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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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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5:0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別說是如今了,送走那封信的如此長一段時間內,他每每想起自己竟然還真的一時衝動,寫得如此……露骨,他就想以頭搶地死了算了。

  這種狀態已經蔓延到,他隨時隨地只要想起崔季明會看到他寫的那些字,就想以手掩面,鑽進地縫。讓時間再跳回幾個月前,他絕不會再做這樣的蠢事!

  現今看到她回信裡小小的嘲諷,他手將信紙扣過去,撲進枕頭裡,發出想死般懊惱的嘆氣,狠狠的揉著臉。

  殷胥覺得自己是沒法連貫看完她回信的。

  不單是因為要把美食留著慢慢一口口吃的不捨得,更是因為他怕自己心頭跳得太快,一口氣看下去能死在信前。

  往後看去,她寫道:

  「什麼叫我不是那樣子,你又沒看過,怎麼知道我擺不出那姿勢來。我在馬上倒著劈叉再來轉體三週半都能做到呢。別用你那點可憐的見識來想像我。再說本來我就該教你,奈何某人太過要臉,不許我亂動亂說,要不然早成了。不過你年紀還輕,幹嘛那麼急,要讓別人知曉了,怕是說我老牛吃嫩草。」

  外頭似乎傳來了某個下人走過的聲音,殷胥看的本就心裡發顫,一點動靜也可使得他驚到合上信裝睡。然而下人走過,並不敢推門進來,他心裡把那句「你怎知道我擺不出來」,翻來覆去的想。

  她腿很長,腰也窄,縱然身上有薄薄的肌肉,但也很柔韌……頭髮垂下來剛剛碰到肩膀,汗濕的髮絲會貼在面頰上。

  他忍不住要想,卻越想越不敢想。

  殷胥手指再度展開信紙,側臉躺在軟枕上往下看。

  「你也真的不嫌膩歪,何必急於一時,待我回去,在長安多待幾個月。到時候怕是要天熱,但願你能被我這奸臣矇蔽,失去片刻的公平聖明,用點特權,帶我去行宮避暑。」

  她也知道她是奸臣啊……

  殷胥像小孩子讀書一樣,不由自主地將最後幾個字音淺淺讀出聲,再用牙齒把字音咬碎。

  「戰事很順利,叛軍雖然兵力不弱,但畢竟沒有什麼經驗豐富的主將,守城太久失去銳氣,不太好打,但也應該不會輸。攔住徐州後,就要攻打兗州了。我認為再過三四個月,應該就能把叛軍全都趕至新泰以東的山東半島上去。那時候就該回來了,記得好好給我封賞陞官啊,我想當個整個兒八經的主將。」

  「其實好多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想跟你講,拍死了一隻蚊子有好多血這樣的事,也想寫在信裡。可惜墨不夠用,我們也要把話攢著一點,這幾年都說完了,往後無事可說,你覺得我無趣了該怎麼辦。雖然什麼都不說的相對而坐也好,但我還是恨不得有永遠都說不完的話才好。以前還總覺得寫信好浪漫,好細膩,現在覺得不夠,單幾行字能傳達的東西太少了……」

  明明話很簡單,他卻下巴抬起在手背上砸了好幾下,越看越有一種發自肺腑的滾燙。

  「你說的對,雖然十幾年都是自己睡,但是跟你躺在一塊,沒幾次,就好像忽然變成了好多年的習慣。行軍的矮床太窄,我還是喜歡大床,但是我總是蹬人,可以用兩床被,夜裡想摸摸你,就伸手探到你被子裡去找你的手。你也可以來找我,冬天的時候我比較暖和。不過我還總是掉頭髮,可能一覺起來,床頭一縷縷全是我的頭髮。你說為何夫妻要結髮呢?是不是因為夫妻許多年,就算是面各自相對,髮也能纏在一處呢?」

  殷胥不知她何時竟也會說起這樣的話,她寫下細膩的心思,實在是太要命。

  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會就因為這不足為道的幾句話,咬著指節在嘴裡,感覺眼眶也跟著微微發燙起來。

  天啊……他怎麼如此沒出息。

  男兒有淚不輕彈,說這話的人,是沒遇上過這種境況吧。重逢一面、千里來信,自以為愚蠢的一時衝動,得到回應的是對方的心意與滿足,這種幸福實在是太燙太值得回味。

  殷胥手背蹭了蹭鼻子,下巴抵在枕上,兩隻手緊緊抓著信沿,生怕它會碎掉會飛走一般,繼續往下看去。

  她寫完了這話,似乎回頭看去,有些肉麻的害羞,有些修改不了的尷尬。她還是不習慣這樣溫柔,立刻轉了話,盡力掩飾:「不過想來,還是以睡遍大興宮為目標的你更有本事。我跟阿公說了我們二人的事情,阿公有點生氣,但沒打我。不知道跟阿耶說了會如何,等到回長安,我就告訴阿耶。要是他把我打的半死了,你要來探望我才行。他總不能把聖人擋在門外吧。」

  殷胥吃驚了一下……她居然說了?

  是因為賀拔公也聽到了傳言麼?

  她是怎麼說的啊,是怎麼跟賀拔公講他的啊!難道他們認識的經過,也都告訴賀拔公了麼?

  她願意去與旁人說了……那她阿耶會怎麼想?

  崔式本來就很有能力,禮部的事情接手很快,他要不然用升職加薪來賄賂賄賂,不知道崔式會不會對他印象好一點?

  殷胥想想,居然有點緊張起來。

  崔季明又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這張信紙快到最左邊了,她似乎沒有再拿一張紙的打算,就寫在豎線的旁邊,歪歪扭扭一行小字,來做結尾:「手作妻的事兒吧,不宜太頻繁,要不然會頭暈眼花的。還是好好養著,等我回去吧。可以吃胖點,你太硌手了啊,但是就別再長個了,再高我真的以後就要跳起來親你了。」

  殷胥又氣又覺得好笑,自己也沒注意到的低聲罵了一句:「胡說八道。」

  他往上又掃回信的開頭,一遍一遍的看,她寫字連筆很重,有些習慣的寫法,他覺得再看幾遍,就能模仿出她的字來了。

  殷胥不知道是不是天下人遇見對的人,都會這樣。

  他的心好像……一直都在變得奇怪。

  明明知道這樣的狀態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卻總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會有頭。

  就像身邊的老者在說著人老了一定會感到世事重壓、無能為力,但年輕時候就算知道也不能阻止這一刻的鋒芒畢露,肆意追逐。就像身邊也有許多或不幸或苦痛的婚姻在說人心的易變,目睹了卻也不能阻止他此刻滿心傾覆,相信誰也不會改變。

  殷胥直覺地認為,他可以一輩子都對著崔季明的事情,如此敏銳且在意。

  就算有朝一日,情意的暴雨漸歇,也會化作細水長流。

  就算蒼老許多,細水逐漸蒸發,也能變作煙霧化作雲。

  他覺得不過是改變了狀態,但本質好似不會改變。

  殷胥伸手將信紙摺疊,撞入信封的筒內,放在枕下,轉過身去枕著它。

  殷胥知道自己的世界很平面單薄,絕大多數的光彩都是圍繞著崔季明而映來的,她一人,兼任著他的摯友、家人與愛人。他該給她這份辛苦的工作,付足了酬金才是。

  不知道讓她作為他一切事務的優先,這酬金夠不夠。

  殷胥側過身面向床內,忍不住微微彎起嘴角,只覺得一夜好夢。

  連帶著耐冬也感覺出來了,似乎從前線接到了那一串藥包,殷胥整個人都……精神煥發。他都懷疑是不是崔季明送來的是什麼秘製藥方。

  他好似在朝堂上每次再遇見什麼令人憋屈的事情,也不會從高台上走下來後滿臉疲憊,就像是雖然繞了彎路,但相信一切都能盡如人意。

  而這時傳到長安城來的重磅消息卻是永王病死兗州。

  殷胥聽到後驚了一下,卻也忍不住搖了搖頭。

  不知道兆的屍首如今在何處,若真能攻到兗州,或許……可以考慮允萬貴妃與他在一地,也算作母子沒有分離。

  兆怕是當年去兗州的路上,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吧,行歸於周發現自己暴露後,乾脆想要大張旗鼓行事,永王這個幌子活不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

  就算不是永王謀反,叛軍仍然還蹲踞著山東,河南道前節度使楊讓為叛軍主帥,在兗州不斷的發起反擊,使得賀拔慶元大軍的腳步被膠著的戰事暫時阻隔在兗州外。

  殷胥也稍微對山東一帶放心了些,他將更多的注意力轉到南地去。

  和州已經在澤到長安沒多久之後被攻佔,這時候已經扯掉了流民暴動的遮羞布,各地軍鎮掀起大旗,南地的局勢混亂到一天一個模樣,長安如此滯後的消息甚至沒法判斷。

  殷胥的選擇,就是將處理整個南地叛亂的權力,交給前線的劉原陽。

  劉原陽當年在涼州的戰績,可謂是足以拿出來成為一座大營的主將了。更何況如今南地比北地缺兵缺主將的多。

  南地三座大營,台州水軍如今成了行歸於周的囊中之物,蜀地的維州大營要時時刻刻盯緊吐蕃的動向,從維州到江南又距離太遠,調兵不太現實。更何況蜀地富庶是絕不能放走的地區,殷胥甚至打算命維州再招兵擴充,分散幾處軍鎮,牢牢守住。

  而最後一座大營,則是實力最弱的廣州清海軍,嶺南五府經略通任,主要是平定嶺南蠻族,維護廣州附近幾處市舶司,管理嶺南境內渡海而來的胡人。

  這樣的大營,是不具備遠途調兵作戰能力的。

  劉原陽手中根本沒有什麼能用的步兵水軍。

  殷胥面對這種狀況,也真的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再加上聽聞開春後,流民過多,南方部分地區開始爆發傷寒疫。傷寒傳播爆發極快,從東漢的傷寒大疫爆發,到三國曹軍因得傷寒而死傷無數。雖然對方因這場疫病而虛弱,但傷寒的傳染速度太快,他也不會讓劉原陽帶著一群兵南渡送死。

  他做了個大膽的決定,既然如今無兵可用,沒辦法的辦法,就是封鎖戰線,讓南地自生自滅去。

  殷胥命劍南節度使、渝州和益州刺史、以及蜀地大營主將即刻進京,保險起見,蜀地大營主將帶兩千兵力同時隨行,避免中途遭遇意外。

  他一面商議朝廷給出政令來發展、優待蜀地,將這一片鹽、絲重地握在手中,避免江南動亂對大鄴的基礎物資造成太大的影響;另一面則放權給劉原陽,朝廷給他一切他想要的,他自行招兵屯兵,在淮水至長江之間的區域設立大營駐地,阻止行歸於周兩側合軍。

  這個做法,幾乎是把整個江南地區放掉,先顧山東一地,切斷了行歸於周伸出的這一隻爪子。南地管是軍鎮獨立、流民造反,他也不管。

  縱然百姓苦,可殷胥也沒有辦法,他若是向南地送糧,相信根本到不了多少到百姓口中,反而是養肥了一方叛軍。

  他在長江北一帶,命各州以第一年免租稅為由,對外大量放官田,招工匠,來引部分近江百姓南渡。雖然可能是杯水車薪,但他就是要做出江北江南兩岸的落差來,行歸於周會用世家共治的那一套來招攬世家,難道朝廷就不會用「愛民如子」來招攬深陷水火中的寒門官員將領和百姓麼?

  這不在於誰的喊話好聽,而在於誰的嗓門大。

  殷胥相信朝廷如今是比遮遮掩掩的行歸於周嗓門大得多。

  而江南在開春的動亂,必定要在秋末收成之時得到孽果,他既然無兵可打,不如畫一道線,待到冬季都折騰累了最虛弱的時候,再發兵擊潰。

  當然……天下還是有很多人滿腹野心,覺得自己在大鄴成不了事,到了行歸於周好似就能抓住機會成人中龍鳳一般,如今行歸於周已經撕掉了半面偽裝,怕是有很多本不屬於行歸於周的人,因此蠢蠢欲動了吧。

  這些事情他一件件處理著,殷胥或許是年輕,或許是被事態逼著的急迫,與他冷靜的言行不同,他推行的政令卻相當之大膽。

  而薛菱卻給出了一項關於治理蜀地的建議,他竟覺得兩人想到了一處。

  本來以為薛菱要開始養老,然而她似乎還是放心不下,總是來書房幫他處理些事務。就像是袁太皇太后不論做了什麼,她一定會堅決的擁護殷姓的統治,殷胥認為至少在如今的狀況下,他該信任經過兩帝,經驗老道的薛菱。

  合併了薛菱的意見,他在會面蜀地幾州刺史後,決定廢除整個蜀地的州郡制度,合整個蜀地極其密集的二十餘州為劍南道,統一整個蜀地,設整個劍南道的唯一治所為成都府。

  各州軍鎮不再完全自治,削他們手中軍權的同時,各軍鎮的一切軍餉、撥款全權由朝廷支付。這是類似於七座大營的管理方式。

  成都府具有劍南道二十幾州的最高管轄權,但節度使軍權降低,成為成都府門下官員。成都府雖然也有自治權,但出兵、改地方政令等等大事仍然必須請示朝廷。

  這簡直就像是個特別轄區,上一個是這樣待遇的,還是洛陽周圍的京畿道。

  朝廷上反對之人不在少數,蜀地的統一需要的大量撥款,顯然也為朝廷加重了負擔,但如今殷胥決定暫時割裂和朝堂之間控制關係,特殊時期,他不能再按老規矩來走。

  殷胥甚至下令著手修建蜀地至長安的官道,但由於蜀地地形複雜,這條官道怕是要好幾年才能修成,而且成本也高的離譜。殷胥確認為南地運河的南段被控制,長安必須要有和其他富庶之地的通路,長安至蜀地連通,是為了讓北地在暫時拋棄建康的形勢下,也能各項不受影響的關鍵。

  不但是朝廷,幾乎是整個長安都在驚異於這位聖人行事的邏輯和速度,他很明白自己需要什麼,更能看清如今大鄴的短處,不為了那可憐的帝國尊嚴去雞蛋碰石頭。

  而鄭、王兩姓的宗主,也開始以告病為由頻繁休朝,殷胥一直不顧朝堂上的言論了,他怕是自己再讓這兩人告老還鄉後,朝堂上鄭王兩黨的附庸也跟著跑路,朝廷空了一半再引起大亂。

  他決定暫時不去管長安內的這幾家,畢竟崔季明也在外,外部的矛盾也是更迫在眉睫的,他就算覺得身邊埋著刀子,也要顧著自己還不足的能力,選擇更優先的一方。

  隨著春中,天氣愈發暖和,關於南地傷寒疫的急報越來越多,而劉原陽也以軍報匯報了目前滁州建軍的進度,殷胥感覺終於能鬆了一口氣。

  隨之,他也收到了山東地區的軍報,說是賀拔慶元已經收復了兗州附近的許多縣鎮,決定向兗州發兵。主軍向兗州進發,賀拔慶元則帶部分兵力突襲鄆州,速戰速決,迅速收緊山東的戰線。

  南地雖然混亂持續,但這一截行歸於周的斷肢要不再蹦跶了,也算是好事。

  崔季明估計這次在軍中也會立了不少大獲,他到時候要不要讓人好好美化一下辭藻,在朝堂上誇讚她幾分。只是她要是真的作為一方主將了,是不是要常年在外,離他更遠了。

  雖然她權勢水漲船高,是殷胥樂意見到的。但或許意味著,以後大鄴用她領兵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啊。

  不行,他還是要選個離長安城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做主將,要不然兩三年見不到一次,他就瘋了。

  崔季明為了龍體聖安,也該經常回長安才是。

  怪不得說奸臣近臣熒惑帝王視聽,她一點小事都能讓自以為理智冷靜的他失了公平,要是往後她再吹點什麼枕邊風,他會不會變成昏君啊……

  雖然他也知道崔季明怕是不會這樣做,但對他而言,這也算是某種甜蜜的擔憂。

  今年的春天很漫長,崔季明與他都畏懼的夏暑遲遲不來,長安城一直維持在令人舒服的春風中。

  這一次的小朝會,殷胥並沒有穿的太正式,赭黃圓領長袍罩件外衣,頭戴黑色軟冠,在風氣隨意的大鄴,這樣就能去上朝。

  只是這一次,他還在側殿沒有進入兩儀殿主殿時,群臣還在隨著燕道低著頭往朝堂上走,就聽見了長安城內四處的鐘鼓鳴響,那樣紛亂的節奏,不要命似的敲砸,在殷胥的印象中,還是好多年前……

  那一年冬雪季節,賀拔慶元蹤跡消失在西域路上,而突厥大軍壓境至三州一線。

  殷胥還在查看關於蜀地樂山附近麻葛產量的文書,聽見那鐘聲他心中一驚,拋下書卷朝主殿走去。

  當前頭的重臣進入兩儀殿內時,看著應該在他們全部列隊後才來的聖人,已經背著手站在了高台上的皇位前。

  他皺著眉沒有看群臣,而是望向遠處的宮門和大興宮的屋簷,似乎焦急的在等待報信兵前來。群臣也在等,而高台上的殷胥,登基幾個月,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一點緊張,他本就在長個的年紀,似乎每個月都在一點點長高的個頭,和他大膽又老練的手段總有那麼些不相稱。

  就在群臣等的以為那報信兵死在路上的時候,終於策馬的身影繞過門洞,直接朝兩儀殿而來,殿前台階上的侍衛讓開路,他一步三個台階似的衝上來。

  他跑進正殿內跪下就要行禮,殷胥心裡已經猛地提起來,他高聲道:「免禮!說!」

  那蓬頭垢面的報信兵喘不上氣來,跟噎住了似的,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沙啞著喊道:「保皇上!臣乃河東前線信兵,幾位河東主將奪下兗州!」

  殷胥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好消息,這是說叛軍已破麼?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那信兵高聲道:

  「然賀拔將軍帶人突襲鄆州,涼州大營的兵士與大同軍遭叛軍夾擊、全軍覆沒!賀拔將軍身死鄆州!」

  朝堂上一片靜默,那信兵看甲衣並非賀拔家兵,卻在說到最後幾個字是,兩行清淚落下,哽咽得再一遍道:「賀拔將軍已身死鄆州!」

  殷胥懵了一下。

  他以為他可以應對種種突發狀況,此刻卻沒有反應過來。

  為什麼?兗州不都已經拿下了麼?叛軍不是開始節節敗退了麼?

  賀拔慶元死了?在大鄴行軍幾十年的三軍主帥,沒死在頡利可汗手裡,沒死在政治迫害中,最後卻死在了大鄴自己的兵手裡?!

  殷胥覺得自己不該,但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崔季明,他已經無所謂這時候該說什麼,聲音已經先從口中發出了:「崔、崔中郎呢?」

  和他同時開口的,還有從列隊中邁出一步,滿臉震驚的禮部侍郎崔式。

  殷胥聽到自己的聲音還沒有抖,他覺得自己維持了面上的神情。

  他感覺到周圍早就知道流言的群臣,神情也微妙起來。

  那信兵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簡短的軍報,念道:「隨軍副將席毗羅、從軍中郎崔季明皆隨軍而亡……」報信兵唸著唸著,就看見台上聖人臉色變得慘白,他聲音也低了下去。

  崔式倒退一步,若不是身後有人扶著,他幾乎要跌倒。

  殷胥似乎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然而兩側群臣已經聒噪起來。賀拔慶元就像是大鄴的不死軍神,他被叛軍誅殺,這對於前線的士氣影響太大了,已經被逼到極點的叛軍說不定能夠借此反擊,應該立刻作出部署才對!

  然而半晌,群臣就聽見了殷胥低低說了一聲什麼,那句話被窸窸窣窣的討論掩蓋。

  報信兵跪在兩側群臣之間,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身前拉的長長,遙遠的聖人抬起臉來,他唇色都變的慘白,晨光卻映的他的瞳孔墨如點漆。

  他神色有一種即將崩塌前的脆弱,好似要做出堅定的樣子。拔高的聲音卻有細微的顫抖,他道:「我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信!」

  他絕不信,絕不會信崔季明會死在這個時候,會死在那些行歸於周的無名小卒手中!

  她是大鄴的一方主帥,她會為他、為大鄴守住最後一片疆土的!

  他絕不相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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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5:1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個月前看,兗州永王府內。

  李治平轉過身來:「所以你的意思是至今沒有找到永王的屍身?」

  言玉皺了皺眉頭,李治平的口氣好似在訓下屬一般,想到他在崔黨倒了之後瘋狂攬權膨脹,他只想冷笑。

  言玉:「也有可能是順水飄走了,如今總不能讓大批人馬都去找他吧。船上有不少他的血跡,河岸附近又都是荒野,他不太可能活著。更何況永王已經無關緊要了。」

  李治平手搭在桌面上,轉頭過來:「劉原陽招到近三萬兵馬,如今什麼也不幹,就留在滁州練兵。」

  言玉拈了拈手中棋子,道:「新招到不過幾個月的兵,還不足以上戰場。」

  李治平眉頭緊皺,如今戰線拉的太長,行歸於周一下子從檯面下做暗招的,變成正大光明打仗的,他與許多人一樣,顯然也未能很好的適應這個角色。他道:「咱們剛來山東才多久,小皇帝就好似有意放我們進來一般,然後命劉原陽的兵力橫在山東南部到長江之間,如今是三面相圍,這太巧了。」

  言玉眯了眯眼,李治平這是懷疑永王還活著,將消息遞到了朝廷?不可能,縱然永王知曉他們來了山東,時間上也不足夠將消息送到長安。

  不單單是李治平,整個行歸於周都被崔季明的反叛,嚇得一身冷汗疑神疑鬼,看誰都像是隨時倒戈的。更何況崔季明如今背叛了行歸於周,崔家長房縱然倒了,二房的崔式和她卻眼見著要扶搖直上。

  小皇帝一直有提拔崔式的意向,再加上外頭關於小皇帝和崔三的流言,怎麼都有點一人受寵,全家沾光的意味。

  如此鼓動下,怕是會有不少行歸於周內的人,如果得不到實際的利益,就會想著靠出賣行歸於周在大鄴謀得機會。

  李治平知道,他必須要崔家二房付出代價。

  否則行歸於周可能完全控制不住未來的狀況。

  言玉半晌道:「你不如先懷疑你自己手下人,畢竟我也是來了山東,被困於此地。」

  李治平掃了他一眼:「你意有所指?」

  言玉看著他如此多疑,笑了:「只是希望李公想想當年在你手底下的黃家,想想……柳先生。」

  若崔翕作為李治平的對手,他也算服氣,而言玉……他又算個什麼東西。

  李治平冷笑:「黃璟是靠攏過崔家,上月,你追殺崔翕至睦州,砍了他腦袋,也沒見著黃璟蹦出來護崔家。大家都為自己的境況考慮罷了。」

  言玉勾唇不言。

  李治平看著言玉似乎頗為愉悅的樣子,望著永王府花苑內的春景,心道這條野狗,等了多少年總算是反咬死了崔翕,心中指不定有多得意。

  言玉:「李公你也心裡清楚,山東保不住了。之前突進曹宋兩州,是因為朝廷兩帝交替之間,一時不能應對。而如今咱們在山東的實力,是不足以贏過他們的。賀拔慶元帶兵經驗太足,各地而來的聯兵數量又多,他們營地靠近運河,糧草又不必擔心。從萬貴妃被反咬一口,太子入朝失敗開始,一切都開始不盡人意了。這天下的局勢,已經不是一兩個人能控制住的了。」

  李治平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撤?」

  言玉:「就以聖人處理蜀地的速度,再不棄卒保車,嶺南就要亂了。」

  李治平笑:「我倒是好奇朝廷這些年不是一直國庫虧空?小皇帝哪裡來的錢去一邊支持蜀地,一邊去支持劉原陽招兵。這哪一項都是吸血一樣,他就不怕朝廷垮了?」

  言玉:「聽聞聖人早些年改租佃制後,這兩年間中原地區的賦稅還是不錯,商稅比率也愈來愈高。」

  他雖然這樣說,但心裡知道,朝廷之前窮了那麼多年,如今就算境況好轉,也好不了太多。是殷胥膽子太大,如同劍客比武時豁出命去貼著對方的劍刃,妄圖尋找到一絲破綻。他看起來性格並不是如此豁的出去的,剛登基的時候,天底下也沒有幾個皇帝像他這樣如此快的接手朝政的。

  是行歸於周預估錯誤。

  他們以為殷胥登基,是大鄴最虛弱的時刻,是黎明前恍惚的打盹,以此時機,幾面夾攻,將這渾身是傷的龐然大物扼殺在渾噩之中。

  然而事實卻是,大鄴好似在他的掌控下,成了個跌跌撞撞卻磨牙吮血,紅了眼的困獸。

  皇位上的人,一般斷是做不出殷胥這種決斷。每個都覺得自己能坐擁天下很多年,都會想未來,想著如果戰事平定後,這裡是隱患,那裡也是沉珂,難免束手束腳。

  然而殷胥卻並不想,他根本不考慮未來,如同瘋子一樣好似大鄴過了今天就沒明天,一定要將行歸於周的勢力扼死在眼前。

  言玉相信,如果不是這樣的行事,或許行歸於周早就如計劃那般攻下汴州了。

  然而他想起外界關於崔季明與他的傳言……知道崔季明是跟這樣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梟雄在一起,他心中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難道殷胥知道了她的身份,還肯讓她出來帶兵打仗?

  她以後年紀漸長,又該如何……?

  李治平:「我是不打算撤兵,可以想辦法反擊,就算棄了兗州也無妨。」

  言玉轉臉:「李公打算如何反擊?」

  李治平掃了一眼,不打算說,轉話道:「我認為五少主既然想撤,還是早日回建康的好。建康周圍如今也不安定,或許還需要五少主去主持場面。」

  言玉沒說話,他盯著李治平看了片刻挪開眼來。

  崔翕一派的倒下,致使行歸於周內的平衡完全被打破,李治平毫不掩飾狼子野心。

  如今意見發生了分歧,崔黨一派無人接替黨魁,不可能再用投籌商議的方式決定行事,如今是各自為據,誰也不顧誰了。

  而言玉當時也是過於看好了山東的局勢,才北上來了這裡。既然來了,李治平絕不可能就這麼放他回建康。崔翕一死,只要再殺了他,李治平可暫領整個行歸於周,縱然各個世家有意見,怕是短時間也反抗不了他。

  二人一陣無言,言玉正打算說自己即日回建康,準備告退,李治平卻忽然開口:「崔翕倒了之後,崔家在建康附近不少旁支都該修剪,卻不料有一位這幾個月都躲躲藏藏的江左崔家旁支,前來求我庇護。他說崔翕殺他妻小,他為躲避提前躲了起來,一切都是為了滅口。」

  言玉有些不明所以。

  李治平轉臉笑了:「他與我說,當年黃璟與柳先生尋你時,一直沒有找到崔家三郎。後來崔家三郎自己一個人隨流民往東走,飢寒交迫,到江左之時,崔季明敲了他家的門。家中夫人侍女給七歲的崔三洗了澡,換上衣裳,送她回了建康。」

  言玉愣了一下,猛地想起當初崔季明是穿著裙子被旁支送回家中!他站起身來,驚在原地。

  李治平搖頭道:「誰能料得到,誰能料得到崔翕與賀拔慶元如此膽大,家中無子,便拿長女來做幌子。誰又能料到,當年作太子伴讀,如今帶兵打仗、背叛行歸於周的崔家嫡子,會是個女兒身。不過說來,她的確不太像個女子,誰家娘子長成那個模樣,也不用想嫁——」

  言玉冷聲打斷道:「無稽之談。」

  言玉忍不了李治平如此的評判,他更是萬萬沒想到,這消息會落入李治平手中。崔翕居然沒來得及滅了口,就先被拉下台來失去了位置。

  李治平笑了:「誰也不會憑空去捏這樣的謊話。」

  言玉:「那人還活著?」

  李治平:「你想殺他滅口?不必,我已經先殺了。他活不活著並無所謂,崔三本身就是最大的證據和把柄,根本不需要旁人之口來證明。」

  言玉胸口起伏片刻:「你打算如何?」

  李治平:「如今不打算如何。她現在還沒展翅,就算是將此事掀出去,也引不起什麼大事。這事兒捏在手裡,等她若有朝一日接手賀拔慶元的兵權後,再往外抖這件事,那時候就夠軒然大波了。一個長得不像女人的女人,在軍營待了多少年,還做了一軍主帥?和聖人不清不楚?天下百姓如何想?」

  他扯著嘴角笑道:「這把柄先不急著用,她要是連這點本事也沒有,當個小小從軍中郎就死了,是男是女這事兒拿出來說也沒人在意了。」

  言玉胸口起伏,他登時腦袋裡第一個想法,便是殺了李治平!

  李治平站在窗口邊,外頭都是白牆灰瓦,春光極度明亮,連投下來的影子都含著光,他面目縱然在屋內的陰影下,也因為反光而顯得每個細微的神情都清晰無比。

  言玉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旁人用如此嘲諷且……令人作嘔的神情,來說她女扮男裝一事。

  李治平臉上浮現了幾分笑意:「怪不得聖人如此寵她,原來有這層關係在。如此便宜買賣,倒是崔家會做人。說來……五少主隨她長大,護得如同心頭肉一般,原是因為知曉她是女兒。我還以為是五少主興趣迥異於常人,看來還是普通男子啊。」

  言玉死死咬住牙關,讓自己面上儘量平靜起來。

  李治平道:「不必擔心。崔三這不也算是背叛了你麼,若她輸了戰役,俘虜後不若就送給五少主為姬妾,你留在身邊養著,也算破鏡重圓。反正到時候將女子身份昭告天下,她也翻不出什麼花來。」

  言玉聽著他口中,本該前途無量卻又棘手的少年將軍,變成了個可以隨意轉手送人的姬妾,終於明白為何崔季明如此恐懼被旁人知曉身份了。

  崔季明如何相貌,如何去行軍,愛誰不愛誰,何要旁人去評判!

  他有一種從心底燒起來的發疼的憤怒。

  李治平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話只說到一半,真噁心人的話還沒往外冒出來。若她有朝一日被外人知曉身份,那些社會底層的風言風語還不知道將她編排成什麼樣子!

  李治平看著言玉臉色都變了,笑道:「五少主果然是,旁人都不太放在眼裡,真的把她當作心頭肉啊。啊……倒是,五少主算起輩分來,還算是她表叔,我還說姬妾什麼的,這都是什麼糊塗話——」

  言玉知曉李治平是在激怒他,故意將話說得難聽。

  他嚥下一口氣,連聲招呼也沒有打,徑直朝外走去。

  李治平在後頭說了一句什麼,言玉已經聽不見了。

  前線的戰場已經在賀拔慶元帶領的河東軍的攻勢下,退回了兗州一線,偌大空曠的永王府成了行歸於周暫時的駐所,言玉穿過長廊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殺了李治平!

  李治平本來就算是與他為敵,二人非你死我活不可!

  他明知自己不該被激怒,該好好去考慮這件事,萬不可落入他的圈套。然而崔季明被行歸於周知曉女兒身一事,實在是讓他心底恐慌到了極點。

  李治平不會是隨便說說的,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崔季明的!

  然而他又能做什麼?如今崔季明正在隨著賀拔慶元,準備攻打鄆州和兗州,她與他關係一度惡劣到這種地步——

  言玉走了兩步猛地停下來,兩隻手在衣袖內捏緊,拚命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他一定能想到辦法。雖然身在行歸於周本不該,但他幾次慶幸著崔季明一路行軍順利,慶幸她在軍中漸漸名聲大漲。

  言玉沉沉的呼了兩口氣,他走過長廊朝外而去,就聽著右側院內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白日裡竟就在院內架起了高台,上頭一男一女正在唱一齣離別的苦戲,偌大院落裡,沒別的觀眾,唯有一把極高的胡椅立著,上頭坐了個年輕女子,黑衣繡金抹額的侍衛站在胡椅旁,立的筆直的像塊碑。

  春日曬得很,這二人在地上的影子只有短短一截。

  似乎聽見了腳步聲,胡椅上的裴玉緋往後仰頭看了一眼言玉。

  言玉只是微微一點頭,便繼續順著長廊走離開了院落。

  迥郎伴隨她的動作也轉過頭去,裴玉緋兩隻手玩著袖口,忽然道:「李公果然真能讓他方寸大亂啊。唉,如今行歸於周也不用三足鼎立,馬上就要……一人為王了。不知道別家怎麼想,裴家可不會讓李公就這麼把多少年世家的勢力,攥在他一個人手裡的。」

  迥郎從不去接她這些論朝野局勢的話,道:「六娘子,可要換戲?」

  裴玉緋懶懶的揮了揮手:「換,換《撥頭》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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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夜色中,一群將士暫留在前往鄆州的道路旁,各伙長已經帶著人燃起篝火,打算用陶鍋煮些江水喝。崔季明顯然心情不錯,她正往賀拔慶元暫時支起的營帳而去,就看著一個裹著深灰色披風的男子,正在從營帳那一端離開。

  她多看了兩眼,卻也沒太在意。

  賀拔公自然有自己的肱骨羽翼,用於偵查情況,這是行軍的關鍵。其中有耳目有游士,有細作有探馬,這都是必備的,為的是提前偵查戰場,將情況告知主將。

  賀拔公也曾跟崔季明提過,讓她為自己預備肱骨,有可信賴的副將縱然重要,但這些心腹細作的幾十人必須要早早培養,才有利於打仗。

  只是這些人要一個個挑,多年淘選才能信任,未必要武功高超,要的是探訪多次沒丟了命的熟練。崔季明也挺愁的,她不知該如何下手。

  考蘭倒是敏銳,聽她說了此事,竟然先抱著她死說絕不要去當什麼探子細作,不想風餐露宿的出去瞎跑。

  崔季明笑得無奈:「本也沒打算找你,這些軍探都要面目普通,隱匿於人群也不會被發現的,就你這樣到哪兒估摸著都要引起轟動,我敢要你去麼?」

  她想那男子不過是賀拔公的探子之一,便沒有多看,掀開薄薄的帳簾踏進裡頭去。

  賀拔公正在查看地圖,眉間是風塵僕僕的倦意,他看著崔季明連腳尖都恨不得跟跳舞似的踮著走進來,忍不住笑道:「遇見什麼好事了。」

  崔季明聳了聳肩:「就是感覺快打完仗了啊,我歸心似箭。要不然等到鄆州打下來,後頭的收尾讓聯軍去做就是,咱們先回長安罷!」

  賀拔公可知道她小時候是恨不得賴在涼州大營不走的,畢竟涼州大營有老夏、蔣氏兄弟那種年過三十還願意跟她抓黃鼠狼玩的人。如今已經開始帶兵了,她卻跟在前線待不住似的,每天就想著回家。

  他皺眉:「還沒打到形勢完全朝我們這方傾倒,你就開始急著回家。當年讓你來長安的時候,是誰滿臉不願。你如今心這麼不靜,以後都要常年在前線回不了家,難道你還不打仗了麼?」

  賀拔慶元說完了,忽然反應過來——崔季明這麼想回長安,怕不是偷懶想家,而是小女兒心思作祟,畢竟聖人可待在長安城內啊!

  他臉色微微扭曲了一下,崔季明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己被識破了心思,覺得怪丟臉的嘴硬道:「我就是不放心阿耶,再說小妹如今已經開始棋賽,她肯定想讓我回去觀賽啊。」

  賀拔慶元偶爾腦子裡想像一下小皇帝跟崔季明抱在一處的模樣,就怎麼都感覺有點錯亂。

  崔季明坐在他旁邊,賀拔慶元忍不住道:「他既然願意讓你出來打仗,就該做好幾年不得見一面的打算。畢竟你也算是替他出來守江山的,三天兩頭總想著回去享清閒,還何必再出來呢!這是你自個兒的本職,莫要一陷入情情愛愛的,就完全忘了!」

  崔季明兩手搭在膝蓋上,坐得乖巧,特別老實的垂眼點頭稱是。

  賀拔慶元伸手忍不住敲了敲她腦袋:「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要是整天就想著這些,我也何必教你那麼多年,直接讓你嫁進大興宮便是了!」

  崔季明吃痛連忙摀住腦袋,道:「我知曉了知曉了,就是……」

  有時候很想他嘛。

  歸心似箭,怎麼都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長安。

  縱然他身邊可能有很多人協助,但在崔季明眼裡,沒有她,他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賀拔慶元好似無可救藥般的嘆了口氣,他已經不知道多少次看見崔季明行軍路上,發著呆忽然就開始傻笑,嘴裡不知道在悼念什麼,拽起了金龍魚的鬃毛。

  他陡然有一種自家黑胖的豬熱衷拱白菜的無力感,甚至想著要是還朝,恨不得在朝堂上處處為難殷胥,絕不能給他好臉色。

  賀拔慶元摸了摸她腦袋,忽然問道:「你那頭可有行歸於周的什麼新消息?」

  崔季明抬起頭來:「沒。自從將他們的事兒抖給朝廷,基本不可能得到消息了。我聽聞……翕公逃出桐廬,被人追到睦州,如今生死未至……」

  賀拔慶元倒吸了一口冷氣:「崔翕被殺?!他自己在建康附近不是頗有勢力麼?王鄭兩家就算遠了些,黃家沒有去救?」

  崔季明道:「他已經一落千丈,誰都恨不得踩一腳。幫他沒好處,翕公怕是又沒少得罪過人,誰還會出手跟另外兩黨為敵啊。只是阿公……祖父若是死了,我一點都不傷心。」

  賀拔慶元看向她的側臉,崔季明轉過頭來:「我至今還記得阿耶跪在柴門外,哭的跟個小孩兒似的,祖父也絕不將妙儀抱還給他的事。我也記得祖父……讓我服藥,為了不讓旁人抓到破綻,讓我……」

  賀拔慶元一驚。

  崔季明眼裡有些微光閃過:「阿公是知道祖父是這樣的人,才從來不入桐廬,也不和崔家多來往麼?阿耶因父子關係,不得忤逆他,一輩子都被他困死了。可我從來不覺得他值得我敬重。如今想來,外頭傳言清流名相的崔相,千年棋聖的崔相,多麼可笑……」

  賀拔慶元道:「那都是很多年前,他那一代的事情了,崔翕……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只是他的本事,滿足了他個人,興旺了家族,卻沒能讓他身邊任何一人過的舒服。他死了,肅宗逝了,那些年他們爭權奪利的往事,也就算過去了。你就不要想太多了。」

  崔季明兩手在眼窩裡揉了揉道:「嗯。不過我跟外頭有些江湖人士還有些聯繫。楊讓是李黨之人無誤,幾乎山東地區的各個主將都跟李黨多有聯繫。這一片估計都是在李黨的掌控下,因此我也懷疑李治平偷偷來了山東。」

  賀拔慶元:「楊讓?楊家……已經多少年不顯世了吧。」

  崔季明也知道當年高祖北上,打仗中途就毫無緣由的屠了弘農、河內兩地的楊姓本家,這跟後頭針對李家差不多,都是來源於對回歸歷史原路的恐懼吧。

  她道:「楊讓也可能不是那兩支的倖存子嗣出身。畢竟楊姓很早就有了,就算是高門,天水郡那一支出身也有可能。他也不是原來的山東老將,怕是李治平擺在前頭的幌子,替李治平說話辦事罷了。」

  賀拔慶元道:「若是李治平來了,你認為他可有全權控制山東的能力?」

  崔季明搖了搖頭:「難說。山東這裡局勢很複雜,再往北走一點,過了黃河就是崔家的清河本家,往東一點沒落的琅邪王氏,這裡各姓的勢力都有。但自翕公倒了以後,李治平也算是個手段拔群之人,也可能他已經控制住了行歸於周內的局面。」

  崔季明說起琅琊王氏落沒,心中忍不住想,難道長安這一支的崔家就不算落沒了麼?

  當年琅琊王氏擁司馬氏,中興晉室,而大鄴百年中,琅琊王氏只出過一任宰相,在位不過六年。而積極參與行歸於周,妄圖復興的陳郡謝氏,更是連一位宰相……甚至說是一位高官都未曾出過。

  作為三代帝王親信的長安這一支崔家,不也是免不了這樣的結果麼。

  長房從仕幾乎無望,二房只有她一個假嫡子。

  她就是眼睜睜的一支名望在新帝登基的短短幾個月內被毀。連她都唏噓感慨,那些將家族興旺當作無上追求的世家子弟,又該多麼惶恐。

  殷胥越是手段強硬,他們就越是不停掙扎。

  但再怎麼掙扎,崔季明也心裡清楚,世家貴族的時代就要過去了。

  而行歸於周的作用,大抵就是將歷史上兩百多年才漸漸消亡的過程,縮短為十幾年或者……幾年罷。

  賀拔慶元搖頭:「我們對於他們瞭解太少。」

  崔季明:「探子回報也沒有準確的消息麼?他們手中兵力畢竟不多了,節節敗退士氣也低沉,不論如何,應該都出不了什麼亂子的。」

  賀拔慶元卻思慮很重,他道:「若是李治平當真來了山東統軍,那麼他的保密也做得太好了。咱們幾乎打探不到任何他們的行軍動向,這實在是可怕。」

  崔季明答:「畢竟跟他們小心翼翼行事多年的習慣有關。我在行歸於周期間,曾聽人說起李家行事是一人之事,不洩二人;明日所行,不洩於今日。李治平除非有意讓旁人知曉,否則連神情都會控制住,只為不顯露痕跡。曾經還有人笑談,說李家有近身心腹告訴李沅他夜間說夢話,只是言語含混聽不清說些什麼。李沅當日就把所有在夜間近身服侍過他的下人全殺了,生怕洩密於夢寐。」

  賀拔慶元:「雖草菅人命,卻很有效。」

  崔季明:「難道是咱們這邊難知鄆州的動向,那還要出兵麼?突襲會不會不成功?」

  賀拔慶元道:「都已經快到了,自然按計劃出兵。明日開始加快行程,突襲時間提前一日,就算他們得到了一些消息,我們也能主動。我早些年也不是沒有帶過聯軍,應該不會差錯。」

  賀拔慶元帶的是大同軍和涼州調來的兵,大同軍也是河東地區算是比較精良的一師了。雖然突襲鄆州的人數不多,但行軍速度快,應該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當兩夜後到達鄆州附近的須昌,賀拔慶元恐怕計劃有變,決定不休整,直接攻向鄆州,佔下城後再休整。

  鄆州是大鄴立國後新建的城池,北朝舊鄆州是在大野澤邊,後來高祖將其改至大野澤下游的濟水附近,新舊二地隔約六十里地。與後世黃河改道、合併濟水不同,如今黃河還是和濟水相距三十里地的另一條並行河流,而鄆州到大野澤與兗州到大野澤的距離也差不多。

  濟水水質清澈,是炎黃時期就有的古河道。它不如黃河寬闊,卻水汽濕重。

  崔季明隨騎兵穿越了這片平原的沃土,周邊縣村已經大多被焚燒無人,最該被耕種的土地大量被拋棄,但居然還有幾個不肯走的老人留在村內。聽幾個老人說起,鄆州一直在屯糧,周圍掃蕩過一片了,大部分村民都在往北渡河或往東逃走。

  崔季明有些感慨,她以為這場戰爭時間夠短夠順利了,卻仍然有如此大的影響。

  在距離鄆州還有十幾里地時,賀拔慶元命騎兵步兵拋下行囊,燒火兵與後衛留在原地,其餘主力則立即以急行軍速度,奔往鄆州城。

  崔季明知曉這是怕鄆州附近的探子發現他們,回報後引得鄆州出營列陣備戰。賀拔慶元與崔季明分兵兩路,一東一西,攻兩側城外駐軍。

  鄆州這樣的城內是容不下太多駐兵的,因此大多都是小部分兵力守在城內,另外的兵力駐紮城外。當崔季明騎兵在前,步兵乘車在後走東側朝鄆州進發時,此時夜幕早已降臨,從平原上抬頭便可見漫天灑星。

  而鄆州城外的駐軍好似還不知道他們的來臨,她在馬上手持單筒鏡,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漸漸可看清營地外木頭箭塔上的士兵,正在懶懶散散的接班。

  然而平原地帶是遮不住這場突襲的,就算他們看不清夜色中的來軍,卻已經聽見了遠處傳來了車輪和馬蹄的聲音!

  這次朝廷用了大量的木車來運送步兵,就是為了防止步兵長途奔襲後的疲憊,鄆州城外所有的士兵聽見了這車輪的聲音,都是條件反射的一陣後背發麻!

  就在崔季明策馬在前,往鄆州東側駐軍奔襲的同時,對方連忙整頓也陣仗大亂,不知道多少鑼鼓號角同時鳴響在上空,無數火把點起,遠遠都能聽到內裡的騷亂!作為崔季明副將的是周宇,他奔馳在前,兩人相視一笑,顯然有種年輕得意的勝券在握。

  崔季明沒有減緩前頭騎兵的勢頭,她抬手將三枚鳴鏑同時射向空中,尖銳刺耳的聲音劃破了鄆州城東的曠野,叛軍營中聽見了這聲響,似乎惶恐到連聒噪的聲音都更響了幾分。

  騎兵身後的車隊立刻停車,步兵持刀盾跳下車來,快速朝前奔走,在隔出一段距離的情況下,盡力趕上崔季明打頭陣的騎兵。

  前頭騎兵衝亂營帳,驅趕還未做好打仗準備的叛軍,慢一步的步兵不必承擔第一波攻擊,他們要做的事像蝗蟲一樣,屠殺亂了陣仗的叛軍。

  騎兵第一波衝入,擊散對方後立刻離開營帳,此時步兵入營,騎兵在營外,調轉馬頭再形成包圍圈,在步兵之後朝內緊縮。

  這樣的方法既能避免漏網之魚的逃脫,形成三波攻擊使得叛軍無法結陣應對,也能很大程度上減少步兵的損耗。

  崔季明在這幾個月戰事中,用了幾次這法子獲得勝利,她對此很有自信。

  而她也首當其衝,身後先鋒部隊緊隨衝入鄆州叛軍的營帳!

  每個騎兵都會帶幾種兵器,而崔季明此次改掉了長槍,選擇了十字長鉤戟。當他們踏入營帳內,四處還有不少步兵在奔走,而就在他們奔走的掩飾下,地面上的營帳間橫了不少道粗麻索。

  崔季明大笑,連帶著周宇也忍不住搖頭笑起來,馬上隔著一段距離,在對方營帳火盆的映照下,周宇笑道:「果然如你所料!」

  叛軍已經有了主將,幾次用這樣攻營的法子,他們肯定也會努力想出對策。

  而崔季明早早預想到他們的對策。

  兵士隱藏在營帳內,各個營帳之內牽橫索,以奔逃的步兵為掩飾誘導,讓對方的騎兵被橫索絆倒,於此同時手持長槍的步兵從營帳中鑽出,刺死馬背上的步兵。

  而且他們也縮短了部分營帳之間的距離,就算對方及時看到橫索,停馬沒有被絆倒,他們士兵不露面,只讓長槍從帳篷內刺出去,營帳之間如此短的距離,也足夠兩側探出的長槍穿馬身了。

  崔季明笑,她自己想出的攻營辦法,難道不會再考慮應對和弊端麼。這個法子,她早早在成武駐營時預想到,士兵之間操練過,十字長鉤戟正是對付他們的最好武器。

  她的笑聲從前頭傳來,後頭跟著她踏入的騎兵看著眼前的狀況,和崔季明早早預演的幾乎分好誤差,也忍不住笑了出聲。

  他們抬起了手中的鉤戟,一把掛住地上的絆馬索,幾把鉤戟朝後猛地一拉,拽著絆馬索兩端的士兵就像是兩頭連著的兩串葡萄似的,一連串被拽出來。有些手持長槍的,反應倒是快,他們本跪在帳內,此刻正要起身將長槍刺去。

  而另一邊配合的騎兵,抬刀劈向帳頂,他們走到哪裡紮營都是自己搭帳篷,自然知道在哪裡一刀,就可以讓整個帳篷倒塌。

  篷布隨著他們的動作落下,蒙向還未來的起起身的其他士兵,於此同時,勾住絆馬索的那些騎兵,揮起長鉤戟,如同鐮刀割麥稈一樣,朝下刺入篷布下還在抬手想掙扎出來的步兵!

  這應對的法子,他們訓練過太多次,一勾一劈,然後便可以在馬上居高臨下,對著驚惶起來的叛軍,收割性命了!

  還有些不嫌事兒大的,從那些距離寬闊的營帳之間,讓馬匹輕快的跳過絆馬索而過,躲開從營帳內刺出卻夠不到他們的長槍,到處擊倒火盆,讓火盆倒向易燃的篷布。

  一時間,自以為也算能夠及時應對的鄆州叛軍,遍地慘叫,甚至有許多本來還在營帳中躲藏的士兵,受不了任人宰割的狀態,再藏不住,先掀開帳簾往外逃竄!

  這是一種怎樣的狀況,主將預想到了可能發生的狀況,對此想出幾種對策預演過。生死未卜的戰役,滿心擔憂的出兵,瞬間就變成了早早預備好種種回答的一場練兵。

  每個人的心中,第一個想法就是——

  誰也不會死,這是一場他們贏定了的仗。

  崔季明再年輕,流言無論如何,她也是有能力帶他們一次次打勝仗的,跟在她身後,肯肝腦塗地的決意縱然重要,但相信主將可以帶他們活著來回的信念,也未嘗不是一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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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八十九章

  騎兵手中拖著十字長鉤戟,四五人為一組,如同闖進麥田驚起一群烏鴉般,看著叛軍四散而逃,崔季明眼見著已經沖散,抬手朝空中又射了一枚鳴鏑。一時間四散開來的騎兵聽見這一聲尖銳聲響,才發現差點忘了計劃。

  叛軍營地前步兵已經持盾突入營內,崔季明率先帶著騎兵朝營外而去,重新在營外準備形成包圍圈,再度朝內推進。

  她是從鄆州東營靠近河岸的那個出口離開,周宇帶一部分兵力從另一側離開,列陣的步兵正在從營地正門緩緩推入,崔季明抬手,身後的騎兵立刻變陣,將隊伍改成橫排,準備調轉馬頭。

  然而就在這片平原靠近濟水河灘的位置,崔季明似乎看見河岸上飄著些……什麼燈火……

  身側的騎兵已經調轉馬頭,列成排,不少從叛軍營內奔出來的逃兵發現遠處竟然列著這一隊騎兵,驚得跌坐在地上,好似天地之間根本找不到活路般倉皇後退。

  騎兵隊正在等待崔季明號令,一齊衝回營內,與進入營內的步兵裡應外合。

  然而他們等到的卻是靜默,偏了偏頭,卻看著崔季明還面朝河岸,背對叛軍大營,從袖中拿出單筒鏡朝濟水的方向看去。

  濟水河岸的薄霧被一陣夜間的春風盪開,崔季明狹窄的視線內,出現了許許多多像螢火蟲一般的光點,她當然不會認為那些是螢火蟲,緊接著,她就隱隱聽見了似乎有列陣的聲音……

  還有援軍?

  不可能?每次行軍都是要對周邊地區進行偵查的,如果有如此多的援軍,不可能發現不了,更何況那是河岸——

  崔季明忽然讓自己腦袋裡的想法震了一下。

  不可能!

  不管這是不是李治平,她很難相信對方會有這樣的手段!

  崔季明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是否是她想的那樣,勝利的喜悅立刻被一盆冷水澆透,她立刻高聲道:「準備撤!走!去叛軍東營門口!」

  旁邊騎兵驟驚:「什麼?」

  崔季明急急忙忙就去掏腰間掛包內的鳴鏑,還剩六枚,她要全發出去才行。

  不可能!不可能——除非李治平為了圍堵他們這一路,將兗州這個根據地也拋下,將所有的兵力調至此處!

  鄆州正處在濟水打彎的河道處,遠處那些燈火如果真的如崔季明所想,那這就是兩面被圍,西側又是城門緊閉的鄆州城,他們唯有原路而返!

  崔季明身邊的一個年輕騎兵問道:「崔中郎,發生何事?」

  崔季明不想慌,她覺得境況也沒到了要慌的程度,然而她卻只感覺兩手發抖,連一枚鳴鏑都沒捏住掉在地上,她已經顧不得,調轉馬頭道:「走!」

  她策馬出去,兩側騎兵緊跟而上,她在馬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兩手穩住,連接朝夜空中將幾枚鳴鏑全部發射出去!這樣連響五聲,足夠警告所有的將士了。

  而當她在馬上抬手,身後的騎兵改成兩行縱隊回到叛軍營門前時,另一側的騎兵也快速趕來,崔季明看著手下的部隊如此機動,也鬆了一口氣。

  周宇也將僅剩的幾枚鳴鏑全都射出去,營內的部分步兵也跟著持盾後退出來,突生變故難免也有些亂了陣仗,不少被逼到極點的叛軍朝外反攻。

  周宇看著步兵還在持盾對抗,急道:「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朝濟水的方向指了指:「你現在能看得清了麼?」

  今日月色還算好,或許是因為藤盾上漆了桐油,能反射出點點月光,周宇因為眼前混亂的叛軍大營而聽不見,卻見到了一排反射著月光的盾牌,好似朝這邊靠來了。

  崔季明深深吸了一口,逼自己清醒起來,指著兩側:「那裡也有,他們登灘點最少有三四個。若不是我剛剛正好朝北衝去,又有風吹散了霧,隱隱約約看到了些燈光,否則咱們可能還在叛軍大營內殺得起興,他們已經將咱們死死圍在裡頭了。這些叛軍,是誘餌。」

  周宇漸漸看清了,月色下,結成方陣正無聲靠攏來的無數人影。

  他一瞬間只感覺後頸上的碎髮都炸了起來。

  若崔季明沒有看見,這群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如螞蟻般靠攏來的步兵,絕對能在他們得意屠殺的時候,前來包圍住他們,然後慢慢圍合啃噬!

  他們沒有點火把,似乎也沒有任何點火把的必要,因為被掀翻了火盆正在燃起大火的鄆州大營,就像是平原上兀自燃燒的火把,為他們指明了方向。

  周宇望向崔季明:「該如何辦?!」

  崔季明看向了西側,然而鄆州的城牆遮擋著,她看不見賀拔公那一方的狀況,她覺得或許賀拔公那一側也有步兵以船登灘,但賀拔公顯然比她經驗豐富得多,應當能有辦法,她更應該考慮自己。

  崔季明立刻命擊鼓兵敲鼓,她與周宇的兩側騎兵朝外分開,而從叛軍大營內撤出的步兵,則分成了平日兩軍進攻時的哨隊,列雁行橫隊在兩側騎兵之間。

  這種人字形隊伍,算是陣法中保護步兵、機動較快的一種。

  隊伍反應的比崔季明想像中慢了一點,畢竟是聯軍,並不是同一套訓練練出來的兵,崔季明有意將大同軍和涼州大營的兵分散組成哨隊,就是為了如果計劃有變,不知道擊鼓意思的大同軍,也可跟著隊中的涼州兵一起變陣,雙方互相提醒。

  擊鼓兵再度敲鼓二次,此乃隊伍撤退移動的號令,而此刻崔季明已經看著後側河岸的叛軍步兵奔襲靠來,而右手邊河岸上那部分,甚至還想要圍攏到他們前側去。

  原路撤退,或許是能退出去的!

  對方沒有騎兵,就算雙方步兵奔襲速度一致,崔季明所在的右側騎兵,還能替隊中步兵抵擋一波!雖然估摸損失了不小,但還是能撤的!

  如果單是騎兵撤退,對方根本圍不住他們的。然而在這次突襲中,步兵佔三分之二,崔季明不可能主動拋下這些步兵只帶騎兵撤退的!那還打什麼仗,她這輩子都可能抬不起頭來!

  崔季明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麼撤。

  令步兵乘車?然而現在距離車隊還有一段距離,怕的就是分開各個小隊乘車的時間,就足夠對方的步兵追了上來,而且那也並不是戰車,只是代步的馬車,馬匹根本沒有穿甲,車身又是木製,根本不能阻擋什麼攻擊,反而會破壞他們現在撤退的陣型。

  然而就在崔季明思考時,他們身後,鄆州的城門卻吱吱呀呀打開了。為了保護奔走的步兵,而不得不放馬馬速的崔季明回頭看去,就聽見一陣好似春雷般的馬蹄聲,三列騎兵正從鄆州城內,快馬加鞭,朝他們而來!

  崔季明懵了一下。

  她以為沒有的騎兵,也以如此多的數量出現了。

  她也算是上過幾年戰場,從未想過叛軍……或者說是李治平會用這種天方夜譚般的打法。

  主軍去往兗州,怕是兗州連同附近幾座大城,都已經成了空城。而大批叛軍則早幾日分成步兵騎兵兩路,朝鄆州而來,步兵可從大野澤登船,順濟水而下。騎兵則從叛軍境內繞至鄆州。

  這個法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對方知曉賀拔慶元拔營突襲的時間——至於突襲的地點是鄆州,步騎兵混合的隊伍急行軍幾日能到達鄆州,這都是可以清楚預測到的。

  北方水軍雖戰力弱,也幾乎派不上用場,但步兵登船,與水軍的實力無關。就像是他們的步兵乘車上戰場一樣,只是借用移動工具而已。順流而下,不損耗步兵的戰力,水軍船隻上一切水上作戰的玩意兒都可以拆掉,甚至可以像濟水附近的民戶徵收漁船,要的不過是能運人即可。

  由於行軍的路線短,賀拔慶元到鄆州的時間,誤差最多不會超過兩天。

  而賀拔慶元與崔季明都不覺得鄆州城內有兵,是因為城池內部很難屯兵過多——可若不是「屯」兵呢。這些騎兵不需要設立營帳,只需要一個能坐著吃乾糧的地方,只待一兩日,相信鄆州城還是能藏下不少。

  他們提前收糧,根本不是為了緊閉城門後用糧草負隅抵抗,而是給這些只在鄆州城內藏一兩天的騎兵準備!

  不過一瞬間,崔季明幾乎已經想明白了對方的打法,騎在馬上夜風拂面,她卻幾乎渾身發抖。

  叛軍的步兵可早一步順水漂流下來,就藏於濟水對岸,賀拔慶元的耳目再怎麼也不會想到河對岸藏步兵。當賀拔慶元前來突襲,位於城牆上警惕的偵察兵必然會先發現他們的行蹤,而後在鄆州靠近河岸的那一側城牆上,以火把或聯排的燈籠,向對岸步兵發出指令。

  對岸的步兵立即乘船,渡過水勢平穩的濟水下游,朝他們而來。他們為了隱匿行蹤不點火把,崔季明看到的燈火,應該是各個船隻為了登灘而臨時點起的船頭燈籠。

  如此一來,若崔季明他們不能發現步兵,可步兵先圍,騎兵出城擊潰他們。

  若崔季明他們發現了步兵,準備回撤,那麼對方會先在城牆上觀察他們的陣型,再決定騎兵出城的時機和隊形。

  這幾乎是個完美且嘔心瀝血的圈套。

  天時地利人和哪一個都少不了!

  到鄆州與兗州幾乎距離相等且能組織船隻來往的大野澤;鄆州城外打彎且水汽濕重能遮擋對岸的濟水。

  外頭幾千當作誘餌拋出的鄆州叛軍;行歸於周可頗為得意的刺探軍情能力;棄主城兵馬以三倍以上的人數只為圍殺賀拔慶元的魄力。

  時間是這場戰爭更重要的原因。因為賀拔慶元突襲的行動,如果晚幾天,拖幾日,蹲在對岸的步兵,城內估計馬擠著馬的騎兵,都會在這幾天內先崩潰。

  這是一場幾乎無法再複製的戰役。

  崔季明也很能確定這是應該是出自掌叛軍在手,且相當老謀深算的李治平之手。

  李治平顯然知道賀拔慶元的謹慎,只要漏出一點端倪,賀拔慶元便可能隨時改變戰略,攻他鎮或直接撤退,他藏得太好了。

  崔季明只感覺頭皮發麻。

  李治平用了多少的精力心思,只為了賀拔慶元的性命,這值得麼?

  崔季明心裡知道,這絕對值得。

  兗州發現是空城後怕是會立刻來鄆州,那時候怕是李治平早就帶兵遁入山東內境。賀拔慶元突襲鄆州一事的具體時間被透露,顯然是聯軍中哪位主將有意洩密。賀拔慶元一死,以李治平的手段再去鼓動群龍無首的朝廷聯軍,或者是以割據封地為誘惑,怕是以那位洩密的主將在內,不少人選擇叛變。

  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朝廷聯軍中沒有內奸,賀拔慶元突襲的消息是行歸於周的游士刺探而來,無人帶兵背叛——叛軍本來就該亡的,李治平也沒有損失什麼。

  而且少了賀拔慶元,可能幽州的胡族、南方的勢力,都可以鬆一口氣罷。

  他這當真是豁出命的絕地反擊,崔季明甚至覺得,李治平本人,或許根本就在鄆州城內。如果不是他,叛軍的實力不該有這樣高水準的配合!

  崔季明知道此時她不該想這些,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一樣在想!

  騎兵來襲,速度遠在他們步騎混合的撤退部隊之上,再數十幾個數,對方便能衝上來打散他們的陣型。若按照人字陣法的慣常撤退模式,騎兵應該後撤,將人字翻過來,步兵先走,騎兵扛上對方並斷後。但如果這樣,怕是連帶崔季明、周宇在內,以涼州兵為主的這些騎兵,是沒太可能有活路了。

  而如果現在號令,甩下步兵,所有的騎兵合縱隊以最快速度向南逃走,又該如何?步兵是必死無疑了,如果背後騎兵在馬背上放箭,他們急於奔逃,也會有近半傷亡吧。

  崔季明這時候才猛然明白,檢驗一個將領水準的並不是如何能打勝仗,而是如何面對根本不可能贏的局面!該怎麼抉擇,該捨棄什麼?

  她忍不住想苦笑,但這種局面……怕是如今還活著的將領裡,也沒有幾個人遇到過吧。

  崔季明眼見著側面步兵已經圍了上來,她心下決意,下令擊鼓兵擊鼓單聲,所有的騎兵後撤調轉馬頭,對衝向從鄆州城內趕來的騎兵!

  她在右翼,朝側面望去,一千多騎兵,只有少量猶疑片刻,回撤晚了,絕大多數的將士是明明知道或許回頭是死路,卻仍然聽從指令,調轉馬頭!

  她一瞬間只感覺臉上發麻,崔季明喝令一聲,擊鼓兵連續擊鼓,全部進入備戰狀態,抓緊手中長戟,朝對方攻去!

  崔季明是衝在最前頭的那個,兩軍交匯,如同兩股水柱撞在了一起,濺起一片水花!

  她慶幸自己來之前吃飽了乾糧,眼前無數把刀好似都朝她而來,她兩條胳膊抓住了長戟,在身側橫掃而過!長戟不知道擊中了馬上多少人,每一下都從長戟那端傳來力量,幾乎要讓她脫手!金龍魚嘶鳴的調轉方向,在一群逆行的戰馬中儘量避免相撞!

  天如此之黑,月光黯淡,崔季明看不清反方向對衝而來如此之快的兵器,只能感覺一道道兵器在她面上投下了影子,她只在憑本能躲閃!風因馬匹快速的移動而鼓起,一些面容,鮮血,刀光從她面前飛掠而過,她來不及看清,也沒時間去看清!

  她身處其中,根本看不到兩方馬隊撞在一起的側面,多少人仰馬翻,砂石飛起。崔季明顧不上一切,她感覺到好幾把刀或槍劃過了她肩膀手臂,好似割開了皮肉,刀尖劃過她硬質的骨頭才停頓一般。

  她舞動著長戟的手臂好似已經不是她的了,金龍魚似乎因為受傷而悲鳴幾聲,抬起前蹄就踹翻了幾匹戰馬,崔季明連忙將長戟反手刺下去,了結了那些掉下馬的叛軍!

  崔季明看見了身邊有人和叛軍馬匹相撞,各自手中長槍把對方刺了個對穿,馬匹失控倒在一起,雙雙跌斷了脖頸,而後頭的馬匹來不及停下,再度被絆倒撞上,一團泥土被蹬起,幾個人被壓死在馬下發出慘叫。

  剛剛落下馬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周宇?!

  她沒來得及看清,卻也沒有再回頭看一眼的空隙了!多少人辨認出她的耳環和容貌,朝她揮刀而來!

  崔季明兩耳鳴鼓,她發出了一聲自己都聽不真切的嘶吼,好似背上中了一箭,卡在鎧甲之間的縫隙裡,好似有箭頭劃過她的頭盔彈開,好似又有刀從她耳側劃過,打掉了她的耳環。

  她什麼也不知道了,眼前什麼也看不清,不少叛軍或自己人驚恐的臉從她面前劃過,她只知道喊叫著揮動長戟!

  崔季明一瞬間最慶幸的事情,就是沒有帶非要想打仗的考蘭來。

  他是多少年命苦,好不容易長大到今天,不該死在大鄴內亂的戰場的。

  這個想法在她腦內凝聚了一秒就隨之消散,她只感覺自己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在想,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都是穿著甲,只能憑頭巾和衣領辨認是叛軍還是我軍。

  崔季明不知道她有沒有傷到自己人,但她與這戰場上所有的士兵一樣,已經顧不上關注這些了,所有她視線範圍內的人,都要殺,不殺她就活不了!

  不殺她就活不了!

  或許是她攻勢太猛,周圍竟短暫的被她螺旋的橫掃,清出一圈空隙,她喘了一口氣,金龍魚踉踉蹌蹌的踏著別的戰馬的屍體,崔季明回過頭去。

  然而步兵也沒有逃,雖然他們逃也活命幾率不大,但應該逃的啊。

  他們與掉下馬的騎兵正在短兵相接,不少弓兵還在靠後的位置不斷放箭。

  而外頭渡船而來的叛軍步兵,已經持盾列成了陣擋在周圍,好似給這混亂的戰場畫上了一圈邊界。或許還有沒完全結陣的空隙,但微弱的月光之下,崔季明滿臉是血,她昂首看不清狀況。

  她在馬上,喘著粗氣還在想剩下的兵力還足不足以列陣,如果列六合陣能不能機動的破開對方的盾陣而逃?

  有沒有這個可能——

  就在這思考的間歇,崔季明只感覺遠處盾陣薄弱的一角,騷動了片刻,她緊接著就看到一小隊騎兵給盾陣衝開了一個兩馬並行的小口,撞了進來。

  為首的人……是賀拔公。

  崔季明只感覺自己心頭停了片刻。

  她此刻沒有任何得救的感覺,條件反射的持長戟擊向背後的突襲者,目光卻向賀拔公的方向望去。

  崔季明覺得自己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因為闖入包圍圈的,真的是一小隊騎兵。他們幾乎都受了傷,顯然是剛剛從西側的戰況中逃脫,剩餘人數怕是不及來時的十分之一,卻再次衝進戰場之中。

  或許賀拔公是因為她還在這裡?

  是他不想遠遠逃走看著自己帶出的涼州兵送死?

  還是那些跟他而來的涼州兵中,也捨不得自己還在奮戰的戰友兄弟?

  賀拔公當真不該來的。

  崔季明覺得自己是可以死的,但阿公不該死。

  對方的盾兵幾乎是迅速合攏,以幾倍的兵力去聚攏向賀拔慶元攻開的那一個小豁口。賀拔公騎在馬上,一邊奮力揮長刀,一邊似乎還在尋找崔季明的身影。

  戰況已經很混亂了,崔季明看見了他,她頭一次見阿公面上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情。

  她忽然想起,蔣深曾跟她頗為感慨的說起過,她被龍旋沙所埋,阿公前去找她。四處找不到人存活的痕跡,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她,喊了一句,阿公從馬上下來,跑的一個趔趄,扶在地上一把,才穩住身子。

  是很小的一件事,她卻記著了好久。

  原來那時候,阿公嚇成了那個樣子啊……

  崔季明想盡力的朝他靠攏過去,然而鄆州城內湧出的騎兵數量,就遠勝過他們,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腳下,卻好似有更多的人朝他們靠攏而來。崔季明聽見了腳步和盾牌挪動的聲音,她殺得失去理智,卻知道是盾陣在一點點縮緊包圍。

  這是常用的法子,長槍橫在盾牌的縫隙之間,讓他們人擠人肉貼肉,被一點點扎穿在越縮越小的盾陣之中。

  崔季明惶恐了起來。

  她不該慌的,這種狀況下她絕對不能慌的!

  但心是管不住的,死亡的恐懼籠罩,夜幕之下,她不知道身邊自己的人還存活多少,拚命砍殺著靠攏來的騎兵,幾處負傷,胳膊上紮了幾枚箭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況,只想在混亂的戰況中,找到賀拔慶元!

  忽然有一匹馬朝她撞來,崔季明回頭就要將劈砍而去,卻被一隻手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看見了阿公的臉,傻了一下喃喃道:「阿公!」

  賀拔慶元騎在馬上,他看著崔季明滿臉是血,身後幾枚箭矢立著,不知道是傷了她還是卡在鎧甲縫隙中。左邊臂甲已經掉了,一條胳膊上看上去傷的幾乎要廢掉了,而她自己絲毫沒有感覺,還在死死握著長戟。一個人身邊好似能摞起層層屍體,不知道她發起瘋來殺了多少。

  賀拔公嘶啞著聲音,高聲吼道:「往河岸方向撤,為了圍擋你們向南衝的趨勢,他們太多步兵來了南側,一旦盾立成了排,他們回撤不易,咱們更快。靠河岸的方嚮應該步兵更薄弱!」

  崔季明胸口起伏著,說不出話來一陣猛點頭。

  她偏了偏頭,看見賀拔公背後,腿上紮了幾枚箭矢,他腰側也有一處看起來很深的傷口,正在潺潺湧血,血在夜色下,都變成了黑色。

  崔季明驚了一下就想開口,賀拔慶元卻擺了擺手。

  賀拔公此刻似乎吹響了哨隊所用的令哨,然而很多人已經聽不見了,他無法,只得先一刀劈向眼前衝來的騎兵,片刻間隙內拿出鳴鏑,朝空中射出。

  這會兒能聽見的活人多了些,然而……也只是多了些而已。

  賀拔慶元拽了一把她的韁繩,讓她跟緊他,對著身邊的自己人嘶吼著。一些聽到鳴鏑和他說話的騎兵和步兵,也在努力辨認著方向,緊緊朝賀拔公而去!

  眼前的狀況已經太不樂觀了,對方騎兵損失相當慘重,他們殺了多一倍的叛軍,然而己方所剩也並不多了。

  賀拔慶元不停的喊些什麼,崔季明耳鳴相當嚴重,似乎是剛剛有人的槍柄撞在了她頭盔上導致的。她與所剩無幾的騎兵隊伍,朝盾陣中還算寬裕的靠河岸那一段而去,這一段的衝刺使得馬蹄高高揚起,幾十匹戰馬踏向了盾陣中最薄弱的位置,藤盾倒下,十幾枚長槍射出去,刺穿了幾匹馬的腹部。

  那那些戰馬沒有倒下,瘋狂的朝外奔馳,就這樣生生踏死十幾個步兵,攆出一道血路缺口來。

  崔季明就看著賀拔慶元膝下的戰馬被刺穿,那匹黑馬,阿公養了兩三年,它嘶鳴一聲腹中血如泉湧般噴出,強行踏開幾人,朝外突圍出去。

  而後頭,叛軍的騎兵發現了他們的動向,緊隨其來!

  跟隨的己方步兵沒有他們的速度,很快就被叛軍的騎兵從背後追上刺死,而叛軍卻毫不停留,他們的目標卻是賀拔慶元!這樣的陣仗,比預估多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死傷,怎麼可能再讓賀拔慶元逃脫!

  他們慢了一步,前頭突出去的十幾個騎兵超出一段距離,金龍魚似乎也受了傷,跑的慢了幾分。崔季明就聽著後頭,好似誰的馬嘶鳴一聲,翻滾倒地。她回過頭去,就看著賀拔公從倒下的黑馬上甩落在地,她條件反射的就拽住韁繩,撤馬回去。

  同樣反應的,還有跟崔季明突破包圍的十幾人。

  賀拔慶元感覺自己左腿似乎摔斷了,他吃力的爬起身來,回頭便是追來的叛軍騎兵,而眼前崔季明等人居然還在回撤,想要救他?!

  賀拔慶元看著跑出去一段的崔季明調轉馬頭就要朝他而來,他驚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崔季明似乎是哭了,臉頰上兩道淚沖刷著幹涸的血跡:「阿公!河岸兩側是死路,我也走不了的!都是死路我也要跟你一起!」

  賀拔慶元吼道:「上船,如果劃不動船就鳧水!死也別死在老夫眼前!別在這兒跟我說一起等死的話!」

  崔季明還想說什麼,卻看著跟她一起衝出來的十幾個騎兵中,年紀最長的那幾位忽然靠攏過來,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韁繩,逼著她停下馬來,命令幾個年輕的騎兵道:「你們撤!一起撤走——我們給賀拔公當了十幾年的兵了,慢你們一步也不要緊。」

  崔季明拽著他胳膊,要他鬆手:「你懂什麼!你放手!」

  七八個老兵朝賀拔慶元而去,拽住崔季明韁繩的那個笑了笑:「三郎,你才十七,他們幾個有的才剛十六。老的給年輕的讓道,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

  他這話說的如此簡單,如此理所當然,跟她的姓氏、家世毫無關係,只是因為她還年輕,不該死在這裡。

  崔季明是記得的,眼前這個人是賀拔公心腹之一,她一時卻想不起名字,只記得那張臉。

  對方猛地伸出馬鞭,狠狠抽了金龍魚一下,鬆開韁繩:「金龍魚!你好吃懶做在營內混了這麼多年,別在這時候出岔子!你們幾個,一個個連女人什麼滋味都不知道的,也趕緊給我滾!」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金龍魚馱著她,飛快的朝河岸而去。

  而身後回頭,她好像只依稀看見了賀拔公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撿起長戟,只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連一句話也沒有,拖著左腿朝衝來的敵方騎兵而去!

  金龍魚此刻全然不聽她的話,崔季明拽著韁繩,聲音嘶啞哽咽,發了瘋的大罵道:「你就是怕死!你就是個怕死的畜生!!」

  幾個跟隨崔季明一起的騎兵,各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七八歲,眼裡噙著淚。

  崔季明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她聽著好似又有別的騎兵追來,背後箭矢的破空聲擦著頭皮而過,她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小心,就看著幾枚箭矢紮在了她旁邊那個被人砍掉了鎧甲的年輕騎兵背後,在他穿著布衣的身體上,紮了一連排,他半個音也沒有發出就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不止是他,崔季明肩上腿上又中兩箭,似乎金龍魚也中箭痛苦的嘶鳴了幾聲。

  風吹的她眼睛也睜不開,淚風乾了就像是鹽塊結在眼眶邊,崔季明只感覺不止她一人衝入了河水之中,冰涼的春水隨著金龍魚衝開了水花,澆了她一身。

  河灘上有好多無人的船隻,崔季明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對策,就感覺金龍魚似乎被水下船隻連接的繩索絆住,猛地朝前倒去,這一絆力道之狠,她也被拋起甩向了河中央!

  濟水清澈平穩,崔季明眼見著自己撲向了水面,似乎遠處射箭的騎兵並沒有認出她身份,並沒有追到河岸邊。而她拍向水面,更像是砸在了泥地上一般,一聲如狠狠扇了她巴掌似的清脆響聲,她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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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5:5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章

  阿公!

  崔季明猛地睜開眼,腦內這兩個字不斷在迴蕩。

  她眼前一片黑暗,胸口和嗓子很疼,腦袋昏昏沉沉。

  她不是沒有體會過死。

  前世讓那一發土製的砲彈打進肺部,崔季明如今十幾年過去了,還隱約記得自己躺在地上,痛苦的喘息著,有尖叫的乘客和車站警衛從她旁邊衝過,她還努力的嘗試去用手捂緊傷口。

  一如現在,崔季明好似沉浸在一股無邊的黑暗中,渾身無處不痛,腦內有一種窒息的苦楚。她忍不住想,阿公想要救她,然而最終也是她死了,這真的值得麼?

  而阿公,是會去考慮值不值得的那種人麼?

  換千萬個場景,阿公怕也是會來。

  這種感覺,與九妹可能會幫她會救她截然不同。

  崔季明很難去形容。

  如同前世遭受風雨苦痛跑回家中,淋得如落湯雞一般,縱然是深夜,父母仍然會找來永遠放在家中的乾淨衣裳,拿著冰箱裡最後兩個西紅柿炒個雞蛋,起鍋燒水做碗熱掛麵。

  如同賀拔公氣她罵她小時候的不守規矩,她腿上被抽腫了好幾道,又哭又喊吱哇亂叫;而後他拿著鎮內買的糖葫蘆,站在營帳外頭,掀開一道縫露出半張臉偷偷瞧她,卻不肯嘴軟。

  崔季明兩三歲時頭一次見到賀拔公,他還很年輕,脾氣又臭又傲。四十多歲,沒有什麼白髮,身上有泥與馬汗的味道,將崔季明撈起來放在他胳膊上坐,伸出手一捏,她臉頰上就是一塊紅通通的指印。

  她因胎穿從小就開始記事,自然也是看著他一步步變老。

  崔季明可能常常考慮,殷胥如果漸漸改變,情意漸少,會不會生活也會改變。

  畢竟像是天地間萍水相逢的兩個人撞在一處,肯對對方好,都心存感激。

  然而這樣的想法,好似永遠不會存在於家人之間。

  賀拔公不可能有一天會拋下她,她也總不記得去感激阿公。

  十年後他仍然會買了糖葫蘆放在她床頭。

  這些好像是理所當然,像是往後倒永遠會有人接著,好像犯了蠢最多挨揍幾下,他總是還會幫她。

  崔季明覺得,她穿越這一世,好似一直像個小孩沒有長大。

  崔式寵她,賀拔公也寵她。

  如同人由奢入儉難般,她不必獨自面對一切的日子過了十幾年了。就算一時困於播仙鎮,困在萬花山或者是阿史那燕羅手裡,她也沒有此刻這般的惶恐。

  她這麼想著,痛楚漸漸遠去,忽然感覺好似遠處傳來了箭矢、弩車與馬蹄聲……怎麼又是在打仗?

  如同黑夜在短時間內拔至黎明,眼前微光從黑暗中漸漸閃現,好似無數層藍黑色的紗簾在她眼前一層層揭開。嘈雜的軍令吼聲,漸漸朝她耳底逼來,崔季明第一反應自己身在鄆州城牆邊,然而眼前漸漸有了些身影和火光。

  她站在一處人滿為患的城牆上,左手邊不斷有守城士兵交替著朝下射箭,顯示出非凡的效率和秩序,遠處城牆下則是一連片的敵兵。崔季明聽著側面還有河水濤濤的聲響,本來還以為這裡是鄆州,然而水波的洶湧,遠處的地形,城牆下的突厥人,都顯示這裡應該是更靠北沿黃河的一座城。

  崔季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滿頭大汗,卻沒有放棄抗爭,手臂劃過她好似透明的身體,她忍不住往城牆中段走了幾步。

  這還臨死前放個小電影?她前世怎麼就沒有這個待遇?

  她走著,一抬眼,便一眼看到了殷胥。

  崔季明愣了。

  她很難確定那是不是殷胥,他個子比過冬時她見過的還要高些,但是更消瘦,他好不容易這兩年兩頰養出來的那點肉凹陷下去,眉頭緊鎖,更是有不少白髮……

  看起來也更成熟,這時候他已經沒有半分少年模樣了。

  他兩手並在袖內,站在後頭。

  這難道是……所謂殷胥前世二十五歲左右與她一同被突厥人所殺的事情?!

  崔季明避開穿過她的人群,看見那樣的殷胥,她忍不住想朝他走過去。縱然可能他根本看不見她,但她第一想法,就是走到他身邊去,仔細看看他。

  然而忽然有個穿著紅衣銀甲的身影似乎射箭後回身找箭囊,站在了他與她之間。

  崔季明驟然一驚。

  然後她就在隔幾步的位置,看著殷胥隱隱透露著悲涼無奈的面容,因那銀甲人的幾句說笑,徐徐顯露出幾分笑意。

  那個正在殷胥身邊胡說八道的人,正是所謂『前世』,如今卻只存在於殷胥記憶中的她自己。連說的胡話,都與現在如出一轍。

  從崔季明這個角度,那個二十六歲的她正背對著她,面朝殷胥,笑道:「做豬也沒什麼好的,做頭母豬還要下崽,做頭公豬,我還要勉為其難的去上母豬,心累啊。」

  她忍不住莞爾。原來殷胥多少年都是聽著這種混賬話走過來。

  周圍還在一片混亂嘈雜,或許這是城之將傾,崔季明聽著衝撞城門與投石的轟鳴在耳邊想起,而眼前那個二十六歲的她,一把擁住了殷胥。

  殷胥的下巴放在那個她的肩膀上,目光穿透了崔季明現在的位置。

  崔季明聽見了細微的說話聲:「家與國、人與族,一切皆有氣數,沒有不隕落的將星與家門,也沒有永昌的民族與國朝,都有盡時,你莫要自責。」

  殷胥微微瞪大了眼睛,就在崔季明的視線裡,他紅著眼眶皺眉,好似身體裡有一團痛楚。他伸出手,用力的回擁住了她。

  「功敗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曾我也不信,但這沒什麼……」那個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不……不要對他說這麼殘忍的話啊。

  他到現在也沒有放棄過啊,他到這一世也沒有信過什麼氣數啊!

  崔季明只感覺心頭一陣絞痛。

  她至今都記得,殷胥從東風鎮外帶走她,二人站在高高的斷壁上,看著三州一線的隊伍向北出兵,夕陽染血,他說隴右道回重回大鄴手中,代北軍可以喘息一下。

  她記得,殷胥說希望前世的她能夠回來再看一眼江山。

  她也記得,殷胥說要給大鄴將士精銳兵器,糧草滿倉,不必再回回用命去搏。

  殷胥眼眶裡似乎有一點流光淌過,他用力的眨了眨眼,那點流光好似她的錯覺。他鬆開了懷抱,往後退了一步,二人簡單說了兩句,殷胥在那個她的推搡下,走到城牆的台階邊。

  崔季明掃了一眼在他走後,偷偷揉了揉眼窩的那個她,看著她又拿起了長弓,喝令一聲,重新搭弓向突厥人而去。

  崔季明匆匆忙忙看了她兩眼,連忙順著城牆邊的台階往下走去,殷胥的腳步如現在這般穩,然而斗篷卻因一陣冬風吹落他肩膀,崔季明連忙撤開半步才沒有踩在那斗篷上,

  殷胥回過頭來,他肩膀寬卻單薄,好似木頭衣架般撐著長衣,他嘆了一口氣,沒有去撿披風,就這麼走下了城池。

  崔季明心裡頭陡然慌了起來,她連忙邁開步子想去追上他。

  這時候的崔季明,比他矮了一個頭,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這座城內幾乎已經空無一人,街道上鼓著風,他寬袖吹的如同旌旗,為數不多點起的幾盞燈籠在飄忽打著轉,明明是皇帝,卻沒有一個人跟在他的身邊。

  走進一處院落內,他進屋有序不紊的點上燈,取一點清水來坐在桌案前,攤開絹絲的聖旨,好似還端坐在書房中般,用指尖拈著墨條,在硯內磨墨。

  她再沒有以前欣賞他這般動作時的心態,跪坐在桌案對面,揪緊了整顆心。

  她知道前世他死了,正因如此,眼前每一秒都好似在她面前燃燒著一根即將到頭的短繩。

  殷胥終於磨好了墨,筆尖捏盡清水,沾在硯內,他一手扶袖抬起手來,筆尖靠攏向聖旨,卻頓住在空中。

  他面上浮現出種種細微神情,卻好似有一股力道在與他作對似的。只見著一滴墨從筆尖凝聚等待了許久,最終力竭的掉向紙面,殷胥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半晌輕輕的嘆了一句:「好似寫了什麼,就真的會有人去看似的。」

  殷胥抬手將筆放下,他吹了吹那點墨痕,將捲軸捲回原狀,他手指蹭過捲軸,忽地自言自語:「……若你沒來,我還有許多話想跟你說。但你來了,我什麼就都不必說了。」

  崔季明微微瞪大了眼睛,呆在桌案前。

  他說的顯然是她。

  崔季明心中忍不住喊道:不、你還可以重活的。

  你還可以跟我再說千萬句話,你還可以跟我再鬧無數次沒必要的彆扭的!

  我都會聽的,哄多少次也無妨!

  殷胥已然扶著桌案起身,他拿起了門框上掛著的燈籠,他此時已經堅決赴死,朝著城內街道另一端走去。崔季明連忙拔腿,跟上他腳步,殷胥獨自一人在街上走過很長一段路,踏上了靠近黃河邊的那一處城牆,高高的城牆下便是湍急的河水,他手指擦過佈滿灰塵的磚牆,探頭朝下看去。

  崔季明也探頭,她已經認出了這裡。

  這樣的天險,正是晉州,城牆下靠近河岸的斷崖邊,還藏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向這裡的城門。

  這邊城牆也有許多箭垛,他坐在了兩處箭垛之間凹下去的位置,將燈籠放在了身邊,朝還在攻城激戰的方向看去。

  他面上竟露出了一點笑意,頭仰倒在城牆磚上,吐息之間有朦朧的白氣。

  崔季明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她真的回到了前世最後的時分。

  她希望是後者,至少殷胥還有她作伴,而不是獨自一人死在這城樓之上。

  殷胥:「若是……我也能彎弓射箭,跟你站在一處該多好。」

  崔季明大慟,忍不住道:「你這輩子,也沒練出這本事來,射箭勉勉強強,想站到我旁邊來,你還要努力啊」。

  殷胥聽不到她這句安慰,似乎有些頭痛,他發出了一聲痛楚的低吟,崔季明連忙抬起臉來。

  他很難受麼?為什麼這才二十多歲,他就有這麼多白髮?

  殷胥揉了揉太陽穴,似是忍受不了般道:「我死了,也不用這樣折磨我了!這位置誰願意坐,便去坐吧!我管不了!」

  崔季明忍不住伸出手去,隔著好似觸碰不到的虛空,將手覆在了他太陽穴,聲音顫抖道:「你很難受麼?」

  或許是真的能有效,殷胥的痛楚微微減弱,他吃力的喘息兩聲,看著遠處似乎啟明星已經顯露在天空,而城已經離破不遠了。殷胥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連猶疑也沒有,拔開塞子,仰頭而盡,有一種喝了好酒的豪氣,隨手將瓶朝黃河扔去。

  崔季明手指微微一顫,她攔不住既定發生的事實。

  就像是前世的殷胥與她最後也沒能攔住大鄴的崩潰。

  殷胥兩手放在腿上,緊接著崔季明聽見了城門倒塌的巨響,晨光也就此微微亮起。殷胥似乎腹中絞痛了起來,崔季明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感受到她,伸手擁住了他,朝遠處望去。突厥人的戰馬正穿過了那破碎的城門——

  崔季明聽著殷胥在她懷中,咬著牙因為痛苦而微微抽搐,此時方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茫然四顧,忍不住泣不成聲喃喃道:「阿九,阿九……我該怎麼辦?你怎麼從來都知道該怎麼走呢,你怎麼就……還有勇氣來與他們為敵呢!我不如你,我比不上你……」

  她只覺得四處都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前世如此結局,今生她也失去了阿公戰敗於鄆州。而今生,殷胥還在——

  她不能死,她絕不能放他一人面對行歸於周。

  如此重擔,她怎能以死偷懶,自己跑走。她必須要想想,要是她不在了,殷胥該怎麼絕望!

  路本就已經足夠艱難,他獨自奮戰了兩世,不該再有這般的結局!

  殷胥似乎真的痛得厲害了,他雙眼緊閉,意識都已不清醒。崔季明只想盡力擁住他,將熱度傳給他幾分,她將下巴貼近他冰涼的額頭,哭的雙手都在顫抖:「會好的,會變好的。等一下,再等一下,你一睜眼就能看到我啦。這是驚喜哦!」

  殷胥滿頭是汗,痛苦的呻吟一聲。崔季明明知他看不見,卻仍然朝他擠出一個笑容,垂下頭去,親吻了一下他的面頰:「阿九,等你一睜眼看到我,那個我肯定也會笑給你看。她會幫你的,她會愛你的,不論到什麼時候,她都不會拋下你的!什麼家與國的氣數,你不要相信,你能改天命的,我信你的!」

  崔季明不住的親吻著他,胡言亂語,眼淚在無人看見的此時,可以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殷胥卻不能回覆,他的身子漸漸發涼,他身子一偏,半個身子掉出城牆外,從垛口滑下,崔季明想盡力將他拽回來,她的手卻只是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滑下城牆的速度很慢,慢到衣料摩擦的聲音都被拉長。

  崔季明毫不猶豫緊緊抱住他,看著他失去力氣的身體從城牆徹底滑落,任憑他與她一齊,朝下落入水中!

  而就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間,崔季明猛地感覺殷胥從她懷中消失,窒息的難受,渾身的痛楚一齊如針扎般朝她刺來!

  她猛地睜開眼來,眼前的江水清澈,並不是渾濁的黃河。

  而她就沉在不算深的水底,似乎隱隱約約還能感覺到兩分月色。

  耳朵鼻子入水,她感覺自己胸腔內最後一點空氣也已經被榨乾——

  這不是前世,這是今生的濟水!

  是鐵甲將她拖入了水底,這樣她只有死路一條。

  她只感覺在水底,動一下胳膊都在費盡全身的力氣,然而她不能就這樣死!

  阿九還在等她,她不能死!

  她真的不能拋下他一個人在如此艱難的世道!

  崔季明拼了命的朝腰間摸去,腰包中的鳴鏑用完了,卻還有一把匕首!崔季明幾次都感覺自己要昏過去了,再沒有力氣將那小刀拿出來,然而她覺得那顆虎牙都快被自己咬碎,終於費力地將匕首拔出,割向連接鎧甲的繫繩。

  鎧甲猛地鬆開落入水底的泥沙中,水的浮力已經漸漸拖著她往上,崔季明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團起身子想要去脫掉靴子,卻只來得及脫掉一隻,便浮上了水面。

  一瞬間的呼吸,讓崔季明幾乎有一種肺部被撕裂的錯覺。

  她已經沒法抬頭去看四周,水勢平緩的推著她往前飄,她還有一隻腳穿著靴子沒法游泳,然而此時她失去了渾身的力氣,意識已經在流逝的邊緣,她除了任憑自己在水面上漂浮,什麼也做不了。

  不知飄了多久,當崔季明再度醒來之時,她已經面朝下趴在了不知哪處的泥灘上,似乎有人正在朝她走來。

  崔季明費力的抬了抬眼皮,只來得及看到一截灰色的披風,一雙黑色的靴子,便完全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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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考蘭坐在高高的樹杈上,腳下是燒火兵與後衛暫時搭起的營帳。

  他手持崔季明送給他的一個單筒鏡,掃向鄆州。

  下頭的人抬頭喊他:「你看清了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考蘭待了很久沒有回應,忽地攀在樹杈上,從樹頂上蕩下來,他一身新衣裳被樹杈刮壞也毫無感覺,從樹上跳下。幾個只遠遠聽見戰況卻不知道發生什麼的年輕士兵圍著他:「到底怎麼樣了?」

  考蘭不理他們,轉身就往自己的馬匹那邊走,他從身邊經過的營帳上順走幾個箭囊,掛在馬鞍上,又拎起了崔季明交給她的行囊,將那個沉重的布袋放在了馬背上。

  他收拾好了東西,從馬鞍上的皮袋中拿出一對兒青銅重斧,翻身輕輕巧巧的上馬。

  「發生了什麼!你是要上哪兒去!考蘭——」

  考蘭從馬背上低頭,冷漠道:「全軍覆沒了。鄆州兩側有將近兩萬多的兵力圍城,賀拔慶元入了圈套。」

  周圍眾人驟驚:「兩萬多兵力!這從哪兒能來的,你不要胡說八道!」

  考蘭不想與他們多說:「你們撤吧。賀拔慶元怕是也沒逃出來,鄆州兵可能一會兒就要來巡視附近,你們在這裡只能等死。」

  不知道是誰開始的群情激憤:「賀拔公會被困在這裡?!你不要胡說!天底下還沒有幾個人能殺得了他!」

  考蘭:「你們愛走不走,老子不愛跟你們多說。要不是因為三郎總說我不合群,我才不跟你們演。鄆州的戰場已經在清掃了,我就沒看著有人能從中逃脫。」

  他顛了顛手裡的重斧,忽然又放回了皮袋,他若是跟對方的騎兵對上,這重斧攻擊距離太短,他得不到什麼好處的:「誰那兒還有賀拔刀,借我一把。」

  不知道誰猶疑了一下,朝他拋去。

  考蘭一抬手,抓住了那把豎起來超過他身高的長刀刀鞘,點頭:「謝了。」

  他說著一踢馬腹,朝鄆州方向而去。

  他不剛剛還說全軍覆沒了麼?

  有人叫道:「你去幹什麼!」

  考蘭頭也不回:「找人。」

  他看到了盾陣之中,包圍逐漸縮緊最終被屠殺殆盡的聯軍,側面卻有人突破了小缺口,只是很快就被鄆州騎兵追上,遠處靠近河的位置有黑夜的薄霧,考蘭看不清,然而那能在後頭亂箭中存活下來的人,怕是一隻手都能數得出來。

  而考蘭就寄希望於這一隻手不到的人數中。

  如果其中沒有崔季明,那他就算回到鄆州附近的戰場上,也要將她的屍首帶走。

  考蘭此刻有一種極度的冷靜,從小他便見過太多人死,也殺過太多的人。

  考蘭踩在馬鐙上,在馬背上伸直了腿躬身猛抽馬鞭,繞過戰場,朝濟水而去。

  他拚命期望自己能夠平穩住呼吸。

  就是這樣的,和阿耶阿娘會死,和族人會被屠戮一樣,崔季明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堅強,在這個世道也是有可能死的。

  死亡是家常便飯,縱然是那個崔季明,就算是她有了心上人之前還在心懷甜蜜,就算是她揮刀登上戰場迎來幾場勝利——但老天也不管這個,她死後也免不了在春季腐爛。

  命就是如此,死了之後皮囊就和被獵殺的牛羊一樣。

  可是……

  她說過不會扔掉他的啊!

  他對她還是有用的,他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幫她!

  為什麼又拋掉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跟著崔季明,來到四處誰都對他懷有惡意的關內,有時候也懷念那時候在荒漠上持刀策馬,想殺誰就殺誰的日子。

  然而那時候有考風陪他,這時候卻有崔季明陪他,其實也算沒差了吧。

  只是她太願意管著他,長衣下頭必須穿褲子,吃東西不能舔手指,見到旁人就算不知道叫名也稍微行個禮,看見討厭的人不能隨便動手。她教了他那麼多規矩,卻有時候常常不安,幾次崔季明來問他:「我這樣要你做這做那,你是不是感覺不舒服。大鄴總是規矩要多一些,你要是真的不自在,也可以回到西域去……我信你不會把那件事說出來了。」

  此時考蘭才想起來,原來他來到大鄴,是被威脅著帶過來的啊。

  這日子過的,他快要真把自己當成了個寵妾了。

  規矩什麼的,不過是低個頭,管住手的事情罷了,他卻得到了更多啊。

  考蘭越想,越覺得喉嚨眼睛都跟著發疼。

  他什麼也不敢再多想了,策馬悄悄的順著濟水的河灘而行,對方用了不知道多少艘大小船隻搶灘,有幾處灘頭位置偏僻巧妙。大多兵力還在處理戰場,這裡根本沒有多少人,考蘭偷偷登上一艘小船,吃力的將馬匹也拖上船,割開和其他船隻連接的繩索。

  他看著遠處城牆上燈火通明,城牆下還燃著大火的鄆州,在這個寂靜到只有蟲鳴和水聲的碼頭,偷偷拿竹竿撐在水底,向對岸渡過去。

  雖然也有可能在鄆州南岸,但戰役已經結束,免不了鄆州的叛軍會在河灘巡邏或清點船隻,他只能先到對岸去。

  只可惜考蘭在草原上長大,他從來沒有撐過船,幾桿子下去,矮船在河中心打著轉就順流往下飄去。考蘭一下子慌起來,他連忙想調轉方向,撐向對岸,卻適得其反。

  琢磨了半天不得其法,他眼見著往下游飄了不知道多遠,連鄆州城都成了遠景,更是著急,手上使力,卻不料那船桿不知道是不是砸在了石頭上,應聲而斷,他撈起來,手裡只有半截四尺長的船桿了!

  考蘭又急又氣,將船桿仍在船上,想用手去划水,這哪裡會管用。

  他自然不知曉自己越使力船動的越快,若不管不問,過一會兒水勢平緩,自然會靠攏在岸邊。

  反正水也不深,考蘭想著雖然不會撐船,還是能鳧水的,要不然跳下船吧!

  只是馬怎麼辦,馬背上還有好多東西,那麼沉根本沒法帶下水。

  正在考蘭猶疑的時候,他卻看著已經遠離鄆州的北側河灘上,好似有人正牽馬站在泥灘邊,人影依稀被月光照亮。

  這裡怎麼會有人?

  考蘭探頭正要看個清楚的時候,就看著那人躬身,將泥潭上一個差點被他忽視的人影抱了起來,他頭皮陡然一陣發麻!

  縱然那個剛剛趴在泥潭上的人不是崔季明,那人也相當可疑!

  考蘭回頭對馬兄說了一聲抱歉,脫掉鞋子,隱匿著身影從船上跳下,一邊沉在水下,一面扒掉了刀鞘,躬身朝那人的方向而去。

  不過游了幾下,便到了淺灘邊,考蘭在水下依稀看著那人轉身就要離開,猛地從水中暴起,在岸上奔了幾步,手持長刀就朝那灰披風男子的背影刺去!

  他這一刀幾乎使出他渾身爆發出的力量,緊繃的肌肉壓迫的胸腔,迫使他發出一聲自己控制不得的怒喝,然而對方顯然也不是等閒之輩,陡然拔刀,單手抱人,右手持刀,就朝考蘭反刺去!

  兩把刀交匯在一瞬,都震得彼此手腕發麻,那人看清居然是賀拔刀,吃了一驚。

  而考蘭也一瞬間看清了那人懷中,身上幾處箭傷形容悽慘的崔季明。

  考蘭抬手就是要再劈砍,高聲喝道:「放了他!饒你一條狗命!」

  那灰衣人抱著崔季明,反刀抵擋,驚道:「你是誰?!」

  二人這才抬頭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

  考蘭記人很清楚,對方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但他總覺得有些熟悉,忽地想起來:「你是——你是賀拔慶元的副官!你怎麼會在這裡?!」

  面前的人正是當年從長安離開的蔣深,他在山東等地調查,之前剛剛跟賀拔公見面,賀拔公委派他出來行事,本預計到鄆州匯合,卻不料他深夜趕到了鄆州,卻只看見了浩浩蕩蕩的船隊從濟水渡向對岸……

  而蔣深能記得考蘭,卻是因為當年西行路上,那對兒雙胞胎跟阿哈扎的裡應外合,讓隊伍不得不隱匿行蹤往回走,咬牙切齒的記住這兩個妖精臉的小玩意兒。

  考蘭倒是沒有放下刀,戒備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賀拔公的兵力已經全軍覆沒了,我隨隊這麼久也是一直沒見過你,你已經離開軍營了麼?!」

  他說著,卻又掃到蔣深手腕上帶著一串佛珠,就跟崔季明手腕上那個差不多,上頭的雕刻都是鮮卑佛教的風格。

  蔣深冷笑:「你為何在這裡?半營的二把手,不是應該在西域幹你殺人越貨的活計麼?」

  考蘭都感覺半營的事情,快是上輩子的了,聽到眼前的人提前來,這才反應過來,或許這個人離開了太久,根本不知道這兩年發生的事情。他道:「我是三郎的……愛妾懂麼!隨身帶著的心腹!是三郎帶著我來軍營的!」

  他說著眼睛還在不斷往崔季明臉上掃,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蔣深可知道崔季明的女兒身,也算是把她當自己閨女帶大,聽著「愛妾」兩個字,臉都能氣歪了。他聽不得這胡言亂語,抬手就要朝考蘭劈去,考蘭道:「她還活著麼?!」

  蔣深怒道:「與你何干!」

  考蘭武藝一向不容小覷,他捏住長刀中段,往前盤住他的刀刃,反手打向蔣深的手腕!

  蔣深一手還抱著崔季明,自然不如他動作利索,竟然就這樣被他卸了刀去。考蘭將他的刀朝外一甩,把自己的刀也紮在了泥潭上,攤開雙手:「我不想跟你打,三郎還活著麼?她傷勢如何?」

  他裝作毫無戒備的朝蔣深靠近,心中想的卻是,如果試探出是蔣深背叛設套,他就用腰帶中藏著的小刀,近距離刺死他!

  蔣深滿心戒備,但考蘭應當身在西域,卻出現在了崔季明身側。他服飾髮帶看起來都是世家繡工才有的水準,顯然崔季明是真的將他撿回去養了。

  他心裡暗罵一聲,崔季明真把考蘭當作什麼小貓小狗了麼?他明明是個顏色形狀漂亮的毒蜘蛛!

  卻不料考蘭靠近崔季明,兩手貼在她脖頸上,感受到她細微的呼吸,一瞬間整個人放鬆下來。他用濕漉漉的衣擺擦淨滿是泥沙的手,就來檢查她的傷勢。

  後背上幾處肩上,有一支箭矢好像是在脫掉鎧甲的時候被拽掉,沒有箭矢堵著的傷口正在潺潺向外流血,兩臂上都有深可見骨的傷痕,甚至連小腿上還有幾枚鉤狀的箭頭嵌入。她氣若游絲,面色發青,額頭上幾處被無意間重擊的傷口,流出的血水浸透了她的長髮。

  狀況很不好——

  她好像就在生死的邊緣線上幾乎要滑向深淵了一般。

  蔣深盯著那個跟當年比好像就沒長大似的雙胞胎之一,他指甲竟然還跟女子似的塗著丹蔻,指縫裡全都是泥沙,手指小心翼翼的撫過崔季明的臉頰,蔣深就聽到了兩聲壓下去的哽咽。

  蔣深驚了一下。

  他對於那雙胞胎笑著殺人的印象太深,怎麼都感覺眼前的場景有些詭異。

  考蘭似乎也覺得自己哭了丟人,可他忍不住。

  太好了,活著太好了,崔季明不會像那些埋入土中消失不見的人那樣,她還可以再笑著一把將他拽上馬去,還會氣的拿手接他吃糕餅掉下來的渣滓,她……

  她沒有拋下他一個人了!

  考蘭覺得自己不該在別人面前哭,他連忙拿濕漉漉的袖子抹了抹臉,吸著鼻子抬頭道:「要趕緊帶她去求醫!能去哪裡,附近還有別的城鎮麼?」

  他抬起來的臉,被髒兮兮的袖子抹上了泥沙還不自知,蔣深忍不住放下戒心,嘆道:「只能往北走去盧縣或濟州,不知道這條命能不能救得回來,只要先穩定下來處理過傷口,可以帶他去清河本家,離得不算太遠。」

  考蘭急道:「走,那咱們趕緊走。」

  蔣深嘆了一口氣:「我只有一匹馬。」

  考蘭這才想起來,失聲道:「啊!我的馬——還有我的船!」

  而就在天色剛剛透藍,濟水被朦朧的深藍籠罩時,卻也有一隊人馬來到了鄆州。

  鄆州城外正在打掃戰場,這隊人馬徑直來到了鄆州城腳下,給衛兵出示令牌,卻並不進入這座城池內,只在城牆下等待。

  當李治平聽聞是言玉前來的時候,也一驚。

  他這是來自投羅網麼?

  李治平一直想殺言玉,卻發現言玉竟逃至了山東內境,神出鬼沒。他只得先將目光放在賀拔慶元身上,今日殺死了賀拔慶元,他只感覺好似壓在身上的大山驟然消失,終於能夠悠長的吐出一口氣了。

  卻不料這個時候,言玉自己冒出來?

  他想了想,還是走出城來,騎馬身後擁著衛兵,站在鄆州城牆下的門洞中,看向外頭風塵僕僕的言玉,道:「你是來給賀拔慶元收屍的?」

  言玉知曉自己無法在如今的兗州一帶殺死李治平,但他心中也有了計劃。為此他聯絡部分世家,也向東內境遊說各地郡望和兵力,卻不料途中,聽聞李治平的兵力全部都離開了兗州。

  只是這一句,言玉便覺得事情要不對。

  他立即從內境掉頭,沒有往兗州趕來,而是去了朝廷想要突襲打下的鄆州。

  就算鄆州如今由李治平佔下,他也要過來瞭解戰況!

  他本是沒有太過擔憂過崔季明,畢竟她在戰場上已經足夠老練,又有賀拔慶元相隨,有賀拔慶元保護,她不會出什麼事的。

  只是到達鄆州,看著外頭屍山般的戰況,他心裡卻好似朝無底洞落去。

  言玉抬起下巴,面上似乎有幾分不屑:「就憑你也想殺賀拔慶元?」

  李治平笑了:「為何你們都認為賀拔慶元是誰也殺不了的神話?他不過也只是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罷了。」

  他說著,從門洞後正有些人馬趕著板車出來,言玉的馬匹朝旁邊讓了讓,就看著那個由兩排騎兵擁行的車馬上,躺著他再熟悉不過的一個人。

  言玉一時有些精神恍惚。

  賀拔公面上有些血污,他的花白鬢髮也被染髒,有些狼狽,皺著眉頭躺在其中,好似到此刻也沒有放下心事。一條腿傷的很嚴重,但更致命的應該是頸側的傷口和胸口幾枚箭矢。

  言玉縱然也想過賀拔公遲早會死在戰場上,此刻卻無法相信眼前的是真實。

  他就好像隨時可能再睜眼,拍案而起怒瞪向旁人一般。

  他……承認太多人想讓賀拔公死,那些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言玉也知道自己曾多次辜負他的信任。

  而在賀拔慶元眼裡,他似乎可以原諒任何人,再去給任何人機會一般。

  直到他在西域路上離開的前一天,賀拔公明知他身份,卻也相信他是打算離開為自己找自由的。身邊或許有很多的人瞧不起他,用種種事情來攻擊他,但賀拔公的眼裡,他跟旁人家的孩子沒有區別。

  言玉一時竟失聲,此刻當真有種舊時代落幕的感覺……

  崔翕、李沅、賀拔慶元、殷邛——

  這些人都已經死掉了,心裡有再多的不甘與野心,也不能再插手天下的事情了。

  李治平忽然道:「賀拔公的屍身,我會好好送往朝廷的……」

  「我雖然也敬重他,但也只能說江山代有才人出。整個鄆州,來的兵無一人逃脫。」

  言玉緊緊盯著他:「無一人逃脫?」

  李治平知他不肯入城,是怕被人圍攻困在城內,便往前兩步。李治平聽下屬來報或許有一兩人從水邊逃脫,但一是鎧甲沉重很容易溺死,二是最後的追兵亂箭射中了他們,能活命的幾率小的可憐,他不會讓這一兩個特例,來破壞「無一逃脫」的光榮戰績。

  李治平道:「此役陣型特殊,的確是無人逃脫。所以我說,如果她沒有本事,做個小小的從軍中郎便死了,就沒有必要說那把柄了。」

  李治平笑道:「抱歉,五少主來晚了。」

  言玉眼睛又黑又冷:「你以為這話我會信?」

  李治平:「賀拔慶元都死了,這有什麼不可信的呢?下頭人正在清掃戰場,剛好撿了這東西,估計見著了,你心裡也該明白了。」

  他說罷,從旁邊侍衛手中,就有一個小紙包朝言玉拋去。

  言玉捏了捏,打開來,面上神色好似絲毫沒有改變。

  紙包中兩個耳環,佈滿污泥,一個斷了半截,似乎是被人打掉的,最細的掛在耳垂上的部分還沾著血。

  他用手蹭掉污泥,耳環仍然是耀眼的金色。

  李治平:「你不用懷疑,她的屍首已經難以辨認了,只剩下耳環掉落在地。不過我沒見過她幾面,你若知曉她的特徵,仍然可以去找。」

  言玉用手指將耳環上的污泥全部擦淨,道:「聯軍的屍體都在何處?」

  李治平比了個手勢:「就在曠野上,春天容易生疫,你再來晚了,就要都被一把火都燒了。」

  言玉沒有多說,調轉馬頭朝鄆州城外的曠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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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6:2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二章

  鄆州的昨夜再怎麼慘烈,依然會迎來黎明,太陽高高昇起,春末開始有了逼人的熱度。大量的屍體曝曬在白日之下,與中原大地曾經經歷過的許多次橫屍遍野的戰爭一樣,鄆州的兵士理智的就像是處理麥稈和爛了的蔬菜,準備埋一部分,燒一部分。

  說是賀拔慶元帶來的幾千將士無一存活,然而目視範圍內,曠野沃土上屍體的人數卻遠超幾千。

  這場戰役,怕是李治平的手下人,是最憤怒的吧。

  或許就是因為有朝廷聯軍的高層洩密,才能有這場戰役的勝利,因此他也對此重視到極點。重視保密,又必須引戒心極強的賀拔慶元入局,再加上這些根本不是李治平自己帶出的兵,他這一場仗打的真是人命如草芥。

  鄆州城外兩側營地中提前訓練過的士兵,似乎對於今夜賀拔公發動攻擊一事毫不知情,這是第一波誘餌。

  當步兵上岸以盾陣遮擋住他們去路,鄆州城門大開,無數騎兵與他們纏鬥,拖慢速度沖垮隊形,盾陣得以合攏成圓。然而這就是第二波誘餌了。

  從城中衝出來的那波騎兵,和賀拔公的兵力一起被圍在盾陣中的角鬥場內,為了怕不該逃的人逃脫,為了更有效率一個不留的殺死,他們也把鄆州自家的騎兵,當成了敵人。畢竟真打起仗來,雙方的鎧甲衣服在血與泥中分辨不出敵我,李治平也懶得去分辨敵我,只要進入盾陣,全都殺死就是了。

  或許等到鄆州的騎兵動手後,看著包圍圈小到他們的馬匹都在互相擠著,估計才開始發現這件事情。但那時候盾牌之間的長矛可不會聽他們的呼聲求救,無數把長矛會貫穿包圍圈中所有活著的人。

  正是因為這種打法,所以李治平才敢說一個沒活。

  一開始雙方或許也在彼此廝殺,到後期包圍越來越小,大多數掉下馬的士兵率先被馬匹和其他士兵擠死踩死,活著的人越來越少,屍體一層層倒下,被盾兵踩在腳下。就這麼一層層屍體,一點點的包圍,或許才致使曠野上的屍山,形成了一個矮丘的形狀。

  而那個矮丘頂尖上的屍體,就是最後死的人。

  他還是不放心,命一部分人沿岸去尋找是否有崔季明的蹤跡,另一部分人則與他一同尋找崔季明的屍首。

  等他開始走到那些收斂屍體的士兵身邊,才知道為何李治平說無法尋找了……

  除了最上層的一些屍身面目上只是帶有血污以外,幾乎可以說其他人都是面目全非了。在倒下後被踩踏的過程中,有的被馬蹄踏碎了四肢,有的被人腳連接踩在面上整張臉凹陷了下去。

  那是逼人的殘忍與血淋淋,言玉自己以為見過戰爭,卻仍然驚得幾欲作嘔。

  這還是上層,下頭那些被亂馬踩過壓了幾層的屍體,都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

  這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曾和崔季明差不多年紀。

  就算是朝廷勝利,想給己方的士兵裝殮送回家中,怕是也做不到了吧。

  言玉試著去找一找上層有沒有面目可辨的,如果崔季明被殺了的話,她一定也能留到最後吧……

  然而他沒有找到崔季明,卻找個他算作眼熟的人。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賀拔家兵,以前總是跟崔季明一起玩,倆人關係還算好,他年輕又有才能,多次被賀拔慶元提拔,從小小護衛成為副將,這場戰役中應該做了崔季明的副官——

  他記得,應當是叫周宇。

  他身上的板甲都有幾處碎裂,兩隻手臂幾乎是以看著就痛楚的角度彎折著,英氣的面容上雙眼緊閉,旁邊還倒著一把長戟。

  言玉只感覺一陣絕望,他應該是這場戰役中離崔季明最近的人,連他也死了,崔季明還活著的希望太過渺茫了。

  他一直翻找到中午,下頭有些兵士和隨從,也聽聞他的描述去翻找出不少屍體。

  身高七尺三左右,皮膚偏深,捲髮,穿著明光甲的男子。

  找到他面前的不過四五具相符合的,拖到言玉面前,那士官渾身是血,為難道:「這兒不知道多少屍身,沒法找。好多人臉上手上都是泥,根本看不出來膚色。」

  言玉望向眼前那幾具屍體,半晌低低道:「不用找了……」

  眼前的屍體死狀悽慘,根本看不出面目,頭髮散亂,甚至有一兩具連胳膊都找不到了。

  她要是犧牲了,也會死成這個樣子麼?

  他以為不論什麼時候,他都能一眼認出她來,事實卻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言玉張了張嘴,想發出什麼聲音,望著眼前的幾具屍體,卻好似失去聲音,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朝後退了一步。

  謝姑眼見著他兩膝一軟差點倒下去,連忙扶住他,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小聲道:「少主!咱們是在李治平的眼皮子底下,你不能這樣!這裡不是能鬆懈的地方!」

  言玉在她肩上撐了一下,想儘量站直身子,聲音略顯虛弱:「他們回報了麼?可在河岸附近找到痕跡?」

  謝姑搖了搖頭:「沒有,在附近的水岸都找了,就算是她逃脫了,掉進水中也只是個死字。」

  言玉:「謝姑,她死了。我連她屍體都找不到,我連給她裝殮送還到長安都做不到……」

  謝姑只聽著他的聲音隨著身體一起猛烈顫抖起來。

  她想說什麼,言玉卻甩開她的手,扶著胸口朝遠處走去。

  那個拖著屍體過來的士官,卻忽然開口道:「您要找的那人,是不是騎著一匹金色的駿馬?倒是有人找到了馬,只可惜那匹馬受傷也不輕。」

  言玉猛地回過頭來:「在哪裡!是金色的馬,很亮的白金色!」

  士官指著城牆下的一處臨時馬廄道:「活著的馬不算太多,那匹金馬雖然受傷,怕是也很難完全恢復再上戰場了,品種太稀奇,上頭就說留著先看看。」

  言玉沒有理他的話,轉頭就朝馬廄的方向而去。

  那撲了層稻草的簡易馬廄內,大都是受傷的戰馬,有己方也有敵方的,會暫時在這裡給馬治傷觀察狀況,如果能很快就好的,便留下來再上戰場。如果是受傷嚴重,或者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麼強力的馬匹,大多會被宰殺,馬肉充作軍糧。

  在一群黑色、褐色和棗紅色的馬匹中,金龍魚實在太過亮眼。

  它屈膝伏在地面上,垂著頭,平日裡讓崔季明編作辮子的鬃毛滿是污泥與血跡,縱然如此,陽光下也難掩它皮毛的驚豔顏色,不少養馬的士兵正在圍看他。

  然而言玉才剛走近,它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猛然抬起頭來。

  言玉擠開眾人,站在馬廄前,金龍魚猛地從地上騰地站起來,後頭兩條腿還在有些哆嗦,朝言玉嘶鳴起來。

  旁邊的馬兵驚道:「哎,剛剛還怎麼都不肯站起來讓人給檢查呢!」

  言玉伸出手去,看著身上幾處箭傷,顯然以後也很難恢復強健的金龍魚,道:「你知道你主子去了哪裡麼?」

  金龍魚似乎也受了驚,它本來想去咬言玉的手指,卻放棄了,而是微微用頭貼了貼他手腕。這小畜生還認得他啊。

  言玉轉頭:「你們何處找到這匹馬的?」

  那馬兵道:「有幾匹馬受驚,衝出戰場跑出來了,它應該也是其中之一。我們發現它的時候,馬背上早就沒人了,一匹馬踉踉蹌蹌的在亂跑。」

  言玉看向金龍魚,有些不可置信:「在這戰場上,你難道也拋下她了?你知不知道她從你身上下來,就幾乎不可能有活路了——你!你這麼多年就沒一點長進麼?!」

  他想到崔季明可能被它從馬上掀下,驚得落在地上被踩死,他又氣又怒,心頭劇痛,伸手就在它頭上狠狠打了一下:「你怎麼能這樣!現在就只有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就是個怕死的畜生!」

  金龍魚吃痛的縮了縮,言玉還想再罵,卻不知道是哪一句真的說中了它的心思,它猛地對天嘶鳴一聲,言玉就看著一行淚從它黑色眼睛邊滑落。

  言玉呆了一下。

  它不是掉幾顆淚下來,而是真的在哭,眼淚順著它眼角不斷往下淌。

  旁邊的人驟驚,言玉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腦袋:「……不要哭了。」

  這話如今卻好似實在安慰他自己。

  言玉抬頭用力的眨了眨眼,對旁邊的馬兵道:「它傷口都處理過了,我能牽著他走兩圈麼?要緊麼?」

  那馬兵呆滯中回過神,道:「不要走太快,慢慢的話是不要緊的。它已經上過藥了。」

  言玉點了點頭,拽住它的韁繩將金龍魚從馬廄中牽出來,伸手撫摸著它的鬃毛,看著那馬鞍還掛在它身上。那馬鞍上還有崔季明常年騎馬磨損的痕跡,馬鞍上掛著個水壺和個箭囊,箭囊已經被清空了。

  一切都證明著崔季明幾個時辰,還在它身上戰鬥過,否則它的身上不會有那麼多飛濺的血跡。

  金龍魚眼淚一直不停,言玉牽著他,繞著牆根慢慢地走。

  一人一馬漸漸走到河岸邊,灘頭上幾處跟腐朽的只剩下外殼的扭曲樹幹,半截埋在泥潭裡,倒在河邊,不遠處便是無人的灘頭。

  言玉將它韁繩掛在樹幹身處地一截樹杈上,坐在樹幹上望向河中。

  他有一種此事也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恍惚。

  他覺得就算過了多少年,他也不能真正明白,崔季明的死意味著什麼。

  身邊的那個畜生一邊拿頭頂他,一邊還在掉眼淚,言玉忍不住拿袖子給它擦了擦臉:「別哭了……我給你吹個曲子好不好,你以前肯定也聽過……她也總聽著睡覺。不過某人總說我吹笛水平太差,如今練好了,她又不願聽了。她越長大,越嫌棄我了。」

  言玉從袖管拿出根黑玉長笛來,用袖口蹭了蹭,放在唇邊,不過吹了三五個音,便斷了斷。言玉鼓氣像盡力再吹,笛孔中只跑出一聲哽咽。

  他一抬手,用力將笛子擲向河灘,滿臉是淚,咬著指節狂笑出聲:「哈哈哈哈——還思念之曲,跟我有關的人還有幾個活在世上,對我好過的人還有幾個有好的下場!哈哈哈哈!」

  金龍魚只看著他將指節幾乎咬爛,血順著指縫往下留,他從樹幹上跌跪進泥灘裡,搖著頭狂笑不已:「她死得我連她屍身都找不到!她還沒殺了我就死了哈哈哈!是,輪不著我去替她送棺,可若她阿耶她妹妹知曉真相,又該如何!」

  他似溺水般在一陣笑聲後倒吸一口氣,幾乎破音:「李治平多想殺了她,畢竟是她背叛了行歸於周——哈,她總是堅持她自己的道義,我總是她的敵人——到頭來我算是什麼!我能做的事又有什麼!!」

  言玉彷彿失去力氣,面朝一側倒在泥潭上,還兀自發出慘笑:「選擇活路我就沒她,選了她就沒活路。知道她入了行歸於周,可以與我同路時,就算知道她心有所屬,我夜裡都能高興到笑出聲來……」

  他說著說著,失去了聲音。

  崔季明死了,當真是連天地間最後一絲光也不再眷戀他了。

  言玉側躺著,眼淚掉進泥灘裡。

  她長大了,有了心愛的人,開始嫌棄他的磨嘰與糾纏,開始故意要氣他逼他遠離。

  就算如此也好,言玉只要聽著天邊偶爾傳來她的消息,就很滿足了啊。她哪裡打了一場勝仗,她什麼時候準備恢復女兒身,她嫁了人,有了兩個孩子。

  就算是與他毫不相干,他聽一聽她的傳言,過年時偷偷跑到她家門口,順著門縫塞個新年的賀詩,掛上兩枚自己寫的桃符,就不見她也不討嫌的離開。

  就這樣也好啊……

  然而再不會有機會了。

  他連討嫌的份都做不到了。

  金龍魚似乎也被他嚇到了,以為他死了,連忙用頭去頂他。

  言玉從泥灘裡抬了抬手,摸向了它臉頰:「……不用擔心我,我死不了。現在死不得,我若是死了,李治平就開心了。」

  而過了一會兒,一隊手持弓箭的人馬,也朝河灘靠來,為首的正是李治平。

  言玉因為崔三死了一事,到鄆州來自投羅網,聽士官來報,說言玉傷心過度,連站都站不穩了。他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殺了言玉,一時間行歸於周內怕是沒人能反擊他了。

  李治平沒有找到言玉,只遠遠的看見一匹金色的馬,在河邊飲水。而近處那被河水沖上岸的粗壯樹幹後,卻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李治平對身側的騎兵揮了揮手,策馬往前走了幾步,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言玉似乎蜷縮在樹幹那頭,早早聽見了過來的馬蹄聲,開口一直在數著:「……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奴要來找了,藏好了麼?」

  李治平愣了一下,就看著言玉從樹幹後起身,兩隻手還捂在臉上。

  他單薄的長衣上沾滿了泥沙水痕,活像是從水底拖出來的一般。

  言玉忽然放下了手,露出了滿臉淚水的面容,樂不可支地笑道:「哇!找到我了,好厲害——算你贏了怎麼樣?」

  李治平看著他幾欲癲狂的眼神,第一反應就是——言玉已經瘋了。

  他已經被刺激到失心瘋了!

  行歸於周的旁人幾乎沒有幾個見言玉笑過,可如今他面上卻凝固著令人膽寒的笑意,甩著手形容如少年一般,說出的話卻不糊塗:「李治平,你真以為我就敢獨自前來鄆州麼?」

  李治平一驚:「什麼?」

  言玉笑道:「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不想看你獨佔鰲頭。你說這次對上賀拔慶元,你損失了多少兵力?深夜奮戰到現在,手下將士有多麼疲憊?而你這一招環套環,手底下人對你又有多少意見?」

  他話音剛落,遠處鄆州城牆上的鐘聲瘋狂的敲響了。

  言玉歪頭,面上笑到可怕的弧度:「你以為我派出那一半人搜查河邊,就全都是去搜查的?鄆州如今殘留多少人,哪邊城門開啟,兵力戰馬如何,消息早就遞出去了。我也是來刺探軍情的。且問你從周邊收上來的糧草,夠你這些突然塞來的士兵,在鄆州城內守幾天的?」

  李治平臉色驟變。

  他策馬朝後推了一步,招手道:「殺了他!」

  言玉猛地拔出腰間橫刀,擊飛到面前的箭矢,而早早跟在他身後的謝姑等人,猛地從四周竄來,人數雖少,卻擋在言玉面前,反擊對方。

  李治平的身影卻在一兩個侍衛護送下,飛一般回到了鄆州城內。

  而鄆州城的東側城牆上,也已經可以看到其他幾州內部駐紮的兵力,正在朝他們而來!

  他怕是還沒等到賀拔慶元手下聯兵反水,就先等到行歸於周內部亂了!

  言玉望向李治平的背影與即將在迎來一場戰役的鄆州城,冷笑著走過去牽起金龍魚,道:「他還真以為自己能得天下,行歸於周是他編來聯合各家的網,也不要怪絆著自己。走罷,金龍魚。」

  金龍魚在水邊徘徊不願意離開,言玉拽著它道:「走了,你主子不在了,我帶你走可是看她的面子,你再這樣,我就把你扔下了。」

  金龍魚被他拽了半晌,終於垂著頭,跟隨他離開了。

  謝姑絞殺了最後一個騎兵,跨上馬,卻心裡忍不住發虛。她也從來沒見到言玉笑成那個樣子,連忙策馬朝他靠近。她本以為剛剛那個樣子,不過是言玉一時激憤顯露出來的,卻聽著他深一腳淺一腳的牽著韁繩,側過頭掛著笑撫摸著金龍魚的鬃毛,

  他好似在跟馬背上的人說話,有些嘮嘮叨叨:「今夜跟你鋪好了床,不許再亂滾了,你總是臭毛病改不了。」

  謝姑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心頭一驚。

  言玉卻渾不在意,他一路細數著道:「等咱們離開鄆州,紮營後給你燒點熱水,你好好洗洗腳,不要再這樣折騰了,多累啊……」

  「我當然要來,我不放心你啊。你又把衣裳弄得這麼髒,怎麼洗……」

  他面上掛著笑容,不停的偏頭道。

  謝姑卻一拽韁繩,停在了原地,驚愕失神的望向言玉的背影。

  他當真……瘋了?

  而長安城內接到崔季明身死的消息,已經是在五日之後,考慮到兗州到長安的距離,官驛送信的速度幾乎可以達到五百里每日,這幾乎已經是大鄴中傳信的最快速度。

  只是再加上燒火兵與後衛返營,兗州將領確定消息命人傳信,比實際那日又耽誤了兩日。

  賀拔慶元的屍身被送往兗州後,已經入棺正在送往長安的路上。

  崔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歸到家中的,他覺得自己坐在車上,隨時再有行歸於周的人冒出來亂箭射死他,他都不會有抵抗的心力。

  崔家管家出來接馬車的時候,卻等了半天才見到崔式扶著車壁,弓著身子走下車來,一腳沒踩在下車的矮凳上,差點滑倒。管家連忙扶住他,低聲道:「式公,家中來了位送信的客,說是蔣深送來的消息。」

  崔式愣了一下:「蔣深?」

  他甩開手快步走入院內,一位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侷促的站在廊下,面目上滿是疲憊,他看見崔式,連忙行了行禮,道:「式公。」

  崔式快步走去:「蔣深來的消息?他和賀拔公接頭了?結果如何——」

  那中年男子面上展開了一個笑意:「式公,三郎還活著。蔣深救了她,當日便要人傳信出來。」他說著將手中信件遞出去。

  崔式面上一呆,這幾個時辰之間的落差,讓他都不知道該相信哪個,喃喃道:「當真?她如今狀況如何?賀拔公呢?」

  中年男子道:「賀拔公的屍身已經在來往長安的途中了。得救的唯有三郎。但三郎受傷極重,至今怕是仍未清醒,也並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崔式快速的掃過信件,面上漸漸浮上笑意,將信捂在身前,好似能從中感受到崔季明的心跳一般,眼眶發紅:「太好了……太好了……這個消息還沒有人知曉吧。」

  中年男子道:「是沒有。但還有個消息,蔣深說務必傳到。之前您委託過蔣深找那位從江左逃遁的崔家旁支,他以妻女為誘餌,獨自北上逃脫,卻去投奔了——李公。」

  崔式猛地抬起臉來:「什麼?!」

  崔翕在崔季明向朝廷告密行歸於周一事後,一直在拚命遊說四方想維護自己的位置,連追殺那崔家旁支的事情也都耽擱了,就在這個間隙內,使對方逃脫了。崔式不得不委託旁人,將此事辦完。

  卻不料結果是……

  中年男子點頭:「我們發現此事,正是因為他與李治平會面後被殺,我們找到了他的屍身。」

  崔式失神。很有可能李治平已經知曉了此事。

  怕是……若三郎安好的消息一傳回長安,李治平就會放出這件事。

  信中蔣深寫道:「如今李治平殺了賀拔公,已經遭到不少的非議。他的消息就算放出來,也只不過會當作攻擊對手的流言。若讓位高權重的可信之人,出來辯駁流言,應當是無事的。」

  崔式看著,卻搖了搖頭,喃喃道:「怎可能無事……她年紀越長,破綻就越多,她自己本身就是鐵證。李治平絕對會找到攻擊她的辦法,或許他會等,等到她功成名就,用鐵證來逼她跌下來。」

  如果他沒有等,以李治平的手段,這謠言不可能一時平息。

  只要是流言傳開,崔季明如何出入軍營。

  畢竟她沒法自證,她從來不可能在軍營裡赤著上身跟其他年輕人摔角,更不可能跟帶著的新兵一起竄到河中洗澡。

  流言是不可能熄滅的,只能隨著她可疑的動作愈演愈烈,她在軍營中會不停的受到旁人的指點。

  或許當真有哪一日,軍營眾人對於被娘們帶著打仗的流言惱羞成怒,崔季明明明能輕易就能攻破流言卻不肯,疑心越來越重的軍中之人,可不會顧她是不是什麼世家子,將她摁在地上扒了都有可能。

  更何況賀拔慶元不在軍中,能在軍營內提拔她護著她的人也少了一個,再加上這流言,她如何立足……

  崔式搖了搖頭半晌道:「她會被毀了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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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6:4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今年棋院的賽事被重視,似乎跟聖人的愛好有關。

  聖人顯示出很支持棋院的模樣,棋院內各個先生開始顧著勁兒把對弈鼓吹成少年天才的橫空出世,崔妙儀作為棋院中唯一的女孩兒,以最小的年紀在棋院賽事走到了最後。

  雖然這比不上六弈有各類頭銜,但大多都是十幾歲未來棋界的冉冉新星,崔妙儀也漸漸被各家知曉,又有曾經為棋聖的翕公在前,被捧的相當高。

  如今比賽僅剩四人,兩兩對弈後勝者進入決戰,崔妙儀對上的是熊裕。

  若說崔妙儀畢竟是五姓女,早早有人注意,那熊裕則是今年最大的黑馬。

  雖是熊茂之孫,但出身鄉野,開蒙非常晚,如今習棋也不過兩年多,卻又如此傲人的成績,他與崔妙儀棋風上的跳脫與準狠不同,他顯得穩紮穩打,老成綿密,每一步都不出奇卻也幾乎從不犯錯誤,計算更是有穩定精準的水平。

  就算如此,熊茂根本對於這個孫子不管不顧,專心教養妙儀,熊裕的師父是棋院內另一位先生。

  都是年輕生徒,此次棋戰中不許打掛,從前幾場預賽初賽的三番棋制度改為五番棋,妙儀在兩日前步步緊攻,以讓人猜不透的跳脫和女子身份截然不同的狠厲強力贏得第一場棋戰。

  今日是第二場,在入場前,棋手還都在長廊另一端的房間內休息。妙儀穿上了較為正式的裙裝,把環髻摘掉,小大人模樣的挽了髮髻。

  熊裕也在旁邊等待棋戰,遠遠看她的身影穿過長廊,呆了一下。

  她……

  原來好好打扮一下是這個樣子啊,真的像是長大了一樣。

  畢竟兩人種菜養兔子,挖土爬樹掏鳥蛋,什麼都幹過,妙儀總是頭髮亂糟糟的,衣服上沾滿了灰,面上還有些陽光下清晰可見的小雀斑。她的相貌,看起來跟那個英朗倜儻的阿兄與跟仙女似的阿姐沒法比,然而年紀漸長,終於顯露出一點崔家二房優良的相貌來了。

  如今的她算不上漂亮,但面上自然的紅暈,細長的睫毛,笑起來露出來的淺淺梨渦,她像是個純原生的女孩子,未曾有過任何修飾,神情動起來每個細節都充滿了生氣。

  熊裕站在門內看著她在遠處不知道與誰說話,呆呆的想著。

  有時候很難再把她當作幼時的玩伴了啊。

  卻忽然看著崔妙儀踉踉蹌蹌的提裙朝外跑去,好似哭了出來,他連忙探出頭去,喊道:「妙儀,發生了何事?」

  崔妙儀頓住腳步,回頭看他,面上兩行淚痕:「我要歸家,我要歸家!今日算我輸了,不……我不參加棋賽了,算我輸了罷!」

  熊裕心頭一驚,還沒來得及問她,就看著崔妙儀拎著廊邊台階下的鞋子穿上,急急忙忙頭也不回的朝棋院大門外走去。他剛要追上,忽然就聽見後頭傳來了一片嘩然的討論聲:

  「什麼!賀拔慶元戰死了?那怎麼辦,叛軍是不是要打過來了!」

  「說是崔家三郎也死在了鄆州,朝堂上都已經傳開了。她不是三言兩語都離不開阿兄,看來也未必能參加賽事了。」

  崔式還在家中張羅事物的時候,看著妙儀明明應該參加賽事,卻乘著馬車哭著跑回來,他就知道這丫頭在棋賽前聽說了崔季明的事情。

  妙儀跑的鞋子都快掉了,跑進二房的院子中,看著滿面淡定的崔式,抽噎的直打嗝:「阿耶——阿耶!阿兄他,阿兄他……」

  崔式身後摸了摸她腦袋:「先把眼淚收起來,你阿兄還沒死呢。」

  崔妙儀抬起臉來,滿臉受驚的呆滯:「可是他們都說、都說賀拔公的部隊全軍覆沒了——」

  崔式:「但是你阿兄被人救了。」

  妙儀簡直就是傻眼了,卻也鬆了一口氣:「真的麼?那阿兄什麼時候回來!他是不是受傷了?嚴重麼?現在在哪裡?」

  崔式半晌道:「你阿兄雖不死,卻不能再回長安了。我思前想後,崔家二房受到報復的可能性太高了,我不怕,但是你……我之前問過了熊先生,他說有位可謂棋聖的人物在北武當山上開棋院招收門生,我決定送你去避兩年。」

  妙儀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崔式道:「崔家二房勢力單薄,行歸於周殺你阿兄,顯然也是報復。我既然說不逃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前去雲游四海,更何況如今山東戰亂、建康動盪,我也沒有四海可以去游,我留在長安,若是兩三年內風波能過去,便將你和你阿姊都接回來。」

  妙儀這會兒才明白:「阿耶你不走麼?那阿兄要去哪裡?!他跟我們一起麼?」

  崔式嘆道:「你阿兄,從小便不是要旁人給指路的那種人,他自己會自有路子可走。你準備收拾東西吧,我命崔家護衛送你去。我記得那位先生名叫李信業,當年翕公為棋聖時,可惜他被壓了風頭,如今年歲雖高卻仍然沒有放棄棋藝。這兩日你最好就不要離家了,挑時間送你去洺州,從洺州進山。」

  妙儀緊緊抓住崔式的腰帶:「阿耶要我一個人走?我不要!咱們一家為何要分離!」

  崔式看著她面露恐慌,嘆氣道:「不過是暫時罷了,阿耶容不得萬一的差錯。一場棋院內的賽事不要也罷,你日後可是要爭奪六弈,不著急在長安出名。這幾日我要出去做事,你不要隨意離開家。」

  崔式心中還有很多事情,只得溫言安慰她幾句,匆匆離開了崔府。

  而在宮中,殷胥一直不肯信這個傳言。

  那種不信,幾乎成了此刻僅存的信念,山東境地的軍信都將以最快的速度往長安送來,然而幾天到他手中後續的消息,全都是關於鄆州那場戰役的慘狀。

  李治平用幾萬兵力設局埋伏。

  無一生還。

  屍山屍海堆在鄆州城門外。

  他得到的儘是這樣的消息。

  而行歸於周也遞來了一些消息,比如言玉也去往了鄆州城附近,他並沒有找到崔季明的屍身,帶著一匹金色的戰馬離開了山東往南方去了。

  比如賀拔慶元手下的兵力,由於被盾陣圍攻,幾乎沒有幾具屍體能識辨面目,如果崔季明死了,也找不回來了。

  比如鄆州城再遭圍攻,山東內境幾州聯合反叛李治平,打算各自畫地割據。李治平逃遁離開鄆州,如今身在何處未知。

  消息越多,就像是一幅畫的細節被一點點勾勒,他就算妄圖去相信,現實也逼的他不得不去明白鄆州發生了什麼。

  賀拔公都不在了,崔季明很難活下來。

  這樣真正可謂無一生還的戰役,在歷史上也是幾乎聞所未聞,就算是項羽帶八千子弟渡江而西,自刎前所謂無一人生還也未必是真的。

  殷胥知道,這或許跟賀拔慶元手下人的秉性有關,涼州大營的士兵從來都是不會拋下戰友,若無活路便以一人之身奪敵方三人性命,以重傷對方為唯一目的。

  因此三州一線打仗,幾乎是要不然傷亡極小全面勝利,要不然就是損失十之八九卻將多幾倍的大軍也打至傷殘。

  他幾乎沒可能見到她的屍身了,聽聞只有賀拔公將屍首返還,其餘大鄴士兵則被一把火燒在了鄆州城外。

  他不信……怕是也要信。

  可是他仍然盼著哪一天崔季明偷偷溜回了長安,臉上可能還帶著傷疤,揮舞著胳膊蹦到他眼前。

  他盼著哪天有一封信送到他眼前,上頭是某人龍飛鳳舞的字體,寫的全都是她歷經千辛萬苦脫險的過程,最後再來一句總不正經的調笑。

  殷胥已經不知道多少夜沒能睡著,他只覺得一閉眼便是鄆州城外的慘狀,以他單薄的想像力,都可以通過那些軍信中觸目驚心的幾行字,想出當夜血肉橫飛的戰況。

  耐冬也勸過,那些事情遠在天邊,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他若是垮了,有的是人會笑出聲。殷胥也明白這個道理,可理智是很難戰勝這種對於她身死的恐懼的,他一直將關於她身死的一切想法阻隔在門外,但就是這樣隔了一道門,也讓他難以喘息了。

  他命一切於此有關的消息,不論好壞,都必須第一時間送到他手中。

  而就在收到這軍信的幾日後,耐冬在深夜悄悄推開了門。

  殷胥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手裡攥著那玉珮,望向床頂。他聽見推門的聲音,敏銳的轉過頭來,道:「耐冬,有什麼事?」

  耐冬跪在不遠處,躬身行了個禮,似乎想說,卻又總想將說之前的沉默拖長。

  他這樣,殷胥心頭更驚,猛地坐起身來,他穿著白色的中單,光腳踏在地毯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耐冬道:「賀拔公的屍身被前線的將士送至長安了。」

  殷胥沒有說話,盯緊他。

  耐冬半晌道:「從長安離開的崔式也回來了,還帶了一副棺槨回來,如今就停在崔家。」

  殷胥腦袋彷彿被巨鐘敲昏,張了張嘴道:「不是說……找不見她屍身了麼?」

  耐冬道:「具體狀況,奴也並不知曉。崔式似乎想將崔中郎安葬在萬花山,與其母團聚,畢竟身死的時日並不短了,或許明日天亮前就會下葬——」

  殷胥打斷他的話,開口道:「叫人準備,即刻出宮!」

  崔式知曉長安中也有不少人盯著崔季明身死一事,棺槨也是為此備下的。他想了許久,在讓崔季明恢復女兒身與崔家的身份身死,或許崔季明會選擇後者吧。

  她不可能會不想復仇的,不像是舒窈妙儀,她的才能便在於領兵打仗,然而卻只有這一行是最不可能容忍女子的。

  更何況如今崔家倒了,鄭王怕是要緊接其後,不少世族因為參與行歸於周,都怕是要站在大鄴的對立面。世家的傾頹之勢難免,且崔姓給她帶來了多少責任和掙扎……

  若她不姓崔,縱然少了五姓在外的名聲與優勢,卻也給了她多少自由。清河本家族譜上,崔季明這一嫡子身死,就算以後她想恢復女兒身也罷,想去與誰做對也罷,沒有人再能指責得了她了。

  崔式有時候也忍不住想,若十幾年前他有勇氣有能力,若能拋下這姓氏,當真去雲游四海不問世事該多好。

  只是崔式想著明日便下葬,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差錯,卻不料深夜之中,有人破了坊禁敲響了崔府的大門。

  幾年前氣派的崔府,如今卻有些名存實亡的味道,管事慌不迭的跑過空曠的院落,手裡的燈籠顛的上下亂晃,燈籠的光也跟著他腳步散亂,他衝到內屋的崔式眼前:「式公——聖人,聖人來了!」

  崔式驚了一下:「什麼?」

  他從未想到殷胥會趕來。

  他雖知曉崔季明應當是早早站了端王,在當今聖人登基前就有協助過他,但……

  崔式又驚又疑。

  管家還沒來得及去回報,就看著幾個身影已經穿過崔府的幾處院落,朝內走來。崔式只得出了主屋,外頭院落中,一座棺槨停在木台上,殷胥一身寬袖長衣,正呆愣愣的站在棺槨邊。

  崔家已經幾乎空了,聽聞崔式為了避免風波,將妙儀也連日送出長安。

  如今的崔府,甚至比不得前世最後幾年的將軍府啊。

  崔式行禮,殷胥對他擺了擺手,手搭在棺槨的邊沿:「不是說……唯有賀拔公的屍身被找到了麼?」

  殷胥面色慘白,雙眼黑的好似映不進光似的,崔式忍不住想起當日在朝堂上,聖人聽聞了全軍覆沒的消息,第一句便是「不信」。

  崔式垂下眼去,道:「有人找到了她的屍身,送信前來。」

  殷胥頓了頓,聲音好似就要隨風飄散:「是言玉?他去了鄆州找她了。」

  崔式知曉殷胥耳目眾多,卻不知道他連這些事情也都知曉,雖是謊話,但這也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崔式點了點頭。

  殷胥:「我能看她一眼麼。」

  崔式抬起頭來,院內昏暗,只有幾盞燈籠,他面目並不清晰,崔式道:「聖人,大殮告成,棺已經封了。」

  殷胥扶著棺槨,好似要站不住似的,他語氣實在是太平穩克制,連崔式也猜不出他究竟是怎樣的情緒。半晌才聽著殷胥道:「也就是,我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了麼?」

  崔式沒有說話。

  他心中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崔式很難說……眼前的聖人是否痛苦,他似乎感覺到了殷胥身上傳來的絕望,然而他卻沒有多的失控的動作。

  或許是因為崔季明與他關係甚好,他痛失摯友,失了主帥,山東一地有局勢如此不樂觀,剛登基便出了這麼多事,才覺得絕望吧。

  縱然外頭有些傳言,但崔式知曉那是行歸於周散步來噁心聖人的謠言,他從未往情字上去想過。崔季明從來沒顯露出過什麼小女兒姿態,她狐朋狗友一堆,似乎看誰家兒郎都當是朋友……

  殷胥語氣很理智,他又道:「剛剛的話,是我唐突了。式公見過了吧,她最後一面。聽聞……鄆州戰況極慘,許多屍首面目難辨……」

  崔式有些不知何處而來的於心不忍,欺瞞道:「她只是受傷太重,但並沒有很狼狽。因為她背叛行歸於周,李治平必定會想殺了她來震懾其他世家子弟。我本來以為在賀拔公身邊她應該無恙,卻沒有料到——」

  殷胥能感覺到崔式的欺瞞。

  他想的卻是……崔季明的或許是死的很狼狽,她那股不要命的拚勁兒,不會讓她只是單純重傷而亡。或許她已經面目難辨,屍首不全了……

  殷胥騰地起身,他似乎沒法再在這個院落內坐下去了,靠近這棺槨,想到崔季明沒了生氣滿身是傷的躺在其中,他就有一種將渾身凍的發麻的冰冷。

  而他連家人也算不上,此刻她已躺在棺內,怎可能再開棺驚擾……

  他完全沒有她死了的實感,然而事實卻在逼他看這個真相。

  那扇抵擋現實的門已經開始咯吱作響,幾日下來,他自以為可以挺到見她那天的信念再也撐不住,他不能再這樣欺瞞自己了。

  崔式被他忽然起身的動作打斷了話語,他看向殷胥鐵青的臉色,還想開口,便看到聖人幾乎是轉身便走。

  殷胥是連句話也忘了說,逃離這座空蕩蕩的崔府的。

  躺在棺槨裡頭那個不會笑不會說胡話的崔季明,不是他的三郎。

  他彷彿覺得背後有巨蛇在追他一般,小跑起來,幾乎是攀著車駕逃上了馬車,耐冬沒有想到聖人會顯露出狼狽逃走的樣子,他跟著殷胥登進車內,讓車伕準備回宮。

  昏暗的車內,就看著殷胥兩袖擋在眼前,蜷進馬車深處的榻裡,連穿靴的腳都好似能縮進寬大的衣袍中,抖得如同秋風下的枝頭枯葉。

  耐冬想開口,卻不知道能說什麼好。

  她死的遠在天邊,靜悄悄的深夜回來,只留了一口他不能開的棺。

  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戰死身前,沒有最後一眼最後一句話。連戰況都是從一張張紙片上得知,何其殘忍。

  耐冬想著聖人畢竟年紀尚輕,再過幾個月才堪堪十七,如今就算大哭也罷。

  遇見這事,怎麼哭都可以。

  然而他卻沒聽到蜷縮的聖人哪裡傳來任何聲音,車輪骨碌碌作響,成為了車內唯一的聲音,待車馬駛入宮門,停在最靠近內宮的一處宮門前,車伕下馬不敢催促,靜靜候在車外。

  這一片死寂中,耐冬終於聽見了一點點細微的聲音。

  那是殷胥無法控制的渾身發抖,好似獨自攀爬在寒冬雪地之上,牙齒磕出哢哢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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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0:46:5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四章

  耐冬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殷胥走下車。

  他其實可以在這個沒有那麼多黃門,誰也不知道的馬車內多待一會兒的,或許是因為他也覺得車伕在外頭等的夠久了吧,他一貫不對別人造成麻煩。

  耐冬以為自己足夠察言觀色了,但如今他躬身隨在殷胥身後走,實在沒有勇氣去看他面上的神色。

  殷胥就跟挺不住脊樑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哪裡疼,弓著腰踏上台階,耐冬要去扶他,他卻甩開了手,搖搖擺擺的獨自踏上甘露殿前的台階,卻不料才走到一半,便心神不寧一個趔趄摔倒在台階上。

  殷胥整個人趴伏在階上,耐冬趕忙要去攙扶他,卻看他一條胳膊墊在眼睛下,捂著嘴終於哭出了聲。

  耐冬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他覺得作為御前黃門這樣實在是不合格,卻仍然揮手要其他驚慌失措要趕上來的黃門散開,坐在了一旁台階上等。

  殷胥簡直是咬著衣袖低低的哭嚎,幾近崩潰,聲音沒有一點往日裡的樣子。

  耐冬聽著他哭聲中夾雜著低低的咒罵呢喃:「我不該回來,我就不該重新回來。就算之前,她也有活到二十六,我這算什麼……改了天命,賠了她麼……如此我寧願不要!果然上天不會白白給我一次機會,總要收走一點什麼——」

  殷胥趴在台階上哭著蜷起來,抬手一把拽掉了胸口的玉佛,竟朝台階下扔去,耐冬可知道這是崔三給的,連忙追著它滾下台階的路徑去撿。

  殷胥轉過身來躺倒在台階上,抬手寬袖遮著臉,道:「我早知道就不該問她要這個!她說……她說這玉佛是她阿公給她的,保她多年……這些年她經歷過多少險境從未出過事情,結果我厚顏無恥討來不過個把月……」

  耐冬終於追上了那玉佛,幸而只是磨損了一點,並未摔碎,他連忙在衣擺上擦了擦,捏在手裡走到殷胥身邊,甘露殿華燈初上,他以袖掩面癱坐在甘露殿前的台階,喃喃道:「說什麼小弩能護著她,她不過是說來的情話騙我,真要是上了戰場,那種玩意兒哪裡能護著她。她謊話太多……我總是信……」

  他愈發語無倫次,身子無法控制的哆嗦著,似乎因為難受,另一隻手死死壓著胸口,壓的整個身子朝前弓著:「前世好歹我們死在一道,或許還有幸遺骸躺在同一條河的河底,如今算什麼……十七歲……她才十七歲!她應該還能戰無不勝好多年啊!」

  殷胥哆哆嗦嗦,額頭上青筋幾乎可見,他好似身上有著無法抑制的痛楚,那模樣實在是要耐冬看著害怕。

  殷胥卻有太多話想說,縱然如今沒人聽進心裡去:「是我總逼她,總問她願不願意幫我,要不要跟我走一條路——明明當年在弘文館她就猶疑了,我還總是問、總是要她站在我這一邊——」

  他話音未落,猛地咬緊牙關,額上冷汗涔涔,痛楚不堪的捂著嘴叫了一聲。

  殷胥盡力想把那聲痛呼壓回嗓子眼內,只是實在忍不住了,他疼的彷彿針扎的勁兒終於過去,給了他片刻喘息的空間,卻只感覺到掌心內一片濕熱。

  他抬起手來,望著掌心一片順著指縫淌下去的暗紅,呆了呆。

  耐冬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連忙要扶他起身,朝著台階下遠遠站著的宮人喊道:「請太醫來!快去請太醫來!」

  殷胥擺了擺手,他望著掌心,苦笑了一下,忽然冷靜了下來。

  那種冷靜來的太快太冰涼,他抬袖擦了擦臉,站直身子,恢復了往日的姿態,垂下眼道:「耐冬,你可信輪迴?」

  耐冬扶著他手肘,眼眶發紅:「聖人——」

  殷胥搓了搓手中的血跡,道:「我想信。我一直氣,自己為什麼要小她半歲,然而如今,我不知道要小她幾歲。來世她又要將我當什麼也不懂的傻子來看了,我又不得不跟在她身後追她的身影。」

  他抬眼望向了遠處的長安城,各個坊內仍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殷胥兀自道:「我之前跟她說,她死了,我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然而算是我也說過謊話,時至今日,過不下去也要過。」

  今日接受不了她死,或許一個月也接受不了,但往後還有好幾年的性命,這事兒會每天逼著他慢慢接受。

  他說罷,拿衣擺擦淨了手,轉身朝台階上走去。

  耐冬連忙跟上:「聖人,讓太醫來看看吧,這不是小事。」

  殷胥搖了搖頭:「不怕,常有的事。安王與安王妃留宿在宮內了吧。」

  耐冬點頭:「畢竟安王妃是在宮內生產的,又有林太嬪照顧,宮中既無女眷,安王出入也是常事。」

  他話說完,忽地意識到了些什麼,驚愕的抬起頭:「聖人……此事應三思啊!」

  殷胥沒有理他,對一旁黃門道:「縱然深夜打擾,也命人去安王宮中通知一聲,我即刻便到。」

  不過片刻,他坐在轎上到達了安王所住的宮中,原先修養傷時也住在這裡。在轎上,他小心翼翼將沾著血跡的袖口往內捲了捲,讓人不會一眼看到,揉了揉臉頰,期望自己不要在人前露出淒苦模樣。

  他下了轎,看了耐冬一眼:「我看起來怎麼樣?沒有很怪吧。」

  耐冬想說什麼,卻住了嘴搖頭道:「沒有。」

  殷胥深吸一口氣,他朝殿內走去,澤披著外衣,似乎剛剛被下人抬出來坐在外間的榻上,他看向殷胥,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了?」

  殷胥以為沒人能看得出來,他低了低頭:「無事。」

  澤一向敏銳溫和,他低聲道:「你哭了?到底發生了何事……你可以與我說的。」

  殷胥搖了搖頭:「孩子怎麼樣?」

  澤臉上這才浮現一絲笑意:「很好,他沒病沒災的,這幾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琢本來總有精神的,估摸是被這孩子傳染了,也開始整天抱著孩子吃飽了便打哈欠。」

  殷胥盡力想在面上勾出兩分笑意,道:「已經定了單字為博?好名字啊。」

  澤道:「只是盼他日後能博學罷了。」

  殷胥沉默了一下道:「澤,我決意立這孩子為儲。」

  澤愣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殷胥抬眼:「我之前也與你說過的,我不會娶妻。若我死後,本該由你繼位,立此子為儲最為合適。」

  澤驚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你、你該立自己的孩子為儲才是!我早早便離開長安了、我……」

  殷胥卻心意已決:「或許沒來得及等到博長大,我指不定就先撒手人寰了。到時候你就理政監國,輔佐他到能獨當一面的那一天吧。如今兄弟幾人的境況,我只能託付你了。」

  澤搖頭:「你到底再說什麼渾話!你才多大,往後還有多少年!就說什麼撒手人寰的話!我知曉……我知曉崔三被殺一事,你受傷頗深,可也不必這樣說!」

  他從刁琢口中聽說過殷胥與崔三一事,他也明白當時殷胥說不願娶妻與崔三有關,如今從賀拔慶元被圍剿後全軍覆沒的消息送到長安開始,他就開始有些……

  殷胥道:「此與三郎無關。我早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沒多少年性命。應下吧,我知道你現在也不貪這位置,走得近了你也該發現,這真是天下最吃力不討好的活,沒什麼好貪的。往後估計要讓你的孩子來吃這個苦,我也只能說抱歉。」

  澤滿面震驚。

  殷胥起身:「幾日後起詔便將此事定下。」

  澤撐著桌案想起身,卻因雙腿無力落回了榻上,他急道:「胥,此事要三思!你該明白,廢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若有一日你自己的孩子出生,大鄴免不了又是動亂!」

  殷胥回頭:「我不可能會有孩子出生了。我做事更不會反悔。澤,你去歇下吧。」他說罷轉身離開了殿內,快步朝外走去,屋內還傳來澤的呼喚,他卻聞所未聞,對耐冬道:「明日無朝會,一個半時辰後命兵部尚書、侍中、中書舍人進內宮書房議事。」

  他想了想,又道:「命乞伏與莫天平入宮。」

  耐冬連忙命下頭人去辦。

  前頭的宮人快步跑走,通知內書房的宮人把燈燭點亮。

  他更了件乾淨的衣袍,坐在了內書房中,比莫天平先來一步的是乞伏,他立在殿內,看著殷胥莫測的神色,道:「聖人是有了什麼打算?」

  殷胥垂眼,在燭火飄搖的書房內道:「很多。不妨先從長安殺起。」

  而遠在千里之外,崔季明是清晨活活疼醒的。

  她睜開眼來,只感覺到一道光打在臉上,身上幾乎動彈不得,幾處傷口簡直就像是糊在鹽巴裡一樣痛楚,眼前更是因太久沒見過光而痠疼。

  花了許久,她才看清眼前漏光的草棚,偏了偏頭,她只感覺一個腦袋拱在她肩膀邊,似乎還有……口水流到了她赤裸的肩上。

  ……赤裸?!

  崔季明半天才從乾疼的嗓子裡憋出兩個字:「臥槽?」

  旁邊那個小腦袋哆嗦了一下,驚醒過來,頭髮亂如雞窩,嘴邊還掛著口水,抬起臉來迷迷濛濛的要看她。

  崔季明啞著嗓子道:「考蘭,你大爺的……把口水擦擦,不是你嘴角的,是我身上的!」

  考蘭條件反射的擦著嘴角,忽然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啊啊啊!三郎!三郎醒了啊!醒了啊!」

  他蹦起來就衝出門去,崔季明覺得自己就跟剛穿越似的,就差小丫鬟考蘭掛著眼淚跑出去,對外頭喊:「老爺夫人,小姐醒了!」

  她想著,估摸一會兒小丫鬟考蘭還要再跑回來,撲在她身上,來一句:「小姐你不願意進宮便罷!何苦跳湖呢!」

  可惜沒有哪家淡然如菊的小姐會住在這樣的草棚裡,崔季明笑了笑,費力的抬起一隻手,將腿邊的兩件衣裳勾起來搭在自己身上。幸好沒脫褲子……媽的,都快讓他看光了。

  不一會兒,就聽著外頭一片腳步聲,卻有個女子道:「等等,讓我先進去幫她穿了衣裳,考蘭,你不許進來!」

  卻看著考蘭在門口往內擠:「我憑什麼不能進來,昨兒就是我守著的!哎喲我見過的沒穿衣裳的女的還少麼?還差她了?就她那又黑又平坦的,有什麼好看的!」

  考蘭鑽過那女子的阻擋,跑進屋內來,就看著崔季明躺在床上對他眨眼睛冷笑道:「又黑又平坦……是麼?」

  考蘭看著她面上露出如此有生氣的神情,簡直就像是見到王母娘娘劈叉後空翻一樣,眼睛都挪不開,猛地一扁嘴朝她撲過來:「你嚇死我了!」

  崔季明被他壓的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死過去,後頭進屋關上門的女子連忙把他拎開。崔季明看見她愣了愣:「柳娘?」

  柳娘方方正正的臉上慣常是不耐煩,這次卻盡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意,看的崔季明直打哆嗦,她行禮道:「崔娘……崔中郎。我先幫你穿上衣裳。」

  崔季明點了點頭,問道:「是陸雙也來了罷。」

  考蘭趴在床頭看她:「他們昨日剛找到我們的。你本來一直在高燒,我都以為你真的要死了,打算把你拋屍到河裡自己回西域去,誰料到陸雙帶來的這位女郎中,醫術倒是高超,還真把你撈回來了。」

  崔季明轉頭瞪了他一眼:「你好意思就在這兒看著別人穿衣裳啊!轉過臉去,非禮勿視!」

  考蘭翻了個白眼,轉過身去:「誰願意看你似的!」

  崔季明看他抬著下巴傲得很,忍不住笑道:「那你早該回西域去,何必跟我待在這草棚裡。」

  考蘭氣道:「好哇!我明日就走!讓你哭都來不及!我救了你,你就這麼對我!」

  崔季明道:「原來是你?我可不記得你還有黑靴子灰披風。」

  考蘭一下子蔫了,柳娘道:「穿好了,我叫他們進屋了。崔中郎,你還是躺下吧,你還沒有恢復,不該起身的。」

  崔季明擺了擺手:「麻煩你把我往上扶一點,躺平了說話容易雙下巴。我可不能容忍自己有任何一刻不英俊。」

  柳娘忍不住逗笑了,將她扶起來一點。

  考蘭坐在旁邊的小竹凳上,看著她輕鬆的神色,擰著手指似乎有些擔心。

  會不會是三郎不知曉鄆州發生了什麼?

  柳娘去開門了,崔季明瞥了一眼考蘭的表情,就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垂眼道:「行了吧,別在那兒糾結了,我心裡清楚,此時淒悽慘慘的有用麼。如今是鄆州戰後幾日了?可發生什麼變動?」

  考蘭剛要開口回答,走進屋內的蔣深先道:「鄆州之戰後不過七日,外頭就已經天翻地覆了。」

  崔季明一驚:「蔣深叔!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你早見過賀拔公了!」

  蔣深點了點頭,陸雙跟在後頭進門,他頭上戴著草帽,一身麻衣,倚在牆邊壓著帽簷偷偷看她,只當自己不存在,沒有開口。

  蔣深道:「賀拔公命我調查朝廷聯軍內部的幾個將領,事態頗急,我當時便沒有時間去找你,只想著打完了仗再和你細聊。本預定當日拿下鄆州後,在鄆州會面……卻不料……」

  柳娘遞過點水給崔季明,崔季明沒什麼抬手的力氣,考蘭一把奪過陶碗來,遞到崔季明嘴邊餵她,崔季明瞥了他一眼,喝了兩口,考蘭笑靨如花的又把碗抱在懷裡:「你要喝水,跟我說哈。」

  崔季明:……

  蔣深可記著「寵妾」兩個字,尷尬的咳了咳。

  崔季明慣常不要臉,道:「如今呢?李治平應奪了鄆州,但兗州該在朝廷手中。」

  蔣深嘆氣道:「現在山東到河北的局勢,可以用混亂來形容。聯軍中吳少樺的大同軍與徐肆的橫野軍反叛自立,朝廷聯軍不得不退往汴州。而山東內境,幾州同時出兵攻向鄆州,李治平順水南逃,楊讓退至魏州。山東河北,以節度使為名各軍自立,咱們這裡窮鄉僻壤可能消息來得慢,但山東河北的要地,至少被割裂成六七部分。」

  崔季明越往後聽越心驚:「不是說李治平一直掌控山東麼?」

  蔣深:「他的掌控,也比不了各家的野心。有的是世家郡望,有的是地方豪強。割據的局勢已經難免。更何況行歸於周內部似乎也亂了。」

  陸雙這時才開口補充道:「翕公死後,李治平妄圖統治行歸於周內部,引各家不滿。言玉一直遊說各地獨立,這可不止是山東河北。長江以南,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地方將領自立為節度使,行歸於周內部已經割裂了。」

  崔季明道:「南方也開始各地自立割據了麼?到什麼程度?」

  陸雙望向她,眼神有些閃躲:「誰也不知道,一天一個變化,勢力如雨後春筍,卻又一波波再被內部吞併,很難有準確的消息。只是……有件事不得不說。」

  蔣深接口道:「你還記得崔家那位旁支吧。李治平先你阿耶一步找到了他。也就是說,李治平知曉你的女子身份了。」

  崔季明呆愣:「……他沒有說?」

  蔣深:「他沒有對外宣告此事,是因為他以為你死了,或許說天下人都以為你死了,畢竟鄆州……全軍覆沒。消息已經遞到長安,賀拔公的屍身也在送往長安的路上了。但我有命人單獨告訴式公你還活著的消息。」

  崔季明鬆了一口氣:「幸好你說了,否則我阿耶就要嚇死了……等等,那你有跟宮中傳過此事麼?」

  蔣深不明所以:「為何要往宮中傳消息?」

  崔季明臉色大變:「鄆州出事的消息,已經到長安了?!」

  蔣深:「算日子該是到了。」

  崔季明幾乎是從床上撲騰起來,疼得又跌回床板上:「有沒有筆墨,寫信寫信。否則他要嚇死了……」

  陸雙在一旁冷眼道:「我可以幫你送消息,我這就寫,你不用起來。」

  崔季明疼的冷汗都下來了:「不行,旁人字跡怕是他不會肯信,有炭條來也罷,我自己寫,我還能勉強寫字。」

  陸雙沉默了一下,轉身道:「我這就拿來。」

  蔣深不知道她為何執意要寫信給宮中,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一旁還要給她餵水的考蘭。

  考蘭一直跟蔣深不對付……準確來說他跟誰都不對付,翻個白眼道:「怎麼,沒聽說過外頭傳言啊!不知道咱們三郎把聖人給上了啊!我都說了我是寵妾,要不是上頭有人壓著,就我這風姿綽約,至於委身為妾麼!」

  崔季明一口水都快噴出來了:「考蘭!你在外頭整天就是這麼瞎編排我的是嗎?!」

  考蘭哼了一聲,起身就走。

  蔣深看著崔季明的目光都詭異了起來,崔季明連忙搖頭:「叔,別聽他瞎說,就他說話一看就不靠譜。」

  蔣深:你也靠譜不到哪裡去啊!

  不一會兒,陸雙拿著紙筆進來,將一張矮几搬到床上,替她鋪紙。

  崔季明手指快要連炭條都捏不住了,寫的歪七扭八如蚯蚓搬家,卻仍然努力寫著。陸雙坐在一旁,忽然開口道:「其實……他早知道你是女子是麼?」

  崔季明頓了頓筆,轉頭:「什麼?」

  陸雙偏頭看她,道:「那時候在馬車上,他說什麼同為男子相互傾慕已久,實際只是怕我知道你是女子罷……」

  崔季明心道:那時候他是真不知道啊!

  但畢竟如今她都已經跟殷胥說開了,沒必要讓旁人知道殷胥還曾糾結要不要在下面的事情,唇角含笑,道:「他的確是早就知道了。」

  陸雙半晌道:「其實……我也知道得很早。」

  崔季明愣了。

  陸雙:「你是怕他被你的死訊嚇到了。但我在附近搜查幾日,最終找到你的時候,你半死不活氣若游絲的,我也真的嚇掉了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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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第一百九十五章

  崔季明側過臉來看他,怔怔道:「啊……抱歉讓你們擔心了。」她隨即笑起來:「看我這命多硬,哪能隨便出事。」

  陸雙偏過頭去:「你真是心大啊。」

  崔季明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關於我是女子一事。」

  陸雙瞥了她一眼,唇角掛起幾分笑意:「我可不是愣頭青,那時候你換上裙裝,給你化妝便知曉了。不過畢竟你沒露過什麼太大的破綻,我有時候看你那樣,也懷疑是不是只是皮膚細緻一點,骨架窄一點的男子。」

  崔季明笑道:「那看來我還是長得挺爺們的。」

  陸雙頓了頓:「你穿裙裝的樣子,聖人沒見過,我見過,算是幸運。」

  崔季明嗤笑:「哎喲,那難為你要多做幾次噩夢了。」

  陸雙:「我會記得很久的,那時候你十四?十三?若是什麼時候,你真能再穿回裙裝,我——」

  崔季明正艱難的寫著,忽然抬起頭來看他:「別說了。有些話其實說出來就不太好了不是麼?他當時就沒說錯,我與他相互傾慕多年。我本來還想托你做事,你要是說些什麼,我是沒法跟你共事的,你應該明白。」

  她目光澄澈,對於他的心意沒有覺得尷尬或者不好意思,坦坦蕩蕩。

  與她面對殷胥時,一會兒恐慌一會兒跳腳,急急忙忙去捂他嘴不許他亂說的樣子……實在相差太遠。

  陸雙只感覺有些事情,還沒說出口就結束了。

  他真不該這樣。總是怕崔季明發現他知道她身份後,二人會漸漸遠隔。明明崔季明在外這幾年,他也都有經常與她見面,卻總是在怕……

  不過好像他從一開始就晚了半步,若不是殷胥命人保護她,他或許也不會遇見她。

  陸雙垂下頭去,將草帽那扎手的邊緣往下壓了壓,道:「我只是覺得,你該自由一點。我怕他給不了你什麼。」

  崔季明笑:「我自由不來。阿公都去世了,我如何自由。若說一兩年前或許也想過,乾脆跑出去玩誰也別管罷了,如今不成。我也放不下他。」

  陸雙點了點頭:「我知曉了。你寫完……我親自去送信。」

  崔季明道:「這樣合適麼?我知曉你已經從北機中獨立出來了。」

  陸雙道:「為了讓他安心吧。」

  崔季明笑:「那你幫我疊一疊信紙吧,寫得跟狗爬一樣,他能不能認出來就當造化了。不過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提一下,不知道你有沒有意向。」

  陸雙抬眼瞧她。

  崔季明慢吞吞的癱回了床上:「日後打仗,我需要些人手,可能不是軍中之人,不知你或者陸行幫的人有沒有興趣。」

  陸雙看向她,笑道:「是探子?」

  崔季明道:「可能探子也不過幾人,更多的需要些知地利會周旋的人,我只是一提,看你可有興趣。」

  陸雙笑:「我以為你知道我這人散漫,不堪大用呢。罷,我考慮考慮此事,畢竟眼見著如今各地割據,陸行幫的日子也怕是要難過。」

  崔季明點頭。

  他抬手拿起床位的披衣,說道:「我出去叫柳娘來給你換藥。」

  陸雙來找她,沒有帶太多人,但是他有想到崔季明一定會受傷,特意帶上了柳娘。柳娘端著清水,進來給崔季明換藥的時候,伸手小心翼翼拆開了崔季明身上的繃帶,道:「這是附近因戰事空了的鎮子,借用了被人家拋下的房屋,雖然條件差,也只能稍稍忍耐了。」

  崔季明赤著上身躺在床上,並沒有害羞遮掩,她轉臉面向柳娘,笑道:「如今也回不了長安,出門在外也不能再做五姓兒郎,要吃的苦多得是也不差這一件。只是我奢侈生活過久了,貪圖富貴,要趕緊想個辦法讓自己富起來才行。」

  柳娘點了點頭:「崔中郎真的是和往常女子不一樣。只是……」

  她有些猶疑,望了一眼崔季明,或許是因為做慣了大夫,她習慣實話實說,道:「崔中郎是不是……很久沒有來過葵水了。」

  崔季明愣了一下,這才點了點頭:「是。這兩年實在太忙,各個州縣之間奔波。很多時候都是閉著眼睛在馬背上睡的,說實在的,我都快記不得上一回是什麼時候了。」

  柳娘遲疑道:「你本來就因為常年奔波於軍營之中,苦累些,本來在這件事情上就足夠吃苦頭了。再加上之前你說那樣的勞累,這又不是你第一次落水……恕我直言,崔中郎你……能生育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了。」

  柳娘之前跟她去西域一趟過,看看往常士兵的日子,都知道是怎麼過的。

  乾餅掰碎了倒點冷水,就能當頓飯湊活了。長夜漫漫經常連毯子也沒有,只能在篝火邊蜷著睡。在馬背上整夜整夜的前行,下了馬幾乎兩條腿都沒法走路。

  這樣的日子,崔季明顯然過了很多次。

  往常貴家女子,連不用涼水洗手這種事情都小心著,冬日抱著暖爐坐在閣內,吃著溫好的飯食,她哪裡有機會去過這種生活。

  崔季明道:「我知道,但是我沒時間去養身子。真的沒有。」

  柳娘道:「這兩年你還算年輕,若能好好養一養,還可以養回來。怕的就是再這樣受傷、勞苦,就養不回來了。」

  崔季明半晌道:「其實我本來就不喜歡小孩。對我來說,小孩實在是煩人。這話就當閒聊了。可是他特別喜歡小孩啊,那樣子,估摸是因為他打小跟一群弟弟長大,又沒有阿娘照顧,我知曉他特別想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可是我也……只能日後與他說一聲抱歉,畢竟他身為皇帝,他真需要孩子,我也不可能容忍他去跟別人造人吧,只能說我離開便罷了,不在一塊兒就沒必要糾結這種問題。」

  柳娘道:「你只要歇一歇,就半年也行好好養一養。我給你開藥,或許會好的。」

  崔季明笑:「且不說外頭的混亂,就算我真得養半年,以後要打仗不還是一樣的結果麼。嘛,權衡半天,喜歡他總要留點東西吧。要不然給他生倆娃,要不然替他打勝仗。能給他生娃的,哪兒哪兒都是,只要他不嫌醜,一個村裡都能找出三打;能幫他打仗的人,估摸著不多了。」

  柳娘呆住了,半晌才道:「可是、可是要真是這麼多年,最後因為什麼孩子的事兒,你們二人沒在一處,他要是最後跟別人在一起了,那豈不是……」

  崔季明笑:「誰也沒虧什麼啊,又不是光我給他嘔心瀝血去了。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叫三十個美少年在曲水江濱宴上玩,他也管不著我,我比他更得意!」

  柳娘垂頭忍不住笑:「聽起來還是你得意。」

  崔季明笑:「順其自然罷,雖然這話說起來像個被感情沖昏頭腦的人,但我覺得我在他心裡還是蠻重要的。比很多很多東西重要了。」

  柳娘看著她面上的笑意,面上也柔和起來應了一聲。

  柳娘替她換好了傷口,才剛剛說了一聲:「好了。」

  就不知道是不是某人在外頭耳朵貼著門一直聽,聽見這兩個字,立刻推開門跳了進來:「有粥!三郎有粥你喝不喝呀!」

  崔季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考蘭……」

  他好似覺得崔季明一旦臥病在床,自己就派上用場了,端著一碗清湯清水的菜粥,模樣好似是捧著觀音菩薩的玉瓶般小心翼翼,湊到床前來。

  柳娘站在一旁,道:「我記得約莫有兩年沒見過考蘭了吧,怎麼還沒有長高?需不需要我給看看——」

  考蘭擺手:「不要不要。你能不能別打擾我們呀!」

  崔季明其實知曉他為什麼長不高。她聽聞過很多人喜歡孌童,又不希望養的孌童逐漸長高長大,或是長出鬍鬚之類的,就會在十一二歲的時候,給餵些藥物。很可能多少年過去,還會保持著沒長大的樣子,只是……卻也極其損害性命。

  她猜測是阿哈扎當年給雙胞胎二人餵了什麼。她幾次也想提過要考蘭養一養身子,看看還能不能再長高一點,他卻對此很抗拒,甚至不願聽她扯一句當年西域的事兒。

  當年在西域的時候,他就跟蝨子多了不怕癢一樣,也不怕別人瞧不起他,跟誰滾上床他都無所謂似的。到了如今,他卻想洗掉那一段時間,好像是在她身邊待了許多年,一直都只跟著她似的。

  崔季明瞧了他一眼,他偏過頭去。

  她只得再他腿上一掐:「你能不能別這麼沒禮貌!」

  考蘭扁著嘴道:「謝謝柳大夫,真不用。」

  柳娘點點頭倒也沒說什麼,離開了這件屋。

  考蘭拿著個木頭削的勺子來餵她,她都懷疑那勺子是不是新作的,還有點刮嘴。

  崔季明也是餓壞了,吃了兩口,忽地道:「你這個小黃鼠狼,閒著沒事兒獻什麼慇勤?按理說崔家三郎對外都已經死透了,你倒是不用賄賂我了,反正考風似乎也在涼州站住腳了。」

  考蘭瞥了她一眼,收回勺子來:「你真這麼想啊!」

  崔季明笑:「我可記著某人說要把我拋屍的。」

  考蘭頓頓道:「我沒說要走!你趕我走,我就在外邊餓死了!」

  崔季明:「我自己都快沒飯吃了,指不定哪天把你賣了換米麵。」

  考蘭惡狠狠道:「你要真敢那麼幹,我就殺了你!」

  崔季明樂意去逗他,往後倚靠著笑了兩聲。

  考蘭拿勺子攪著陶碗裡稀粥,忽然嘟嘟囔囔道:「就算是不能有小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要是真因為這事兒跟你不和,你就不要他了!反正——」

  崔季明挑眉:「反正白撿你這麼大一個兒子?」

  考蘭想說的話,讓她這句調笑卡在嘴裡,憋得臉上發紅,氣的撂下碗:「崔季明!你死了算了!我乾脆把你掐死在這兒算了——」

  崔季明被他抓住脖子亂晃,立刻裝作特別疼的悽慘叫出聲,考蘭讓她的動靜嚇到,連忙鬆開手來,咬牙道:「鬼才是你兒子!」

  崔季明倚在床頭笑的胸口發疼:「我也生不出你這種妖豔賤貨哈哈!主要是往後你就算跟著我,真也撿不到什麼好日子過了,新衣裳好吃食更是想也別想了。就這樣你也願意?」

  考蘭呆了呆:「因為這個,你才要我走的麼?」

  崔季明吃力的抬手撫著胸口:「怎麼,原來你還是個不貪圖富貴,三月菜裡沒油水也能忍的人?」

  考蘭湊到床邊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把我帶到大鄴來的,不能撒手不管。」

  崔季明眯眼,他將臉垂下來:「你不會不管我的對吧。」

  崔季明看他實在是很小心翼翼詢問的態度,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個問題上逗他的,點頭認真道:「不會。」

  考蘭這才鬆了一口氣,復笑道:「那你下一步要去哪裡?」

  崔季明吃力的抬手,揉了揉他頭髮,有些疲憊的躺回床上:「等到我能下地了,再看看形勢。不過我猜測行歸於周經歷如此變故,顯然內部也要四分五裂,李治平必定不甘心,估摸想要在建康再聯合各家投籌決策一次,定些平衡各姓的規矩來。那我便去建康,看看一張網,能兜住多少肥蟲。」

  「你要去建康?!」考蘭嚇了一跳:「建康可都是行歸於周的人!」

  「聽聞建康因為外頭肆意的傷寒已經封城,只有極少部分的達官貴人才能出入,它就像是包圍在一群流民貧民之中的孤島。不知道若是有流民衝入那座城又該如何?」她聲音緩緩道。

  考蘭眼睛瞪圓:「你現在手中根本沒有兵,要如何才能進入建康?你這是去找死麼?」

  崔季明將他不安分的腦袋按回了肩膀上:「這不叫找死,這叫復仇。人不用多,就算只有我一個都足夠。」

  崔季明心裡早早做了這個決定,她理智知道,自己應該老老實實的在山東境地先謀兵,但她幾乎可以確定行歸於周在這動盪之後,必定要有一次往後可能再不會有的集會。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有風險,但她一個人出入,反而更容易逃脫。

  但當她漸漸能下地時,這處山東境內無人的荒村,卻趕來了一批特殊的人,帶來了一個令她憤怒到麻木的消息。

  曾經並肩作戰的大同軍與橫野軍的主將叛亂,如今在山東各佔地盤自立為節度使。

  而部分南方的部隊竟然裝配有賀拔刀,在戰場上一時無人可擋,卻將此刀名改為南矛刀。顯然是南方已經琢磨出了夾鋼技術,開始大批製造此刀。

  當她被蔣深扶著,聽著院落中站的三四十個當年從涼州大營裁下的老兵說出此事時,她幾乎渾身要發抖。

  老兵道:「三郎,縱然勳國公府已空,或許賀拔姓在無後人能上戰場。但此刀是賀拔公給軍中留下的最後一件寶物,刀刃是指向蠻夷外敵的,刀背是護著西北邊疆的,絕不能讓南地隨意編排上名字,偷走後用於屠殺大鄴百姓!」

  崔季明望著他們。她知道這段時間蔣深不但調查過行歸於周,也聯繫了不少當年被裁下的舊部,或許是他通知這些人來的,或許是這些如今在山東河北生活的人,聽聞了賀拔公身死的消息,不約而同趕到了鄆州。

  崔季明垂眼道:「賀拔家的血就淌在這刀中,無論如何,都要為刀正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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