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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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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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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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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4:35 |只看該作者
第 60 章

  「范老師好……」

  女衛生間門口,年輕的會務工作人員與范筱筱擦肩而過,急忙誠惶誠恐地問好,話音沒落,後者已經活似去報殺父之仇一樣,一頭衝進了衛生間,連眼神都沒勻給人家。

  會務愣愣地站在門口,眉毛連同臉上禮貌的微笑一起飛起八丈高,憤怒地說:「招你惹你了?」

  女主持正好下場休息,剛巧經過看見,立刻走過去拉起了會務姑娘:「快走吧。」

  會務年輕氣盛,倒著小碎步不依不饒:「我得罪她了嗎?我就是打個招呼問聲好,這是禮貌,在台上也不是我給她氣受的!這麼大年紀了,一點氣量都沒有……」

  「行了,少說幾句,她就這樣,」主持人小聲說,「我以前給她打過交道,好的時候她對你好得能讓你起雞皮疙瘩,比親媽還親,不好的時候你就是只臭蟲,躲得慢了擋了她的路都不行。」

  她們倆以為聲音很小,實際衛生間年久失修,大門關不嚴,一字不漏地傳了進去。

  范筱筱面沉似水地站在鏡子前。

  無論如何,她都已經不年輕了,再厚的遮瑕也遮不住她面皮上日漸深刻的溝壑,長出來的褶子是無論如何也平不回去的,她的眼睛將漸漸渾濁,臉頰將漸漸鬆弛。

  而與肢體的無力相比,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她開始失去權威和影響力。

  連蔣博——她當成寵物狗一樣養大的小東西,都膽敢從她身邊逃走。

  她還能留住什麼呢?

  范筱筱覺得,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舊車,剎車越來越不靈敏,以前分明踩一點就能收放自如的路段,現在用全力踩到底,依然止不住蕭條去勢。

  不能忍受,絕對不能忍受。

  范女士突然神經兮兮地摸出了她的化妝包,一雙手哆嗦得好像毒癮犯了,然後她拿出粉餅,如飢似渴地開始往自己臉上糊,一邊糊一邊露出類似癮君子抽大煙時的陶醉和舒緩,不過片刻,她就把臉糊成了一塊雪白的牆皮,范筱筱這才像只吸飽了血的蚊子,心滿意足地走出了衛生間,往後台的組委會走去。

  等中場休息結束,第二輪比賽開始的時候,祁連老遠就看見了范筱筱那張異於常人的臉上詭異的笑容,他忍不住皺了皺眉,貓腰從座椅後排出去,到角落裡找到了蔣博,一言不發地坐在蔣老師旁邊。

  隨著主持人上台宣佈第二輪比賽開始,祁連壓低聲音說:「你們造型師行業裡我誰都不認識,比賽什麼的我說不上話,但是如果你想收拾那個女的,我還是能幫上忙的。」

  蔣博的側影完全隱沒在黑暗裡,聽完沒吭聲。

  良久,他才慢半拍地低聲說:「謝謝。」

  祁連把眼鏡摘下來,緩緩地擦著,而後嘆了口氣:「不用謝,我聽出來了,你沒打算把她怎麼樣。」

  蔣博雙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握按住嘴唇,像是個祈禱的手勢,又堅定、又脆弱。

  「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這一次,蔣博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才惜字如金地說了這麼一句。

  如果沒有范筱筱,他或許要在福利院里長到十八歲,長成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男人。

  他成績可能很一般,和「天才」扯不上邊,大概也考不上什麼好大學,不好的一般上不起,人生最大的可能性大約就是去學個技術……電工,鉗工,也有可能是廚子——聊以謀生,然後他會泯滅在人群中,踏踏實實地結婚生子。

  從某種程度上說,范筱筱毀了他,也成就了他。

  蔣博沒法說自己更願意選擇哪種生活,因為他從頭到尾就沒有選擇的權力。

  「我是個懦弱的人。」他輕聲對祁連說,「對不起,謝謝。」

  台上燈光大亮,剩下的八個選手挨個入場,台下的掌聲再次響起,蔣博的「謝謝」湮滅於其中,幾不可聞。

  主持人開始宣佈第二輪的比賽規則,兩人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主持人:「現在,請我們的模特入場。」

  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能站在這個舞台上的選手都是有來龍去脈的,當然能通過各種渠道事先得到消息,只有她一個蒙在鼓裡。她好奇地偏頭一看,險些絕倒——只見這幾個模特實在是球球蛋蛋、各有各的不同凡響。

  不知道組委會是從哪裡挖出來的這一群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俱全,有不到一米五的小胖丫頭,還有臉上帶著充滿了上個世紀審美味道的紋眉與紋唇的中老年婦女……以及一個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五大三粗的小夥子不知怎麼的也混跡其中。

  主持人:「這裡有八個題目。」

  大屏幕上打出了八個不明所以的命題,都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之類的詩句。

  「這八個主題中的每一個都對應了一個模特,」主持人說,「那麼現在開始,就請八位選手按照第一輪分數高低排好,分數高的有優先選擇權,選擇你們第二輪比賽的題目。」

  台下的范筱筱抿嘴笑了起來。

  第二輪原本是要讓選手們隨機抽籤的,被她臨時改成了讓分高的先選——其實後者本來也沒什麼不公平的,唯一的問題就是,場中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人都是事先通過別的渠道知道考題的。用排位做選擇題,對於排名第八的江曉媛來說,這相當於抹殺了她最後一點公平競爭的機會。

  江曉媛沒想法,她沒得選,別人剩下什麼就是什麼。

  別人給她剩下了那個「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聽就很蛋疼,江曉媛沉睡二十多年的女性直覺在這一刻顫顫巍巍地刷了一回存在感。

  等模特揭曉的時候,她愕然地發現自己的預感竟成了真,她的模特就是那位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

  全場哄堂大笑,大漢模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說不出的憨態可掬。

  江曉媛:「……」

  她覺得比起「佳人」,把這位化成一隻熊貓顯然要容易多了。

  祁連皺了皺眉,他稍微一想,心裡就有數——這種名額都內定的比賽不可能不提前洩露題目,既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每個題後面是什麼,怎麼會用這種按照分數高低自己選的事發生?

  他飛快地低頭髮了一條短信,讓人去後台幫他打聽,到底是誰臨時修改比賽規則。

  蔣博卻皺起眉:「男士造型是她的短板。」

  江曉媛畢竟不是科班出身,雖然在學校裡蹭課聽了很久,但她的大部分經驗全都是來自於跟著蔣博實習。蔣博的客戶十有□□是女客,碰上的男客戶要的不是舞台造型,就是大客戶出席重要場合,前者沒什麼參考意義,後者一般是蔣老師親自動手。

  江曉媛真正自己動手打理過的男式造型,恐怕只有那些買一送一的新郎妝……如果那種敷衍的東西也能叫「造型」的話。

  何況這題目還這麼奇葩。

  這大漢和「佳人」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他們倆同屬於人科人屬人種。

  台上,主持人問江曉媛:「幸運的十二號選手,能談談你現在的感受嗎?」

  江曉媛心裡其實非常苦,但是在范筱筱的注視下,她也只好故作豁達,瀟灑倜儻地說:「覺得今天賽後可以去門口買張彩票,發達了就直接炒了老闆,再也不用工作了!」

  關於如何裝成一頭洋蔥大瓣蒜,少有比江曉媛再有發言權的,她這專長一施展,把熟人和不熟的人一起矇住了,台下又一陣哄笑,後排兩位老闆同時躺槍。

  祁老闆:「……」

  蔣老闆冷冷地哼了一聲:「不著調。」

  一邊不著調一邊心裡苦的江曉媛領著她熊樣的模特退場。

  每個選手只有五十分鐘的時間,江曉媛也不缺心眼,打眼一掃,發現別人連方案都是提前預備好的,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她就覺得奇怪,組委會那評審四/人/幫第一輪的時候幹嘛那麼好心給她打高分,鬧了半天在這等著呢——先前在網上鬧那麼大事,要是她精心準備的第一輪就被刷下去,不定又鬧出什麼蛾子,不如先讓她過關,第二輪折得心服口服。

  別的選手已經熱火朝天得忙活了起來,江曉媛在跟自己的模特大眼瞪小眼。

  江曉媛:「大哥,你是專業的嗎?」

  漢子說:「嘿嘿,我是咱們劇場負責設備維護的,臨時來給他們充充場面,一天三百。」

  江曉媛苦笑了一下。

  漢子又補充說:「不過姑娘,你也別把我弄得太見不了人啊,不然我得跟組委會要加錢,精神損失費。

  乾脆把他化妝成一隻北極熊得了。

  四十多分鐘後,出去自由活動的觀眾們陸續回來,等著比賽後續,一直坐在原地沒動地方的蔣博卻忽然站起來要走。

  祁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嘛去?」

  「走了,」蔣博說,「那邊還好多事呢,我定的晚上的機票。在這耗著也沒什麼意思,提前去機場了。」

  祁連:「你不看結果了?」

  蔣博:「看也一樣,造型設計這種東西是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她上一個方案做了多長時間你也不是沒看見,用即興跟人拼方案本來就不現實,何況還是這麼個題。」

  「慢著慢著。」祁連伸手拉住他,蔣老師是個身嬌體弱的男麻桿,恨不能連細胞膜都長得比別人薄一些,被祁連拽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光當」一聲。

  蔣博:「……」

  倘若祁連不是現階段涅槃工作室的大股東,他現在一定要讓此人後悔長了爪子。

  「先看看,沒準有奇蹟呢。」祁連不慌不忙地說。

  蔣博是個理智的悲觀主義者,祁連曾經也是,很多人都是,大家風雨烈日裡來往這麼多次,種種貓膩全都了然於胸,很多事不必親自嘗試,看一點端倪就知道結果。

  都太聰明了,也太理智了。

  不過祁連有一點又與蔣博不同,祁連是一個親眼見過奇蹟的人。

  出去休息的人回來得差不多了,主持人下去補了個妝,也趕回來暖場。

  「大家可能都已經等不及了,」主持人風格浮誇地上躥下跳,「但是時間還有一點,我先帶大家到後台偷窺一下,應該只剩下收尾工作了,大家最想看誰的情況啊?」

  觀眾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異口同聲:「十二號。」

  主持人:「好,我們看看十二號的『佳人』準備得怎麼樣了。」

  指令立刻傳到了後台,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晃動的鏡頭,江曉媛一手五顏六色,對著鏡頭直擺手:「不給看正臉,不給看,不然一會沒驚喜了。」

  鏡頭一晃,只見不遠處的模特幾乎是赤/膊坐在椅子上,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還不等人看清,江曉媛就一拉簾子擋住了,她臉上蹭得也不知什麼顏料,奼紫嫣紅的,衝著鏡頭做了個鬼臉,鬼得專業極了。

  蔣博眉尖挑了挑,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目光忽然匯聚了起來:「她在搞人體彩繪?」

  現場氣氛活躍起來,主持人切斷了和後台的聯繫,大屏幕上開始打倒計時牌,在評委的竊竊私語中,燈光暗下來了,第二輪模特上台走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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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4:49 |只看該作者
第 61 章

  八個已經改頭換面的模特在背景音樂中挨個亮相,這幾位裡一個專業的也沒有,台步走得可謂是參差不齊,什麼德行的都有。

  其他選手們事先早有準備,做造型需要的東西也準備得十分齊全,與第一輪相比,整體發揮十分穩定,風格也同自己之前的作品一脈相承,沒什麼簍子,更也沒什麼驚喜。

  直到江曉媛那位「北方佳人」亮相。

  主持人報出「十二號北方有佳人」的時候,人未至,全場觀眾已經開始用笑聲預熱了。

  後台衝上來一個影子,本來是一路小跑,離舞台近的人都能聽見他在那說:「該我上台了,妹子你也太能磨蹭了。」

  而追不上模特的可憐造型師在後面直喊:「注意風度!別跑,慢點走!顏料還沒幹呢,你別蹭掉了!」

  前排坐得近的又跟著笑了一場,下一刻,模特亮相在燈光下,眾人集體「哇」了一聲。

  臆想中的男扮女裝、狗熊扮貂蟬的情景沒有發生,十二號的模特赤/膊上陣,身上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十分有異域風格的絲綢長袍。

  這位模特先前亮相時其貌不揚,沒想到他身材居然意外的好,腰上少見的沒有贅肉,幾塊腹肌整整齊齊地排列,身上彷彿被打了一層蜜,充滿宗教意味的人體彩繪極富張力,面部妝容濃墨重彩,模特的眼角被人為拉長,臉上陰影恰到好處地停留在力量與柔美的臨界點上,有點神聖,但是又十分妖異。

  非神非妖,非佛非魔,似乎也非男非女。

  模特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優勢被江曉媛不遺餘力地發掘了出來,他整個人充滿了原始的靈性。

  閃光燈亮成一片,江曉媛這才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地跟上來。

  那位第一輪意外給了她十分的嘉賓忽然開麥問:「十二號選手,你的造型是參考了敦煌壁畫嗎?」

  江曉媛坦然點頭:「對。」

  坐在最後排的蔣博簡直要目瞪口呆了,完全想不到江曉媛有這麼聰明的處理方法。

  她和其他人不一樣,手上沒有方案,自己也沒有準備,很多複雜的材料根本來不及去找,模特本身又長成這幅鬼樣子,男士造型中服裝與飾品還是她本人的極大劣勢,而她居然把造型中的「服飾」和「裝飾」這兩樣東西完全淡化,別出心裁地用人體彩繪代替了!

  她的畫功雖然在專業領域上毫無建樹,但在半個業餘的場合卻足以讓人印象深刻了。

  祁連笑眯眯地轉過頭來:「怎麼樣?我就說吧。」

  蔣博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才問:「我其實一直很奇怪,她的美術功底那麼深,是從哪裡學的?」

  她那種「錢乃身外之物」的底氣,究竟是從哪來的?

  還有她對世界各大名品的如數家珍,真的能從雜誌上看來嗎?那要做多少功課?

  祁連突然有點滿足——因為這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他假意思考了一會,給出了一個十分坑爹的回答:「這不知道,可能是天生的吧。」

  台上大亮的燈光壓過了台下的議論紛紛,這一次,評委、嘉賓和觀眾要在點評前打分。

  主持人念出「十二號」的時候,江曉媛聽見旁邊的模特也跟著抽了一口氣——他居然比自己還緊張。

  主持人:「首先是大眾評分——滿分三十分,十二號選手……哇,十二號選手得分二十九點五!」

  江曉媛聽完沒來得及高興,整個人都懵了一下。

  第一輪還不怎麼買她賬的大眾點評居然給了她一個全場最高分?

  被人承認是太美好的一件事,何況是被許多人承認。

  驚喜來得有點太快了。

  江曉媛頓了頓,才露出得體的笑容,向大眾點評鞠了一躬,有這個分數墊底,她覺得哪怕自己折在這一關,也不能算是輸了。

  「那麼接下來是特約嘉賓評分,三位嘉賓給出的分數分別是:「十分,八分和呃……一分。」

  唸到「一分」的時候,主持人的聲氣都低了下去,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分是誰打的,范筱筱簡直一意孤行,毫不顧忌自己和別人的臉面。

  四下頓時響起噓聲。

  江曉媛充滿譏誚地低頭笑了一下,心裡並不覺得意外。

  主持人連忙乾咳一聲:「最後是大賽組委會評審團的分數,組委會評審團總分四十,十二號選手得分……」

  主持人微妙地頓了一下,江曉媛本來平靜無波的心也跟著提了一下,那股不祥的預感再次擊倒了她,下一秒,她的預感再次成了真。

  主持人:「二十九分。」

  除了范筱筱這樣不顧公序良俗的奇葩,一般預選賽默認的最低分就是七分,四個人,二十九分,這就意味著四個人裡至少有三個給了江曉媛一個最低分。

  方才噓的群眾愕然地發現自己噓早了。

  江曉媛吊在半空的心「卡吧」一下摔了下去,砸得心肝肺一起震顫起來——就像她沒料到自己的大眾評分這麼高,她也沒料到自己的評委分數會這麼低。

  這兩邊的人針對她的分數坐起了蹺蹺板,玩了個「此起彼伏」,給這場名不見經傳的預選賽加入了無窮的可看性和懸案性。

  評審不像范筱筱那麼彪悍,出現了這種情況,還是要派個代表出面表態一下的。

  代表就是祁連私下去見過的投資人的老婆,她正襟危坐在評委席後面,顯得十分疲憊,說話的時候雙手也依然上下起伏,依稀是正在織毛衣的動作。

  「評審團給出這個分數,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編織物專業戶說,「十二號選手非常有才華,種種表現都出人意料,時常給我們帶來驚喜,但是評審團經過討論,還是認為她第二輪的作品存在了嚴重跑題現象。」

  主持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訓,這一次,她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話筒,不給江曉媛跟評委對噴的機會。

  然而江曉媛沒機會開口,不代表別人也一樣。突然,那位一直沒吭聲、默默給江曉媛打滿分的嘉賓出了聲:「對不起,我有不同意見。」

  三個嘉賓裡,范筱筱最有存在感,她往那裡一坐就是一坨巨大的存在感,還有一位嘉賓說話最多,此人除了發表各種毫無建樹的中庸點評外,就是捧范女士的臭腳。

  唯有這一位女嘉賓,短髮,貌不驚人,一身粗呢大衣,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形象,走出去完全看不出是個時尚行業從業人員。

  她一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幾乎不怎麼開口點評,就只是默默打分,儘管主持人介紹過,別人卻還是都忘了她是誰。

  短髮嘉賓無視了范筱筱那張雪白雪白的臉,將目光轉向評審團:「我想問一下各位評委老師,你們心目中的『北方有佳人』這個造型,應該是個什麼思路?或者說,在你們心裡,選手做出來的『正確造型』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一個做人妖打扮的大男人嗎?」

  編織物專業戶忙訕訕地笑了一下:「那個倒不是……」

  嘉賓執拗地問:「那是什麼呢?」

  另一位評委連忙接過了話筒,試圖打圓場:「是這樣的,我們認為,造型設計是一種非常主觀的、以表達為主的藝術,針對同一個題目,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同的解讀,所以沒必要……」

  短髮嘉賓說:「就是說你們自己也沒想法,那請問你們是怎麼用自己都沒有答案的『答案』,去判斷別人跑題沒跑題嗎?」

  江曉媛和這位嘉賓素不相識,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仗義執言。

  接著,為她仗義執言的短髮嘉賓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鐵面無雙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在服飾方面是短板,但是瑕不掩瑜,而且在這一輪成功地把這個短板遮蓋過去了,所以我給你高分,我知道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但是一個對社會公開的比賽,勞民傷財地請來這麼多人,搞三輪比賽和三位一體打分的模式,如果連起碼的公平都保證不了,那我想不出自己被邀請來坐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說完,嘉賓把話筒一扣,抓起椅背上的大衣站起來罩在自己身上:「既然比賽都已經這樣了,後面也不需要我再打分了,我任務完成了,你們慢慢玩。」

  說完,她旁若無人地抓起自己的手包,一路睥睨凡塵地從後門走了。

  主持人:「……」

  嘉賓評委與台上鹹魚幹一樣排一排的選手:「……」

  觀眾們「嗷」一嗓子被點燃了一樣沸騰了起來,戲唱了一半,嘉賓走了,太離奇!

  媒體的燈光掀起了新一輪的閃電狂潮,場面儼然已經控制不住了,台上主持人欲哭無淚地想:「幹不下去了,漲工資!」

  第二輪比賽後比賽被迫中止,前台後台混亂成一團,江曉媛那非神非魔、一副高大上模樣的模特對著鏡子拗了一會造型,回頭問江曉媛:「哎,妹子,這玩意回去拿什麼洗?」

  江曉媛:「……」

  她無奈地聳聳肩,不知道這位模特能不能拿到他的三百塊錢,組委會可能已經將她當成一顆老鼠屎了,自從她參加預選賽的那天起,整個區域預選賽就沒消停過。

  二十分鐘之後,組委會緊急開了個會,同意部分參考已經離開的嘉賓的意見,把江曉媛的「二十九分」上調到了「三十三分」,比較中庸。她畢竟太過劍走偏鋒,不能和其他人的精心準備比。

  前兩輪積分比較高的四位選手晉級,後面四個基本要被淘汰,只有一個復活的機會,要靠大眾評審。

  這一次,幸運女神拋棄了江曉媛,她的兩輪得分都不高,屈居第六,只好在別人做晉級感言的時候被請下場。

  後台只有零星的幾個工作人員,有人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水,就不管了,最角落裡有一扇小窗子,陽光已經開始黯淡了,她心情大起大落一番,坐下來才發現,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薄薄的襯衫。

  然而結果依然不盡如人意。

  如果她最終不能進入總決賽,那麼他們工作室在陌生城市裡的發展將會舉步維艱,洛陽紙貴的地方,靠鋪廣告就能贏得一席之地了嗎?

  祁連這個投資人有多少資源能讓他們鋪天蓋地地做廣告呢?

  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挫敗地想,如果沒有范筱筱,蔣老師能親自上場就好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個半身不遂的人,總是沒有辦法沿著正確的路線直線行走,稍微順風一點,就會張狂得不行,感覺四海之內、六合之間,全能隨意來去,稍微遇到一點挫折,又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是個天生沒有天分的人。

  這些事她只能事後反省的時候才看得出,在某一具體情境下,是無論如何也把握不好心理狀態的。

  「也許我有點能力,」江曉媛想,「就是能力不夠。」

  這時,會務工作人員進來了。

  會務說:「四位選手請注意一下,馬上要開始最後一輪比賽,對你們來說,最後一輪不是淘汰賽,是復活賽,只剩一個名額通往總決賽,題目大家已經知道了,模特請使用諸位第一輪帶來的模特……」

  江曉媛:「不好意思問下,題目是什麼?我不知道。」

  會務嘴角抽了抽,看起來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所有的選手都回過頭來,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江曉媛……說不清是善意還是惡意,反正江曉媛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個走錯了教室的小學生。

  她面色平淡坦然,脊背不由自主地直起來,平平靜靜地說:「請問題目是什麼?」

  「穿、穿越時空。」不知為什麼,會務人員在她的目光下有些無地自容,聲氣都低了幾分,慌慌張張地從衣兜裡摸出一張紙,「請選擇一個你最想穿越時空見到的人,使用至少一種特效手法,創作你心目中該人物的形象,並在現場對模特說出你最想對那個人說出的話。」

  特效——

  很好,江曉媛聽完,淡定地點了點頭,感覺這一回真的是要夠嗆了。

  然而她終究不肯倉惶離去,台下除了她的敵人,還有她的老師和喜歡的人,燈塔病毒明光都沒辦法讓她束手投降,何況其他呢?

  前面主持人宣佈復活辦法之後,蔣博也深深地皺起了眉,不過他沒再提走的事。

  第三輪的成品很快出來了,「穿越時空」這種主題沒什麼好玩的,能選的主題也就那麼兩個方向,要麼是歷史人物,要麼是未來題材。選歷史題材的多一些,因為影像資料和畫像能為造型提供很多參考。

  一時間場中有武則天,有女扮男裝的牛頓,有一個來自未來時空的終結者……和江曉媛。

  江曉媛的模特閒置在後台,她讓工作人員把一個等身的穿衣鏡放在了台中央,在眾人的不明所以中,她貓著腰,塌著背,舉步維艱地從台下走了過來,不知她怎麼做到的,整個人好像縮水了一號。

  她一抬頭,露出一張溝壑叢生的面孔,滿頭花白的頭髮被紮成一團,停留在腦後。

  題目要求至少用一種特效手法,江曉媛選擇了最基礎老年妝,化在了自己臉上,她「顫顫巍巍」地站在了穿衣鏡前,一伸手,把「模特」的號碼牌貼在了鏡子裡的「老太太」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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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這一輪考察的就是選手們的特效化妝功底,而在所有特效技術中,老年妝屬於非常基礎、很入門的東西。

  比賽本身就是一個炫技的過程,選手們就是要在儘可能侷限的時間裡表現出儘可能炫酷的技術,最好把會的東西都注入到造型設計裡,沒有人會做老年妝這麼不著調的造型。

  這就好比一場廚藝大賽,別人都在煲佛跳牆,江曉媛非要拿柴雞蛋炒一碗隔夜飯一樣。

  她甚至連模特都沒用。

  主持人現在看見江曉媛就覺得頭皮發麻,硬著頭皮迎上去問:「請問十二號選手,你的作品主題是誰呢?」

  江曉媛:「我。」

  主持人:「……你的意思是,你化妝成了你自己。」

  江曉媛指著掛著「模特」頭銜的穿衣鏡,解釋說:「我想穿越時空見一面說幾句話的人,就是幾十年後的我自己。」

  主持人:「……」

  主持人在原地暢想了一下未來,下定決心要改行去主持益智節目,再也不跟這幫所謂「藝術選手」一起玩耍了,搞個數學競賽、智力競賽什麼的多方便,大家全都低頭算數、抬頭搶答,永遠不會把可憐的主持人撂倒在台上。

  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放任台上冷場下去,主持人乾笑了一聲:「……那還真是挺有創意啊,那麼請問十二號選手,你打算和年老的自己交流什麼呢?問未來彩票號碼?未來房價、股市走勢?還是想問問自己什麼時候能發達?」

  江曉媛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人是不能提前預知未來的,不然破壞了因果規則,未來會面目全非的,蝴蝶效應和平行空間理論你沒聽說過嗎?」

  主持人:「……呵呵,十二號選手真是興趣廣泛,考慮周全。」

  江曉媛:「我只是想問問她,活了這麼多年,有沒有懷疑過自己,有沒有想要放棄,有沒有後悔過,她說『有』或者『沒有』就可以了,不用告訴我什麼具體的事件。」

  江曉媛頂著她逼真而蒼老的面孔,站在穿衣鏡前,鏡子裡的老太太分毫畢現,看起來真的像是連通了幾十年後,她和已經垂垂老矣的自己相對而立。

  江曉媛:「我現在經常會懷疑自己,每天都想著要放棄,每天都想,早晚各一次——晨昏定省似的,幹正事都沒有這麼勤奮。我總擔心順著這條路走下去,自己總有一天會後悔,活得就像趟地雷,深一腳淺一腳的,每時每刻都在提心吊膽。」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連綵排都沒有,」江曉媛說,「所以每做一個決定,都會戰戰兢兢很久,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反正我每天都有很多時間浪費在害怕上,總是想找個過來人跟我說說他們的看法,可是過來人們要麼跟我意見不同,要麼也在迷茫。所以我就想問問未來的自己,如果能得到她一個丹書鐵券的保證,以後就不用擔心,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了。」

  主持人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造型做得一般,我心裡有數,」江曉媛衝著台下觀眾笑了一下,「不過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特效妝,也挺有紀念意義的。」

  觀眾們沒有鼓掌,特別是年輕的觀眾們,現場幾乎是寂靜的。

  江曉媛也不在意,鞠了躬,把穿衣鏡推到一邊,淡定地排好隊等著。

  直到下一位選手領著她那武皇陛下雍容華貴地走出來,現場才從方才詭異的安靜裡恢復過來。

  比賽正式進入了最後一個環節,所有的嘉賓和評委都沒有打分權利了,只能各自吹吹嘴炮。

  編制專業戶挨個點評了選手們的作品,推銷保險似的點出了每個選手做的特效亮點,唯有輪到江曉媛的時候,她十分簡略地說:「十二號選手十分別出心裁,但選用的老年妝手法基礎,整體造型也十分單調,你很有創意,希望下次也能在技術上多下點功夫。」

  她的點評其實句句中肯,可惜,眼下臉面掃地的評委團說話已經不管用了——說實話,上一輪他們要是能死撐著不肯改變打分結果,觀眾們還能敬他們是一條好漢,但被人一提出異議,居然立刻就改了,這種小人做派恰恰說明了評委團是心虛的。

  外行們反正聽不出一句點評有多少含金量,觀眾們的認知完全建立在感情上——聽見喜歡的評委說話就奉為金口玉言,聽見討厭的人說話就當她是放屁。

  評委這一番「專業點評」過境,連個鼓掌的都沒有,現場像個冷笑話工廠。

  主持人完全沒想法了,僵著臉推進比賽進程:「那麼請大眾評委拿起你們手中的投票器,把票數投給自己最喜歡的選手,讓他獲得寶貴的復活機會!」

  選手們都背對著大屏幕,緊張得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只有江曉媛滿不在乎,悄悄地從兜裡摸出一面小鏡子,低著頭偷看。

  四條小光柱一點一點往上長,這玩意明顯是山寨《星光大道》的,光柱上也有個一直蹦躂的小人,可惜五毛錢做的舞美完全山寨不出效果,光柱細得彷彿激光手電照的就算了,上面的「小人」簡直就是一坨色塊,頭顱與四肢難以分辨,看起來特別低劣。

  江曉媛從鏡子裡看見,自己那條光柱蹦躂了兩下之後,就停滯不動了,雞立鶴群地比別人短了一截。

  她心裡神奇地沒有覺得特別遺憾,反而是一片平靜。

  她第一次跟蔣老師吵架,衝著蔣博吼過一句「總有一天你請不起我」,那嗓子嚷嚷出來多半是出於激憤。

  此時此刻,江曉媛卻面帶微笑,冷靜地想:「總有一天,這種low爆了的舞台,連讓我坐在首席當評委的資格都沒有。」

  外面有海闊天空的世界,卻總有人可笑地認為,在他這力所能及的一畝三分地上絆人家一腳,人家就會一輩子爬不起來。

  他們的世界注定只有井蓋那麼大,跟這種可憐人,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一分鐘的投票時間很快結束了,江曉媛票數不出意外地墊了底,沒什麼驚喜,也沒有發生奇蹟,旁邊那位牽著武皇得了獎的選手正試圖用力憋出一副熱淚盈眶的表情,可惜演技差點意思,臉都憋紅了,也不像那麼回事。

  原本應該有落選選手感言環節,算是整場預算賽總結的一部分,不過此時此刻,無論組委會還是主持人,都唯恐江曉媛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裡再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活生生地把這個環節換成了「復活選手」發表感言。

  舞台工作人員已經客客氣氣地上台來,將三個陪太子讀書的落選選手請下去,就在這時,台下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我有異議。」

  主持人這天已經被「異議」倆字刺激得麻木了。

  江曉媛一看,這回出聲的居然是祁連,他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觀眾席最前面,還把提前離場的那位嘉賓的話筒給順手牽羊了。

  祁連大喇喇地打開麥克風,一手插兜,玩世不恭地站在大庭廣眾之下。

  幾個舞台工作人員見狀立刻要上前,祁連乾淨利落脆地向左轉,配合地給了那邊正等著爆料的攝像頭和照相機們一個圓滿的正臉。

  祁連:「我作為媒體人中的觀眾評審之一,連提出異議的權利都沒有嗎?」

  工作人員大眼瞪小眼地沐浴在閃光燈中,不敢上前了。

  主持人十分蛋疼:「您請說。」

  祁連:「很榮幸被組委會邀請為大眾評委,方才投票之前,我和坐在我前邊那位美女,以及坐在我右邊那位兄弟交流過,我們仨一致喜歡十二號選手的創意,別人的選擇我不瞭解,但是至少我們三個人都投了十二號,請問為什麼她的票數顯示只有兩票呢?」

  主持人:「……」

  祁連看也不看工作人員臉上的菜色,轉身對上觀眾席,跟觀眾席上的大眾評委點點頭:「方才的投票對象分別是一號選手、八號選手、九號選手和十二號選手,我想問一下,投了一號的有誰?」

  主持人見勢不妙,連忙說:「先生,我們的機票是經過公正的……」

  祁連根本不理她,數了舉手的人,宣佈說:「好,總共三票——那麼投了八號的人請舉手。」

  「五……六,一共六票,請放下,投了九號的請舉手——好的,一共是七票。」

  主持人:「先生,請你不要擾亂賽場秩序,如果不聽勸阻,我們是有權請你離場的。」

  「我馬上就走。」祁連頭也不回地說,「請投了十二號的人舉手。」

  他說著,自己率先舉起了手,觀眾席上沉寂了片刻,一隻又一隻手舉了起來。

  祁連擎著一點笑意,轉過身來面對主持人:「大眾評委一共三十票,其中一號選手得了三票,八號得了六票,九號得了七票,剩下十四票,除兩票棄權外,十二號選手總共得了十二票——我不知道是我數學不夠好,三十以內的數字數不清楚,還是貴比賽的記票器出了故障,讓大家一起按錯了鍵呢?」

  主持人簡直眼前一黑,此人話音落下,明天「大賽現場公然黑幕」的頭條上定了,簡直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祁連抬起頭,對上台上一臉褶子的江曉媛的目光,忽然說:「你當然不是一個人,我們都會怕,誰能保證自己永遠是正確的呢?大家都是凡人,凡人堅持一件事是很不容易的,每時每刻都在質疑自己,有些人質疑了兩三次,路就走得夭折了,但還是總有人質疑了一千次以後,依然走到了最後。」

  江曉媛忽然熱淚盈眶,感覺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麼漢子了。

  祁連伸出插/在褲兜裡的手,沖沸騰的媒體揮揮手,示意他們停止起鬨,規規矩矩地把話筒放回嘉賓席,看也不看范筱筱那張鐵青的臉,沖江曉媛打了個手勢——江曉媛奇蹟般地看懂了,他是說,把臉洗乾淨,咱們走。

  她二話不說,立刻讓過同台其他選手,直奔後台,一秒鐘也不想跟這幫傻逼共處同一屋簷下了。

  觀眾台上嘈雜一片,評委像四隻被烤了的鵪鶉,僵在一起不知所措,主持人不尷不尬地站在台上,二斤的妝容也遮不住她心中的蕭索。

  組委會當然不可能任他們這麼離開,組織者連忙派人出面危機公關,給出了一個特別扯淡的解釋——「投票器的電路串了,會務人員是實習生,臨場失職,沒有檢查好設備」。

  可能全世界的錯誤都可以說是「實習生」和「臨時工」犯的吧。

  最後,本該由所有獲得決賽資格的選手上台和評委合影,也因為一片混亂沒有合成,決賽資格證書是組委會的組織者之一親自追出來,在幾個長槍短炮的接連轟炸中腆著臉交給江曉媛的。

  這場小小的預選賽是如此的一波三折,江曉媛感覺自己都已經不是太想要這張證書了,有那麼一瞬間,她中二病和公主病一同發作,想把那張破證書摔到對方臉上,撂下一句:「姑奶奶不稀罕,這廢紙愛給誰給誰去吧。」

  可還沒等付諸行動,她就隔著人群看見了范筱筱。

  范筱筱的目光好像兩台機關槍,恨不能隔著千山萬水,把江曉媛打成個篩子,這一刻,恐怕連蔣博親自出面也拉不走她的仇恨了。

  江曉媛心裡忽然就痛快了,她立刻調整表情,露出了一個爽翻天的微笑,心說:「我幹嘛不要呢?能氣死老妖婆也不錯啊。」

  於是江曉媛好聲好氣地接過了主席手裡的證書:「謝謝謝謝,我會在全國決賽裡為咱們區爭光的。」

  范筱筱的指甲快把包帶掐斷了。

  直到這時,江曉媛才從重度公主病裡回過神來,慢半拍地想起自己為什麼要爭這個複賽名額的原因——好像是為了在決賽裡刷存在感,為北京工作室的經營打廣告……

  幸虧范女士仇恨的一瞪,否則她差點為了一時意氣忘記正事。

  這回如願以償,未來工作室不說前程似錦,起碼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這時,蔣老師急匆匆地從人群裡走出來,他本來沒想耽擱到比賽結束,這回真的要趕不上飛機了,好在行李箱隨身帶著,他能抬腿就走。

  蔣博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飛快地叮囑了幾句:「你抓緊時間,把這邊工作室的後續工作處理一下,複賽還有一兩個月,複賽之前我們就正式搬家——另外你那個人體彩繪是什麼邪魔外道的破玩意,回去給我老實點,虛心多學點東西,下次再敢耍這種小聰明,我看你也不用幹了。」

  說完,他一揮手,衣擺紛飛,瀟灑得好像電影鏡頭截圖:「走了。」

  「你要去哪?」一個突兀的聲音突然扎進人耳朵,蔣博瀟灑了一半的動作僵在原地。

  范筱筱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用一種□人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蔣博動了動嘴唇,似乎不知道該稱呼對方什麼,終於沒有出聲。

  「去哪你管得著嗎?」方才還被蔣老師訓得孫子一樣的江曉媛突然在戰鬥精神下滿血復活,她上前一步,攔在范筱筱和蔣博中間,「我們要走啦,離開你越遠越好,跟你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真是想想都覺得委屈了自己的肺。」

  蔣博嘆了口氣,對江曉媛說:「你怎麼那麼多廢話?快走吧,還有好多事呢。」

  說完,他看了已經把車開過來的祁連一眼,沖祁老闆點點頭,自己拎起行李箱,攔了一輛出租車。

  「你要走?」范筱筱突然發瘋似的一把抓住拉開的出租車門,狠狠地攥住蔣博的肩膀,恨不能把她掐個對穿,「你敢走?」

  出租車司機奇怪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幾個客人啊?上不上車了?」

  蔣博微微垂下眼,斂去眼睛裡翻湧的、濃重的悲哀。

  他忽然彎下腰,把行李箱塞進車裡,然後掰開了范筱筱的手——這並不困難,范筱筱從未料到他竟會反抗,在他做出「掰」的這個動作的瞬間,她彷彿就已經脫了力。

  蔣博不再看她,逕自上車關門:「師傅,去機場。」

  他終於沒有對范筱筱說什麼——他實在已經無話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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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用快意恩仇解決就好了——喜歡誰就敬誰一碗酒,不喜歡誰就當面鑼對面鼓地跟他打一架。

  可惜,這種情節連武俠小說裡都沒有了。

  江曉媛目睹了范女士歇斯底里的扭曲表情,有點爽,但還是感覺沒有爽到點子上,因為這種打擊顯得有點迂迴,不如當面抽賤人一個大耳光來得解氣。

  可是蔣太后再怎麼纖細柔弱,也是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怎麼能當街毆打一個老太太呢?

  既不合法,也不像話。

  江曉媛倒是很想親自上陣,可她一來沒有立場,二來天生武力值為負數,還真不見得打得過誰。

  這樣看來,還是做壞人方便,因為可以不要臉、不守法,也不用考慮像不像話。

  祁連把車開過來,搖下車窗:「走,我送你回去。」

  這時,范筱筱彷彿感覺到了江曉媛凝視的目光,氣急敗壞地轉過身來,江曉媛條件反射地衝她露出了一個高貴冷豔的微笑,一手拉車門,同時沖范女士揮了揮手裡的決賽通行證,甜蜜地說:「范老師再見,謝謝范老師。」

  范筱筱雙眼中冒出神似瘋狗的紅光,在江曉媛看來,就像兩盞喜慶的大紅燈籠,極大地緩解了她的憋屈,她長出了一口氣,關好車門,把複賽資格隨手丟在了後座上。

  祁連含著笑看了她一眼,順手扭開了車載音樂,開始播一段不知所云的民謠。

  餘暉遍灑,天幕低垂,一時間,連在城裡開車這種豬狗不如的苦差事,都好像變得美妙了起來。

  祁連:「看來我未來收益有保證了,江老師。」

  江曉媛把座椅往後調了調,伸長了腿,而後伸了個漫長的懶腰。

  她一整天神經都很緊繃,此時終於放鬆了下來,還覺得有點吃不消。

  「剛才蔣太后還說我耍小聰明。」江曉媛嘀咕了一句,半真半假地抱怨說,「回去還有一大堆工作,一想起來就覺得累。」

  她抱怨了幾句,從比賽剛結束的心浮氣躁中緩緩沉靜了下來,將自己一整天的作為反省了一遍,感覺自己確實是耍了很多小聰明。

  有些人天生愛較真,遇事死磕,不撞南牆不回頭。

  還也一有些人,完全走另一個極端,可能也不是故意偷懶,就是遇到坎坷時,會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本能地圓滑閃避,像是天生比別人多裝了一對轉向輪。

  江曉媛顯然屬於後者,她善於並熱愛抖機靈,偶爾也會因此而沾沾自喜,可是仔細想想,這似乎並不是什麼好習慣。

  她忽然說:「那個中途離場的嘉賓到底是誰啊?其實她說得很有道理,我有短板,在台上還不敢把短板亮出來,這次僥倖過關,下次遇到還得栽……平時接觸的男客戶真是太少了。」

  江曉媛話音突然一頓,祁連等了半天,沒等到她的下半句,等紅燈的時候一偏頭,卻被她眼睛裡幽幽的綠光嚇了一跳:「你要幹嘛?」

  江曉媛往旁邊一靠,沒有收回目光,細長的手指在膝蓋上輪番敲打了個遍:「我覺得有些人長得特別帥,特別適合做模特。」

  祁連:「……別鬧,我不化妝。」

  江曉媛似笑非笑:「我沒說那特別帥的人是你啊,帥哥。」

  「……」祁連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心肌梗好,還是心跳過速好。

  他意識到江曉媛這是調戲主持人沒調戲夠,把台上那套搬下來給他用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沉著應對,江曉媛又放低了聲音,說:「以前都沒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為我說過話的。」

  她上句話還十分沒正經,這句話又突然一本正經。

  祁連有點難以適應,一愣之後,只好有些生硬地說:「那說明以前你也用不著……要是累了,就不要回去工作了,我請你吃點什麼去慶祝一下?」

  江曉媛:「怎麼,想約我?」

  祁連險些把車拐個「s」形。

  這麼多年,他難道真的除了跟著燈塔助理的指示滿世界撿人外,就沒怎麼和姑娘相處過嗎?

  江曉媛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連日來的陰霾都滌蕩一空,她種種的掙扎與徬徨都到了頭,鍥而不捨地撥開了橫亙在眼前的迷霧,為自己趟出了一條清晰明了的路。

  江曉媛洗過了臉,此時完全就是素顏的,可是沒有人會覺得她難看,即使不著脂粉,她也能明豔逼人。

  她似乎依稀找回了自己從前的生活狀態……在另一個時空的狀態,然而又並不特別一樣,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她心裡沒底吧。

  祁連說得對,人類潛意識裡對自尊與自我價值的追求近乎本能,像貓吃魚狗吃肉一樣,大多數時候,只是不肯面對自己的無力才自欺欺人的。

  江曉媛以前就是這麼調戲小鮮肉的,可是調戲了祁連兩句,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合適,感覺再這麼說下去,要把自己也兜進去了,連忙有點緊張地戛然而止。

  「回工作室吧,」江曉媛說,「一時也想不出想吃什麼,咱們自己回去做。」

  祁連:「……是『我』回去做。」

  江曉媛又忍不住嘴賤:「是呢,這麼賢惠,將來誰娶了你呢?」

  祁連耳根微紅,但已經從無措中漸漸冷靜了下來,他一點也不想體會她那氣死范筱筱嚇死主持人的嘴炮,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笑而不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

  她的喉嚨好像忽然被空氣堵住了,連忙轉向車窗外:「哎哎,前面有一家超市,每天五點以後打折,我們去那邊。」

  祁連:「好——你冷不冷?」

  江曉媛就伸長了胳膊,把後座上祁連丟在那裡的一件男士外套捲過來,不修邊幅地裹在身上。

  未來亞洲第一造型工作室的大股東和執行官,把名不見經傳的舊轎車停在了超市那人滿為患的停車場上,進去掃蕩打折果蔬菜肉。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江曉媛都覺得她能通過預選賽是個奇蹟。

  無數人企圖把她擼下去,又有無數人要把她拉上來,她跟整個無所不用其極的組委會作對,最終卻戲劇性地拿到了預選賽資格。

  如果是以前,蔣老師把這邊工作室的後續工作全都推給她,江曉媛心裡可能是有些犯怵的,但經此一役,她雖然沒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已經無所畏懼了。

  慢慢的,江曉媛不意外地發現,她居然真的已經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

  客戶從一開始遲疑地問「蔣老師怎麼沒來」,到她收工的時候主動問她要名片和聯繫方式,「小涅槃」成了她的藝名——江曉媛也不知道自己一個一米七還要冒出頭的大高個怎麼老被人叫「小」涅槃。

  時光如水,轉眼又過了一個多月,初冬的氣息已經臨近,日理萬機的蔣老師終於緩過一口氣,行色匆匆地飛了回來,回來第一件事是檢查江曉媛的工作。

  蔣老師要求她對每天的工作都做工作日誌,做了什麼方案,怎麼想的,怎麼修改的,最終效果怎麼樣,客人的評價等等,事無鉅細,全都要備份。

  江曉媛提心吊膽地看著太后那張板成了「白板」的美男臉,不知道湊個「紅中」能不能叫來「發財」。

  她一邊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一邊沖旁邊的祁連做了個鬼臉。

  足足看了半個多小時,蔣博把她的工作日誌一放,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江曉媛連忙睜大了眼睛賣萌,讓自己看起來像小鹿斑比一樣無辜,心說:「平時訓我就算了,別當著帥哥面啊,我的英雄形象往哪擱?」

  不知是不是看懂了江曉媛的眼神,蔣博居然沒有訓斥,只是簡單地一點頭:「嗯。」

  江曉媛:「啊?」

  她等了半天,沒下文,小心翼翼地又追問了一句:「沒啦?」

  「還有什麼?」蔣博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難道你還等著找罵?」

  江曉媛:「……」

  她聽見旁邊祁連的悶笑,很想默默摀住心肝,感覺自己已經被蔣老師訓成了一個不罵不舒服的賤人。

  蔣博:「餓死我了,找地方吃飯——就咱們小區門口那家吧?」

  祁連痛快地答應:「好,我定位子。」

  江曉媛橫眉立目:「不行!」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小區門口有家法式餐廳,環境還算優良——主要是沒人去——口味頂不正宗,經過江曉媛的公主舌頭鑑定,認為此地是「又貴又難吃」的典範。這年頭開飯館的,彷彿只要沾了一個「法」字,就能搖身一變成皇親國戚,人均至少五六百打底。

  蔣博的柳葉眉高高挑起,這回改成江曉媛扮演「白板」了。

  在她堅定不移的鐵公雞政策下,最後,三個人排著隊來到了麥當勞。

  「你早晚會胖死。」蔣博咬仇人一樣地將一根薯條腰斬,隨後他默不作聲地撫慰起自己的飢腸轆轆來,吃了六七分飽,蔣太后意志力驚人地擦了嘴,不肯再碰任何垃圾食品了,「我請人做了宣傳冊,第一批廣告已經打出去了,這幾天反響還不錯,訪問電話基本每天都有,也開始有一些訂單,決賽開始以後,應該會更好——到時候你還要專心參加比賽,肯定不能分神,咱們得招人了。」

  祁連:「經費夠嗎?」

  蔣博:「暫時夠的,放心,後續盈利有保障。主要是工作室規模擴大以後,很多事都要拉上正軌,不能像以前小作坊一樣,我們得有專業客服人員、財務人員,還得有技術團隊,現在招人迫在眉睫,以前你那份從網上抄來的章程就不能再用了,得重新擬一份,關於權限、人員調配等問題,我們需要重新討論,我這次回來就是這事。」

  江曉媛叼著一根薯條,將他的話琢磨了幾秒鐘:「就是說,你想在這裡開第一次股東大會是嗎?」

  蔣博:「……」

  「好的,」江曉媛從兜裡摸出一根唇膏,在餐巾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上,「股東大會正在進行,謝絕拼桌。」

  祁連提醒:「江總,會議紀要怎麼辦呢?」

  江曉媛摸出手機,把祁連和蔣博兩個人拉進了一個討論組,湊到嘴邊說:「涅槃工作室第一屆股東大會現在開始,請與會人員注意錄音保存——沒事,不用擔心流量,他們家有wifi,就是平時雞賊不告訴顧客,我已經弄到密碼了。」

  說完,她點擊發送,祁總和蔣總一人收到了一條語音信息。

  蔣總冷笑:「你腦殘吧?」

  祁總則非常會捧臭腳:「你太有創意了!」

  兩個人南轅北轍的評價幾乎異口同聲,說完,他們倆又互相看了一眼,祁連笑而不語,蔣博忽然有點心塞,唱黑臉的時間長了,他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太會說人話了。

  最終,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蔣總的意見被鎮壓了。

  於是初冬夜裡,三位未來總圍坐在一家麥當勞的塑料小桌邊,一邊厚顏無恥地蹭人家的無線網,一邊在面對面的情況下,以微信群裡發語音信息的形式交流,開玩笑似的開了「亞洲第一造型工作室」的首屆股東大會。

  星辰大海的征程,鬧了半天是從原始人伐木做舟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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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這場股東會開得時間還挺長,伴隨著無數盒炸薯條、炸雞塊與炸黑暗料理,為涅槃工作室奠定了一個「油腔滑調」的基礎。

  首屆股東大會在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後圓滿閉幕,江總意猶未盡,臨走還打包了兩盒辣雞翅,一邊往回走,她一邊對蔣博說:「哦對了,蔣總,你過兩天再去那邊的時候,順便幫我看一下有沒有合適的出租房。」

  蔣博聽了,摸出手機,翻出一堆圖片給她看:「喜歡哪個?自己挑一個吧。」

  江曉媛:「……」

  「怎麼了?」蔣博眉一挑,「我不用租房嗎?前一陣子沒時間,就看了這麼幾套,你要是有喜歡的就先挑走,到時候我還可以讓收拾工作室的工程隊順便幫你把房子也簡單收拾一下。」

  江曉媛:「……貴嗎?」

  蔣博沒吭聲,瞥了祁連一眼,祁連作為投資人適時地開了口:「房屋租金就算在工作室的日常開銷裡,員工福利,將來要是招來有本事的人,工作室也可以通過提供員工宿舍的方法留住人才。」

  蔣博嗤笑一聲:「祁總的慇勤獻的真是見縫插針。」

  說完,他往前快走了兩步,甩開了其他兩個人,在小寒風微掃的初冬夜裡,拗出了一朵遺世獨立的白蓮花造型。

  祁連好整以暇地不吭聲,江曉媛早就習慣了他的陰陽怪氣,沒顧上搭理他,連忙把租房信息都傳到了自己的手機上,準備第二天早晨天亮就要給奶奶打電話,看她的意思。

  還沒來得及請示,江曉媛已經自顧自地暢想起來了——要租一個什麼樣的房子呢?

  最好是離工作室近的,小區環境和治安要好,要有電梯,這樣老人家上下樓都方便,附近必須有大醫院,最好還有可供人活動的小公園……能不能要個三居呢?哪怕是小三居也可以,奶奶住一間,她自己住一間,剩下一間還能留給她做個小小的工作室。

  唉……要求太多了,會不會太貴?

  她越想越激動,恨不能跟著蔣博去親眼看個究竟。

  別人都說找租屋的過程很煩,江曉媛一點也不覺得煩,自從她到了這個倒霉催的世界,住過城市棚戶,黑心網吧,美髮店小倉庫,技校宿舍……還有工作室閣樓。

  總而言之,沒有一個地方是正常住人的。

  她顛沛流離得太久,時常有飄萍轉蓬般腳不沾地的感覺,眼下突然要有正常的房子住了,心裡彷彿完成了某種儀式一樣,有種無法言說的激動。

  哪怕租屋只能算是個「臨時停車位」。

  就在這時,江曉媛忽然感覺一道視線投到了她身上。

  她停下來,疑惑地回頭四下張望了一下,什麼都沒看見,於是蹭了蹭脖子,收回了疑神疑鬼,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歡喜得收斂一些,不顯得那麼「范進中舉」。

  「我走之前肯定還要找陳老闆吃頓飯,」江曉媛自顧自地說,「要是能把陳老闆也騙到我們工作室來就好了,我做髮型的那幾手還是跟他學的。」

  祁連:「再過兩三個月他家孩子就生出來了,除了我,哪個肯跟你拋家舍業地到處跑?」

  江曉媛笑起來,這個冬天至此,一點也不寒冷。

  第二天,江曉媛還沒從被窩裡爬出來,就給奶奶打了電話。

  她把每間房子都細緻地用自己詞不達意的語言描述了一遍,說得口乾舌燥,最後興奮地問:「奶奶,你說哪個好?」

  奶奶淡定地說:「找個便宜的。」

  江曉媛:「……」

  不知是年紀大了,波瀾不驚了,還是老一輩人崇尚含蓄,反正無論是相聚還是分離,無論她是取得成就還是遭遇失敗,無論江曉媛那張跑火車的嘴把事件描述地多麼驚濤駭浪、熱血沸騰,到了老太太那裡,彷彿都成了風輕雲淡的日常,聽她說話,江曉媛永遠聽不出一點激動或者義憤。

  江曉媛:「這個走的是工作室的賬……」

  奶奶:「那就更別挑了,你在外面做事,少佔公家便宜。」

  江曉媛:「……」

  「公家」是什麼鬼?

  江曉媛:「奶奶,我們都自己開工作室了,還進了全國造型師大賽的總決賽,厲害不厲害?」

  奶奶說:「咳,你二伯趕集賣菜,人家也管他叫老闆呢,好好幹,比你厲害的人多了。」

  江曉媛:「……」

  奶奶:「好吧,厲害,行了吧?」

  江曉媛用被子矇住頭,在床上打了三個滾,然後嘰裡咕嚕地滾了起來——沒辦法,這個事實在無從反駁,他們工作室目前只有董事長、執行董事和總經理,三位總裁沒小兵,江總那金光閃閃的頭銜下面,只好還兼職助理、文秘、會計、整個技術團隊中的各種角色、前台、客服……以及掃地阿姨和外賣小妹的呢過多重角色。

  為了儘早脫離這種精分的狀態,江總每天都要給自己打一管雞血。

  跟陳方舟約了頓飯,江曉媛接到了全國造型師大賽的複賽題目。

  總決賽的組委會非常正規地給她發了完整的比賽流程與賽前準備須知,包括網絡註冊、報導、模特備選等等問題都交代得清晰明白。

  總決賽的花樣和預選賽也差不多,依然是由「主題走秀」和「現場命題」兩部分,不過主題和現場命題已經在公開平台上提前告知選手了。

  走秀的主題是「生如夏花」,後續的現場命題是影視特效考核,選手有足夠的時間能提前準備好自己用得著的東西。

  「一般廟小才有妖風,」蔣博警告她說,「這回肯定是相對公平的,你別在全國觀眾面前耍小聰明,回去好好想想。」

  江曉媛回去想了一整夜,第二天對蔣老師說:「生如夏花這場秀,我要選男模,行不行?」

  一個人是不可能沒有弱點的,江曉媛知道自己的弱點尤為突出,對待弱點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它、磨練它,把這塊短板填上。

  要是她當年讀書的時候也有這種精神,說不定也能考個狀元了。

  蔣博毫不猶豫地潑了她一盆冷水:「行,怎麼不行?你選妖模鬼模豬模羊模也沒人管,第一輪就被刷下來別哭就行了。」

  江曉媛哈哈一笑:「蔣總,我告訴你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能讓我哭的東西了。」

  坊間有種迷信,認為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譬如說自己從來不生病的人,馬上就會感冒,說自己從來不丟東西的人,第二天出門就被人偷手機。

  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平時如影隨形藏在人們的生活中,隨時等著撲上來扇人一個大耳光。

  這邊工作室的合約馬上要到期,蔣博待了兩天就要走了,江曉媛要留下等交接房子,拿回押金。

  一大早送走前往機場的蔣老師,江曉媛開始盤點起工作室財務,把能寄走的都打包,自己依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幾件衣服,一點微不足道的行李,還有她的行李箱。

  祁連在一邊木頭樁子一樣戳著——他坐不下去,自從江曉媛決定複賽用男模開始,除了每天琢磨她的方案,就是拿祁連這個現成的帥哥開涮,今天是蒸汽朋克,江曉媛在他腿上纏了一大堆不知什麼東西,現在膝蓋打不了彎了。

  江曉媛忽然問:「你說那個病毒是不是已經死了?」

  祁連張嘴有點困難:「很久沒有騷擾你了?我這玩意什麼時候能脫?」

  「從他發現騷擾也沒用的時候,就沒再騷擾過我了。」江曉媛把準備變賣的廢舊雜誌捆成一摞,「脫吧!」

  祁連如蒙大赦地鬆了口氣。

  江曉媛:「明天咱們試試做個『胡桃夾子』嗎?」

  祁連險些讓僵直的關節絆個大馬趴。

  他感覺用不了多少,自己就要淪落到「三月兔」和「帽子先生」了。

  祁連:「你還想回去嗎?我是說如果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江曉媛愣了一下——如果可以不用付出代價就回去,她願意嗎?

  當然是願意的吧,現在回想起來,她的生活是多麼一馬平川啊,有財富鋪路,她但凡想做點什麼,沒有不成功的。

  祁連雖然也能勉強算是個富二代,自己也小有產業,但是這麼多年志不在此,賺一點錢完全是撞大運,談不上有什麼特別厚實的財富積累,勉強能讓他們把工作室開起來而已。

  他們還是緊巴巴的,還是像草根一樣柔弱無依。

  「不太想了。」江曉媛忽然說。

  祁連吃了一驚:「為什麼?」

  「因為那邊沒有你啊祁總。」江曉媛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十分輕鬆隨便,然而頭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因此沒看見祁連忽然明亮起來的眼睛。

  他始終戴著那副衣冠禽獸一樣的眼鏡,大概就是因為眼睛太會說話,不得不遮一下,嘴上雖然沉默了,可是眼睛裡卻好像有千言萬語,專注地看著江曉媛。

  他這一下突兀的沉默,讓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正好狹路相逢了祁連幽深內斂的目光。

  祁連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背對著光,一隻手插在兜裡,整個人都彷彿鑲了一圈金光,身上被江曉媛裝得一圈大大小小的飾品誇張地流過尖銳的光。

  江曉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什麼?」

  祁連:「你……」

  他剛開口,江曉媛的電話就突兀地響了起來。

  祁連:「……」

  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對江曉媛擺擺手:「你先接電話。」

  手機顯示來電是個陌生電話,這種多半是騷擾電話,江曉媛被它這一攪合回過神來,直接按斷了來電。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祁連一眼:「沒關係,你先說。」

  祁連方才是一鼓作氣,此時被打斷了一回,已經再衰三竭,說不出來了。

  江曉媛立刻得寸進尺地上前一步:「怎麼……」

  電話再一次催命似的響了起來。

  江曉媛促狹地看了一眼把頭扭向窗外的祁連,嘴邊掛著笑容接起來:「喂你好……」

  有個男人笨拙地衝著電話嚷嚷:「喂喂!怎麼沒有聲音?喂!」

  江曉媛依稀覺得聲音耳熟,但是雜音太大了,一時沒反應過來:「聽見了,你是……」

  對方幾乎是對著她的耳朵嘶吼:「我是你孫二伯!」

  過年的時候開著電動三輪來接她的孫二伯。

  江曉媛愣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一種說不出的預感攫住了她,毫無來由的,她整個人的後背都緊繃了起來,手指一下子掐住了自己的手機。

  江曉媛:「二伯,怎麼了?」

  孫二伯乒乒乓乓地吼:「你奶奶摔啦,他們給送醫院去了!」

  此時,蔣博已經到了機場,時間還早,他打算在過安檢之前先找地方吃點東西,祁連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蔣博一邊拉著行李箱左顧右盼地找落腳的地方,一邊聽電話。

  聽著聽著,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好吧……這邊不用擔心,你跟著我就放心了……」

  蔣博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看見了一個熟悉得讓他顫慄的人影。

  范筱筱,她怎麼會在這裡?

  蔣博:「有什麼事再打我電話……嗯,麻煩你了。」

  說完,他掛斷電話,猶疑地看著范筱筱一步一步地向他走過來。

  范筱筱拎著一個粉紅色的漆皮包,整個人就像一塊長了腦袋的馬卡龍,鮮豔得黏牙。

  她既不像準備長途旅行的,也不像是送親友的,出現得十分突兀。

  范筱筱在距離他幾步遠地地方站定,抬手把自己一縷頭髮往耳後約去。

  范筱筱:「這次走,以後不打算回來了吧?」

  蔣博沉默了一會,點點頭。

  范筱筱微笑起來:「那你是打算徹底跟我撇清關係,斷了聯繫嗎?」

  如果蔣老師有江曉媛那種詭異的預感,或者有祁連那樣超高的情商,他或許察覺到了不對勁,會先緩和氣氛,把這個問題圓過去。

  可是當他面對這個女人的時候,總是要麼畏懼,要麼沉默,幾乎無法正視她。

  她像是拴住他的那根繩子,讓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於是蔣博依然沒有吭聲,點了一下頭。

  范筱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深邃的法令紋低垂而下,一寸厚的粉也遮不住臉上叢生的溝壑與鐵青的底色,她整個人像個花團錦簇的殭屍。

  接下來的事,蔣博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就聽見旁邊有個女的好像還尖叫了一聲,范筱筱猝然從包裡拿出了什麼東西潑向他,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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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5:38 |只看該作者
第 65 章

  一個人能走多遠的路呢?

  倘若將這個問題拖到大街上,大概會收穫一籮筐「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答案——什麼「目光有多遠,路就有多遠」,「心有多遠,人就能走多遠」等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其實不是的。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坐在車上的時候,她想:「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上政治課,課本上為了闡述「自由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舉了個風箏要有線才能自由高飛的例子,這些東西當年被老師在耳邊車□轆似的唸來唸去,讓人十分不以為然,其實是有其道理的。

  沒有河就沒有岸。

  那麼如果沒有歸途,人走得再遠,又要靠什麼來度量呢?

  某個自己早已經不記得的起點嗎?

  江曉媛心裡其實清楚地知道,她的親奶奶早在她出生前就沒了,被送進醫院的這個老人甚至去年才剛剛和她見過面,可是那老太太卻好像一個坐標,標誌著她在這個時空中的家,以及延伸到另一個時空的脆弱根系。

  過世的奶奶是她眼裡最貼近過去時空的人,好像在這裡等待了她很久,替那些已經無緣相見的、曾經疏遠的親人們來照顧她、聽她每週一次事無鉅細的廢話,等她在漂泊一整年後,有一個理所當然的家可以回,不至於淒涼。

  那個喜歡寫日記的孤僻狀元彷彿已經和江曉媛融為一體了,時間長了,好像鄉村裡相依為命的日子才是真的,另一個時空中的紙醉金迷只是她一場荒唐的大夢。

  江曉媛也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她甚至沒留神開車的祁連時而瞟向她的目光,只是雙眼毫無焦距地望向車窗外。

  就在這時,車窗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屏幕——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屏幕。

  一夥人在拍照,有她,有父母,有祖父母,外祖父母……沒有誰不健康,嫌她太高,全家人讓她像小寵物一樣蹲在最前排,她看起來很不樂意,被她爸一手卡住腦袋按了下去,只好抱著奶奶的大腿耍賴……

  快門「刷」一閃,江曉媛顯得有些木然的眼睛也飛快地眨了一下。

  原來燈塔裡的病毒蟄伏至今,只是為了選一個更好的時機。

  祁連擔驚受怕地開了一路飛車,絲毫也不知道江曉媛在他旁邊沉默寡言地看了一路堪比「我愛我家」的家庭小劇場。

  她總是羨慕祁連的好人緣,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能學一點。

  所有人都會背叛她,女朋友會暗地裡捅她一刀,男朋友一天到晚只會巴結她。

  「為什麼你一定要那麼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

  因為感覺自己實在是沒什麼可愛的,所以只有死守著她的優越感,然後分道揚鑣的時候才能瀟灑去來。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

  活物都是不可控的,不要說人,連養的貓和狗都會被別人一根香腸拐走,江曉媛以前覺得,或許物質是可以依賴的。

  可是一朝天翻地覆,連冰冷又市儈的物質都拋棄了她。

  江曉媛忽然意識到了,為什麼奶奶這樣重要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家人才是勉強能讓她放心的,她是獨生女,而他們出於無可替代的血緣關係,雖然也不見得特別待見她,但總不至於拋棄她或是故意害她。

  如果奶奶沒了,那麼就是世界對她釜底抽了薪。

  等祁連的車在醫院外面完全停下來,江曉媛才勉強回過神來,她遊魂似的推開車門,視網膜上彷彿還存留著時空亂流,無意識地要下車往前走。

  就在這時,車裡忽然伸出一雙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到車裡。

  祁連的手勁很對得起他手腕上的紋身,他的掌心滾燙,手指尖卻是涼的,好像有一團心事鬱結在那裡,通不過微循環。

  祁連一把把江曉媛拉到了懷裡,她身上梔子花的味道撲鼻而來,花的香氣甜得沁人心脾,祁連還是第一次從中聞到了一點苦味。

  江曉媛並沒有哭,也沒有顫抖,沒有掙扎,也沒有表示,只是靜靜地讓他小心翼翼地虛攬著,藉著他的手,緩緩地得到了一點人的溫度,然後從僵死中略微回過神來。

  只有一瞬間,她試圖伸手攥住他的襯衫,臉上露出了一個像是要掉眼淚的表情,然而很快忍回去了,江曉媛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趁機佔我便宜?要收錢的。」

  然後徑直推開他,往醫院裡走去。

  祁連不知道她的眼睛裡看見了什麼,江曉媛一個字也沒有透露。

  她看似淡定地跟著他走進醫院找人,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醫院那光可鑑物的大堂上播放的是無止無休雜亂的畫面。

  她看見自己的頭髮開始變得枯黃,臉上開始添了皺紋,原本飽滿的五官一點一點萎縮,但身上本來廉價的衣服也慢慢變回了很久以前的消費水準,她看上去年長而成功,面容冷漠,漸深的法令紋看起來把她本來的兩分刻薄填到了七八分,面容有說不出的可憎。

  在病毒播放的啞劇裡,江曉媛看見蔣博與自己在街上擦肩而過,兩個人像陌生人一樣誰也沒有抬眼,回頭她又和祁連大吵,吵了沒兩句,她就不肯做聲了,冷淡地坐在一邊端起她的杯子,做出「端茶送客」的疏離模樣,連吵架的言語都欠奉。

  這神色如此熟悉,以前她煩霍柏宇的時候,就是這樣「視別人如糞土」的冷處理。

  ……除了霍柏宇,還對誰用過?

  江曉媛不記得了。

  畫面又一變,她看見自己小時候一個人默默入睡,又一個人默默起床的情景。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背對著門蜷縮成一團裝睡,通過沒關嚴的門,聽著保姆給家人打電話的聲音。

  熟悉的畫面點燃了她經年日久的記憶,抖落了時光的塵土,依然清晰得彷彿昨天發生的。

  地板上的圖像沒有聲音,但江曉媛一字一句都記得,保姆當時說:「主人家就一個小丫頭……什麼?你說那小孩啊,不太招人疼,挺討厭的,平時父母也不管,大概是意外生出來的吧。」

  畫面再變,她看見馮瑞雪臉上帶著蒼白又憐憫的笑容,嘴裡一張一合地彷彿在說什麼……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跟著祁連走到了一個手術室門口時,正好燈突然滅了,她整個人驀地一激靈,全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

  隨後手術室的門推開,醫生護士走出來,手術台上躺著一個臉上蓋著白布單的人,一動不動。

  江曉媛感覺縈繞在她周圍的無數畫面忽然轟然之間全部崩碎了,耳畔轟鳴不止。

  她看見自己久別的父母在醫院雪白的牆上向她招手,下面有一行熟悉的字跡。

  「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是」字好像是血寫就的,鮮紅得灼眼。

  它落在舌尖,有那麼一時片刻,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江曉媛用最後的理智狠狠地咬住舌頭,血腥味在嘴裡噴薄而出。

  她剛要上前一步,腳下忽然一軟,踉蹌著跌了下去,膝蓋沒有碰到地之前就被祁連一把拽了起來。

  祁連終於發現她的目光落點不對勁,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問:「你看見什麼了?看見什麼了?」

  江曉媛牙關緊緊地閉在一起,難捨難分地吐不出一個字。

  人是永遠都追不上光陰的嗎?無論跑得再怎麼拚命也是嗎?

  祁連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提起來:「看著我!」

  旁邊一個護士皺皺眉,走過來提醒:「醫院不要喧嘩。」

  祁連看了她一眼,護士嚇得腳步一縮,可是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就攬著江曉媛往旁邊的座椅走去。

  護士出聲的一瞬間,江曉媛已經冷靜下來,她默不作聲地順著祁連坐在長椅上,手機在兜裡瘋狂震動,江曉媛沒有碰它,祁連看了她一眼之後,緩緩地把她的手機從外衣裡抽了出來。

  然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腰往後一靠,伸出手,在空中逡巡良久,最後落到了江曉媛披散在後背的頭髮上。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江曉媛卻忽然開了口:「我知道,你不用說。」

  祁連:「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江曉媛:「身邊的人總會走的,比我年長的注定走在我前面,哪怕是比我年輕的……也可能隨時離開,或是厭倦我了,或是出了意外,可能無論經過怎麼樣的過程,一始一終,人都只有自己而已——這病毒永遠虐不到點子上,我看它也是活該被卡在時空夾縫裡。」

  她這話音剛落下,祁連手裡的手機屏幕「啪嗒」一下黑下去了,等他再解鎖屏幕,只看見了一個乾淨的信箱,裡面什麼都沒有,彷彿方才種種都是幻覺。

  說完,她站了起來,無論如何,她要去親眼看一看奶奶。

  一個人,不管自以為多麼不同凡響,多麼超凡脫俗,也總是有人不認同這種評價,他的生命中也總會充斥著生離與死別,總是有人討厭他,總是有人厭倦他,總是有人尖銳地否定他的一切價值。

  可是再尖銳的事,如果這就是現實,除了坦然接受,還能怎麼樣呢?

  祁連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也不行嗎?」

  江曉媛沒吭聲。

  祁連:「你已經不會再為病毒有一點動搖,為什麼我還一直不肯消失在你的生活裡呢?其實你心裡明白的是吧,公主殿下?可是你永遠不會表現出一點,是因為我還沒有跪在你腳邊,把忠心捧起來給你看嗎?」

  江曉媛突然泣不成聲。

  祁連又嘆了口氣,他執起她的手,看著她清瘦但不怎麼筋骨分明的手背,輕輕地、虔誠地把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一觸即放,然後站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江曉媛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不知多久,才有些含糊地說:「我要去看奶奶。」

  祁連從她兜裡摸出紙巾,默默地遞給她,讓她藉著自己的遮擋把臉擦乾淨:「好,走。」

  他們剛剛走了兩步,突然,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了她:「曉媛。」

  江曉媛猝然回頭,眼角淚痕未乾。

  她看見紅臉蛋的孫二伯站在身後不遠處。

  孫二伯:「噫!我剛才就說看見個人像你,你嬸偏說不是,我說追下來看看,這鬼地方又這麼難找……」

  過路的護士憤怒地警告:「不要喧嘩!」

  孫二伯用敲鑼打鼓一樣的嗓門說:「我沒喧嘩!」

  江曉媛腦子裡卡住的弦終於輕輕撥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可能弄錯了什麼。

  孫二伯:「快過來,你奶奶想你哪!」

  江曉媛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祁連推了過去。

  她一時間忘情,在醫院樓道里跑了起來,跑了兩步以後又反應過來,連忙欲蓋彌彰地整理好頭髮和外衣,保持著姿態停下腳步慢慢走。

  祁連剛要追過去,被他拿在手裡的江曉媛的手機忽然響了。

  來電顯示跳出「老佛爺」仨字,他愣了一下接起來:「……是蔣老師吧?」

  蔣博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她沒事吧?」

  祁連:「應該是沒事了。」

  「那就好,」蔣博頓了一下,報出了一個醫院地址,「你等一會能過來一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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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奶奶摔倒的原因是低血糖,一個村裡住著的人就算不沾親帶故,彼此也都認識,立刻有人看到去扶,可是扶了半天扶不起來,她腿上始終沒力氣,這才給送到了醫院。

  「稍微有點血栓,」醫生說,「但是不嚴重——栓得特別結實的那種你懂的,可能就半身不遂或者站不起來了。」

  江曉媛:「那……」

  醫生:「沒事,以後定期來輸液就好了。」

  江曉媛吃了一驚,緊張了起來:「那就是以後一直好不了了嗎?要經常跑醫院?」

  醫生是個中年人,看著她忍不住樂了:「你當你奶奶是你嗎?她這麼大歲數的人,這還算什麼毛病?你就知足吧,這已經很不錯了,就是有可能的話,以後還是儘量不要讓她獨居,有個人照顧比較好。」

  醫生說一句話,江曉媛就跟著點一下頭,乖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叫住蔣博,幫她把房子定下來。

  奶奶坐在病床上,醫生說話沒有避諱她,她看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惶恐,好像病不是生在她身上一樣。

  醫生一走,她就對江曉媛招招手:「來。」

  江曉媛連忙滾了過去,在床邊蹲下。

  奶奶看了看她,沒有發表什麼「我不想去城裡拖累你」之類的廢話,只是問:「哭了?」

  江曉媛沒好意思說她認錯人的事,默認了。

  奶奶手上插著針管,不過大概就像醫生說的,她的血栓並不嚴重,開口說話時也聽不大出血栓患者特有的含糊不清,只是慢吞吞的,流露出某種道行深厚的不徐不疾來。

  「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這回沒死,頂多是能去你在城裡的家裡住幾天,讓你將來少一點遺憾,但是過不了幾年,我總歸還是要死的。」奶奶說,「我能陪你到老嗎?陪不了的,王八也活不了那麼大年紀啊。」

  江曉媛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她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奶奶就看出來了。

  奶奶:「你不能這樣,你們這些小孩子都給慣壞了,我們小時候,打仗死了好多人,饑荒又死了好多人,都是鼻涕還沒擦乾就沒了爹娘,沒了爹娘,自己就是大人,得自己會找地方落地生根,自己能活,哪來那麼多矯情?」

  頓了一下,奶奶又嘀咕說:「我怎麼感覺你進一趟城,雖然長了點出息,但是人越活越小了呢?」

  「因為那個中學就輟學,回家頂門立戶的狀元已經不在了,」江曉媛想,「換成了我這個虛長幾歲,卻什麼都不行的窩囊廢。」

  可是奶奶雖然道行深厚,畢竟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想像力全在田間一畝三分地上,萬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一群腦洞深不可測的物理學家,發明了一個「平行空間理論」。所以對江曉媛的變化,她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生出什麼疑心來,只是抓住了江曉媛搭在床邊的手。

  「要成人,要快點成人啊。」奶奶低聲反覆地囑咐著,然後她好像是累了,漸漸不再說話,滿懷憂慮地睡著了。

  江曉媛有一點笨拙地幫她調整了靠枕,一直陪奶奶待到了傍晚,看見祁連的人影在門口一閃,帶著一身寒意走進來,衝她招招手。

  他把買回來的飯菜交給孫二伯兩口子,又對江曉媛說:「你先吃飯吧。」

  江曉媛的情緒已經平穩了,但是一整天大起大落,有點虛,沒胃口,於是搖了搖頭。

  祁連想了想,認認真真地說:「不行,你必須要吃,吃完我有個事要跟你說,你不吃我不敢說,因為我說完了你可能就更吃不下去了。」

  江曉媛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遇到重要的難事可以商量的人,於是不忍心讓他失望,一絲不剩地收起了她身上根深蒂固的幼稚和任性,拿過一個飯盒,也沒挑嘴,吃完了半盒餃子。

  江曉媛:「你說吧。」

  祁連:「我剛才去見了一趟蔣老師。」

  江曉媛一愣:「蔣老師?他不是已經走了嗎?」

  江曉媛跟祁連只來得及匆忙和孫二伯交代了一聲,就連忙動身趕往了另一家以治療燒傷出名的醫院。

  時間倒回到幾個鐘頭之前,范筱筱在機場大庭廣眾之下追上了蔣博,說了幾句話後,突然從她的包裡拽出一瓶濃硫酸砸向了他。

  幸運的是,當時旁邊正好有一位一驚一乍的女士,看見有東西飛起來就尖叫了一聲,蔣博雖然沒弄清怎麼回事,但被尖叫震得條件反射地後退,他人又比范筱筱高很多,所以瓶子只是砸在了他的胸口。

  不幸的是,普通人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閃避的同時總會下意識地做出用手推擋的多餘動作,半瓶濃酸潑灑到了他的手上。

  江曉媛馬不停蹄地從一家醫院跑到了另一家醫院,闖進了蔣博的病房。

  蔣太后的手已經經過了醫院處理,脖子和下巴上還能看見零星幾點白藥膏的痕跡,應該是濺上去了幾滴,外衣已經被警察當做證物收走,據說那衣服露出了大片的羽絨,白花花的,盡忠職守地為主人肝腦塗地了。

  也多虧他怕冷穿得厚,胸口才沒被燒穿。

  江曉媛開門的動靜太大,蔣博皺著眉回頭看了她一眼:「能穩重點嗎?」

  江曉媛無暇理會,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立刻倒抽了一口氣。

  她一直都知道,他有一雙神一樣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可是……

  江曉媛:「疼嗎?」

  「不疼,」蔣博說,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確實不怎麼疼,大夫說表皮一下就會被碳化燒穿,神經末梢很快就死了,所以現在感覺還好。」

  江曉媛轉身就走。

  蔣博:「你幹什麼去?」

  江曉媛:「我要剁了那個瘋婆子!」

  祁連忙一伸手攔住她:「已經抓起來了,冷靜,你冷靜一點。」

  蔣博悠悠地靠在病床上,並沒有顯得有多麼激烈的情緒,也可能已經激烈過了,此時大半天過去,什麼樣的仇與怨都大致冷卻下來了。

  「複賽方案我可能沒法幫你修改了,」蔣博說,「之後你可能得完全靠自己了。」

  江曉媛:「……」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想複賽?

  她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裡,有一瞬間心裡產生了不怎麼好的猜想——蔣太后這麼平靜,該不會是不想活了吧。

  蔣博沒注意自己一句話把江曉媛的臉說白了,兀自低下頭,看著自己已經分辨不出本來面目的手:「另外這段時間我也沒法兩頭跑了,只能靠你多擔待——我建議你把心態放平,你的水平我心裡有數,在本地區跟那幫色盲們比一比還算有競爭力,全國決賽各地高手如雲,還有海外組參加,你這種菜鳥基本沒什麼希望,能撐過第一輪基本就算奇蹟了。」

  江曉媛帶著哭腔說:「有你這麼咒我的嗎?」

  「誰咒你了?」蔣博低著頭笑了一下,「只要你撐過第一輪,就算給工作室省下了至少大半年的廣告費,已經很不錯了。」

  他還在精打細算著廣告費,看來死不成,江曉媛有點放心,飛快地低下頭,抹了一下眼睛,感覺大半年的廣告費尚且不知在何方,她大半年的眼淚都已經流光了。

  「哭什麼?」蔣博挑挑眉,「我作為一個老闆,難道以後還要親自動手接待客戶嗎?那要你們這些技術人員何用?」

  ……他那神態與預選賽前,江曉媛質問他為什麼不報名,他故作瀟灑地回答「大賽是用來操練造型師,不是操練老闆」時候如出一轍。

  她突然生硬地問:「范筱筱呢?」

  「瘋了。」蔣博面不改色地回答。

  江曉媛愣了幾秒,忍無可忍地爆發了出來:「說一句瘋了就行嗎?是不是她將來說自己是精神病,你還要給她作證說她確實是精神病,然後讓她逍遙法外嗎?都這樣了你還要給她養老送終?你都賤成狗了!」

  這一嗓子驚動了外面的醫護人員,很快有人過來查看,祁連忙悄悄解釋了兩句,關上了門,然後輕輕拉了江曉媛一把:「你怎麼說話呢?」

  「沒事,她一直這麼說話,」蔣博涼涼地接話,「她每天都要自行犬化三次,一次窮成狗,一次累成狗,還有一次困成狗。」

  江曉媛:「……」

  蔣博:「你以後乾脆起個藝名叫『三狗一生』吧,江總。」

  他習慣性地奚落了江曉媛一句,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沉鬱。

  「一個人的過去,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是客觀存在的,」蔣博不等江曉媛回過神來,就自己輕聲說,「我已經活成了這幅鬼樣子,不想再否定自己一次,所以一直想把以前的事揭過去,可是現在才發現……揭不過去的,有些事終歸要有個了結——除非命好,趕在了結前先死了。」

  江曉媛愣愣地看了他一會,突然從他眼睛裡看出了某種很熟悉的東西——他並非不疼,只是如果以一雙手為代價來換取自由,他疼得心甘情願。

  曾經也有一個人,用生命為代價,苟延殘喘在一台機器人裡,換取所有人最終的自由。

  那個人的勇氣現在還在她心口裡,定海神針似的存在著。

  蔣博:「我不會給她作證的,也不會再管她,反正無論是把她關進監獄,還是關進精神病院,從今以後,我都可以擺脫她了,你不覺得也挺好的嗎?」

  江曉媛恨恨地說:「好個屁!」

  說完,她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轉身要去找值班醫生詢問具體情況。

  蔣博卻叫住了她。

  「曉媛。」蔣博很少這樣叫她的名字,太后娘娘一般不會溫和平等地叫跟班小太監。

  「我和你說幾句話,」蔣博說,「你覺得她毀了我嗎?其實沒有。」

  「世界上有無數人比你聰明,無數人比你努力,但是他們都不一定會成功,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有些事實際上就像是老天爺抽獎,大家都拿著一張彩票,滿懷希望地等著開號,但是被抽到的只有極少數人,完全就是撞大運。」

  「你通過比那些聰明人用功,比那些用功的人聰明,或許能僥倖達到某一個水平,讓你能買到那張彩票,和所有人一起等著抽獎,這叫做『謀事在人』。」

  「至於抽不抽得到你,那叫『成事在天』,都是運氣。」

  「運氣和才華哪個更重要呢?」蔣博看著江曉媛,做出了總結,「在我看來,才華只相當於你買彩票的那兩塊錢,只是個先決條件,運氣才是決定性因素。我呢……買了彩票,參加了抽獎,但是沒有抽到,沒什麼好怨恨的。」

  江曉媛忍不住問:「難道你要認命?」

  蔣博:「我可以再買一張別的彩票——比如『成功商人』、『知名造型設計師』什麼的,再抽一次,說不定就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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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尾聲

  江曉媛要照顧奶奶,祁連先她一步過去代理工作室的事。

  她默默地對著病房的白牆皮思考她「生如夏花」的主題秀,感覺蔣老師說得對——她時常會有靈光一閃的感觸,然而一旦用造型或是繪畫的形式表達出來,又感覺不像那麼回事。

  她有心去騷擾蔣博,但又總在最後關頭忍住,只是一遍一遍地修改,時常修改得頭破血流的,就知道「買彩票」的那兩塊錢,實在太不容易賺。

  這一年年底,江曉媛帶著奶奶去了她即將比賽的地方,臨出發,是陳方舟來送行的。

  陳老闆雖然個頭袖珍,但是幹活給力,一路幫她扛著行李,把她們送到了火車站:「老祁在那邊接你,放心吧。」

  江曉媛衝他擺擺手:「謝謝了陳老闆,等我發達了,一定提攜你。」

  陳方舟一聽,台詞被搶了,只好把準備好的「苟富貴,勿相忘」嚥了回去,改成了:「你踏實點吧,老大不小的人了,一天到晚做白日夢。」

  火車廣播請「送親友的下車」,陳方舟與江曉媛揮手作別,他站在已經空蕩蕩的站台上,像一顆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黑棗,縮著脖子,皺著五官,兩隻手揣在一起,聽見火車放了個漫長的屁,然後搖頭擺尾,不徐不疾地挪動起來。

  忽然,陳方舟神經質地往前走了兩步,隨即自己意識到了,強行停了下來。

  「我要幹什麼?」他茫然地想,「跳站台嗎?」

  站台上的乘警奇怪地瞄了他一眼,想必是目測此人身板不足以違法亂紀,於是很快調轉目光,不再關注他了。

  陳方舟腦子被寒風吹得空空的,他吸了一下鼻子,悵然若失地往回走去,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年滿懷中二,南下準備闖蕩世界時的心情。

  那時候火車票還沒有實名,進站還不必出示身份證和車票,每個小流氓平均精通兩到三種逃票方法,青少年的陳方舟只會一種,所以大概只配叫「盲流」。

  他逃票上車,上了車就鑽廁所,在車廂裡左躲右閃,跟檢票員鬥智鬥勇,鼻子裡是啤酒泡雞爪的餿味,他心裡裝著一片海闊天空。

  如今,他那餿了的海闊天空味道散了,他心在有個家,有個老婆,即將又有各孩子。

  再溫暖也沒有了。

  畢竟是今非昔比了——陳方舟甩甩頭,聽著身後火車聲漸漸遠去,感覺自己像是與另一個自己分道揚鑣,他心裡有種強烈的慾望想回頭看一眼,又覺得沒有意義,於是失笑一下,灌了一喉嚨涼風,回家去了。

  江曉媛在路上給祁連發了短信,告知了火車正點到達時間,然後說:「順便幫我看看有沒有便宜點方便點的旅館,我先住下來,再慢慢找房子。」

  祁連簡短地說:「行,你不用管了。」

  ……什麼就不用管了?

  等她頂著一雙黑眼圈到了目的地,祁連又開著一輛不知從哪弄來的車,直接把她送到了一處居民樓裡,然後從兜裡摸出一把鑰匙遞給她:「房子租好了,以後你就住這吧,離工作室不到八百米。」

  江曉媛:「……」

  他居然這麼長時間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把房子給租好了!江曉媛震驚得無以復加,只好再次對他的悶騷表達敬意。

  奶奶在旁邊瞪著眼睛打量著祁連。

  祁連把行李送進去,沖奶奶笑了一下:「一樓,左邊那間就是。」

  奶奶開了口,發話說:「你進來喝杯水嗎?」

  祁連十分乖巧:「不了,天太晚,不方便。」

  奶奶神色緩和了一些,收回了虛偽的客套:「哦,謝謝啊小夥子,那你早點回去吧。」

  祁連痛快地說:「好。」

  然後他自行開鎖,進了一樓右面的那間房。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兩間對門同時出租的房子的,屋裡的佈置充分考慮了老年人的需求,沒有一個門檻和台階,雖然不大,但也夠住,江曉媛甚至在臥室的一角看見了一個別緻的工作台。

  「簡直沒轍了。」她想。

  這天晚上,江曉媛做了個非常古怪的夢。

  夢裡有一個巨大的屏幕,她揚斷了脖子也看不到頂,大屏幕上分割成無數個一尺見方、骨灰盒似的小屏幕。

  七八成的小屏幕像是壞了,都是黑屏狀態,其他亮著的在播放影像,主角都只有一個——江曉媛自己。

  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沿著大屏幕的底部緩緩地往前走。

  有些小屏幕裡,她落魄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於是就不看了。江曉媛慣常自戀,流連逡巡的都是裡面的人風光得意的。

  比如有一塊屏幕上,她看見自己一身珠光寶氣,還戴著一副遮著半張臉的墨鏡,高貴冷豔地從某個不認識的建築裡走出來,門口等著的記者立刻追上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辟裡啪啦地對著她拍個不停,嘴裡嗷嗷叫著「江老師」。

  江曉媛心花怒放地想:「天呢,這也是我嗎?」

  她這麼一想,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兩個字。

  江曉媛好奇地按了下去,就看見了那個剛剛被扔到這個世界來的倒霉的自己。

  然而與過去的她不一樣,屏幕裡的江曉媛在美發店被孤立之後,沒有選擇自欺欺人地忍受,而是心和嘴一樣硬地收拾東西走了,她走得志氣非常,誰也沒告訴,四處流浪了好一陣子,最後到一家定製服裝店裡給人打零工。

  她從打掃衛生做起,寒冬深夜裡,滿手都是凍瘡和針扎出來的小眼,在一盞搖搖欲墜的小燈下縫東西,這樣一點一點地學,一點一點地做,最後居然成了個知名的服裝設計師。

  江曉媛看得心潮澎湃的,代入感蘇得不行,看完不過癮,恨不能立刻再找一個屏幕意/淫下一段。

  搜尋半晌,她終於又發現了一個看起來很厲害的。

  屏幕上的江曉媛成了個知名的藝術家,格調相當高,還辦了自己的畫展,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回放」,發現這一段得分歧點在祁連第一次對她承諾無條件幫助的時候。

  和真實的江曉媛不同,屏幕裡的那個她猶豫了一段時間後,還是答應了,她在祁連的資助下念了一所國外的知名藝術院校,由於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麼,又還勉強算是有點天分,之後一直一帆風順,混得不錯。

  江曉媛看完默默回味了一下,看得也有點爽,但是又說不出哪裡有點彆扭,反正不像前面那個燃。

  這時,她忽然又想:「那些黑了的屏幕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念頭剛一冒出頭,隔壁一面黑了的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字樣。

  黑屏想必不是什麼好事,江曉媛有點不太想看,但又耐不住好奇心,最後還是點了。

  屏幕裡回放了一段黑白的視頻,開頭和方才一樣,黑白劇裡的江曉媛接受了祁連給她的資助,但後面卻慢慢不一樣了,這裡面的那個江曉媛,雖然人在學校,心卻始終沒有落到她的專業上,像是混日子混出了慣性,學習未見得怎樣用功,反倒總惦記著給她錢的人。

  江曉媛惦記人,想也知道總是那一套——她要是佔盡優勢,就能優雅可愛、遊刃有餘,她要是心懷不安,必定公主病犯,作天作地。

  賊都知道「謀財害命」乃是大不義,於是錢和人終於不可兼得,最後她在祁連冷淡轉身相對的時候,向病毒投了降。

  屏幕再次回到黑屏狀態。

  原來「黑屏」就是那一個情境下的她輸給了病毒的意思。

  江曉媛極目遠眺,發現不時有原本亮著的屏幕熄滅下去,然而無論怎樣滅,總是有那麼零星的幾個屏幕是亮著的。

  人的每一個選擇,都會產生一個衍生的平行空間,平行空間裡的人走向岔路的另一邊,兩個時空從同一個起始點出發,然後背道而馳。

  那麼也會有無數個病毒,在無限時空中與她糾纏嗎?

  她輸給病毒無數次,同時也一再擊敗了對方嗎?

  江曉媛不知道,這畢竟只是她一個毫無邏輯的夢。

  然而當她在凌晨五點準時醒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有了某種使命感——她要為自己走出的這條路負責,因為或許有無數分道揚鑣的「自己」在默默注視著她。

  江曉媛一骨碌爬起來,開始了自己忙亂的一天。

  要和祁連交接新工作室的事。

  要聯繫客戶。

  要準備招聘團隊。

  還要繼續修改她「生如夏花」的作品……

  或許第一輪就被刷下去了,那也沒關係,學藝不精,大不了下次再來。

  或許將來學藝精了,也一樣離功成名就差那麼一點運氣,那也沒辦法,她只好多參加幾次抽獎,藉以慰藉自己死不回頭的心。

  反正這裡的她中不了獎,另一個平行空間裡沒準能中呢。

  「即使時間僅有二維,也將呈平面狀而不是直線狀,有無數個方向,那就意味著我們可以同時做出無數個選擇。」

  「其中總有一個選擇是對的。」——《三體》by劉慈欣

  《脫軌》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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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番外一

  為了照顧蔣老師遭到了極大摧殘的身心,江曉媛沒有特別重大的事不去煩他——反正她總有一天要脫離他的教導,就當提前適應了。

  只有臨近比賽,方案快要定稿的時候,才傳過去給蔣博看了。

  蔣博憋悶得久了,心裡本來就有點邪火,一看江曉媛的方案,總算是找著宣洩的途徑了,他老人家半夜十二點打來電話,神采奕奕地將她的方案從頭髮絲貶損到腳後跟,完美地做到了「糊她一臉」。

  他整整說了半個多小時,把江曉媛手機煲得像個暖寶寶,這才意猶未盡地總結陳詞:「你這玩意要是能有什麼結果,母豬都能上樹!」

  江曉媛忍無可忍:「……喲,那您要上樹?」

  說完,她憤怒地掛了電話,然而蔣老師的話她卻聽進去了。

  其實學什麼東西都是剛開始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爽快,後來越是到了一定的水平,就越是對自己的差距心知肚明。

  狂放地生長了二十多年、頭一次長出自知之明的江曉媛放下電話,擤了一把鼻涕,披上衣服爬起來開始著手修改,幾乎是推翻重做了一整宿,第二天憋到十點多,才頂著厚重的黑眼圈給蔣博傳過去了。

  蔣博在半個小時以後給了反饋。

  他說:「算了,你還是按著昨天的那個來吧。」

  江曉媛:「……」

  蔣老師只用了一句話,就讓她整個人都炸了,江曉媛憤怒地在屋裡轉了幾圈,無法排解心裡鬱悶,又不能沖奶奶嚷嚷,只好炮彈似的射到陽台上,無厘頭地開始摘晾衣架上的衣服。

  裝修師傅大概是個打籃球的出身,晾衣架高得喪心病狂,饒是江曉媛那東京樹一般的還把也得踮起芭蕾腳,她懶得用晾衣桿,在陽台上跳起了「天鵝醉酒」,鐵打的衣架在她笨手笨腳的擾動下「辟裡啪啦地」掉下來,砸在了她沒穿襪子的腳趾上。

  江曉媛「嗷」一嗓子,用趾甲感受到了自由落體的惡意。

  她單腿蹦回屋裡,在奶奶入定一般淡定的目光下跳上沙發,抱起腳仔細看趾甲是不是紫了,不料胳膊肘橫掃,正好將桌上一個沒蓋嚴蓋子的大水杯碰灑了,裡面五百毫升的涼水從茶几上飛流直下,「稀里嘩啦」地把地板澆了個透心涼。

  江曉媛:「……」

  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

  就在她即將要從沙發上跳下去拿拖把時,奶奶發了話。

  奶奶幽幽地說:「你一會準得摔個大馬趴。」

  江曉媛不敢正面和老人頂嘴,只好迂迴地用目光表達抗議。

  奶奶:「你心裡煩,心氣就燥,氣就從全身往外噴,肯定碰什麼什麼倒,走路也要摔。」

  江曉媛沒想到奶奶竟然是個民間氣功理論家,一時間被震住了。

  三秒鐘以後,她默不作聲地找來吸水海綿和拖把,把地上的水抹乾淨,然後鑽進了自己的房間甩上門。

  祁連中午來找她,發現她居然閉關不見人,十分莫名,於是慇勤地把買的水果放在桌上,給奶奶剝了個橘子:「奶奶,她怎麼了?」

  奶奶聽了他的稱呼,十分不爽,心裡想:「套什麼近乎,誰是你奶奶?」

  可是又沒辦法發作——因為中國人民對老年婦女的尊稱就是「奶奶」,不讓人叫「奶奶」,總不能讓人家直呼「老太婆」吧?
  
  奶奶耷拉著一張如喪考妣的黯然銷魂臉,回答:「拜佛去了。」

  祁連看見桌上廢紙一樣攤的手繪,心裡一轉念,就明白了怎麼回事,立刻轉身出門,打電話控訴蔣老師。

  祁連:「人類進步的源泉是善意的鼓勵,不是惡意的人身攻擊,你捫心自問,要是你辛苦努力的成果被人批判得一錢不值,你還怎麼愛?你跟她有仇嗎?」

  蔣博:「人類進步的源泉是如何在殘酷的世界裡求生,我培養的是優秀的設計師,不是玻璃心的設計師,如果連這種對事不對人的溫和批評都接受不了,我看她趁早別幹了。」

  祁連:「……」

  蔣博:「還有你最近越來越昏庸無道了,談戀愛的時候留神點智商,丟了掉了的,以後沒地方補辦。」

  江曉媛雖然並沒有被蔣博批判得一蹶不振,但狀態多少有點不好——修改了很多稿,她還是有點沒自信。

  就在這樣的惶恐不安裡,她這次決賽還是一波三折。

  全國大賽是要直播的,頭天晚上有個綵排。

  為了確保公平公正,選手們是不可能提前把自己的作品公開出來的,所以綵排基本就是大家一起熟悉一下場地,模特們簡單走個台步。

  江曉媛跟她的模特一直折騰到深夜才解放,她飢腸轆轆,一頭紮進了一家路邊麻辣燙——自己吃,模特看著她吃。

  「姐,」個高臉嫩的模特扭扭捏捏地坐在她對面,「嚶嚶嚶」地問,「你怎麼想的?幹嘛找我呀?不來不知道,剛才一看,我感覺好像周圍全世界都是女的,就我一個禿尾巴公雞立在仙鶴群裡。」

  江曉媛奇怪地問:「都是美女不好嗎?要是就我一個女的,周圍都是帥哥,我估計得樂得睡不著覺。」

  模特一臉悲苦,想必是對美女不太感興趣,又不好意思明說,只好長了痔瘡一樣在椅子上左搖右晃,最後可憐巴巴地盯住了江曉媛的碗。

  看了一會,他沒能戰勝心魔,央求說:「那個……讓我喝口湯行嗎?」

  江曉媛:「……」

  誰知這一口湯把人喝壞了。

  模特們平時嚴格限制飲食,油多味道重的垃圾食品肯定是不怎麼吃的,那位小兄弟的胃早已經習慣了能淡出鳥一般的營養食品,被這一口麻辣鮮香燙的路邊攤嚴重地傷害了,當天半夜就爆發了急性腸胃炎,弱柳扶風地倒地歇菜。

  江曉媛第二天早晨才得知這個消息,整個人都不好了,感覺老天要亡她。

  這時候換模特怎麼來得及呢?

  她先是熱鍋螞蟻一樣在屋裡團團轉了二十分鐘,最後被奶奶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轉成球也不管用」點化,想通了——反正蔣老師鐵口斷言,她無論如何也是給別人當分母的。

  江曉媛乾脆破罐子破摔,動手綁來了隔壁祁總。

  祁總不說別的,個頭是夠的,只是肩膀略寬,她於是將準備好的服裝兩條袖子扯了下來,然後腦子裡靈光一閃,一把豁開他的領口,又不知從哪翻出了一條沒用過的鞋帶,兩邊塑料頭一剪,在祁連胸口處綁了幾個叉,勒出了胸肌,當場讓他從知性風變成了野獸派。

  「……」祁連,「你瘋了?我又沒當過模特!」

  江曉媛一邊動手修飾他的五官,一邊說:「你會走就行了。」

  祁連:「……我怎麼走?」

  江曉媛:「放心吧,只要人夠好看,踢正步都沒人管你。」
  
  一直抗議的祁連詭異的沉默下來,江曉媛半天沒聽到響動,才看了他一眼:「怎麼?」

  祁連心想:「你要是每天這麼漫不經心地誇我一句,給你幹什麼都行。」

  可惜他人本悶騷,這種肉麻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好別開目光,輕輕地笑了一下。

  就這樣,祁總乖乖地客串登台,成了歷史上最隨便的模特。

  托他的福,江曉媛因禍得福,意外通過了第一輪比賽——每個給她投票的評委都差不多是一句話:「你的模特太帥了,給你加了很多分,要謝謝他。」

  江曉媛:「……」

  什麼技術與藝術水平的比拚?都是扯淡,在女人主場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男/色管用。

  犧牲了色相的祁總當天晚上收到了好幾個客戶的電話問詢,想瞭解涅槃工作室的具體業務,果然如蔣老師預料的那樣,過了第一輪沒被刷下去,就已經相當於給投資人省了一大筆廣告費了。

  當然,靠運氣是不能走到最後的,第二輪比賽的時候,僥倖上位的江曉媛不出意外地被人刷下去了,這一次沒有貓膩,她輸得心服口服,一直到正常比賽結束也沒有走,認認真真地找了個地方記錄別人的兩點和評委點評。

  涅槃工作室作為業內小透明,想要征戰天下的路還很長,然而開端卻已經足夠好。

  散場後,祁連領回了比賽紀念品和一堆業內前輩與潛在客戶的名片,追上了江曉媛:「剛才在後台蔣博給我打過電話。」

  江曉媛:「什麼?」

  祁連:「他說他養到開春就要過來工作了。」

  江曉媛:「什麼!」

  媽蛋,就不能多養幾天嗎?她的好日子又要結束了!

  又要從自由人變成小奴隸了!

  「小奴隸」這麼想著,痛並快樂著地蹦上了馬路牙子,一手撐在祁連的肩膀上,跟著他慢慢地往回走去。

  就在這時,微微陰沉的天空中開始飄落細碎的雪花,江曉媛還沒回過神來,旁邊一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小姑娘已經敏感地一把拉住她的同伴:「啊呀,下雪了!我都沒怎麼見過下雪!」
  
  同伴說:「其實我們這裡一個冬天也不一定能下上一兩場雪了,城市熱島效應嘛,沒想到還真讓你趕上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我運氣好!」
  
  江曉媛看了她一眼,把手縮進袖子裡,默默跟著學了一句。

  「我運氣好,」她愉快地想,「總是還沒買彩票,就先中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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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番外二:蔣博

  一家咖啡廳,靠窗的地方,人模狗樣的一男一女相對而坐。

  女人一身灰呢大衣,髮捲漂亮自然,一看就不是燙的,是來之前剛吹的造型,眉目清秀,即便是在專業人士眼裡,也能算是個不錯的日常妝。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不會再有青少年時代天然去雕飾的美好水嫩了,這是自然規律,男女都逃不過,接下來要麼費盡心機、精雕細琢地把自己打扮的人模狗樣起來,要麼就放任自己猥瑣醜陋地衰老下去,再沒有第三條路了。

  不過不知道怎麼的,很多年沒見的人,突然這麼講究起來,一下就讓人覺得陌生了。
  
  「你好像一直沒變樣。」

  女人沒話找話,不過在蔣博聽起來,有點像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只好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這麼一「嗯」,又冷場了。

  蔣博掩飾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飲料,垂下眼移開目光。

  對面坐著的是他童年時代在孤兒院裡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小時候真的很好,他至今都記得,她小名叫「寧川」,姓氏不祥,隨院長姓了岳,愛吃充滿了糖精味的劣質奶油蛋糕,一直特別沒出息地惦記過一塊粉色塑料包著的醜蛋糕。

  他甚至承諾過,長大有了錢,天天給她買來吃。

  可惜那種蛋糕已經被時代和食品安全法淘汰了,他的承諾被飛快發展的時代一刀兩斷,倒不回去了。

  因此只好裝作沒有這麼回事。

  如今兩地分開多年,蔣博和岳寧川坐在一起,居然不知道該聊些什麼,好不尷尬。

  蔣博一點也不想提「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之類的話題,因為對方說完以後一定會反問。蔣博自己的生命在晦暗與蹉跎中淹沒了那麼多年,如今才剛剛開始,這履歷實在有點單薄,經不起推敲。

  瞻前顧後的結果就是越發的無話好說。

  幸好,這時候蔣博的電話響了。

  蔣博帶著幾分急切接起來,迫不及待地想緩解眼下冷場得尷尬:「喂?」

  電話那邊的人歡天喜地的衝他嚷嚷:「蔣老師,我的高化考下來了!」

  蔣博:「嗯,怎麼了?」

  江曉媛:「我說我有高化資格了!」

  蔣博:「聽見了,我又不聾,下來就下來了唄,誰還沒有啊?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也至於給我打個電話?神經病!」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剛把手機放下,蔣博就覺得鼻子一癢,忍不住偏頭打了個噴嚏,完事習慣性地嘀咕了一句:「誰想我我想誰。」

  話音沒落,他又打了個噴嚏。

  這次沒來得及開口,桌子對面的女人已經笑盈盈地替他開了口:「誰罵我誰傻逼。」

  兩個人愣了一下後,同時笑起來,這是頑童們小時候互相接話的默契,塵封經年猝不及防地掉出來,像是被尖刀劃過的老唱片,曲還是那段曲,卻已經荒腔走板得扎人刺耳了。

  肯定是江曉媛那個沒良心的在背後罵他,蔣博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鼻子,甕聲甕氣地說:「說得對。」

  岳寧川的目光在他到底留下了可怕傷疤的手上停留了一下,輕聲問:「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蔣博一愣,低下頭,用咖啡匙慢慢地攪著杯子裡不知所云的奶泡。
  
  岳寧川見他語塞,立刻知道尷尬,會意地自顧自接下去:「我沒那麼好的運氣,始終沒被領養,自己打了幾年工,攢了點錢,考了個自考的文憑,後來跟了個深圳老闆幹工程。」
  
  蔣博默默地抬頭看著他。

  好友說:「跟過三個老闆,有改行的,有破產的,還有捐款逃跑的,我嫁過一次人,然後離了,自己積攢了一點門路,開始自己給自己幹,傾家蕩產了好幾次,現在總算有點起色,緩了口氣。」

  蔣博:「那現在又結婚了嗎?」

  「沒呢。」岳寧川聳聳肩,「好像也不那麼急了,急也沒用。」

  蔣博:「有好的就抓緊時間吧,錯過了後悔。」

  他這話說得不咸不淡,好像句遠遠的客套,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岳寧川的目光忍不住又從他那落下傷疤的手上掠過,蔣博的手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彷彿是想縮回來,但終於還是沒有。

  兩個人沉悶地坐了一會,蔣博說:「行吧,我今天晚上的飛機,還趕時間,就不回來了。今天沒帶名片,咱倆留個電話號碼吧,以後要是有機會去北京,我好好請你吃頓飯。」

  他說著摸出了手機,眼皮也不抬地說:「你多少號?我給你打過去。」

  岳寧川沒有報,她只是笑了一下,有點落寞地端著自己的茶杯,喃喃說:「咱倆連一起喝杯咖啡的話都湊不出來,還有必要『好好吃頓飯』嗎?」

  蔣博抬起眼看著她。

  他眼角狹長,眼皮很薄,能看出下面隱約的血管,從皮到骨,無處不單薄,唯有目光幽深,像是裝了一碗濃稠、又諱莫如深的墨。

  岳寧川低聲說:「博士哥哥,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蔣博一震。

  他青少年時代比其他孩子都文靜,四肢細長,白襯衫洗得乾乾淨淨,一點也看不出若干年後「蔣太后」身上那種塵囂四起的浮華,別人都覺得他會走高冷的學術路線,一路唸到博士,所以給他起了個名叫「岳博士」,直到被范筱筱收養,才隨同她前不知多少任夫姓「蔣」,並把那土得掉渣的「博士」一分為二。

  岳寧川一把按住蔣博放在桌上的手,後者彷彿又被硫酸燙了一次似的,飛快地抽動了一下,狠狠地往後一縮。

  「不好意思。」蔣博站起來,塞了兩張人民幣在杯子底下,轉身就走。

  岳寧川已經不是當年孤兒院裡那梳著羊角辮的小妹妹了,她精緻優雅,成熟得體,卻總是讓他想起范筱筱。蔣博有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懦弱,彷彿只有江曉媛那樣神經比腰粗的妞兒才能讓他稍微坦然放鬆一點……
    
  江曉媛連別人的臉色都未見得看得明白,怎麼能看明白別人的心呢?

  那勇敢的蠢貨讓蔣博覺得安全,可是她大概永遠也走不進他的世界——不過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蔣博才會覺得安全。

  他在飛機上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到了少年時代的事,醒過來全然不記得了,只是塵封的記憶彷彿都被喚醒了,蔣博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拖著行李箱往外走去,從走廊光可鑑物的地板上看見自己模糊的身影,恍然間發現,他居然沒有「過去」。

  像一塊沒有根的浮木。

  當然,很快他就沒時間思考浮木不浮木的事了,蔣太后結束垂簾聽政,正式登基為帝,一天到晚真忙得像個狗皇帝,要見好多客戶,看好多合約,每天抱著內部控制的專業書啃,審完預算表審賬——以及找碴。

  以前他只需要找江曉媛一個人的碴,如今工作室的團隊已經在磨合中磕磕絆絆地有了雛形,蔣老師要找很多人的碴了,為了確保雨露均霑,他只好緊鑼密鼓,儘量平衡分配到每個人頭上的碴,務必不讓一個人閒著。

  人一忙碌起來,就把什麼傷春悲秋、空虛寂寞冷的事都忘了,蔣博以無限的精力一頭紮進了有限的工作裡,每天行色匆匆,周身王霸之氣趕超世界上最憤怒的王八,要論不是東西,五湖四海七大洲,莫之與京。

  工作室從一開始的輕踩油門小步慢跑,被他一腳加超了速,旋風一樣地發展了起來。

  蔣老師果然卯足了勁要去買另一張「彩票」。

  又一年秋天,再一輪全國造型師大賽開場的時候,涅槃工作室除了老闆之外,已經有了十來個員工,其中三個加上江曉媛這個碎催一樣的創始人都參加了。

  首都賽區的海選相對公開透明,起碼可以讓大家安心準備比賽,不至於出什麼蛾子,報名的四個人,兩個進了賽區前五,獲得複賽資格,簡直可以說是大豐收了,於是一起吵吵嚷嚷地出門慶祝。

  忽然,江曉媛在工作室門口撿到了一束花,她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嚷嚷起來:「慢著,有情況!我看看……蔣先生,恭喜……哇!」

  蔣博接都沒接,心如止水,任憑他們起了一會哄,視若無睹地走了。

  誰知從那以後,工作室每週末都會收到一束花,有時候是玫瑰,有時候是康乃馨,十分隨性。

  蔣博心裡隱約知道是誰,卻一直沒有回應。

  直到大半年後,有一天,花沒了。

  江曉媛把樓道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花,差點去把鐘點工和保安挨個問遍,被蔣太后趕走了。

  沒有誰會一直等誰,何況他被繼母在大庭廣眾之下當中潑硫酸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在當地稍微一劃拉就有十來個版本,傳說有多不堪,不用親耳去聽,心裡也能猜得到。岳寧川又不聾,難道不會去打聽嗎?

  蔣老師早就決定和工作室結婚了,然而大概是習慣作祟,突然之間,心裡還是有一點失落,他自嘲地開車回家,心想:「果然是人性本賤。」

  然而剛開進小區,卻發現他的車位被人佔了。

  蔣博一愣,剛想鳴笛提示,那車裡的人卻走了出來。

  岳寧川洗淨鉛華,素面朝天,眼角依稀已經有了皺紋,失去了修容粉和腮紅的臉色也顯得失了幾分血色,可是洗得發白的襯衫與垂在胸口的長辮子卻依稀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樣子。

  她似乎有些侷促,化妝化慣了的人素面朝天出門都不免有些侷促,然而還是邁開腳步,走到了蔣博面前。

  有一些時光,怎能讓它在傷口中潰爛腐朽呢?

  也許總有一些人,足夠敏銳,能明察秋毫,還恰好能找到一條通過他心裡銅牆鐵壁的路吧?

  被涼水塞了許多年牙的人,難道就沒有機會走運一次麼?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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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3-9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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