人罷。」

  崔季明笑了:「二,永王妃,你以為我不知道永王是如何死的麼?還是你覺得我這個鄉野村夫就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憑著手裡一群民兵就能站在河朔了?」

  裴玉緋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去找個軟凳坐下:「你不會明白的,我若只是裴家一個待嫁女,我自然沒有在這裡和你談條件的能力,裴家也會願意接我回去。然而裴家早就容不下我,我虛偽的阿耶不肯殺我這個曾經最『疼愛』的女兒,所以才出了這個法子。若你是個暴力的武夫,我死在這兒他怕是比誰都高興。」

  裴玉緋解開自己腰帶,脫去外裙,崔季明瞪眼。

  她難道還想脫光了撲上來?!

  這年頭崔季明還沒遇見這種套路的妹子啊!

  她也只是脫去外裙,姿態優雅的坐在軟凳上,眼底卻是冷靜到泛著寒光:「季將軍覺得我是蛇蠍。但這年頭蛇蠍多得是,與蛇蠍為伍是沒法避免的,總比與蛇蠍為敵要好。我若說我曾在裴家擁有過幾萬兵力,曾經在朝廷軍叛亂之後,自佔齊、淄、青三城,你會不會覺得我在胡扯?」

  崔季明盯向她:「口說無憑。」

  裴玉緋:「我確實有十幾面首,只是他們也不是隨隨便便憑著臉就到我身邊來的。當年裴家與鄭家反攻鄆州,想要誅殺一個姓李的,卻不料他逃了,我隨即回齊、淄、青三州用自己的人脈和兵將佔城,裴森當時擁泗水、新泰,我勢力比他強,想要誅殺他的兵馬,卻不料裴森聯合我長兄……」

  崔季明聽著裴玉緋居然就這麼坐著簡單說來,聽得心頭越來越震驚。

  她是不瞭解裴六娘的,只是曾聽聞過裴家年輕一代,除了裴祁以外,另有一女頗有手段。

  聽裴玉緋的說法,顯然是她阿耶裴敬羽聽聞她居然敢擁兵自立,逼迫她將權勢交予裴森,裴玉緋厭惡裴森,二人早有嫌隙,她不肯,反想獨佔裴家在山東的勢力。裴敬羽那時剛剛離開朝廷,他怕是一直覺得女兒是外人,替他做事可以,自己要佔權就太過分了。裴家幾位男子,包括與她幼時關係不錯的裴祁一同聯手,父親逼壓,長兄暗算,半年前終是奪回齊、淄、青三州,將她軟禁回了兗州。

  這回裴家可算是鬆了口氣,把自家這個孽障給解決了。

  裴玉緋乃是裴敬羽親生,他面上不捨得殺她,想讓這名聲敗壞的女兒病死算了。

  裴森卻出了此計。

  裴家有本事裡應外合的女兒,怕是只有裴六娘了。裴森以她成事後歸來賜予她一座城為誘餌,想讓她說服魏軍先聯手對付鄭家,而後再命她配合裴家把魏軍搞垮。裴玉緋心裡看透了裴家對她這個女兒的態度,噁心透頂,同樣的事兒做過一回,她不肯再做第二回。

  她更是門兒清裴家不可能再把她接回去了,屆時一句死在動亂中便能將她棄如敝履。

  裴森便將她強綁來了濟州,想著這嬌生慣養的裴六娘,被扔到滿是鄉野村夫的兵營中,嫁給一個貧農出身的武夫,日子過的怕是不會好,她肯定巴不得早早回到裴家,一定能受他掌控。

  卻不料一是他小瞧了裴玉緋心中的恨意,二是裴玉緋早早勸走的迥郎居然跟來,為了破壞婚事暗殺季子介。

  裴玉緋敘述了大半,抬頭瞧向崔季明:「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若是聰明,該跟我合作。我可以幫你拿到濟、淄、青三州,如何?」

  崔季明:「我不信你。更何況想要拿這三城,不能是現在,只能是先和你們裴家把鄭軍弄倒了再說。那麼,你想要什麼?」

  裴玉緋一隻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笑了起來,好似磨牙吮血,目光如同燃著火一般:「我要裴家的男人跪在我膝下磕頭!我要他們看著自己的妻妾慘死眼前,我要他們這些男人也去浸豬籠!我求的是姓裴的男人的性命!」

  崔季明震了一下,裴玉緋往後仰在矮凳後的牆上,似瘋似狂又好似理智到極點般大笑道:「我知道你這種男人在想什麼。是,我跟男人不清不楚,我各種不守婦道,哈!多少男人私德不佳卻仍然能立於朝堂之上!我找的男人不及他們蓄養歌妓的零頭,卻因此我就是他們眼中最卑劣的女人!我比裴祁差什麼!我比裴森差什麼!就差一根硬起來不如蒜臼子的玩意兒?!」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麼表情,她來到這裡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聽正兒八經的古代女人說出這種話。

  裴家這女人到底是經歷了多少,才能激出這種想法來——

  裴玉緋笑著瞧他:「所以說有用的壞人,和無能的好人,你作為將領,想要哪個?」

  崔季明只覺得……

  她遇見了真正意義上的女強人。

  可是她也沒把啊,她選擇某個遠在天邊的有用老實男人。

  崔季明道:「我不會娶你。」

  裴玉緋起身:「怎麼著,你是覺得更想找個以前沒經過人事的老實女人?別傻了,你可以試試,反正我就在這裡了。」

  她說著起身,扯著自己腰帶靠近崔季明:「按理說,若是跟你談條件,我是不願做出還要脫衣服的事兒來。但你怕是不肯信我吧,我若是你的妻,不再是裴家女,或許你會信我更多一點?」

  崔季明浪了十幾年,頭一回讓一個女人嚇到,她扶著門就往旁邊撤:「你再過來,我就動粗了!」

  裴玉緋解開中間那層紅裙,露出齊胸的底裙來,笑道:「說的跟我逼你似的,都年紀不小了,這種事兒還不是你情我願。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看見女人就知道往後躲?」

  崔季明:……臥槽你簡直就是個病嬌,我怕你啊!

  崔季明真怕這妹子是那種扯褲子掏襠的類型,往後又退了一步道:「此事我會考慮。」

  裴玉緋笑:「好,那你可否給我那情人留個全屍,我想去葬了他。」

  崔季明猛點頭:「借你把鏟子,給你塊地的事兒。」

  裴玉緋看她這反應,竟猛地前進一步,咧嘴:「你是個雛兒?」

  崔季明:我草草草什麼叫一山更比一山高我特麼調戲九妹那麼多年如今居然被別的妹子調戲了?!

  她往後又退了一步,差點撞倒銅燈,一個在屋內被子裡偷聽半天的人終於忍不住了,猛地掀開被子,拔刀從床上竄下來怒道:「你個臭娘們!離我三郎遠一點!」

  崔季明一把扶住銅燈,就看著考蘭拔刀跳腳怒瞪向裴玉緋,裴玉緋驚了一下,轉過眼去蹙著細眉道:「你還有個暖床的啊……等等、是……男子?」

  崔季明端著燈,僵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咱倆都有養男寵的共同愛好。」

  裴玉緋驚愕:「裴祁也就算了,鄉野武將也流行斷袖?這年頭長得好看的男人都跑去跟男人好了麼?」

  崔季明:等等!……臥槽感覺不經意間知道了大八卦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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