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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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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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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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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7:58 |只看該作者
第 30 章

  陳方舟一把摀住臉——這江曉媛,缺心眼,真是好一個記吃不記打。

  她好像把第一次跟小K他們賭氣的事給拋諸腦後了,那次她在陳老闆的幫助下才踩了一腳大運,勉強保住了面子,卻也丟了裡子——陳方舟就不明白了,一個月的績效獎金難道不足以給她長點教訓?

  她怎麼那麼視金錢如糞土呢!

  莉莉本想拉她,沒拉住,整個人都不好了,連她也開始懷疑江曉媛的腦子裡有一箱爆竹,沾火就炸,一炸就忘了自己姓什麼。

  要是莉莉肯多讀一點閒書,就會明白她這個新朋友就是通常意義上講的「情商低」。

  情商低的人不見得木訥不會說話,有些人低得比較隱晦,乍一看也十分外向活潑的樣子,但他們必有一條共同之處:這些人的人生主題隨時能跑偏,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重點是啥,無論他們多麼專心的學東西、多麼專心的賺錢,只要外界稍微推波助瀾地絆她一下,她立刻就能情緒爆炸,調轉航向,順風撕咬過去。

  本來讓江曉媛負責一項新業務,是多好的事?這樣她一方面拿著美髮技師的工資,閒暇時還能幹雙工,拿雙份錢,哪怕兩個月以後業務沒能推廣起來,這筆外快也先到手了。

  江曉媛本來的目標不就是利用手藝,名正言順地賺點外快嗎?

  現在倒好,她兩個月拿不到績效不說,鬧不好過後還要自己倒貼。

  莉莉跟著好一番著急上火,可惜她完全是皇上不急太監急——賺外快的初衷別人替江曉媛記著沒用,她老人家自己已經忘了。

  小K得意洋洋地對著海倫使了個眼色——江曉媛就是魚類中最容易釣的,給個鉤就往上鑽。

  下班以後,莉莉三步並兩步地追上江曉媛,一把拉住她,火燒火燎地說:「萬一真推廣不出去你怎麼辦啊?你想什麼呢!讓人酸兩句又不會死,你隨便一聽,自己拿好實惠不行嗎?你……唉,愁死我了!」

  其實江曉媛被冷風一吹,已經清醒了,說不後悔是不可能的,可惜讓她兩面三刀翻供不認賬,她也絕對做不出來,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地一擺手:「沒問題,你放心。」

  「我放心什麼啊?」莉莉快給她這寬廣的心胸跪下了,「親姐,你知道每年總店想起一出是一出地推出多少新業務嗎?三年五年也不見得有一個推得出去!」

  江曉媛嘴硬:「你怎麼還沒幹就打退堂鼓?等明天我給你寫一個營銷計畫。」

  第二天,妝面造型服務正式上線,對江曉媛來說,兩個月的倒數計時開始了。

  雖然放出了厥詞,但是營銷計畫什麼的,她是半個字也沒寫出來的——要真那麼容易,世界上早就富商滿街跑了,哪來的窮人?

  第一天,沒人來。

  江曉媛還算淡定,因為這天是工作日,店裡客人本來就不多,只是到了傍晚,她還是忍不住把「造型妝面設計」的大廣告牌往店門口推了推——位置不當不正,擋路剛剛好,把一位急匆匆的客人絆了個趔趄,因此她無所事事了一天,收穫了陳老闆一通罵。

  第二天、第三天,還是沒人來。

  江曉媛這個「首席」當得如同壁花,就差沒有無所事事地拿著掃把掃地了,她有種一夜之間回到剛進店,還沒有成為正式洗頭小妹前的學徒日子。

  第四天,週末了,妝面造型業務依然無人問津,江曉媛終於急了。

  她忍不住主動到客人面前當起了推銷員。

  其實接待客人的時候順便推銷美髮套餐和會員卡,也是美髮店裡員工的工作任務,誰推銷出去算誰的,有提成拿,海倫就是靠這一條三寸不爛之舌才成為高級技師第一人的,江曉媛卻還從來沒有這麼幹過。

  她磨不開面子,總覺得推銷給別人什麼東西,就是對別人有所求似的,不用別人給她什麼態度,她自己先覺得低人一等,而且江曉媛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被人拒絕的情景。

  世界上最難莫過於求人,比求人更難的,是求完被人說滾蛋。

  不過為了不背上那莫名其妙的債務,江曉媛豁出去拼了。

  她看準了一位正在蒸頭髮的中年婦女,江曉媛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跟人搭話:「姐姐今天來的時候沒化妝?」

  中年人抬頭透過鏡子看了她一眼,江曉媛連忙訕訕地衝她笑了一下,在對方有點冷漠防備的目光下艱難地保持住了微笑,兩頰瞬間就僵硬了起來。

  對方只賞了她一眼,就重新低下頭玩手機去了,江曉媛在無比的尷尬中艱難地開口說:「我們這現在有造型設計妝容打理業務,剛剛推出的,三折優惠,您要體驗一下嗎?」

  這回人家把她當成了耳邊風,連眼神都沒賞一個。

  江曉媛尷尬地站在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再自言自語一句「您不喜歡啊,那打擾了」之類的話,能顯得她的獨角戲有頭有尾一點。

  轉身走開的時候,江曉媛心想,以後她如果碰上路邊推銷或者發傳單的,她一定不會再皺著眉沒看見一樣地走過去了。太難過了,難怪銷售做得好的人收入高,要能忍住這種當面的無視和拒絕太難了。

  江曉媛承認自己沒有一點銷售人員的天分,只嘗試了一次,就捂著破碎的玻璃心想放棄。

  週末店裡忙得團團轉,只有江曉媛一個人無所事事地站在一邊,捧著一杯水發呆,體會著自己一時嘴快的惡果。

  不知低落了多久,她忽然看見海倫熱情洋溢地領著一個客人來到收銀台,聲音甜蜜地對前台值班的說:「給這個美女辦一張五折卡,按活動價算——親愛的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吧,下次來之前直接告訴我,我給你留著時間好不好?」

  一看就知道,這是海倫又辦下了一張卡。

  一張五折卡提成兩百,她一上午就進賬了這麼多,更不用說客人都懶,加了她的微信以後就不大會再找別人,以後就是她的長期客戶了。

  莉莉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一邊擦手一邊說:「看誰呢?海倫啊?」

  江曉媛「嗯」了一聲。

  莉莉:「別看了,她每個月獎金能拿四五千,再加上基本工資,弄好了比對面大樓上班的白領賺錢都多,每次出去逛街喜歡什麼買什麼,特別財大氣粗。」

  江曉媛瞥了莉莉一眼,她從心眼裡挺喜歡這個單純直白的姑娘,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莉莉一開口,江曉媛就好心塞。

  莉莉對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特質一無所知,兀自長吁短嘆一聲:「你發現沒有,這年頭,越不是東西的人越有錢,好人都窮,哼!」

  江曉媛:「……」

  她突然詐屍似的一躍而起,莉莉一愣:「你幹嘛去?」

  江曉媛:「推銷去。」

  海倫像一劑超級502膠,將江曉媛破裂的玻璃心嚴絲合縫地黏在了一起,她在強大的敵人面前英勇地滿血復活了。

  這一次,江曉媛沒有貿然行動,她暗搓搓地在店裡亂轉,找了個沒人注意的角落裡藏起來,觀察業務冠軍海倫是怎麼糊弄客人的。

  海倫說話的聲音甜得發膩,江曉媛很快發現,交到她手裡的客人的訴求不管多麼簡單,她都會裝模作樣地和對方溝通一番,做出貼心服務的姿態。

  當然,即使是必要溝通,有些客人依然十分惜字如金,一般這種就是真的不愛搭理人,海倫會在這個階段住嘴乾活,不再多嘴討人嫌——剩下大部分客人則是可以說上話的,一旦有來有往,就一定不要放鬆,要把話題像線團一樣倒下去,一直要摸清楚客人來理髮店的需求,之後推薦產品也好,推銷會員卡也好,就可以輕鬆自在地對症下藥了。

  年輕一點的顧客就要利用她的同情心,年紀大一點的顧客就要利用她的虛榮心,到哪廟燒哪的香,江曉媛注意到,海倫從嘴到手就沒有閒下來過,嘴唇似乎都已經乾燥地爆皮了,可見走到如今這一步,也是不容易。

  江曉媛偷了半天的師,傍晚的時候將剛剛學來的技巧用在了客人身上——人流量太大,每個技師要負責好幾個頭,偶爾有照顧不到的,江曉媛就主動上前搭把手,到客人面前問問溫度高不高、要不要喝水等等,然後絞盡腦汁地開始學著海倫套近乎拉關係。

  然而這項工作並不像想像中那麼順利,江曉媛發現,兩個陌生人之間的對話很容易就冷場或者跑偏,她初入此道,並不擅長編排和引導話題,說得磕磕絆絆,才知道這一行是聽來容易做來難。

  江曉媛筋疲力盡、殫精竭慮了一天,浪費了一個寶貴的週末,依然沒有實現零的突破。

  快要關店門的時候,江曉媛知道,這天是不會有人來了,她疲憊不堪地坐在牆角裡,毫無頭緒地構思著她的營銷計畫,終於,有一個客人注意到了他們店裡的宣傳海報。

  「你們還管化妝?」那位客人隨口問。

  江曉媛一激靈,連忙接話說:「對啊,您有興趣嘗試一下嗎?現在這項業務正在試運行,體驗者享受三……」

  「都這個點了,化個妝回家好洗掉嗎?」客人笑了起來,「我說小姑娘,你們店裡推行化妝業務的季節不太對啊,這寒冬臘月的,起得又晚,穿得也多,早晨出門天也沒亮,口罩圍巾往臉上一糊,男女老少都分不出來,就算是平時化妝的都開始馬虎了,更別提那些根本沒這個心思的——你們要幹,好歹也等到明年春天啊。」

  江曉媛默然無語。

  當天晚上下班的時候,陳輔導員留下江曉媛做了一次簡單談話。

  陳方舟:「我看明天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吧,要是覺得胸牌燒手,就把以前那個實習的換回來,別四處閒逛了,看著你轉我頭暈。」

  江曉媛沒吭聲,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美髮店每天十點半開門,工作人員一般提前一個小時到位,做開門準備,陳老闆可能會更早一點,有時候跟普通上班族點鐘差不多。

  第二天,陳方舟一邊消化著他早飯的三個大包子,一邊驅使著小電驢穿越寒風,抵達美髮店,剛到門口,就看到了讓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見灰撲撲的道路旁邊,幾個大美人正穿著奇形怪狀的服裝走秀!

  陳方舟用力揉了揉眼,感覺自己可能走錯地方了,等他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幾個大美女頗為眼熟……

  好像……是他們店裡的人!

  陳方舟快瘋了,哆哆嗦嗦地鑽進人群,準確地抓到了始作俑者江曉媛:「祖宗,你又鬧什麼鬼呢!」

  江曉媛裹著黑羽絨服,還把帽子戴上了,整個人像一隻黑不溜秋的使徒子,只露出一個紅彤彤的鼻尖。

  奇形怪狀的衣服是她找對面影樓借的,婚紗影樓的老闆正好又不在,店裡剩下一個欠她人情的攝影師和一個多功能收銀員看家,江曉媛成功地用一個別開生面的花式指甲搞定了收銀員,從影樓借出幾套服裝,發動了莉莉和她那一群的小姐妹們來當模特。

  對面的大熊攝影師屁顛屁顛地趕來湊熱鬧,心甘情願地當了場控攝影。

  為了這場「秀」,她實在是把自己的人脈發揮到極致了。

  此時正是上班族出門的高峰期,不少不太趕時間的路人紛紛停下來圍觀。

  停下來的人只要掃一個二維碼,把宣傳海報轉發到自己朋友圈,就能到江曉媛那裡領取一個免費的妝容修改——這也方便,好比有的人光著臉來,就給稍微打個底,彈一點散粉,有的人眉毛畫得像蠟筆小新,就給擦一擦重新勾兩筆……

  只是多費些棉簽和一次性海綿。

  陳方舟背著手,溜躂到忙得不可開交的江曉媛旁邊,十分不可思議地想:「這小丫頭片子還挺能琢磨。」

  江曉媛百忙之中塞給他一句:「沒事的老闆,到了開店時間我們就收攤,不影響生意,你放心!」

  陳老闆沒吭聲,皺著眉抬頭看了大熊攝影師一眼,攝影師蹬鼻子上臉地抓拍了他一瞬間的表情。

  「喀嚓」一聲,一張顯得有點憤世嫉俗的遺照新鮮出爐。

  祁連早晨上班,本想順路來看看,結果詫異地發現美髮店門口沒地方停車了,他把車停在馬路對面,駐足圍觀了片刻,和陳方舟一樣,先是茫然,隨後有些驚訝。

  三分鐘以後,祁連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報出了自己的位置,對那頭的同事說:「同志們,我今天半路上看見個不錯的素材,快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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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發表於 2018-5-1 00:08:19 |只看該作者
第 31 章

  快要到美發店的開門時間了,活動被迫收攤結束,江曉媛感覺自己已經快給凍挺了,她正要操持著僵成一團的手指收拾東西,突然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說:「等等,先別收,拍一張。」

  江曉媛抬頭一看,只見祁連帶著一個陌生的攝影師站在不遠的地方,「喀嚓」一聲,她寒風裡快要凍出鼻涕的挫樣就永遠定格了。

  祁連拍拍攝影師的肩膀:「行,兄弟,辛苦,你先走吧,我過去聊幾句,中午回單位請客吃飯。」

  此人做冤大頭請客吃飯的事大約是常有的,攝影師也沒和他客氣,嘻嘻哈哈幾句,跳上一輛車跑了。

  江曉媛震驚得險些忘記縮起脖子:「你……你不會真是記者吧?」

  「記者採編的活我都幹,」祁連搓了搓手,「進去吧,太冷了。」

  一聽就是個亂七八糟的小報,說不定裡面排的都是徵婚小廣告……江曉媛裹緊了羽絨服,默默地把「自己能上一回頭版頭條」的白日野望給拍滅了。

  走秀的模特們凍得孫子一樣,呼啦啦一窩蜂地狂奔回去換衣服,祁連慢吞吞地走過來,和對面影樓那位遺像專業戶一起,幫江曉媛把桌子抬了進去。

  進門後祁連鳩佔鵲巢地佔據了前台一把轉椅,還像模像樣地拿出一個《XX日報》的素材本,打開清了清嗓子,正經八百地問江曉媛:「你這個叫……」

  江曉媛:「街邊秀。」

  祁連:「哦,你怎麼會想起辦這個的?」

  江曉媛:「……等等,這是採訪嗎?」

  她以前被人拉住街拍過,但還沒有人這樣一本正經地採訪過她,不由得心如鹿撞、有些激動,感覺自己的人生好像開啟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祁連託了托眼鏡,衝她展開一個文質彬彬的微笑:「嗯,社會民生版塊,沒事的不收你廣告費。」

  江曉媛想:「切……」

  她心裡那隻鹿半死不活地趴了回去,死活不肯撞了。社會民生版塊鬼會看啊?除了娛樂版和財經新聞,其他都是墊桌角的。

  不過有總比沒有強,她也不便得太過便宜賣乖。

  江曉媛屁顛屁顛地給債主倒了一杯熱水,趴在收銀台上答記者問:「這不是我們店要開發造型設計的新業務麼,這個事我在管,我打算趁機多賺點外快,想出來一點營銷手段。」

  祁連漫不經心地歪著頭,在本上「刷刷」地記著,江曉媛踮起腳探頭一看,只見他寫的是:「隨著都市人的生活情趣與審美要求提高,時尚美麗產業開始落戶我市,街邊造型設計走秀無疑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我們或可以期待一個全新的行業就此拉開帷幕……」

  江曉媛的市儈與記者的文藝之間的鴻溝,真是劈叉也邁不過去,江曉媛滿心讚歎地想:「天哪,我這債主可真能編哪。」

  不知道什麼時候湊過來的陳方舟也探出個頭:「天哪,大哥,你們每天寫這麼不要臉的文稿,還能吃得下飯嗎?」

  祁連給他吃了一肘子,然後面帶微笑地抬起頭問江曉媛:「那你是怎麼想起做免費妝容修改這個點子的呢?為什麼不是做整體的造型呢?」

  「這都什麼狗屁問題,」江曉媛心想,「整體造型得做到猴年馬月去,人家不上班啦?」

  不過話到嘴邊,她頓了頓,又學著祁連的腔調吞回來包裝了一下,一臉端莊地說:「因為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我們要做的不是把自己的審美強加於顧客頭上,而是在保留他們風格的前提下儘可能地打造完美。」

  她的成長速度太迅猛,祁連那上下翻飛的筆尖都卡殼了一下,一時間竟然沒趕上記。

  陳方舟在旁邊看得嘖嘖讚歎:「這麼快就把這套學來了,我算知道什麼叫『學好三年,學壞三天』了。」

  多嘴多舌的陳老闆被厚顏無恥的祁記者打跑了。

  等到周圍一幫人都看完了熱鬧,各自去幹活了,祁連才把他那冠冕堂皇的筆記本收起來,不知是漫不經心還是旁敲側擊地開口問:「我一直忘了問,你以前是學什麼的?」

  江曉媛:「陶——不過學了才知道不大喜歡,我比較喜歡水彩。」

  祁連垂著眼睛思考了片刻,指尖在筆記本上默默地敲著:「我以為你會重拾舊業,會選擇你們那種……」

  他頓了頓,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笑了一下,顯得又謙遜又誠懇:「其實我也不懂,就是那種比較高級的藝術,可以開畫展的那種。」

  江曉媛的上身搭在高高的前台上,雙腳在地面上輕輕地晃了晃:「我辦過啊,我爸贊助的,印了好多門票,門票是請專人設計的,比我的畫還藝術——不過我知道那些票都是他送出去的,大家也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來的,最後大部分的作品都是我們家親朋好友買走的,全是自己跟自己玩,沒勁。」

  祁連:「什麼主題?」

  江曉媛一擺手:「說了你也不懂,估計在別人眼裡就跟美術館裡的那些爛墨點子差不多,不提了。我跟你說,藝術這個東西是很虛無縹緲的,搞這個的,只有一小撮人是有真才實學的,剩下的大部分跟我一樣,濫竽充數,拿所謂藝術當藉口混混日子。」

  「一個家族,」江曉媛掰扯著自己的手指說,「第一代人艱苦創業,東邊挖煤西邊打鬼,什麼都幹,第二代人學財經、學法律,然後回家守成,第三代江山穩固了,敗家子們才有條件浸淫文學藝術——我以前是敗家子,現在變成個艱苦創業的,就算追求藝術,也只能追求能賺錢的藝術了。」

  不知道是不是江曉媛的錯覺,她總覺得隨著他們的談話,祁連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被眼鏡片一折射,近乎是溫柔可親的,不過她無暇過多研究債主的神情,江曉媛在外面凍了半天,剛進室內暖和下來,鼻涕也跟著活份起來,她只好胡亂地從前台旁邊的小櫃子裡摸出一打香味刺鼻的面巾紙,摀住了波濤洶湧的鼻子。

  此時,什麼形象與格調、品味與優雅,都被她一併餵了狗。

  如果江曉媛單單是落難、窮,她尚且能端著架子,保持住自己固有的漂亮,但此時還有一個遙遠的目標要追求,狂奔都來不及,儼然已經顧不上了。

  祁連忽然問:「有沒有想過不成功怎麼辦?」

  「不成功接著幹唄,」江曉媛甕聲甕氣的,破罐破摔地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明白的話說,「反正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回是回不去了,在這邊大概也沒法更慘一點了吧——對了,債主,我得跟你商量個事,你上次給我奶奶打的錢,我還得慢一點才能還你,這倆月要幹這個,績效獎金沒有啦,讓我緩到過年,給你利息。」

  祁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句話沒有記下來。

  他畢竟還要上班,坐了不久就離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江曉媛的營銷手段起了作用,傍晚的時候,她終於第一次開了張。

  一個年輕妹子來到了店裡,說是要去相親,來整理個造型。

  這江曉媛激動得險些找不著北——和她第一次接待美發顧客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給頭髮抹藥水的破事她討厭死了,做那些事完全是為了餬口身不由己,但這一次,她卻是為自己開張的。

  江曉媛使出渾身解數,全情投入,恨不能將客人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拉出來改造一番,足足耗時一個多小時,陳方舟都快看不下去了,很想過來提醒她一聲——這個妝才一百塊錢,比隨便修個髮梢貴不了多少,根本不值當這麼挖空心思。

  顧客受到這樣嚴肅的對待,當然滿意而歸,江曉媛本想效仿海倫,讓對方也加自己的微信,以後好發展成長期客戶,掏出手機才想起來,她那破遙控器壓根沒有「微信」這功能,只好垂頭喪氣地把電話號碼留給了對方——她知道客人不會存的。

  客人願意在微信裡加幾個莫名其妙的服務人員,就好像在淘寶買東西加幾件到購物車一樣順手,卻肯定不願意把他們的電話記在通訊錄裡。

  因為存了這個人的電話,就好像真實生活上和他有了某種更緊密的聯繫似的,相比起其他社交工具,電話號碼通訊錄始終是更「高貴」一些的東西。

  好在眼下店裡只有江曉媛一個造型師,屬於壟斷經營,她這單生意別人搶不了。

  過了一兩天,當地某日報上的社會民生版面果然刊登了江曉媛街邊走秀的新鮮事,那版報紙在店裡傳閱了個遍,小K的白眼都快能糊住牆了,江曉媛熱淚盈眶地發現報紙免費宣傳果然是有效果的,從那天開始,隔三差五總會有幾個顧客跑來光顧生意,江曉媛從壁花的狀態裡掙脫了出來。

  可惜,還不夠。

  之前算過,要滿足總部的營業目標,一天至少得有兩到三個單子,江曉媛眼下的情況是兩到三天不一定有一個單子。

  想想也是,需要登台演出或是拍照的,人家自己會有化妝師,眼下寒冬臘月天的,普通人誰沒事花一百塊錢找人化妝?

  為了把這項新業務推行起來,江曉媛簡直是拼了——街頭秀她後來又辦了兩次,每次一個不同的主題,後來對面影樓老闆不讓借衣服了,江曉媛和她的模特們只好結束了在街邊瑟瑟發抖的活動。

  很快,江曉媛又想出了新對策:每次美發店歇業,她都頂著對面影樓化妝師的冷臉跑過去給人家義務勞動,來個免費幹活的,老闆肯定沒話說,唯獨人家的化妝師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每每要對她冷嘲熱諷一番,江曉媛也都忍了。

  後來她發現這樣也不行,因為影樓即將倒閉,生意還不如美發店好。

  於是江曉媛又自掏腰包,自行設計並打印了一打傳單,親自到人流量最大的路口發,凍得第二天發燒三十八度五,回訪人卻寥寥無幾——原來大部分人接她的傳單就是因為看她可憐,接過去根本沒看,轉手就將她的心血與牙縫裡擠出來的成本一同塞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就這樣,江曉媛上躥下跳地折騰了一個多月,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市場遠遠沒有她想像得那麼大。

  隨著春節一天比一天臨近,美發店裡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坊間都說正月剪頭不吉利,每年年底都是美發店的大忙季,江曉媛也沒閒著。

  莉莉他們幾個為了她好,經常會把忙不過來的燙染髮活計交給她,大家都看出來了,總部推出的這項新業務是個完蛋貨,根本不可能發展得起來,為了讓江曉媛不至於太慘,她們想趁著客流量大的時候讓她多拿幾個單子,省得她一年到頭兩手空空。

  數九寒天裡,江曉媛愣是上了火,智齒發炎,連帶著嗓子一起腫了,一個月的時間瘦了十斤,走路都開始發飄,人也顯得更加沉默寡言。

  急也沒用,上火也沒用,市場就這麼冷酷無情。

  臘月初八這天,正好店裡歇業,陳方舟卻出人意料地來到了店裡,推門一看,果然見江曉媛又在店裡蹭空調,同時手裡拿著一本二手的妝面造型書看。

  「吃飯了嗎?」陳方舟問,「我過來給你送一碗臘八粥。」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江曉媛有點警惕地看著他。

  陳方舟:「什麼眼神?」

  江曉媛:「總覺得你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陳總,有事能直說嗎?」

  「嘿,倒霉孩子,會不會說話?」陳方舟搓了搓手,他先是看了江曉媛,隨後話音一頓,又看了她一眼,這才遲疑地開了口,「那我可說了,你別哭。」

  江曉媛在臘八粥的香氣裡繃緊了心裡的弦。

  陳方舟輕咳一聲,四下里看了看,像是一幅不知該從何說起的表情,接著,他打開了店裡的電腦,在「嘎吱嘎吱」的機械聲裡,艱難地登上了一分鐘1KB的破網,用了足足十分鐘,登陸了一個塞滿了廣告的郵箱,扒拉出一封郵件開給江曉媛看。

  「這是最近各店推廣化妝造型業務的情況統計表。」陳方舟說,「呃……唉,算了,你有文化,肯定看得懂,過來自己看吧。」

  江曉媛默默地走過去,手心都是冷汗。

  「你看,這個推廣效果是很不佳的。」陳方舟說,「當然,不是單說你——各店都不佳,咱們店由於你的努力,算是成績最好的了,今天老闆還打電話表揚了我一通,讓我給你漲點工資。」

  江曉媛心情沉痛,一點也不想聽。

  郵件裡的數據單慘不忍睹,好幾家分店基本上都是「禿瓢」——也就是說自打業務推廣以後,一單生意也沒有,這樣一看,他們這家店一個月二十張單子的成績簡直是鶴立雞群了,不管結果成與不成,都可以在豬隊友的對比之下載入史冊。

  「咱們家宣傳期兩個月的規矩,你大概也知道的。」陳方舟抬起頭看著她,他人長得小模小樣,頭也是小頭雞臉,只有眼睛不小,睜大的時候像只小型犬,看起來有點可憐巴巴的,「規定就是到這個月十號,也就是下禮拜,不行……恐怕就要下線了。」

  江曉媛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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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8:34 |只看該作者
第 32 章

  江曉媛雙手插在兜裡,沉默了大概有一個心潮漲落的週期,然後靜靜的開了口:「所以以後都不成了,對吧?」

  陳方舟搓了搓手:「這個事情做不成不怪你,非人為的因素很多,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裡,我這麼說,你能接受嗎?」

  江曉媛不能,死都不能。

  曾經,世界上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唾手可得的,哪怕她知道自己是個繡花枕頭,也一直堅信,只要有一天她肯雄起努力,就沒有做不成的事。

  怎麼忽然之間,她哪怕想要取得一點點的成績,都變得這樣艱難呢?

  她知道,這次的失敗,其實她可以不必往心裡去,畢竟她是有真技術的,二十多個單子的客人沒有說不滿意的,每個人走的時候都聲稱下次還會來找她——雖然他們都沒回來。

  他們說她比專業的化妝師技術還好,那麼她大可以真的跳槽去做專業化妝師,從底層做起,慢慢攢客戶資源,攢個三五年,考個高級化妝師,不也很好嗎?

  可是江曉媛心裡的願望不止如此。

  當她仔細打聽過高級化妝師的薪酬和就業前景後,心裡就萌生了這個想法——她不想止步於技術,她想有一天能經營自己的美麗產業,像那些一邊在電視上參加節目,一邊推廣自己名下品牌的XX老師一樣。

  江曉媛不想一輩子素著臉給別人打工,儘管那對於別人來說,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職業選擇,但那不能滿足她,在她看來,也不算活出個人樣來。

  可是現在,別人給她提供了平台,她都做不好,遑論以後另起爐灶了,江曉媛忽然發現,自己可能真的就只有技術還勉強拿得出手。

  她有一瞬間開始懷疑,是不是她太好高騖遠了呢?

  也許她根本沒有成為成功人士的素質,也許她只是心大,本質上和陳老闆他們這些人一樣,一生到頭,也就能拼出一處安身立命的寒酸小屋而已。

  她想,要是這個世界能像玄幻小說那樣,有一種可以測試出人根骨的法器就好了,每個人都上去測一測,就知道自己將來是幹什麼的、屬於哪個階層,這樣每個人都能安分守己,不會做超出自己能力的白日夢——那樣豈不是少了好多無謂的摸索和焦慮?

  陳方舟看著她灰敗頹廢的神色,嘆了口氣。

  想當年,他也曾經是凌雲壯志,感覺自己有一天會走上一條無比風光的康莊大道,可是世事無常,現如今他只走上了一條一望無際的房奴之路,貸款的負累把他的腦袋日復一日地按在奔波勞碌與柴米油鹽中,他不敢喘息,唯恐嗆死。

  ……就這,還有好多人羨慕得不行。

  陳方舟:「雖說你的首席可能快當不成了,不過我今天還是給你帶來了一筆單子,要不要做?」

  江曉媛心想:「都黃了,做你個頭。」

  可她的舌頭卻叛變了主人,乾巴巴地吐出一個字:「……要。」

  陳方舟:「我今天要去相親,跟人約了中午,你趕緊的,給我拾掇拾掇。」

  江曉媛這才發現這個大齡男青年人五人六地穿了一身西裝,越發地將他的五短身材暴露在外,整個人看起來短得只剩下一小截,屁股底下就是腳丫子。

  陳方舟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我總覺得這麼穿有點像賣保險的,你說呢?」

  江曉媛:「……不像的。」

  陳方舟羞澀地笑了一下:「唉,雖然我是你老闆,你也不用這麼奉承我。」

  江曉媛聞言,立刻將「像個馬戲團的」這句真心話嚥回去了——她想起來了,陳方舟是她老闆來著。

  她艱難地收拾起一地狼藉的惡劣心情,決定為她熱愛的事業站好最後一班崗,接了陳方舟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帶錢了嗎?」

  十分鐘以後,兩個人一起鎖了門上街,江曉媛本想奔附近的商場去,剛露出一點苗頭,就被陳老闆拽了回來,最後他們倆坐了六站公交,來到了一個人滿為患的服裝批發市場。

  江曉媛震驚地看著好多人扛著大包小包進進出出。

  陳方舟:「好多網上賣東西的人都是從這進貨的,零售也賣,稍微貴一點,裡面亂,你注意點,別讓人掏了你的兜。」

  江曉媛默默地將自己的衣兜拉了出來,陳方舟只看了一眼就閉嘴了——她可真是兜比臉還乾淨,一毛錢也沒有,隨便掏。

  剛一進去,江曉媛險些看花了眼,只見這批發市場裡面到處都是貨架,到處都是小攤,根本沒地方試衣服,只能憑感覺買,質量也參差不齊,所有人都在討價還價。

  過道全被貨架佔滿了,窄得要命,人滿為患,擠作一團,四下漂浮著攤主們南來北往的各色早飯味。

  貨架上的衣服有些是山寨的名牌,乍一看挺像那麼回事,有些則完全是狗屎——江曉媛愣愣地看著一條半身裙,心想:「蒼天啦,掛了半年沒洗的蚊帳也拿出來賣了!」

  誰知她只多看了這麼一眼,熱情洋溢的老闆娘就跑來說:「小姑娘喜歡這個呀,上身很仙的,五十塊不還價哦。」

  江曉媛「呵呵」一聲,回頭張望不知被人擠到哪裡的陳老闆。

  老闆娘:「唉,算了,看你漂亮,我讓一點,三十好不好?」

  陳方舟還沒鑽過來,江曉媛目光無焦距地掃來掃去。

  老闆娘:「誠心要二十塊錢也可以的。」

  陳方舟實在過不來了,跳著腳遠遠地衝江曉媛揮手,江曉媛只好轉身向他擠過去。

  老闆娘在她身後抻著脖子叫喚:「十塊錢你拿走!十塊!」

  江曉媛走得更快了。

  四十分鐘後,倆人艱難的擠了出來,感覺人都被瘦了五斤,江曉媛負責選,陳方舟負責砍價,最後給陳老闆重新置辦了一身衣服,外加一雙內增高鞋,他找了個商場的共工衛生間把衣服換好,被江曉媛直接拽到了香水專櫃。

  陳方舟:「幹什麼,我不買!」

  江曉媛:「我知道,蹭一點樣品。」

  陳方舟忐忑不安地跟著她走進衣香鬢影的專櫃,頭都不敢抬,感覺自己是來做賊的,他拿眼一瞥,發現店裡的導購把客人看得牢牢的,只肯把香水噴在小紙條上,讓他們聞一聞,根本沒有蹭香的機會。

  他連忙一拉江曉媛:「走吧,你看……」

  江曉媛:「閉嘴,別添亂。」

  陳方舟就只見兜裡一毛錢都沒有的江曉媛自帶某種說不出的氣場,泰然自若地跟導購交流起來……不對,是導購單方面被她碾壓。

  那江曉媛也不知道是胡謅還是真事,現場即興發表了一串高大上的香評,成功地將導購鎮住了。

  江曉媛大搖大擺地抱怨:「還有你們店裡怎麼只擺新品?經典都不要了……嘖,咖啡豆也不新鮮了。」

  導購:「有、有的吧,要麼我去給您問問。」

  就在導購飛奔著跑回去的時候,江曉媛眼疾手快地挑出一瓶樣品,迅疾無比地往陳方舟身上噴了三下。

  成功!

  這次逛街的經歷堪稱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可謂是鬥智又鬥勇,勞心又費力。

  圖什麼呢?

  歸根到底,還不都是窮的。

  兩個窮光蛋大功告成,嘰裡咕嚕地滾回店裡,蹭店裡的水電工具,又給陳方舟免費打扮了一番。

  江曉媛覺得自己的腳都快磨爛了,一邊給陳方舟吹頭髮,一邊忍不住譏諷了一句:「陳總,你都窮成狗了,居然還惦記著娶老婆,胸懷大志嘛。」

  陳方舟一本正經地說:「要惦記的,這是大事,我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要娶個老婆,生個娃。」

  江曉媛:「你自己就是個窮鬼,娶的老婆也只能是窮鬼,你們倆窮鬼養得起娃嗎?就算你死乞白賴地把他養大了,等你好不容易把債還完,你家娃也差不多大學畢業了,你還得接著背一屁股債再給他買房置地。」

  陳方舟:「那窮逼就應該一起去斷子絕孫嗎?」

  江曉媛活動了一下生疼的腳腕,沒吭聲,她就是那麼想的。

  陳方舟靠在椅子背上,半闔著眼:「你還小……唉,不對,其實也不小了,怎麼就不明白呢——我跟你說,人越窮,越是想要個孩子,比方說我,我就很想生個娃,將來我可以看著我的小孩從小在城里長大、讀書,大學畢業,一畢業我就給他置業,讓他過得一點負擔也沒有。」

  這是怎麼樣的一種神經病啊?

  陳方舟:「只有看著我的下一代比我好,我才能感覺到我這一輩子也在努力,也有成就。要是沒有這麼一個參照物,我根本看不見自己勞勞碌碌的價值在哪裡,我將來看著我的小孩從小衣食無憂,長大飛黃騰達,就能跟自己說『這都是他老子給他掙來的』,就像是我自己也飛黃騰達了。」

  江曉媛拎著吹風機的手一頓,她抬起頭看向鏡子裡的陳方舟,卻發現陳方舟的臉不見了,鏡子裡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播放另一個世界的事,她看見某個平行空間中,霍柏宇死皮賴臉地纏著她想挽回,她頭也不回地跳上一輛跑車,揚了那小白臉一臉塵灰,隔天就託人把霍柏宇的「工作室」買了下來,把他那些名叫「藝術品」的大肚子小人一個一個從屋裡丟出來,摔得一地破陶瓦片,一群保潔鐘點工排著隊等著,掃完還可以拿額外的紅包。

  就在這時,陳方舟突然出聲:「哎哎,燙死人了,吹風機挪以挪啊,你發什麼呆呢?」

  江曉媛回過神來,眼前就只有一面光潔的鏡子,幻覺都悄無聲息的不見了。

  而她在和一個理髮店店長聊他可怕的一生軌跡。

  陳方舟見她臉色難看,以為還是為了造型業務沒推廣起來的事,就說:「前兩個月扣發了你的績效獎金,其實不應該,你做了那麼多工作,大老闆都知道了。年底我會偷偷給你發到紅包裡的,至於什麼前期後期費用,當然是老闆自己掏腰包,跟你沒關係,你聽我的,不要再惦記這事。事與願違的情況多了,以後你也會習慣的。」

  江曉媛深深地低著頭,下巴快要點到自己的胸口上了,盯著自己人造革的鞋尖。

  這雙鞋子磨腳磨得要死,鞋底還一受熱就開膠,是她找修鞋的要了膠水,自己重新黏上的。

  她度過了一個衣衫襤褸、鼻涕好像總也擦不乾淨的冬天。

  「你就別跟海倫她們慪氣啦,」陳方舟一臉憂愁,話說得老氣橫秋,「多大的人了,我都替你們害臊,我這店長當得跟幼兒園保父似的——錢呢,是揣在自己腰包裡的,日子是自己跟自己過的,你跟別人慪氣慪贏了,是能多吃塊肉,還是能多穿件衣?我看你人長得也怪機靈的,腦子裡少根弦是不是?」

  江曉媛在他頭髮上抓了一點定型水,手重得跟賭氣一樣,抓掉了陳方舟好幾根頭髮。

  有的時候做一件事,剛開始是為了賺錢,但是後期如果努力太過,結果反而顯得比報酬更重要了。她忽然開口打斷了陳方舟的絮叨:「陳總,你剛開始做洗頭工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陳方舟被她問得一愣,忽然就啞口無言了。

  良久,他交叉了自己的十指,抵在單薄的胸口上,順著江曉媛的力道微微仰起了頭,目光有點茫然。

  「我想以後這麼大一家連鎖店都會是我的,」他說,「我還要註冊一個公司,辦一個美容美髮品牌,旗下有美容美髮店,有高級會所,還有自己的廠子,能生產自己的沙龍產品,高級的限量推廣給VIP客戶,普通的在超市開架賣……」

  他的白日夢如此細節詳盡,乃至於說到最後,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來:「唉,這都是扯淡的。」

  終於,江曉媛把先天不良的陳方舟打理出了一副人模狗樣,讓他趕在午飯之前前去赴相親飯局。

  江曉媛把他送出門:「單子不開了,這回算免費給你做,喜糖別忘了給我雙份。」

  陳方舟:「滾吧,這點便宜也佔。」

  連這點便宜都不讓佔的小氣鬼,還想娶老婆?

  呸。

  陳方舟沒敢騎他的小電驢——風大會把造型吹壞,他哆哆嗦嗦地往地鐵站走去,剛走過一個拐角,一輛車就神出鬼沒地擋在了他面前。

  陳方舟先是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熟人。

  他揚了揚眉毛,一抬手搭上了車頂,對著車裡的人說:「怎麼又是你?你這段時間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沒事老往我這跑?看上我啦?」

  祁連一時沒接上話,被這小矮子的無恥震懾住了。

  「哦,對了,」陳方舟不客氣地拉開車門,「你來得正好,我要去見你未來侄子的媽,車借我開一下。」

  祁連罵了一句,還是從副駕駛上拽起自己的外套下了車,真把車讓給了他。

  「怎麼樣?」祁連摸出一根菸,遞給陳方舟一根。

  陳方舟本想接,想起自己身上噴了香水,活生生地忍住了:「什麼怎麼樣——你躲我遠點,別弄我一身味。」

  祁連瞪了他一眼:「好多女的不是討厭男人噴香水嗎,誰給你出的餿主意?」

  陳方舟:「一個女的——你要是說上次你出的那個妝容造型的蛾子,我告訴你,黃了。」

  祁連皺緊了眉。

  「看什麼,黃了就是黃了,」陳方舟說,「你策劃得再好,沒人買賬,沒用。跟你明說了吧,我早就覺得不靠譜……」

  祁連:「別在這馬後炮,你早覺得不靠譜早不說,現在……嗯,江曉媛呢?有點受打擊吧?」

  陳方舟站直了些,上下打量祁連一番:「我一直就覺得不對勁了,你關心她也關心得太勤快了吧?」

  祁連:「……」

  陳方舟一臉穿金戴銀也遮掩不住的齷齪:「哎嘿嘿嘿,有情況!」

  祁連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好好說人話。」

  陳方舟好像被人按了發條一樣正色了下來:「你要真有那份心,不如借她點錢,讓她把書讀完,該幹嘛幹嘛去,讓人家在我那混著算怎麼回事?剃頭匠命苦你不知道嗎?」

  祁連沉默了一會,沒再解釋什麼,只是含糊地說:「……她那個人想法有點特殊。」

  他兩根手指夾著煙,兩次湊到嘴邊,又兩次放下,沉吟片刻後,他說:「我在馬場那邊還有點閒錢,你說要是提出來做點化妝品生意怎麼樣?」

  陳方舟目瞪口呆:「你你你……少爺,八字都沒有一撇,你就先投入這麼多了?真有你的!」

  祁連隨便他去誤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冒出這個想法,可能是想起了江曉媛趴在美髮店櫃檯上,一邊擦鼻涕一邊跟他說話的那一幕,忽然被那種眉飛色舞的力量感撥動了一下的緣故吧。

  他受許靖陽之托,無數次接過夭折的人生,像是孤獨地守著一大片枯槁的荒原,不料突然在角落裡看見了一棵小小的嫩芽。

  祁連把煙叼在嘴裡,沖陳方舟擺擺手,兀自轉身走了。

  「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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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8:46 |只看該作者
第 33 章

  江曉媛並不知道一條街之隔的地方發生了一段圍繞著她的桃色對話,她用店裡的破微波爐把陳老闆帶給她的臘八粥熱了,嘗了一口,就推斷這東西是陳老闆自己熬的——因為下料很足,味道很好,如果是買的,大概不便宜,陳老闆是絕對捨不得的。

  陳方舟這一走,偌大的美發店一下子就空曠了下來,病毒明光好像來了勁,從微波爐微微反光的門,到大大小小的鏡子,到處刷存在感,沒治了。

  江曉媛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行走的遙控器,她走到哪,電視就開到哪,還不讓換台。

  她叼著塑料勺子,把粥裡可憐可愛的甜棗先撈出來吃了,又將傻大憨粗的雲豆們扒拉到一邊,淡定地坐在電視機前,像看電視劇一樣欣賞著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生活。

  這玩意,看第一遍的時候心裡震動,第二遍心裡難受,第三遍就麻木了。

  江曉媛看了三十遍,已經豈止是「麻木」了,正逼近偏癱狀態。

  播到了劇終,屏幕上依然跳出了一條信息,要她反饋:「是否啟程?」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棗核:「否,快滾吧,這邊挺好的。」

  電視猝不及防地「啪」一下黑了下去,浮華三千都在她面前煙消火散了。

  好個屁——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回味了一下甜棗的味道,豪邁地把一整碗臘八粥一口悶了。

  病毒那車□轆一樣的勾引過猶不及,開始在她身上起了反作用,不但沒有擊中她脆弱的玻璃心,反而點燃了她所剩不多的血性。

  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是有血性的,同時每個人都是渴望自我實現的,天生的自然規律,只是在有些人身上被扭曲了。

  江曉媛本來被自己的失敗弄得有點心灰意冷,但目睹了陳方舟的一生後,她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人生,只好在「灰燼裡重生」,咬著牙繼續走下去。

  傍晚,江曉媛第一次用店裡的化妝品往自己臉上招呼了一遍,她給自己化了個春暖花開的桃花妝,穿上祁連給她買的那件誇張的粉色大衣,修改了傳單內容,把宣傳重點從日常妝改成「舞台妝」,末尾標註學生打九折。

  然後她就這樣春暖花開地在凜冽的寒風中殺出一條血路,上了街。

  聽說賣火柴的小女孩就是這麼凍死的,不過賣妝容的大女孩還活著,因為她心裡還有一碗不肯熄滅的岩漿。

  第二天,江曉媛來店裡的時候,發現門口造型設計業務宣傳牌上被人掛上了一個倒計時提示,顯示活動時間還有五天結束,乍一看像是在催促顧客抓緊時間享受折扣,實際江曉媛知道,這是海倫她們用來嘲笑她的。

  可是經此一役,江曉媛的臉皮是日復一日的厚了,心腸也是日復一日地硬了,看了這面倒計時牌,她奇蹟般地波瀾不驚,沒把海倫他們的挑釁放在眼裡。

  江曉媛自然而然地經過宣傳牌,跟飲水間的陳方舟打招呼:「陳總,昨天相親怎麼樣?」

  陳方舟順手給她倒了一杯不知誰拿來的奶茶,看起來心情頗愉快:「挺好。」

  江曉媛就知道有戲:「哇!那她……」

  陳方舟連忙回頭打斷她的大驚小怪,對她做了一個「別聲張」的手勢,小聲說:「是個護士,樣子一般,但是性格看起來不錯,挺樸素的,像個過日子的,最好的是她個頭不高,誰也不會嫌棄誰……哎,你說我昨天那麼折騰,還噴香水,會不會讓人看了覺得我不踏實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說不出的期冀,卻不是紅男綠女鴛鴦蝴蝶的期冀。

  好像「過日子」三個字可以將生活中所有的激情與苦難都一筆勾銷,包括未來、包括希望、包括愛情。

  江曉媛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一會,她忽然心酸起來。

  這時,前台接起一個電話,對江曉媛說:「造型師,電話!」

  江曉媛急忙應了一聲,投入她的戰鬥去了。

  頭天晚上她沒白挨凍,舞台妝宣傳起了作用,大概快到年關各種表演和晚會也多,當天,店裡接到了兩通電話,都是附近的白領,說是年會演出用,打聽能不能團購預約。

  江曉媛打起精神,用上了這段日子從海倫那偷師出來的種種推銷手段,舌燦生花地勾搭了人家來店裡看看。

  不過遺憾的是,兩筆單子都不大,都做下來也不到十個人,而且時間恐怕都要等推廣期過去以後了。

  那黃花菜都涼了。

  江曉媛一邊給一個客人洗頭髮,一邊一心二用地思考——想個什麼辦法能讓他們先給預付款呢?

  當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祁連來了。

  他也覺得自己三天兩頭地跑來有點煩,但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只好一邊自我唾棄,一邊暗搓搓地跑來。

  人頭髮又不是雜草,他的頭髮根本長不了那麼快,剛剪的頭,當然不可能再動刀,前台卻已經認識他了,主動來招呼:「祁先生今天還找陳老闆嗎?今天要做什麼?」

  祁連:「呃我……」

  要是洗個頭就找店長,會不會有點太那個了?

  他還沒編出來,那邊陳方舟已經多嘴多舌地開了口:「他不剪,是來做造型的!」

  前台沒想到還有半夜三更來做造型的神經病,看向祁連的眼神充滿了驚奇。

  陳方舟又叫:「造型師——」

  祁連很想上去把陳大龍的嘴縫上,他自忖來意天真無邪,被姓陳的這皮條客似的兩嗓子叫喚得都開始尷尬了。

  江曉媛對「造型師」三個字十分敏感,一叫就回了頭:「嗯?」

  她看見祁記者,有些詫異,把手裡手頭清理刷子的活暫時放在一邊:「你怎麼來了?」

  「啊?嗯……」祁連若無其事地一低頭,胡編亂造的真本領落上了舌尖,順口說,「來洗個頭,晚上有個飯局。」

  江曉媛一想,此人是債主,對待債主要像春天一樣溫暖,於是痛快地說:「行,我來給你洗。」

  祁連默默地跟著她往裡走,目光無意中與陳方舟對了一下,頓時不好了,感覺整個美發店的空氣都被此人污染得齷齪了起來。

  還沒等進門,門口突然進來了一個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模樣,身上背著個小小的布包,像個上學走錯教室的孩子。

  她一進來就皺了皺鼻子,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了片刻。

  前台問:「同學你剪頭髮嗎?」

  「不剪,」小姑娘說,「嗯……你們有造型師嗎?我找造型師。」

  奇了怪了,今天都是來找造型師的。

  江曉媛好像忽然從閒置物品變成搶手貨了。

  前台抽出櫃檯後面的呼叫器:「曉媛老師,曉媛老師來一下前台,有客人找。」

  店裡為了顯得專業高端,前台召喚人的時候,別管是高級技師還是打下手的實習生,一律叫「老師」。

  祁連一聽,連忙如釋重負地說:「你忙你忙,我就洗個頭,誰都一樣。」

  江曉媛只好把他丟給正好閒著的莉莉。

  那小姑娘看見江曉媛,當著她的面拿出自己的手機撥了個號碼:「喂……嗯,我在了,找到了……好,你來跟她說。」

  她說完,把手機遞給江曉媛:「給。」

  江曉媛有日子沒摸過智能機了,乍一拿過來還挺有點不習慣:「喂?」

  那邊充滿特色的聲音開了口:「我,蔣Sam,你記得吧?」

  江曉媛當然記得,蔣老師說話的腔調非常特別,總帶著一股「哀家賞你」的感覺,弄得誰在他面前都像個小太監。

  她先開始有點納悶,等對方說了幾句話以後,江曉媛整個人就像是被幸運女神一槓子拍在了原地。

  蔣Sam說:「這個藝術團窮得掉渣,連個化妝師也養不起,託人找我接私活, low爆了,我才懶得理他們,再說我家裡老娘鬧著要再婚,天天打電話逼我回去,也沒時間,你幫我個忙,應付人情就行,不用搞太複雜。」

  蔣太后這不是找她幫忙,是救她的小命啊!

  太后又發話:「一般這種我都是按人頭收費,一個人三百,他們託人找我的,也不好再漲價,這樣吧,這個活呢你先做著,要是你們店裡要是收費高,差額我回去我自己出錢補給你。對了,你們舞台妝多少錢?」

  江曉媛說:「……一百八。」

  蔣太后:「擦,賣白菜啊?」

  江曉媛熱淚盈眶:「哪怕賣白菜也不能賣白粉啊!」

  「行吧,」蔣Sam頓了頓,「那算便宜他們了——那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次你幫我個忙,下回有好處想著你。」

  就這樣,江曉媛多了一個便宜的終身爹——當然,依照目前的情況,別說是認爹,讓她認蔣太后當姥姥都行。

  聯繫好了客戶,第二天陳方舟特意把鑰匙留給了江曉媛,她上了三道鬧鈴,凌晨三點半已經準備妥當,準備開門迎客。

  藝術團一幫十來歲的小姑娘們四點半來到了店裡,都很安靜——困的,前面的在化妝,後面的就在打瞌睡,一個個纖細得麻桿一樣,在寒冬的早晨好像一堆被摧殘的小秧苗。

  江曉媛為了讓她們休息得踏實一點,把多餘的燈都關上了,只留下操作台上一點燈光,像是一個留給自己的小小舞台,在破曉前的黑暗裡柔弱地熠熠生輝。

  藝術團人不少,但江曉媛手腳麻利,她是天生做這一行的人,做起來全情投入,既不累也不困,遊刃有餘中還能找到不少樂趣。

  領隊老師等在一邊,隨手翻到一張江曉媛發剩下的傳單,忽然說:「她是領舞,能給她化一個你這上面說的桃花妝嗎?」

  江曉媛瞥了一眼女孩棉衣裡面露出來的舞衣,一口答應,三下五除二在少女額頭眼周勾勒出彩繪一樣的花,她想也不想,信手拈來,好像已經千錘百煉過,把本來昏昏欲睡的女孩都看精神了。

  「姐姐,你比我們上次請的化妝師厲害多了。」

  江曉媛脫口說:「你長得漂亮。」

  鏡子裡也非常應景,如果此時江曉媛抬起頭看鏡子一眼,就會看見鏡面裡的人不是昏昏欲睡的小演員,而是她自己。

  鏡子裡的江曉媛手指捋著新燙的髮型,對旁邊的美發師說:「你手藝真不錯,下次還找你。」

  美發師笑得見牙不見眼:「主要是您長得漂亮。」

  明光不知是命不久矣還是怎樣,騷擾她的頻率越發的高,江曉媛早晨起來洗臉照鏡子都不肯消停,弄得她只好一邊輕車熟路地無視那些畫面,一邊勉強找個邊角胡亂照一照。

  這一筆大單子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增加的數字比她將近兩個月的奮鬥都可觀。

  終於,無情時光如水,稀里嘩啦地就流到了宣傳期截止日,陳方舟一大早就拉著財務,把所有的造型業務簽單都清點了一遍。

  單子有零有整——差一點。

  只差一點。

  陳方舟抬頭看了江曉媛一眼,見江曉媛緊張得臉色發白,他心裡忽然莫名地軟了。

  有些人,自己已經無能再孤注一擲地去做什麼了,但看到別人這樣夜以繼日,總是不由得感動,於是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彷彿吃錯了藥,從兜裡摸出一百塊錢塞進收銀台裡:「我上禮拜去相親,你給我做的造型,當時沒打單子,現在補上。」

  財務麻利地接過錢補上單據,最後核對了一遍統計結果,忍不住出了聲:「店長,不對的,這個舞台妝當時是按照學生團購價格,給他們打了折,我們不按單子數量,按營業額算,可能還是不夠。」

  江曉媛:「……」

  這是她當時為了推廣舞台妝,擅自在宣傳單上印的學生團購打折,真是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

  陳方舟:「還差多少?」

  財務說:「一百六三塊五。」

  陳方舟:「哪個造型業務在一百六以上?」

  財務:「活動期間日常妝一百,舞台妝一百八,定製兩百六。」

  陳方舟二話不說,掏出電話撥了個號:「你今天有空過來一趟,給你化個妝。」

  祁連正在忙一份文稿,中途被陳方舟的電話打斷,聽了這個無理要求,他語氣很不好地說:「你有病吧?」

  說完他徑直掛斷了電話,奮筆疾書。

  可是過了一會,祁連按在鍵盤上的手忽然一頓,他像是回過了神來,原地思考片刻,啪一下把筆記本合起來,站起來走了。

  半個小時以後,祁連到了陳老闆的美發店。

  「來了來了!他今天要化個舞台妝。」陳方舟指著祁連,對一邊的財務說,「開個單子,等會讓他結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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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祁連當然不可能讓他們把自己禍害得一臉花,最後他在店裡找到了他媽以前辦過的一張會員卡,裡面剛好剩了點沒用完的尾款,正好夠預付一筆預約業務。

  算是給江曉媛頂了一張單子。

  江曉媛沒想到這件事會驚動祁連,最後還由他了結,頓時十分過意不去:「這多不好意思……」

  祁連:「沒事,反正你們店常年耍流氓,用不完的錢也不讓往外取。」

  直到陳方舟當眾宣佈新業務推行任務順利完成,江曉媛還是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

  市場營銷這件事,看著容易做來難,江曉媛接連失敗,本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完不成營業額目標,不料居然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過了關。

  說起來她也不是不愧疚不心虛的,從考核實習技師到推廣造型業務,她每次都仰仗著各種好運氣,每次都有人幫忙……就這樣,任務也完成得像打擦邊球一樣,堪堪及格。

  江曉媛總覺得自己這些雖然小,但著實驚心動魄的成就中摻雜著上不得檯面的小偷小魔。

  雖然看海倫他們氣成一對葫蘆還是很爽的,但……

  江曉媛忍不住偷偷看了祁連一眼,祁連來去匆匆,特意跑來一趟,解決了她的麻煩,拎起外衣轉身又走了,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因為陳方舟他們店是所有分店中唯一一家完成任務的,與同儕相比,可謂業績斐然,陳方舟特意被大老闆叫走瞭解了一下情況,很是長了一回臉,身為店長和功臣,他跟江曉媛一人得到了一封年終紅包。

  可惜,由於市場反應不良,一枝獨秀也不好看,總部最終還是決定,取消造型設計業務。

  這封不算太豐厚的紅包,再加上江曉媛數十筆單子的提成,還有首席造型師那等同於高級技師的基本工資,江曉媛到了這個世界之後,手裡第一次有了一筆錢,還清祁連的債務後,她感動地發現自己居然還剩下不到兩千塊錢,可以過年了。

  店裡從正月初二開始放假,假期長達一個月,是江曉媛來這個世界後最長的一個假期。初一那天提前下班,陳方舟這個家庭煮飯公下廚煮了一大鍋餃子,給江曉媛和店裡其他幾個最後留守的年輕人一人留了一碗。

  江曉媛已經看到他未來一輩子圍著鍋台轉的命運了。

  陳放走:「怎麼樣,你打算回老家?」

  江曉媛:「再說。」

  陳方舟:「大老闆說了,年後讓我給你提技師,不過你自己心裡得有數,你離技師的水平還差不少呢,這一個多月別把技術都就飯吃了。」

  江曉媛一口咬下去,皮薄餡大,肉汁四溢,香得很。

  她說:「知道了,媽。」

  當天,江曉媛仔細上網查了路程和車次,買好了回程車票,懷著無比忐忑的心情,打算去這個世界原來的江曉媛家裡看看。

  ……以後就要變成她的家了。

  江曉媛花了半天時間,在城市那些變得蕭條的商場與超市中買了一些開始打折降價的年貨,最後,她在大年初三的清晨,和一群大包小包的返鄉民工一起坐在一輛四面漏風的大巴車裡,搖搖晃晃地各回各家。

  滿鼻子充斥的都是汽油味和嘈雜的人味。

  大巴在市區附近還挺正常,開了三個多小時,經過了一個偏遠的縣城,在那換了個司機接班,同時也迎來了好一幫奇葩的乘客。

  有要求把活雞鴨一起帶上車的,有針對票價討價還價的,還有走一段就要求司機在路邊停車的。

  車上沒有售票員,那司機一人獨自舌戰群雄,從接班開始,一直在跟別人吵架,嗓門比車載噪音還大。

  乘客:「你停一下,就停一下能怎麼樣嘛!」

  司機:「今天你要隨地停車,明天你就能隨地大小便,你說怎麼樣嘛。」

  乘客:「那我還要走一段,你得退我五塊車錢。」

  司機:「哦,你出去吃飯,吃完不消化拉出來,是不是也要盛好端回去讓飯店退你錢?」

  江曉媛被汽油味熏得頭疼,同時聽見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地小聲歡呼:「要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

  果然打起來了。

  交涉的司機和乘客很快戰鬥升級,從充滿詼諧的互相譏諷上升到親娘二舅的互相謾罵,江曉媛用力捏著鼻樑,在這樣熱鬧的背景音裡嚴肅地思考起了自己未來的人生。

  思考了一半,她的手機響了。

  電話裡傳出蔣太后的聲音:「小妞,過年好!是我。」

  江曉媛有心把「小妞」倆字糊在他臉上,但是一時摸不清蔣某人的路數,沒敢。

  「我是在你們上次上課登記的名單上翻到你電話的,」蔣Sam他老人家用領導視察的口氣說,「我看了你給那個小丫頭臉上畫的面部彩繪,可以的,這個你也學過?」

  江曉媛:「……不是跟你學的嗎?」

  「少扯淡了,我教你們那些都是糊弄人的,」蔣Sam毫不愧疚地說,「就你們店裡那幫學員,一個個手比腳還笨,還想吃這碗飯?做夢吧。」

  江曉媛:「……」

  太后好像忘了她也是學員之一。

  「我上回不是跟你說過以後有好事想著你嗎,」蔣太后說,「現在有好事了,你幹不幹?」

  江曉媛:「……啥?」

  蔣Sam:「我以前那助理笨得不行,讓我給踹了,你來嗎?一個月給你開三千,有活給你算提成,將來等你翅膀硬了還能單飛。」

  「三千?」江曉媛一時有些震驚,「蔣、蔣老師,你那麼有錢啊?」

  「不是我給你發工資。」蔣Sam說,「我不是掛靠了一個學校麼?每個學期給他們上幾節課,學校掏錢給我雇助教——你來吧,在破理髮店裡給人腦袋上糊大鍋爐有什麼意思?混不出來的。」

  江曉媛一時有些呆愣,她並不特別瞭解行情,但是此時忽然意識到,蔣Sam可能不是她認為的那種普通職業化妝師。

  一個學校為了留住他,巴結到給他請助理的地步,是什麼概念?

  這時,前面和司機戰鬥正酣的乘客尖叫著吼出一大串富有創意的髒話,打斷了江曉媛的思緒,司機怒不可遏地把車停在路邊,咆哮著:「不拉你了,滾下去!」

  這一嗓子在突然寂靜下來的車廂裡顯得格外刺耳,準確地透過江曉媛漏風的遙控器手機傳到了蔣老師的耳朵裡。

  高大上的蔣老師頓了一下:「什麼動靜?」

  江曉媛略尷尬:「呃……」

  蔣老師很快反應過來:「哦,你在看打架哪?好了,那沒事了,我就跟你說一下,你好好考慮,過一陣子再回覆我也行。」

  江曉媛忙說:「謝謝蔣老師。」

  蔣Sam:「不用謝,你接著看吧,看的時候記得躲遠點,別讓他們殃及池魚——嘿,有一次我就是,站得太近,打架那人一激動把我新買的□麵杖抽走了,還沒拆包裝,就讓派出所的人當凶器沒收了……這得罪誰了?」

  江曉媛:「……」

  原來蔣太后除了熱愛剃柳葉眉之外,還熱愛圍觀別人打架……這種活法還真是高雅。

  還什麼學校替他請助理,其實是吹牛的吧?

  司機突然停車,剛才好幾撥同他起過衝突的紛紛東山再起,七嘴八舌地群起而攻之,終於,司機怒了,他乾淨利落地拔下車鑰匙,飄然下車走了:「老子不幹了,想坐車自己推!」

  三分鐘以後,江曉媛跟著一干無辜的乘客,排成一排,站在了西北風呼嘯的山路上。

  她抬頭看了一眼渺茫的前路,感覺還不如沒收她的□麵杖呢。

  江曉媛好像跟這條路犯克,這輩子沒有坐車走這條路的命,原地徘徊了片刻,她只好嘗試著給她上次聯繫過的鄰居家裡打了個電話。

  艱難地溝通了各自的位置後,雙方發現江曉媛這次降落的地點離他們家不遠了,是不幸中的萬幸,鄰居的嬸娘十分熱心地差遣家裡老公來接。

  江曉媛搓手跺腳忍饑挨餓,已經徹底沒有心情思考自己光明或是晦暗的未來了,她在原地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忽然看見遠處來了一輛煙塵瀟瀟的三輪車,心裡就湧上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開三輪車的大叔臉上帶著不自然的微笑——肌肉凍僵了,一時回不去,他遠遠地漲著一張紫紅如銅的臉,在寒風中大著舌頭喊叫:「曉媛啊!曉媛!孫二伯來啦!」

  江曉媛:「……」

  那不祥的預感成了真,她是怎麼會認為自家芳鄰所謂的「開車來接」指的是四輪車呢?

  江曉媛把羽絨服的帽子紮緊了,所有能扣上的扣子全部扣上,一直別到了鼻尖下面,雙手全都縮到袖子裡,全副武裝地上了三輪車後面的露天大車斗,迎風淚流地準備開始一段跑車般拉風的旅程。

  其他滯留的乘客見狀,紛紛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可是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已經大半天不過車了,總不能走回去,一些人也只好胡亂將慘不忍睹的表情收拾起來,一擁而上。

  「師傅,那個小姑娘,也帶我一程吧?」

  「帶我一程帶我一程,我付車費,到你們家附近,找個有人有車的地方就把我放下來就行,我再去找別的車。」

  「麻煩麻煩,大過年的出門在外,都不容易。」

  「師傅……」

  江曉媛艱難地把被領子遮住的口鼻釋放出來:「好啦別吵!」

  孫二伯笑呵呵的:「都來,都上來。」

  豬隊友一句話出口,眾人立刻一片七嘴八舌的道謝,爭先恐後地要往三路車後面有限的車棚子裡爬,眼看要造成踩踏事件。

  江曉媛只好急中生智地爆喝一聲:「慢著,不白坐!十五塊一位!」

  此言一出,週遭頓時一片靜謐。

  大概是前一陣子瘋狂營銷的後遺症,江曉媛那一刻好像被一隻巨大的錢串子附了身,自己都被自己震驚了。

  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口齒異常伶俐地說:「十五塊一位,要走的上車,上滿就走。」

  孫二伯震驚地看著她。

  江曉媛無視了他,雙手揣在袖子裡,擺出一副八風不動的地主婆模樣。

  終於,一個中年人率先掏出錢遞給她:「帶我一個。」

  有了帶頭的,之後立刻又有幾個人效仿,小小的三輪車很快被佔去了半壁江山。

  江曉媛:「二伯,沒坐滿咱們也走了,太冷了。」

  孫二伯腦漿被凍得不太流動了,聞言愣愣地應了一聲,一腳踩下離合,電動三輪車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嚎叫。

  在花錢上永遠都有拖延症的人們眼看他們要走,立刻激動了,當場有幾個之前遲疑著不肯付錢的跳上三輪車,最後他們不單拉了個滿員,還超載了一位——那位多出來的女青年只好半蜷縮著坐在了她丈夫的腿上。

  江曉媛重新把臉縮回領子裡,露出一雙彎起來的眼睛。

  頭重腳輕的電動三輪乘著暮色,穿越寒冷的風與經年的塵埃,「突突突」地前往不遠處雞鳴狗吠的、閉塞的鄉村。

  江曉媛的歸來引起了街坊四鄰的轟動,大家紛紛跑出來圍觀,見她比離去的時候看起來還樸素,就紛紛放了心,誇讚起她來。

  在這些留守老年人眼裡,女孩家穿衣打扮,好像總是和一些品行不太好的事聯繫在一起。同時,他們也羨慕城裡姑娘的美麗,同樣的打扮,自己的姑娘這樣做,就是*墮落,城裡的姑娘這樣,就是洋氣時髦,似乎他們是將自己的形象也移動到親朋好友的後代身上——為了習慣忍受貧苦,便只好將貧苦當成美德。

  彷彿好的人,天生來就是不配享受的。

  這些人情世故江曉媛本來是一竅不通的,然而身在這個世界不過半年,她卻已經見慣了三教九流,無師自通了起來。

  孫二伯的車一共搭回來九個人,除去江曉媛,八個人每人交了十五塊車費,總共一百二元整,江曉媛樂得做人情,收上來一回手,全都給了孫二伯。

  孫二伯忙推:「這不行,不能都給我,是你替二伯收的錢,你想的主意。」

  江曉媛:「還是您去接的我,沒您我還回不來呢,再說您跟二嬸還一直照顧我奶奶,我這就是借花獻佛,自己都覺得沒誠意呢。」

  孫二伯出去接個人,始料未及地還賺了一筆外快,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逢人便誇:「這姑娘將來是做大買賣的料,有大將風度。」

  有大將風度的江曉媛心裡其實很沒底,她根本不知道原主的家在哪,只是通過電話推斷,應該和孫二伯一家是鄰居,就一直跟著二伯到了孫家門口。

  江曉媛發現自己不用找了,在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一個瘦小的老太太正拄著枴杖望著她。

  這個老太太,江曉媛是見過的,她年幼時從父親的舊相冊裡翻到過她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當然要年輕很多,未到中年。

  她嘴角略微下垂,頭髮一絲不苟,雙頰凹陷,看上去不太慈祥,像是有些不苟言笑,眉目間年輕時候的影子依稀,只是一把白髮在漸次黑下來的空中顯得分外扎眼。

  像是時空倒轉了,死者復活了。

  老太太見了江曉媛,態度並不熱絡,只是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自然而然地牽住江曉媛的手,像是牽起一個在外面玩得忘乎所以不肯回家的小孩子。

  「走,」她淡淡地說,「咱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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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發表於 2018-5-1 00:09:13 |只看該作者
第 35 章

  什麼是平行時空呢?

  微觀的看,或許就是同一個人身上會發生的無數可能□□?人的一生中,也許每一次一念之差,都會造就兩個背道而馳的平行空間。

  每一個時空中的那個人,都是她自己。

  這一點江曉媛在踏入原主人房間的時候,深切地感覺到了。

  所有的杯子都放在左手邊,把手也沖左,但筆和工具在右邊——這是因為江曉媛雖然不是左撇子,卻從小就習慣用左手端杯子。

  桌上的筆筒裡插滿了筆,一多半是不能用的,筆尖沖上閒置著,這也是她的怪癖之一,筆用完了不扔,哪怕不能換芯。

  床鋪總是靠近一角,永遠不放在正中心。

  江曉媛試探著坐在舊木頭桌子旁邊,她忽然心裡一動,彎下腰拉開最下面的抽屜,果不其然,在抽屜裡發現了一個鐵盒子。

  一切都是她的習慣,江曉媛根本不需要向誰打聽,她本能地就知道這屋裡有什麼。

  江曉媛把鐵盒子端出來,知道這裡面放著她在這個時空的珍藏。

  在原來的時空,她也有這樣一個盒子,雖然比這個鏽跡斑斑的蛋捲盒子高檔很多。裡面有一打學畫的考級證,有她第一根用完的眉筆筆頭,有她小時候從父母那收到的生日禮物——長到十來歲以後就沒有了,過了十歲,他們就不再費心買玩具哄她開心了,只省事地給她個紅包,讓她喜歡什麼自己去買。

  過了十歲,她也確實很少有機會和父母交流了。

  江曉媛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這個世界的盒子,像是揭開了一段她沒有來得及經歷的過往。

  盒子鏽得不行,很費了她一番力氣才摳開,之間裡面裝得滿滿噹噹、沉甸甸的,有高中錄取通知、有特意打印出來的中考成績單紙條,有一本翻得卷邊的盜版英文小說《玻璃城堡》,一盒掉了殼的舊磁帶,已經壞了的隨身聽……

  還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不知是哪個不出名的景點,她看見一家人在一塊明顯是人造的巨石前合影,景點很挫,人的打扮也很挫,看向鏡頭的表情是一水的痛苦嚴肅,彷彿不是來旅遊的,是來匯報思想工作的。

  裡面有頭髮還大半黑著的奶奶,有她這個世界的父母,她看著他們,那麼的陌生,那麼年輕而憔悴。

  她不由得產生了某種疑惑——是這兩個人嗎?她的父母是長這樣的嗎?

  眉目輪廓是熟悉的,可是氣質、神情卻又天差地別,同樣的人,難道穿名牌打理好造型,就是個貴婦人,穿著碎花舊棉布衫,憔悴而充滿戾氣地望向鏡頭,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婦嗎?

  江曉媛把照片壓在最下面,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指尖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燈塔助理告訴過她,當她被從撞樹的車裡甩出來的時候,她原本的時空就分成了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她死了,一種她被救活了,這兩種情況分別繼續發展,發展出後續更多的可能性,形成如同大樹枝杈一樣複雜的、無數個平行時空。

  她的生活就像一條平鋪直敘的直行道,突然一分為二,成了分岔路。

  原本那條路在分岔的一瞬間,就戛然而止了。

  停了,不存在了。

  以後每一個分出來的平行時空裡都會有一個她存在,活著或者已經死了,作為一個既定的結果,供她的父母親人與朋友們面對。

  他們或悲痛或慶幸,然後繼續在不能回頭的時間上狂奔而去,從頭到尾不知道還有一個被遺漏的她。

  此時已經夜深人靜,老人家躺下的早,已經在隔壁睡著了,江曉媛在一站昏黃的檯燈下,突然之間就不由得悲從中來。

  她從酷暑到嚴寒,整整大半年疲於奔命下壓抑的悲傷好像才回過味來,找到了流瀉的途徑,一股腦地奔湧出來——她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或許只有時空法則記得她,預備著她一旦回到燈塔,就將她絞殺得灰飛煙滅。

  她少時性格乖戾任性,少有朋友,父母二人整日奔波,幾乎沒時間管她,她寂寞地陪著自己長大,身邊只有一茬一茬比日本首相換得還快的保姆。

  江曉媛也曾經有過無數怨言,幻想自己有一個溫暖而熱鬧的家……而現在,不溫暖的也回不去了。

  江曉媛想起她爸,十天半月不見得能見一次,每次一見她,必然要皺緊眉頭,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番,大概很多父親對後代的要求總是以自己為參照物,按照他的標準,江曉媛太拿不出手了。

  要是他現在看見她經受了這麼大一番變動,還磕磕絆絆的生存了下來,會不會很驚訝呢?

  可惜她再也沒機會回去講給他聽了。

  江曉媛一直哭了半宿,哭到最後頭疼了起來,總算是把半年多壓抑的情緒哭盡了。

  她這才進入中場休息,把鐵盒子收好,輕車熟路地在下面找到了一個硬紙板黏的夾層,從中翻出了一本原主人的日記。

  江曉媛哭哭啼啼地擦乾淨鼻涕眼淚,準備好好拜讀狀元那光輝的生平。

  狀元剛開始寫日記的時候年紀還小,經常會長篇大論一些雞毛蒜皮,後來大概是懶了,行文開始變得三言兩語,只挑重要的事提兩行。

  狀元的風格基本如下:

  「X月X日,晴:今天在樓道里聽見四班那紅眼鏡酸溜溜地說要超過我,呸,做夢。」

  「X月X日,陰:今天物理老師抄錯數了,還說我做得不對,老柿餅真不是個東西。」

  「X月X日,小雪:今天有個弱智給我寫情書,話都說不利索,真急人,怎麼沒先找他家狗練練人話口語呢?」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江曉媛看得十分凌亂,對狀元就是她本人的這事有了點真實感——這熟悉的簡單粗暴風格。

  到了最後幾頁,狀元漸漸地連日期也不寫了,只是偶爾留下隻言片語,更像是心煩意亂時的信手塗鴉。

  江曉媛看見她寫道:「奶奶摔了,我爸在就好了。」

  後面換了一種筆,似乎不是同一天的記錄,狀元隔著幾天,對之前的自己隔空喊話:「你爸早變死鬼了,別做夢了,自己上吧。」

  後面「上學」還是「退學」的字樣糾結了一大片。

  然後江曉媛找到了她最後一篇日記,鉛筆寫的,字跡已經被蹭得有點模糊了。

  這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言語,一共兩行。

  第一行寫著:「沒錢,不念了。」

  第二行寫著:「我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

  戛然而止。

  之後狀元在鄉間打工也好,打理貧瘠的土地也好,大概是忙得不可開交了,漫長的紀念裡,她再沒有寫過一句話,她的整個少女時代都壓在這個運動會獎品的本子裡,藏在了悄無聲息的夾層下。

  江曉媛從頭到尾看完,已經接近凌晨四點,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把窗簾挑開一條縫,看著窗戶黑洞洞的背景下光怪陸離的冰花,只覺得「出人頭地」四個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上午,江曉媛頂著一雙沉重的黑眼圈攪合肉餡的時候,祁連打了電話來。

  江曉媛一邊做著機械勞動,一邊對他說:「查崗啊?我還活著,燈塔那邊這兩天也消停了,我看那病毒沒準已經死了,你放心吧。」

  祁連沉默了片刻:「……我沒不放心。」

  江曉媛:「嗯?」

  祁連:「就是剛看見你把錢打回我賬戶了……其實不用那麼急的,等年後回來,手頭寬裕了慢慢還也一樣。」

  「哦,原來是這件事。」江曉媛想。

  她還以為他賬戶上會有餘額變動的短信提示,打了錢以後就忘了跟他說一聲。

  「正好有,就還了,」江曉媛說,「你幫我很多了,謝謝啦,等我以後發達了,一定忘不了你。」

  祁連:「……」

  最開始,他根本不相信江曉媛能活下來,後來發現她是最後的機會了,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成功,只好把她當成沙漠裡的嫩芽,誠惶誠恐地隨時照看著,誰知道也才不過是一走眼的工夫,她的翅膀居然已經這麼硬了。

  硬到她說「發達了忘不了他」的時候,祁連居然沒覺得好笑。

  那邊的江曉媛卻突然想起他那天傍晚的背影,一叫就來,事後不居功也不吭聲,自己默默地走開。她一開始總覺得祁連身上有種匪氣,可是時間長了,居然發現這個人其實很靠譜,脾氣也不錯,有點像長得像狼的大狗,只是看起來嚇人,有獠牙,獠牙收起來,就是長久而不表露的溫厚。

  她忍不住對祁連提了蔣Sam的邀請:「我一個朋友前些天打電話讓我過年去他那裡做事……」

  祁連有些意外地停頓了一下,隨後問:「做什麼?」

  江曉媛:「化妝師。」

  祁連:「化妝師?主要哪方面的?」

  江曉媛:「……」

  她其實並不瞭解職業化妝師是幹什麼的,美發店也沒有條件讓她充分地蒐集信息,到現在只是有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一時真有點說不清楚。

  祁連:「你那個朋友幹什麼的?」

  江曉媛:「……老師?」

  這她更說不清了,她連蔣Sam真名實姓是什麼都不知道。

  祁連嘆了口氣:「你有方向和志向是挺好的,但是最好還是穩妥一點,不要太著急。化妝師方面我也不認識太多人,等過一陣子給你打聽打聽,有合適的地方再去吧?」

  江曉媛:「等等,我不是……」

  祁連:「嗯?」

  江曉媛悶悶地想:「我只是想聽個認識的人的意見,沒有讓人幫忙找工作的意思啊。」

  可這句話說出來有點不識好歹的意思,在和顧客的無數次交鋒中慢慢開始學會說話的江曉媛猶豫了一下,又給嚥了回去。

  祁連:「再說,真換了地方,你住在哪也是個問題對吧?慢慢來吧。」

  江曉媛無從反駁。

  就這樣,她在老家住了大半個月,每天暗自琢磨,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書也好,前輩也好,大家只會告誡你多吃蔬菜水果、多努力多思考,沒說吃哪種蔬菜水果,也沒說努力思考向哪個方向。

  老家當然沒有電腦和網絡供她消遣,電視江曉媛不愛看,於是她漸漸地耐下心來,把狀元的藏書挨個翻了出來。

  江曉媛想:「既然我們是一個人,我怎麼可能看不下去她的書呢?」

  說來也奇怪,她這麼一想,看書就困的毛病居然奇蹟般地自癒了。

  原主人的藏書很多,大部分來自縣城新華書店——扉頁上有書店的章,狀元都用舊掛曆給它們包了書皮,看得一絲不苟,書頁間別說筆記,連摺疊都沒有。大概受縣城的書店規模限制,她買的基本沒有時下流行的暢銷書,有一些經典名著,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心靈雞湯。

  江曉媛看完了比她一輩子的閱讀量還要多的書,不過對她時下的糾結沒啥幫助,因為看的是書,不是說明書。

  轉眼就過了十五,年味隨著春風飄散,她也要走了。

  她然後留下了一千塊錢,和奶奶告別。

  奶奶依然是寵辱不驚的模樣,聽見她要走,也只是應了一聲。

  「去吧,」她說,「我不懂外面的事,但是你總要出去的。」

  江曉媛出發的時候,奶奶送她到車站,看著她上車,老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邁了一小步,隨即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腿再也追不上任何人了,她又縮回了腳。

  奶奶:「明年還回來的吧?」

  江曉媛:「嗯,回來!」

  奶奶:「記得回來啊,也回來不了幾次了。」

  江曉媛眼睛眨巴了兩下,又想哭了。

  她孑然一身地回城,揣著原主人那張「我一定要出人頭地」的紙條。

  回程江曉媛長了記性,坐車繞路去了臨縣,到那去坐火車——火車司機總不至於因為跟乘客吵架而罷工的。

  火車車程兩個多小時,兩個小時以後,江曉媛就要面對一個選擇:是繼續留在陳老闆的美發店裡,還是跟著蔣Sam走?

  江曉媛用日記本剩下的幾頁紙分門別類地列出了離開與留下的各自優缺點。

  收入麼,都差不多,她現在已經混成技師了,每個月連基本工資再提成,比蔣太后要開給她的價格少不了多少。

  她還有點捨不得陳老闆。出門打工碰見一個厚道的老闆實在太不容易了,何況他還那麼照顧她。

  以及最現實的問題,她身上的錢基本都給奶奶留下了,自己就剩了一點零花,要是真辭職,肯定得重新找房子住,她付得起房租嗎?

  至於蔣Sam那邊是怎麼個情況,江曉媛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學校是什麼學校?職業化妝師都幹些什麼?平時工作量大不大,會遇到什麼問題?

  怎麼想怎麼不靠譜。

  江曉媛用筆尖在本上停頓了一下,重重地在「美發店」三個字上畫了個圈,連祁連也是這麼勸她的。

  江曉媛心裡的天平一邊倒向了美發店,但不知為什麼,這麼一倒,她總覺得悵然若失。

  這時,火車緩緩地駛入一個小站,車廂裡開始報站,先是中文,隨後是英文,英文最後說到地名的時候用的音譯,就是跑調的漢語拼音。

  旁邊的一個中年人每次聽到,都要興奮地考他十七八歲的兒子一次:「知道說的什麼意思嗎?」

  然後他會專門把那跑調的地名學一遍。

  英文報站每說一次,他就要跟著說一次,像個聒噪學舌的鸚鵡。

  兒子終於不耐煩了,喝罵他:「快別丟人了,好像你能聽得懂似的,小學都沒畢業!」

  父親被揭穿了,尊嚴掃地,只好訕訕地望向窗外。

  江曉媛心裡湧上某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替那位大哥悲傷,也替自己悲傷。

  她的目光瀰漫在窗外未開化的河冰之上,覺得人的尊嚴也像那些河冰一樣,有時候堅如磐石,有時候只是浮在水面,一捅就破。

  「我不能留了,」江曉媛忽然想,「如果蔣太后不靠譜,我就自己去這個行當裡摸索闖蕩,實在不行,就從影樓化妝師做起。」

  這是第一次,在沒有人激她、沒有人逼她的情況下,江曉媛決定不再留在輕鬆舒適的地方。

  否則,等到春暖花開了,冰就要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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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9:25 |只看該作者
第 36 章

  江曉媛這腦門一熱的決定,成為美發店裡新年的第一發炸彈,從店長到實習工全體震驚了——要說起來,美發行業的人員流動確實很快,可哪有剛剛升上技師,馬上要漲工資的時候,身無分文地辭職跑去幹一份不知深淺的工作的?

  說句不好聽的,在一般人聽來,美容美發行業已經很不靠譜了,她還打算換個更不靠譜的幹。跳槽也沒有往下跳的。

  莉莉聽說以後「嗷」一嗓子就哭了,店裡的小姐妹們總是相處不了幾年就離開了,少數人另謀高就,大部分是回老家結婚的,莉莉一方面重感情捨不得朋友,一方面也為自己動盪的生活所傷——身邊每離開一個人,她就更加清晰地知道,做這個是長久不了的,也就要跟著惶惶然一回。

  陳方舟的反應和祁連一樣實際:「不幹了?那你住哪去?」

  江曉媛:「還沒想好。」

  陳方舟:「還沒想好?你想得也太簡單了!你知道房租多少錢嗎?」

  江曉媛:「……大概?」

  陳方舟:「我跟你說,你租房至少要去一千,每個月水電燃氣物業要花的吧?那也要幾百,假設你天天走路上班,沒有交通費,但是你起碼得吃飯吧?好,就算你們女孩吃得少,一天十五塊也要的吧?一個月就四百五,萬一你想偶爾改善一下,算下來差不多要六七百。」

  江曉媛:「……」

  她第一次發現錢這麼不禁花。

  「這就小兩千了,」陳方舟說,「那你能保證自己一年到頭不生病不買藥吃嗎?能保證沒有應急的事和額外開銷嗎?你牙膏肥皂的日用品要不要買?不使化妝品,冬天大寶總要抹一瓶吧?換季的新衣服要不要穿?我的姑奶奶,一個月給你三千,你自己算算每月月底你還能剩幾個子兒?再說那邊有沒有五險一金你問清楚了嗎?要是沒有,不說別的,年底的社保錢你都攢不齊。」

  江曉媛毫無概念,她連「五險一金」包括什麼都說不明白,愣愣地問:「社保錢也要交?上哪交啊?交多少?」

  她果然天生就不是過日子的人,哪怕窮困潦倒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她也不會像陳老闆這樣,三言兩語就把日常生計說得這麼一清二楚,江曉媛當場就被震住了,滿腔的緣由都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中被駁得毫無立錐之地。

  「你趕緊給我一邊涼快去吧,什麼都不知道……唉。」陳方舟嘆了口氣,總算知道為什麼祁連托他照顧江曉媛了,她可真不走心,別的不走也就算了,跟她自己利益切身相關的也不走,想起一出是一出。

  陳方舟:「咱們技師的基本工資一千五,但是只要你這個月不是特別游手好閒,都能拿到提成的,提成有時候比你工資還高。在店裡你吃住都不用花錢,一個月稍微節省一點就能攢下一兩千……你現在要走,是腦子有病還是數學不好?」

  說著說著,他好像都有點急了。

  江曉媛只好無言以對。有的時候,理想和現實是衝突的,沒辦法。

  她默默地打量陳方舟片刻,這才看出來陳老闆的臉色不怎麼好,印堂發黑,鬍子也沒有刮乾淨,剩下青黑的一層,眼睛裡還有血絲,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煩躁。

  江曉媛小心翼翼地問:「陳總,你沒事吧?」

  陳方舟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緩和下語氣,指使江曉媛說:「去給我沖一杯奶茶。」

  江曉媛替他沖了一杯十分不健康的速溶奶茶,店裡的員工都在做開店準備,清掃衛生、調試設備、清點存貨……都忙著,江曉媛準備辭職,稍微偷了點懶,沒有參加勞動,窩在飲水間跟陳老闆聊天。

  江曉媛:「你失業總不至於,難道是失戀?」

  陳方舟聽了,用喝悶酒的姿勢灌了一口速溶奶茶,很快遭到了裝逼的報應——被開水燙得嗷嗷直叫。

  果然是失戀。

  其實在江曉媛看來,陳方舟根本就沒有戀,根本談不上失。他充其量不過是出去和一個適齡女人談了一筆合同,接洽了幾輪後,友好的談判沒有能達到一致意見而已。

  江曉媛:「因為什麼?」

  陳方舟沉默了一會,低聲說:「還是工作,她感覺我這個工作幹不了一輩子,不踏實。」

  江曉媛伸出手,拍了拍陳方舟的後背表示安慰。

  人們一方面認為,一輩子趴在一個地方、幹一種工作、二十歲和五十歲過著同一種日子的生活特別可怕,沒出息,沒上進心,一方面又認為那些流動性大、長久不了的工作不靠譜,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譜。

  要怎麼才能又有上進心,又踏實穩定呢?社會對人的要求還真是複雜難解。

  大概唯有「有錢」二字才能破解。

  陳老闆即將繼續他漫長而無望的相親之路,相親並不好玩,每經歷一次,都能看見那支代表自己形象與品質的股票又跌了個停板,他在一片綠雲慘淡的沼澤裡對江曉媛說得一字一句都發自肺腑。

  陳方舟:「所以我這個過來人告訴你,做人要踏實、要穩當,不要一天到晚異想天開!我願意你辭職,問題你要找個靠譜的地方啊姑娘!這麼沒成算,小心你將來連個對象都找不著。」

  江曉媛想了想:「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

  陳方舟洗耳恭聽:「怎麼?」

  江曉媛說:「我這麼青春貌美的一個大姑娘,就算沒工作也不發愁找對象啊。」

  陳方舟蕭瑟地閉了嘴,要被這大姑娘的臭不要臉驚呆了。

  江曉媛:「陳總,你說得對,但是我的情況不能用這個考量。」

  陳方舟一腦門倒霉地看著她。

  「留在店裡,我的收入能多一點,生活能容易一點,日子能安穩一點,然後呢?」江曉媛說,「然後——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陳方舟:「……」

  江曉媛正色下來:「可我不想這樣,陳總,我想有一天在一款馳名國際的香水盒子上印上我的獨家簽名,我不想再練習推頭髮剪留海了。你說讓我留在店裡,課時留在店裡的每一天,我都在浪費一天的時間,都在距離我的目標遠一點,陳老闆,人一輩子能有幾天啊?」

  陳方舟無法理解江曉媛,就像江曉媛也無法理解他。

  「時間」對於陳方舟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無從度量,無從升值,沒有用。

  兩個人都意識到了交流的障礙,忽然一同閉了嘴。

  好一會,江曉媛才斬釘截鐵地說:「反正我不會後悔的。」

  陳方舟的目光落在杯麵上,就在江曉媛以為他生氣不吭聲了的時候,他忽然靜靜地說:「你知道我怎麼跟祁連混熟的嗎?」

  江曉媛:「……小學同學?」

  陳方舟:「他小時候父母有一陣子出國,沒時間管他,把他送到了老家親戚家,他在我們那學校裡總共待了不到倆月,期中都沒考試就走了,再說我們倆根本不是一個班的,互相都沒說過話。」

  「我十來歲的時候,看了好多亂七八糟的閒書,腦子很熱,總感覺自己可能是個厲害人物,不應該屈居學校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還整天考不及格要寫檢查。」陳方舟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就跑了,跑到個沿海城市,幹了幾個月小工……當時不夠歲數嘛,正經地方沒人敢要我,要我的都是那種招童工的,你懂的,不是什麼好地方。」

  江曉媛點點頭,認為陳方舟可能是被青春期的畸形生活經歷耽誤了,後來也沒能長起個子。

  「我就像啊,我怎麼能一直在黑工廠當童工呢?」陳方舟的聲音半卡在嗓子裡,輕飄飄的,不著力,像是一片筋疲力盡的羽毛,含著說不出的沙啞與毛躁質感,他輕輕地說,「我不是辦大事的人嗎?」

  江曉媛:「然後呢?」

  陳方舟:「然後我認識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人,被他們忽悠到了這裡,進了一個傳銷窩點——陳『諾亞』什麼的藝名都是那時候起的……你別聽祁連瞎掰,我沒拜過坐蓮花台的耶穌大士。」

  江曉媛:「……」

  陳方舟晃了晃杯子,把剩下的奶茶一口悶進去了:「那時候還沒開始嚴打,傳銷組織比現在猖獗多了,進去就出不來,跟黑社會似的,還打死過人。我好不容易給家裡人傳了信,家裡四處託人找,又想起祁連他媽原來是同鄉,托到了她那裡,她當時不在國內,老祁很夠意思,他自己把我撈出來的。」

  江曉媛聽得一愣一愣的:「怎麼撈的?」

  陳方舟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驀地想起祁記者被人砍了一刀踩不下剎車的事,連忙點頭:「哦,我大概明白了。」

  「那之後我就改名叫陳方舟了。不是因為這個名好聽,洋氣,是留著提醒自己——有多大肚子吃多大碗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踏踏實實的做人做事最重要了——好了,我把黑歷史都倒給你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江曉媛感覺他說得很有道理,回去掂量了一宿,第二天正式辭了職。

  她三下五除二地交接了工作,把自己這半年走狗屎運積累的一兩個客戶轉給了莉莉,然後在陳方舟「你鬼迷心竅」的吶喊中,乾淨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江曉媛將自己從二手書店買回來的那堆破爛捆了捆,接茬賣給了二手書店,然後將「沒臉祖師爺」恭恭敬敬地送回店裡,她自己的行李只有一點衣服,一個暖寶寶,少量快用完的日用品,兜裡叮噹響的零錢,一個遙控器手機……連被縟也沒有,床單被套和枕套是她自己買來的,被子本身是從店裡借的。

  這一點東西,捲一捲,一個學生雙肩包全裝下了,江曉媛自己背也輕輕鬆鬆,根本不用勞動搬家公司。

  想當年她上大學,足足扛了五個最大號的箱子,好幾個人陪著她飛過去幫她拿行李。

  她當時怎麼會那麼麻煩呢?怎麼會需要帶那麼多東西呢?

  江曉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將其劃到自己的黑歷史裡。

  她背著自己的家當,「拖家帶口」一般地找到蔣Sam,在蔣太后的目瞪口呆下,將雙手一攤,宣佈:「老師,我以後跟著您混了,可是您得先給我找個住處,我沒錢住賓館。」

  蔣Sam那天給她打電話,其實純粹是跟人喝酒喝多了,否則高冷的蔣太后萬萬不會暴露他因為圍觀打架損失一條□麵杖的黑歷史,他暈暈乎乎地看見把藝術團那個活介紹給他的朋友傳回來的照片,被領舞臉上靈氣盎然的彩繪吸引了,一時衝動邀請了她,其實酒醒以後就後悔了,一直暗搓搓地希望江曉媛能靠譜一點拒絕他。

  誰知江曉媛居然這麼痛快就接受了!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蔣Sam隱約從她身上品嚐到了一點破釜沉舟的意味,感覺自己得承擔這個酒後的後果,於是說:「那我找個中介來,你自己看看要租什麼樣的房子吧。」

  江曉媛惦記著陳方舟給她算過的賬,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這個建議:「租不起。」

  蔣Sam:「……」

  江曉媛深吸一口氣,耍起了無賴:「蔣老師,可是因為您一句話,我就辭職出來跟著您幹了,現在正準備露宿街頭,您不能不管我。」

  蔣Sam一時風中凌亂,悔得腸子都青了。。

  「對了,」江曉媛說,「蔣老師,我還沒問你真名叫什麼呢?」

  蔣Sam真名叫蔣博,幾分鐘以後,太后頂著一張小白臉,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對江曉媛說:「先跟我走吧。」

  太后娘娘帶著他背包握傘的新晉小太監,驅車移駕「鑽石造型培訓學校」,徑直闖進了校長辦公室,他拎著江曉媛的肩,將她往校長面前一推,十分囂張地降下了懿旨。

  「介紹一下,這是我新招的助理,」蔣博說,「現在她沒地方住,你看看暫時給她安排個女生宿舍,救個急吧。」

  江曉媛趕緊露出乖巧的笑容。

  校長的眼鏡緩緩地滑下了鼻樑。

  就這樣,江曉媛以助教的尷尬身份,住進了六人間的女生宿舍,心裡的感覺十分微妙,覺得自己像一隻混進了耗子窩的黃鼠狼——專門來當奸細的。

  「身上有錢嗎?」蔣博問。

  江曉媛:「有。」

  她把所有的兜翻了一遍,翻出了四百零三塊五毛……鋼崩掉地下了,她連忙撿了回來。

  蔣博一臉慘不忍睹,抽出錢包,給了她兩千塊錢當預支的工資,捂著臉在女生宿舍樓下與她道了別,一扭八道彎地準備蹁躚離去。

  江曉媛:「蔣老師等等!」

  蔣博:「還有什麼事?」

  江曉媛:「我以後要是沒事,能去蹭別的老師的課聽嗎?」

  蔣博聽了這句話,臉上別提多精彩紛呈了,整個人氣得五彩斑斕的:「我的助理,需要去蹭別人的課?你再說一遍!」

  江曉媛意識到自己踩了雷,連忙屁也不敢放一個,誠惶誠恐地甩著帕子恭送了太后娘娘,轉身鑽進了她未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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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宿管阿姨帶著江曉媛上樓,邊走邊說:「蔣老師真大方啊,一下讓你透支了一個多月的工資。」

  江曉媛一開始隨口應了一聲,沒反應過來,後了一會才回過味來,蔣不是告訴她每月三千多嗎?怎麼兩千變成一個「多」月的工資了?

  「我最近換工作,手頭有點緊,蔣老師人好,」江曉媛賊兮兮地旁敲側擊了一句,「大姐,咱們學校這麼好,一般工資也挺高的吧?」

  宿管阿姨道貌岸然地說:「工資薪酬是機密,不好隨便在背後說的。」

  江曉媛眼睛轉了轉:「哦……」

  宿管阿姨的道貌岸然只存續了五秒,五秒以後,她就果斷放棄了節操,壓低聲音對江曉媛說:「我聽說像你們這樣的助教學校不肯多請的,指標特別少,好多人想把自家親戚塞進來都不行,招進來一個一個月才給開一千六。」

  江曉媛:「……」

  宿管阿姨:「別說出去!」

  江曉媛連忙表達了自己的識相,並大加讚揚了對方的消息靈通,心裡七上八下地爬上了三樓。

  說是六人間,但其實沒有住滿,除江曉媛以外,裡面只住了仨學生。

  江曉媛帶著門卡和鑰匙,正打算敲門,宿舍管理阿姨已經毫無*意識地抽出鑰匙不請自入了,三個女生正好都在,統一抬起頭望向門口。

  一打照面,江曉媛就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誤入了盤絲洞。

  只見有一位海藻面膜糊了一身,把自己整個糊成了一個綠巨人;有一位臉上畫著黑漆漆的哥特風格妝,頭髮還沒來得及梳,貞子似的垂得到處都是,嘴唇畫了一半,一回頭,完美地闡釋了何為「青面獠牙」。

  還有一位坐在最裡面,除了粉底打得有點白,其他看起來還算正常,誰知她一回頭又把江曉媛嚇了一跳,只見那姑娘脖子上掛著一道皮肉外翻的血口子,巴掌那麼長,好像她被誰砍了一斧,還沒來得及死,半個脖子岌岌可危地掛著一顆頭顱。

  宿管見慣了妖魔鬼怪,早已經淡定,吆喝了一嗓子:「室長呢!」

  被砍了一斧子的那位艱難地歪著脖子:「我血還沒乾呢,阿姨有什麼事您說。」

  「這是咱們學校新來的員工,暫時住這,住不了太久的——是吧江老師?」宿管回過頭對江曉媛說,「這屋還剩三張床,你隨便挑一張,有什麼事隨時到樓下來找我,我跟你蠻聊得來。」

  江曉媛:「……」

  真是受寵若驚。

  宿管乾淨利落脆地把話交代完,將沉重的鋪蓋往江曉媛手裡一塞,輕車熟路地從「綠巨人」桌上抓了一把瓜子,邊吃邊走了。

  江曉媛十分有壓力地頂著「老師」兩個字,擠出一個親善的微笑,對未來的室友打了招呼:「嗨,你們好……」

  室長歪著被砍了一刀的脖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艱難地保持著平衡,湊到江曉媛面前,客客氣氣地說:「老師好。」

  江曉媛這才看出她脖子上那以假亂真的傷口是畫的,畫得惟妙惟肖。

  室長注意到她的視線,解釋說:「哦,這是我們寒假作業,回家自己選一個影視造型,今天晚上開學典禮統一打分,也算學分的,每年前三名的能拿到學校的推薦信,參加八月份的造型師大賽,這不是也都想多拿點分嗎——對了,老師,你是教什麼的?」

  江曉媛心情複雜地看了那道足可以以假亂真的刀疤一眼,萬萬不敢再承認自己是老師了,只好乾笑一聲:「我不教什麼,別客氣,不用叫老師,我就是個專門負責給你們老師拎包開車的助教。」

  江曉媛曾經對自己的技術頗為自信,認為自己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在這條路上卻已經走得比任何人都遠——否則為什麼蔣老師從一眾學員中單單看上了她呢?

  顯然,她不知道蔣博把她雇來的真相。

  她一直覺得,自己差的是機遇和營銷能力,直到她被幾個學生的習作打擊得體無完膚。

  江曉媛那比天高的心「啪嘰」一下摔在了地上,意識到自己以前在蔣博面前的班門弄斧,恐怕都是讓人家內行看笑話的。

  太恥了……

  江曉媛灰頭土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受這個現實。

  可惜蔣博根本不給她接受現實的時間,既然陰差陽錯地雇來了這個小助理,那就可勁使喚唄——江曉媛連個緩衝都沒有,就被調動得團團轉起來。

  這家彩妝學院辦得非常專業,全省獨一無二,絕不是什麼野雞院校,每年都有人被各大頂尖造型工作室看上籤走的,蔣太后在這裡講課一點也不混,認真得很,每堂課都要提前準備ppt課件——眼下有了助理,這些準備工作自然就不勞他老人家親自動手了,成了碎催助教江曉媛的第一項工作。

  江曉媛她不會。

  首先蔣老師寫的教案對她來說就挺天書的,蔣博的教案寫得像狗屎一樣,毫無邏輯,信馬由韁,想起什麼寫什麼,夾雜著好多聞所未聞的簡稱和暱稱。

  江曉媛本想在新上司面前表現得遊刃有餘一點,可惜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大如馬里亞納海溝,在課件看了三遍依然暈暈乎乎的情況下,她終於小心翼翼地跑去問了蔣博:「蔣老師,您到底是教什麼的?」

  蔣太后正在敷面膜,恐怕是敷得不太痛快,聞言先把她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頓:「你一個助教,連我教什麼都不知道?你幹什麼吃的!我真是看走眼了,你比上一個還蠢!」

  江曉媛自從被學生作品打擊了一次之後,自尊心與自信心已經纏纏綿綿地一起沉了湖,一時半會無論如何也浮不上來,她深切地認清了自己完全是個小蝦米小外行的事實,在蔣太後面前誠惶誠恐、毫無脾氣,一聲也沒敢吭。

  等蔣博罵累了,她才勉強弄明白,原來蔣老師是學校請來的客座老師,對學院進行專業的高級化妝師資格考試輔導的。

  「高級化妝師資格考試」又是什麼玩意,江曉媛聽得兩眼發黑——不過她掂量了一下太后的脾氣,沒敢發問。

  臨走時,江曉媛磨磨蹭蹭地問出了她另一個疑問:「蔣老師,我聽人說,學校每個月開個助教的工資只有……」

  蔣博:「對啊,剩下的都是我私人補給你的,怎麼了?多拿錢不高興啊?」

  他提起這個事就氣不打一處來,其實蔣太后壓根不知道助教多少錢,給江曉媛打電話的時候完全是順性子胡謅的,謅完醒了酒才知道不對,但說出去的話已經好比潑出去的水,肯定是收不回來了,他只好自己掏腰包補全。

  雖說他不缺這點錢,可一想起來還是不爽。

  「給你開這麼多工資不是讓你玩的,試用期一個月,」蔣太后說,「你最好做事麻利點,不然就滾蛋,我這裡不留吃閒飯的!」

  這麼「多」工資……

  江曉媛以前在辦公室當吉祥物的時候好像比這個還多幾百呢,嘖,往事真是不能再提。

  她從太后老佛爺面前屁滾尿流地退下了。

  江曉媛要替太后準備課件,但自己沒有電腦,只好從蔣太后那借走了一塊U盤,迷路了三次才找到學校機房,在開機時間只能打敗世界百分之一的電腦上,艱難地百度起各種聞所未聞的名詞,慢吞吞地收集著各種資料。

  蔣太后每週只有一次課,江曉媛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來做這個課件,聽起來是很寬裕,可對她來說難度太大了——她專業知識不會也就算了,連微軟的辦公室軟件也用不利索。

  中學學過的那些基本技能早已經就著飯吃了,到了大學裡更是每次都找槍手,至今,江曉媛精通的ppt功能只有一項:播放。

  她心情鬱結地在機房泡了一下午,乾燥與悶熱的環境幾乎要把她蒸成一隻紅皮黃瓤的大閘蟹,手頭的ppt依然是一片空白模板——完全找不到頭緒,不知道寫什麼內容,不知道這些內容怎麼排版。

  四個小時後,還沒等她從焦躁裡掙扎出來,蔣老闆一個電話又來了——責令她立刻收拾東西,第二天跟他去外地出差。

  江曉媛:「……」

  這晴天霹靂,一個接一個的,真是一下炸不死她免費再來一下。

  江曉媛微弱地問:「那我們什麼時候回來?我又沒有電腦,得借用學校的機房做你的課件。」

  蔣博:「上課之前趕得回來——我的本給你用,快點收拾你東西,別磨蹭。」

  江曉媛放下電話,驚恐地大喘了幾口氣,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辦?

  在蔣太后眼皮底下一邊百度專業名詞,一邊對著ppt操作流程生搬硬套嗎?

  她會不會是第一個剛幹了不到三天就被開除的助理?

  現在腆著臉滾回去抱陳方舟的大腿還來得及嗎?

  這不重要!

  萬一蔣太后一氣之下把她丟在外地,那她豈不是連回程票都買不起?就算想抱陳方舟的大腿也鞭長莫及啊!

  江曉媛簡直瘋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機房的桌子,很快遭到機房值班老師側目。

  江曉媛抱頭鼠竄地鑽進了廁所,回身鎖上門,發出一聲無法形容的慘叫。

  怎麼辦!

  蒼天啊!

  廁所隔間很快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女生問:「裡面有人嗎?沒事吧?」

  江曉媛痛苦地說:「沒事……」

  外面的女生不知道腦補了些什麼,緊張地說:「裡面就你一個人嗎?要不要叫老師和保安來?」

  江曉媛:「……謝謝,我只是痛經。」

  女生徘徊了一會,大概是聽見裡面消停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痛經叫那麼慘,還以為被人捅了一刀呢。」

  江曉媛把臉埋在手裡,絕望地想:「這日子可怎麼過。」

  她頹廢如行屍走肉地離開機房,又心亂如麻地走回宿舍,兀自專心致志地失魂落魄,突然,江曉媛又詐屍一樣地站起來跑了——了不得了,她把蔣老闆的U盤忘在機房了!

  等江曉媛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機房時,才絕望地發現,機房已經關門了。

  人要是倒霉,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江曉媛雙手按住膝蓋,喘成了一個破風箱,隨後繼續發足狂奔,先東奔西跑地聯繫到了機房管理員,得知人家已經下班走了,又一通好說歹說,讓管理員答應等她一會。

  江曉媛沿著馬路跑了一公里多,超過了無數面露驚異的路人,終於在地鐵站追上了管理員,聽了一耳朵抱怨數落,終於拿到了救命的鑰匙,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去。

  農曆是開了春,其實比冬天還冷,西北風從她的臉上嗓子眼裡小刀一樣地刮過,刮著刮著,江曉媛就哭了。

  這個八百米跑七分鐘的人,來回狂奔了三公里,像是把身體裡每一絲潛力都榨乾了,她面前逆吹的風好像一道又一道無法踰越的牆,滿身壯烈地闖過一面,緊接著還有另一面。

  你不是能嗎?

  你不是技術好嗎?

  你不是想開創國際品牌嗎?

  你不是想活出個人樣來嗎?

  全世界那麼多人都活得像狗一樣,你無能又無力、無才又無德,憑什麼大放厥詞說要活出個人樣來呢?

  眼淚沖走了江曉媛臉上的大寶,幹了以後被冷而乾的風削得火辣辣的疼。

  江曉媛一路淚奔著跑去了機房,總算把蔣太后的U盤撈了回來,然後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條腿好像是不存在的。

  但蔣太后的電話如追命,連個傷春悲秋的時間都沒給她留,江曉媛還沒恢復直立行走能力,他老人家一個電話已經打了過來。

  「你那邊準備好了嗎?」他慢悠悠地問,「準備好差不多可以出發了,你先去我辦公室把我的工具箱拿過來,然後自己去坐地鐵去機場吧,帶好身份證,我就不再繞路接你一回了。」

  江曉媛:「……哦。」

  蔣博:「你這發出的是什麼聲音?怎麼跟被人□□過似的?」

  江曉媛:「冷風嗆的。」

  「嘖,你可真是個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蔣博說,「行了不說了,別磨蹭。」

  掛了電話,江曉媛深吸一口氣,預備大哭一場,可低頭一看,時間來不及了,她只好先把大哭憋了回去,收拾起兩條中看不中用的大長腿,跑去找蔣老師的辦公室,姿勢扭曲,像條飽食耗子藥的野狗。

  學校江曉媛還沒跑熟,找蔣博的辦公室就找了半天,坐地鐵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她只好一咬牙一跺腳,跳上了一輛出租車。

  江曉媛前腳剛走,祁連後腳就到了她的學校,他把車停在門口,打量了學校一圈,摸出手機給江曉媛打了個電話:「我到你們學校了……嗯,陳方舟跟我說過了,你在哪呢?」

  江曉媛頓了頓,拚命把心裡風起雲湧的委屈壓下去。

  「我不能再哭了,」她想,「再哭就停不下來了。」

  而且她已經發現,哭不能解決任何事,除了讓她丟人,就只能變本加厲地讓她更加委屈,是個惡性循環。

  江曉媛把糊了一臉的長頭髮扒拉乾淨,用上了自己此時能說出來的最歡快的語氣:「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一會要跟老闆出差。」

  祁連失笑:「怎麼換個工作這麼開心啊?」

  雖然只是打電話,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江曉媛還是下意識地露出了一個笑臉:「是啊,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生活突然有目標了,當然很開心。」

  說完,她好像騙過了自己一樣,這麼生硬地笑了幾次,抑鬱的心情真的就好一些了,好像也可以正常思考一些事了。

  江曉媛:「就是我說走就走……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她想,如果她是祁連,肯定不想讓自己亂跑,她越是折騰,就越不一定會出什麼狀況,萬一她出點什麼事,很可能祁連他們拖死病毒的計畫就又失敗了。

  麻煩嗎?當然是麻煩的。

  祁連頓了頓,卻笑了。

  他發現病毒選中的好像都是這樣的人——許靖陽,乃至於之後一個又一個的炮灰,還有一開始表現得像個異類的江曉媛,本質上原來也是一樣的。他們有強大的行動力與天真的異想天開,他們站在懸崖邊上跳舞,如果爬不上去,就掉下來摔死。

  「沒有,你有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來找我,」祁連說,「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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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江曉媛有時候覺得,祁連好像電視裡那些跟在窮醜矬主角身邊救苦救難的大天使一樣,他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實在太犯規了。

  以前別人都捧著她,都對她好得不得了,但是江曉媛從未珍惜過,因為錦上添花沒有用。

  而如今飽食世態炎涼與人情冷暖,那些肯幫她一把,肯為她雪中送炭的人就顯得格外溫暖,江曉媛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他們。

  比如祁連,陳老闆,莉莉……甚至章大姐。

  何況祁連和那三個還有不一樣的地方,因為那三位分別屬於「矮子」、「妹子」和「大媽」,即使做一樣的事,跟一個帥哥帶來的心理衝擊力也是不一樣的。

  雖然江曉媛也知道,祁連對她這麼好也不是衝著自己,多半還是出於對年少輕狂時那場車禍的負疚感。

  但她還是很感動。

  江曉媛艱難地抽了一下鼻子,想客氣兩句,可惜搜腸刮肚,話也未能成型,反而是最後脫口一句:「……你那有靠譜的ppt模板嗎?我老闆讓我給他做課件。」

  江曉媛就說了這麼一句話,傍晚,她在異地他鄉的賓館裡一邊吃泡麵一邊繼續懸樑刺股地查資料時,忽然收到了祁連的短信。

  祁連:「你先申請個郵箱,把地址傳給我。」

  江曉媛本不報希望,因為她在網上搜到的各種模板也很多,但是大多沒什麼用,靠模板是沒有辦法做出像樣的課件的,不過既然人家說了,她還是申了個郵箱發了過去。

  然後她被祁連驚呆了。

  祁連給她傳了一個巨大的文件夾,下載的時候險些擠爆賓館的無線網,裡面按照不同的邏輯結構與報告特點,分門別類地分了好幾個文件夾,每個文件夾裡都有一兩套完整的模板,排版全部完成,江曉媛只需要複製黏貼下來,往裡填字就行。

  而彷彿是擔心她不會變通,祁連把每一頁的備註都填得很滿,不但寫清了該頁用途,例如「概念陳述」、「對立統一」等等,還註明了適合塞什麼類型的內容,大概能塞多少字……他甚至考慮到了江曉媛在做課件過程中可能遇到的種種電白技術性問題,挨個用非常傻瓜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寫清了修改設置操作流程。

  江曉媛:「……」

  在這種時候,哪怕是有人堆個金山銀山在她面前,也不會比這份模板更打動人了。

  江曉媛窩心得連泡麵都不消化了。她想發一條短信,問他這個東西是不是很費心思,結果一行字打完,又一個一個地刪掉——那是肯定的,模板可以慢慢積累,有的放矢的說明書卻是別的地方弄不來的。

  郵件裡,祁連還給她寫了一句話:「辦法總比問題多」,好像是長了天眼,知道她眼前的困境一樣。

  江曉媛看得熱淚盈眶,重新跟她這有生以來第一份課件死磕起來。

  剛磕了一半,蔣太后的傳喚電話就來了,江曉媛只好放下手頭的研究,飛奔過去。

  蔣博對她說:「我跟你交代一下明天的工作,總的來說明天沒什麼事,上午要去我一朋友那,替他那幫學生隨便講點什麼,理論就不掰扯了,我也懶得準備了,主要以演示為主,我準備講講老年妝,你在旁邊對著模特演示,會嗎?」

  江曉媛:「……」

  她連所謂「老年妝」指的是「把年輕人化成老人」還是「給老年人化妝」都不太清楚。

  蔣博和她對視了兩秒,敏銳地看出了她眼睛裡的迷茫,皺了皺眉:「算了,還是我來吧。」

  要是他劈頭蓋臉地罵人,江曉媛反而不太在意,但她有點怕蔣博這樣一聲不吭地皺眉。

  她已經看出來了,蔣博是個情緒有點外露的人,有點不高興就會嚷嚷出來,嚷嚷完也就過眼雲煙了。

  可他要是開始皺眉頭,那很可能就是往心裡去了——真的對她不滿意了。

  江曉媛心裡立刻被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下午還有個訪談,我去應付,你就不用跟著了,」蔣博說,「晚上拎著我的工具去提花酒店找我,五點準時到,有個私活。」

  這居然還叫「明天沒什麼事」。

  江曉媛太絕望了。

  蔣太后:「對了,我週五上課要用的課件你做完了嗎?拿來給我看看。」

  江曉媛:「……」

  蔣博:「怎麼?」

  「還、還還差一點,需要再美化一下,」江曉媛結結巴巴地說,「等徹底完成我拿給你。」

  蔣太后的表情依然是不怎麼滿意的,臉上連個笑模樣也沒有,他沉默了兩秒後,忽然十分正色地開口說:「以後記住,交給你什麼事,手腳要麻利一點,不要做什麼都拖拖拉拉的,你本來基礎就薄弱,做事再不積極,讓我怎麼留你?年輕人在外面做事不能這樣的。」

  他語氣並不激烈,話卻越發顯得重。

  江曉媛委屈得不行,可她還能說什麼呢?總不能告訴自己的衣食父母,她其實沒有拖拉,只是真的不會吧?

  蔣博嘆了口氣,心裡彆扭死了,因為江曉媛這個新助理用起來一點也不順心,看起來只是個有點歪才的外行,他簡直是花錢給自己找麻煩,只是看她也怪可憐的,一時又拉不下臉來趕她走。

  「算了,」他面無表情地想,「試用期不就一個月嗎?我就忍一個月好了,權當是日行一善。」

  「行了你先去吧。」蔣博白著一張臉,也懶得向江曉媛發火了,神色又漠然又高冷地囑咐了一句,「今天早點休息。」

  那神態簡直就像說「今天早點去死」一樣。

  江曉媛滿心鬱結,貼著牆溜走了。

  她不知道蔣博這樣的人為什麼會答應跑到他們店裡教她們這些low貨,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上面大老闆的私人關係吧?

  反正不管怎樣,她嚴重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蔣老師的水平和層次,眼下一條望塵莫及的鴻溝橫亙於前,江曉媛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

  她要是識趣,也許就應該自己主動找蔣博請辭,不要等試用期滿讓人趕,那樣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可她真的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走到這一步,如果退回去重新開始,她還能再一次鼓起勇氣,推翻所有失敗的記憶,重新來過嗎?

  退一步說,哪怕她鼓得起勇氣,機會還會等她嗎?

  很多人聰明又努力,但是很可能一輩子也等不來一個合適的機會,只能無可奈何地沉淪下去,另外的人能幸運地等來自己夢寐以求的機會,卻沒準要面臨著機會來了,自己沒準備好的窘境,這樣看來,成功可能真的是一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事。

  太難了。

  蔣博讓江曉媛去休息,但是她是萬萬不敢休息的,她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無意中在門口的穿衣鏡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驚愕地發現自己眼角竟然有了乾紋,臉色也不好看,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目光呆滯,眼睛裡還有血絲,顯得一點也不透亮,隱約有了傳說中「黃臉婆」的雛形。

  美貌真是太脆弱了,哪怕青春正好的年紀,不過幾天睡不好覺,一張臉也會像沒澆水的花一樣,光速枯萎下去。

  江曉媛連忙跑進衛生間,打開冷水,在自己兩頰上拍了拍,總算拍出了一點血色,然後非常努力地對自己笑了一下……第一次沒成功,比哭還難看。

  她於是閉上眼睛,放空思緒,迅速忽略了壓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頭,深吸一口氣,再次嘗試著展開微笑。

  「笑得真像個白痴。」江曉媛對著鏡子苛刻地自我評價了一番,轉身走了——無論像什麼,反正她感覺好多了,可以再承受一輪來自生活的□□了。

  本來一竅不通的事,是不太可能一下子就驚豔四座的,「在實踐中學習」固然可取,但是這個「學習」指的不是零基礎,如果沒有祁連那幾乎服務到家的傻瓜式模板,江曉媛別說做出什麼靠譜的東西,恐怕她一整宿都要浪費在從「哪裡開始」這個迷茫的議題上。

  祁連不但給了她模板,還幫她理清了邏輯順序,江曉媛只需要一點一點理順蔣博那東一鎯頭西一槓子的備課本上都講了些啥,然後梳理好邏輯順序填進去就可以了……當然,光是弄明白蔣老師哪些不知所云的簡寫都是什麼東西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江曉媛第一次發現,她當年學習成績不好,恐怕並不完全是因為貪玩臭美,和天賦智商也有點關係。

  這個想法讓她短暫地陷入了某種低落的情緒,不過五分鐘不到,她又活過來了——江曉媛想起來自己在這個時空是考過狀元的人。

  狀元,那是鬧著玩的嗎?

  所以她的智商一定只是沉睡了,並不是不存在的。

  想通了這一點,江曉媛又打了雞血一樣地投入了進去——她將自己「沉睡」的智商想像成了傳說中的「任督二脈」,將來一旦激活打通,立刻就能天下無敵、橫掃千軍,光是想像,她就好像吸食了一口精神鴉片,覺得自己充滿了沒有來由的無窮力量。

  不知不覺中,江曉媛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坐了四個多小時,除了中間被生理緊急事件逼得不得不去了一次廁所外,她幾乎成了一尊不動如山的雕像。

  到了第二天凌晨快要接近一點半的時候,她完成了自己有生以來第一個完整的課件作品,乍一看居然還挺好的——雖然江曉媛自己心裡清楚,這點表面的好也都是祁連的功勞。

  江曉媛累殘了,整個人癱在椅子上,把大腦放得空空如也,暫時還沒被睡意打倒。

  然後她在自己寬敞空曠的大腦指使下,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機,給祁連發了一條信息:「課件做完了,謝謝你了,回去一定請你吃飯。」

  發完她才覺得自己有病,都這個點鐘了,人家肯定早睡了。

  江曉媛又把自己的作品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心裡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成就感,最後修改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把她所有不太明白的地方都記錄了下來,準備去深入瞭解一下,再找些書來看——百度來的很多東西太流於表面了,而且有時候說法不太一樣,看著不太靠譜。

  做完這一切,她才疲憊得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換,爬上床去睡了,預感第二天自己又會是個全新的黃臉婆。

  這時,她的遙控器手機響了一聲,江曉媛吃了一驚,拿過來一看,祁連居然回了她。

  祁連:「那就好,有事叫我,晚安。」

  深更半夜,有人跟她說幾句話,江曉媛莫名感動。

  然後發現這個人沒有說什麼「早點休息」「不要那麼累」之類的廢話,她就更感動了。

  她靠在枕邊,暈暈乎乎地感動了一會,還沒來得及進入夢鄉,忽然又詐屍一樣地翻了起來。

  江曉媛重新打開蔣博的電腦,動手把自己的瀏覽記錄消了——這是她唯一精通的電腦技能,還是中二時期為了看無腦綜藝節目,和家教鬥智鬥勇的時候練出來的。

  「不能讓蔣太后看出來我什麼都不會。」江曉媛這麼有志氣地想著。

  這一次,她的頭沾上枕頭就睡著了,一宿無夢。

  第二天,江曉媛早晨起來被自己可以直接客串生化危機的個人形象嚇了一跳,幸好蔣博的工具箱在她手裡,她手忙腳亂地借用了一點,給自己化了個春風十里的粉色系妝容,化完自己不太滿意——眼神太疲憊了,一點也不搭配。

  可是沒時間讓她修改了,江曉媛只好勉強裝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準備迎接新一天的戰鬥。

  蔣太后倒是容光煥發,像個除了性別不對哪都對的女王一樣,旁若無人地穿過賓館大廳,走向門口來接他的車。

  江曉媛提著他的電腦和工具,像個舉著啞鈴的豆芽菜,搖搖晃晃地一路小跑。

  江曉媛:「老師我把您週五要用的課件做完了,您什麼時候看看嗎?」

  「現在看什麼看?」蔣太后白了她一眼,「給我保存在桌面上註明課程日期,等有空再說,沒有眼力勁兒。」

  江曉媛:「……哦。」

  別人不會在意她做了半宿還是一宿,有時候一個人的努力,真的就只是一個人的,對別人來說什麼都不是。

  「也是,連個證人都沒有。」江曉媛默默地想。

  不過這幾天接連不斷的打擊讓她有點麻木了,江曉媛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傷心,她鮮血淋漓地把自己的玻璃心收拾好,端正好浮誇又疲憊的臉色,準備去蹭蔣博的課聽。

  頭天晚上上網查過以後,她才知道「老年妝」原來是特效妝的一種,屬於基礎入門性質,正好適合她學習,她絕對不能錯過這個近距離觀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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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0:10 |只看該作者
第 39 章

  任何一個行業的可親可愛之處,很可能都是用來把外行人騙進來的。

  江曉媛在成為化妝師蔣老師名義上的助教、實際上的使喚丫鬟的第三天下午,認清了這個行業五彩繽紛在外,枯燥乏味在內的本質。

  同時,她在太后老佛爺去做訪談的間隙裡,獲得了一下午的喘息餘地,可以在賓館無所事事地自由活動。

  江曉媛沒活動。

  電視她不愛看,電腦是蔣老闆的不敢瞎玩,鍾愛的休閒方式沒有一樣是她現階段消費得起的,於是她利用午間,跑到市中心的大型書城裡淘了兩本專業書並一個雜糧煎餅,捧回來邊吃邊虔誠地拜讀。

  說來也真是,再好玩、再有意思的東西,被專業書一呈現,都會變得索然無味起來,而且越專業越無聊——好像不無聊不抽象不佶屈聱牙,就不好意思自稱「專業」了。

  最喪心病狂的是,連那本破教材裡的模特都長著一張令人乏味的臉,醜得毫無特色,作者像是打定主意,非要剝奪讀者的最後一點樂趣不可。

  這一回,狀元精神也頹廢了,江曉媛吃完煎餅,帶著氧氣的血液歡快地投奔了消化器官,腦子見大勢已去,乾脆罷工停擺——她看了不到二十頁,就睡死在了沙發上。

  要不是臨近四點的時候被手機短信鈴聲驚醒,想必當天晚上她就可以因為「誤了老闆的活」滾蛋了。

  江曉媛光速翻身爬起來,一個猛子把自己塞進了涼水裡,神經病似的在屋裡跑了三圈,把蔣老闆要她帶的東西來回點了好幾遍,這才拎起來一通狂奔。

  再查路線已經來不及了,公共交通更不用指望,江曉媛只好再次咬牙切齒地打了車,沿途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司機的計價表,計價表每跳一下,她的雙眼就噴濺出一團苦大仇深的火苗。

  這是她幾天之內第二次打車了,頭一次到機場就花了將近一百五,照這麼下去,江曉媛懷疑自己非得去要飯。

  她心裡再一次默默地打起了退堂鼓。

  當她聲稱自己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時,其實沒有想到這個苦竟然能苦到這種程度,也沒有想到,她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就覺得有點不愛彩妝了。

  不愛它,還怎麼肯為它吃苦呢?

  江曉媛心亂如麻地瞥了一眼身邊不斷向後掠過的樹木路牌,這才有空閒翻了翻她那條救命短信,不用猜也知道,不是運營商催話費,就是她「臨時監護人祁連」的問候。

  祁連:「後來課件做好了嗎?」

  江曉媛:「做完了,累。」

  沙發上那一覺睡得她腰酸背疼,脖子後面好像有根筋別住了,酸麻酸麻的,江曉媛似乎變成了一身鏽跡斑斑的鎧甲,每個關節都欠了點機油。

  她回覆後沒過幾秒鐘,祁連就打來了電話,他的背景聲音很嘈雜,似乎在某個公共場所。

  「今天陳方舟還跟我問起你了。」祁連說,「今天怎麼樣了?」

  上一次,江曉媛從全身的細胞中擠出了幾句聽起來挺高興的話,這一次,她卻連一滴裝模作樣的力氣也擠不出來了。

  江曉媛半死不活地回答:「就那樣吧。」

  祁連沒有過多地表示驚詫,輕笑了一聲:「人但凡是真想幹點什麼,開頭總是很難的。」

  江曉媛不相信這種鬼話:「你是說以後就好了嗎?」

  祁連:「那倒不是,以後你就倒霉習慣了。」

  江曉媛:「……」

  他還真是她的人間知音,一句話戳進了江曉媛的胸口裡,把心肝肺都捅了個對穿。

  江曉媛耳朵貼著舊式的手機聽筒,裡面傳來「沙沙」的雜音,像一段白噪音,不知不覺地就讓人思緒放空下來,第一次將她緊張的眼睛從計價器上挪動下來,落在車窗外暮色低垂、華燈初上的城市中。

  她在這陌生的街道中間,像一團小小的飛絮轉蓬,隨風奔波,拚命想找塊土壤安頓下來,可是四面八方只有根系無法抵達的鋼筋水泥。

  江曉媛夢遊似的問:「你說我要是現在不想幹了,回去陳老闆那洗頭,他還要我嗎?」

  祁連沉默了好一會,久到江曉媛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電話那邊傳來遙遠細碎的交談聲,杯盤碰撞的叮噹聲。

  江曉媛忍不住乾咳一聲:「我不是……」

  「沒關係的。」祁連靜靜地打斷她,「許靖陽給你們留下的基金,這麼多年我一分也沒動,就算你什麼都不想幹,也沒有問題。」

  江曉媛聽到前半句,是真心實意地想順桿爬,可是全部聽完,她卻又沉默了下來。

  對了,這個時空,只要有她的存在,病毒就沒辦法再推送一個人過來,她就像個人形的塞子,哪怕沒有任何價值,祁連也會全心全意地對她做好「設備維護」。

  那麼然後呢?

  如果有一天,有什麼方法可以確定知道那病毒已經被耗死了,就不會有人在管她了。

  在這種設想下,他態度越好,江曉媛心裡越寒。

  如果她是傳說中傾國傾城的絕代美人,那她願意相信別人會無償對她好,因為真正的美貌是無價的,是全世界都不會辜負的,可惜江曉媛只是普通程度上的「長得好看」,充其量走在路上會吸引人多看幾眼,不值那麼多錢。

  當然,相比長相,她其他的品質就更不值錢了,所以江曉媛不敢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容易傷自尊,她從精神到*全部可以受傷,唯有戰戰兢兢的自尊心傷不起。

  江曉媛:「好的,謝謝,我知道了——我到地方了,再見。」

  說完,她掛了電話,咬牙切齒地付了車錢,扛起蔣太后的工具箱,一路小跑地衝進了酒店大門。

  江曉媛想,既然她來到這個世界是一場陰謀,那麼敵人就應該是她的敵人,艱難就應該是她的艱難,和別人沒有一點關係,用不著誰的基金和遺產。

  她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滿身雞血地出現在對她愛答不理的老闆面前。

  這天晚上是一個T台秀請了蔣博,江曉媛在蔣太后身邊跟前根後,看著他打仗一樣地在一片混亂的後台裡忙前忙後。

  蔣博化完了一個模特,剛一起身,就覺得腰部「卡吧」響了一聲。

  「真是老了。」蔣博心裡有點惆悵地想著,輕微地活動了一下,結果一回頭就看見了在旁邊當壁花的江曉媛。

  江曉媛一聲不吭,他都幾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只有目光非常專注,眨也不眨地落在他的手和模特的臉上。

  蔣博揉著腰,突發奇想地問了一句:「影視舞台上用的妝容和化妝品都跟普通化妝品不一樣,今天這個場合可不像你上次給那幫小孩們打理的水貨,要專業得多,你看了半天,感覺自己能上手嗎?」

  江曉媛第一反應是「上手?怎麼可能」,然而對上蔣太后冷冷的審視目光,江曉媛又及時把那句話嚥回去了——她要是再縮,弄不好蔣太后真會讓她滾蛋。

  江曉媛打腫臉充胖子,故作鎮定地說:「那有什麼不能的?」

  蔣博把工具放在一邊,示意下一個模特由她接手,自己在旁邊抽空歇著。

  江曉媛嚥了口口水,面無表情地上前——蔣太后沒有教她任何東西,江曉媛只能一直靠眼睛觀察,看他先做什麼,再做什麼,然後自己在心裡揣度每一個處理的緣由……也不知道觀察揣摩得對不對。

  江曉媛玩命定了定神,儘量摒棄雜念,認真地端詳起模特的臉,然而就在這時,那模特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忽然毫無來由地衝她一笑。

  模特身材高挑,長著一張高貴冷豔的面孔,笑起來卻見牙不見眼,臉頰上幾顆不太明顯的雀斑紛紛露出俏皮的形跡,嘴裡一對不太對稱的小兔牙也跟著若隱若現,淳樸又天真。

  這來自陌生人的微笑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針,江曉媛方才翻騰的心忽然就落回了肚子裡。

  一個人是有心學東西,還是在旁邊不走心地圍觀,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江曉媛在模仿蔣博的同時,還忍不住加上了一些自己的東西,她那些學得稀鬆二五眼的畫技、攝影、陶塑、雕塑等等,都爭相在彩妝裡不甘寂寞地流露出一點自己的影子,有些處理看起來外行,但是非常耐人尋味。

  江曉媛做完一個模特的造型,忐忑地等著蔣博的評價,預感自己會被批得狗血噴頭。

  「眼部的色彩用的也太小氣了,還有面部陰影,都快隱形了,到時候燈光一打還能看見鬼啊?」蔣太后果然不負眾望,面無表情地把她臭罵了一頓,「你其實不知道什麼叫T台妝是吧?搞那麼多沒用的花頭幹什麼,踏實一點不行嗎?主要是整體效果和色彩搭配,你當是在影樓給新娘子『整容』嗎?丟西瓜撿芝麻,還有——」

  江曉媛一口氣吊在嗓子眼裡。

  蔣太后冷酷無情地說:「你動作也太慢了,老太太繡花似的,手腳這麼不利索,一看就不是吃這碗飯的人。」

  被蓋棺定論的江曉媛無言以對。

  蔣博:「你愣著幹什麼?還不給她補一補!」

  江曉媛滿心鬱結地按著蔣太后的意見作出補救,小聲問:「這回行了嗎?」

  她已經準備好自己被一巴掌揮開,然後請模特去洗臉的結果了。

  被這麼折騰一通,大概方才衝她笑的模特姑娘也很不滿意吧?

  蔣博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這樣吧,指望你也做不出什麼好東西,下一個的色彩要配合好全身造型,還按著這個依樣畫葫蘆,會嗎?」

  等等!這句話的潛台詞好像是……

  江曉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蔣老師的老腰總算是緩過來了,心裡剛剛開始有點舒坦,一看江曉媛那呆頭呆腦的傻樣,又來火了,衝她咆哮說:「看什麼看!看我能看出花來嗎?拿著工具滾去做事,別跟在我後面礙手礙腳!」

  真的讓她動手!

  江曉媛被驚喜砸昏了頭,下意識地趕緊立正挺腰,恭送罵罵咧咧的太后老佛爺。

  蔣博轉身走了,方才那位模特才小聲問:「天哪,蔣老師對你那麼凶的?」

  「噓,」江曉媛幾不可聞地說,「他大姨媽來了,別招他。」

  這天之後,江曉媛就吸取了教訓,她開始學會提前把蔣太后一週的行程打聽得清清楚楚,每天白天忙完,晚上就回賓館拚命地補課,學會乃至於精通肯定是不可能,但下次好歹老闆說了個什麼,她沒有再瞠目結舌不知所云了。

  為了這,江曉媛一週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起五更爬半夜,天天都和打仗一樣。專業書和資料上那些醜模特們快把她看吐了,搞不好哪天會活生生地培養出一個後天臉盲症。

  這一週出差結束,江曉媛穿的褲子褲腰鬆了一個指節,走著走著就往下掉。

  她只好自己在地攤上買了條最便宜的腰帶先湊合繫著,誰知這條腰帶又惹了事——回程去機場的路上,她的腰帶不小心露出了一個角,不幸被終身大姨媽的蔣太后看見了。

  又不知道他老人家哪根脆弱的視覺神經被刺激了,蔣太后板著一張討債臉,把江曉媛從頭髮絲到腳趾甲噴了個遍,恨不能把她關在視網膜之外。

  「幹什麼就要像幹什麼的樣子,這是敬業,你懂不懂?」蔣太后咄咄逼人地說,「造型設計不包括頭髮不包括衣服嗎?你把自己都搞成這幅鬼樣子,讓客戶怎麼相信你?難道你要告訴別人你有『醜癖』,好看一點不能忍嗎?」

  可能是累得有點低血糖,江曉媛頭暈得有點想吐,有些漠然地把目光投向車窗外。

  他們坐得車正在路口等紅燈,車窗正對著臨街的一家店舖,那牌子很熟悉,江曉媛愣了一下,才認出這原來是一家提供網上預訂後配送的甜品店,主營派和紙杯蛋糕,沒想到也開了實體鋪。

  她以前在家早飯圖省事,經常買這個吃,後來產品更新得太慢,吃膩了,再也不想看見他們家的任何東西了。

  此時,江曉媛突然無比想念這家獨特的乳酪糖霜、微苦的抹茶……甚至南瓜派裡奇怪的肉桂和荳蔻。

  可它們卻不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了。

  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挑剔穿衣打扮,一直壓抑的脾氣不甘心銷聲匿跡,終於出來作祟了,江曉媛盛怒與煩躁之下,大逆不道地一口打斷蔣博:「老闆,我要是有錢可以花,那些小破國家的公主王妃見了我都得跪下,你信不信?」

  說出她是多少家大牌的高級會員,能嚇死蔣博,輪得到他一個半男不女、半紅不紫的小破化妝師來挑剔她的腰帶嗎?

  太可笑了。

  蔣太后:「……」

  江曉媛眼睛裡忽然開始蓄起淺淺的一層眼淚,不過考慮到剛給她跪下的公主的感受,她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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